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快!”
京城大小街道,处处有甲胄鲜明的禁军快步跑过,时不时高喝:“京城戒严!”“在街上滞留作甚, 无事回家!”“拥堵城门者一律拘押!”
持续多日的一场罕见大雨终于转停, 满街积水。
车轱辘声阵阵,河间王府的马车照常出门, 慢悠悠驶过大街小巷,又停在城北大长公主府门外。
这回小厮仆妇们跑进跑出,
往王府马车上装酒坛子。
哄传出去的消息道:大长公主府酿出了今年份的菊花酒。端仪小郡主邀请好友谢六娘子登门, 闭门赏新酒……
怎么说呢。
酒确实是好酒,只有些寡淡。
布置富丽堂皇的内殿里, 谢明裳跟端仪郡主两个并坐在食案后,每人喝了四五杯新酿的菊花酒, 跟蜜水也差不了多少。
上首位坐着的大长公主殿下面前放的,才不是菊花淡酒。
京城上好的“三白泉”,清烧酒, 后劲大得很。
此刻大长公主喝得醉意朦胧, 斜靠在罗汉榻上, 跟小辈们闲来说笑。
“给你们说个今天新得的笑话。”
“八月十五那天,我不是大清早讨来一封手谕, 出城去白塔寺上香祈福?”
谢明裳记得很清楚。五十辆犒军大车,就是借着“上香祈福”的借口才顺利送出了城。
大长公主晃着酒杯笑:“怎么说呢。虽说顺道做了点别的事,但本宫实打实地去了趟城外白塔寺, 花费整天功夫, 步行上山,挨个在佛前上香供奉,为天子、为国运祈福, 这份心意做不得假……结果呢。”
今日大清早,身边的辰大管事被召入宫里,接受了一番质问。
天雷劈了承乾殿。圣上要问责。问来问去,追问到大长公主头上。
拐弯抹角地问,八月十五当日去城外白塔寺上香,祈福过程可有异常?香油供奉,祈福言语,可有怠慢之处?
“怀疑我上香供奉之心不虔诚,想把雷劈的罪过扔到我头上哪。听得我这颗心,凉飕飕的。”
“方士们胡诌什么‘雷击于东,不利社稷’。东边有什么?东北有辽东王。没错,宫里的天子是我侄儿,谋反的辽东逆王是我堂弟。但我这大长公主,不替这天下的正统祈福求国运,难不成,我还能替逆王祈福不成?”
“步行上山,敬香拜佛,满殿大佛一一拜过去,拜得我后腰疼……这份心意,喂了狗了。”
谢明裳和端仪互看一眼,举起酒杯,起身敬酒。把不好接的话题轻轻带过。
话题转来新酿的菊花酒上。
“花酒果酒味道都寡淡,也就你们十来岁的小娘子爱喝。” 大长公主噙着笑吩咐下去,“取八坛新酿的菊花酒,抬去河间王府马车上。谢家小丫头带回去随意喝。”
谢明裳举杯道谢,“八坛酒送王府不少了。不过还想跟大长公主殿下多讨两坛酒。最近河间王府人手不够嘛,地方又大,王府亲卫看顾不周。我想着,要不要索性搬回谢家住几天。”
大长公主笑睨她,“话里有话,说给我听呢。河间王给你留了不少人,怎么突然人手不够了?”
谢明裳便笑吟吟往下说:“怕河间王被人从背后捅刀子,送五十人出城护卫他。”
大长公主笑得几乎喷了酒。
“这种事你也敢挂在嘴边?真拿我这处不当外人了。”
谢明裳还真敢继续说。
“河间王也是大长公主的侄儿,王府有难处,有什么不敢说的?确实人手不够,万一遇事了,喊人都来不及。我想跟大长公主讨几个人,又不敢开口,索性只多讨两坛酒,搬回谢家住一阵。”
大长公主笑指她,“你还不敢开口?讨人讨到面前来了。河间王府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有明着蹚浑水的?人给不了,本宫只能多给你两坛酒。”
谢明裳起身谢过:“多两坛酒也行。不为难大长公主殿下。”居然再不提此事,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起来。
这番毫不纠缠的干脆脾性,直撞进大长公主的心坎上。
两边对饮一杯酒,大长公主笑问:“送出去五十个,偌大王府留下的亲兵,只剩三四十了?确实防什么都不够。我这边的路子行不通,你下面要去哪处再借人?谢家?”
谢明裳继续往杯里倒酒:“不借了。搬回谢家住是句玩笑话。谢家那点护院能防什么?”
大长公主的视线意外撩起,听面前的明艳小娘子若无其事往下道:
“既然人手不够,回去之后就把王府的院墙砌高三尺,再把不用的院子封了。所有人和物件挪去几处跨院集中住下,容易管辖。”
“高筑城墙,坚壁清野。这是战前的常见打法。小丫头,京城尚在天子管辖下,禁军戒严着呢。你提防的是外敌还是内贼?”
谢明裳坦坦荡荡地举杯喝酒。
“不知道。哪家半夜领兵往王府冲,就是我们要提防的对手。”
大长公主嗤笑:“真有兵半夜往河间王府冲,你砌高三尺院墙,指望区区三四十个亲兵,封得住,挡得住?”
端仪感觉气氛不对,起身嗔唤道:“母亲,别吓唬明珠儿。”
谢明裳抬手按住居中劝和的好友,注视向主位的天家贵女。
她笃定地道: “我虽为女郎,亦有马,有刀。”
对视间,两人脸上原本寒暄带笑的表情不知不觉都消散了。
大长公主垂下眼帘,懒洋洋晃起手里的美酒。
“好一句有马有刀。多少年没听京中的小娘子说过如此胆量气势的话了?不过对方胆敢冲门,必定人多势众,你有马有刀又如何?难道能逃得过?河间王没给你留几样关键的护身符?”
谢明裳忽地一笑,两只漂亮的眼睛眯起,弯成一道狡黠月牙。
她起身敬酒。
“有马有刀,你来我挡,喊杀震天……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距离城北大长公主府,快马也就一刻钟脚程吧。大长公主殿下听得清清楚楚,当真不来救我?”
大长公主拍着桌案大笑。
“救!”
当场唤来辰大管事,吩咐下去:“我们大长公主府,向来不沾染朝中浑水的。不过河间王都去城外领兵了,谢家小娘子独自留在王府,我这个做姑姑的,替河间王照看几天他内院的小娘子而已。有人问起,便如此回话。”
“府里报信用的鸽子给她两对带走。河间王府急用人时,有鸽子飞来,你领三百兵过去看一看。” 辰大管事躬身应下。
咕咕叫的信鸽子两对,连同十坛新酿好酒,送上河间王府马车。
年长的天家贵女带两位年轻小娘子,三位女郎闭门吃酒,新酿的菊花酒喝空两坛。
再寡淡的酒,喝多了也起后劲。谢明裳喝得脸颊绯红,浑身热气。秋季昼短夜长,眼看天色开始擦黑,酒席尽兴,正打算起身告辞时——
“你们两个没醉罢。没醉跟我去城外走一趟。”
大长公主敲着酒杯道:“我那好侄儿河间王,领两千兵,今夜就要开拔出征了。”
谢明裳:!!
端仪惊得一跳,“母亲,我也得去?好好地喝着酒……”
“在家里好好地喝着酒,就没事找你了?天真。还是历练得太少。”
大长公主哼了声,起身道:“酒杯放下,两人都换身衣裳,喝碗醒酒汤。马车已备好,走罢。”
端仪郡主:“……”
谢明裳:“……”
两个半醉的小娘子晕晕乎乎上了马车。
等醒酒汤起效,马车已和城下禁军交涉完毕,城门开启,通行城外。
出城的理由是:犒军送行。
“指望宫里那位天子侄儿出城犒军?做梦呢。”
大长公主倚在马车上喝醒酒汤:“清晨
得了一顿训斥,晌午我便递上一封奏本,自愿去城外犒军。”
晌午递上,午后手谕发下,批复得比劈下来的雷电还快。
天子觉得大长公主以行动请罪,很满意。
至于大长公主心里如何想的,谁也不知。
端仪按着酒后发晕的脑袋:“犒军送行的差事是礼部和兵部的,母亲揽来作甚?我们不是从不沾染朝堂政务么……”
大长公主把醒酒汤又塞一碗给女儿。
“上游洪水往下涌,你站在岸边,衣裳鞋袜干干净净,指望洪峰绕着你走?多喝一碗,醒醒脑子。”
“……”端仪哑然喝汤。
出城后还有一大段路。车行期间,谢明裳听了满耳朵的密辛。
“君家最近闹腾得不轻。”
君家,端仪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家里。君氏祖上开国文臣出身,祖孙三代都入仕为官,朝中势力不小。
雷击承乾宫,寓意不祥。君兰泽的父亲秘密上书,言曰:
“内不平则外不安。不如驱虎而吞狼。虎狼齐灭,天子可安。”
“老掉牙的驱虎吞狼之策,当宝贝似的献给天子。”
大长公主冷笑:“外来的突厥人是狼,京城领兵的河间王是虎。驱虎吞狼,虎狼齐灭——指望着两败俱伤呢。”
“君家这是自诩为忠臣了。谁给他们的脸?河间王姓萧!我萧氏宗室儿郎,难得出了个勇武的,人在前头领兵御敌,背后被这帮小人算计。”
“阿挚,你说说看,你那未过门的夫婿君兰泽,他知不知道他老子上书的内容?”
端仪郡主的酒彻底醒了。 “母亲勿恼,我去查一查。”
“查出君兰泽知情呢?”
端仪紧紧地抿住下唇,坚持:“先查一查。”
马车里短暂安静下去。
谢明裳掀开车帘子,让旷野的风吹进车厢,吹去满车酒气和凝滞的空气。
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京城东郊临时驻军的大营遥遥在望了。
————
大营辕门开启,放车马一行进入。很快有人恭谨请大长公主下车。
两位小娘子留在车里未出,被引入一处中军帐篷边停下。
透过敞开的车帘子,周围兵士疾步来往,火把光影憧憧。不时有将领带一队人匆匆小跑过去。听动静,大军正在列队迎接前来犒军送行的大长公主。
谢明裳轻轻“咦”了声。
照亮四周的火把光芒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直奔马车方向而来。来人交涉几句,被顺利放行,走近车边,敲了敲车壁:“明珠儿,下车说话。”
赫然是几日不见的兄长,谢琅。
谢琅自从出城急送父亲,之后便未回京。谢明裳猜测他投奔了京外大营,果然没错。
谢琅脱下城中的文人直缀衣袍,换了身布衣,外套护心软甲。见面连寒暄都顾不上,开门见山直问:
“送来的那三千两金,来处干不干净?”
谢明裳吃了一惊。秘密送出城的三千金,她托顾沛当面交给他主上,谢琅如何知晓的?
除非……
她上下打量阿兄的军中装束。
谢琅简短解释:“我投奔河间王麾下,如今任职行军主簿,负责后方统筹。三千金在我这处——能不能放心用?”
谢明裳听明白了,给了个明确回复。
“来处干净得很。送钱的人比我们更怕露马脚,阿兄放心大胆的用。”
谢琅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露出笑容。
“如此甚好。这笔钱要买粮草辎重,还需秘密置办马匹军械。今晚前锋营就要出发,钱不大够。能想办法再筹集些来最好。越快越好。”
谢明裳越听越诧异。 “怎会需要自筹?朝廷调拨的粮草辎重呢?”
谢琅警惕看看左右,声线压低。
“出征前无异常,该送来的辎重都送到了。但殿下昨夜交代下一句话来。他说——”
“做好一应准备,防备腹背受敌。”
谢明裳心里一震。
她也压低嗓音,飞快地询问:“防备腹背受敌,为何不索性在大营里拖几天再走?多磨点辎重粮草军械带走,多带个百十车,后续的麻烦也能少上许多。”
四周明晃晃的火把,映出谢琅奇异的脸色。
“拖不得。”
“越往后拖,拖到朝廷回过神来,召回父亲,那才叫真正的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砰!谢明裳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几下。
之前被忽略的水下暗影,直到今夜才浮现出水面,现出了庞然真身。
“召回父亲……什么意思?父亲不是奔赴凉州大营,防御从凉州南下的突厥人么……啊!”她忽地低低呼喊一声。
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微妙之处了。
突厥三路发兵的消息确凿,来自于被一封拦截的突厥文书。
但那封文书……是伪造的!出于阿兄谢琅之手!
“没有三路发兵。”谢琅直视着妹妹:“从突厥兵力推测,只有两路。一路在朔州边境激战,一路攻破云州南下。凉州无突厥人。”
“伪造三路发兵的消息,就是为了调开父亲,让父亲远赴凉州驻守——好过留在京城,被人用做棋子,和殿下兵戈相向。 ”
“所以,一定要快。赶在朝廷意识到凉州无外敌,把父亲从凉州大营调回之前,把京城的局面稳定下来。”
“一定要快,速战速决。”
谢明裳站在帐篷边的空地上,目送阿兄的背影快步离开,脑壳嗡嗡作响。
大营远处的高台之上,大长公主姿态雍容,正代表京城内的天子,向四周即将出征的将士勉励喊话。
宣讲完毕,高举一碗出征酒,扬声道:“今夜出征,痛饮此酒;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浪潮般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无数只手臂,高高举起出征酒,痛饮整碗烈酒。
“驱逐胡虏!护我河山!”
虎背熊腰的主将裕国公,站在高台之上,众将士瞩目之下,将一碗出征酒捧起,长篇大论地喊话: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诸位,到了尽显男儿英勇锐气、报效家国的时候了!敬前锋营将士,敬河间王!”
谢明裳遥望的目光凝住。
大片呼喊当中,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肩披明光铠,长刀马靴,长腿两步登上高台,接过裕国公的出征酒,却不饮,转过身来,将烈酒洒在台上。
出征前夕,群情奋昂,萧挽风此刻的平静显得格外不寻常。
他只说了一句话。嗓音凛冽,掷地有声。
“前锋营众儿郎听着:血战到底。”
第112章 第 112 章 望君早归。
谢明裳急回程。
大长公主的马车入城后便分开, 快马奔回王府时已入夜。
不等歇息,她喊来严陆卿。
“你家主上今夜出征,手头缺钱。庐陵王妃那边不能任她拖延了。二十万两银, 想个法子, 叫她尽早吐出来。”
“这么快便出征!”严陆卿大惊之余,冥思苦想:
“庐陵王还在诏狱里。人未放出, 案情也并无进展,庐陵王妃那边不容易松口……等等, 可以反过来推。臣属有一计。”
严陆卿这一计, 可谓以毒攻毒。
“想办法弄到庐陵王在狱中穿的衣裳。再弄根手指、脚趾,放木盒里送去庐陵王妃。性命威胁之下, 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口了。”
谢明裳听得直摇头。
“庐陵王妃是杜家女, 书香门第出身,极少经历生死倾轧的大事。性命威胁之下,方寸大乱, 谁知她会做什么。”
情急之下, 万一被她跑去跪宫门, 把事情捅去宫里,那才叫两败俱伤。
两人合计了半夜, 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想办法入狱见庐陵王。告诉他二十万两银可换他出去。弄来庐陵王亲笔写的血书一封,交给庐陵王妃。
血书求救,方寸大乱——她多半就会松
口了。
庐陵王拘押在禁军诏狱, 皇城里头。外人进不得诏狱, 还得宫里的人去。
严陆卿神色微微一动,“前几天送来前院做事的穆娘子……”
双面奸细,是个极好的人选, 用不用她?
谢明裳:“试试看。”
严陆卿:“可信么?万一她入宫后竹筒倒豆子,把我们卖给冯喜,我们就极为被动了。”
谢明裳的想法不同,“用人哪有百般笃定的?”
所有人里,穆婉辞最有可能成事,便给她机会试一试。
“事不成,则此人不可用。传扬出去,我们也不过意图讹庐陵王二十万两银子。多大的事?”
就此敲定下来。
谢明裳扬声传唤穆婉辞。
深夜的外书房灯火通明。严陆卿细细地说,穆婉辞凝神静听。
“能不能做?”谢明裳问她。
穆婉辞思忖良久,肯定地点头。
“前些日子刘胜被娘子打了十杖,赶出王府。没了递送线报之人,奴正好可以回宫一趟,寻找机会。如果侥幸成功的话……”
“如果事成顺利,记一大功。你从此在王府前院站稳脚跟。”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承诺。
穆婉辞眼底光芒闪动,深深福身下去:“奴尽力一试。”
*
这时已经三更末,万籁俱寂,京城早起的人家再过一个时辰就得起身了。
谢明裳呵欠连天地回晴风院。
鹿鸣服侍沐浴,边倒水边惊问:“城外今夜出征?何时能回来,有没有说。”
谢明裳困倦地眼皮打架:“出征哪能说得准?能说得准的事也有,明天开始,院墙要加高三尺……”
三言两语交代完,谢明裳困倦地躺去床上,上眼皮搭下眼皮,才陷入浅梦不久——
居然又被叫醒了。
严陆卿满眼的血丝,站在晴风院门外喊人。
“宫里的逢春公公来了,娘子起身罢。今夜睡不得了。”
————
逢春入夜后急传宫里的消息。
“河间王出征了?”逢春急得跺脚,“可能派人追回来?至少出城递个信也好!”
他今夜在内殿值夜。圣上今晚留人议事,几个老臣半夜都还在宫里。
大晚上的,他奉茶入内殿,听到圣上开口笑说: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这八个字,妙得很。”
随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谦虚推辞:“臣愧谢不敢当。毕竟是位宗室出身的贵胄……”
“妙得很。”天子再度道。
奉茶出殿前,逢春偷偷瞥了眼开口答谢的老臣。
“是君家的老大人,资政殿大学士。家里幼子在跟大长公主府的端仪郡主议婚,说起来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圣上倚重君老学士,这两天时常召入宫里问政。”
逢春琢磨来琢磨去,感觉实在不妙。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哪个是虎,哪个是狼?哎哟哟咱家越想越不安心,正好手头有一桩出宫急办的杂事,赶紧来知会一声……”
谢明裳:“知道了。多谢逢春公公的消息。等再过几日,开始有交战军情送入宫,半夜有将领秘密入宫奉命,快马出京之类的消息,劳烦逢春公公盯紧点。”
送走逢春后,严陆卿彻底睡不着了,来来回回地走。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好生狠毒的八个字呐。娘子,宫里确凿要下手了。殿下这一去,无论交战胜负如何,宫里都打算好了,要‘齐灭’。”
“腹背受敌。”谢明裳想起军营里听来的这四个字。
“你家主上警惕得很,这四个字是他自己说的。还未出征,他已经在提防背后了。”
严陆卿叹息道:“只有天天做贼的,哪有天天防贼的?战局上每一分变数,伏兵,士气,意外伤亡,甚至天象,都可能导致胜负反转,大胜转为大败……哪提防得过来!”
至少好过毫无提防。
严陆卿:“宫里传来的那八个字,必须得送去殿下手里,越快越好。”
谢明裳坐回桌边,翻了翻王府账目:“又赤字了啊……想点法子,抠也得抠出几车辎重来。”
借着送辎重出城的机会,把那八个字送去前线。
该做的事都做了,其余的,只剩下一个字:
等。
*
轰隆。天幕雷鸣阵阵。
刺目的闪电光里,探哨疯狂打马奔出山林,边打马边大喊:“发现小股突厥人轻骑!前方三里!约莫百人!”
轰!惊雷动地。
领五十轻骑队的前锋校尉急勒马,高喝:“急报后方!弓箭手预备!”
这是一次野外的不期而遇。
两边派出的探哨队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遭逢。
突厥百余轻骑,刚刚呼啸着钻出山林,便对上严阵以待的中原骑兵方阵。
漫天羽箭激射对面,仿佛一场箭雨劈头盖脸落下,突厥人高呼疾冲而来!
对垒双方如点燃的火星,瞬间撞在一处,喊杀声响彻云霄。
火星又很快沉寂下去,旷野大风呼啸。
*
前方遭遇突厥探哨的消息,当日传达后方三十里处。
萧挽风勒马站在缓坡高处,下视平原。
以往突厥人不熟悉地形,往往沿着秦岭山脉往南走。山路崎岖,有众多的峡谷沟壑可供伏击。
这次不同,他们受了指引,行军往东南绕了个大弯,避开复杂山脉地界,沿着河东平缓丘陵地带直插而下——
渭河以北三百里,大片平原丘陵起伏,并无御敌的天然屏障。
但天底下并无绝对的康庄大道。避开一个坑,另一条道上有不同的坑。
突厥轻骑这次避开险峻的峡谷沟壑,他们行进的路上便多了山林,多了河。
山林拖慢骑兵行进速度,不利冲锋。纵横交错的大小河流,在大片丘陵当中流过。
今年中原多雨,几条主河今年的水流深而河岸广,把大地切割成两块,渡河不易,突厥人不会搭浮桥。
“突厥大军主力距京城三百里。两个日夜快马可到京畿。”
萧挽风沉吟着,缓缓摩挲几下拇指虎口的铁扳指,又松开。
“传信后方,求援中军。”
“洛河边渡口埋伏。等对方过河。”
怀中带着人体温度的薄册子,被他取在手里,翻去末页,在旷野大风中添了一笔。
这是领兵出征的第三日。
第一个“正”字写出三划。
*
城外大军出征的第五天。快马急送军情入京。
“前锋营大捷!”
前线驰回京城的报信使拉起军旗,沿着御街一路疾驰而去,放声大喊:“前锋营大捷!”
“洛河东渡口,击杀渡河敌军千人!溺毙两千余人!”
*
领兵出征的第八日。
薄册子末页的“正”字记录下一个半。
后方驰援的几十辆辎重大车往北一路急奔。这天傍晚,最前头的两辆辎重车,终于追上了快速移动的前锋营将士。
谢琅筹措来的大批辎重粮草还在赶来的路上。最先到的两辆辎重车来自河间王府,十名王府亲兵跟车押送。
比辎重更重要的,是跟车送来的两封密信。
“娘子和严长史叮嘱,务必要亲手交给殿下手里。若送不到,就得把两封信毁了。”
押送辎重车的王府亲兵赶路赶得满身尘土,单膝跪倒在主上面前,双手奉上密信:“幸不辱命!”
萧挽风此刻身上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前锋营和对方主力在渡口激战一场,兵力悬殊过大,对方紧追不舍。
人少唯一的好处是动静小。两边相隔一条大河,河岸山林茂密,可以隐藏踪迹。
这几天
,他领兵边打边走,一日一夜换了四处驻扎地。
两辆辎重车能顺利追上前锋营,有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萧挽风撕开第一封信,薄薄的信纸开头写下八个大字,来自严路卿的字迹: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后头整页信纸详细描述了这八个字的来由,逢春从宫里秘密传出的消息。
虎狼齐灭……
萧挽风一哂,把信纸揉成团,扔去火里。
顾沛左手臂受了点小伤,被主上传召时,军医正在换药,他匆匆裹了就走。奔得太快,上臂裹的纱布渗出一点血迹。
也因为跑得太快,气喘吁吁奔来萧挽风面前时,扔进火堆里的纸团还未燃尽。
火光明灭,在山林暮色里映亮萧挽风凌厉的侧脸轮廓。
他正转头看向对岸突厥人出没的山林,眼神锐如刀尖。乌钩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啃食地上的野草。
第二封信被他握在手中,并不急着拆开,先问押送亲兵。
“城内情况如何。你们十人押送辎重出城,王府里只剩二十亲兵,防卫得住?”
“防卫得住!”亲兵简短地描绘起王府砌高三尺围墙,集中人手的防御举动。
又绘声绘色地形容大长公主府时不时地邀约娘子过府赴宴。娘子最近风头正盛,接到许多家的宴请邀约,出门频繁。
连带着白天盯着河间王府的眼线都少了……都知道白天王府没人。
“前两天在御道街边撞上林三郎,和娘子起了争执。林三郎在临街的酒楼上叫骂,娘子可不客气,把林三郎当街狠狠奚落一顿。”
萧挽风挑了下眉:“林三郎?他放出诏狱了?”
“是。正是林相家的三郎,不声不响放了出来。谁也不知何时放出来的。”
萧挽风腿伤的黑锅,全推去林三郎头上,他头上结结实实顶着“蓄意伤害宗室”的罪名被拘走。如此重罪,居然能被林三郎无声无息脱了身。
起先人还老实关在相府里闭门思过。天生的纨绔性子,没安生几天就溜出门喝酒。
街上车马人流少了,张扬出街的河间王府马车,在宽阔的御街上格外显眼。
至于当街喝酒的纨绔子做派,在京城戒严期间也格外扎眼。
两边就这么撞上了。
“林三郎骂不过娘子,怒不可遏奔下酒楼,才露了个面,还没吭声——娘子指着林三郎当众道:‘最近我和旁人都无冤无仇,只和你林三郎起龃龉。我若最近了出事,定是林家报复于我。我若最近消失不见,查一查林三郎名下的城西七里桥宅子。’”
“——林家人脸色都变了。林三郎被林家自己的人拖走。这是两天前的事。”
萧挽风拆开第二封书信。
入眼的,果然是谢明裳娟丽的字迹。
信里写道:大军出征第二日清晨,林三郎即出牢狱。如此巧合,简直可疑。
又写道:争吵激烈时,林三郎嘴里漏出一句威胁,很值得琢磨。她原话抄录下来。
【你等着!河间王那短命鬼是有去无回了,我看你嚣张到几时!】
“你半夜领兵出征,他清晨便出牢狱。绝非巧合,只怕刻意人为之。”
“慎之,慎之。望君早归。”
“明裳。”
漂亮的“明裳”两字花押展现眼前,萧挽风以指腹逐个抚过书信小字。
慎之,慎之。望君早归。
书信的主人盼望他早归,也有人打算让他有去无归。
求援后方中军的急报发出去两封,增援大军迟迟不至。距京城三百余里,哪怕点兵耽搁了时辰,三日,总该到了。
“手臂伤碍不碍事?”萧挽风盯着火里的灰烬,问顾沛。
“一天三百里急行军,换马不换人,撑得住?”
顾沛想也不想地应下:“撑得住!跑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
“很好。”萧挽风赞许地一颔首,当面除下左手拇指佩戴的精铁扳指,递给顾沛。
“此扳指为信物。唐彦真认得你。你挑选一队十人,渡河北上,去朔州。”
“自朔州大营调兵五千精锐,即刻南下驰援。”
顾沛接过沉甸甸的精铁扳指,毫不迟疑单膝跪倒:“卑职遵令!”
把铁扳指信物贴身藏好,顾沛点起十个骑射出众的亲兵,带足干粮,众人牵马便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消失在山林远方。
顾淮快步走近火堆。同样灰尘满面,但精神极为振奋。抱拳回禀:
“殿下,放出去的探哨查获对方主力约一万骑,正沿河往西北走。突厥人不擅造船,抢来的舟船又被我们烧毁一批,他们打算挑选一处水浅河口强渡。”
萧挽风起身拍拍乌钩的马鬃,取过缰绳,踩蹬上马。
“重伤将士随辎重车送回后方。”
“其余儿郎上马,走!”
第113章 第 113 章 即刻出京。
秋雨断续, 谢明裳这夜睡得不大安稳。她又梦见了爹爹出征的场面。
其实是四月里的事了。山谷大军集结,即将奔赴虎牢关,爹爹乘马挎刀立在坡上, 被亲兵提醒, 回身眺望半山腰凉亭里的她,远远地冲她一挥手。
回身挥手的瞬间, 烙印在她视野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但毕竟是几个月前的旧事。爹爹已经凯旋归京, 又急奔凉州。为什么又入她梦中?
出征虎牢关的场景在梦里散去, 化作另一副出征场面。
身披明光铠的高大将领,站在高台之上, 面对台下将士,把出征酒洒向地面。
无论动作还是声音都过于沉冷了。和誓师场面慷慨激的高昂气氛并不相容。
萧挽风在高台上道:“血战到底。”
随着这四个字, 洒落地面的出征烈酒,变成血红颜色,洒满高台。
梦里出征的场面忽地又变了。
哪还有高台?台下的将士也消失不见。大地裂开黑魆魆的裂口, 站在高台之上的年轻大将, 低头凝视深渊, 把血红烈酒洒下。
地面敞开大口的黑暗深渊,吞下鲜血, 回报以凝视。
谢明裳惊醒了。
窗外雨急,鹿鸣捧着桐油斗篷追出门外。她披着斗篷,撑起油纸伞, 往灯火透亮的前院走。
严长史满眼血丝, 站在外书房的大沙盘面前。
京城北三百里。西有邙山,东有洛河。红黑小旗沿着洛河河道散乱布下。
出征第五日,洛河东渡口大捷, 歼灭三千突厥。
出征第七日,前锋营半夜突袭,烧毁一批渡河舟船。
出征第八日,后方辎重追上前锋营将士。
押送辎重的王府亲兵回禀,前锋营一日四换阵地,轻骑沿着洛河河道急速行进,意欲堵截北岸的突厥主力。
消息从此中断。
如今日子已到九月初,前锋营出征第十四日。接近半个月了。
“今日依旧无消息。”严陆卿对着沙盘道,“娘子,两千前锋营轻骑,孤军在前,直面突厥主力。接连六日没有消息……不似好兆头。”
谢明裳把桐油斗篷挂去墙壁上,走近大沙盘,垂目注视错综不明的战局。
“至少没有坏消息。”
“等坏消息传来,只怕迟了。”严陆卿从长桌镇纸下取过一张书信,递给谢明裳。
“臣属职责在身,不得不每日催促。娘子,主上手书在此,娘子何时启程?”
书信随着押送辎重的十名王府亲卫回返,当面呈交给谢明裳。
前线战局紧张,力透纸背的一笔狂草,只来得及写下四个大字:
“即刻出京。”
谢明裳把书信又压去镇纸下头:“再等等。”
*
轰隆! 天边银蛇狂舞。大地忽明忽暗,山林阴影如鬼影。
大雨混杂着鲜血冲刷地面。无名山野成战场,无数个声音同时大吼!
“冲!冲!杀过去!踩过去!”
弓弦声齐响,箭矢如雨互射,鼓声震天,喊杀声动地。双方骑兵同时发起冲锋,谁也分不清劈头盖脸落下的是雨还是箭。
滚雷震响,紫电撕裂天地。
双方冲锋骑兵在大雨里混在一处,长枪捅穿人体,刀劈马踏,滚落地面的骑兵嘶吼着扭打,被马蹄踩进泥里。
身后战鼓声如雷,杀红了眼的骑兵们大吼:“冲!冲!”
瓢泼大雨浸透铁甲。萧挽风策马立在山坡上,注视着雨中混乱战局,神色近乎冷酷。
远离战场之外,几列重骑矗立在山林重影之下。人披铁甲,马披皮甲,长枪如林。一骑人马,仿佛一座铁山。
雷声轰鸣,闪电光映亮大地,地面开始震动。
激战缠斗的骑兵感受到异样,无数声
音震耳欲聋高喊,“重骑!重骑!”
前锋营激战当中的众校尉队正齐声大喊:“儿郎们左右闪开!!变阵!变阵!压住左右边翼!”
重骑兵方阵出动,仿佛铜墙铁壁洪流,碾压过激战阵地,持续推进,不可撼动,不可抵挡,把突厥轻骑往河边驱赶。
突厥轻骑战意大溃,呼啸着往两边溃散而去,又被左右边翼等候的前锋营骑兵驱赶回来。
三面合围,唯一的开口在河岸边。突厥轻骑被分割成几块,一步步驱赶向河岸。岸边负隅顽抗者,长枪扎死;跳河逃亡者,弓箭射死,溺死。
喊杀震天的山野逐渐安静下去。
暴雨后的大河水深而阔,满河尸身浮沉。失去主人的战马漫山遍野地哀鸣。
顾淮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大步急奔山坡。
“殿下,一战全歼突厥左军两千四百余人,只剩下跪地投降的八十余人未杀。擒获战马千五百匹。左军领兵的是一名突厥小王,人已投降生擒。如何处置。”
萧挽风不回头地吩咐下去:“战马编入前锋营。战俘不留。突厥小王的头割下带走。”
“遵令。”
河边响起一阵凄惨哀嚎。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送上山坡,交由萧挽风看过,收入木盒,以石灰镇住,挂去马鞍边。
“伤亡如何。”
“战死弟兄三百八十余人。重伤者五百余人。轻伤还能上阵者未计算。”
萧挽风目光居高临下,扫过山坡下的战场。
前锋营将士们冒雨在战场留下的数千尸首间徘徊,一一翻检,没断气的突厥人补刀,替阵亡的弟兄收尸。
前锋营以少胜多,两战大捷。士气足而人疲惫。
战力只剩半数,对方主力大军紧追不舍。
“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后出发。”
半个时辰就走?顾淮震惊道:“阵亡弟兄们的尸首来不及入土为安……”
萧挽风牵过战马缰绳,站在山坡前方,凝望向不远处奔流汹涌的大河。
流水涛涛,水广而深,一视同仁地容纳了护卫家国的儿郎和入侵中原的敌人。
他牵着乌钩往山坡下缓行。一路前行路过之处,疲惫不堪躺卧休息的前锋营将士纷纷跳起行礼。
面前这位年轻的主将,身为宗室贵胄,与将士们同吃同卧,同样尘沙满身。以精准敏锐的洞察力,坚定作战,带领他们以少胜多,两战两捷。
关外的传奇人物,关陇四大捷战功在身,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毫不怀疑,他会带领着前锋营奔赴下一场大捷,立不世战功。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狂热和敬意:“殿下!”“殿下!”
萧挽风冒雨站在前锋营将士中央。他的命令,向来是简短而铿锵有力的。
“收敛阵亡将士铭牌,尸身水葬。等退敌之后,来河边招魂。”
“原地修整,保持战力。”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众多疲惫而激动的年轻面庞:
“大战还在后头。前锋营儿郎们听好了——血战到底。”
河水涛涛,一道道沙哑而激昻的呼喊响彻云霄。
“血战到底!”
*
谢明裳半夜猛地惊醒过来,心跳狂剧,仿佛预感到什么大事要发生。
有模糊的呼喊声传入耳朵。兰夏推开窗户,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便清晰了几分,呼喊声来自王府外,老少都有,不约而同带出喜悦意味。
她趿鞋下地时,院门外正好响起砰砰的敲门声。
“娘子,醒一醒!军情急报!”
“前锋营洛水大捷!一举歼灭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斩杀突厥小王,首级已送入京师!”
兰夏和鹿鸣急打开院门。
严陆卿领几名王府亲兵站在门外。
相比于众亲兵脸上的狂喜,严长史此刻的表情,过于凝重了。
“宫里也传来消息。天子闻战报毫无喜色,急招林相入宫议事。”
“林相今夜奉诏出城。逢春公公听到几个字眼,据说,林相出城的目的是,‘犒军送行’。”
犒军送行四个字,隐藏的含义,太多了。
前锋营出征半个月,后方大军,原来始终未出京畿大营。
天子急招林相入宫议事。林相亲自出城,犒军送行。
“林相和河间王府,始终站在敌对两面,各为其主,敌意不可消解。”
严长史慎重说:“京中恐有变故。娘子收拾一下,奉殿下手谕,即刻送娘子出京。”
谢明裳站在院门边想了想,道: “牵我的得意来。”回去屋里拿弯刀。
兰夏几乎惊哭了,追在身后喊:“娘子,我们、我们当真要走了?我们去哪儿啊。”
谢明裳穿过庭院进屋的功夫,人已经想清楚了。
她扬声叮嘱鹿鸣,把大长公主府带回的两笼信鸽子从厢房取来。
“你们只管安心地住。”她把信鸽子交付给鹿鸣和兰夏。
“河间王府的亲兵各个好战力,披上重甲,关门闭户,足以抵挡一两个时辰。有突发急事的话,把信鸽子放出去。大长公主府亲卫兵力一刻钟便赶到,端仪郡主会照看你们。”
“谢家同在城西,谢家护院会来得更快。”
谢明裳抓着弯刀出门,拉过得意的缰绳往外院方向走。
“库仓准备的辎重粮草搬出来装车。我今夜跟车出城,问问消息。”
城外有阿兄谢琅在兵营里。
留在城内,消息迟滞,出城总能问出个究竟。
严陆卿跟在身后追问:“娘子的箱笼呢?换洗衣裳不带几套?娘子出城还打算回来?”
谢明裳听得笑了,反倒催促他:“你有空管我,不如赶紧准备辎重大车,多装几匣子金。”
穆婉辞好用的很。入了一趟宫,又去了一趟庐陵王府。轻言细语,不露痕迹地,从庐陵王妃手里抠来五千两金。
庐陵王妃抱着庐陵王在大狱里撕下衣袖匆匆写的“血书”,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庐陵王还真富裕。上半辈子兜拢进账的钱财,这回全吐出来了。怎么说呢,感谢庐陵王替前锋营大军筹备辎重。”
庐陵王府现成兑好的金铤,一根二十两,在库房码得整整齐齐,装箱利索得很。
谢明裳交代完毕,确认出城,轻松地把弯刀收在腰后。
梦里全身甲胄的男人站在深渊边缘,洒下鲜血,和深渊互相凝视的场面,让她心神难安。
出城打探消息的决定反倒让她呼吸都顺畅了。
她叮嘱严陆卿:
“跟常将军那边通个气,我们早去早回。”
第114章 第 114 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大军的军营, 辕门半夜敞开。
裕国公亲自赶去辕门,迎进京城来的贵客。
“现成的高台和美酒。只等清晨列兵完毕,林相便可犒军送行。”
林相被引入中军大帐, 裕国公小心询问:“这次犒军送行, 圣上可有什么话,交代给老臣?”
“圣上自然有口谕转给裕国公。”林相意味深长地转述。
“洛河渡口大捷, 洛河二度大捷。河间王的前锋营威风不小。却不知裕国公领主力出征,打算点多少兵马, 北上增援河间王的前锋营?如何个增援法子?”
裕国公试探道;“前锋营伤损不小。老夫打算点五千精兵, 点一员猛将领兵,北上增援。”
林相:“呵呵, 五千兵倒也罢了。增援的时机如何?”
裕国公眼神闪动:“圣上觉得,眼下不是增援的好时机?”
“裕国公乃是军中主将。”林相似是而非地道:
“增援的最佳时机, 自然由裕国公定下。”
言语间伸出手,官袍大袖下递过一张手谕。
裕国公急接过手谕。天子朱批的笔迹,他认得的。这封朱批只写了八个字:
“驱虎吞狼, 虎狼齐灭。”
裕国公心头急转, 抓着手谕小心收入袖中, 笑容满面道谢:“多谢林相提点。圣上之意,老臣领会了。”
林相矜持地微微颔首, 赞许道:“裕国公,国之重器也。明日出兵增援、剿灭虎狼之事,一切仰仗裕国公。”说罢坐在中军大帐里, 闭目养神起来。
裕国公几次试图提起话头, 从林相嘴里多套几句都未得逞。
四更末,天边泛起鱼肚白,断断续续的夜雨停下了。
“雨停日出, 这个秋天难得的好天气啊,此乃出征吉兆。”林相假寐了一场,微笑捻须走出中军大帐,往准备好的高台方向行去。
裕国公停在中军大帐外,面色阴沉,取出袖中的手谕,借着微弱晨光打开细看。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这老匹夫。” 裕国公磨着牙骂,“动动嘴皮子,黑锅全推给老夫。”
当他在城外不知?
林相家里唯一剩下的幼子,林三郎,早几天就被求去圣上面前,静悄悄从诏狱里捞出了人。
“他的儿子不声不响接出来了,老夫的儿子还在诏狱里吃苦。这老匹夫一句不提。”
轻轻巧巧“国之重器”四个字捧来头顶上,就要裕国公府揽下所有的脏活计。
要把突厥人赶回关外,要大胜,还要‘虎狼齐灭’。
河间王十日斩获两场大捷,战场距离京畿只有三百里,万众瞩目,突厥小王首级传京,他如今在民间的威望正盛。
朝野瞩目之际,把领兵栋梁在战场上灭了,稍微露出点马脚,他裕国公府上下都得被人戳脊梁骨骂一辈子!
裕国公沉着脸色走出几步。
骂名都还是虚的。他的爱子头顶的罪名,可是“涉嫌行刺河间王”的重罪!
如果河间王完好无损地回京,当面小惩大诫,事情也就过去了。如果河间王死在战场呢。
为国战死,马革裹尸。他会成为万民眼里真正的英雄。
顶着“行刺河间王”的重罪的自己儿子,蓝孝成,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裕国公的脚步忽地一个急停。
手指隔着衣袖抚摸天子手谕。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灭的意思,倒也不必河间王身死。
他想到增援的最好时机了。
——当然要选前锋营和突厥主力双方搏杀死斗,前锋营全线溃败,突厥主力元气大伤的时机。
届时,己方主力冲入战局,扭转乾坤。驱逐突厥人出关,前锋营死绝,河间王只身幸免。
中军大胜,前锋营大败。自己身为主将回京领功,河间王押回京城,定战败之罪。
战败之将,即使活着,虽生犹死,谓之“灭”。
晨光照亮裕国公老谋深算的脸。
阴沉了整晚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笑容。
*
谢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投奔河间王,领一个行军主簿的职务,分管后勤物资。虽说行军主簿的铭牌在军营出入方便,但进不得城!
这两天各方都有消息传来,真的假的都有,军情流言,泥沙俱下。他感觉苗头不对。
正如坐针毡时,城内增援的十辆辎重大车缓慢行驶进辕门。
严陆卿坐在大车前头,远远地招手:“谢大郎君!”
谢琅眼前一亮,几步奔过去,不等车停就疾速道:“林相夜里来了。清晨大点兵,裕国公点五千精兵,号称北上增援前锋营。”
“但他点的领兵大将,是他自己心腹!”
“前锋营只有两千人马,增援兵力五千。增援会师之后,军中到底哪方说了算,说不准!”
严陆卿开口道:“谢大郎君冷静些说话——”
谢琅如何能冷静?他还听闻了更大的消息。
“凉州那边的军情传来京城了。报说凉州无突厥人踪迹!”
谢家在军中积攒的人脉不少,以他谢家长子的身份,在军中打探消息容易。
“朝廷已经知晓,突厥三路发布的消息不实。裕国公说道:调兵令已下,急调父亲回京。”
“等父亲领凉州大营精兵,回返京城,”谢琅浑身发冷。
他想起了萧挽风临走前的那句“腹背受敌”。
倘若父亲奉命袭击河间王……
“朝廷调兵令已下。等父亲回京,也不知朝廷会如何调派父亲用兵,对战哪方……情况更难测了!严长史,想想办法!”
垂下的车帘子从里头掀起,露出小娘子雪白的下颌。谢明裳递出一个水囊:“阿兄,冷静些说话。”
谢琅:“……你怎么来了!”
谢明裳的指尖缓缓拂过后腰刀鞘:“我不来,如何亲耳听得消息?多谢阿兄告知。”
“对了阿兄,河间王在出征第八日给我写了封手书,让我即刻离京。我现在觉得,可以听他的了。”
谢琅:“……”
严陆卿大感不妙:“娘子,你出城前还说早去早回?即刻离京可以,你要去何处?”
谢明裳不答,拎起半截车帘子,望向谢琅:“阿兄,你身上这身布袍软甲不错。有没有最小号的,给我两身?”
谢琅:“……”
谢琅接过水囊,咕噜噜喝了一通水,人冷静下去。“布袍软甲有得是。你要去做什么?”
谢明裳倒也不瞒他,把自己的打算坦坦荡荡说给兄长听。
“我在城里等待战况这些天,时常夜里惊醒,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听到阿兄刚才几句,我便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朝廷调兵令已下,父亲接令便会返程回京。我快马往西北,一路沿着驿站急追信使——拦截调兵令。”
严陆卿听得眉头大皱。
“不必娘子亲去。河间王府亲兵点一队,上路追赶便是。”
谢明裳晃了晃手指头。
河间王府亲兵上路追赶,只能拦截信使,抢夺调兵令。
如果来不及,调兵令已经送到爹爹手里呢?河间王府亲兵又能做什么?
“如果来不及拦截,我还可以见爹爹,当面劝说他:缓行军,慢归京。”
缓行军,慢归京。
短而有力的六个字,叫严陆卿沉默下去。
轮到谢琅摇头了。
“劝说父亲轮不到你去。我去。”
谢明裳趴在车窗边,借着晨曦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兄长。
有个疑问,她心里藏很久了。
“阿兄,你投效河间王府的事……爹爹知不知情?”
谢琅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短暂的不自然神色,即刻叫谢明裳看出端倪。 “爹爹知道了,对不对?”
谢琅默然不答。
如果谢明裳不追问,这件事会被他藏心里一辈子不提。
上回冒雨追出城外,被父亲谢崇山当面质问:中秋军营喝醉,他脱口而出的一句“主上来了”,什么意思?
谢琅闭嘴不答。
然而无论他答不答,答案早已昭然若揭。无形的沟壑横亘在这对父子当中。
谢崇山当场暴怒,一记耳光把他打翻在地,四处找马鞭子,被耿老虎领几个老亲兵扑上来死死把人抱住,谢琅这才仓促脱了身。
他脸上那道肿起的巴掌印,三四天后才消退了。
谢明裳看他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别去。爹爹见了你,你言语劝说只怕无用,反倒让爹爹火气更大。”
谢明裳扳着手指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你们都知道的,爹爹看在我生父的面子上,对我格外容让。我当面劝说,他老人家总能听进去几分。”
“再说了,”她竖起第二个手指头:“快马急奔西北,论骑术,信使不见得跑得过我。运气好的话,能提前拦截了信使,免得爹爹为难。所以——”
白生生的手掌在阳光下摊开。
“阿兄,拿几套换洗衣袍子来,干粮水囊多多备下。”
“严长史,你得自己赶车回京城了。跟车的十名王府亲兵跟我走一趟。”
“就这么说定了。晌午准备,午后出发。”
***
整夜小雨断续。夜风呼啸刮过桦树林,木叶飒飒而落。
大河岸边,疲惫的将士横七竖八地合衣躺倒在滩涂上休息,兵器就枕在后脑下。
带有人体温度的薄册子从怀里取出。篝火光下,萧挽风把薄册子翻去末页,划上重重一横。
前锋营出征第
二十天。末页记录下完整的四个“正”字。
前锋营两千人,减员七成。保留战力的,还有六百余人。
后方增援大军前日已至,就在约莫二十里外的山丘驻扎。
此刻,领军增援的将领或许正驻马山头,隔一条河,往前锋营这处遥遥眺望。
不靠近,不接应,不远不近的尾随。
前锋营昨日一日三战,二十里外的援军毫无动静。
好个“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殿下。”
顾淮满眼血丝,强忍疲惫:“探哨回报,东北、西北方向,两面出现突厥轻骑踪迹,人数两千以上,追着我们包抄而来。天亮了,河边不可久留,殿下,我们该走了。”
萧挽风并不动身,反倒传令下去:“叫醒儿郎们起身,埋锅做饭,杀羊。”
顾淮一惊。
前锋营一直都在急行军,辎重车跟不上,随军的活羊只有五头。
埋锅做饭,宰杀羊肉,将士饱餐一顿,这是大战前奏!
萧挽风盯着篝火光。
七日前的洛河边,前锋营三面包围,一面开口,把突厥左军两千五百人尽数驱赶去河岸歼灭。
今日,前锋营驻扎河边滩涂,对方优势兵力自东北、西北两面合围,显然抱有同样的打算。
往南躲避围堵,死路一条;往北突围,还有一线生机。
东方升起鱼肚白,晨光映亮河岸。萧挽风熄灭篝火,起身吩咐:“取铁甲。”
“准备桐油,点火烧林。”
*
天光大亮。今天是个多云天气,头顶浓云聚集,天色虽然暗了些,好歹没下雨。
裕国公策马停在山丘高处,极目远眺北面山林。
二十里地,这个距离不算近,以今天的天光看不清晰动静。
“前锋营又在和突厥人交战?”裕国公眯着眼,视野尽头有黑影摇晃,看不清那黑影是树木还是旗帜。
“剩下那丁点的兵力,他还能怎么打。”
裕国公自言自语道,勒马准备下山坡。“多派几队探哨,再探虚实。”
身边几位亲信将领忽地惊呼起来。 “大帅,看远处!”
裕国公勒马猛回头。
二十里外的视野尽头,他看不清树影还是旗帜的地方……正在熊熊冒出火光。
*
油助火势,桦木林陷入熊熊大火中。
河边滩涂驻扎的前锋营将士把最后一块羊肉捞起吃干净,踩蹬上马。战马在火光里不安地嘶鸣着。将士们纷纷用布蒙住爱马眼睛。
今天白天刮西风。
大风从西往东,山林间的滚滚浓烟带着烈火吹往东面。烈火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秋雨天气,山火烧不久,下一场雨便浇灭了。但这道短暂的山火屏障,可以阻隔东北而来的追兵。
萧挽风撕下布条,蒙住乌钩的眼睛,拨转马头,往山火未起的西北面山坡上走。
他今日披的不是明光铠。身披铁重甲、肩吞,披膊,头戴兜鍪,长枪挂在马鞍边。乌钩披挂起马甲。
在他身后,百名重骑兵列阵跟随,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庞然小山。
朔州大营的铁甲军天下闻名。边地重甲军无诏不得出朔州。如今却出现在中原战场。
前锋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却无人提出质疑。
数百前锋营骑兵毫无异议地拨马追随,跟上前方重甲军,仿佛本该如此。
战场追随主将,本该如此。
熊熊大火裹着浓烟往东面吹过,热浪扑面。东北面的追兵被山火拦阻,西北面的突厥轻骑正呼啸而来,来自草原关外的奔马快若闪电,相隔数里旷野,可以看到一个个小黑点急速逼近。
萧挽风玄甲兜鍪,长枪握在手中。铁枪尖指西北。
后有豺狼,东有烈火。前有悍敌,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声线沉冷而坚决,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儿郎们,冲杀过去!随我突围!”
战鼓如雷,战意如虹。主将悍然无畏,当先赴战场,身后将士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冲杀过去!血战到底!”
兵力悬殊的两军遭逢于旷野,仿佛滚滚洪水当中两股奔腾急流,轰隆,撞在一处。
第115章 第 115 章 血战到底。
嗡——!
斜刺里一支冷箭, 角度刁钻,扎进铁臂甲缝隙当中。顾淮忍着钝疼,扯下冷箭, 扔去地上。
血水飞溅。顾淮抹开满脸鲜血, 大喊:“护卫亲兵,跟上殿下!”
漫山遍野都是突厥轻骑。叫嚣着听不懂的呼喊, 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打掉一波又涌来一波, 西北路的敌军远远不止两千人!
萧挽风冲得太前, 人马背影消失在顾淮的视野里。
周围都是呼啸来去的突厥轻骑,四面八方都是冷箭和刀锋。顾淮奋力打马往前冲。
“嗡——!”又一支冷箭迎面射在额头, 被铁头盔挡住,未扎进皮肉。但巨大的冲力冲得顾淮在马上一个踉跄, 眼前发黑,死死勒住缰绳。
他恍惚间起了幻觉,视野尽头, 似乎有大片烟尘滚滚, 不知是东边燃烧的山林火转了风向, 还是突厥人马又添增援?
不止幻视,还起了幻听。他的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大喊。突厥人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居然是熟悉的中原腔调, 有无数嗓音嘶吼:“冲!冲! ”
四面八方围拢的突厥人被冲散出缺口,有快马飞奔近前,似曾相识的嗓音大喊:“哥!”
魁梧高大的铁甲军勒马急奔身前, 头盔一把扯下, 露出顾沛焦急的脸。
顾沛远远地高喊:“哥!清晨大老远地看到山林起火,我就猜这处有战场。你受伤多重?满身都是血——”
顾淮嘶声大吼:“头盔戴回去!去寻殿下!他孤身陷在阵中!”
顾沛大惊,匆匆戴头盔, 拨马便往厮杀最猛烈处急奔。
“儿郎们,跟我冲!”
铁蹄滚滚,大地震动。上千铁甲重骑,组成铜墙铁壁方阵。
突厥轻骑的阵脚压不住,被轻易撕裂几处大口,重骑如洪流滚滚涌入缺口。
萧挽风四周都是悍勇敌骑。各个方向围堵的重压汹涌,一波又一波涌来,无数的刀锋冷箭叮叮当当砍上他身上重甲各处。
乌钩长声嘶鸣,高高腾跃起,惊险之极的避开砍向马腿的弯刀。
对方突厥将领看打扮是个部落小王,大声喊什么,似乎要“抓活口”。
不等那厮喊完,两马交错,挽风手里的长枪直接把那突厥小王捅翻马下。
大地震动,铁蹄声响震耳欲聋。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忽然消散了。
无数个嗓音齐声大喊:“殿下!”
当中有个格外响亮的大嗓门,顾沛疯狂打马横刀,杀穿一条血路直冲过来,“殿下受伤了没有!”
萧挽风抖去长枪尖的血,勒马往回转半圈,接过顾沛递过的黝黑铁扳指,抹去血迹,戴回拇指虎口。
“回来了?带来多少人。”
顾沛:“带来五千精兵,一千铁甲重骑。卑职护卫殿下去后方休息。”
“不必。” 萧挽风调转马头,视线遥遥注视开始后撤的突厥轻骑,“机会难得,随我冲锋。一举全歼的时机,就在此刻。”
山势缓慢起伏的旷野上,咚,咚,进攻鼓声响起。
两路精兵会师战场,各路校尉队正队副们齐声大吼:
“冲,冲!跟重骑往前冲!冲散他们的阵脚!一举全歼,就在此刻!”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战局反转,全歼时机稍纵即逝。
顾沛领一队铁甲军,浑身盔甲溅满鲜血,咬死前方一路突厥轻骑紧追不舍。被他追击的突厥轻骑队形大溃,往四周分散溃逃。
身后忽地传来大声惊呼!无数个声音大喊:“顾队正!”“顾队正!”
有人拍马奔来急喊,“顾队副!回去看看队正!”
顾沛大惊,猛地一个勒马急停,长枪挂回马鞍,从远
处急奔而回。“怎么了怎么了!”
顾淮坐在战马上,身形摇摇欲坠,满身满脸鲜血。他身上披挂的铁甲,早已被刀砍得破破烂烂。
铁甲军各个都被冷箭射成刺猬,大部分箭尖射不进甲胄,箭杆歪斜挂在甲上。也因如此,这么久时间竟无人察觉,一支不知何处而来的冷箭,从顾淮背后铁甲的破口扎入后心。
顾淮坐在马背上,身形摇摇晃晃,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依稀看见顾沛那傻小子打马急奔而来。
漫山遍野的,都是己方将士。山火在身后熊熊山绕。突厥人丢下满地的尸体。最危险的局面已过去了。
顾淮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问奔来身边的弟弟: “殿下可安全?”
顾沛的声音在耳边也变得朦朦胧胧的:“殿下身边有上百铁甲军护卫,安然无恙!”
“我们,胜了?”
“胜了,我们大胜!”顾沛带哭腔喊,“大获全胜,前锋营立首功!哥,快下马来!我扶你去后方医治。”
顾淮身体晃了晃,砰,栽倒下马。
顾沛目眦欲裂,冲上去抱住兄长满身鲜血的身体。
顾沛语无伦次:“哥,快醒醒,这次立下大功,论功行赏,你这回必定可以升做将军了,你不是一直想领兵做将军的吗!哥你醒醒,别睡,你知道我没脑子!没你带着我,以后我怎么办啊!”
顾淮勉强睁开眼,带点无奈,看向泪流满面的弟弟,以气声叮嘱:
“没脑子……就长脑子。以后……靠你自己了。”吐出最后一口气,满怀遗憾、不舍,缓缓闭上了眼。
浓云卷过天边,才亮了半日的天光逐渐转阴,雨点又从头顶落下。雨势雨来越大。
东边燃烧的山林火势,逐渐熄灭在雨中。
旷野中的两军厮杀还在继续,鲜血融入雨水,漫山遍野的土壤染得血红。
满山将士大吼:“血战到底!”
*
黑幕浓重。
一行十余轻骑化作小黑影,在崎岖山道间减速夜行。
头顶有什么飘了下来。
谢明裳拍拍得意的马脖子,示意它行慢些,抬手接住一片随风飘来的轻盈小物。触手冰凉,融化在掌心。
啊,下雪了。
东方渐渐亮起。他们连夜急赶四十里山路,成功地绕去前方。
此刻,一行十余骑勒马停在陡峭山崖高处,借一大片茂密松林的掩护,俯视下方山路。
守株待兔。
一日疾行百五十里。七日奔出千里。
前夜他们路过新城驿,这是位于兰州新城县衙的一处小驿站。
他们赶到新城驿时,前方的传令信使一行刚刚启程不久,两边擦肩而过。
得到了准信,谢明裳领众亲兵入新城,好好修整一夜,顺带买了些必要物件。
第二日继续启程,急赶四十里山路,赶去传令信使队伍前头。
跳出松林枝头的一轮深秋日光里,谢明裳解下厚氅衣,在风寒料峭的山道高处吐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
“我们运气不错。”她喃喃地道。
这次朝廷发调兵令,往凉州方向去的传令信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队伍。
——除了携带调兵令的信使本人,另派了监军随行。
监军,当然来自内廷太监。监军勉强能骑马,但这行进速度可就慢得很了。
调兵令发出十日,传令队伍居然至今还未出关拢道……
被他们顺利堵在兰州地界内,追上了。
天光大亮,山崖下方的山道远处传来一阵轱辘滚动之声。
内廷出身的监军受不得骑马奔波之苦,弄来一辆小车,躺车里不动弹。传令信使还骑着马,领七八名官兵,满脸晦气地跟车慢行。
嗡—— 弓弦轻响。
谢明裳盘膝坐在山崖边,居高临下,对着拖拉缓行而来的传令队伍,食指扣弦,轻轻地试了试弓弦松紧。
“还有点远。等他们再近两百步。”
在她身后,蹲着十名王府亲卫,各个体格健壮,虎背熊腰,身上的行头早换过一身,都穿起山中猎户常见的粗布短打衣裳,配毛皮坎肩,兽皮靴。
大白天的脸上蒙布,手提砍刀,一副拦路剪径的山匪架势。
谢明裳逐个打量过去,并无破绽,满意地挪开目光,视线继续盯下方。
下方山道的车马队伍正在缓缓驶进弓箭射程。
三,二,一。谢明裳弯弓搭箭,对准队伍马背上的传令信使。
嗡——羽箭离弦。
精准命中目标。
传令信使后背中箭,一个跟头摔落马下,躺在山道边不动了。
前后跟车的官兵惊慌勒马大喊!
嗡——又一支羽箭扎在小车木壁上,震颤不休。
拉车的马儿惊得嘶鸣而起,往前乱冲,掀翻前方两三个骑手。
手持砍刀的“劫匪”轻骑在一片混乱中现身,从山坡上旋风般冲下山道,把队伍冲散成两截。
小车里传来内监变了调的尖声怒吼:“何方大胆蟊贼!你们要造反不成?!我等乃朝廷派——”
鲜血溅上车窗。车里人被惊吓过度,倏然没了声音。
山道里响起一阵连续的闷哼声、惨叫声。短暂打斗声响很快停歇下去。
一名亲兵弯腰搜索片刻,从传令信使的怀中摸出细长竹筒,快步上山坡,双手奉给谢明裳。
“娘子查验下,是不是这个。”
谢明裳揭开竹筒漆封,从里头倒出一封敕令,打开略读了读。
果然是朝廷调令。却不是调兵令。
凉州大营兵马原地不动,只调主将谢崇山一人急返京。
从头读到尾,谢明裳漂亮的嘴角一撇。
打突厥人哪有不调兵的?凉州大营兵马不动,只调爹爹一人回京……明显没打算打突厥吧。
谢明裳扫过末尾的朱红印章,合拢敕令,原样塞回竹筒里,随身携带。
“就是这封调令,拿到手了。首尾打扫干净,我们走。”
射出去的几支羽箭被全数取回,包括射中传令信使的那支箭,也被血淋淋地拔出。免得被人追查军械来源。
谢明裳擦拭干净箭头,把羽箭又放回箭筒,挂去马鞍边。
她一箭射中传令信使后背,避开了后心致命处,人落马昏迷没死。运气好的话,能留下一条命。
谢明裳牵着得意绕过茂密松林,边往山下走边想。
在关内追上信使队伍,伪装山匪劫道,劫走调兵令。镇守凉州大营的爹爹压根没有收到调兵令,自然不会回京。
以最小的损失,避免最坏的结果,这是设想里最好的局面了。
她叮嘱:“活着的马儿我们牵走。空车和尸体推山下去。”
“传令信使丢了朝廷调令,这是掉脑袋的大罪。他和剩下几个官兵侥幸能活,也肯定不敢回京复命。必定会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一辈子,别管他们了。”
“至于马车里的监军……”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置监军。
内廷出身的太监,除了宫廷无处可去。把人放走倒是个大祸患……
下方的山道传来砰砰的闷响声。
亲兵们按她的叮嘱清理痕迹,马车和尸体都被推下山崖。
山道上空荡荡的,只剩几摊血迹。亲兵们正在四处撒沙土,掩埋血迹和打斗痕迹。
谢明裳起先没留意,瞥了一眼便收回,牵着得意往山坡下走几步。
脚步忽地一个急停。
她吃惊地几步转回山崖边,瞠目望向空荡荡的山道。
没有监军。
车里还活着的监军,随马车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也没有信使。
中箭昏迷的信使,几个剩下的活口,和尸体一起被抛了下去。
只剩几匹马还活着,被王府亲卫牵着走回山坡高处。
为首一个亲兵带几分歉意,把缴获的最健壮的一匹马儿领来谢明裳面前,抱拳低声告罪:
“娘子见谅。严长史临行前吩咐过。紧
要大事,不留活口。”
“若早知道信使队伍走得这么慢,至今还在关内,没惊动谢帅那边,弟兄们来就好了。”
亲兵越说声音越小,“惊吓到娘子,是我等的过错。……坏了娘子的心情。”
谢明裳没应声,接过缴获的马儿缰绳,抓过一把豆子喂食,摸了摸马脑袋。
牵马下山途中,她回身深深地看了眼被彻底打扫干净的山道,踩镫上马。
众轻骑无声无息地返程。
刚刚发生一场血腥截杀的深秋山道静悄悄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第116章 第 116 章 蹲路边,看一眼。……
出征第二十五天。清晨。
萧挽风取出贴身收藏的薄册子, 翻去末尾,在四个完整的“正”字旁边,第五个“正”字重重划下最后一横。
晨光渐亮, 今日无雨。涛涛大河在远方奔流不止, 彻夜回荡。
自从朔州大营增援的兵马会师后,战局大变, 前锋营开始主动追击。四日七战,七次大捷。战线往北推进四百里。
水流汹涌的黄河渡口边, 身后的主力兵马追上了前锋营。
这次出征的领兵主帅:裕国公, 传信要见萧挽风。
中军帅帐临时设在山谷间,萧挽风带来的三百亲卫被拦住。他只带顾沛一个随身亲卫, 掀帘子走进大帐。
大帐里站满了这次出征领兵的大小将领。
裕国公坐在虎皮帅座上,神色笃定。他手里握住了萧挽风的软肋, 不怕对方不服软。
“河间王,好胆略。好战功。呵呵,好大的胆子啊。”
萧挽风站定中央, 目光扫过大帐, 没给他准备座椅。裕国公坐在大帐中央, 抬手笑指他:
“镇守朔州大营的铁甲重军,无诏令而被你私调出朔州, 证据确凿,按军法当斩首。河间王有何解释?”
萧挽风挑眉:“老国公打算治萧某之罪?”
“犯下如此大事,老夫想替你隐瞒, 也隐瞒不得啊。你身为宗室王, 轮不到老夫治罪,但也不能任你继续领兵下去了。”
几名大帐亲兵上来卸刀,萧挽风任他们取走腰刀。
裕国公打开准备好的文书, 当众高声念道:褫夺萧挽风身上前锋营大将的任职,即刻押回京师受审。
萧挽风冷眼听着。
“押回京师受审”几个字语音落地,大帐里响起一阵骚动。几名将军急站出来跪地请命。
其中一个性子急的大声嚷嚷:“前锋营出征不到一个月,七成战死!统共只有两千兵力,没有铁甲军助阵,如何能大捷!大帅,又要骡子跑又要骡子不吃草,天底下也没这道理——”
不等嚷嚷完,裕国公沉着脸一挥手,几名亲兵上去把那大喊不止的将军架出大帐。
大帐里安静下去。无人再请命。裕国公满意地吩咐:“来人,把河间王绑了。押出去,备囚车。”
萧挽风一摆手,“慢着。老国公,私下里说几句。”
众多将领环绕,孤身入大帐,卸去兵器,仿佛猛兽被拔了牙。裕国公并不怕眼前这只没了牙的猛兽暴起伤人。
两人之前可以密谈,现在依旧可以密谈。
他今日故意大张旗鼓地当众抓人,本就打算占据上风,私下再谈的时候,开出更有利的条件。
突厥人大溃败,眼看要被赶回黄河北岸,河间王的战功是压不住了。他身上私调铁甲军的罪名也实打实地瞒不住。
裕国公早想好了,回京后以主将的身份替河间王求情。换取河间王开口承认,自己的爱子蓝孝成并不曾参与行刺案,把人尽快捞出大狱……
萧挽风几步站在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出征不到一个月,大小二十余战,他明显地消瘦了一圈,浓眉压眼,面庞轮廓更显锐利,气质也更加得不像京城里的宗室贵胄……像旷野里游荡的野狼。
此刻,萧挽风站在大帐长案前,黝黑的眼睛带出某些奇异意味,眼神幽亮,直勾勾地盯在他脸上,仿佛被他的眼神扎穿了个大洞。
裕国公被盯得发毛,心里发狠。
气焰如此嚣张,还没到谈条件的时候!等把人押进囚车,回京前夜,再跟他谈!
他往后坐了点,冷冷道:“眼下没什么可谈的。河间王,受缚罢。你认罪受缚,老夫再和你单独——”
视野急剧变幻。砰一声闷响,裕国公的额头狠狠撞去桌案上,鲜血糊了满眼满脸。
一片血红色里,他听到了吱嘎吱嘎的切割声响。
大帐里死寂无声。鲜血喷涌流了满地。
片刻前还气势凌人的出征主帅,裕国公,脑袋被重重砸去桌上。萧挽风一手按住他,从长靴里取出早备好的匕首,当所有将领的面,利落一刀切开了裕国公的气管。
一刀一刀,吱嘎吱嘎地切,用一把割肉食的精光锋利的短匕首割下头颅,拎在手里。
无头尸身砰然倒地。
裕国公麾下一名亲信,终于从噩梦般的场面里猛地醒神,大喊拔刀!
“逆贼!!!”
与此同时,帐外等候的顾沛也闻声猛冲进帐,疾步上去挡住对方,同时拔刀横斩!毫不含糊把对方一刀从肩膀劈开。
血水喷溅。亲信的尸身也闷响倒地。
大帐后方砰地一声响。萧挽风把裕国公的头颅割下,随意往桌案上一扔,自己站在大帐中央,环顾目瞪口呆的众将领。
“确实是逆贼。裕国公此国贼,秘密勾连辽东逆王,图谋叛国,证据确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扔去地上的无头尸身边。
“前线查获的辽东逆王密信,裕国公投敌叛国。辽东逆王许诺他,事成后封王。”
几名大将冲过来查验密信。 一时半刻间,哪分得出真假?
但有心细的将领,细想裕国公这次领兵出征,确实处处透露古怪。
前锋营只拨两千兵马。坐视前锋营和突厥主力在前方胶着死战。前锋营战死七成,几次求援,中军拒不增援。
河间王领前锋营,于绝境之下反败为胜;突厥人尚未驱逐出关,裕国公反倒急切地把河间王召来问罪……
如此想来,果然有通敌叛国的大嫌疑!
中军大帐里短促的打斗很快结束。顾沛刀势猛如烈火,裕国公几名心腹亲信被砍杀殆尽,其余十余名将领默不作声看着。
鲜血缓缓流淌过满地尸体,血河隔开两边,一边立着十余名将领,一边立着萧挽风。
其中一名将军打破寂静,沉声喝问:“军中还有两万精兵,失了大帅,仗还没打完。河间王打算如何?”
萧挽风道:“仗还没打完,继续打。军中两万精兵交予我手里,全歼突厥主力。”
又有个天生一双虎目的将军追问:“当真能全歼?大帅……”他不自然地瞥了眼裕国公的尸首,改口:“大长公主当初誓师时,也只要求我等:将胡虏驱逐出关,护我河山。”
萧挽风站在满地血水里,声线极镇静而笃定。四日七战,七战七捷,他有笃定的底气。
“全歼突厥,不放一个出关。胡虏不灭,誓不归程。”
提问的两名将军出列,单膝跪地行军礼,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之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出列行礼,一一起身出帐。其中一个留短须的偏将眼神闪动,低头跟随众人出帐。
萧挽风盯着那短须将军的背影,吩咐顾沛:“他是裕国公身边亲信。杀了。”
顾沛追出去把人按倒在大帐外。片刻后,提着血淋淋的头颅回帐子。
帐子外传来惊慌的呼喊声。萧挽风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一式两份,一份张贴去大帐外示众。
第二份拿在手里,问顾沛:“名单上的人尽数清理干净,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能枉杀一个。若你兄长还在世,这差事
会交给他办。如今交给你,你能办得好?”
顾沛眼眶倏然发了红,忍住泪意,高声道:“可以!”
萧挽风把名单递给顾沛。带来的三百亲兵迅速搜捕清理裕国公留在军中的心腹。各路将领冷眼旁观。
裕国公死不瞑目的头颅依旧摆在桌案上。
萧挽风坐去虎皮帅座,取过帅印,摩挲了几下印章的白玉虎头。
————
谢明裳从兰州回返。
回程不赶时间,行程放缓,十五个日夜入固县。
到了固县这处,已经极靠近京畿地界了。十月深秋季节,满地落霜。
回程这一路,她陆陆续续听到许多的传言。有说前锋营大胜的,也有说损失惨重的。听来听去,还是大胜的传言比较多。越靠近京畿,前方大胜的消息越笃定。
固县这处的军情消息最为新鲜。打探消息的亲兵强忍激动:
“大胜!大获全胜!击溃突厥主力于黄河北岸!捷报已经飞报入京,大军正在分批返程。第一批凯旋将士据说这两天会路过固县。”
“娘子你看,沿路搭起的彩篷子,都是县衙新搭起来的,县衙在准备犒军物资,等大军回程路过时献上。”
谢明裳多问了一句:“前锋营大胜,还是中军大胜?打听到细节没有。”
亲兵脸色的激动淡去三分。
“只听说中军支援前线,前锋营和援军会师于黄河,兵力大壮,这才有了大胜。至于具体的论功行赏……”
最大的功绩,到底归于增援的中军主力,还是浴血而战的前锋营?
牵扯太多,外人说不准。
“都传说凯旋大军这两天会路过。娘子,我们要不要……”
谢明裳环顾周围一张张期待的面孔。
“固县休整两天,等一等,看一看。若能等到回返大军最好,等不得的话,我们先进京。”
——
当日,十几轻骑歇在固县驿站附近的农家。
谢明裳单独坐在农家土屋里,晃了晃竹筒。
竹筒当然是空的。里头要紧的调兵令,被她藏去了别处。
爹爹对朝廷的忠心,谢家人都清楚。这份忠心能不能被善用,难说。
她想留个证据,以后必要时,让爹爹亲眼看清楚。
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一人返京。
谢明裳默想,调爹爹一人返京。朝廷准备启用爹爹,对付哪方?
这几天她睡得不大好。
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掉下山崖的马车,空无一物的只剩血迹的山道。山间下的小雪。
原来关内九月也会下雪。但短暂的山间夜雪,比起关外的鹅毛大雪来说,太细小了。
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她会起身吹起骨管。
一行轻骑歇在山野的时候多,骨管幽幽咽咽,在旷野传出老远。除了有时会吵得同行人睡不着觉,其他倒不碍着什么。
她有时想,这些天在忙什么呢。奔波千里,截杀了一车队的人。
其实只为拿走调兵令。
但为了夺取调兵令,需得灭了在场的所有活口。
严长史叮嘱灭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兰州山道的行动,已经是损失最小、最好的结果了。
为什么心里难安?
今天歇脚给足了铜钱,农家在忙着杀鸡招待。隔墙听到农家儿子小声嘀咕:“爹,少杀两只,咱家就这四只母鸡。好歹留一只。全杀了心里难受。”
农家爹在训斥儿子:“人家给了半贯钱,能换多少只鸡!杀了招待贵客,这几只鸡就不算白死,你心疼个啥。安安心心地杀鸡!”
安安心心四个字传进耳朵,分明谈论的事绝不相干,却叫谢明裳心里微微触动。
那日山道上,她一箭重伤信使,抢夺调兵令,下手毫不迟疑。
车上的监军,让她仔细想想,她也会下令杀了。内监无处可去,多半会回返京城。人留着危险。
但中箭昏迷的信使,押送队伍的几名官兵,都不是必死的。
他们失了调兵令,犯下失职死罪,也就背负了杀头的罪名,只会像离群落单的大雁般仓皇飞走,哪会再回京城复命?
放过他们一条性命,就像她半夜睡不着起来吹骨管,并不碍着什么。
只可惜没那许多假设。他们出现在那山道上,就得死。
中原有句人人都耳熟能详的成语:“斩草除根。”
还有很多类似的词语:“防微杜渐”, “未雨绸缪”。
龙椅之上那位天子 ,使出种种手段对付谢家时,也是这样的想法:“未雨绸缪”,“防微杜渐”。
谢家有没有反心,不重要;提前捏住谢家的七寸,才令天子安心。
这就是京城的处事法子。暗潮涌动,人人自危。
人人自危,所以抢先一步下手,去除隐患,令自己安心。
不论是谁,不只是奸人。任何人,只要他坐镇于暗潮涌动的京城,周围人人都如此行事,“未雨绸缪”,为求自保以伤人,他必然只能如此行事。
做和周围人同样的事,做得更抢先,更狠辣。
三月的谢家,六月的河间王府,在天子眼里,是隐患。
九月山道上,押送调兵令的信使和官兵,在河间王府眼里,同样是隐患。
一阵细微的窒息感涌来。谢明裳把窗户全推开,四野的风哗啦啦冲进破口的窗纸,清新的空气传入鼻腔肺腑。
“戈壁上射杀了鹰,都知道把巢穴里的雏鸟留下。鬣狗猎豹吃饱了,也不会把整片羊群猎杀干净。”
弥漫的炖鸡香气里,她低声咕哝着:
“中原这里倒好,斩草除根。好的坏的草,全给你拔了。”
两名亲兵送饭进屋,一路早混熟了,开玩笑地问:“娘子坐在屋里,又不点灯,黑灯瞎火地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谢明裳把声音放大点:“不喜欢京城,不想回去。”
亲兵们都没当真,大乐起来,把一大盆热腾腾的炖鸡端来面前:“王府和谢家都在京城,娘子不回京城,去哪儿呢。”
打开陶瓮盖子,浓郁炖鸡香气直冲鼻下。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香气。
窗外几个等食的亲兵抱臂站着说说笑笑,笑声回荡在黄昏宁静的农家小院里。
眼前的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阵风,把之前细微的窒息感吹散殆尽。
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早提过了,等京城情况好转,我想出关走走。下次见着你们主上,我再跟他商量一回。”
亲兵笑说:“那有什么难事!等殿下凯旋归来,娘子提什么,殿下都会答应的。”
谢明裳边夹菜边笑说:“真的?我可真要当面跟他提。”
确凿消息是在第二天晌午传来的。
凯旋而归的大军还隔着三四十里路,早有邻镇帮闲的小子撒丫子狂奔回乡报信。
只短短半个时辰,附近十里八乡都听说了。
午后,赶去打探动静的亲兵回返,对着面露期盼的同伴们摇摇头。他远远地看清了大军旗帜。
“并非前锋营旗帜。前线第一批回返的,是中军人马。”
中军主将,那不是裕国公?谢明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如重枣的老脸。
他率先领兵回京?
伤亡惨烈的前锋营被抛在后头?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闪过,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农
家小院依旧平静,但心境陡变,谁也待不下去了。
“穿戴别露破绽。”
谢明裳叮嘱众人:“我们混在出迎人群里。蹲路边,看一眼。”
*
黑底金边的军旗在旷野大风里猎猎作响。
萧挽风拒绝了附近几个乡郡知县的迎接宴,吩咐原地休整片刻,天黑前行军入固县。
固县,位于京畿界外,却又距离京畿最近的几个县乡之一。
“固县有个驿站,就在前头几里。”顾沛走近马前询问:
“殿下,驿站备的马料好。要不要牵着乌钩去驿站歇一歇?”
萧挽风抬起马鞭,倒转半圈,拿马鞭梢重重敲了下顾沛的脑袋,敲得他龇牙咧嘴。
“说话又没过脑子。”
顾沛:“……得令!兵马不入驿站,直奔固县休整。”
“进固县地界后扎营。固县上下官员前来拜访,一律拦在大营外不见。”
“派几个将士去驿站,把他们屯的的上好马料搬来。”
“得令!”
沿路都是自发聚集的百姓。军中将领都披甲戴盔,路边人群也分不清哪个,只起劲的欢呼。
许多人家往队伍里挤,高高献上自家肉食,行军中的队伍不受。又有半大孩童跟在队伍后头载歌载舞,拍着巴掌跟随,将士们随孩童们撒欢儿去。
萧挽风今日戴盔披甲,穿一副军中常见的两铛铠,腰刀马靴,跟军中诸多的校尉打扮得差不多,行在队伍当中,除了身形高大了些,乍看并不扎眼。
但细看便能察觉,在他周围围拢的,并非寻常军士,而是精挑细选的亲兵精锐。
此刻,亲兵队伍里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张面孔吃惊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顾沛猛地一勒马:“……娘子?”
听到这两个字,前方的萧挽风也不假思索一扯缰绳,来个急停。
正值黄昏时分,寒鸦归林,明暗交错。
蹲在道边黑压压人群里,一张俏生生的面孔抬起,正吃惊地盯住前方马背上挺直的强健身形。
她闭着眼也能认出盔甲下的人,萧挽风!
谢明裳:……他不是前锋营大将么?怎么人在中军??被裕国公那老匹夫抓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把你交给我。
只蹲在路边看一眼……蹲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谢明裳:“……”
战马分明就是乌钩!旁边跟着的大个子是顾沛!齐刷刷勒马望向路边作甚, 求救吗?!
路边蹲的几人相互打手势,悄悄往人群后退。
大军当中的萧挽风勒马片刻,吩咐两句, 又往前继续缓行。
队伍里跑出一个王府亲兵, 追出两里地,把正打算回农家小院商议解救法子的众人喊住了。
谢明裳这才听说, 原来中军早换了主将,中军兵马帅印都在萧挽风的辖制之下。
至于原本的主将裕国公去了何处……谁也没问。
天色黑透时, 一行轻骑牵马拎包袱, 随大军进入固城,就地扎营。 顾沛领他们进营地。
“顾队副, 你瘦好多。”跟随谢明裳的几个王府亲兵激动地上前打招呼,“这次跟随主上打突厥大胜, 顾队副砍了多少脑袋?论功行赏,会不会升队正——”
顾沛忽地停步回头,递过尖锐的一瞥。无论消瘦的侧脸轮廓和凶狠的眼神, 几乎都不像从前大大咧咧的队副。
几个亲兵吃了一惊, 齐齐停住脚步。
旁边随行的两个副将赶紧把人拉开几步:“快别说了, 这次打得艰苦,前锋营阵亡七成, 顾队正人没能回来……”
“到了。”顾沛指向一处临时搭建的帐篷,“弟兄几个歇这处,娘子随我去大帐见主上。”
谢明裳原地震惊停步片刻, 又继续跟着往前走。边走边打量前方的顾沛。
周围人都散去各处军帐, 只剩他们两个,走出去十几步,顾沛抬手狠狠地抹了下眼角。
身后一只手搭上肩头, 轻轻地拍了拍。
谢明裳在背后道,“英灵永在。”
“逝去的亲人会化作山川水流,路边的风,脚下的沙。他会继续看顾着你。见你开心,他也高兴;见你难过,他也会伤心的。”
顾沛以鼻音重重地应了声,胡乱又抹了把脸,掀开中军大帐门帘:“娘子进去吧。殿下在里头休息。”
谢明裳提着包袱走进大帐。
里头点起一盏小油灯,帐子占地不小,布置简陋,只摆放一套桌椅屏风,屏风后摆放了一张休息用的行军木床。隐约有个人影躺在床上,影子映上屏风。
谢明裳站在屏风边,探头往里看。
萧挽风枕着刀鞘,合衣而卧。人显然疲累了,正沉沉地睡着。
许久不见,他明显消瘦许多,人晒黑了。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显得锋锐,鬓角如刀,在睡梦里也紧抿着唇。
谢明裳绕过屏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还没有走到木床边,沉睡的人霍然睁开眼。深黑色的眼睛幽亮,直勾勾地注视过来,一只手反握住头枕下的刀柄。
谢明裳拢起长裙往前快走两步,灯光昏暗,怕他看不清动手,人索性蹲去木床边,两边视线齐平。
随着她的动作,一路紧盯不舍的幽亮目光也缓缓转动,从屏风旁转向床边。
——这是还没睡醒呢?
不,分明醒了。目光清醒得很。
谢明裳的眉眼舒展开了。
重逢的喜悦在胸腔涌动,他们多久没见了?
八月中出征,那时雨后的天气还偶尔闷热;如今已入十月,清晨满地白霜,漫山遍野的落叶都快掉完了。
“是我。顾沛领我来。”谢明裳抬起手,白生生的手掌在那道紧盯的视线前晃了晃。
“傍晚在固县郊外路边,你看到我了?”
握住刀柄的手缓缓松开。
萧挽风从睡梦中骤醒,声音带几分沙哑,“看到你了。人群里那般显眼,我听他们喊娘子,一侧身就看到了。”
谢明裳很是不服气。
“我拿碳灰涂了脸出来的。静悄悄蹲人群里,谁看得清?要不是队伍经过,当中有个骑马的身形像你,骑的黑马像乌钩,我才不会抬头四处张望,教你们轻易察觉了。”
长篇大论还没说完,萧挽风的手已经抚上她脸颊。
“碳灰涂黑了脸,人还是显眼,在人群里像金子,亮闪闪的,一眼就能看到。”
谢明裳撑不住笑了,抬手拍他一下。“你才是个亮闪闪的小金人。”
胸腔里情绪激荡,视野不知不觉浮起朦胧雾气,想哭,却又肆意地笑。
两人相隔只有半尺,在灯下不错眼地打量对方,看气色,看细微的变化,以气声说话也彼此听得见。
谢明裳蹲在木床边,正悄声说:“你出现在中军队伍里,我们都以为你被裕国公那老匹夫给扣住了,吓得不轻,还在商量如何营救你……”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腰,把她从蹲在床边的姿势拉起,谢明裳顺着他的力道坐去床边。
按住她后腰的手却不松开,依旧不轻不重地按着,发力把她往前压。
谢明裳趴去了他身上,鼻尖对着鼻尖。身后那只手还按着她不放,隔几层衣裳,缓缓地摩挲后腰四周,磨得她后背起了一阵细小的战栗。
她不想说话了。
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说话,慢慢讲述这段漫长的离别;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
粉润的唇瓣往前,轻易便突破两人之间仅剩的几寸距离,蹭了蹭面前男人的脸颊,顺势蹭过下嘴唇。
下巴上没剃干净的胡茬扎在她柔软的唇角上。有点疼,又有点痒。
不老实的小娘子舔了舔麻痒刺痛的唇角,不很满意,把瞬间呼吸粗重起来的男人往床上推,要他继续躺回去: “扎得疼。”
推一下没推动,两人反倒更靠近了。
后腰上的手臂猛然发力,天旋地转,她被按在床上。
原本平躺的男人撑在她上方,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颌,粗粝的拇指缓缓摩挲过她才被胡茬扎过的唇角,摩挲得极重,几下便发了红。
谢明裳肩头一凉,衣襟被解开了。
“……”
她瞠目躺在板床,人有片刻没动。她在想刚才一路走过来,经过的上百个帐篷,大营里来回走动的值守将士……
一层厚牛皮搭的帐篷不隔音!里头的影子都能映去帐子外头!
“中军帐子里外双层牛皮。确实不隔音,声音小点。”萧挽风回应道。
两句对话功夫,深秋风冷,一阵夜风呼啸着缝隙刮进帐子,小油灯摇晃几下,噗嗤,熄灭了。
帐子里陷入黑暗。
只有上方男人的眼睛是亮的。在黑暗
里灼灼闪光,仿佛夜幕天河闪烁的星星点点的的星辰,又有点像关外大漠深处游荡的野狼群的眼睛。
谢明裳抬起一只手去摸他。
摸他消瘦而越发显出刚硬的脸颊,摸他的发鬓,摸他浓黑的眉峰。
萧挽风任她摸。
一声细微裂帛声响,长裙被撕扯开,扔去地上。谢明裳吃了一惊,喊:“我的裙子……”
才喊出声就感觉不妥,后几个字压在喉咙里。但还是气不过,她凑近耳边,以气声恼火地喊:“我就带出来这一条裙子!平时都穿得跟个男人似的,今晚来见你才穿的裙子!”
又一声细微裂响,这次被扯开的是短上襦,挂在手臂上。粉白莹润的手臂露出来,在黑暗里白生生的耀眼。
萧挽风在耳边叮嘱:“喊我。”
声线里带浓烈强忍的欲。谢明裳小声抱怨:“我没衣裳,也没裙子了。”
“明天帮你找一身新的。”
谢明裳得了承诺,那点火气很快消散了。她贴着耳廓喊他的名字:“挽风。”又小声说:“没带香膏。”
萧挽风没说话。骨节分明的指节探进长裙深处。细小的水声搅动。
被屏风格挡的简陋内室里,响起一阵细细的喘息。喘息声很快变成了小声惊呼。
谢明裳吸着气喊:“什么东西硌着,冰凉……”
是套在左手拇指虎口的铁扳指。她很快反应过来,腰往后躲:“别碰,别碰,摘了吧。”
萧挽风不摘,只停了停。深黑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光。
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说话时稍微往前一动,便能碰触到嘴唇。他俯身吻怀里小娘子的唇角。
“得意留下四块马蹄铁,融了一块做成的铁扳指。不必摘。”
他说的是五年前留在呼伦雪山上的那匹得意。那段失落的记忆,谢明裳如今可以清晰地记起了。
她想了片刻,带出点怀念的神色。
柔软的身体已经敞开了。谢明裳小声哼哼着要抱。
健壮精悍的男子躯体果然抱拢了她。挺直的鼻梁擦过她的脸颊,萧挽风低声耳语:“再喊一次。”
漂亮的唇角细微地翘了翘,谢明裳有点想笑。喜欢在床上听自己的名字怎么回事?
但谁没点毛病呢,这点小小癖好不算什么,她也有些小癖好。
莹白的手臂搂住脖颈,去扯他的发冠。束得齐整的发冠被她拉扯几下,掉去刀鞘边。
发簪子叮地一声落在地上。
几缕发尾落在雪白的肩膀上,痒痒的。谢明裳勾住发质粗硬而微卷的发尾,在尾指绕几圈,满意了。
她甜滋滋地喊:“挽风。”
萧挽风在近处凝视她,“愿不愿意把你交给我。”
谢明裳一怔,浓睫飞快地眨了下。她自己走进他的大帐,自己转进屏风,走近他休息的木床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不会伤害你。”面前的男人依旧在极近处凝视她:“信不信我?”
谢明裳手心里勾着微卷的乌黑发尾:“我当然信你的。”
萧挽风抬手在她唇边摩挲几下。没有收着力气,重重地碾过,有点疼。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灼亮,仿佛烈火熔浆翻滚其中。
他扣住身下小娘子精致的下巴,凝望片刻:“把你交给我。”
*
半夜了。
原地驻扎的大营寂静。除了值守将士在营地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
中军大帐里漆黑,五丈方圆内没有人。偶尔有一两个将士急匆匆来寻主帅,隔老远便被值守亲兵拦住道:“殿下休息了,请回。”
帐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细小呜咽从帐子缝隙里漏出,被夜风卷走,几乎听不清晰。
谢明裳浑身都疼,满眼泪花。
到骑虎难下时她才明白过来,把自己交给他……原来除了同意和他共赴巫山云雨,还有另一层意思!
上了他的床就开始失控,中途再喊不了停。唇舌被堵住,凶狠地吮吸掠夺,模模糊糊地喊也喊不住。
她吃疼,发狠地揪扯他的发尾,也只能扯得身上的男人短暂停下动作,目光抬起对视片刻,把她的手腕按去床上,按得她动弹不得,撞得她几乎散了架。
夜深了。
床上趴着的小娘子像条缺水的游鱼儿,还在呜呜咽咽地弹跳。
深秋冷夜的,光洁细致的后背肌肤滑腻腻的,全是激出来的热汗。一只手从身后绕来身前,按在柔软小腹上,把她往后按。
谢明裳受不了这要命的姿势,一声接一声的叫。叫声被结满厚茧的手掌捂在嘴里。她噙着满脸的泪花,发狠地张嘴咬,狠命地咬堵她嘴的手掌,直咬出血来 。
身后的男人任她咬,撞的更狠。
拇指虎口佩戴的精铁扳指冰凉,扣在温热的脸颊边,她的鼻尖下隐约残留血气。
谢明裳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好丢脸的死法。
她放弃了咬手,把手咬穿了他都不会停,改往身后用力推。推了几下没推动,两只手腕却又被并拢攥住,往后一扯,她身子悬了空。
细小的水声汩汩流淌在黑暗的帐子里。被屏风遮挡的简陋内间里一阵又一阵的急喘。
终于被放开时,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精疲力尽的小娘子手脚摊开躺在木床上,连盖被子都忘了,直接睡了过去。
片刻间睡得人事不知。
*
再次缓慢地醒来时,好久都没能醒神。
谢明裳的眼睛睁开又合拢,合拢又睁开……视野里传来的亮光终于唤醒了她。
身下传来轱辘的滚动声。
她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行进。
浑身像散了架又重新拼起来,动一动就扯得四处筋骨疼。摸了下自己身上,倒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一套军里最小号的夹袍、夹裤和软甲。
她昨晚那身难得的女子衣裙还是无了。
日光越过头顶往西,时辰过午。马车混在行军队伍里浩浩荡荡地往前行进。
昨夜扎营在固城,大军原地休整一夜,今天却又急行军,不知行往何处。
车帘子掀开细缝,里头露出一只清澈眼睛。谢明裳安静地查看行军官道,越看越生出几分眼熟意味。
逐渐出现在前方的巍峨雄伟的城墙轮廓,叫她眼皮子剧烈地一跳。
难怪瞧着眼熟……这条官道,她来来回回曾走过几十趟——正是京城外往南的一条官道。
原来他们早入了京畿地界。
前方的城门,岂不正是京师十二门之一,位于城南的明德门?
不知为何,凯旋大军没有按惯例在京城郊外二十里外停驻扎营,反倒一路疾行,直奔京师城下!
第118章 第 118 章 事发于北,剑指人主。……
深秋季节天黑的早。
申末酉初, 天色昏暗下去。城头高处早早亮起火把灯笼,众多守城禁军往下张望。
天生一双虎目的将军站在紧闭的城门下,对城楼上高声喊话。
“我等乃中军凯旋将士!”
“中军返程的军报已提前递送京城, 告知朝廷。为何不开城门, 放我等入京复命!”
明德门守城的主将,禁军中郎将:钱将军, 站在城垛高处打量。
他认得喊话的这名虎目将军,确实是隶属中军的几名大将之一。之前随谢崇山平定辽东王叛乱, 之后又被调拨入裕国公麾下, 奔赴北方击退突厥人。
钱将军拎起的心放下去大半,回头跟身侧站着的常青松笑说:“自己人。”
自己人归自己人, 京城戒严的规矩还在。钱将军往城下喊话,“诸位辛苦了!将士凯旋回返, 为何不去二十里
外扎营休息,来城门下作甚?”
“朝廷已定下五日后开城门,迎凯旋大军入京。礼部兵部正在筹措当中。将士们, 且退去二十里外扎营休整, 耐心静候啊!”
城门下的虎目将军高喊:“头一批凯旋返京的儿郎八千人, 已在二十里外扎营,城下五百将士乃是跟随主将的亲兵!前线有要紧战报, 十万火急!我家大帅亲自入宫面圣,当面回禀圣上,还请放行!”
我家大帅……
中军大帅, 不正是裕国公?
钱将军心里嘀咕, 裕国公,那可是圣上心腹!
之前裕国公在城外大营领兵时,听说好几次被圣上半夜召入京城, 一路长驱直入皇宫秘密议事。
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可拦不得。
钱将军急往队伍中央打量。黑底金边的中军旗帜在大风里呼啦啦地展开。
旗帜掩映之下,远远立着一匹雄健的黑马,马上主帅穿明光铠,戴铁兜鍪,身躯高大健壮,长矛挂在马鞍边,众将士乌泱泱簇拥在身侧。
虎目将军在城门下喊罢,调转马头回去复命。和黑马上的主帅交谈两句,又急奔回来。
“我家大帅问,明德门到底开不开?明德门不开,我家大帅自去别处城门下入城!耽搁了前线要紧军情,不能及时面禀圣上的后果,钱将军一人担下!”
钱将军倒吸口凉气,即刻从城楼飞奔而下,连声招呼禁军开城门。
铁绞索吱嘎响起,沉重城门缓缓敞开。
钱将军亲自站在门洞下,迎接中军主帅入城,远远地抱拳谄笑:
“老国公辛苦!需得老国公亲自赶回面圣,必定是极紧要的军情。末将职责所在,问询两句而已,岂敢拦阻?老国公这次驱逐突厥,立下护国大功,末将提前恭贺——”
说话间,城下等候的将士已经开始入城。五百亲兵俱是披甲骑兵,乌压压聚集在城下,气势可惊人得很。
钱将军心里嘀咕:从前裕国公在京城时,出行最多带五六十亲兵。出去打了一场胜仗,回来亲兵就变五百了,好大的架势……
远处中军旗帜簇拥之下,全身耀眼亮甲的主帅乘黑马往城门下缓行而来。两边交错时,钱将军满脸陪笑寒暄:
“许久不见了,老国公。上回末将见老国公还在中秋前,老国公下马入宫,健步如飞呐!当时末将同行。老国公可还记得?”
马上主帅的目光转来城门侧面。
铁兜鍪下的视线森然尖锐,在钱将军的头脸脖颈间刮过一圈,什么也未说,驱马行过城门下。
钱将军目送马上主帅挺拔的身影从面前行过,隐约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
等等,裕国公壮得很!虎背熊腰,大腹便便!
刚刚策马行过他面前的“中军主帅”,虽然个头同样高大健壮……身材不对!裕国公上了年纪的大肚腩呢??
钱将军突然大喊起来:“等等!且慢放行,关——”
迎面出现一道闪亮刀光!
中军主帅的黑马后,一名精悍轻骑横马跃出,正是顾沛。不等“关城门”三个字吐出喉咙,钱将军的头颅已凌空飞起!
鲜血飞溅。无头尸身闷响倒地。
附近守着铁绞索的几个守城禁军惊得目瞪口呆。城门下一阵惊惶大喊。
不远不近抱臂站在内城墙边的守城副将常青松大惊失色,霍然站直身!
钱将军这守城主将三言两语赶下城楼,热络攀谈交情,大拍勋贵马屁。拍马屁的活计轮不到他这守城副将来做,常青松索性站得远远的,懒得凑上去热脸贴冷屁股。
谁知道被他旁观了一场意外惊变!
城墙附近的天色已全黑了。黑洞洞的城门敞开,城外不知来处的精悍轻骑仿佛潮水般往城门里涌进。
常青松的头皮几乎炸开,想也不想拔刀,怒吼着就要往城门下冲!
铛——
响亮的刀锋碰撞声激烈响起。
身披明光铠的“中军主帅” 不知何时驱马回头,腰刀出鞘,迎面拦下常青松的一刀。
守城禁军的火把散落满地,把城墙周围三丈范围照得通亮。不知来历的“中军主帅”取下铁兜鍪,露出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孔。
常青松的眼睛霍然瞪大,难以置信!
“河间王……”他抖着嘴唇道。
伪装中军主帅,冒名喊开城门,杀守城主将……河间王,叛变了?
“裕国公勾连辽东叛王,通敌叛国。” 萧挽风开口头一句,便镇住了众守城禁军。
他在马上居高临下,盯住常青松的眼睛: “前锋营孤身应战突厥主力,裕国公拒不发兵增援,前锋营几乎死绝,战事险些大败。军中所有将领皆为人证。”
“今日本王秘密入京面圣,只为揭发裕国公此国贼;连同朝中其他叛国逆党,连根拔起。以国贼之性命,祭奠前线阵亡将士,令将士英灵安息。”
中军几名将领围拢过来。
刚才喊门的那天生虎目的将军,常青松也认识的,目中含泪上来劝说:“枉死了许多儿郎,老常。放将士们入城,拨乱反正,令将士英灵安息。”
常青松脑海一片混乱,木愣愣站在城边。
到底哪方是叛党?哪方是国贼?他要不要放面前五百精兵进城?
耳边又传来萧挽风的嗓音。
眼前一片混乱的局面里,他的声线镇定有力,更显得坚如磐石。
“八月时,本王曾问你,愿意继续领把守城门的安逸差事,还是愿搭上性命,随本王出战。”
常青松还记得。
当时,自己毫不犹豫答道:“武人岂愿安逸死,只愿马革裹尸还。”
一张绢帛手书扔去常青松面前的地上。
常青松混乱地捡起展开。黄绢帛书上赫然写下八个字:
【驱虎吞狼,虎狼齐灭】
“这帛书是从裕国公那国贼身上搜出的。”
几名中军大将情绪激愤,纷纷嚷道:“虎,代表突厥人;狼,代表河间王。虎狼齐灭,好狠的毒计呐!”
“林相秘密勾连裕国公,两个老贼伪造手谕,企图借突厥人之手,全灭前锋营将士,证据确凿!”
大战中失去了几名挚友的虎目将军大吼:“这老贼几乎成功了!前锋营将士战死七成,全员负伤!河间王殿下几次陷在阵中,差点阵亡!”
常青松惊得目瞪口呆,翻来覆去地查验。
极上等的黄绢帛……分明是宫里手谕的制式!但内容……不可能!圣上不可能发出如此荒谬手谕!
眼前手谕,必然是臣子伪造!
“林相……这奸臣,如此大胆!勾连辽东叛王,意图谋害宗室王,谋害前锋营全体将士!”
“是。朝中有奸臣,蒙蔽天子目。常将军,随本王出战的时候到了。”
萧挽风直视常青松:“放将士们入城——除国贼,清君侧。”
常青松浑身一震,回望身后敞开的黑洞洞的城门。
*
马车停在路边将近半个时辰。从天光暮色等到天色全黑。
酉时正,前方停滞许久的轻骑队伍终于开始快速入城。
车壁外响起几声敲击。顾沛在外头道:“今天赶路紧张,耽搁娘子用食了。城门已被喊开,主上叮嘱,叫娘子安心稍等片刻,等回王府再好好的用一顿餐食。 ”
谢明裳掀起半截车帘子问:“你家主上呢,他回不回王府?”
顾沛道:“主上今夜不得空。娘子,车帘子放拢,我们要入城了。”
谢明裳放下车帘。
以入京进城门的速度来说,马车行驶得过于快了。车身摇晃不止,连带着车帘子也在风里晃动不休。
挡风布帘短暂飘起来的瞬间,她惊鸿一瞥,在周围熊熊火把光芒映照下,看清了城门边握刀站着发愣的常将军,常青松。
他脚边有一大片新鲜血迹。身后的城墙边有黑黢黢的东西躺着,有手有脚,像尸体。
谢明裳还没来得及看清晰,布帘子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
马车入城后疾行得更快,车轱辘简直飞起一般,谢明裳被颠得几乎要吐了,抬高嗓音喊:“顾沛,车行慢点!顾沛!”
车外没有顾沛的应声,倒有个随她奔赴兰州的亲兵接口道:“顾队副不在此处,随主上办事去了。娘子见谅。”
“哦。”谢明裳才放下车帘子,又被颠得七倒八歪。想想不对,掀起帘子问:“你们主上大晚上的办什么急事?我这马车轱辘都快起火星子了。”
跟车的亲兵默了默,道:“极重要的大事。主上吩咐,尽快护送娘子回王府。耽搁违令者斩。”
从城南明德门,到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只用两刻钟赶到。
谢明裳半辈子没坐过这么疯癫的
马车,等车终于停稳,她捂着嘴从车上晕乎乎地跳下,身后众多亲兵簇拥着她涌入王府。
大门随即紧闭。
刀箭甲胄早已堆在前院,亲兵们飞跑着取兵器,披起全甲,迅速各就各位。
谢明裳站在庭院当中,吃惊地环顾四周。跟她入王府的亲兵,至少百二十人!全是铁甲重骑!
借着庭院灯火,她仔细打量过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都消瘦许多,晒得黝黑。
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残酷的生死风雨之后,神情更显坚毅刚强。
萧挽风带去前线的王府精锐,活着从战场回返的,全数跟随她入王府镇守。
王府长史严陆卿早就得到消息,站在前院等候。快步迎上前,深揖到地:“娘子千里赶赴兰州,顺利拦截朝廷调兵令,娘子此行辛苦!”
谢明裳从马鞍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牛皮囊,倒出调令,给严陆卿看过内容,叮嘱他收好。
“先别急着毁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想拿给爹爹看一眼。”
叮嘱完毕,她拖着被马车几乎颠散了架的身子往后院走,边走边问:“严长史,今晚到底有什么大事?捡能说的说两句。如果实在不能提,你直言一句‘不好说’,我去晴风院睡觉……你家主上累死我。”
穿过整个前庭,几乎走到会客花厅面前时,她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说起来,视野里确实有处地方不太对劲……
脚步骤然停住,她望向西边。
王府西边安安静静的。越过砌高三尺的围墙,再往西边眺望——
原本矗立在河间王府两百余步外,入夜后灯火辉煌、亭台飞阁的气派酒楼,消失了。
夜空下显出一大片的空地。没有酒楼,也没有灯火。夜幕下几点星子,视野里除了院墙,只显出远处的山峦轮廓。
谢明裳惊指西边:“原本那座三层高的风华楼——”
严陆卿一乐,言简意赅两个字:“拆了。”
“娘子临行前吩咐,围墙砌高三尺,人手聚集于几个院落。臣属想来想去,王府还有一处大隐患。”
他抬手指了指消失的风华楼方向:“风华楼有处阁子,可以下视王府。”
“你就领人拆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京城眼睛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你领人拆了一座酒楼,如此嚣张行径,居然没有言官弹劾河间王府?”
严陆卿眯着眼笑:“京城的风向变了。臣属觑准时机动的手。”
前锋营洛河二次大捷的战报急送入京不久,突厥小王的头颅也被传入京城。朝野战意高涨,群情激昂。
突厥小王头颅传递入京的第二天,严陆卿领着所有王府亲兵出门,把河间王府的拆楼告示贴去风华楼门外,当场把酒楼拆了个干净。
“忍很久了。真痛快啊。”
谢明裳忍笑走出几步。她还惦记着入城时地上的几摊血迹,常将军发愣的眼神。
“今晚到底什么大事,当真不能说?不说我可睡觉去了。 ”
严陆卿手里还捏着那封千里抢夺来的调令,笑叹一声,“好险。”
好在调令被中途劫夺来了。设想谢崇山在凉州接到调令,快马一路急奔入关,十天半个月功夫,如今差不多正好入京畿……
朝廷会如何用谢崇山?
不敢细想的局面。
“王府哪有不能跟娘子说的事?”严陆卿转身往北一指。
“今夜事发于北,剑指人主。娘子看,那边已开始了。”
谢明裳一只脚已经踏进晴风院门,闻言骤然一个急停,转身往北。
事发于北,剑指人主……逼宫?!
北边坐落的大片皇城宫殿,巍峨殿宇、鸱吻飞檐,笼罩在京城夜幕当中,向来庄严而寂静。
但今夜的北边不寻常。
京城北边黑魆魆的夜空,隐约现出大片火红。
第119章 第 119 章 掀起太平皮。
逼宫。
这是身为臣子想也不敢想, 提也不能提的两个字。
“剑指人主”,何等狂妄!
谢明裳站在晴风院口,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她想起, 昨夜被引入他的帐子。他从睡梦中乍醒, 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人在黑暗里火热交缠。当时就感觉到他拥抱自己的强烈渴望, 床笫间罕见的不容拒绝。
她以为他在军中作战压力太大。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有迹可循。他确实担负巨大的压力, 却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战事, 而是即将来临的宫变……
他在想什么?!
严陆卿还在劝她回去晴风院歇息。
哪能睡得着??
谢明裳又看一眼北边天幕映出反常的红色,转身往前院走。
“我可睡不着, 我看严长史也别睡了。来,说说看, 你家主上不声不响搞这一出,图什么呢?”
前后两人快步穿过甲兵巡逻的庭院,直奔外书房而去。
关紧门户后, 谢明裳站在大沙盘边, 目光扫过密密麻麻插满各处的红黑小旗, 思绪转得飞快:
“夺权以自保?”
严陆卿站来沙盘边,神色严肃起来:“不止。”
“娘子,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五年前龙骨山大败,先帝离奇薨于关外, 贺帅被打成国贼。桩桩件件地积压至今, 京城不能提,全天下的口耳都不敢提,静悄悄地压下去, 摆出一副国泰民安的气象,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牵扯那么多性命,影响如此深远的一桩国事,如何能装作没发生过?!”
朔州军镇,每年祭日前后,家家门前竖起招魂白幡,户户都在祭奠亡故的亲人,那几日镇子上扬起的香灰比沙尘还大。
“疑窦不平,人心浮动,国岂有宁日?今年有辽东王叛乱,明年、后年,还会有其他的叛乱。”
“殿下这次从朔州大营入京,比夺权以自保更重要的,还有第二个目的:
把桩桩件件不能提起、不被记录的旧人、旧事,重新提起。今上自欺欺人,粉饰太平——殿下欲掀起这层太平皮。”
严陆卿侃侃而谈,谢明裳不作声地耳听着,听罢点点头: “原来如此。好一句‘掀起太平皮’。听明白了,谢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喝下半碗茶水,“事态紧急,未能提前知会,娘子不见怪就好。”
谢明裳手里的红色小旗啾一下,笔直插进沙盘上一圈小砖代表的皇城内苑。
“不怪你。等你家主上回来了,我找他算账。去睡了。”
起身就走。
严陆卿懵了一瞬,追出去喊:“算账……算何账啊,娘子?主上殚精竭虑,也是为了替贺帅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啊。”
谢明裳不回头地道:“我昨晚见着他了。今天的行动打算,哼,他一个字没跟我提!净说废话了!”
两人交谈的短短几句言语,净说些不相干的废话,什么人群里亮闪闪的,像金子发光……
等等,细想起来,废话都没说完十句,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直接把她拉上床,之后就翻来覆去,贴来贴去了!
他甚至连一句“许久不见,甚为想念”都没说!
气鼓鼓地踏进晴风院前,谢明裳又回身去看北边天幕反常的红色。
那是满宫室灯火透亮映出的光芒?亦或是宫室烧毁的熊熊火光?
五百兵入京逼宫……京城里驻扎各路禁军上万!
即便打个出其不意,还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风险。
如果今夜不能迅速入宫平定事态,等各处驻扎待命的禁军回过神来,就有大麻烦了。
“睡醒再说。”谢明裳继续往院子里走,和急迎上来的兰夏和鹿鸣互道安好,在她们的簇拥下进主屋。
事已至此,箭已离弦,着急有何用?静候其变就是。
她索性还去洗了个热腾腾的澡。
路上长久奔波而疲乏不堪的身体泡在大浴桶里,眉眼彻底舒展开来。
两只雪白手臂靠在木桶边沿,谢明裳心里翻来覆去默想的,还是那一句“掀起太平皮”。
替贺帅
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
上千个日夜过去,京城歌舞升平了五年。
原来还有人记着。还有人较真地追查,试图把沉入水底的真相捞出水面。
白色蒸腾的水汽里,谢明裳仰起头,无声地笑了下。
哗啦水响,她自木桶里湿漉漉地起身。擦拭干净自己,又抱起刀鞘,开始仔仔细细地擦亮弯刀。
————
火把熊熊,照亮内廷宫阙。
大批宫人惊起,惊慌失措地躲藏在各处阴影暗处,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不知来处的将士披甲执锐,急奔过宫廷殿宇。
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呐喊搏斗声,很快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今夜入城的,远不止五百精兵。
明德门顺利开启,继五百轻骑之后,一千铁甲重骑入城。
这是来自朔州大营的绝对精锐,萧挽风麾下直系兵马。在黄河北岸击垮了突厥主力,又随主将南下,直入京城。
宫门下钥前夕,奉德帝人在寝殿。起先,他听禀告说,裕国公提前返京,人在皇城门外紧急求见。有前锋营相关之重要军情,求见面圣,请求定夺。
当时,奉德帝噙着笑,摊开御案镇纸下镇着的一张空白绢帛,提笔写下“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八个大字,对左右笑说:
“朕这位国公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上赶着主动觐见,必然报好消息来了。传他进殿。”
左等右等,没等到觐见的好消息,却有内侍跑入内殿,哭哭啼啼地跪倒:“大事不好,皇城门下喊门的不是裕国公,是河间王!借口觐见,领兵冲入宫门,河间王要造反啊,陛下!”
奉德帝难以置信,暴怒惊起:“他敢!”
然而,短短片刻间,“河间王叛军”已旋风般攻破几层防御,直奔寝殿而来。众多将士们怒吼:“除国贼,清君侧!”
“河间王被奸相所害,险些战死!前锋营几乎全灭!将士浴血奋战,被国贼背后暗害!”
“禁军儿郎们让路,吾等不欲对战!河间王求见圣上,除国贼,除奸相!”
匆忙奔来迎战的皇宫千羽卫禁军迟疑起来。
有千羽卫校尉小声指点:“河间王找林相晦气?林相不在内廷啊,各位去外皇城的政事堂寻他……”话音未落就被毫不客气按倒在地,“缚了,卸兵器!”
哗啦啦卸下大批兵器。
火把晃动,奔跑中的甲胄震响。门户紧闭的内殿当中,众内侍面色如土,耳听奔跑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光明晃晃映上了内殿窗棂。
奉德帝高坐在丹墀御座之上,冷声道:“朕这位好五弟,自小性情孤戾,不似宗室众儿郎。鹰视狼顾,动辄噬人。朕早知道,他会有谋反之日……朕早该除了他的。”
大殿内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嗡嗡的回音,并无任何声响。
奉德帝抬高声音:“冯喜,人呢。”
蟠龙柱后转出一个人影,冯喜跪倒在丹墀下,“老奴在此。老奴陪伴圣驾。”
“出殿去。”奉德帝冷冷道:“替朕传话给河间王。”
“老奴遵旨——”
“去,当众高声地传:河间王萧挽风,并非邺王之子,亦非高祖之血脉。其母邺王妃,失陷于突厥乱野中一日一夜,归而有孕。其父邺王隐忍家丑,将此子抚养长大。”
“逆贼萧挽风,冒领宗室萧姓,血脉不明之奸生子也,何敢动摇我社稷?”
奉德帝把心中积蓄已久的毒液吐露了个干净,大为畅快,喝道:“你这老奴可听清了?为何还不去殿外传话?”
冷汗一滴滴地,从冯喜的额头滴落金砖地面。
冯喜带着哭腔哀求:“老奴奉命出殿传话,触怒了河间王,老奴就回不来了。老奴侍奉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老奴舍不得陛下啊!”
“陛下,河间王今夜所图,无非“清君侧,除奸相”。陛下为何不顺应时局,处置了林相,下令河间王退兵?老奴还想继续侍奉陛下啊……”
奉德帝暴怒,“你这老狗!不敢置生死于度外,还敢说效忠于朕?朕这些年待你不薄,换不得你一条命?!河间王就在殿外,你去是不去!”声色俱厉,御座上愤怒按住剑柄。
冯喜大惧,拼命磕头道:“老奴愿意,老奴愿意,陛下息怒!”急忙起身奔向殿门。
沉重的内殿门打开了。奉德帝满意地放开剑柄,注视冯喜的背影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阉人一条贱命何足道?
以冯喜一条命,把河间王从小说不清楚的存疑身世散布出去,换河间王身上一辈子洗不清的脏水。
血脉不明,不堪为社稷主……
冯喜一条命,值得!
他满意地竖起耳朵细听。
等来等去,却始终未等到他想要的言语。耳边只传来冯喜一声大喊:
“河间王殿下……老奴愿意投诚啊!!”
众多披甲将士团团围拢在寝殿四周,明火执仗,几百双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冯喜——这位煊赫一时的御前大宦,从内殿门缝里抖抖索索挤出殿外,小碎步快下几十级的汉白玉台阶,直奔萧挽风面前。
“殿下,老奴愿意投诚!老奴密报,天子如今正坐在内殿里头!”冯喜凑近两步,含糊地告密:
“天子不肯处置林相,有威胁殿下之心。”
萧挽风勒住躁动的战马,讽刺地一弯唇,“天子有威胁之心?威胁什么。”
冯喜唰的往地面上一趴,在马前五体投地:
“具体想拿什么威胁殿下,老奴没听清,老奴急着奔出殿外投诚!内殿如今防御空虚,里头只剩十几个内侍宫人,都不顶用!殿下推开殿门直入即可。”
头顶有一道犀利目光往下,如刀锋缓缓刮过他头皮:
“这些年,天子对你不薄。你临阵叛主?”
冯喜不敢抬头,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连连磕头分辩:
“老奴弃暗投明!老奴统领内廷多年,知晓许多的宫廷暗事!老奴愿意投奔明主,把这些暗事如数吐露给殿下啊——”
脊背猛地一疼,萧挽风牵着战马,抬脚从冯喜背上漠然踩过。
“宫廷暗事,与本王何干。本王今夜求见御前,为的是:清君侧,除奸相。”
冯喜龇牙咧嘴,不敢动弹,趴伏在地:“是,是,清君侧,除奸相……”
又一只脚从他背上踩过。
萧挽风身后,一队又一队的披甲将士跟随往前,走向前方通往大殿的汉白玉台阶。
一只接一只的脚从冯喜身上踩过。
等众将士迈上台阶各处,散开护卫,齐齐注视着萧挽风高大的背影走近内殿时——
冯喜还在台阶下歪歪扭扭地趴着。
曾经风光无限的御前第一大宦,经手过无数见不得光的宫廷暗事,一辈子捧高踩低,今日被无数只脚踩踏而过,浑身抽搐,倒毙在给予他权柄风光的内廷台阶下。
呀地一声轻响。虚掩的沉重正门被推开,萧挽风抬脚踏进内殿。
第120章 第 120 章 打了胜仗,都要抛一回……
内殿空荡荡的。
被风吹灭的灯盏无人点亮, 敞阔大殿里半明半暗。亮堂的地方纤毫毕现,熄灯的地方暗影憧憧,仿佛鬼蜮。
有个人影端坐在大殿深处的御座之上。
萧挽风脚步迈入殿门, 隔几十丈距离, 对御座上端坐的人影平静道:“皇兄,臣弟入宫清君侧。冯喜无德无才, 我替你杀了。”
奉德帝冷笑几声。“叛主的狗奴才,杀得好。”
殿外耽搁片刻, 奉德帝已从短暂的失控暴怒中恢复了冷静, 从御案上取过一封新写的手书,捧在手里。
顺着他的动作, 未干的淋漓墨迹流去绢帛边角。
“河间王,你的意图, 清君侧,除奸相,朕听见了。”
奉德帝一步步走下丹墀, 隔五步距离, 把手书扔去萧挽风面前。
“拿去!凭朕手谕, 诛杀奸相林知观。河间王得偿所愿,可以从朕的皇宫内廷退兵了!”
萧挽风接过展开, 略扫过字句,把手谕收起。
投桃报李,他也从怀中取出一封同样质地的绢帛, 当面展开。
“我这处也有一封手书, 赠还皇兄。”
同样出自宫廷的细绢帛书,甫一展开,刚刚露出头两个字:“驱虎——” 奉德帝脸色微微一变, 劈手夺下,扔去炭盆里。
彼此心知肚明的两兄弟,面对面站在丹墀上下,大殿里一片寂静。
良久,奉德帝冷冷道:“你果然是来逼宫的?你血脉出身不明,也敢觊觎天子位?”
萧挽风道:“我无意逼宫。”
“那你来作甚!”
对着声色俱厉指着鼻子怒吼的这位皇兄,萧挽风不退反近,从容走上两级丹墀:
“先帝,臣之大兄。先帝留下的侄儿,今年六岁了。听说他住在含章殿?”
奉德帝一惊,随即冷笑起来。
“你提他作甚?你要做什么?怎么,你要杀了朕,拥立他为幼帝?”他怒吼:“你做梦!天下忠臣会于各处起兵,讨伐乱臣贼子,替朕复仇!”
“不会有起兵。”萧挽风无论神色还是声线都过于冷淡了,冷淡到近乎冷漠。
“皇兄,你谋害先帝嫡兄,嫁祸贺帅。所幸留下小侄儿一条性命,也替你自己留下一条性命。”
笔墨,砚台,朱砂,凌乱地陈列在御案上。
萧挽风踩过丹墀走近御案,从镇纸下取出压着的第一封绢帛,上面已经写了字。
打量片刻上面的字迹:“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墨迹还新鲜,显然今晚刚刚写就。他一哂,把绢帛扔去火盆里。
四处翻了翻,取出一张空白绢帛,摊开在御案上,提笔蘸墨。
“奉德五年,天警不祥。”
“辽东逆王叛乱在先,后有惑星现踪于野。”
“九月,雷劈殿室于东,不利社稷。”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
写到最后一条时,他半途停笔,把朱笔递给奉德帝。
“皇兄,你当下罪己诏。接下去写罢。”
秋风吹过空荡荡的殿室,奉德帝脸色阴晴不定:“朕下罪己诏,你即刻退兵?”
大风呼啸,内殿某个蟠龙柱背后,躲藏暗处的内侍衣袖被风吹得鼓起,落在萧挽风眼里,随即被一只手惊慌地扯回柱子后。
萧挽风停下交谈,往殿外走回几步,抬高声音吩咐下去:“有人藏身内殿,窥探机密。来人,搜殿室,杀了。”
一队甲兵五十人奔跑入殿。
惊慌大喊求饶声里,内殿各处角落搜出十来个躲藏的宫人,当场杀个干净,尸身拖了出去。
被拖出去的尸体淋漓滴着血。
总是擦拭得明净无尘、光可鉴人的寝殿地面上,划出一条条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鲜血痕迹。
冷汗爬满奉德帝的脊背。藏在内殿的,都是他身边亲近的内宦。他这辈子养尊处优,虽然下令处死无数人,却从未亲眼见过血淋淋的屠杀场面。
仿佛胀气的牛皮被戳破了个大洞,身为天下主的倨傲漏了个干净。他抖着手开始写罪己诏。
“天警不祥,寓天子失德。朕甚愧之……”
寥寥几句,俱是口不对心的敷衍言语。罪己诏写完,奉德帝扔去丹墀下,色厉内荏地怒吼:“够了吗?”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敞开的殿门外,探头往里看。
大殿里斑斑点点的拖拽血痕,叫孩童惊得浑身一颤,才探进的脑袋猛地缩了出去。
片刻后,男孩儿颤抖着小小的肩膀进殿。声线细的像猫儿。
“孩儿……孩儿见过叔父。见过……呃……”对着大殿里面容陌生的高大戎装男子,他卡了壳。
萧挽风几步走近殿门边。在男童陡然瑟缩的视线里,抬手摸了下男童的小发髻。
“你可是商儿?我是你五叔父。萧挽风。”
在男童震惊的视线里,他牵着男童的手,逐级上丹墀,毫不避让地站在御案面前。
“五年前的龙骨山大战,内幕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皇兄德行不堪为天子。商儿身为先帝之子,理应取而代之。”
奉德帝的面容扭曲了几下:“果然如此,朕就知道……”他突然指着萧挽风厉声高喊:
“商儿,你听着!你这位五叔父野心勃勃,他领兵逼宫,扶持你这小小孩童登基,有意挟天子以令诸侯,他要效仿曹阿瞒!而你就是那汉献帝——”
男童吓得瑟缩成一团,似懂非懂,想哭又不敢哭,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来扭去。
萧挽风不为所动,把惊恐的男童抱起拍拍,“别怕。”又掂了掂分量,“太轻了。以后多吃点。”
摸一把小脑袋,把男童抱去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坐着,吩咐他:“看远处的宫墙,不要看身后。”
男童眼里汪着泪花,正襟危坐在台阶上,乖乖盯向远处的宫墙。
身后的殿门关上了。
萧挽风摊开第二张空白绢帛,放在奉德帝面前,扬声唤:“顾沛。”
顾沛持刀进殿,捧上一个锦盒,放在奉德帝面前,当面打开盒盖。
石灰的气味刺鼻。扑腾起来的石灰粉洒满桌案。
裕国公死不瞑目的头颅,方方正正地放在木盒当中。奉德帝瞳孔剧烈收缩。
“再写一道禅让诏书。皇兄退位,移居行宫荣养。”
“坚决不写禅让诏书,亦可。”
萧挽风取过腰刀,放在御案边,充作镇纸,压住了空白绢帛。
“臣弟替皇兄出殡。”
——
天色渐渐亮起,今日天阴无雨。
谢明裳一觉睡醒,走出房门望向北方。夜色里映得发红的北面夜空,在晨光里已恢复正常。
原来昨夜北边殿室并未起火。夜空的红色,是皇宫内众多火把灯笼映照整夜的缘故。
守卫王府整夜的亲兵们在四处疾跑,查验各处安全。
几人奔来晴风院,强忍激动神色,知会昨夜行动一切顺利、王府之主即将回返的消息,又急奔往前院列队出迎。
王府紧闭整夜的朱漆铜钉正门缓缓开启。
虽然正门大敞迎接主人,但守卫亲兵们甲胄武器不卸,依旧各就各位,目带警惕,准备好迎接任何意外局面。
谢明裳想了想,带着大半夜擦得锃亮的弯刀出去。
她走去前院时,正好一阵奔雷似的马蹄声停在门前。萧挽风全身披甲,抱个沉睡的孩子,在黑压压大片将士簇拥下,从门外走进来。
“我侄儿。宫里养得不好,接出来养几天。”
谢明裳把沉睡中的男孩儿接过来,入手的分量叫她一怔,“怎么这么轻——”男孩儿浑身一抖,惊醒了。
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扭来扭去,一双小手紧搂着萧挽风的脖子不放。
萧挽风动作不怎么客气,把小孩儿撕膏药似得撕下来,放去身后。
在谢明裳的注视下,他走近前来,披甲的有力手臂揽住了她的手。
手掌滚热,甲胄冰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片刻,谢明裳的视线挪去萧挽风身后,还在问:“哪家宗室的侄儿?几岁了——” 紧握住她的健壮手臂改而揽住她的腰。
她的身子突然一轻,整个人被凌空抱起。
“……”谢明裳眼睛瞪得滚圆。
当所有人的面,萧挽风把她往上抛起了两尺高!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急速上窜又下降的视野,心跳如鼓鸣,谢明裳几乎喊破了嗓子:“啊————!!!”她被接住了。
萧挽风把她稳稳地原地抄接住,长裙摆飘荡着落了地,顺手还理了
理小娘子风中凌乱的发尾。
谢明裳恼火之下,忘了肇事者身上还披着甲,一巴掌抽他手臂上,甲胄啪地一声响:
“魂都被你吓掉了!”
萧挽风弯了弯唇。眼睛、唇角、眉梢,都在无声地笑。
身后随行亲兵们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娘子,我们朔州军中打了胜仗,都要这么抛一回的。”
萧挽风身后悄悄探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吃惊盯着眼前的场面。
男孩儿很快被从身后拎来身前,迎面对上谢明裳,不许他躲:“这是你五婶婶。”
男孩儿扭了几下躲不开,只能转过身来,细若蚊蚋地喊:“五婶婶。”
谢明裳:“……” 呸!教小孩子乱喊什么呢?
就这么进门抱起人往上一抛的功夫,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不止跟随将士们大乐,顾沛也露出久违的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谢明裳把半夜擦得锃亮的弯刀挂回后腰,“看起来,昨晚诸事顺利?”
萧挽风一手牵着小侄子,一手牵着她往院子里走:
“诸事顺利。京城各方都知会过了,暂且压制得住。”
谢明裳:“……暂且?”
“暂且压制住局面。变数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到这处顿了顿,萧挽风抬头看天色:约莫辰时。
连夜拘捕林相。禁军宫卫替换。今日罢早朝。天子下罪己诏。
照常上朝的文武百官,此刻都知道消息了。宫门外想必乱成了一锅粥。
“京城会乱几天。”萧挽风言简意赅地道:“最近加紧戒备,出入严防,谨防有亡命徒铤而走险。”
“得令!”周围亲兵收了笑容,肃然领命。
严陆卿从人群里走出几步,压抑激动:“殿下!说好的拨乱反正,讨回公道?”
萧挽风道:“欠下的公道,讨回来了。”
谢明裳眼眶有点发热,无声地笑了下。
晨光的笑意绽放即逝,萧挽风身后的小侄儿又悄悄探出一只眼睛打量她。
谢明裳想起了刚才乱七八糟的称呼,“等等。”弯腰抱起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男孩儿没有躲,怯生生道:“商儿。”
“商儿。”谢明裳更正他:“别听你五叔乱喊。你喊他五叔,喊我六娘。”
男孩儿茫然地:“五叔,六娘?”
“哎。”谢明裳满意地说:“跟我去晴风院。好乖的小娃儿,怎么瘦成这样?我那里有个零嘴盘子,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身后响起脚步声,萧挽风把小男孩儿从她怀里捞过来,扔去旁边,严陆卿接了个满怀,手忙脚乱把这小祖宗给抱稳了。
萧挽风牵起谢明裳的手,不回头地吩咐说:“把商儿带去书房,弄点吃食。我去晴风院歇一歇。”
谢明裳跟着走出几步,漂亮的唇角微微一翘:“你去晴风院歇啊。”
萧挽风这时还没意识到不对,“怎么?”
“没怎么,正好。我看你精神抖擞,不急着睡?来,有笔之前的帐没清,咱们关起门说道说道。”
“什么账?”
“咳!”严陆卿心中敲起警铃,来了来了,主上回返王府,娘子找他算账了!
他麻利地抱起小皇子,“臣属告退。”掉头疾奔而去。
萧挽风:“……”
“来。”换成谢明裳笑盈盈勾起他的手,“去晴风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