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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这不是能听得懂人话吗……


    说关起门算账, 萧挽风还是在晴风院先睡了一觉。


    没法子,人躺在床上立刻便睡着了。


    谢明裳眼看着人合衣躺下去,当时还在对她道:“清算什么账?说给我听。”


    她坐在靠窗的紫缎贵妃榻上, 默想了约莫两个弹指的功夫, 开口问:


    “前夜固县扎营,我去你的帐子里, 分明见了面,你却不跟我提一字即将发生的大事, 只捡些不相干的琐碎事跟我叨。你想什么呢——”


    耳边响起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谢明裳:“……”


    晨光流逝。窗外的日光渐渐大亮, 午时前后,萧挽风睡醒了。


    睡梦中乍醒的男人缓缓睁开眼。映入目光的, 是对面西窗边,正低头摆弄着什么物件的小娘子的侧脸。


    气血充足的脸颊白里透红, 姣美无暇,映照在日光的浅金色光晕里,仿佛最上等的玉器。


    有什么东西摆在她面前, 亮堂堂的, 晃眼睛。


    萧挽风起先以为她在擦拭向来不离身的银刀鞘。


    片刻后, 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才意识到, 刀鞘搁在榻边。亮堂堂晃眼睛的,是摆在她面前的零嘴大银盘。


    两层零嘴盘子上摆满瓜子。


    小娘子盘膝坐在床对面的贵妃榻上,百无聊赖, 正在咔嚓咔嚓地嗑南瓜子。


    听到床这边响动, 磕瓜子的动作一顿,漂亮的眸子斜睨,递来似笑非笑的神色。


    “醒了啊。晴风院的床睡得好不好?还记得我问你什么?”


    萧挽风坐起身。


    感觉事态有点严重。


    他默想入睡前隐约听到的几个字眼, 记忆模糊,早抓不清楚。


    想了半日,皱眉问:“你说‘前夜固县扎营’,后头什么?”


    “……”谢明裳直接给气笑了。


    她还打了半天腹稿,力求问话有理有据——好嘛,原来只听六个字就睡着了?


    打好的腹稿早被丢到脑后,她也不想讲理了。


    “前夜固县扎营,领帅中军、说一不二之主将。好大的威风啊,河间王殿下。”谢明裳咔嚓咔嚓地嗑瓜子:


    “把我往马车里一塞,我掀开帘子才知道自己进京了。回王府问了严长史才知道你领兵入宫了。一个字不跟我提,觉得事太大,怕我担不起?”


    萧挽风并未急于辩驳,起身更衣。


    昨夜入宫,外袍星星点点地沾染不少血渍,被他扔去地上,赤着上身去东间取新衣袍换上。


    谢明裳盯看他小麦肤色的赤裸上身,视线随他的走动来去。


    这趟出征运气不错,胸前没刀口,后背没中箭,胳膊上几道深浅不一的新伤,刀箭擦伤都有,背后几处青紫淤伤,肋下两道刮伤——


    等等,右肩头靠近脖颈处一道细而长的鲜红色刀疤。看痕迹,险些被人割喉。


    不等她看清楚那道骇人刀疤,萧挽风已更换好衣袍,拢起衣襟,又开始盥洗。


    东间早备好了几盆清水,热水变成冷水……反正一样用。


    东间响起一阵水声。擦身沐发,速度很快,不到一刻钟,梳洗干净的男人带着满身皂角清香气息,发尾湿漉漉地走回内间。


    不坐去大床上,反倒坐来靠窗的贵妃榻上,屈起一条长腿,抵在榻边。


    谢明裳坐在榻上没动,浓黑的长睫眨了几下。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点眼熟,沐浴后的皂角清香气息,潮湿的乌黑发尾,两边肩头洇开的水汽。


    她想起来了。


    闻着这股熟悉的皂角香,她想起从前刚入王府那阵子……


    每次他来寻自己,原来都这么洗完过来的。


    当时自己心里还嘀咕,他身上怎会次次都有皂角清香?太淡了,跟这人的气质丝毫不搭。性情酷烈的河间王,理应满身烈酒气味才对。


    谢明裳的唇角细微地往上翘了翘。有点想笑,忍住了。


    人还是那个人,身上还是同样的香气,但人的性子嘛,坚如磐石,倒也谈不上酷烈。身上皂角的清香满好闻的。


    心里积压的那点不痛快,不知不觉消散去了爪哇国。她不生气了。


    洗沐后的男人没有戴冠,只用发簪子簪住湿漉漉的头发。她侧身靠近一点,伸出名指,不老实地勾他肩头垂落的几缕微卷粗硬的头发。一圈圈地勾在手指头上。


    几圈头发还没勾完,后腰就被箍住,人直接被抱坐去萧挽风的膝盖上。


    两人开始亲吻。


    舌尖残余的南瓜子的清香,弥漫在唇齿间。


    百褶长裙在半空中晃荡不休,悬空的脚尖时不时地绷紧一下,绷紧的脚弓又松开。


    白色足衣不知什么掉落在地上,露出白皙莹润的两只脚掌,并排悬空晃荡着,粉色的脚趾甲暴露在窗纸映进屋的日光下。


    拥抱不够,亲吻不够。断断续续地亲吻,断断续续地说话。


    两人拥坐在一处,谢明裳心底堵了两天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


    萧挽风很是意外,想了想,如此回答她:“固县那晚,和事大事小无关。”


    “见了你,不想多说废话。只想抱你。”


    谢明裳:“……”你管领兵逼宫的大事叫废话?


    她琢磨了一会儿,人又给气笑了。这歪理!


    正好坐得近,男人的小腿贴着她的雪白脚踝,她抬脚结结实实踢一下:“见面不想多说废话,只想抱我?我见面还只想亲一亲你呢。看看你后来干的好事。”


    萧挽风低下头来。不知被他想起什么,深黑色的眼睛深邃幽亮,盯向面前微微翘起的诱人水泽唇角。


    踢过来的小腿被他握住,顺着光滑白皙的小腿肌肤往下,圈住了脚踝。


    谢明裳的右脚掌忽地一凉,脚被握住了。粗粝带茧的指腹摩挲过娇嫩脚底,刺激得她细微地弹跳一下。


    她本能地蜷起小腿,把另一只脚蜷进百褶长裙里,左脚踝却也被握住,从长裙下拉出,笔直纤长的小腿白得几乎发光。


    被分开两条腿,结结实实坐去男人怀里的谢明裳:“……”


    行了,知道你想抱了,别抱这么紧行不行!


    *


    人被抱得喘不过气,圈住后腰的坚实手臂紧搂不放,她迭声地喊腰勒得太紧,手松开些。喊一声,松开两分;过片刻不喊,渐渐又被紧抱住。


    吻到动情,浑身燥热,衣衫散了满地。


    身上忽然一凉,雪白肩头暴露在空气里。冷风吹得肩背肌肤一阵颤栗。


    “……”谢明裳本能地扯住敞开的单衣不放。


    固县那晚的事还没说道清楚,她可不要稀里糊涂再受一次!


    “倒杯茶来。”她手脚并用地坐回软榻上,把乱糟糟的衣裙打理齐整,随口把人指使远点。


    萧挽风坐在原处不动,深深地呼吸几次,起身去隔间倒茶。


    温茶捧来,谢明裳喝了两口,随手搁去旁边,又喊茶水苦,要蜜水。


    萧挽风开门吩咐下去。片刻后,亲兵敲门送来一碗温热的蜜水。萧挽风端来内间,坐看着她喝。


    谢明裳舀起半匙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也甜滋滋的。


    这不是能听得懂人话吗?


    同样一个人,现在如此好说话,说什么应什么。前两天怎么又那副样子,说什么都不应?


    她边喝蜜水边盯着萧挽风看。看了一阵,伸出手,先抚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沿着刀裁鬓角,仔仔细细地上下摸。


    萧挽风人没动,任她摸。只问:“摸什么?”


    谢明裳的嘴角微微上翘,“摸人皮面具啊。看你皮子底下是不是换人了?”


    萧挽风露出点难以言喻的表情,把不老实四处乱摸的手指头捏住,按在膝头。拔下发簪,散下半湿半干的乌黑发尾,塞一截进她手里。


    “摸这处。少生乱七八糟的心思。”


    谢明裳当真捏了捏。果然还是中原罕见的微卷粗硬的发质。皮子下没换人。


    “真没换人?”谢明裳斜睨身侧的男人,“固县那晚上,我进了你帐子,后来怎么回事?我喊了多少声停停停?你总不会耳朵出了问题,白天听得见我说话,晚上就不听我说话了?”


    话音未落,人又被抱去怀里。萧挽风开始缓缓抚摸她纤长的手指,顺着手指抚摸掌心。她吃痒,本能地缩了一下,指尖蜷缩起来,又被拉开。


    “我问过你了。你同意把自己交给我。”萧挽风说。


    把谢明裳给气的,脆生生的语调立刻抬高三分,想吵架。


    “那是因为我信你不会害我。瞧瞧你后来做的事!跟上刑似的,人差点散架了。”


    幽深的眸光垂视过来,粗粝的指腹抚过她的手心,握住手腕。“你未受伤。任何情况,我都不会伤害你。”


    精致小巧的下巴被抬起,两人开始亲吻。


    平心而论,亲吻很舒服。刻意放缓的节奏,显露亲昵,却少了被侵占的不安。谢明裳闭起眼,享受唇舌交缠的亲昵的吻。


    但不知怎么的,总有种感觉,仿佛舟船行驶在平静的海面上,看似无波无澜,安全无虞,却只有近处给她看的一点天色是湛蓝的。远处的海面,惊涛骇浪,暴风黑云层层聚集。


    她仿佛行驶在暴风眼中央。


    亲昵够了,湿漉漉的吻分开,谢明裳开始怀疑地仔细观察面前的人,抬手轻轻抚摸过轮廓分明的眉骨。


    一个半月不见,人瘦多了。


    她想起固县那晚,她步入帐子,刻意放轻了脚步,却还是把睡梦中的人即刻惊醒,他连眼睛都未睁开,手已本能地握住刀鞘。


    “这次出征极为艰苦。顾队正也没能回来。你……该不会出了问题罢?”


    萧挽风任她抚摸脸颊。闭目良久。


    “正如你之前说过,沙场征战之人,哪有不出问题的。”


    隔半晌,他才平缓地道:“缓一阵就好了。我无事。”


    当真无事?


    谢明裳细细地打量。她想起了刚才更衣是瞥见的新伤疤,手指头抚摸过他肩头伤处,试探着除衣验看,萧挽风任她解开衣襟。


    刚刚愈合不久的鲜红色的刀疤仿佛百足蜈蚣,横爬过肩头。


    谢明裳吃惊地注视着这道不深却极长的刀伤:“好狠的一刀,直奔着割喉而来。谁伤得你?”


    萧挽风不怎么在意,“死了。”当时他躲开致命一刀,反手一枪就把敌手扎去马下。


    比起记不起面孔的死去的敌手,他更在意的倒是另一件事。


    “刀砍的不是地方。” 他沿着新鲜刀疤摸了摸,露出略惋惜的神色。“正好挡住了旧疤。”


    旧疤?


    谢明裳忽地意识到,所指的“旧疤”,原来竟是自己陷入癔症那阵,在右肩狠咬下的几处旧疤痕。


    “旧疤没了就没了罢。”她抚摸着狭长的刀疤,带点好笑,故意道“以后再咬几个,压住刀疤便是。”


    萧挽风居然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谢明裳啼笑皆非,再有满肚子的火气都散去了。


    她索性当面追问, “你真的无事?固县那晚上只是个意外?以后你又要我把自己交给你,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挽风睁开眼,直视她。


    “有时心境低,言语不能抚慰我。”他回答得过于直白,以至于听来难以理喻。


    “固县那晚,你把自己交给我,于我心里大定。”他缓缓道:“第二日领兵入京,从头至尾,我心中笃定,不疑,不畏,不怒,而大事成。”


    谢明裳:“……”


    答应把自己交给他,如何就叫他心里大定了?这里头的道理,她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仰头更直白地追问,“那以后床上我喊停有没有用?”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开始前,我会先问你。”


    谢明裳:…………??!!


    *


    这个白天的京城过于风平浪静,以至于显得不大寻常。


    午饭过后,各方面的消息回禀进王府。


    今日罢早朝。宫门不开。文武百官数百人聚集宫门下,求问究竟,要求面圣。


    辰时,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两份诏书最先张贴于宫门前;午时前发出千份,贴遍京城各处告示牌坊。


    文武百官大哗。满京议论的,都是这两份不寻常的天子诏令。


    “今日我们风平浪静,因为朝廷百官分成两派,正在激烈地互相攻讦。还有少数清醒的在宫门下大喊大叫,责问这两封诏令是否与昨晚入京的裕国公有关,追问裕国公人在何处。裕国公府门外围满了官员。”


    “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轮到河间王府承压了。”


    严陆卿站在门外回禀,“殿下,需得尽早做好准备啊。”


    萧挽风吩咐下去:“加快审讯林相,罪证查实,尽早结案。”


    “喏。”


    萧挽风


    转身走回内间,开始披甲。边穿戴甲胄边对谢明裳道:“晚上不见得回来。你自己歇下。出入当心。”


    谢明裳歪头打量他披甲的动作。看了一阵,自己趿鞋起身,取过一只铁臂甲,试着摆弄片刻,替他佩戴去肘弯处。


    “你自己当心。”


    鲜明暖热的人体温度自她手心传递去铁甲,冰凉的甲胄一件件添上人体温度。


    萧挽风微微动容,等全身甲胄一一佩戴完毕,抬手把替他穿甲的小娘子紧抱在怀里。


    “好凉,好凉!”胸前铁铠贴在暖扑扑的脸颊上,冻得谢明裳哎哎叫,“再拿冰凉甲片贴我的脸试试看?”


    萧挽风不出声地笑,浓黑的眉峰舒展开来。手臂一松,被冰得受不了的小娘子飞快跑出去七八步。


    目送人出门前,谢明裳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几步站回门边叮嘱:“抽空拜访一趟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和你站在一处。”


    “知道。下午就去。”萧挽风简短地道,披甲佩刀的身影走出院门外。


    第122章 第 122 章 静到反常即为妖。……


    石墙四周火把通明。


    萧挽风领一名文官走入石室, 自己居中坐下,吩咐文官:“你只管如实记录。”


    那文官是弘文馆一名年轻编修。官职虽小,不卑不亢, 拱手道:“今晚卷宗将录入史册, 下官自当秉笔直书。”坐去边角的书案后。


    这人正是新科榜眼,卢编修。


    ——也正是给河间王府后院:晴风院的凉亭楹联题字的那位。


    卢编修今年刚入仕, 一副楹联写得不甘不愿,觉得河间王府以势强逼, 引以为耻, 差点辞官。


    萧挽风没留意此人,以为他早辞了官。没想到卢编修居然没走。


    不仅没走, 今晚萧挽风去弘文馆寻史官,几个值守文官惊见他现身京城, 大惊失色,猜出宫中的种种反常多半跟河间王有关,纷纷支吾搪塞, 不肯随他来。


    倒只有年纪轻轻的卢编修越众而出, 自愿随他前来, 记录所看所听,充作文史。


    此人为何心态转变, 愿意帮他做事,萧挽风也不在意。


    他只抬手指了指另一侧战战兢兢坐着的杜家家主,杜幼清的父亲。任职国子监祭酒, 倒也是个合适的记录人选。


    “记录卷宗, 本王不缺人手。本王看中的是卢编修的弘文馆资历。”


    “如实记录,送你平安回家。”


    “胡乱撰写,送你人头落地。”


    言语警告卢编修, 倒把对角坐着的杜祭酒吓得不轻,连连作揖:“下官必然尽心记录。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卢编修鄙视道:“谢六娘子说得不错,杜家果然一家都是软骨头。”提笔蘸墨,铺开白纸。


    “文臣证史。不管好的赖的,有利于殿下的还是不利于殿下的,下官尽书于笔下。有一字虚假,只管砍我的头!”


    石门再度打开了。手脚镣拷的重犯被押解入石室。


    今晚审讯的犯人只有一个。


    曾经权倾朝野的林相:林知观。


    陪审的倒还有一个林三郎。先被狠打过几轮,凄凄惨惨地拖进石室,扔去林相面前。


    石室里立刻热闹起来。满耳朵都是林三郎的鬼哭狼嚎:


    “爹,看孩儿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不论他们问什么,爹招了罢!”


    林相无动于衷。


    “林家遭逢河间王,注定有此一劫。身为人臣,岂能惜身。吾家三郎这条性命,随河间王处便是。”


    “好个忠臣口吻。”萧挽风在长桌后坐下了。


    抛却血脉亲情不顾,林相论起心狠,远超裕国公。难怪爬得高。


    他从桌案上翻找几下,寻出一封手谕,扔去林相面前。


    “只可惜,天子手谕,已论定忠奸。”


    林相吃了一惊,展开面前的绢书细读。


    极为眼熟的天子亲笔,开篇写:“奸相误国!”


    “河间王,你胁迫天子作此手书!”林相愤然抛下手谕。


    萧挽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起身绕过书案,把愤怒抛掷去地上的手谕又扔回林相怀中。


    “文臣武将,刀笔兵戈,讲究个生前身后名。林相,有这封天子亲书的手谕在,你已注定 ‘奸相’骂名。”


    萧挽风立在林相面前,淡淡道:“当初构陷贺帅,毁他一世英名,同样如此。林相何来愤怒?”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顿了顿,卢编修抬起震惊的脸。萧挽风吩咐他:“继续写。”


    林相的脸色同样空白了一瞬。


    “原来如此……”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你竟为他复仇而来。你和他非亲非故,以你的年岁,理应没见过他几面。你竟然会为他复仇。”


    “并非复仇。”萧挽风答得极平静:“本王与贺帅非亲非故。本王想和林相讨回的,是一份拖欠的公道。”


    “公道?”林相仰天大笑:“所以才说,天下衮衮诸公,皆是庸碌之人。河间王,你也不例外!”


    “尔等庸人,只看到眼前三寸地界,仿佛未开智的蠹虫那般,有功追讨赏赐,有过追究刑责。哼,公道。却罕有人深究天下大势,罕有人看到眼前风光无限之盛世,会思索三五十年后国运如何。君不见,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沙沙记录之声不绝,几名文官飞快地书写,萧挽风并不打断,坐回长案后听。


    【林相言曰: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卢编修抄录完毕,忍不住高声质问。


    “林相之意是,五年前,贺帅叛国的罪名,果然为林相构陷?为了在盛世当中,‘除恶果’,免去三五十年后的悲凉?”


    林相颔首:“冒天下之大不为,极力劝说人主,方成就此功。” 他环顾左右。


    “诸位,你我身为文臣,都知晓:武将势大,灭国之兆。贺风陵声望之鼎盛,当朝文武百官无出其右。大江南北,处处建有贺风陵生祠;云朔边地,只知贺帅,不知天子。”


    “天子御驾亲征关外那年,贺风陵四十有二——正当男子力强、野心勃勃之时。”


    “当时,我便觐见先帝。御前直言:欲克关外敌,先除关内敌。”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


    石室里安静无声,卢编修、杜祭酒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卢编修喃喃说:“倒也不无道理……”


    萧挽风坐在桌案后,蓦然问: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林相如愿斩杀贺风陵,五年过去,关外之疆土拓了多少?”


    “……”


    “先帝看不上林相是对的。”萧挽风一哂起身:


    “自恃甚高,腹无才德。正所谓志大而才疏。贺帅,百年难得之将才;先帝,胸襟锐气之英主。竟毁在你这小人谗言下。”


    林相冷笑:“老夫一心为国谋划,并无有任何利己之处。斩杀贺风陵,乃是为了社稷安稳!哪怕冤杀了他一个,亦是为国去除隐患之义举。老夫不悔——”


    “得了吧。”石室下方一处空心铜管里忽地传来女子的嗓音。


    片刻后,石门开启,隔壁石室旁听的大长公主长裙曳地走了进来。


    “河间王年纪轻,京城有些旧事他不晓得。但本宫年纪大了,不巧记性又好。”


    大长公主懒散地往木椅上一坐,“挽风,京城的笑话多的是。本宫跟你说几个陈年笑话。”


    “你们知不知道,贺帅与林相生于同年?”


    两人都出身寒门,同样年岁,一文一武。贺风陵年少成名,声望鼎盛。逢年过节时,他的门神画像贴满京城家家户户大门。


    至于林相当年么。


    大长公主盯着林相笑:“仕途不顺,写诗大发牢骚,说寒窗十年苦读,原来文不如武,欲投笔从戎去,踏破关山……不想被同僚撞见醉诗,戏谑了好几年。林相,当年有没有这回事?”


    林相面沉如水,视线挪开不答。


    “看到贺风陵的威风,林相嫉妒了?先帝御驾亲征,点贺风陵为主将。本宫记得当时满朝都在议论:这次出征大胜,贺风陵必定要封侯。寒门白衣出身,二十八岁拜将,四十二岁封侯……可谓平步青云。”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同样寒门白衣出身,四十二岁还默默无闻的林相呢?听得如何感受?”


    “宁愿战事大败,也要向天子献谗言,毁了贺风陵?”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不绝,卢编修不等写完,已是满脸嫌恶,啐了一声,“无耻!”


    林相面无表情。


    “后面的还有。本宫敢说,就不知你们这些小文


    官敢不敢录了。”


    大长公主轻笑,“林相献上谗言,但先帝的胸襟好歹比今上广阔些,斥退了他。并未采纳谗言,也未临阵换将,依旧以贺风陵为主将,从朔州出关亲征。”


    “可惜……”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这番谗言呢,还是令先帝升起了疑心。”


    谗言入耳,仿佛美酒中沾染毒液。一滴毒液,毁了整缸美酒。


    不知何时升起猜疑,也不知在先帝心中翻滚了多久。


    “总之,朔州出征后不久,先帝把战力最强的铁甲军,从贺风陵手里调走了。似乎调派大将,征伐了关外一个回纥小部落?贺风陵似乎有个漂亮相好在那小部落里……停停停,你们别记。”


    说到关外传闻,大长公主也不是特别确定:“ 本宫耳边听人说的,无凭无证,删了删了。“


    旁听的萧挽风却斩钉截铁接下道:“有此事。那女子为贺帅生下一双儿女,贺帅为那女子终身未婚。”


    室内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为贺帅生下一对儿女的女子,族人却被贺帅亲手创立的铁甲军所铲灭……情何以堪?


    难怪会有君臣离心的说法!


    “君臣起了猜疑,战事不顺。战事不顺,则猜疑更甚。”


    大长公主冷眼望向林相。“林相这番谗言攻心,到最后,还是成功了。”


    “林相有何话说?”


    林相冷冷道:“大长公主重武将而轻文臣,偏见甚多。”


    大长公主笑得止不住,“本宫不是重武而轻文,单纯看不惯心胸狭窄的小人罢了。林相,说说看,贺风陵被你构陷,背上个叛国的大罪名,他可没叛国。”


    既未叛国,更未弑君。


    虽说龙骨山吃了个大败仗……比打败仗更可怕的,是传出先帝驾崩的消息。京城人心惶惶。


    一片混乱当中,林相最先上书,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求令选天子。


    短短几日后,今上登基。


    登基第二日即下圣旨,把贺风陵打为国贼,传令九边诛杀。


    大长公主回头问萧挽风,“挽风,你这几年都在朔州。当年的战事多多少少留下点文书记录罢?查得如何?”


    萧挽风在桌案上翻了翻,找出两本泛黄的书册。


    “行军主簿有记录。”


    五年前的三月初十,今上登基,改国号为“奉德元年”。


    远在关外的出征大军未收到关内的消息,每日的行军记录,依旧记载着先帝年号:“广业四年”。


    广业四年,三月初十。大漠急行军五十里。大军饥渴甚,掘地取水,杀马以食。


    ……


    广业四年,三月十五。龙骨山南麓,伏击突厥,一日双战。死伤两千余人,灭敌五千。


    ……


    广业四年,三月二十八。遭遇伏击。


    行军记录断在三月二十八这一天。


    早已逝去的不知名的某位行军主簿的记录册在众人面前展开。


    干透的褐色鲜血涂满半页纸,“同袍反目,刀兵屠戮,言指贺帅叛国。”


    “为何如此!!!”


    静悄悄的石室里,呼吸声仿佛都停下了。


    被斑斑褐色血迹固定于书册的静止的绝望呐喊,跨越五年时光,充满整个房间。


    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把书册往回翻。


    由军中不同的两名主簿记录下的行军日志,都停止在广业四年的三月末。


    泛黄的旧书页一页页回溯,停在某处。


    “诸位看,三月十六日记录。”


    “广业四年,三月十六。天子抱病出帐,取御帐小米十升,羊一只,慰问将士。贺帅跪谢领御食,分之诸军。


    吾愿圣上安康,愿我大军凯旋。”


    两本行军日志,均记录天子赐御食的场景。


    三月十六,新天子已在京城登基,先帝御驾却依旧好好地在关外大军护卫当中。


    贺风陵随驾,还在策划伏击突厥,意图洗刷龙骨山战败的耻辱。


    石室一片寂静。先帝薨于龙骨山的可怕真相呼之欲出。


    杜祭酒停笔不敢抄录,把自己缩成个鹌鹑。卢编修硬生生掰断了笔管。


    林相面无表情道:“不知来历之两本书册,谁人伪造不得?河间王,你血口喷人,暗示先帝薨逝于龙骨山乃是人祸,老夫不认。”


    对于先帝的死因,林相矢口否认并不令人意外。大长公主厌烦地站起身。


    “他认不认都无妨。三月十六,先帝抱病出帐赐御食。这件事只要发生过,当日军中几万将士都知道。本宫不信他们杀光了所有将士,一个活口没留下?挽风,能不能查。”


    当然能查。相隔不过五年,幸存的将士人数不少,只要噤声的当事人敢张嘴说话,不难查。


    “那就行了。”大长公主笑说:“只需证实三月十六,先帝人还好好的在军中,贺风陵随驾,显然既未通敌,也未叛国。林相,这是你经手的第一桩大案。诬陷贺帅致死的罪名……你可跑不掉。”


    以己私怨,诬陷大将,以致屈死,直接导致御驾亲征失利。


    “啧啧,足够把你林家全族押去菜市口斩首一轮啊。”


    林相沉默良久,开口道:“死又何妨,记录下老夫今日之言语!贺风陵,今日之栋梁,明日之祸根。老夫宁受天下詈,拔剑斩除祸根。身死名裂亦不怕,剖取丹心以证天。”


    好个“身死名裂亦不怕”。


    萧挽风唇边挂着嘲意,“不,林相怕得很。沽名之人,最怕名裂。”


    林相最后这般姿态,显然比起死,更怕名裂,宁死也要留下忠臣的贤名。


    大长公主听烦了,甩袖而去。萧挽风起身送人回返,走去石室另一侧,被所有人忽视的一个人面前。


    林家幼子,林三郎。被打个半死,又凉透了心,早哭得出不了声,浑身抖个不停。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傻!


    他听得清楚,父亲放弃了林家,包括他这不成器的儿子的性命,一心一意要保他自己的身后名了!


    林慕远绝望地想,河间王能饶得了他?早知有今天,他当初怎么会想不开,跟河间王抢女人呢!


    早知有今日,他早该把谢六娘双手奉上,自己跑去江南,跑去边塞,随便跑去哪里,总之离河间王远远的,也离自家狠心的爹远远的……奶奶个熊,他还是舍不得谢六娘啊!


    脑海里浮现起一张姣美的脸。


    眼高于顶的小娘子,全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贤淑谦良品质,精巧的下巴翘得朝天上去,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从不正眼看他。难得正眼看他一次……他高兴得过年似的。


    林慕远哭得眼泪鼻涕齐下,捶胸顿足:去年被谢家拒亲,他就不该恼羞成怒,发狠放话说再不登谢家的门!


    早知有今天,他就该跟牛皮膏药似的粘上谢六娘,缠得她受不了,跟自己拜堂成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呜呜呜……


    满脑子胡思乱想,耳边却传来要命的阎王话语声。


    萧挽风站在他面前,俯视片刻:“想死还是想活。”


    林慕远也豁出去了,哽咽大骂:“河间王,你休想哄我。为个谢六娘,我林某人是得罪狠你了。我说我想活,你必定让我死。我自知今日死路一条——我选死!!”


    萧挽风干脆地一点头:“你我私仇本不至死。但你选死,那就死。”转身就走。


    林慕远懵了一瞬,在身后大喊:“我选活呢?”


    始终闭目养神的林相忽地睁眼喝道:“孽子闭嘴!”


    无人搭理他。林三郎也不搭理他父亲,迭声大喊:“我选活呢??”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你父亲在家中做的密事,吐露的私语,捡有用的说来。立功,即可免死。”


    厚底长靴踩在整块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笃,笃,响声在耳边如雷鸣。


    萧挽风吩咐:“开门。”


    石门轰然开启。萧挽风刚走出门外,只听身后的林三郎大喊:“有,有!”


    “我记起了,我爹有次宫中大醉回家,醉醺醺念叨着,什么‘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我问我爹什么意思,我爹即刻酒醒了,痛骂了我一顿。”


    以煞气压龙气!


    萧挽风的脚步顿住。


    旁听的几个文臣脸上遽然变色!


    石室里的审讯方向即刻大变。追索“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里的“龙气”指代何意?


    林相只有瞬间失态,很快又恢复神色自若,并不理会厉声质问,一双老眼盯住萧挽风,忽地微微一笑。


    “河间王对谢家六娘,其实喜爱的很罢?”


    萧挽风不答。林相继续说:“老夫也不是全无耳目。养在宫里的小皇子,听说被河间王接回府上照顾?甚好。”


    萧挽风:“何意?”


    林相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河间王这场兵变,虽说抢占先机,令老夫输了一手……河间王,你也没赢。”


    萧挽风站在门边,注视林相古怪的笑意,思忖他话里提起的两个人。明裳,小侄儿。


    林相被拘捕整日,京城始终毫无动静,静到反常即为妖……不好。


    他忽地大步走出石室:“顾沛!”


    顾沛从甬道尽头小跑过来:“殿下?”


    “有意外。即刻点五百兵,急回王府查看!”


    第123章 第 123 章(小修) 重重地抱一抱……


    耳边有呐喊震响。


    谢明裳在浅梦中被一阵喊杀声惊醒, 猛地坐起身,“兰夏,鹿鸣!”


    天幕黑黝黝的, 廊下挂的灯笼光逐个熄灭。


    嗖——尖锐蜂鸣, 一支铁箭扎在窗棂边。


    兰夏大叫着跑进屋里,手里抓一只厨房的铁煮锅挡着, 飞快关窗。


    “娘子快起身!不知何处来的贼人,趁天黑袭击王府啊啊啊——”


    晴风院外, 亲兵们敲门大吼:“娘子这处可无恙?”


    谢明裳抓起兰夏的铁锅, 挡在身前,快步打开院门, “晴风院无恙,情况怎样了?”


    几个亲兵不由分说扔来一套铁甲具, “危险!娘子穿上!”


    是铁甲军的整套重甲,谢明裳哭笑不得,抓起一块沉甸甸的铁臂甲, 比划自己手臂, “不合身!有没有贴身的软甲?”


    几个亲兵狂奔去寻软甲。剩下两个护卫在院门外, 快速回禀情况。


    王府正门,东、西、北三处角门, 同时遇袭。


    好在之前砌高王府墙头时,把三处角门拿砖堵住了两处,只剩一个北角门开着。


    “我们集中兵力堵前后两处门, 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谢明裳忽地把人往旁边一扯, 亲兵跌出两步,正好躲开一支冷箭。


    嗖——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羽箭呼啸扎入地面,亲兵惊喊:“娘子小心!”


    “你们自己小心。”谢明裳没好气地说:“别以为披挂甲胄就能防冷箭。刚才那支箭盯着脖子来的。”


    又一只冷箭迎面射来。谢明裳听得风声不对, 反手拿铁锅子一挡——


    铛!


    耳边巨响,震得手臂发麻。


    “好箭,射手准头不错。”有人影在墙头一闪消失。


    谢明裳盯住黑影消失的位置。距离晴风院不到两百步,墙头开硬弓可以直射入院内。


    九尺半高的围墙,她不信来人身高如此之巨。


    下头不是踩着梯子,就是踩着凳子。不论哪个,移动的速度不会太快。


    两支冷箭的功夫,几个亲兵已急寻来一套软甲,“娘子,披甲!”


    得意也被牵来,披上马具皮甲。谢明裳把轻便的皮软甲穿在身上,拍了下得意,“动作快些,别被箭追上。得意你行不行?”


    得意嘶鸣一声。


    木盾有点重,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谢明裳踩蹬上马,忽地想起一个人:“商儿呢?”


    鹿鸣隔着院子遥喊:“小郎君好好的!奴等誓死护卫小郎君!”


    “一个都不许说死,都好好地活!”


    窗棂从下掀开一点点,缝隙里露出一只圆溜溜的乌黑眼睛,半是惊恐,半是好奇,打量院门外闪过的红白相间的骏马。


    马背上身影纤长利落,满头乌发扎起,肩上背着弯弓。


    商儿吃惊地喊:“五婶婶……”


    鹿鸣急忙把小郎君抱离危险的窗前,更正说:“六娘。我们家娘子是谢六娘。”


    商儿纳闷地说:“谢六娘,就是五婶婶呀。”


    兰夏蹲在旁边咕哝:“小郎君可不能这么说。你家五叔跟我们娘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你可别瞎喊喊,赖上我们娘子。”


    商儿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啊??”


    风声尖锐呼啸,又一支冷箭射进庭院,击穿地面。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一大片草皮,泥土四溅。


    屋里两个小娘子和年幼孩童齐声尖叫:“啊——!!”


    三人声线都是又高又脆,尖叫声清晰地传出庭院。


    不等尖叫缭缭余音消散,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片刻后,谢明裳在院门外喊:“别叫了,冲晴风院放冷箭的箭手被我从墙头射下去了。”


    晴风院里传出一阵欢呼,小娘子们的嗓音隔门高喊:“娘子当心!”


    谢明裳往里头喊,“无事!你们少出点声音。”


    晴风院里安静下去。


    周围墙头几个射手都被清理干净,谢明裳领一小队护卫亲兵,沿着马场边的木栅栏急奔。


    拆了内院建马场,敞阔是敞阔了,但敞阔也就意味着没遮挡。


    少了内院常见的曲折回廊,明暗阁子,骑马在一大片敞阔空地急奔的感觉……有点像活靶子。


    谁知道王府也有被贼兵攻打的一天呢。


    这一波来势汹汹,对方藏头遮尾,数目众多,喊话也毫无回应,琢磨不清敌人来自哪方。


    谢明裳喃喃地道:“看来还得多修几个院子。只剩个晴风院,那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女人孩子都藏这里吗。”


    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冲杀之声全冲晴风院来了。


    原本集中攻打前后门的贼人兵力,发现目标后,迅速往靠近晴风院的院墙集中。


    大批贼人开始搭梯子,攀爬高墙。王府亲兵急奔墙下防守。


    箭声不绝。发现了她这活靶子,各处箭矢如雨,直奔她身上而来,对方没打算留活口。


    所幸得意跑得快,身上又披了甲。一支箭扎在马甲上,没穿透,被她用力拔出,扔去地上。


    亲兵门也发现情况不对,大喊:“箭都冲着娘子去了,掩护娘子!”


    十八名重骑组成两层圆墙,竖起圆盾,结结实实把人围护在内,往墙外射箭迎击,双方箭密如雨。


    谢明裳这处安全无虞,对方发现一时半会伤不了她,外头下令,转换目标。


    众人发现,箭的方向变了。


    各处墙头射来的箭雨,齐往晴风院方向而去。扎在门窗之上声响不断。隐约响起男童的惊呼声,又被飞快地掩住。


    片刻后,一只带火的箭划过天际,扎入晴风院的庭院当中。轰一声,火油溅开,烧起周围青草藤蔓。


    “不好!”谢明裳猛勒马。贼兵用火攻,晴风院不安全了!


    “重骑人墙撤了,摆长翼阵,回晴风院救人。”


    十几重骑哗啦啦散开,摆出长翼阵型,圆盾在两翼展开,直奔晴风院起火的院门而去,马蹄踢开起火的院门,直冲入遍地火苗的庭院!


    屋里屋外浓烟滚滚。男童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娘娘!娘娘!”哭喊:“五叔!”又绝望地喊:“皇叔!”


    兰夏和鹿鸣轮流抱着商儿,手忙脚乱地打灭火苗,试图以湿布巾捂住男童口鼻,商儿恐惧之下扭动着拼命躲。


    砰一声巨响,屋里三人齐齐一抖,惊恐望向敞开的门外。


    红白相间的骏马踢开了房门,屋里滚滚的浓烟往外冲散。


    披软甲的小娘子跳下马直奔进屋里:“兰夏,鹿鸣,商儿!快出来!咳咳咳……熏死我了。人呢?”


    “娘子!”鹿鸣急奔出来,递过湿布巾:“小郎君吓狠了,躲在床下死活不肯现身。 ”


    谢明裳湿布巾捂住口鼻,挥开浓烟往内间走。


    “商儿,是我,咳咳咳……我跟你五叔是一起的,你五叔对你好,我也对你好,我不会害你的。赶紧从床下出来,随我出去。”


    暗处恐惧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缩在床下的男童喃喃说:“可是,你


    都不是我五婶婶。”


    谢明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你五婶婶。乖商儿,听婶婶的话,赶紧出来。你再不从床底下出来,被烟熏坏了,你五叔也会很难过的。像你五叔那么大的人,哭起来很可怕的。”


    商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谢明裳张开手臂把商儿抱出,随手递给他一个铁煮锅。


    “顶头上。出去如果听到头顶叮叮当当的,那是有坏人想拿箭丢你,你别怕,丢不中的。”


    商儿笑起来,果然把铁锅顶去头上,挡住了整个头肩部位:“我知道,就像投壶。坏人拿我当玉壶,用箭扔我。我才不让他们投中。”


    “商儿好聪明,盖严实点,别让坏人投壶中分。”


    谢明裳把男孩儿抱上亲兵马背,自己上马,鹿鸣和兰夏也被亲兵营救上马。


    火势已经连起,空气火热,战马在不安地骚动。


    院门烧成了火框。


    长翼阵摆开,亲兵重骑大吼:“冲!”


    马蹄冲过熊熊火光。战马飞跃而起的同时,马背上的众亲兵弯弓,数箭齐发,西面墙头几处同时爆出血花,几个黑影无声无息地摔下了高墙。


    一匹接一匹战马冲出火苗燃烧的院门,奔驰交错,亲兵们大喊,“他们架云梯!贼人攻进来了!”


    墙下防守兵力出现缺口。一列黑影从墙头跳下,直冲晴风院院门前的小队疾奔而来。


    身后的熊熊火光显露出贼人的面目,赫然都是披甲执刀的军士。


    来人早有准备,绕过护卫重骑,专挑马上有小娘子和孩童的重骑下手,砍马腿。


    战马惊嘶,一匹战马踉跄着哀鸣倒地,把马背上的重骑摔落地上。


    那亲兵重重倒地,依旧抱着小皇子不放手,把男童护卫在怀里,怒吼着拔刀反击!


    袭击贼人当场被砍翻一个,但其他人仿佛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蜂拥围拢过来,大喊:“小娃儿在这里!”


    商儿头顶的铁锅早在刚才那一摔便摔去了地上。


    几把乱刀同时砍下,刀光映在孩童恐惧瞪大的眼底,商儿惊吓得没了声。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视野。弯刀出鞘,倒映出身后的熊熊火光,仿佛半空出现的第二轮弯月。


    红白相间的披甲马儿疾冲而来,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踏倒面前一个贼人,被马踏过的脊骨发出响亮的断裂声。


    从不同方向砍向男童的两把刀,不约而同停顿在原处。


    近前的贼人原本已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拔刀下斩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仿佛木偶人僵硬站立片刻,两人脖颈细细的一道刀口才开始喷血。血箭喷的老高。钢刀脱手落地。


    两具尸体脖颈还喷着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马儿喷着白气停在商儿面前,马背上的谢明裳握刀探头往下看。


    “商儿?商儿?”


    商儿颤巍巍站起来,喷得半个肩头胳膊都是血,这时才开始放声尖叫:“啊———!!”


    倒地的重骑被同僚拉起,身上受轻伤,换个亲兵把商儿继续抱去马上护卫,滚落地上的铁锅继续搭在小皇子头顶上,奔来谢明裳面前。


    商儿还在噙着满眼泪花大叫:“啊啊啊啊———!!”


    谢明裳借着火光打量片刻,把小男孩儿脸颊上溅的血点抹干净,叮嘱他,“别叫了,商儿。回头看看刚才为救你受伤的阿叔,他的马儿受伤快死了。”


    商儿蓦然闭了嘴,安静回望一阵,小声问,“阿叔,你的马……”


    蹲在爱马面前的亲兵带着哽咽鼻音,“它战死了。誓死护卫小贵主,应当的。”


    说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谢娘子相救。”


    谢明裳把弯刀归鞘,也说:“应当的。”


    突袭而来的一队贼人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迅速补上防守缺口。


    火势渐大,眼看要扩散,众人拨马正欲去前院,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兰夏不回头地冲进火门里。


    谢明裳勒马惊喊:“兰夏!”


    片刻后,四支灰白相间的大鸽子扑棱棱飞起,升上天幕,飞向北面。


    兰夏满脸烟灰地急奔出庭院,边跑边得意大喊:“大长公主府给的两对鸽子,一直养在厢房里,我可没忘!放出去了!”


    谢明裳冲她大喊:“你裙子起火了!赶紧在地上滚两圈灭火!”


    “啊?”兰夏这时才发现裙角起火,扯着裙子尖叫:“火火火——”


    一匹战马疾冲回去,跳下个重甲亲兵,抬手把兰夏拍去地上,原地滚了几圈,把火苗压灭了,又把人拉上马。


    兰夏满脸都是烟灰,惊魂未定地跟上重骑小队,战马加入长翼阵。


    谢明裳目送信鸽消失在视野,忍着心头激荡:“好样的。”


    *


    河间王府后院亮起熊熊火光,夜幕被映照得通红。


    马蹄声疾奔震响,前院抽调人手急奔后院救火,半途正撞上后院方向疾冲而出的重骑小队,前院亲卫们大吼,“娘子和小贵主可好?”


    重骑小队一个急停,展开的护翼当中奔出一匹红白相间的骏马,谢明裳骑在马上,两边照了个面:


    “安然无恙。前院防守可好?”


    前院亲兵们披甲行礼:“前院守得住!谢家望见火势,派遣护院赶来支援,谢夫人来了!”往后院继续奔去。


    守卫前门的王府亲卫齐声呐喊。


    攻打王府正门的贼人原本就是虚张声势,意图牵扯王府亲兵主力,方便攻打后院。


    如今谢家人赶来,攻打正门的贼人腹背受敌,不多时便如退潮般散去。


    经历了一场激烈战斗的王府正门轰然打开。谢夫人全身披甲,领着谢家护院急匆匆入前院。


    “我家六娘呢?哪处来的贼子,狗胆包天,攻打王府!我家六娘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河间王府没完——”


    迎面冲来一匹披甲马儿,马上一个披软甲的满面尘灰的小娘子。


    谢夫人起先还没看清晰,马上的小娘子却直冲到面前,脆生生地喊:“娘!”


    谢夫人眼眶发热,几步冲上前,把女儿一把揽进怀里。


    “今晚哪里来的贼子?河间王人呢?”


    谢明裳也说不清贼子来自何处。


    “挽风午后便出去了。他这两天忙。”


    不等说完,谢夫人怒呸一声,“忙什么呢?忙到自家王府院子都烧了。你还替他说话!”


    谢明裳:“……”


    严长史正好闻讯过来,赶紧上来劝和:“等主上回返再做解释。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啊,谢夫人,还请寻安全处暂坐。贼人尚未退去,冷箭无眼,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出事……”


    谢夫人把女儿往严陆卿那处一推,“领着我家六娘去安全处坐。我的刀还没老!贼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害我女儿,这口气我可忍不得!”


    领着谢家护院,气势汹汹就往后院起火处走。


    没走上几步,谢明裳抓着弯刀追上来,笑盈盈说:“娘的宝刀未老,女儿的刀也还年轻着。女儿跟娘一起去。”


    谢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掰扯时,门外传来一阵喊叫声。


    许多嗓音齐声高喊:“王府出了何事?卑职等奉大长公主命前来问询。府上谢六娘子可好?”


    严陆卿大喜过望:“大长公主府的援军到了!”


    声线还未落地,门外又传来一阵更为响亮的欢呼!望眼欲穿的王府亲兵们激动呐喊:


    “殿下领兵回返了!”


    *


    大长公主府的援军赶到不久,萧挽风领五百重骑自皇城赶来支援。


    攻打王府的贼兵三路受敌,眼见精锐重骑加入作战,战意大怯,扔下满地尸体


    ,四处溃散。


    追兵紧跟不舍,满城追索。


    萧挽风身上甲胄未卸,面无表情,唇角绷成一条长直线,大步进书房院门时,谢明裳正好听到动静迎出去。


    两边打个照面,萧挽风加快脚步,边走边伸手,看架势过来就要抱住她不放。


    谢明裳赶紧喊停,上回两人见面,她二话不说被抛起两尺高,心有余悸。


    “你可别又抛我一回!”


    萧挽风这回不抛她。伸来的手搂住她后腰,把人重重地抱一抱,借着灯火仔细打量半日,确定人无事,这才放开。


    “贼子该死。”他的声线极为冷硬,几乎不像平日。眼神尖锐如刀锋,缓缓扫过远处后院残火的红光。


    “这次饶不得。”


    谢明裳也气鼓鼓的:“确实饶不得!才修好的晴风院,一把火给我烧去半片!”


    她这里嘀嘀咕咕,萧挽风握住她的手往书房里走。


    谢明裳还在问:“背后黑手是哪个?我们抓了几个活口,务必要问出来。”


    “幕后身份已知晓了。”


    萧挽风站定打量几眼,忽地伸手抹去她脸上血迹。“受伤了?”


    脸颊和下颌两处细微擦伤,不明显,她自己都没察觉,也不觉得疼。萧挽风却在灯下扳起她的脸细看,越看眉眼越沉冷。


    看完默不作声地取细布擦拭干净伤口。


    身上也有血迹。谢明裳低头打量染血的裙摆和鞋面,想了一阵,恍然。


    扇形血迹。马背上弯刀割喉,是那两个贼子的血飞溅到她裙摆上。


    “身上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她轻松地扯一下裙摆,想把血渍掩去身后。


    那片裙摆布料却被萧挽风握在手里,查看扇形血渍,又低头闻了闻新鲜血腥气,幽深目光抬起,凝视面前染血的小娘子片刻。


    他把虚掩的房门反闩,转身回来,牵起谢明裳的手往屏风后走。


    第124章 第 124 章 心中不安稳。


    前院灯火通明, 人声鼎沸。


    严陆卿急匆匆往外书房方向来,边走边喊:“殿下,大长公主亲自来了!刚刚探望了小贵主, 正在前院听审贼人,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两个亲兵现身,把人拦在院门外。“长史, 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严陆卿脚步一顿, 望了眼灯火隐约的书房:“娘子也在?”


    “娘子也在。”亲兵小声嘀咕:“娘子似乎受伤了?殿下很不高兴的样子, 领娘子进书房说话。”


    严陆卿恍然:“那我等等再来。”


    ——


    油灯火光在夜风里摇曳,光影映上屏风。


    书房桌上的灯台被挪去内间, 加上原本木床边摆着的落地铜鹤灯,两盏灯齐点亮, 把狭小内室照得通透。


    染血的衣裳散了满地。


    谢明裳拢着身上最后一件单衣不让脱,“早和你说过了,身上没受伤。”


    “衣襟有血点。”


    鹅黄浅色的单衣, 沾染上一点鲜红血渍格外明显。


    萧挽风的视线此刻便盯住单衣上触目的血点, 抬手抚摸血渍片刻, 勾住单衣的衣襟,往下拉。


    光洁细腻的肩头显露在暖黄灯光下。没有受伤, 但两边肩头都有几处明显的瘀痕,仿佛美玉微瑕。


    萧挽风的目光凝在泛青色的瘀痕处,视线静止不动。“怎么回事。”


    谢明裳这才留意到自己肩头的瘀痕。想了半天想起原因, 哭笑不得, “身上穿的软甲!软甲带子勒的!早和你说了,亲兵护卫得紧,我没受伤。这点瘀痕算什么伤?”


    压在瘀痕上的指腹发力按了按。按的力道还不轻, 谢明裳吃疼地嘶了声。


    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又听不懂人话了??


    等等。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搓了搓自己冻起一层细小疙瘩的手臂,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神色肃杀的男人。


    萧挽风一怔。绷紧的凌厉神色渐渐和缓下去。


    他反手紧抱住面前温暖柔软的身体。


    胸腔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温热的身体互相拥抱,体温渗透单薄衣料。有段不短的时间,两人只是紧抱在一处,谁也没说话。


    夜风从门窗缝隙刮进书房。书房占地大,也就不怎么保暖。谢明裳小声咕哝:“抱好了吗,冷。”


    萧挽风终于察觉到小娘子肩头手臂被冻起的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拉过床上厚实的被褥,盖去她肩头。


    被褥是鸭绒的,暖和得很。谢明裳裹紧被子,身上舒坦了,嘴上开始不客气。


    “怎么回事?我说我好好的,亲兵护卫得紧,身上没有受伤,就跟没听见似的。你觉得我撒谎骗你呢,还是只信你自己的眼睛,不信旁人说话?”


    “你这趟领兵回来,多半出问题了,你想法子好好缓一缓。”


    萧挽风任凭她数落,从地上把四处散落的衣裳衬裙都寻回来,里衣,夹衣,外裙,重新替她一件件地穿起,拉拢衣襟,系上裙带,又把小娘子散乱的发尾梳拢整齐。


    染血的两只绣鞋和足衣是最先被脱下的,早不知扔去哪处。好在之前从晴风院搬来一只装秋衣的大五斗柜,搁在书房外间。


    萧挽风起身去五斗柜里翻找,寻来两只雪白足衣。


    谢明裳坐在木床边,瓷白脚掌搭在男人的膝盖上,眼看他低头给自己穿足衣。


    暖黄的灯光打上他浓黑的眉峰,棱角锐利的脸庞轮廓落下大片阴影。


    细微的异样感觉升上心头。


    她刚才只是在说气话。但说着说着,她开始觉得,自己赌气说的气话,搞不好竟是八九不离十。


    谢明裳歪头打量片刻,伸手抚摸过面前的锋锐眉眼。萧挽风的视线抬起。


    对视片刻,谢明裳抬手,轻轻地戳了下他。


    “怕我出事?”


    萧挽风不答,继续仔细替她把两只足衣穿好,握着纤细脚踝放回床上。


    “鞋面沾血了。等下替你找几双新鞋来。”


    他避开不答,谢明裳却不放他轻易转移话题。


    “身上沾了点血,被你从上到下地查验伤口。怎么说都不听。”削葱指尖不轻不重地戳男人心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这里,该不会怕的不得了吧?”


    才戳几下,没等她自己缩回手,指尖带手腕都被抓握住了。抓握的力道还不轻。


    萧挽风抬起深黑色的眸子,“想听?听完想装没听过,已迟了。”


    谢明裳才不会轻易被吓到。


    扯了两下扯不脱,任他抓着自己手腕,“你说。你敢说,我就敢听。”


    萧挽风凝视着她,她毫无惧色地回望。


    对视片刻,他开口说:“心中不安稳。”


    短短五个字,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洪水倾泻而出。


    抓握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不止握住手腕,还按住了手肘,把裹被子坐着的小娘子往后压。


    压得她坐不住,身子往后仰躺,鸭绒被褥呼啦啦罩住整个头脸。


    谢明裳挣扎着把被子掀开,原本坐在床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倾身压向前,在她上方低头俯视。


    浓眉压眼,面色冷峻,不苟言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对视,压迫感强烈。


    萧挽风凝视着她,缓缓开口说第二句:“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谢明裳:“………等等。”


    她还想挣扎着坐起身:“你冷静点,我好好的。”


    “愿不愿意?”


    被褥里的小娘子不动了。被角遮盖住鼻梁以下,只露出精致眉眼,浓长睫毛飞快地眨几下。


    得不到回复的男人还在等。等她回应。


    谢明裳心里忽然涌起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拒绝呢。


    他不会勉强她,会无事人般放她起身。两人闲说几句,再互相拥抱一阵。他去前院继续做他的事。


    自从两人在京城相逢,他给她的感觉用四个字形容:坚如磐石。


    坚硬,冷静,稳固,毫不动摇。


    今晚他却开口对她说:心中不安稳。


    厚厚的岩石下方百尺深处,是同样坚实的岩石?还是大片滚沸涌动的熔浆?


    行驶在暴风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越过她眼前这小小一片风平浪静的湛蓝晴空,后方不远处,大片暴风雨早已成型。黑云翻滚千尺,紫电撕裂天穹。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


    猛然回神时,后腰被紧抱住太久,以至于勒得发疼。


    男人在吻她的唇角,亲吻的力道倒不大,渴望里带强烈的隐忍。


    其实不必那么隐忍的。她其实很喜欢和他亲呢接吻,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身上的清爽气味。


    谢明裳微微地仰起头。这是个默许的姿态,两人开始拥吻。


    谢明裳想,再给次机会看看。


    把话说清楚,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意思,可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被窝里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扯住男人的衣襟,把人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俯身下来,直挺的鼻梁几乎碰触到她的鼻尖,深黑色的眼睛灼亮惊人。


    谢明裳望着他的眼睛说:“上次力道太重了。你动作轻点。”


    *


    三更末,严陆卿捧着一卷书册过来书房,又被挡在院门外头。


    “早睡下了。”把守院门的两个亲兵指着黑黢黢的书房:“长史事急么?若不急,让殿下好好地睡一觉。长史明早再来。”


    若不是急事,哪个三更半夜来寻人?严陆卿远远地喊了声:“殿下见谅!大事!”


    书房亮起了灯。有个高大人影映上窗纸,披衣起身,把木窗推开半扇:“何事?”


    严陆卿站在院门外喊:“殿下,撬开口供了。”


    口供并不意外,贼兵果然为林相指使。


    皇城兵变之夜,林相自知必定被捕,河间王必定会亲自提审自己,索性以他自己为诱饵,来个调虎离山——


    在他被捕的当夜,调兵攻打王府,诛杀谢六娘和小皇子两人。


    令人意外的是贼兵来处。


    “并非林府蓄养的私兵。居然是正规禁军。自称奉皇命行事,诛杀奸邪。”


    新近成立的千羽卫分两路,一路千羽卫调拨给冯喜,常年在皇宫值守;第二路千羽卫,原来被秘密蓄养在京城近郊,直接听命于天子。


    “攻打王府的贼兵来自千羽卫。大部分兵士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要诛杀的女子和孩童的身份。只有领头的两个正副指挥使知晓内情。”


    “殿下,这份诛杀密令,好生恶毒。”


    诛杀谢家六娘。谢明裳在王府后院身亡,谢家人必定不依不饶,两边从此反目成仇。


    诛杀年幼的小皇子,更加恶毒百倍。


    严陆卿轻声感慨:“小贵主乃是先帝遗留下的独子。如果今夜小皇子在河间王府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兵变当夜,萧挽风把刀放上御案,奉德帝大惧,写下一封退位诏书。


    如果小皇子不在了,大位让给谁?


    “名不正则言不顺哪。”严陆卿越想越后怕。


    先帝唯一遗留的血脉,若在河间王府里丢了性命,“逼兄杀侄、图谋篡位”的脏水泼在萧挽风身上,这辈子再洗不清。


    历经艰险讨回的公道,转眼间功亏一篑,反被打成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天下群起而攻之。


    “知道了。”萧挽风的反应平稳如泰山,毫不迟疑下令。


    “把攻打王府的贼兵身份揭出去。”


    “昨夜发生了什么,如实对外说。”


    昨夜发生了什么?千羽卫伪装贼人,火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先帝遗留的小皇子,幸被河间王府护卫舍命护住,小皇子安然无恙。


    如实宣扬出去……杀弟杀侄的屎盆子,轮到宫里那位天子的头上结结实实顶着了。


    严陆卿喜道:“如此甚好。臣属即刻去办。”


    他匆匆走出几步,脚步一顿,急转回来。


    “对了,还有一桩事不知要紧不要紧。”


    贼兵攻打王府不成,四处溃散而走,京城各处混乱不堪,昨夜有几名轻骑趁混乱闯出城门而去,不知所踪。


    “臣属怀疑,会不会是宫里那位天子,派遣死士出城搬救兵……”


    “调派人手,追。”


    “喏。”严陆卿匆匆离去。


    书房外的庭院安静下来。


    萧挽风走回书房,把临窗点亮的几盏油灯吹熄,转回屏风后。


    床上的鸭绒被鼓鼓囊囊的,里头的小娘子气鼓鼓的。萧挽风重新上床,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


    “人走了。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别气了,理理我。”


    被角掀开,露出半张姣美的面容。泪汪汪的,愤愤不平。裹紧被子,仿佛个人形蚕蛹般,慢腾腾地扭去床里。


    就不理他。


    也不让他抱。


    谢明裳浑身关节都疼。木板床硬邦邦的,她手疼脚疼背疼膝盖疼,仿佛人被拆散了又装回去,要不是严长史半夜来寻人,这边还没完没了。


    她对墙忿忿地说:“听不见叫你动作轻点吗?没下回了!”


    萧挽风:“没用劲。”


    谢明裳恼火万丈,“非得我死了才算用劲?”


    亏得木床结实。如果床板被他们弄散了架,明天可真没脸见外头亲兵。


    萧挽风不说话了。黑暗里伸来一只手臂,把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


    被褥掀开一条边,里头气得发疯的小娘子露出半截肩膀,被身后的人拢着肩头轻轻往回扳。


    温暖的鸭绒被密密实实地裹住两个人。谢明裳死活不肯转回去。肩头被拢得急了,直接踢了身后人一脚,萧挽风任她踢。


    但之前她的膝弯小腿被扳得太狠,这一脚踢得她腿疼。谢明裳吸着气,慢腾腾地扭过半个身子,继续不理他。


    温热的胸膛从身后靠了上来,仿佛个暖烘烘的火炉子贴在身上,大冷夜里熨得人舒坦。


    她困倦地掩住呵欠,开口使唤人:“抱住我。”“只许抱,不许再碰我。”


    “老老实实做个汤婆子。”


    人肉汤婆子很老实。把她浑身捂得熨帖发热。


    也不知哪个先起了睡意,谢明裳在木床上困倦得翻来覆去,换了无数姿势,总之,最后一头扎进萧挽风怀里,互相抱着睡了过去。


    ————


    四更天的王府前院,依旧灯火通明。


    “严长史!来看这封信。” 几个幕僚脸色都变了,捧起一封林府书房新查获的书信。


    严陆卿急奔过来查看。


    这封书信里提到了关于谢崇山的调令。


    之前被千里拦截的那封调令,自京城发出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


    宫中催促。


    半个月前,林相追问兵部。


    十二日前,兵部补发了第二封调令!


    林家书房查获的,就是兵部补发完调令后,兵部尚书亲自写的一封书信,送来林相府,试探圣上心意,希望林相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这封秘密补发给谢崇山的调令,已经在无人知晓时,送出京城,奔赴凉州!


    严陆卿的脸上也微微变色。


    调令发出十二日,算日子,只怕追不上了。


    “派人快马急追。能在关内追上,和上次一样处理。”


    如果追不上,调令已送去谢崇山手里……


    严陆卿按下心头升起的凉意。


    “京城局面急迫,娘子险些遇袭,不能再让她出京遇险。”


    “若谢帅已奉调令入京……派人打听消息,务必拦住谢帅,劝说拦阻。就如同娘子上回的提议,劝说谢帅;‘慢行军,缓归京’。”


    主意议定,众幕僚继续翻找文书。严陆卿急去寻萧挽风告知。


    天边浓云翻滚。梆子响起四声。


    四更天了。新的清晨即将到来。


    京城已变了天。


    昨夜贼兵攻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小皇子,京城连夜缉捕。凌晨的街头,处处都是奔跑的披甲将士和一列列绳索捆扎缉拿的重犯。


    四更末,萧挽风穿戴一身极正式的九旒冕冠,正朱织金五爪蟒朝服。金线蟒在火把光下熠熠闪耀,走出书房,门外上马,朝皇宫门去。


    昨夜安然无恙的小苦主:商儿,这一夜睡不大好。


    清


    晨睡眼朦胧地被叫醒,靠在五叔宽阔的肩膀上,不住地打呵欠,泪汪汪地问:“五叔,我们去哪儿啊。”


    “去宫里。”


    “啊……”商儿有些恐惧:“五叔要把我送回皇叔那里吗?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萧挽风低头看他,“昨夜差点被火烧了,不怕?还要在五叔这里住?”


    商儿小声说:“商儿不怕。”


    五叔这里虽然半夜起火,可怕得很……但五叔这里也有长得好看又对他好的五婶婶呀。


    五婶婶半夜骑马踢开屋门,把他从起火的屋里抱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好喜欢她了。


    五叔这里还有许多忠心护卫的阿叔。有个阿叔为了救他,心爱的马儿都死了。


    商儿想了半天,说:“皇叔那里比火更可怕。”


    萧挽风拢缰绳的手抬起,捏了下小孩儿粉嫩的脸蛋,捏出个红印子。商儿小声地吸气喊疼。


    萧挽风说:“商儿别怕。”


    商儿的脸蛋被他扳去东边,看东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


    “看到东边的晨光了?过了今日,你再不必怕你那皇叔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


    宫中即将下《退位诏》。


    第125章 第 125 章 我陪你去。


    京城确实变天了。


    谢明裳一觉睡醒, 天子退位的诏书已贴遍京城各处告示榜。


    奉德帝自己有个年幼的儿子,他并未传位给幼子,而是传位给侄儿。也就是先帝之子, 今年年方六岁。


    “年纪如此小。”谢明裳吃惊地道:“这小天子……”等等, 六岁??商儿也是六岁!


    商儿,小天子?


    接连而来的大消息震得她回不过神。


    细雨连绵的京城街头巷尾, 围观告示榜的人群三层外三层,观者如堵。京城继续戒严, 披甲将士还在四处搜捕重犯。


    多少公卿显贵, 昨日还在穿朱戴紫,不可一世, 今日捆成一列粽子,垂头丧气被牵过长街。


    裕国公府抄家, 全族下狱,缉捕朋党。


    林相革职抄家,全族下狱, 缉捕朋党。


    鹿鸣赶早市采买菜蔬回来, 悄声和谢明裳嘀咕:“刚才走过街上, 正好一队上镣犯人被驱赶着走近。娘子猜猜看,我在犯人队伍里看着谁了?”


    谢明裳猜:“林三郎?”


    “呸, 不提那晦气东西。林三郎早下狱了,哪会轮到今天才锁拿。”鹿鸣低声回禀: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端仪郡主定了亲的未婚夫, 君家郎君, 也在犯人队伍里,和他父亲一同被锁拿走了。”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君兰泽也被抓了?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


    不就是御前献策, 提议“虎狼齐灭”的那个?


    谢明裳往椅子背上懒洋洋一靠:“君家这次倒霉,不冤枉。”


    谢夫人在她这处。


    晴风院被一把火烧得零落,几间主屋厢房都受损,庭院里的凉亭倒奇迹般得未受火烧,眼下用挡风帘子拦住一圈,谢家母女两个围坐在凉亭里用饭食。


    热腾腾的铜锅子端了上来。后院厨房也被烧了,晚膳从简,吃铜锅子涮肉。


    谢夫人这几天冷眼旁观,所见所闻,感触尤深。


    “京城风向变了。”


    周围无外人,谢夫人低声细数:“入宫兵变,天子退位,侄儿登基。河间王这做王叔的……打算做摄政王了?”


    兰夏和鹿鸣震惊地瞪大了眼。


    谢明裳心平气和夹起一筷子新涮好的羊肉,放入母亲面前碗里。


    “他做事有他的道理。娘,尝尝看。铜锅子涮羊肉滋味鲜嫩,寒凉天气吃来极美。”


    谢夫人哪里吃得下。把碗勺往前一推,从怀中取出一封精心包裹的油纸纸包,拍在女儿面前。


    “你爹临去前,交代你阿兄转交给我的物件。”


    谢琅这些日子进不了京城。这封油纸包一直在他那处放着,前两天才转交给母亲手里。


    谢明裳诧异地打开油纸封皮。


    里头包着一张正红色硬壳庚帖。她随手翻开,“萧挽风”三个字赫然在目。


    谢明裳:“……”


    谢夫人哼道:“这封庚帖可不是谢家上赶着讨要。按你爹的说法,他出京那天,河间王在城外冒雨追上他,亲手把庚帖交给你爹手里。你爹叮嘱说,不拘九月、十月,也不必等他自凉州回返,两家定亲事宜尽快办起来。”


    谢夫人把庚帖仔细收好:“明珠儿,你私底下和他商量过没有。他打算以什么名分迎你过门?总不会这么无名无分、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谢明裳没有即刻回应。


    思索着,长筷拨了拨铜锅子热汤,夹起一筷子羊肉,放进热汤里。


    谢夫人登时急了。“你跟了他几个月,难道从来没问过?”


    她抓起女儿的手追问:“他的王府后院,你住得安心?你们两个一个不娶,一个未嫁,你总不能这么住一辈子?你如何想的!”


    “娘。”谢明裳放下碗,反握住母亲的手。


    “娘想要我嫁入河间王府。嫁过去之后呢?女儿今年十九,出嫁后的大半辈子如何过,娘想过没有。”


    谢夫人想也不想道:“当然跟河间王要王妃的位子。我家女儿和他同甘共苦,如何做不得他王府的内院主人?这件事不必你插手,为娘和他当面谈!”说着就要起身。


    谢明裳不让母亲去。“娘去要,他给了呢。要来河间王妃的位子,以后女儿的后半辈子,如何过?”


    谢夫人一怔。小娘子出嫁后还能如何过?


    她一心一意给女儿讨要最好的结果,她要让女儿做河间王府的女主人,最好内院没有旁的莺莺燕燕,河间王的子嗣,只出自女儿腹中。


    谢家家世底子单薄,三代以上赤脚布衣。女儿阴差阳错,跟河间王有了纠葛。她倾尽全力托举女儿,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打算,也就是如此了。


    谢明裳顺着母亲的想法,想了想未来五年,十年。


    “嫁入河间王府,做后院主人,打理中馈,生儿育女,和京城贵女圈子交际。谈笑风生,探查各方动向,替各自的夫君递交话头,稳定人心。”


    “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儿女也开始长大,开始替各家儿女相看。”


    谢明裳遥想了一阵,摇摇头,又去夹铜锅子里的羊肉。


    “娘,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嫁入河间王府,这样的日子过五年,十年。京城里那位河间王妃,已不是我了。”


    谢夫人愕然坐了片刻,目光里含担忧,抬手欲抚摸她的额头。“你的癔病……”


    谢明裳笑起来,任凭谢夫人的手掌贴上额头。


    “心病非病。娘,之前的癔症全好了,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说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说着说着,居然又继续夹一筷子羊肉给母亲碗里。“娘,趁热继续吃呀。”


    谢夫人急得跺脚。之前夜里披甲冲杀贼兵阵脚,都没有眼下心里急得慌。


    “你个小丫头,到底想什么?”


    想得可不少。


    谢明裳站起身来,撩起一边挡风帘子,让深秋呼啸的冷风吹进凉亭,散去少许热气。


    “娘,等京城这阵混乱告一段落,局势稍安,我想去关外走走。”


    去寻找生父的墓地。


    “如果能顺利寻回尸身,我想把他和过世的母亲归葬在一处。”


    再去寻找从前关外的故人。


    呼伦雪山中的部落居所,记忆里最后的场面太过血腥。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被屠戮的族人有没有被幸存者悄悄回返安葬,死者能否安息。


    “想去祭拜族人。”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一阵, “也想去凉州看一看。据说骆驼驮着我从戈壁里走出来,我爹发现时,就在凉州大营边境附近。”


    “娘,我想去珠珠的墓前祭拜一次。她是我未曾谋面的姊妹……娘?”


    谢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谢明裳急忙起身替母亲擦拭泪水。“娘也想念珠珠了?要跟我一起去么?”


    谢夫人忍着泪:“你有这份心就好。娘不去了。”


    她心中顾虑重重。


    “你爹如今在凉州领兵,谢家留在京城的家眷,说句不好听的,都是留京的人质。哪有那么容易出关的?”


    “你若能出京,去看看珠珠也好。关外风沙太大,替娘去珠珠墓前,把她的墓好好地扫一扫,多奉些祭品。”


    对于谢夫人的心思,谢明裳有些诧异。


    “娘想太多了。等挽风回来,我问问他。他会同意娘出关祭扫珠珠的。”


    谢夫人只笑。笑容里带点苦涩,摸了摸女儿发顶。


    “为娘毕竟四十多的人了,京城里这些门道,看得多。不论京城哪个当政,先帝也好,刚退位的今上也好,摄政的河间王也好……都一样的。”


    她郑重地叮嘱谢明裳:“你千万莫跟河间王提我要出关的事。免得他心里对谢家起忌惮之心。”


    越说心中担忧越甚,“你想出关的事,最好也不要提,先议亲。等王妃的位分定下来再……”


    敞开的晴风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奔走之声。


    浓重的京城暮色里,大批披甲亲兵自前院方向奔跑而来,各就各位,持刀护卫在道路两侧。


    王府主人回返了。


    萧挽风领几名文官往晴风院方向走来。众人在烈火灼过的院门外站定,寒风里传来他的低沉嗓音。


    “诸位,这便是贼兵袭击当夜,被火箭焚灼的内院。商儿当时藏身于此内院,险些葬身火海。”


    院门早被烧塌了,原地只剩下乌黑的木柱。


    有眼尖的悄悄往庭院里探看,被火油焚过的庭院草木惨不忍睹,至今残留几支深扎入土的歪斜箭矢,主屋房梁烧倒一片。


    对着面前惨状,诸位官员倒吸凉气,纷纷道:“小圣上洪福齐天。”“ 实证在此,罪不容恕。”


    萧挽风道:“眼见为实。你们回去如实上奏,该写什么些什么。”


    官员们查看无误,在晴风院外告辞。萧挽风独自往焦黑的庭院里走。


    走出七八步,庭院里唯一逃过大火的凉亭高处,挡风帘子从里掀起,露出小娘子姣美动人的侧脸。


    谢明裳坐在凉亭里,听到脚步动静,探头往外瞧:“滚沸的铜锅子,上好的鲜羊肉。要不要来点?”


    萧挽风绷紧的唇边露出点细微笑意, “周围一股子焦糊味,还吃得下?”


    “所以才拿厚实的挡风帘子把凉亭遮严实。除了遮风,主要挡味道。”


    谢明裳把一片帘子往上掀,催促,“焦糊味儿进来了。快点快点。”


    萧挽风加快脚步往凉亭里走。


    不等他走近,谢夫人掀开厚布帘子走出凉亭。两边迎面撞上。


    萧挽风略一颔首,“谢夫人。”谢夫人端正敛身万福, “不打扰河间王吃席。”


    谢夫人欲言又止,看了眼凉亭中的女儿。终究什么也没说,两边交错而过。


    萧挽风掀帘子进凉亭时,脚步一顿,回身打量谢夫人远去的背影。


    “你母亲想说什么?”他撩袍坐下。


    谢明裳招呼兰夏和鹿鸣换碗筷碟盘。铜锅子加水,再上四盘薄切的鲜红羊肉。


    “她想跟你说的多得去了。顾忌太多,不敢跟你提。”


    萧挽风举长筷夹肉:“只管提。”


    谢明裳夹两块羊肉放进铜锅子里,等肉涮熟的功夫,侧身定定地看他片刻。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萧挽风夹肉的动作被她看得停住。谢明裳眨了几下眼,继续涮肉。


    并不拐弯抹角,她直截了当提起:“我娘有个女儿病故在凉州,墓留在关外。她想女儿了。想出关祭扫又不敢跟你提。觉得谢家人留京为质,怕你起疑心。”


    萧挽风听完有片刻没吭声,把铜锅子里滚沸的两块羊肉夹起,递去谢明裳盘子里。


    “你如何想?”


    谢明裳:“我当面问你了。给个说法。”


    萧挽风:“你母亲多心。叫她来问我,我当面允她。”


    谢明裳边吃边说:“我娘想多点没事,有我在中间传话。外头其他人如何想,你得多掂量掂量。这几日事太急,领兵入宫,逼退天子,扶持小天子上位。‘河间王摄政’的名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萧挽风夹起几块鲜红的生羊肉,神色不动地放进铜锅子里涮煮,“知道。我听说了。”


    谢明裳:“我也有桩事想问你。你那庚帖怎么回事?从我爹手里转交给阿兄,阿兄转递给我娘。兜兜转转,刚才摊在我面前。”


    所以,谢夫人欲言又止的的第二桩事,便是这庚帖了。


    “庚帖是我递送给你父亲的。你母亲得了嘱托,身为谢家长辈,为何不跟我提起?”


    谢明裳边涮肉边道:“因为我不让她提。”


    萧挽风涮肉的动作顿住,视线瞬间抬起,锐利扫过谢明裳的脸上。


    面前的小娘子吃得唇瓣嫣红,脸颊热腾腾的冒红晕热气。被他盯得也停下涮肉动作,对视一眼。


    “眼风跟刀子似的。这么凶看我做什么?”


    萧挽风默然转过视线,改盯看铜锅子里浮浮沉沉的肉片。


    盯着盯着,其中一片肉被捞起,均匀地蘸满葱油芝麻酱料,谢明裳吹了吹热气,把熟羊肉递去对方嘴边。


    “涮了半天肉,没见你吃一块,全盯着看了。肉好看吗?好歹尝一块。”


    萧挽风张嘴吃了。


    心底疑虑翻滚,嘴里不知肉味。


    谢崇山把庚帖转交给谢夫人,谢夫人又拿来河间王府,便是谢家有意允下。她为何不让她母亲提起?


    “庚帖之事,怎么说。”他直视过来,“心里有何疑虑?当面问我。”


    谢明裳夹起一块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满满的芝麻酱,芝麻清香混着羊肉鲜香放进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边吃边说,“先把另一桩心事了结了。我很久之前提过,也不知你还记得么。”


    短短两句对话,萧挽风神色已镇定如常,边涮肉边道:“你说。”


    谢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从何处说起呢。


    “还记得嫂嫂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晕眩,躺在车里不能动弹。你撕下一块布遮住我的眼,让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两人在车里散漫闲谈。


    “当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关走走。”


    前些日子,她领十名王府亲兵急追父亲的调令。在兰州成功拦截信使队伍,却也把队伍的人统统截杀了个干净。


    不舒服的感觉,从那时便在骨子里开始升腾。离京城越近越翻腾。


    京城有她众多亲友。谢家爹娘哥哥对她都极好;河间王府上下众人对她也尊敬有加。端仪郡主视她如姐妹。


    但还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够久了,足够了解,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里,”她虚虚地比划天地四周,圈起一个四方笼子形状。


    “自有规矩。”


    “规矩多且严整,细如毛,密如网。把所有人圈在里头,自小训诫。稍微违背半分,便是离经叛道。我呢,在这大笼子里格格不入。”


    谢明裳夹起一块鲜肉,放入滚沸的水里慢慢涮着。


    “从前总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旁人都觉得这套规矩如天地方圆,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却觉得厌烦。我以为自己在关外长大的缘故。关外长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规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实在难怪。我可不只是关外长大,还是在关外的蛮夷部落长大的。瞧瞧我母亲教了我什么。”


    萧挽风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母亲爱慕你父亲,自关外私奔而来,与你父亲厮守,生下两名子女……他们未成婚。”


    谢明裳笑起来,坦然承认。“我母亲的例子在前头,中原礼数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边吃边说。


    “但我母亲教我的,可不只是为父亲私奔。”


    爱慕父亲弓马英姿,愿意为他私奔而来,不计名分,只求厮守。


    却在父亲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着年幼的女儿割席而去。


    母亲生在十二月十五,传说中长生天的诞辰。每年这天,族人于雪山脚下盛大祭祀,母亲对山峰圆月,跳弯刀舞,献舞于长生天。


    离开父亲而去的头一年,母亲回归族中,抛弃汉姓,恢复族名。十二月十五这夜,一曲弯刀舞如月下惊鸿。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从头看到尾。


    为什么日子变化这么大呢。


    母亲热汗涟涟地跳完弯刀舞,把满脸困惑的她抱起怀里,捏了捏脸蛋, “别想那么多。”


    “一辈子短得很,小明裳。”母亲抱着她,指她


    去看山峰边高挂的满月。


    “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后,满月依旧挂在同样的高处。想想永恒的长生天,千万年不变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万个我们。不同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千万支弯刀舞。”


    那个晚上,母亲和她笑说最后两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辈子,怎样都能活一辈子。当然要顺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将来长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热气蒸腾,熏得眼眶有点发热。


    谢明裳把铜锅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捞出,全推去对面。


    她想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庚帖递来我这里,谢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们的婚事,挽风。”


    她直视过去,“只要我也点头,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间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将来?”


    萧挽风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末尾,简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发妻。”


    “河间王妃。”谢明裳点点头,“这四个字,便是后半辈子的我。有这四个字顶在头上,我还能轻易出京么?”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随时可出京。”


    “出京的那个是河间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规矩,”谢明裳抬手比划示意。


    “前后仪仗打起,前方有人浇水灭尘,后方旌旗、宝盖,一样不许落下。沿途官员接待,接应规格都要按照朝廷规矩来……按规矩,王妃出行乘马车。我还能骑马吗?”


    谢明裳边说边摇头,“被规矩捆缚死的河间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对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风。我想先去关外走走。你答应过我的。”


    萧挽风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简意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个字,回复得过于明确,倒叫谢明裳原地发了一阵怔。


    她起身掀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被帘子遮挡住的焦黑庭院,烧塌的屋檐,地上没拔走的箭头,再度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乱成一锅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萧挽风走出凉亭,沿着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几支箭头挨个拔出,扔去路边,人走回来。


    “等我半个月。” 他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


    “半个月,京城事了,我陪你出关。”


    “……”


    半个月,京城这堆破烂摊子事能了?


    谢明裳难以置信,萧挽风干脆地撂下一句承诺,继续坐下吃铜锅子。


    “事分轻重缓急,加快进展即可。半个月后出关。”


    桌上的庚帖,被他随手又递还给谢明裳。“在你这处放一放。出关回程后再议不急。”


    谢明裳收起庚帖,依旧放回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出关我可不见得回来了。”


    萧挽风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深黑的眸光抬起,谢明裳笑盈盈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萧挽风挪开视线,继续吃铜锅子。


    “我也不见得回来。”


    谢明裳:??


    ——


    兰州。新城驿。


    暮色笼罩荒野,秋风卷地,寒鸦惊起。


    简陋的小驿站外,一行数十轻骑奔雷般踏过,为首将军勒停在驿站外。


    新城驿丞连连躬身,回答贵人问话。


    “九月确实有一拨来自京城,往凉州送调令的队伍,下榻本驿。当中还有位宫廷来的公公。小人记得很清楚,那位公公的脾气可不大好。小人准备饭食慢了些,那位公公抬起马鞭就打。”


    “只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离开驿站。”


    “小人知晓的,就这么多了。之后队伍去了何处,为何不曾抵达下处驿站……小人也不知情。”


    新城驿丞让开路,牵马迎贵客入住:


    “谢帅这边请。下榻小驿,蓬荜生辉。”


    第126章 第 126 章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谢崇山把缰绳递给驿丞, 走入驿站。耿老虎跟随在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五日前,朝廷信使八百里急入凉州大营, 当众质问谢崇山, 为何不奉调令入关?


    谢崇山答:“并未收到朝廷调令。”


    两边比对,赫然发现, 传达第一拨调令的信使队伍十余人,连人带马, 队伍里还有个内廷出身的监军……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拨信使急忙宣读调令:“如今谢帅收到朝廷调令了。京城事急, 还请即刻出发!”


    调令里写得清楚: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孤身返京。


    谢崇山只带亲兵五十人, 当日出发。沿路询问,终于寻出了异样。


    一行人入住新城驿, 耿老虎关门道:“第一拨调令信使,肯定在兰州地界出的事。我看附近多山道,搞不好悍匪拦路, 截杀了信使队伍。”


    谢崇山点头。他也觉得, 极有可能。


    两封调令前后相隔半个月。他接到第二封调令即刻上路, 但无论如何,都已迟了。


    “不知朝廷急调大帅入京何事?”临睡前, 耿老虎还在嘀咕,“入关南下的突厥人听说被河间王打得大溃。朝廷想大帅领兵追击残部?现成的凉州兵马,为何原地不动?”


    谢崇山闭目道, “莫多想。接到调令, 只管赶路。”


    无需多想。


    事自己会找上门。


    当夜,一阵嘈杂乱声响彻小小的驿站。京城急报九边的快讯,传到兰州新城。


    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谢崇山大半夜急起身, 提灯对着驿站门外新张贴出的告示,目瞪口呆。


    随行亲兵们议论纷纷,耿老虎低声道:“大帅,京城局势不对啊。我们要加快返京,还是缓行返京?”


    谢崇山脸色难看之极:“河间王……”


    耿老虎没听清:“大帅?”


    谢崇山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先不急着入京畿。打探动向,沿路缓行。”


    这一夜漫长。


    第二天启程后不久,往京畿方向缓行的队伍,却被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迎头追上!


    来人风尘满面,拦路厉声喝问:“调令发出一月而人不入京。谢帅欲反天子也?”


    谢崇山勒马冷冷道:“谢家世代忠心奉主!”


    亲兵们忿然上前解释,第一封调令遗失,第二封调令送去凉州大营当日,谢帅便奔赴京畿!


    耿老虎高声质问来者何人?京城派来的传令天使,为何孤身一人上路?文书、信印、使节杖何在?


    大出意料之外,来人捧出一只密封竹筒,开始嚎啕大哭:


    “无文书信印、无使节杖。有天子血书一封!京城宫变,河间王谋反,林相被缉捕下狱,我等九死一生才奔逃出京哪。林相命我等在入京路上等候谢帅。谢帅,接天子血书!”


    随行众亲兵大惊失色。耿老虎失声问:“什么!哪里弄错了吧?”


    谢崇山面无表情,驱马上前取过竹筒,撕破封蜡,果然倒出一封写于黄绢细帛的血书。


    确认笔迹印玺无误,众亲兵下马,齐往北边叩拜,谢崇山展开血书细读。


    读着读着,谢崇山的手却无风颤抖起来。


    “岂有……岂有此理!”


    ——


    京城。


    寒风冷雨一阵阵地刮过城西菜市口。


    菜市口开始密集地处斩犯人。鲜血混合着雨水,冲淡了又加深。


    谢明裳每天早晨起来,都听说:今天要处斩十三名官员,诛杀两族。


    今日处斩九名官员,诛一族。


    今日继续处斩官员。


    今日继续……


    ……


    “裕国公蓝氏全族、奸相林氏全族,今日押去菜市口处斩。告示榜已贴出来了。”


    胆子向来大的兰夏,这两日也看傻了。她只在头一天兴冲冲去西市观刑,看吐了,之后再不肯去。


    但今天的处斩告示不寻常。


    裕国公府桩桩件件的罪行写出五六十条之多。其中第一条首罪,赫然写道:“谋害先帝于龙骨山。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谓之‘镇压


    龙气’。”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对比林相的罪行第一条,同样写道:“先帝亲征关外,流言肆虐京中。御帐尚立,知情隐而不报;嫁祸良臣,蒙冤以至屈死。”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告示书被兰夏揭下一份,如今放在谢明裳面前。她的手指抚摸过字迹工整的公告。


    “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


    暗指她的生父,贺风陵么?


    “这一对国贼,十足该死!”兰夏愤愤不平。


    “两个国贼犯下惊天恶事,居然让他们窃居高位这许多年!一刀砍头,便宜他们了,要我说啊,就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谢明裳抬起手指,挨个敲了敲裕国公和林相的罪状。


    “杀他们半点不冤。但我看,这两个也都是推出来背锅的。身为臣子,以下犯上,谋害先帝,犯下诛全族的大罪,只换来五年显赫官职,于他们来说,不划算啊。”


    “真正得了好处的那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


    兰夏吃惊地道:“娘子说的那个‘真正得了好处的’……莫非是?”


    “退位的那个。”谢明裳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窗户,打量窗外的庭院。


    火后的庭院还在修整中。烧焦的草木拔去,熏得黑漆漆的院墙重新刷白。但想完全恢复原状,短期内是不行了。


    好在焦黑的气味散得干净,不再熏人。


    亲兵站在门外回禀,王府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去。谢明裳扬声对东间喊:“商儿,我们要走了。”


    商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旧帝禅让,新帝登基,一系列繁琐的禅让仪式,三五天不可能走完,商儿如今依旧是皇子身份。


    许多人已经私下里改口,喊商儿“小天子”、“小圣主”。


    谢明裳不管那许多,还是喊“商儿”。


    宫里一轮轮地清洗,谈不上安全,萧挽风亲自带商儿上下早朝,其余时间把小侄子留在王府守护。


    今天大长公主府传消息来,想见小皇子。


    鹿鸣跟在身后捧碗追过来, “娘子,小郎君一碗饭只吃了四口!”


    商儿咕哝:“我不饿,吃饱了。”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收拾了几块糕点包起。


    “小小年纪,肠胃在宫里养坏了。路上带着吃吧。走,我们去探望大长公主。”


    商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大长公主姑奶奶,很凶吗?”


    谢明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大长公主么,对坏人很凶;对喜欢的人,一点也不凶。”


    “那大长公主姑奶奶,会不喜欢商儿吗?”


    “大长公主不喜欢的都是坏人。商儿是坏人吗?”


    商儿居然迟疑起来,低头说:“商儿不好……”


    体重过轻的小小身子被抱起。谢明裳抱着商儿走出门去:“商儿哪里不好了?说商儿不好的那个,才是坏人。”


    商儿不信,还在小声坚持:“商儿不好。商儿蠢笨,学东西慢,还克爹娘……”


    额头被毫不客气弹了一下。商儿捂着额头:“哎哟!”


    “把脑子里的坏念头都扔出去。教你这些话的人,可太坏了。”谢明裳抬手把缰绳递给商儿,“替我牵着马儿。”


    其实得意好好地栓在马桩子上。但商儿不知道,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手心攥缰绳攥得发红。


    片刻后,谢明裳从马鞍边的褡裢里摸出一把上好的大豆,递给商儿。


    “谁说你学东西慢了 ?今天就教你喂马儿。来跟我学。”


    商儿学着她的样子,把大豆摊平在手掌上,掂起脚,小心翼翼送去得意的嘴边上。得意老实不客气地伸出长舌卷了个精光。


    湿漉漉的马舌头舔过商儿的手掌心,痒得他笑个不停,乌黑大眼睛里满是惊喜,“五婶婶,你的马儿喜欢我!”


    谢明裳把小孩儿抱进车里。


    “喜欢你的多着呢。大长公主姑奶奶也会喜欢你的。”


    ——


    日光缓慢移动,透过镶嵌云母的窗棂,投射在富丽堂皇的内殿地上,一团团的光晕涌动。


    萧挽风也在大长公主府。


    此刻坐在下首主客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晌午了,人还没来?


    上首位的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边,手里握一份今日的处斩告示。


    “先帝薨于龙骨山的旧事,全抖出来给天下人看……挽风,下定决心要给贺风陵翻案了?”


    萧挽风一点头,“理应如此。”


    “蓝、林,这两家,杀完了也没甚好说的。”大长公主扔开处斩告示,懒洋洋斜卧下去。“但宫里退位的那位,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挽风:“移居行宫看守。”


    大长公主笑着抬手指他,“不愿犯下弑兄的恶名?挽风,你还是年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


    萧挽风神色不动:“他一死不足惜。但眼下京城局面不稳,废帝这条性命,留着比杀了有用。”


    大长公主赞同地点点头,又笑问:“你拥护登基的那小侄儿,打算怎么处置。眼下孩子还小,但长大也就一转眼的事。将来想让他亲政,还是不想他亲政?”


    萧挽风细微地拧了下眉,不答。


    大长公主倒诧异起来。“你该不会真打算好好教导,让他长大了亲政罢?等你那小侄儿亲政,你这摄政的王叔,可没好日子过了。”


    萧挽风又细微拧了下眉,感觉有点气闷,起身推开几扇木窗。


    地上大团光晕散去,深秋雨后寒风呼啦啦吹进殿室,带来清新的空气。


    萧挽风抱臂站在窗边,开口道:“姑母,我无意摄政。等京城局面安稳下来,侄儿有意请姑母协助商儿,垂帘摄政,平衡政局。”


    大长公主这才叫真正的大吃一惊,人唰地坐起。


    “把京城这摊子丢给我?你呢。你做什么?”


    萧挽风的目光转向北面,“回朔州。继续镇守边地。”


    大长公主人给气笑了。“胡扯!”


    她站起身,绕着自家侄儿围转了两圈:“领兵逼宫,掌控京师权柄,人头砍翻满地——你还想回朔州边地?做梦呢!你老老实实留在京城,摄你的政。”


    “回朔州有何不可?”萧挽风转过身来,眸光幽深而亮。


    “姑母怕什么?怕侄儿领兵撤出京城之后,京师局面反弹,废帝反扑?侄儿临去之前,把废帝杀了。”


    大长公主抬手去按额头,两边青筋突突地疼。


    “有个词叫做骑虎难下啊,挽风。如今你已站在摄政的高位上,众望所归,你骑虎难下了。”


    她指向窗外一阵阵刮过庭院的秋雨寒风,“最近你杀了多少人?满城文武为什么静悄悄的,任你搜捕?满京百姓为什么任你挨家挨户地搜查乱党,京师无暴动?”


    “你身上背着护国战功。百姓服膺你。”


    “你揭发先帝之死因,逼退废帝,扶持侄儿上位。你为兄长复仇,占了理,百官服膺你。”


    “杀了这么多朝臣,空出这么多位子。少帝登基,权柄空悬……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不出声,等着你领人填补上空缺的这一块。”


    “如今你撒手要走?自己领兵回朔州?叫我垂帘摄政?”


    大长公主气得抬手打他,“你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啊!”


    萧挽风:“……”


    “把废帝杀了,我也走不了?”


    大长公主收敛了全部笑意,极郑重地说:“你走不了。信姑母一句。你在京城镇守摄政,万事无虞;一旦你让出摄政权柄,领兵退出,一月之内,京师必大乱。姑母只怕活不长了,你在朔州也不见得能活久长。”


    “……”


    “姑母也想问你,好不容易攥到手的权柄,说放就放。你怎么想的。”


    萧挽风沉默下去。站在窗边,视线凝望向不知何时开始的细雨,有段不短的时间,人仿佛雕像,动也不动。


    隔半晌,直到窗外长檐开始细密流下雨帘,才开始道:“明裳要走。”


    “嗯?谢家小六娘?”大长公主愣住片刻,忽地喷笑,“我们萧家出了个痴情种子。她要走,你不能想法子把她留下?”


    萧挽风手撑窗棂,深吸口气:“留过了。送上庚帖,许以正妻结发……她不肯要。”


    大长公主吃惊地停步,想了半日,“你如何留她的?她如何拒绝你的?一个字都别漏,细细说给我听。”


    细密的雨声里,萧挽风对着窗外模糊景致,从头开始叙述:


    “事出有因。她极厌恶京城。”


    ……


    ……


    “所以,谢家小六娘说,嫁


    入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处处被规矩束缚,她就不是她了。她不想做你的王妃,想去关外走走。”


    “对。”


    大长公主心思急转,“被她拒绝后呢。你没死缠烂打?没当场跟她赌咒发誓,说必不让小娘子受王府规矩束缚,只求小娘子做我的发妻?”


    “………………”


    萧挽风沉默了很久:“没有。”


    啪,大长公主捡起桌上一把玉扇,结结实实掷去不省心的侄子身上。


    “她从头到尾只说不愿入王府,不愿做被规矩束缚死的河间王妃,她何时说过不愿意嫁你?”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去追根究底地问一回,如何知道她的心意?”


    萧挽风把玉扇放去窗边,对着窗外蒙蒙萧瑟的雨汽,又站了好一阵。


    回身道:“多谢姑母指点。”


    远处撑伞疾走来一个仆妇,停步在殿外,恭谨回禀道:“谢六娘子领着小圣主来了。马车已入府。”


    大长公主笑说:“人来了。你随我坐一阵,我看看商儿这孩子。”


    萧挽风说:“有急事,姑母自己看商儿罢。还请姑母拨个可靠院子,我和明裳说几句。”


    大长公主回身打量他的面色,噗嗤笑了。


    ——


    众多护卫组成人墙,前后簇拥。谢明裳牵着商儿,冒雨走进大长公主府。


    相比于上次拜访来说,这次公主府内的景象,显得平和多了。不再有披甲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雨中的府邸处处鲜花盆景,显出雍容气度。


    但端仪郡主迎出来时,素银色衫子、月白长裙的罕见打扮,倒叫她多看了几眼。


    两个小娘子性情相投,端仪平日也喜欢穿鲜亮颜色,不常穿素色衣裳。


    端仪神色没什么异样之处,礼数一丝不苟,先对商儿大礼拜下,商儿怯怯道“表姑免礼。”端仪笑说,“对商儿的礼不能免。”这才起身。


    重重护卫之下,端仪牵起商儿的手,领他往内殿方向去:“我母亲,也就是你的姑奶奶,在内殿等候商儿,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商儿莫怕。”


    谢明裳在旁边开玩笑,“我呢,把我扔路边了?”


    端仪笑瞥她一眼:“当然去我院子。等着,我送完商儿见母亲,出来送你。”


    片刻后,商儿送入内殿,两个小娘子闲说笑着往院子里走。


    端仪神神秘秘道:“我院子里有客。罕见的稀客。”


    谢明裳这时还没觉得出奇,猜测:“最近京城可不太平。哪位落难千金来走你的门路?”


    端仪撇撇嘴,道:“落难千金没有,是位不大好说话的郎君。”


    谢明裳:?


    “不可能,哪家外男能进你的院子。”


    说话间,两人转下回廊,走近院门,端仪把她往前轻轻一推,“自己去看。”


    谢明裳一抬头,越过庭院的假山草木,迎面见到个极熟悉的宽阔背影。


    螭龙玉冠,剪裁利落的海蓝色窄袖厚织金袍,宽肩长腿,腰间佩长刀,背身站在廊子里。也不知等候多久了,闻声侧转过头来。


    两边遥遥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冲她的方向一颔首。


    谢明裳:“……他为什么在你院子里?”


    端仪:“你问我,我去问谁?”


    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院子赏花,母亲身边的人过来说,有急事。


    郡主的院子需挪用一阵,五表兄河间王想寻个可靠院子跟谢六娘议事……她就被撵出来了。


    端仪叹着气走出院门。“你们快些议事,议完把院子还我。”


    谢明裳:议什么事?谁说要议事??


    谢明裳平日来端仪郡主这处,偶尔在厢房留宿一夜,对院子倒也不陌生,几步走近回廊,站在台阶下,仰头问:


    “什么话不能回王府说,非得在别人地盘里说?”


    萧挽风几步下台阶,攥住她的手,转身往厢房里走。


    “急事。就在这里说。”


    第127章 第 127 章 嫁给我。


    撤走所有仆妇的院子里空落落的, 落雨打在假山上,雨声更显幽静。


    厢房对庭院的几扇窗敞开着,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衣裳都被你揉皱了。”


    “把我哄进屋, 说话呀。到底商议什么要紧事, 回去都等不得,非得占了端仪的院子说……唔……”


    亲吻来得炽烈, 缠绵里带浓重压抑,点点星火燎原。


    靠窗的两人在长檐雨声里拥吻。


    不止衣料子被揉皱了, 谢明裳出来会客穿戴的簪子发钗步摇叮叮当当掉了满地。被长久亲吻的唇角发肿发麻, 也不知道有没有破了皮,她吃疼, 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衣裳都湿了。”她带点恼火说。


    细雨丝自敞开的窗外飘进屋里,她背靠着窗, 后背肩头湿了个透。


    萧挽风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背,默不作声转半个圈,自己后背靠去窗边, 把着恼的小娘子抱在怀里, 指腹摩挲过发肿刺痛的唇珠, 轻轻地捏。谢明裳把他的手拍开。


    深黑色的眸子垂下,注视片刻, 把小娘子精巧的下颌抬起,带着雨汽的热吻再度落在发热滚烫的唇珠上。


    这次她没有拒绝。


    心跳一声声响亮,混合着雨声。


    缠绵的亲吻分开, 谢明裳仰起头, 隐隐猜到些什么,她的心跳同样有些快。


    “你也决意要走了?”


    萧挽风清晰地听到句子当中的“也”字。


    “我走不了。”他简短地道。


    谢明裳有些吃惊,又有些失落。要说全然意外, 却也谈不上。


    之前半个月出关的允诺,她当时便觉得,太仓促了。


    “京城事多,你慢慢来。给我一封出关文牒就好,我先去。”


    京城往西北,走兰州,出关陇道,入凉州。


    她爹爹在凉州,可以提前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派人接应。


    谢明裳板着手指头细数:“给我拨十名护卫,二十匹马,最好带几头骆驼。趁天气还没入冬,赶在大雪封山前尽快出发。五日内启程,不能再晚了。”


    “等京城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你再启程来寻我不迟。让我想想,出关要去的地方不少,怎么沿路留消息给你——”


    男人的手掌捂在翕动开合的唇瓣上,把后面半截言语捂在喉咙里。


    “我出不了关。”


    萧挽风声线沉而冷:“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


    “等我半个月。半个月后,护送你出关。”


    谢明裳吃惊地挣开他的手掌,眼睛瞪圆了。“你送我出关,你自己回京?”


    萧挽风此刻的声线依旧显得平静而镇定,重复一遍:“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


    窗边拥抱的两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窗外细雨声阵阵。谢明裳的脸颊贴在男人的胸膛,失落的情绪翻腾。


    “我们要分开了?”


    罕见的情绪波动,自萧挽风心底升起。仿佛平静海面下涌起巨大的漩涡。漩涡疯狂涌动,又一场风暴即将酝酿成型。


    后腰被坚实手臂牢牢箍住,越箍越紧,谢明裳感觉被勒得慌,反手推对方的手肘,箍住她的力道不放松,反倒更紧了些。


    继续推了几下,脚下一轻,她居然被抱离了地面。


    萧挽风以自己的后背挡住窗外雨丝,直接把她抱孩子般地抱在怀里。


    谢明裳的视野蓦然高出一大截,腿本能地夹住男人的腰。视线和面前的发冠齐平,两只手撑住宽阔肩头上,吃惊地下视。


    “你做什么?”两人近距离对视片刻,她抬头去看房梁,“你可别抛我。我会撞头的。”


    “不会。”萧挽风说:“想抱抱你。”


    他凝视近前的小娘子片刻,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把她微微地往下压。


    两人又开始亲吻。


    风暴黑云在心底酝酿涌动,外表显露出的,却是暴风眼中央的宁和。


    但这片宁和不大寻常,以至于还是泄露出一点异样。


    “你怎么了?”谢明裳身子彻底悬了空,有点不安稳,害怕倒不至于。原本撑着肩头的手,在亲吻时不知不觉已经拥住他的脖颈。


    此刻,她正诧异地打量对方的面色,手指抚过轮廓分明的脸颊。


    面无表情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紧紧抿住唇,下颌弧线绷起冷厉的弧线,浑身像一张绷紧待发的弓。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谢明裳越看越担心,“你现在的表情好可怕。你可别哭了。”


    萧挽风不知现在的自己看来如何一副表情。


    他和姑母讨要一处安静可靠的院子,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谢明裳搂着他的脖颈,靠近耳边,还在跟他小声商量:


    “能不能把我放下地?腿有点挂不住了。”


    萧挽风不放她。


    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地近,说话的鼻息扑去对方面上。他觉得,这样的亲近,很好。


    他把她继续往上托。


    谢明裳试了几下都没能下地,索性往宽阔的肩头一趴。


    “就这么抱我回去吧。”她半开玩笑半耍赖地说:


    “有人来问,我就说,没商议出结果,河间王不放我下地。让大长公主府上下的人都开开眼界,瞧瞧河间王不讲理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她自己倒想起先前忽略的话题:“占了端仪的院子议事,到底要议什么紧要事——”


    话音未落,萧挽风抱着她便往外走。


    谢明裳大吃一惊,连声地喊:“哎?哎?你等等,你还真出去……?”


    深秋寒风裹挟着雨丝,劈头盖脸地刮在身上,才出门就冻得浑身一阵寒颤。


    谢明裳心里的火气腾腾往上冒,“今天发什么疯?不声不响把我弄来这处,又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到底要跟我商议什么要紧事,你倒是说啊!总不会就想把我抱出去院子淋雨,眼睁睁看我们两个浇成落汤鸡??”


    萧挽风抓起外墙挂的蓑衣,把怀里的小娘子从头到脚盖住,只露出一双瞪大怒视的漂亮眼睛。


    乌黑灵动的眼睛沾湿了雨水,湿漉漉地,气鼓鼓的。两人相隔只有几寸,清澈分明的眼瞳里倒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长檐挂下的雨帘在阶下哗啦啦地响。


    “嫁给我。”萧挽风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迎面冲着半空落雨,也迎面对着怀抱里震惊的小娘子,一字一顿道:


    “嫁给我。”


    雨声太大了,谢明裳吃惊地拨开蓑衣:“你说什么?”


    “嫁给我。”


    谢明裳瞠目片刻,大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挽风半个身子被飞溅的雨帘沾湿,浓黑的眉眼、发梢、鬓角都湿漉漉的,平静如岩石的表面下有灼热熔浆涌动。


    “我心悦你。明裳,嫁给我,做我的结发之妻。我们生同寝,死同穴。”


    谢明裳手忙脚乱地要从他身上下去。萧挽风抱紧不放。


    谢明裳大喊:“蓑衣,我的蓑衣掉了!”


    两人急扯住掉落的蓑衣,但已迟了。


    短短几句对话功夫,大风斜雨,外加台阶下的雨水四溅,站在边沿的两个人浑身浇得湿透。


    一缕湿漉漉的乌黑发尾垂落在小娘子洁白的脸颊上,发尾的水一滴滴落在萧挽风的肩头。


    谢明裳单手撑住面前宽阔的肩背,另一只手勾蓑衣,两条腿夹住对方的腰,自己的腰腿还被紧箍着不放。


    她以高出半个头的姿势下望,迎面看见男人湿透的浓黑锐利的眉眼,也从对面幽亮的眼瞳里看见浑身湿透的自己。


    “好狼狈。”她喃喃地自语道,“真会选时机,真会选地方。”


    手一松,勾住半截的蓑衣被扔地上。


    身上都湿透了,还要蓑衣作甚,她要把两只手空出来有大用。


    浑身湿透,她索性不管雨水了,抹了把脸颊滴落的雨水,散开的一缕乌黑湿发捋去耳后,把自己打理齐整。


    现在她两只手都撑在男人宽阔的肩头上了。


    居高临下,注视近处灼亮如烈日的眼睛,毫不退缩,毫不迟疑,极干脆地应下:“好。”


    “我愿嫁你。我们生同寝,死同穴。能把我放下了吗?”


    应得太直截了当,想要的承诺太顺利入耳,以至于萧挽风晃了下神。


    后背浇个湿透的小娘子猛拍他的手:“放下放下,把我放下!看我们两个都淋成什么样了。放我回屋烤火!”


    萧挽风默不作声地抱起她往屋里走。


    谢明裳被放去小榻坐着,身上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


    好在屋里早早点起炭盆。萧挽风把炭火点旺,炭盆搁小榻边,又寻来薰笼,把湿透的外裳除下,架在薰笼上,自己坐在小榻另一侧。


    从头到尾,人异常沉默。


    谢明裳坐在小榻边烤火,视线时不时地斜睨去一瞥。身上衣裙烤得半湿不干的时候,身侧坐着的男人依旧一言不发。


    ——刚才在雨里大喊个不止,进屋反倒不说话了?


    谢明裳瞧得稀罕,抬起小腿,轻轻地踢过去一脚。力道不重,猫挠似的。


    “想什么呢?”


    萧挽风盯着炭火盆良久,终于开口问:“是不是我催逼得太急?”


    “嗯?”谢明裳没听明白,“催逼什么?”


    “逼得你只能应下。”


    话音才落地就被谢明裳又踢了一脚。这一下不是玩笑的打打闹闹,踢的力道可不轻。


    “谁能逼我做事了?”


    萧挽风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漩涡中的心神倒安稳下,视线侧转过来。


    谢明裳起身跪坐在他面前,“听好了,我不愿接你的庚帖。”


    “庚帖上历数三代先祖出身爵位,不是给我的,是给家族的。河间王府可以送,谢家当然会收。”


    “但谢家收下庚帖,我还是要出关走一趟的。两家议婚走礼,拜堂那天,我可不见得人在京城。传扬出去,丢两家的颜面。”


    “我既不想委屈自己,又不想你们任何一方丢颜面。想来想去,庚帖还是放一放。”


    萧挽风神色微微触动。


    这些显然发自心底的言语,谢明裳之前从未跟他提过。


    他的喉咙突然有点干涩,以至于声线不似惯常的平稳,显出几分沙哑波动。


    “所以,你不愿接庚帖,却愿意嫁我……其中并无勉强?”


    “嫁入河间王府做王妃难得很,但嫁你简单多了。别忘了,我母亲当初如何嫁我父亲的?只带一把弯刀,一袋口粮,牵起骆驼便奔来了。”


    谢明裳笑盈盈地指着自己心口。


    “生同寝,死同穴。我问自己愿意吗?这里说,愿意。我们已经生同寝了,死后同穴应该也不难。所以我就——”


    话未说完就被一把抱过去。简直像龙卷风,把她连根拔起。


    谢明裳坐不稳,身子往前扑,高挺的鼻梁直接撞上硬邦邦的肩胛,半湿不干的衣裳贴上脸颊,她捂着发疼的鼻梁哎哎


    叫。


    “凉,冰凉!”


    萧挽风紧紧拥着她,心跳如鼓。


    早已成型涌动的肆虐风暴,在心底翻滚激荡千尺,忽地云开雾散,消散于无形,显出湛蓝晴空。强烈而罕见的喜悦仿佛甘霖洗涤心田。


    他哑声说:“我知你心意了。”


    谢明裳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放开发疼的鼻梁,反手搂住宽厚的肩头。


    傻子。


    早在固县大军驻扎那夜,她轻手轻脚入他的军帐,他明显状态不对,眼神凌厉警惕,肌肉紧绷似一张拉满的弓,仿佛山林野地间暴起噬人的猎豹,在黑暗里把她按倒,问她:“信不信我。”“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她说,愿意。


    那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了。


    ——


    端仪在前院等讨回自己的院子,一等就等了两个时辰。


    等到天色擦黑,一场秋雨从小而大,又渐渐停止,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关门“议事”的两人前后走了出来。


    谢明裳眼笑眉舒,心情极好。就连向来罕见言笑的五表兄萧挽风,眉眼唇角都挂着不明显的舒缓笑意。


    端仪仔细去瞧,呵,手拉着手出来的。


    再多瞧一眼,呵,进门时衣裳齐齐整整,出来时满身衣裳褶子怎么回事。


    “正事议完了?院子能还给我了?”


    谢明裳闻声回眸,这才发现廊子下站着的好友,加快脚步迎上来。她眼下快活的很,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院子完璧归赵,厢房里的小榻弄湿了一块,你找人擦一擦缎面。”


    弄湿了一块……?


    端仪瞬间露出古怪的眼神,视线往两人外裳裙摆数不清的皱褶处飞快一扫。


    谢明裳后知后觉地会意过来:“呸,乱想什么呢!小榻被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弄湿的。”


    虽说被雨水弄湿了衣裳,但此刻她的里外衣裳早烤干了。倒是萧挽风身上的厚锦金线袍子半湿半干的,露出点水痕。


    端仪确认两人无需更衣,点点头,“湿衣裳烤干了就好。”


    端仪这个下午过得不算好,心里有事压不住,叹息着说:


    “你我冒雨同行赶路,我虽身上被狂雨浇了个湿透,所幸还有你烤干了衣裳。哎,我眼里看着,心里倒也安稳些。”


    谢明裳听得莫名,但显然话里意有所指。


    端仪平日里说话并非这种弯弯绕绕的路子,只有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才会说几句隐晦打机锋的言语。


    她一旦隐晦起来,接下去就要开始伤春悲秋。谢明裳索性和她打破砂锅。


    “谁得罪你了,叫你难过?”


    谢明裳松开勾住萧挽风的手指头,走过去路边,拉起端仪的手,两个小娘子并肩往偏僻处走几步。


    端仪掩饰说:“我不难过。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谢明裳打量她的面色,不客气地说:“你分明就是难过。难过还强忍着,装作没事人一般。中午进门时我就想问,你好好地穿一身素衣,怎么回事?”


    端仪抿嘴不语。


    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另一侧。


    谢明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处寻常的耳房。平日供下人居住,亦或摆放洒扫工具。


    木窄门虚掩着,并未上锁。


    谢明裳商量着:“我去看看?”


    端仪悄悄说:“先叫五表兄回去……”


    萧挽风站在前方,捻一下被松开的手指,脸上淡淡没什么表情,直接两步过去抬脚踢开窄门。


    君兰泽面色苍白,浑身湿透地跪在耳房里,闻声遽抬起头。


    第128章 第 128 章 私心太多,纯粹太少。……


    谢明裳原本打算进耳房看看, 骤见里头的人,脚步停下。


    转身又走回去廊子下,和端仪并肩站着。


    “他怎么来了?”


    君家早几天满门下狱。也不知如何寻的门路, 叫这位君家的落难公子给逃了出来。


    端仪扭头不去看耳房方向。“如今你知道我为何穿一身素了?”


    端仪扯了下自己月白银绣长裙。


    “君家把事做绝。‘驱虎吞狼, 虎狼齐灭’的毒计,由他父亲献上。他不止知情, 还帮忙出谋划策。如此大事,一个字不跟我提……我只当他死了。”


    人当然没死。


    不止没死, 还私逃出狱, 活生生地出现在大长公主府门前,冒雨跪求未婚妻救命。


    “你母亲知道么?”谢明裳若有所思地瞧着耳房方向。“被挽风看见了君兰泽, 他多半活不过今日了。你想救他,赶紧去寻你母亲。”


    端仪心乱如麻。


    她把人藏去耳房, 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母亲不会救君家人的。”端仪烦恼地咬住下唇。“君家自取灭亡,于情于理,大长公主府都不会出手相救。”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救, 还是不想救。”


    端仪偏头不语。


    谢明裳的视线转向耳房方向。敞开的窄门內, 清晰显露出跪倒的年轻男子身影。


    萧挽风站在门外冷眼看着。


    “私逃囹狱, 长跪于贵女面前,效法莫驸马当年?”


    “莫驸马当年被陷害‘杀良冒功’, 含冤越狱。你君家有何冤屈?”


    君兰泽答不出。


    面色如纸苍白,湿透的肩头摇摇欲坠,直身跪在门边, 眼睛直勾勾望向远处廊下——


    “郡主!”


    君兰泽哑声唤道:“你我相识相知, 也曾花前月下定情,缱绻传尺素。求郡主出手,救兰泽性命!”


    端仪背对着耳房, 面上露出细微挣扎神色,握住谢明裳的手:“明珠儿,把他留予我处置。”


    谢明裳不肯动。


    “君家犯下不赦大罪,献策弄权,陷家国于不义,多少前锋营将士死于他们的毒计?君兰泽从狱中私逃,显然毫无反省。不想法子藏匿自身,却来求你救他,陷你于不义。”


    “你当真要救他?”


    端仪咬唇道:“至少,莫让他当我的面,被五表兄亲手斩杀。”


    谢明裳叹了口气,可不是么。这边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杀意已起,长刀快出鞘了。


    她小跑过去,勾住萧挽风的手,把压上刀柄的拇指按住,挽着人往前院走。


    “满身杀气收一收。毕竟在人家府上做客呢。看在阿挚把自己院子挪出来借我们的份上,人留不留,让阿挚自己看着办。走走走,我们去接商儿。”


    萧挽风沉吟片刻:“有理。”松开刀柄,反握住谢明裳的手,往前走出几步,谢明裳边走边回瞥。


    君兰泽垂首长跪在门边,仿佛黄昏暮色里一抹幽魂。


    萧挽风迎面走去端仪面前,抛下一句话:


    “想留他性命,一辈子把他留在大长公主府,今生不要出门。”


    端仪盈盈拜倒道谢,起身走去耳房门边。身后响起低声而急促的细语。


    隐约听端仪问:“一辈子不出大长公主府。诚心悔过,抛却从前旧姓,赐你新名,在藏书阁整理书册古籍。你做得到么?”


    君兰泽凄凉道:“隐姓埋名,抛却前尘……罢了。兰泽愿终生服侍郡主。只愿郡主待我如从前。”


    谢明裳转过回廊,轻声感慨:“阿挚对君兰泽还有旧情未了。如果他当真能做到诚心悔过,抛却前生,这条命就留下吧。”


    萧挽风嘲讽地弯了弯唇线:“君兰泽做不到。”


    他一定听说了莫驸马的故事。不止效仿求救,还心想着迎娶贵女,借势乘风起,重振君家门楣。


    “此人不能留。”


    寒风里遥遥传来的交谈话语突然中断了。


    端仪沉默了很长一阵,摇头道:“不可能待你如从前。兰泽,君家犯下大错,你我回不去了。我知你爱书,愿收留你入大长公主府,于藏书阁整理古籍书册。但那藏书阁,我不会再去了。君郎,就此长别,祝愿安好。”


    身后又寂静了片刻,端仪拜下起身,正要离去时,君兰泽的声线激动起来:“兰泽实想不到,郡主如此薄情!如此安排兰泽,与幽禁终生有何区别?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廊子下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谢明裳听得不对急回头,远远地见端仪的手腕被君兰泽扯住不放,君兰泽跪倒在面前声声恳求。


    端仪慌乱挣扎几下,挣脱不开,忍泪哽咽喊:“你求我救你性命,我已求了五表兄留你性命,你还要作甚!”


    谢明裳扬声喊:“阿挚!可要我帮手?”


    扯着裙摆小跑出两步,才转过廊子转角,视野里却出现了一片鲜亮摇曳的石榴红长裙摆。


    大长公主牵着商儿的手,从另一侧花道漫步而来,远远地打量廊子下的争执,也不知看多久了。


    “阿挚。”


    大长公主出声发话,短暂的混乱顿时停止下来。四周仆妇亲卫齐齐拜倒。


    君兰泽也急拜倒。被他扯住不放的手腕衣袖这时才松开,端仪低头整理凌乱衣裳。


    大长公主远远地扶额叹息:“还记得为娘的话么?快刀斩乱麻。”


    “阿挚,忘了你父亲的教训么?”


    端仪忍着泪,道:“女儿明白。” 深深万福起身。


    君兰泽还在大礼拜倒不起,苦苦恳求大长公主,念在和郡主交往多年的深情,成全他


    和郡主,发誓他日后必定好好服侍郡主。


    大长公主神色不动地听着,等君兰泽发愿完,吩咐下去:“看在阿挚对你情谊的份上,许你全尸。来人,取鸩酒,赐君家郎君一杯。”


    端仪一咬牙,不回头地疾步离去!


    ——


    回王府的马车在街上缓行,不等到长淮巷,天色已黑透了。


    商儿趴在谢明裳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谢明裳心里堵得慌,想说话。


    她掀起车帘子,趴在窗上喊:“挽风。”


    高大黑马喷着响鼻小跑近车边,视野里出现萧挽风轮廓锐利的侧脸,“有事?”


    没什么事。找人说话不算事。


    车帘子掀开,一个趴在车窗边,一个骑马跟随,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说。


    “眼看着两边情投意合,又眼看两边分歧日深、吵吵闹闹,想过他们或许会分开,却料不到今日的局面。”


    谢明裳叹息说:“京城这鬼地方被人下了咒?好事多磨,鲜有善终。我入京五年了,就没见过几家关起门来欢欢喜喜过日子的。”


    萧挽风不说话。


    谢明裳追着他问:“说说看,你怎么想的。”


    萧挽风当然不觉得京城被人下了咒。


    “无非是私心太多,纯粹太少。”


    他拢缰绳在街上缓行,“天子皇城,权势所在,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各个上敬权柄,下敬衣冠,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马背上黑黝黝的眸子转过来,隔窗看了眼车厢里困倦得东倒西歪的商儿。


    “不踩着旁人上去,把千千万人踩在脚下,如何做人上人?”


    “即便把千千万人踩在脚下,却也免不了被其他人踩在头上。今日踩别人,明日被别人踩。汲汲复营营,居高位而心凄惶。如何高兴得起来?”


    两人边走边说,边听边琢磨,谢明裳觉得有道理。从公主府出来便郁郁的神色逐渐舒展开。


    “私心太多,纯粹太少。确实。”她喃喃道:


    “犯下斩首死罪就想着保住性命。眼看能保住命了,又想要更多。端仪在他眼里是什么,通天路?”


    萧挽风道:“脚下石。”


    风平浪静时万般皆好,置身烈火才辨出金铁。


    谢明裳出神想了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趴在车窗上下打量。


    “稀罕事。都说你话少三句定生死,许多人见你张嘴就吓得腿肚子转筋,今天居然冒出好长一篇大论,看来是有感而发了?”


    萧挽风神色不动,拍了拍乌钩的鬃毛,示意爱马行慢些。


    “夸我还是骂我?”


    谢明裳说:“你猜。”把窗帘子放下了。


    车里响起商儿的声音:“五婶婶,冷。”


    风里传来谢明裳哄小孩儿的清脆嗓音:“春捂秋冻,商儿穿得不少了。身上觉得冷,那是动得少。下车以后跟我活动活动,打一套五禽戏,叫身上暖和起来,好不好。”


    商儿应下,又好奇问:“五禽戏是什么呀?”


    “五禽戏就是五种动物嘛。虎,鹿,熊,猿,鸟。中原老祖宗的发明,模仿动物强身健体。来,商儿,学个老虎。”


    车里传来认认真真的一声嚎叫:“啊呜~~~”


    谢明裳这趟回程兴致始终不大高,冷不丁被商儿一嗓子笑喷了:“让你学老虎的动作扑人,谁让你学老虎叫哈哈哈……再来一次,学个老虎扑。”


    车外跟随的众王府亲兵各个面无表情,强憋,不敢笑。


    萧挽风扫过摇晃的车布帘,眉眼间的冷冽锐意渐渐舒展开。


    即将登基的小天子,身份贵重至此。依旧喊“商儿”,当做寻常六岁孩子看待的,京城也只有她一个了。


    掌灯时分,马车停在灯笼大亮的王府门外。萧挽风站在车边,把商儿抱下车。


    谢明裳拢起长裙摆正要跳下,车边伸来两只手,拢住两边侧腰,把她也抱去地上。


    领去书房,当面打一套五禽戏。


    商儿大感兴趣,还在哼哼唧唧要再练一次,谢明裳也觉得再练一次也无妨:“好啊。”


    “不好。五婶婶累了,明天再练。”萧挽风直接把人撵了出去,关上院门,领谢明裳进屋。


    就连平日把守书房门外的亲兵也被撵出院子去。两人在寂静庭院里穿行,谢明裳察觉了什么,轻飘飘斜睨过去。


    “才掌灯,我不累。这么早把人都撵出去作甚?”


    萧挽风不答,脚步加快三分。


    两人手挽着手去书房门外,萧挽风推开房门,忽地一个停步转身,谢明裳在身后紧跟一个急停,还没来得及问话,后腰被两只有力的臂膀拢住,她直接被抱进屋里。


    屋门关上了。


    ——


    二更末,夜阑人静,严陆卿夹一封急报,脚步匆匆赶往外书房。


    书房院门关着。院墙下转来两个亲兵拦人,“殿下早早睡了。娘子也——”


    严陆卿抬手说:“我知道。娘子也在,轻易不要打扰。手上没急事,哪个半夜三更来打扰殿下好梦?”


    他沿着门缝往院子里高喊,“对不住殿下,六百里军情急报!事关辽东王!”


    黑暗的书房点起灯火。


    木窗从里推开了。萧挽风披衣起身,站在灯火幽亮的窗边,自严陆卿手里接过军报。


    “辽东王还在苟延残喘?”


    严陆卿叹气说:“还在。”


    南下的两路突厥兵力,倒叫人忽视了辽东王。不声不响四处流窜,居然又被他苟活了两个月。


    “最新动向,辽东王残部出现在黄河以北,无定河支流附近。”


    “南下的突厥主力于黄河北岸被击溃,溃兵四散,突厥残部各自奔逃。或许,辽东王意图与突厥残部接洽,收编残部为己用。”


    萧挽风神色不动,看完急报,“连夜转给兵部。打生不如打熟,围剿辽东王,继续交给谢崇山。”


    严陆卿长舒口气:“谢帅人在凉州,正好领凉州兵马打辽东王去。等辽东王这摊子收了尾,立功完满,谢家头顶上的污糟贪腐案子查清翻案,也就顺理成章了。”


    萧挽风颔首:“就这么办。今夜还有事?”


    严陆卿一怔:“暂时没有。”


    萧挽风站在窗前盯他片刻,道:“最好没有。”


    窗户关起,室内灯火熄灭了。


    脚步声走回内室。


    最近几天的书房内室大变样。晴风院被火撩过,抢出完好无损的黄花梨大床,无处安放,亲兵们吭哧吭哧抬来外书房。


    谢家留下的那张木板床,到底还是扔了出去。


    但今夜哪怕睡在花纹精细的黄花梨大床上,不再被简陋木板硌得腰背疼……床上的小娘子还是泪汪汪,气鼓鼓的,大晚上累得半死。


    严陆卿的脚步声远去,窗户关起,谢明裳抱着被子艰难地翻了个身。


    “在外头人模人样的,怎么上床就听不懂人话了?”


    她按着腰,往后慢腾腾的挪,后背抵着床板,恼火地嚷嚷:“没下次了!”


    萧挽风把被子掀开,裹住两人身上,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为什么没下次?这次好好用了香膏,还疼?”


    放在床头的香膏,一次用去整盒。疼倒说不上疼。


    谢明裳吸气。她已经不能直视床头那块雕花精美的黄花梨床板了。


    刚才被抵在那处小半个时辰,两只手腕从镂空的雕花格子探出去,人被压在雕花板上,躲都躲不开。


    她把两只雪白手腕硌出的雕花印子给肇事者看,喊:“手疼。”


    大半晚上的揉了半天。


    揉着揉着,两人渐渐从抱坐在怀里的亲呢姿势,变成另一种抱坐姿势。呼吸声渐渐沉重,唯一的一盏小油灯被风吹灭了。


    黑暗的内室里,人影交缠一处,不老实的小娘子左右乱扭。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哄,“多吃点。”


    坐在身上的人影不停地躲,气喘吁吁, “吃不下了。”


    “吃得下。”


    “……??”


    谢明裳给气得不轻,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面前结实的肩胛上。“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说吃不下就吃不下。”


    “吃得下。”


    后腰被牢牢按住,往下压。


    哗啦,气急的小娘子四处拉扯帐幔,不小心竟从帐子顶拉下一截铜环。细金链子哗啦啦地响。


    萧挽风:“……”


    谢明裳:???


    远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严陆卿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殿下,实在恕罪!六百里军情急报,今夜传来第二封!事关谢帅!”


    漆黑的屋里沉寂了好一阵,内间再次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萧挽风披衣起身,点灯推窗,脸上淡漠没什么表情:“何事。”


    严陆卿快步走近,显露出罕见的慎重忧色:


    “散去黄河沿岸的同一批探哨传来的急报。就在黄河以北,不定河沿岸,距离辽东王残部扎营地不远处,意外发现谢帅行踪。”


    萧挽风皱了下眉。


    “殿下,谢帅不在凉州大营镇守。以谢帅的性子,若无诏令,绝不会离开凉州……”严陆卿叹息着奉上军报,“事不好。”


    萧挽风捏着急报,声线沉下去:“兵部第二封调令,他接到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流言。


    哗啦, 哗啦啦。


    谢明裳坐在黄花梨大床边,摆弄床顶拉下来的铜环。纯金细链在晨光里闪耀金光。


    女子手腕粗细的铜环,床顶竟然藏了四个。她昨夜吃惊地四处摸索, 又在床中央扯下第五个铜环。第五个铜环粗上许多, 也不知做什么用。


    但之前的四个铜环,安置在床头床尾, 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用处!


    昨晚她扯着铜环质问,萧挽风沉默了一阵, 回答她:这床是庐陵王府, 合欢苑抬来的……


    差点被忘个干净的庐陵王,今天大清早得了一封处置文书。


    宫里的逢春公公把事情处理妥当, 赶来回禀。现在人就在书房外间。


    “庐陵王贬为庶人的旨意已传达。奴婢亲自送废王出诏狱。庐陵王妃……啊,不, 庶人杜氏在宫门外把人接走。”


    “庐陵王府抄没收回,千羽卫已领了条子去封门了。赫,那可是地段难得的一处好宅子!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庐陵王府宅子?”


    萧挽风的背影在屏风外晃动:“谢家缺个宅子。庐陵王府修一修, 把逾制的琉璃瓦当去了。等谢帅回京, 宅子赐给谢家。”


    逢春有些吃惊, 但什么也未说,躬身领命:


    “奴婢得令。奴婢今日选了几个机灵的内侍前来服侍殿下, 不知王府可有内务要处置?”


    萧挽风说:“无。”


    谢明裳扯着铜环,在内间扬声道,“我这里有点小事, 不好叫身边人动手, 劳烦逢春公公。”


    拆床上的铜环,总不能找严长史?还是交给宫廷的人做。宫里的人见多识广。


    逢春果然一个字都没问,进内室看两眼, 召来两个年轻内侍,利落地开始拆铜环金链子。


    耳边声声细微响动,谢明裳趴在萧挽风长桌对面,低声咕哝,“好丢脸。庐陵王那污糟东西,他的王府还不知怎么藏污纳垢。给谢家住?”


    桌上摊开一张六尺大舆图,萧挽风手按黄河北岸,沿着不定河支脉流域,一寸寸仔细查看。


    “污糟的是人。等你父母亲搬进宅子,必定气象一新。”


    谢明裳才不信:“我家爹娘搬去哪里,必定还是吵架。你看着罢,新宅子的书房里,我娘肯定继续放一张硬木板床,等着吵完架给我爹睡。”


    萧挽风唇边显出细微的笑意。但目光落在舆图上,短暂的笑意便消逝了。


    “明裳,给谢帅写封家书。”


    “嗯?”


    “多写些家里的琐碎趣事,告知他京城动向。多提几笔商儿。”


    谢明裳听着听着,意识到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我爹那边出事了?”


    萧挽风提笔蘸墨,往不定河西岸重重一圈,“你父亲人已不在凉州——出现在黄河北。”


    ——


    内室的叮叮当当声响并未持续多久。逢春领两个小内侍,提个包袱走出来。


    “奉娘子的吩咐,五处链子都已卸下。”逢春飞快地瞥一眼室内。


    谢明裳远远地坐在书房另一侧角落写书信。萧挽风在桌前查看舆图,并未抬头,只“嗯”了声。


    逢春靠近两步,悄然问询:“娘子发了脾气,奴婢只得应下。却不知殿下的意思……可要隔几天,把取下之物重装回去?亦或再安置些好物?”


    萧挽风查看的动作一顿,目光从舆图抬起,带几分尖锐寒意,在逢春脸上转过一圈。


    逢春恭谨垂手垂目。


    “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萧挽风继续查看舆图,神色淡漠:“无需妄自揣测,自作聪明。”


    逢春急忙应下:“是,是,奴婢蠢笨。”


    逢春又轻声提起第二桩事。


    “最近京城街头巷尾有流言传递,千羽卫抄录了一些,俱极为离奇。奴婢觉得,或许有对手暗中造谣污蔑,有必要尽早处置,免得流言越传越烈,不好收拾……”


    “流言?”萧挽风接过千羽卫搜罗的流言,略看几眼,唇边一哂,放去桌边。“不必理会。”


    “什么流言?”角落那边的谢明裳插嘴问。


    逢春嘀嘀咕咕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她没留意听,但萧挽风的声线低沉清晰,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逢春:“呃……”


    萧挽风道:“关于我身世的流言。你先写信,等下与你说。”


    逢春不敢再停留,急忙告退。


    走出门时,逢春又飞快地瞥一眼屋里角落专心写信的小娘子。视线隐含估量,从头到脚仔细扫过。


    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盛宠不衰,竟然越过主上,连床上物件也自作主张拆了。主上嘴里说随她,脸色瞧着,可不大好。


    逢春的衣袖动了动。床头丢弃的空香膏盒子,被他悄悄捏在手里。


    ——


    谢明裳给爹爹谢崇山写的家信,花了半个多时辰。


    什么琐碎事都写一些,包括京城夜晚动乱,贼兵围攻王府,商儿遇袭,娘带着谢家护院营救,也包括兜兜转转递来她面前的庚帖。


    书房里没外人,她边写边问:“什么身世流言,说说看?写信不耽误我听。”


    萧挽风还在低头查看舆图,边看边平静道:“关于我非邺王之子的流言。”


    谢明裳捧腹笑得止不住。


    “太恶毒了。哪家政敌抹黑你?你非邺王之子,那你是哪儿钻出来的?邺王又为何要认你为子,把你养大?他就不能把你扔在朔州某个旮旯自生自灭么。”


    萧挽风淡漠道:“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


    谢明裳书写的笔停下了。


    她咬着笔杆,默想这句“他自己也不确定。”


    “怎么说?”


    萧挽风看好了舆图,把六尺大舆图折起,不答反问,


    “你总喜欢摸我的发尾。中原人卷发少见,你从未想过,其中的可疑之处?”


    谢明裳:??


    萧挽风对自家父兄态度冷淡,她向来知道的。邺王父子的灵位至今在密室地下搁着,很有几分眼不见为净的意味。


    先帝意外薨于关外龙骨山的真相被压下五年,如今从千尺海底捞起,重新显露于日光之下,朝野撼动,文武百官几千双眼睛紧盯不舍,大小事都被翻出追究,每日上朝激烈辩论不休。


    谢明裳也听各方小道消息传说:萧挽风的父兄,邺王和邺王世子,都跟随御驾亲征。


    贺风陵多年征战从无败绩,邺王父子约莫指望着捞点战功,一举洗刷丢失封地的窝囊名声。


    不想龙骨山大败。御驾亲征军大溃。


    邺王父子尸身被发现处,却又不在关外的龙骨山附近。而是在相隔数百里的关内,朔州地界——


    也就是说,亲征大败之后,邺王父子即刻逃离战场,溃逃奔回关内。


    也并非死于突厥之手。


    而是死于溃军之中,被抢掠践踏而死。


    生得窝囊,死得丢脸。


    有这样一对父兄,听起来确实够丢人的。难怪不受萧挽风待见。


    ——没想到居然还有别的隐情?


    萧挽风把舆图折起,走来身侧。 “信写完了?”


    谢明裳才写到一半,笔下正在写:“爹爹,我甚想你,母亲阿兄也甚想你。今年聚少离多,八月中秋一别,已有两月不见,爹爹胡须可长到两尺长了?务必打理干净再进家门。母亲提起数次,甚为嫌弃——”


    后面的写不下去了。


    她的目光从信纸上挪开,带几分吃惊思索,上上下下打量身侧的高大郎君。看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冠下浓密的乌发。


    中原人卷发确实少见,不像关外卷头发的胡人多……但越靠近北面,汉胡混血的后嗣越多。


    谢明裳抬手摸摸他的鬓角,理直气壮说:“往上数三代,看看你先祖里哪家混了胡人的血。父族没有就看母族。我娘还是纯胡人呢。头发卷一点而已,多大事?”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幽光闪动,弯了弯唇,似乎在笑,但眼底毫无笑意。


    “你说得不错。父族上数三代,家祖母正是胡汉混血。出身不高,但生得美貌,被高祖纳入后宫,生下父亲。”


    “父亲并未继承胡人血统,生得极为纯粹的汉人外貌。”


    “我母亲是个纯粹的汉人女子。”


    出身朔州名门的大家闺秀,温善雅默,被选入宗室,纳为王妃。


    起先倒也琴瑟和鸣,生下长子,众星捧月长到三岁,立为世子。


    为了庆贺世子册封,外祖家里恭请母亲回门省亲。母亲欣喜乘车回门探望亲人。


    不想,这一趟出行,却成了终生祸事。


    “出行半路上,遇到一小拨南下劫掠的突厥散兵。母亲的车队被冲散,护卫亲兵寻不到主母,慌忙回返王府报信求援。”


    “援军在出事的荒野附近搜索一日一夜,最后在荒废的石窟里寻到了母亲。母亲领着几名忠心仆妇藏身在石窟佛像背后,安然无恙。”


    受此惊吓,回门省亲之事当然取消。邺王妃急返王府。


    人倒是安然无恙地回返,怀疑的种子,却从此种在邺王心里。


    王妃车驾遭遇突厥散兵,失散一日一夜,藏身于荒野石窟……


    弱质女流,如何活下来的?


    有没有失身于突厥人,换取性命?


    邺王妃磕破了额头,血流披面,发誓并未遭逢突厥人,自己清清白白,身边跟随的仆妇可为人证。


    邺王冷笑而去。


    日夜以泪洗面的邺王妃,当月的月事未至。她怀孕了。


    查询王府内帷记录,省亲出发前日,邺王宿在王妃处,日子却也对得上。


    在流言蜚语中出生的嫡次子,便是萧挽风。


    萧挽风坐在旁边,深黑色的眼睛凝在纸上,看谢明裳写给谢崇山的家书。


    “我父亲从未给我写过家书。当然,我也从未给他写过。”


    “你母亲呢。”谢明裳边写边问,“母亲没给你写过家书吗?”


    母亲留下的印象太过久远,萧挽风回想了好一阵:


    “我六岁时,母亲病重过世。过世前油灯尽枯,无力写家书。”


    瘦成只剩一把骨头。临终前还在声声地喊,阿折,唤你父亲来。临死之前,其言也善,我要告诉你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子嗣,要他信我……


    邺王当然不不会来。


    他在外头寻欢作乐,王妃过世两天后才一脸不耐烦地踏进灵堂。


    他兄长,邺王世子,当时已十岁了,知晓世态炎凉。


    亦步亦趋地跟随父王身后,学父王模样,一脸嫌弃地站在母亲灵前,敷衍上香。


    父子两人极为相似的嫌弃神色,落在六岁的幼子眼里,留下终生磨灭不去的记忆。


    “我更嫌弃他们。”萧挽风神色淡淡地道,“灵牌放地下,一年祭祀一回,对得起他们了。”


    谢明裳不作声地听完,低头继续写信。


    把家信洋洋洒洒写完,封进信封,揉着手腕随意往后一靠。萧挽风果然从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谢明裳仰起头,抬手抚摸男人轮廓锐利的下颌。


    “人死如灯灭,挽风。他们的灯早灭了,你这大活人和死人继续计较,无甚意思。”


    萧挽风回应得漫不在意,“早淡忘了。”


    谢明裳嗤地笑了。“早淡忘了,还专门把牌位放地下,和死人较劲,存心不让他们好过?”


    “等黄花梨大床挪回晴风院,地下牌位移出,我们两个一起,给你父兄坦坦荡荡上柱香罢。香火散尽,随便往哪里一塞,你也就淡忘了他们。”


    萧挽风露出触动神色,目光转向屋里,对着密室入口方向,凝视良久。


    心田积淤多年的堰塞处,无声无息松动开少许。


    他颔首应下:“好。”


    午后,一道轻骑飞奔出城。携兵部的最新调令,外加谢家几封家信,六百里急传出京,直奔黄河以北、不定河方向而去。


    ——


    黄河渡口以北,百二十里。


    寒风呼啸,蒿草茫茫。


    不定河支流纵横,从这片丘陵平原蜿蜒而过。


    天入初冬,水面夜间结起一层薄冰,又在阳光下破碎。大块的尖锐碎冰随涛涛河水翻滚而下,光芒反射耀眼。


    河边临时驻扎地,披甲兵士结成队列,刀枪剑戟齐备。许多双满怀恶意的眼睛,无声注视今日的不速之客。


    “谢帅,稀客啊。”成列卫士尽头的大片沙地中央,木椅独坐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 “如何也料想不到,本王和谢帅竟会有结盟之日。”


    谢崇山须发斑白,肩头落霜,风尘仆仆。身后只带耿老虎一名亲兵,两人都被捆缚双手,面无表情,沿着成列卫士往前走去。


    京城信使手捧天子血书,战战兢兢跟在最后。


    谢崇山道:“辽东王,你手下残兵,还有万余人?”


    沙地中独坐的中年男子,正是今年征战不休的老对头,辽东王。


    辽东王呵呵地笑:“没法子,谢帅之前追击得太狠,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好在本王在辽东经营多年,新招来不少儿郎。”


    “如今你我皆奉天子血书,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呵呵,之前的旧事不提了。谢帅上前来详说?”


    辽东王注视的目光满怀恶意。


    一代名将,曾领兵追索得他狼狈不堪,此刻单枪匹马站在面前,身后只跟随一名老亲兵,一名京城信使。


    只要一声令下,即可人头落地,车裂炮烙,五马分尸,砍成肉酱……随意处置。


    辽东王满意地大笑起来:“谢帅对奉德天子的忠心,本王看见了。一封天子血书,召谢帅来本王面前。化敌为友,同讨逆党。谢帅,以后我们是同路人了——”


    谢崇山冷冷道:“哪个和你这贼逆化敌为友,同讨逆党?天子血书何在!”


    气氛僵硬起来。跟随谢崇山的信使急忙上前两步,左右说和。


    “谢帅,谢帅!稍安勿躁。天子确实有一封血书,送给辽东王。”


    又急忙对辽东王讨好道:“谢帅已奉天子命,只身前来贵地


    接洽,诚意十足。辽东王还不快快奉出天子血书,共议大事?”


    辽东王笑说:“先拿你们的血书出来看看。”


    京城信使急忙奉出天子血书,展示给辽东王面前。


    血迹淋漓的绢书上写道:谢崇山即刻北上,接洽辽东王。


    血书里痛骂河间王狼子野心,叮嘱谢崇山联合辽东王,竖起勤王旗,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


    辽东王身边也跟随一名京城信使,当即取出第二封天子血书,展示于众。


    给辽东王的血书内容长得多。


    开篇深情款款写道:辽东王,朕之皇叔也。偶有行差踏错,而秉质朴性不改。幼时叔侄情谊难忘,朕甚挂念。


    承诺只要辽东王愿意领兵勤王,讨伐河间王,救天子于危厄。奉德帝不计前嫌,愿将东宫储君之位,许给辽东王之子孙。


    谢崇山面沉如水:“天子血书求援,辽东王当真愿意勤王?拨一半兵马给老夫。”


    辽东王笑说:“入京勤王,本王乐意至极,但兵马先不急着拨给谢帅。咱们先议一议。”


    “谢帅对天子的一片忠心,只怕错付了。谢帅没有想过,为何天子放着凉州兵马不动,却偏偏要谢帅和本王合作?”


    辽东王起身走近两步,眼神闪动如毒蛇。几乎吐出嘶嘶毒信。


    “凉州精兵调拨给谢帅,打入京城,剿灭了河间王……天子疑心,万一谢帅自己登基做天子,如何是好?”


    “天子不放心谢帅哪。”


    “本王何许人也?臭名昭著的叛王,天下人人讨伐。谢帅跟本王结盟,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哪怕为了救天子,谢帅的名声,也熏臭了。 ”


    “谢帅奉旨和本王结盟,入京救得天子,你以为效忠了?呵呵,你收到几封血书?本王如实告诉你,收到两封。”


    辽东王取出第二封血书,展开给谢崇山看。


    谢崇山瞳孔剧烈收缩。


    给辽东王的第二封血书篇幅小的多,只有寥寥寥两句,赫然写道:


    “谢崇山部众甚多,其心难测,反骨难平。勤王事成之后,辽东王可即杀之。”


    辽东王呵呵笑说:“谢帅,你是否也收到两封血书?第二封也秘密叮嘱你,勤王事成之后,诛杀本王?”


    谢崇山闭目不答。


    宫中送出的竹筒里确实装有两封血书。辽东王的猜测,竟然丝毫不错。


    血书求救两边,两边下令诛杀。


    辽东王冷笑。


    “奉德天子的好算盘。许以储君大位,调谢帅的人,借本王的兵。打入京城、剿灭河间王之后,再挑拨我们自己内讧起来。好叫他从中得利,从从容容把咱们两个都收拾了——但本王为何顺他的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众目睽睽之下,他忽地拔出腰间佩刀,反手一刀,斩入身后的京城信使胸膛!


    血水飞溅。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又一刀,把谢崇山身后站着的京城信使从肩头劈开!


    两名京城信使,竟被当场斩杀。


    辽东王毫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血迹,拿过布巾,亲自替谢崇山擦拭喷溅满脸满身的鲜血。


    “天子无道,把谢帅送来本王这仇敌手中,谢帅居然当真孤身赴险。若不是本王惜才,谢帅已被千刀万剐了。何必愚忠至此?随本王,顺天命罢。”


    谢崇山面无表情,闭上了眼。不言不语半晌,沉声道:


    “天子无道。”


    辽东王喜上眉梢,更加热络地劝降。


    “你我同仇敌忾,竖勤王旗帜,共诛河间王。本王承诺你,放过奉德侄儿,成全你的忠心。”


    又拍着胸脯保证:“之后分得天下,谢帅,本王与你共坐。”


    劝降良久,谢崇山闭目缓缓道:“身为臣子,不敢共坐天下。先把随老夫而来的老亲兵解绑了。他跟随老夫半辈子戎马,吃够了苦头。”


    辽东王大笑挥手,即刻上来几个人,解开耿老虎的绑缚。耿老虎急步上前:“大帅!”


    谢崇山闭目道:“追随老夫戎马半辈子,末尾却要牵累你归降辽东王,老夫对不住你。”


    耿老虎含泪道:“追随大帅,是卑职的福气。”


    辽东王哈哈大笑起来:“本王今日得一员虎将!谢帅,前锋营三千兵马归你,剑指京城,横扫河间王那小儿!”上前亲自解开绑缚,又搀扶谢崇山的手臂往前入座。


    谢崇山反托住辽东王的手臂,送他入座,单膝跪地拜倒。身后的耿老虎一同大礼拜倒。


    “末将谢崇山,愿追随吾王,共讨河间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辽东王正眯眼笑看着,跪倒在身前的谢崇山突然暴起!


    身后半步的耿老虎同时暴起!


    两人默契无间,一个抓辽东王臂膀,一个卡死脖颈,瞬间把辽东王牢牢固定在座椅上。


    一声清脆鸣响,辽东王自己的腰刀被抽出鞘,谢崇山拔刀横斩!


    惊天反转发生在眨眼刹那,在场上千人目瞪口呆,辽东王身后的几名亲信最先反应过来,疾步拔刀前冲,厉声大喝:“护王驾——”


    刀光飞过,血水飞溅。辽东王表情呆滞的头颅凌空飞起!


    对着四面八方砍来的刀光剑雨,谢崇山毫不躲避,和耿老虎一起仰头大笑。


    “哈哈哈……”


    数十刀枪剑戟齐齐扎入□□,发出可怖闷声。


    耿老虎前胸后背中刀无数,喃喃地说: “终于痛快了一回,大帅……”仰面倒了下去。


    谢崇山须发怒张,无视围拢人墙愤怒的大喊戳刺,直对头顶苍天,缓缓张开手臂,带无尽感慨,又怀无尽苍凉。


    “我谢崇山此生……不负,家国!”


    沉重的身体砰然倒地。


    第130章 第 130 章 谁更该死。


    京城初冬的细雪无声无息落下, 混入漫天白幡当中,难以分辨。


    辽东王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


    戒严多日的京城十二城门逐一打开。西城门下,百姓自发聚集十余里, 迎接剿灭辽东王残部的兵马返程。


    目送谢家人扶灵柩入京。


    万民追随, 纸钱洒地,护送最后一程。


    灵堂设在城北榆林街, 谢家新府邸。谢夫人全身缟素,扶黑漆棺木入灵堂。


    “老头子, 看一看, 这是谢家的新宅子,你的军功挣来的。随我来, 莫进错了家门。”


    谢明裳快步上前,和兄长谢琅一起, 把摇摇欲坠的母亲搀扶去后堂。


    噩耗传入京城半月,谢夫人起先镇定如常,见一双儿女哭得几乎晕厥, 还平和地劝慰他们:“瓦罐不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前亡。你们父亲早把自己棺木准备好了。”


    取出家里存放的黑漆厚棺, 叮嘱谢琅,再亲手刷一遍清漆, 准备收敛父亲尸身。


    漫长的半个月过去,北面的消息一日日快马传回京城。


    谢帅和辽东王同归于尽。辽东王残部万余人群龙无首,后撤云州, 意图接洽突厥残兵, 奔逃关外。


    京城大点兵。顾沛拜将军,领铁甲军北上追击。


    镇守朔州大营的唐彦真同时接令出兵,两军合围, 大破辽东王残部、突厥人残部于云州。


    寻获谢崇山尸身,护送回返京城。


    消息确凿无疑。谢明裳和谢琅从巨大的悲痛中逐渐走出,接受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准备奠仪,布置灵堂。


    谢夫人却一日比一日显得神志恍惚。起先还能处理事宜,冷静接待登门哀悼的亲友;渐渐地,谢明裳发觉,母亲开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夜里对着空屋子自顾自地言语,仿佛父亲就在屋里某处,和母亲对话。


    最近几天,谢明裳索性搬来母亲屋子暂住,日夜看顾母亲。


    今日灵柩入京,赶来谢家灵堂吊唁的人家络绎不绝。谢明裳搀扶着母亲坐在后堂,阿兄谢琅答谢吊唁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入耳朵,铜炉点燃的香火烟气缭绕四周。


    谢明裳捧起一碗蜜水,强忍担忧,佯做无事般奉给神色木然的母亲,“娘,天气冷,喝点热蜜水,暖暖身子。”


    谢夫人愣愣地捧着蜜水。碗身倾斜也丝毫未察觉,谢明裳急上前扶


    住水碗。


    这碗蜜水,终究一口没喝。


    入夜后细雪变大,天黑湿滑不利出行,前来吊唁的宾客才渐渐减少。灵堂里答谢的谢琅嗓子早哑了,才喝两口茶,惊见母亲从后堂现身,急忙放下茶盏奔来搀扶。


    谢夫人站在灵前,伸手抚摸棺木黑漆片刻,忽地发力狠推棺盖。棺木钉死,当然推不开,谢夫人四处寻锤子,开始一根根地撬钉死棺盖的长铆钉!


    谢琅脸色都变了,扑上来阻止:“母亲!让父亲安歇!”


    谢明裳从身后拉住兄长,“让娘看!”


    谢琅咬牙道:“我在城外收敛的父亲尸身!父亲尸身……”


    “父亲尸身损毁。我们都知道。” 谢明裳眨去眼角的泪意,重复道,“让娘看。娘不亲眼看过,她后半辈子再活不安生。”


    灵堂里响起铆钉翘起的刺耳声响。一根,两根,十根 ……


    一声沉重声响,棺木盖推开了。


    安静的灵堂里响起一声悲怆大喊。谢夫人崩溃地倒在地上。


    谢明裳跪地搀扶痛哭不止的母亲;谢琅捡起锤子,把铆钉根根钉回原处。


    踩着细雪的马靴脚步声响起,停在灵堂外片刻,跨进门来。


    萧挽风注视眼前混乱的灵堂片刻,解下沾雪大氅,从地上捡起两根长铆钉,递给谢琅。


    棺木盖重新钉死,谢琅精疲力尽地起身行礼,“谢殿下。”


    萧挽风摆摆手,走去谢明裳面前。两人合力把哭到脱力的谢夫人搀扶去后堂歇下。谢明裳又倒出半碗蜜水,奉给母亲,“娘,喝点蜜水。整日水未沾唇了。”


    谢夫人昏昏沉沉地喝了两口蜜水睡下。


    谢明裳坐在榻边发呆。猛醒过神时,一碗蜜水递来唇边,萧挽风盯着她干裂起皮的唇角,“你也喝点蜜水。”


    谢明裳把整碗蜜水喝了个干净。萧挽风接过空碗放回桌上,“今晚还是不能回?”


    “今晚不得空。” 谢明裳握着母亲青筋毕露的消瘦的手,“明晚再回。”


    “那我明晚来接你。”


    谢明裳仰头冲他笑了下:“去爹爹灵前上柱香吧。你把爹爹迎回京城,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不会计较从前你跟他吵架的小事了。”


    萧挽风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长夜漫漫。谢家兄妹夤夜无眠,护卫着昏睡的母亲。


    窗外细雪声簌簌。谢琅白日在宾客面前极力维持谢家体面,深夜里才失态地通红了眼眶。


    “父亲这一生,盖棺论定,无愧于英雄二字。”


    “明珠儿,”他哑声叮嘱妹妹,“莫忘了在河间王殿下面前提一提,至今顶在谢家头上的二十万两军饷贪腐案子,要继续查。查个水落石出,还谢家以清白。”


    谢明裳捧着温热的蜜水,慢慢地喝:“挽风心里记着。我也记着。”


    “那就好。”谢琅露出欣慰神色,微微地笑了下。“等贪污案子也查出真相,谢家的污名洗清,足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明裳却冷不丁地道:“阿兄,不够。”


    对面的谢琅抬起头来。


    谢明裳捧着蜜水,神色极为平静,乌黑剔透的一双眸子里却光芒耀动,亮得异常。


    “阿兄,只洗清谢家被污蔑的贪腐污名,远远不够。”


    她慢慢地说:“爹爹迎战辽东逆王,大胜凯旋,又被调去凉州大营驻守。凉州大营有精兵三万,辽东王残部只有万余。只要爹爹领一万凉州精兵,不,只要八千,就可以全歼逆王残部,再度大胜凯旋,亲手把逆王的头颅挂在城墙下。”


    “爹爹却战死了。他本不必死的。”


    在谢琅的注视下,谢明裳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仿佛有火焰灼烧。


    “谁之错?谁害死了我们的爹爹?”


    谢家兄妹在静室内互相对视,谢琅缓缓道:“明珠儿,你说的很对。”


    ——


    谢夫人昏睡到第二日午后才醒来。


    灵堂里一场悲恸哭喊,是承认,也是哀悼。


    谢夫人恢复了平日的稳定,不再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话了。


    她只对女儿偶尔念叨两句。


    “我对你爹这个人没什么好说的。你父亲脾气倔得像头驴,从来不会好好说话,我也不是软和脾气。我爹相中了他这女婿,说他必成大器,我只能嫁他。”


    “我跟你爹关系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谢夫人陷入年轻时的回忆,笑了下,摇摇头。“打仗的时候。”


    “每年都有突厥人打过来。你爹驻守凉州十几年,每年都要打仗,每次身上带大伤小伤的回来。我又气又心疼,每次裹伤换药的时候张嘴骂他,他打了胜仗心情好,不顶嘴,只对我笑。”


    “后来我们在凉州生下了珠珠。珠珠体弱多病,分去我大半心神照顾。你爹一出征就是三四个月,整天不着家,偶尔在家也不知道如何照顾珠珠,经常帮倒忙,我看他就烦。”


    “后来,珠珠出了事……”


    谢明裳握住母亲的手。


    谢夫人反过来拍拍女儿的手背。 “都多少年了,娘受得住。”


    珠珠在一场春天罕见的沙尘暴里犯了哮喘。哪怕医术最好的军医齐聚镇子,也不见得能挽救珠珠的性命。谢夫人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不找个人怪罪,她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


    谢夫人日夜打马急追,从凉州追入朔州境内,跑死两匹马,硬生生追上了行军队伍。


    “……疯了似的,找你爹大吵大哭大闹,要你爹偿珠珠的命。你爹也快疯了,把你抬出来扔给我,说你是贺帅遗下的孤女,同样快救不活了,叫我看着办。当时的你啊……”


    也病得神志不清,蜷着跟个小猫儿似的,跟随行军队伍日夜颠簸,眼看着活不久。


    谢夫人见到病重的少女就想起珠珠,心里一疼,才从魔怔里醒了神。


    “但珠珠发病的时候,他这个做爹的不在身边,停灵,送葬,七七都过完了,他还在朔州打仗……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还是怪他。你爹梗着脖子,也从不肯服软认一声错。”


    谢夫人回忆着,慨然长吐口气,喃喃道:“如今想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这做娘的有做娘的难处,你爹领兵有领兵的难处……罢了。”


    她起身去灵堂,点燃三注线香,插入香炉中。


    “老头子,吵了一辈子,不吵了。”


    ——


    日夜交替,又一个夜色笼罩京城。


    细雪簌簌飘落。谢明裳拢起厚斗篷,戴起风帽,走出谢家门外,接过得意的缰绳,踩蹬上马。


    顾沛领八十亲兵提灯护送。


    顾沛领兵奔赴黄河以北,追击辽东王残部,又扶谢帅的灵柩回返。一个月不见,人消瘦了许多,从前略圆润的脸颊轮廓变得棱角分明,身上的轻狂少年气几乎褪尽。


    在昏黄灯笼光下乍看去,顾沛的侧脸和神态,有八分像他过世的兄长顾淮了。


    谢明裳收回打量的目光,问他,“才打了一场苦战,回京不歇两天又到处乱跑?你都不累的?”


    顾沛在马背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这时才又有点像从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小小个京城,从城北到城西跑一趟的小事,谈什么累。”顾沛解释,“护送娘子回王府,卑职心里也安稳些。今晚皇宫可不太平。等送完娘子,卑职还得进宫看看。”


    “哦,皇宫今晚怎么了?”


    顾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神色肃穆起来,便显得像他的兄长了。


    “小天子明日登基,废帝定下今日退位,移居行宫。行宫车驾中午就准备好了——人闹腾着不肯走。”


    “闹腾一个下午了。殿下傍晚进宫,严长史不放心,叮嘱卑职送完娘子,去皇宫看看进展得如何,有没有需要卑职出力的地方。”


    说话间,一行数十轻骑已经奔出榆林街,上了御道。河间王府的方向穿过御街往西,皇城方向沿着御街往北。


    顾沛正招呼着:“娘子,这边往西。哎,方向错了——”


    谢明裳原地一个急停勒马,拨转马头


    ,径直往北。


    “宫里那位擅长作妖。先不回王府,直接去皇宫看看。顾沛,跟上!”


    顾沛大声下令,数十轻骑沿着御街往北转向,冒雪急奔而去。


    ——


    一架描金步辇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停放的时辰太久,以至于步辇上方落满一层细细的雪珠子。


    被强行架出寝殿的奉德帝厉声喝骂不绝。


    “你们敢!”


    “我乃真龙天子!你们这些大胆犯上的狂徒!千刀万剐,不能恕尔等之罪!”


    一列甲兵立在敞阔的殿前四周。


    灯笼火光映亮殿前空地。


    萧挽风站在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的中央,注视着奉德帝被架住两边胳膊,强行拖拽下一级级台阶,拖过身边。


    奉德帝撞见他,陡然爆发全身力气,居然被他暂时挣脱了桎梏,停在面前。


    奉德帝满眼血丝,死死盯住面前的堂弟。


    “河间王,你很得意吧。”


    “为大兄复仇,扶持侄儿登基。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不,坐拥天下之人主,到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萧挽风漠然视之,丝毫不回应。


    奉德帝被拖拽得不堪,厉声高喝:“让他们放开手!朕自己有脚,朕自己可以走!”


    萧挽风吩咐道:“放废帝自行上步辇,去往行宫。”


    拖拽的卫士应声松手。奉德帝整理衣冠,昂首挺胸,维持最后的体面,一步步走下台阶。


    逢春站在步辇边,请废帝入车。


    短短十几步距离,奉德帝却又不肯老实过去。


    人停在台阶下,阴沉沉的目光扫过四方,借着明亮灯火,观察周围众人身上打扮。


    留意到众多将士身上不约而同扎起的缟素布料,生麻腰带,奉德帝目光闪动,忽地讥诮笑了。


    “是不是谢崇山死了?军中为他披麻戴孝?辽东王呢?辽东王其人可还活着?”


    萧挽风一步步迎着风雪走下台阶,声线和落雪的夜晚同样寒冽:“辽东王的首级悬挂于城门下。废帝,请登步辇。”


    奉德帝放声大笑起来。


    “竟是同归于尽,哈哈哈!大快人心哪。”


    无数悲愤含怒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奉德帝满意之极,快慰之极。这些乱臣贼子,就该一个个死在他前头。


    萧挽风冷眼看他放声狂笑:


    “谢帅忠心为国,你为何对他处处仇视,意图置谢帅于死地?”


    奉德帝蓦然收了大笑,却还是冷笑不止。


    他当然知道,谢崇山忠心报国,为人耿直,效忠朝廷正统。


    十二年前,谢崇山领兵冒雪翻越关陇道,奔袭千里驰援京城,解救京城陷落之危机……


    如此忠心,如此耿直。


    五年前的仲春三月,奉德帝在京城登基,传诏九边,诛贺风陵。


    那一整年,奉德帝心头最大的恐惧,便是先帝在关外其实未死,死的那个是假的。真的先帝,被谢崇山发现藏起,被谢崇山秘密护送回京,夺走他的皇位。


    他反反复复地派人查验先帝尸身。挖起又埋下,挖起又埋下。


    先帝确实死透了。尸身化为白骨。


    奉德帝接受林相的建议,取贺风陵的首级,寻方士做法,制作为厌胜之凶煞物,秘密埋在先帝葬身的龙骨山下,“以大将之煞气,镇压天子龙气。”要镇压正统天子身上的龙气,免得他来寻自己报复。


    奉德帝又开始新的恐惧。恐惧先帝不能来寻自己报仇,却去给忠臣托梦,讲述他如何在龙骨山冤死于袭杀贺风陵的乱军之中。


    谢崇山有没有收到先帝的托梦?会不会替先帝复仇?他一定会。


    奉德帝把谢崇山调入京城,架空他的兵权,把猛虎锁在身边时刻看管。


    奉德帝沉沉地笑了。


    害他这么多年辗转反侧,难以安睡。谢崇山这耿直忠臣,该死啊。


    比野心勃勃的辽东王,更该死。


    奉德帝缓步走向装饰华丽的步辇,他并不急着走,步子慢得很。


    “谢崇山死了,辽东王死了。还有你,萧挽风。”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萧挽风。“莫看你今日张狂得意,你必定死在朕前头。”


    “这么多该死之人死在朕前头,痛快啊。”


    “如此说来,”萧挽风的声线森然,“谢帅之死,确实是你有意为之?”


    奉德帝冷笑。他已经如此地步了,还能更糟么?不会更糟了。他不屑于否认。


    “略施小计,谢崇山和辽东王同归于尽,只可惜逃脱了你萧挽风。朕认下了,你又能如何?河间王,你敢下令弑君?”


    萧挽风目光森然,并不应答,开始缓缓抚摸拇指虎口处的精铁扳指。


    奉德帝笃定得很。


    “河间王,你不敢。朕在位五年,乃是真龙。弑杀真龙天子的罪名,天下无人担得起。五弟,你我血亲兄弟,你更担不起!”


    奉德帝把心底的毒液肆意吐了个干净,畅快之极,他走向步辇的脚步,竟也变得从容。


    “朕乃真龙天子,天下无人敢动朕。你萧挽风也不敢动朕。朕会在行宫坐等好消息,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法。”


    越说越痛快,奉德帝畅快笑着坐上步辇。之前他畏行宫如牢狱,如今竟仿佛成了避难之乐土。


    四个内侍前后抬起步辇,奉德帝高坐上方,仿佛自己还是统领四海的风光天子,对周围甲兵悲愤目光熟视无睹,抬手指点四方。


    “拔刀啊?放箭啊?你们不敢。”


    “弑君的罪名,无人当得起!等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死绝了,只有朕还好好地活着!朕——”


    嗡——


    弓弦轻响,一支羽箭从人群之中凌厉激射而出,化作一道笔直流光,射入奉德帝仰天大笑的嘴中。


    张嘴入,后颈出。


    咯咯之声不绝,鲜血从后脑喷溅。奉德帝从步辇上栽倒下地。


    无数道目光或惊骇、或复杂、或震撼,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无人搀扶濒死的天子。


    奉德帝嗬嗬倒气,鲜血从后颈的大破洞汩汩流出。


    涣散的目光里,一个模糊人影走到他面前,跨过血泊,垂目打量缓缓软倒在地的一代天子。


    “我敢杀你。”


    谢明裳平静地俯视面前濒死的大睁双目,“谢家之女,为父亲谢崇山报仇。”


    弓弦抛掷于地,踏过天子之血,径自分开人群离开。


    寝殿内外,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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