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山端坐中军大帐前。
站在面前的, 不是他下令请进的“贵客一人”,却有三人之多。
逢春公公作为传旨内监,手执天子密旨, 前来城东郊大营传令;
虎背熊腰的裕国公, 手持锦木盒,奉天子口谕, 协同传旨。
谢崇山目光如炬,挨个审视过去, 落在三人当中唯一空着手来的河间王:萧挽风身上。
“本王为何来?” 萧挽风淡淡道:“本王和两位贵使一同出宫, 顺道过来——接人回家,过中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顺着萧挽风的眼神,纷纷落在他身侧醉眼朦胧的小娘子身上。
自打谢明裳在辕门边下马, 两边打个照面,她便被萧挽风握住手腕,至今没松开过。
谢崇山面沉如水, 半晌不接话。
逢春公公是个机灵人, 眼看情形不对, 急忙打圆场:
“河间王太过谦了。哪是顺道过来呢。分明奉了今上口谕,和裕国公、咱家一起, 协同传达天子密令啊。是不是这个道理,裕国公?”
裕国公手捧锦木盒,站在旁边, 含糊应一声。
谢崇山起身整理衣袍, 冷冷道:“那还等什么?天子密旨,劳动三位大驾前来。大营简陋,并无迎旨香案, 老夫已准备好,三位,传旨罢!”
逢春公公往前两步,高举起黄绢圣旨,正欲打开宣旨,萧挽风在旁边出声阻止:
“慢些宣旨。”
他抬头望向浓黑天幕。时辰还早,明月尚未越过中天。
“难得中秋。”他对逢春道:“等满营将士吃完饭,再宣旨。”
逢春和裕国公都无异议。
两人把传旨信物各自收起,被亲兵领去空帐子里上酒肉,吃喝款待。
只剩宣称来“顺道接人”的河间王萧挽风不走,挽着谢明裳的手走出四五步,走去篝火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下。
篝火两边面对面坐着。面朝南坐着谢家父子,面朝北坐着谢明裳跟萧挽风。
火光熊熊,映进中军主帅的眼里。谢崇山面色带沉思。
“吃完饭再宣旨”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深长。
……刚才谢琅脱口而出的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这小子喝酒误事!
“阿琅,你回去!”谢崇山沉声把儿子喝走。
正欲从萧挽风手里夺回女儿时,对面的谢明裳倒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甩了下手。力气看着不怎么大,然而,出乎谢崇山意料之外,人轻易挣脱开了。
萧挽风并未如谢崇山所想的,紧扣住女儿手腕,把女儿拖回身边。
谢明裳只轻轻一挣,他便松开了手,任她轻轻松松地离开身侧,走向篝火对面,抱膝坐回父亲身边。
谢明裳跑马去辕门相迎,谢崇山是看在眼里的。萧挽风却又当面摆出不冷不热态度。心头疑窦翻滚,他沉声问女儿:“你和他之间,到底……”
谢明裳捡起一块小石头,在篝火边的沙地上飞快地写:【外人面前做戏】
写完抬脚更快地抹去字迹。
显然这些日子,以手书代言语,早已做得熟练之极。
她手里那石头是随手捡的,短而粗粝,写字不怎么好用。萧挽风起身走出几步,从角落里检出一根趁手的树枝,递去对面。
谢明裳并不跟他客气,扔开石头,接过树枝,继续写字给老父亲。
谢崇山:“……”
谢明裳飞快地写:【爹爹不在京时,阿兄出面,两家合作——】
不等她写完,谢崇山便把字迹抹去了。
“眼下不必说。”他沉声阻止。目光抬起,以极度审视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篝火对面的年轻宗室郡王。
这次开口问:“十五中秋夜,风尘仆仆跑一趟老夫这处,劳烦了。殿下坐近些说话。”
谢崇山一个字都不提儿子谢琅,当面只说女儿明裳。
“谢家武人门第,三代往上都是泥腿子。我们夫妻粗野惯了,不怎么会养女儿。明珠儿在我谢家,养得不算好。”
谢崇山这回出人意料,居然先开口致歉。
谢明裳大为震惊,飞快地瞄了眼老父亲。
但谢崇山这句致歉只是个引子。话锋一转,他接下去道:“但殿下不同。宗室贵胄,天家门第。我女儿在河间王府,理应过得比谢家好十倍,百倍。”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听着。眉峰都未动一下。
谢崇山说着说着激动起来,一把抓起女儿的手,指着谢明裳手里的树枝,喝问:“她四月才入你河间王府,至今不到半年,为何话都不说了?!”
“殿下,给个交代!”
举着树枝的谢明裳:“……”
谢明裳啼笑皆非,换左手接过树枝,在沙地上写:【爹爹误会了——】
不等写完,谢崇山斥道:“你写什么?让他说!”
萧挽风便直截了当地道:“心病非病,药石难医。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她不说话,因为心里有未知物,阻碍她说话。”
谢崇山大为不满:“她想开口时,自会开口??河间王,一句话轻描淡写就想搪塞过去,你当老夫好骗的?!”
喝问声中已霍然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的陌刀来!河间王今日不给个交代,老夫只能请河间王下场赐教了!”
两名亲兵扛来长陌刀,第三名亲兵飞奔去牵马。附近喝酒庆功的七八名将领闻声惊起,纷纷跑近相劝。
谢明裳吃惊不小,腾得站起身,伸手拦截。但谢崇山脾气上来,谁能拦得住?
再看对面坐着的萧挽风丝毫不避让,居然也站起身来,吩咐牵马。
中军帐外,篝火熄灭,改用火把照耀,两匹骏马牵来空地。
这处动静不小,围观看热闹的将士乌泱泱站得四处都是。到处都有人问怎么回事,和大帅动手切磋的贵人是哪个。
将领里认识河间王的可不少,消息当即哄传出去。
谢崇山沉声道:“乱七八糟,成何体统!清场。”
中军帐子外清出一大片跑马空地。
场地清空,这场动手切磋,更显得正式了。
谢崇山心里其实存了激女儿开口说话的念头。
任由谢明裳拉扯,还是提刀上马,坐在马背上道:“明珠儿,你开口说一句缘由,为父即刻下马。你不开口说话,为父就去找他讨个说法。”
谢明裳停止扯缰绳,原地轻轻吸了口气。小跑奔回去拿树枝。
谢崇山看在眼里,闭了闭眼。
心病非病,药石难医。明珠儿到底得的什么心病?摆出提刀对阵的架势,也逼不出原因?
帐子里喝酒吃席的两位贵客:逢春公公和裕国公两人,都飞奔过来拦阻。顾沛喝酒喝到一半,闻讯也大惊奔来:“怎么了怎么了?好酒好肉的中秋庆功宴,怎么突然要打起来了?”
萧挽风牵起坐骑乌钩的缰绳,并不急于上马,对横刀策马、来回踱步等候的谢崇山道:
“莫逼迫她。心病难医,急不得。”
“心病难医。”谢崇山冷冷道:“她一个二十不到的小丫头,能有多少心病?老夫说句不客气的,她入关来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去贵王府不到半年,身上病痛、心病,全都出来了!”
“老夫把撂话在这处!所谓心病,为何不愿开口,她今日愿意说出缘由,老夫听她说。她不肯开口,当然算贵府照看不周的过错。”
萧挽风唇角露出细微嘲意:“实话实说,谢家确实没养好她。 ”
她在京城这许多年,过得好好的?
“她想不起从前关外事,谢帅不觉得古怪?”
谢家疼爱女儿,说爷娘没有尽力看顾,那倒冤屈了他们。女儿病倒,四处奔走请郎中;一小葫芦二十两高价配的药酒,不要钱似的随身携带服用。
谢家家风粗犷,谢家老夫妻两个都不是心思细腻之人,只看得到身上的病症,精心照顾身体,看不见心里的病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心病难医。”萧挽风重复这四个字,踩蹬上马。
“意思是,病根无形无影,却扎在心里。”
谢明裳入关那年,病根便已扎下。入京这些年,从未拔除。入王府后,病根松动,显露于光下,看得见了。
“谢帅要比试,萧某奉陪。”
乌钩健壮,在沙地来回奔跑半圈,马蹄飞溅起的沙尘,溅进逢春公公眼里。
逢春捂着眼睛哎哎地叫。
“谢帅,河间王殿下,停一停!莫打了!哎哟,咱家这眼睛迷得睁不开,还如何宣旨啊……”
搬出宣旨二字,硬生生把一场即将发生的争斗叫停。
谢崇山火冒三丈,怎么看面前年轻恣睢的河间王怎么不顺眼。
河间王府先前送来五十桶犒赏酒肉时,老将军心头升起的感动,这个瞬间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沉着脸色,把沉重陌刀扔给亲兵,怒冲冲走回清空的沙地中央,准备接旨。
才撩起袍子准备拜倒,谢明裳扯着袖子把人往后拉。
一手扯着老爹,一手扯住萧挽风,把两人往同个方向拉扯。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走去。
谢崇山往后连退五步,火把光芒消散,人站在帐子阴影侧边,脚踩在一行字上。
在场两人的注视下,谢明裳蹲在帐子阴影里,贝齿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出七个字:
“心病,和父亲有关。”
谢崇山心头的火腾腾地往外冒!抬脚擦去字迹,怒视对面抱臂而立的颀健身影。
“怎会和老夫有关?岂有此理!明珠儿,你可是被河间王撺掇?莫听他的!——”
谢明裳蹲在面前,安静地注视父亲。
谢崇山猛然住嘴。像突然想起什么,声线低下去,“……他?”
谢明裳确认地点头。是他。
她的生父。
记忆深处制造混乱,撕扯她的内心,只略想一想便产生难以言说的痛苦,她至今不能深想。
爹爹怒冲冲盯上萧挽风讨说法……歪到哪里去了?
萧挽风也看着地上那行被抹去的字迹。
沉思良久,发问:“提起他,不头疼了?”
谢明裳略一点头,又摇头。可以提,不能深究。
第102章 第 102 章 攻击力汹涌而出……
密旨下。
惊闻突厥三路发兵, 间不容发。
车骑大将军谢崇山,即刻领虎符、持节出关。奔赴凉州驻军大营,严防突厥南下。
城外三万禁军精锐, 留守京畿。
谢崇山不必入城觐见。城外整顿, 当夜出发。
“臣遵旨。”裕国公打开锦木盒,谢崇山接过虎符信物, 往京城方向拜倒。
“辛苦谢帅,今夜就得启程。”逢春笑说, “至于城东郊这处的三万将士, 要承担起京畿守卫重责,不得不留下啊。”
谢崇山并不意外。目光转过去, 挨个扫过面前的裕国公和河间王。一个老将,一个少壮。
“兵权移交给哪个?”
逢春往京城方向拱手:“圣上的意思, 此处三万兵马交付给裕国公和河间王两位。裕国公老当益壮,坐镇中军;河间王英武善战,协领军务。具体章程嘛, 还得两位自个儿商议。”
谢崇山眉头大皱。
他即便远在辽东征战, 也隐约听闻了京城七月的行刺大案。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 据说牵扯进行刺河间王的案子,至今还在拘审……
这两人有仇, 如何共同领军?
但他什么也未说,只吩咐亲兵:“中军升帐。点校尉以上全部将领,一刻钟内全给老子滚过来。”
往中军大帐方向一伸手, 肃然道:“两位, 请。”
*
军中升帐,篝火填平,酒肉收起, 热闹过节气氛转为肃穆,轮值将士来回巡视大营。
谢明裳被耿老虎护送着,乘坐乌篷大车悄然离开。
她今夜吃够了酒,困倦醉意又过了劲头,人清醒得难受,索性拢起车帘子,抱膝坐看天上一轮皎月。
城外无甚灯火,头顶圆月便显得亮堂。此刻映进车厢的银亮月色,有水银泻地的感觉了。
银刀鞘搭在膝头,谢明裳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刀鞘上年代久远的花纹。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生父,似乎总带些郁郁不展的苦闷神色。
偶尔和她说话,高大阴影笼罩在她头顶,看不清五官
面目,声音倒是温和的。
“小明裳,你娘呢。没有随你来?”
“又是自己偷跑过来?太危险了。下次提前传消息来镇子,让你哥哥去接你。”
当时自己答了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年纪不大。和父亲说话,还要踮脚仰头。
“我认得路。”年少的自己亲昵地抱住父亲的腰。
“阿父你看,我带了两匹马,好多好多的干粮。我认路很厉害的,自己就可以来,阿兄去接我,我还怕他迷路。”
倚靠着父亲是什么感觉?不记得了。
倚靠着父亲,对么?
脑海里嗡一下,剧烈的头痛仿佛木锯,瞬间锯开头颅。
谢明裳用力按压额头,手指紧扣窗棂。膝头搁着的弯刀鞘啪嗒一声,落在车厢里。
骏马长嘶不止,耿老虎在前头听到动静不对,回头惊问,“六娘子,怎么了?”
马车急停,谢明裳抱着弯刀坐去野林子路边,低头深深地呼吸,手指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歇一歇。娘子喝点水?还是来点吃食?”耿老虎担忧地递过水囊。谢明裳推开水囊,要了酒囊。
大地在隐约抖动。
远处传来大片马蹄声。
京畿官道附近,时常有官兵驰马。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坐在路边,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她急需喝醉。醉倒免烦忧,思绪陷入混沌,也就不会头疼了。
耿老虎起先也没注意奔马,蹲边上絮絮叨叨地念,小娘子喝太多酒不好,别再喝了,酒囊还我。再喝下去,要把醉倒的大郎君叫醒劝你了……
不等耿老虎劝完,谢明裳举起酒囊,咕噜噜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觉从心底升起,压过了剧烈头疼。她浑身发热,血管舒张,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远处急奔的马蹄声转瞬近前。原本松散围拢路边的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当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时站起,盯住来人方向,厉声示警:“耿头儿!”
蹲坐路边的耿老虎和谢明裳同时扭头望去。
明亮如水银的月色下,清晰映出来人身影。
显然是军伍出身的精悍重骑兵。人披铁甲,马披皮甲。精铁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壮的将士坐在高大战马之上,人马皆披甲,组成一个奇异的巨大身影。谢明裳坐在草丛中,从她的角度仰视,仿佛有两个人叠起那般高大。一组人马便仿佛一道铁墙。
砰砰,砰砰,心跳骤然剧烈搏动。
谢明裳的呼吸,从第一眼看到铁骑时,便屏住了。
心跳剧烈,激烈得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视线却又毫不退缩,笔直盯住来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兵器同时出鞘!一半冲回去护卫大车里醉倒不醒的谢琅,一半冲来谢明裳身前,以身体组成肉身人墙。
“来者何人!”耿老虎厉声大喝:“车骑大将军,谢崇山之家人在此!你们是哪方军中弟兄,报来历!”
为首一名重骑兵策马缓行靠近。铠甲护卫下的眼睛,连同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时幽幽发亮。
居高临下的一双幽亮眼睛越过护卫人墙,盯住后方的谢明裳。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同样越过人墙,毫不畏缩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气,尽数化作冷汗,从全身毛孔钻出。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不自觉地握紧自己手中弯刀。目光盯住重骑挂在马鞍边的长枪。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剧烈。
她见过重骑兵冲锋的阵势。就是挂在马鞍上的这种长枪。八尺长枪杆,加上重骑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冲锋,足以把挡路的耿老虎连同身后三四个人同时挑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思绪忽地又有些恍惚。视野开始扭曲。
谢明裳毫无预兆地推开面前几个护卫背影,站去人墙前头。
耳边传来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冲来要把她推回后面。谢明裳躲开了。
即便躲避时,她依旧毫不退缩地仰头,目光直视面前重骑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着谁的脸?
谢家防御出现短暂混乱,马上的重骑兵没有趁机冲锋,反倒开始解头盔。
“娘子,是我!” 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沛把头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翘毛脑袋,没心没肺地冲她笑,露出满口白牙,“这身甲具吓到娘子了?”
谢家众护卫齐齐陷入呆滞。
短暂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病!”
顾沛还在乐,回头道:“弟兄们,卸甲!”
身后重骑纵马奔近。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小山,铺开的气势惊人,细数其实也就十七八骑。
在近处细看,其实也就顾沛一人的战马披了马甲。
十来个汉子纷纷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次出城同行护卫的河间王府亲卫。
顾沛在马上冲气得发狂的耿老虎拱手:“耿头儿见谅。主上下令护卫娘子,弟兄们这就来了。”
“这身甲具?主上要我们披上,我们便奉命披上。为何要这么做?我等不知,要问主上啊。”
谢明裳站在路边发怔。
马上十来个重甲将士已卸甲,露出一张张熟悉带笑的年轻健儿面孔。
不,不该这样的。
应该是什么样的?
记忆开始混乱,记忆暗处有无声的咆哮嘶吼。她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是她的错觉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有一匹重骑,头戴兜鍪,身披银亮重甲、肩吞、披膊、护心镜,马鞍边挂圆盾、长枪。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
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道上众骑勒马避让。
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停在谢明裳身前。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凝视片刻,唤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划破夜色。
从不离身的弯刀,刀锋被擦得雪亮。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
嗡鸣声震响。
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只拔出腰刀格挡。
刹那间,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
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又化作大片虚影,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挡了个空。
铛——一声巨响!
披甲将军抬手阻挡,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
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刀锋未能穿透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刀光消失在夜里。
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
这毫无保留的一刀,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攻击力汹涌而出。
脸上的汗水、泪水,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滚滚倾泻而下。
第103章 第 103 章 是你么?
“殿下!”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殿下无事吧?”
刚才那一刀, 好生凶险!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 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 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 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 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 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 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 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 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 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 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 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 乍看气势惊人, 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 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
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萧挽风并不隐瞒。“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亲征朔州期间,他寸步不离,守卫天子;也正是因为此。亲征大败时,贺风陵才百口莫辩,被打为国贼。”
【但铁甲军三月出现在呼伦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确定是铁甲军?你须知道,亲征期间,所有兵马调拨权都归属天子。”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你父亲,从二月到三月,从头至尾,寸步未离开朔州。”
这句确定,足够了。
谢明裳抬起头,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她噙着泪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种种最坏的可能,其实都没有发生。没有背叛,没有杀妻,没有弑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往往不是事实,而发源于内心的黑暗。
经常郁郁寡欢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忽地清晰起来。眉目沉郁而刚毅,并不多言。言出必践。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食言,兴许便是向天子承诺征伐回纥部落;他一生中最狼狈的一段日子,便是在大漠里苦苦追寻负气出走的妻儿。
萧挽风问了两遍都得不到回答,不再追问,只把滚滚而下的泪水用衣袖擦去。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明裳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张了张嘴。
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再度开口时,嗓音显得微弱而沙哑,几乎气声发音。
“是你么?”
萧挽风正在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确认地停驻片刻。
谢明裳在重复问他:“是你么?”
问得没头没尾,然而萧挽风不需要更多。
三个字,足够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得足够久。
“是我。”他继续擦拭她湿漉漉的眼睫,沾湿的柔软脸颊:
“二月走出雪山,你和我告别,让我牵走了雪钩。我继续往西南,绕过山麓,入凉州地界。”
谢明裳委屈满腹:“你没来。”
她等了他整个月。二月初等到三月初,直到族人出事,他都没来。
为什么铁甲军精准地伏击了族人的居所?
是父亲告密?被父亲麾下的将领们追踪?
怀疑情绪最浓烈时,她甚至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救下的少年,她无意中指给他族人的聚集地,被他告的密?
谢明裳越想越气,抬高嗓音,气鼓鼓地重复:“你没来!”
萧挽风放下衣袖,低下头,注视面前满腹委屈的小娘子。
“我来了。”
二月入凉州。只身一人,穿戴奇异,被当做奸细,扣住盘查了半个月。直到朔州那边相关官员赶来领人,两边核对无误,他才脱身。
那时已入三月。朔州战事大乱。
一个月内,他快
马回返朔州,又来凉州,再返朔州。战时边境关闭,无故不得出关。
四月,他从朔州再度横穿雪山。这次春夏天气,翻越雪山容易许多。
他循着记忆追寻而去,只寻到战场满地尸骸。
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一桩奇闻传说,骆驼自大漠中驮出个小娘子……
“听到传言,不知为什么,我直觉那小娘子是你,即刻赶去凉州边镇打听。”
萧挽风平静地重复:“我来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白檀香
马车在城外官道缓行。
谢明裳蜷在车里睡了一觉。睡过去的时辰并不很长, 再醒来时,还在夜间。
车轱辘滚动,夹杂有节奏的马蹄声。她掀开车帘, 迎面望见一只乌黑的大脑袋。
乌钩不紧不慢地跟在车边小跑。
夜风里夹杂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城外清新的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仿佛卸掉沉重的壳, 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她趴在车窗边,手肘枕着下巴, 冲外头喊:“殿下。”
马上的男人听到动静,侧过头来。
萧挽风眉骨棱角分明, 不苟言笑时便显得冷峻, 被他视线盯着,简短一两个字问话时, 时常令人感受压迫。
如今他坐在马鞍高处,目光转盯片刻, 问:“醒了?”
谢明裳偏不应答。粲然一笑,反倒又喊:“挽风!”
萧挽风也不应答。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抬手勒缰绳, 拨转马头, 乌钩小跑接近马车。
两边原本隔着三五步, 现今只相隔一臂的距离了。萧挽风抬起手,重重揉一把她浓密的乌发。
谢明裳冲他嚷嚷:“得意有没有牵来?我歇够了, 我要骑马!”
得意当然一路跟着车。
顾沛又惊又喜,稀罕地追问:“娘子愿意说话了?”“娘子再说一句?”“哎哟,该不会只能跟殿下说话, 对其他人还是说不出话来?娘子, 说一两句试试看——”
把谢明裳给烦得不轻:“你还啰嗦个没完了?闭嘴吧,把缰绳给我。”
顾沛唰得闭嘴。谢明裳踩蹬上马,溜溜达达赶上前方, 和乌钩并肩骑行。
启明星升在天边,亮堂堂的,早起的鸟雀在枝头盘旋。谢明裳目光里带喜悦,仰头打量枝头的鸟雀。
“后面的不问了?”萧挽风问她。
谢明裳带笑睨一眼。
后面还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远在朔州的少年郎赶到凉州,如何追踪探查流言,花费多少时日寻人……以后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细说。
她现在不想再问了。
仿佛堰塞湖般堵住她好几年的的黑暗情绪,满腹的委屈、怀疑、对旧人的不信任,被压抑的憎恨和自我憎恨……曾经不可碰触的巨大伤痕,如今可以碰触了。
如同黑暗石洞劈开一道裂缝,阳光映照进暗处,积雪融化,缓慢消融。她只需更多的时间,让它自己消融殆尽就好。
眼下,她想要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跑不跑马?”她指向前方官道。
距离京城不远了。巍峨的城郭轮廓,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若隐若现。约莫还有五六里地。
萧挽风干脆地拨马往前:“跑。”
谢明裳数数:“一,二,走!”
官道上烟尘翻滚。得意嘶鸣着往前撒蹄子狂奔。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原本还在缓行的两匹轻骑,瞬间消失在滚滚烟尘当中。
被抛在身后的谢家护院和王府亲兵都懵了。怎么回事?三言两语,说跑就跑?!谢大郎君还在车里酣眠呢!
谢家众护院护住大车,继续缓行,顾沛吆喝众王府亲兵快马跟上。
“娘子愿意说话了,劲头就是足哇!弟兄们打起精神来!”
*
清晨带寒气的风从耳边呼啦啦刮过,谢明裳感觉痛快。
全身难以言喻的轻松和畅快。
身后传来急促的奔马声。乌钩呼呼喷着热气,大脑袋出现视野里,瞬间超过半个马身。
“咴~!” 乌钩昂着头,毛皮油亮,威风凛凛。萧挽风纵马疾驰,并不有意放水,衣摆被大风呼啦啦吹动。
马头交错的瞬间,萧挽风控缰勒马,视线转来,在小娘子被风刮得发红的耳垂上转一圈。
“冷不冷?”他抬手要解披风。
谢明裳在马上冲着他笑。
她的眼神晶亮,笑容愉悦又带狡黠意味,抬手往前比了个手势,纵马绝尘而去。
大意了吧,没跑完呢!说什么披风!
等王府众亲兵赶上时,前方两匹马已跑得尽兴,改成溜溜达达地漫走。谢明裳身上系着萧挽风的披风,两人并肩前行,沿路低声说话。
“你坐回车里,随我入城。京中戒严令下,今日之后,再想出入京城不易。”
“风浪既起,妖孽尽出。莫轻易出王府,当心有人下暗手。”
谢明裳听着听着,听出几分话外意思:“叮嘱我这么多……今日送我入城,之后,你又要出城了?”
萧挽风并不否认。
密令“协防京畿”。领了“协防”二字,他之后要常驻城东大营。
密令下旨,裕国公为正,持虎符统领中军,他为副手。
蓝世子至今还背着“行刺河间王”的罪名未查清,却让他们两个正副搭配,其中隐藏着深深的恶意——多半出自林相之手笔。
“先送你入城。”萧挽风简短地道。
谢明裳坐进乌篷大车。河间王府一行人和守城禁军开始交涉。
奉天子密令的理由足够正当。城门很快开启,一行人被放进城去。
两边分道扬镳,谢琅正好从大醉中清醒过来,站在萧挽风的马前告别。
萧挽风叮嘱:“我不在时,看顾好你妹妹。有事想法子知会城外大营。”
谢琅应下,人却又不肯走。看一眼妹妹的马车,对萧挽风道:“身为臣属,不该追问。但身为兄长,为舍妹终身大事,不得不冒昧追问一句……”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言外之意,被萧挽风清晰地领受。
他直接打断道:“你放心。你父亲一行还在京畿界内。我今日出城便去寻他。”
谢琅深深地躬身长揖,不再言语,退了下去。
马车继续往城西长淮巷行。谢明裳坐在晃晃悠悠的车里,抱着长刀,思绪飞散去远方。
她想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的弯刀没有作为战利品带走,而被随意扔在尸坑中。
当日的铁甲军,并非父亲率领的铁甲军,应是临时更换了统帅。
虽说军从将令;将士征战,奉命而已。
但人心毕竟非铁石。
有将士选择护下她的性命。
有将士选择悄悄把母亲的弯刀扔去尸坑。纵然不能保住性命,至少留下遗物。
谢明裳抱紧母亲的遗物。
指腹珍惜地抚过曾被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浸染过的繁复花纹。
车窗帘子就在这时被人从外掀起。萧挽风出现在车窗外,单手控马,一只手掀车帘子,瞥进车里。
谢明裳纳闷地:“怎么了?”
听见清脆的嗓音,萧挽风的神色便舒缓下去:“车里静得很。看看。”
谢明裳恍然。
她忍着笑问: “怕我又不说话了?”
萧挽风没应答,把车帘子又放回去。
车帘子虽然放下,但马蹄声始终未离远,谢明裳知道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车。隔着帘子,她便时不时地开口说一句。
“车到哪儿啦?”
“还没到长淮巷?”
“还没到呀?”
问得其实都是废话。车外的回应也简短,两三个字。
“没到。”“快了。”“进巷口。”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外。
谢明裳被扶下车,握住她手指的掌心滚烫。
两个人在路上时,你一言我一眼闲说了一路,入得王府门来,手握在一处,却谁也不再开口了。
路过前院时,谢明裳的脚步微微一顿。去外书房,还是去晴风院?
前方的脚步却毫不迟疑,绕过外书房,引她往晴风院方向走。谢明裳心里砰地一跳。
走着走着,飞快地往身侧瞄一眼。
萧挽风笔直注视前方,把她的手攥得极紧。脚步越走越快。
晴风院门敞开,迎接主人回返,又很快关闭,恢复了静悄悄。
谢明裳被引进内室时,心里已经估猜出了七八成。
靠西窗下放置的紫缎贵妃榻映入眼帘,她想起一件要紧的东西。
太久没说话,动作成了习惯,尾指轻轻钩一下男人的掌心,她抬手去指床头。你不是又忘了什么?
这
时她才想起说话,“香膏。”
萧挽风醒悟,攥着她的手往大床方向去。
谢明裳坐在床头,伸手摸索片刻,这回顺利地摸出了鎏金小圆盒。
她略得意地旋开,递去萧挽风鼻下,“闻闻看,白檀香恨好闻的。”
萧挽风没有顺她的意思低头去闻白檀香气。
他只从她手里接过打开的香膏,看了眼满满的乳白色脂膏,挑起一点,指腹捻了捻,把圆盒放回床头。
谢明裳坐在床边看着。看他放下铜钩帷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明裳。”
他此刻的眼神有灼热渴望的意味。谢明裳的心里砰地一跳。
她喃喃地回应:“挽风。”
声音极小,几乎是气声。萧挽风道:“听不清。”
“挽风。” 谢明裳重复喊,音量抬高很多。
“再喊一次。”
“挽风。”这回甜甜的。
萧挽风坐在床边,抬起手,抚过面前白瓷般的柔软脸颊。
沾染香膏的骨节分明的指腹,抹过嫣红唇角。淡雅的白檀香充斥帐子。
谢明裳眨了下眼。下一刻,她被推倒在床上。
*
放下的帐子里弥漫淡淡的白檀香。
床头放的香膏盒子空了。帐子里衣裳扔得到处都是,长发交缠,散乱垂落床头。
彼此交换的绵密漫长的吻,几乎停滞了时辰。浑身发热,心口也发热。
细细的汗铺满小娘子秀气的鼻尖。萧挽风凝视片刻,低头舐去了。
衾被散乱地遮住雪白肌肤。被遮掩看不到的被褥深处,唇舌放肆挑弄。谢明裳断断续续地哼。
她忽地挣扎起来。原本平缓温和的海浪忽地转变为惊涛骇浪,一波波的海浪击打,轻舟被猛地堆上浪尖。
黑深的眼睛从头顶上方凝望着她。凝视片刻她失神的表情,男人抬手按压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吻住她的唇,堵住所有的声音。精悍的身躯往下压。
呻吟难以抑制,冲破了喉咙。
————
紧闭的晴风院中午时分打开。
前院精兵整装待发。
“殿下,都准备好了。” 顾沛牵过乌钩,萧挽风翻身上马。
“人齐了。奉殿下之令,耿老虎领谢家护卫二十三人,已给家人留下告别家书,收拢行囊,前来点名完毕。”
萧挽风犀利环视四顾:“本王征召你们随军。有异议者,现在出列,另行安排。”
昨夜的铁甲军、甲子马,暴露在谢家护院面前。
虽然都是谢家知根知底的老人,但毕竟人多,无意中泄密出去,入京的两百王府亲兵,乃至于萧挽风自己有大风险。
萧挽风告知谢琅,即刻征召谢家护院二十三人,跟随谢崇山一行,奔赴凉州大营随军征战。
无人出列。
自耿老虎往下,一个个毫无惧色,反倒精神抖擞:
“四十岁了,还能跟随谢帅征战,是我等福气!同行二十三人,家书都留下了!”
萧挽风颔首:“好。”
一行人即刻出行。屋里的谢明裳还在酣睡。他也给她留下一封手书,此刻就静静地搁在床头。
兰夏和鹿鸣在院门边行礼相送,院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萧挽风:“走。”
众骑直奔南门而去。
镇守城南明德门的禁军叫苦不迭。
往城东郊的驻兵地去,怎么都走南门来?
“殿下。”看守明德门的钟将军是再不敢轻易接近这帮贵人了,站在城楼上喊话:
“殿下昨夜出城宣旨,今早清晨入城复命,皆是公务,末将等自当放行!但殿下这次再出城去,便是奉旨前往大营,无诏令不得入城了。还请殿下明鉴啊!”
萧挽风高坐马上,淡漠扫过一眼。
“怕本王讹你们,再赏你们一顿鞭子?放心,讹不到你们头上。”
刚刚挨了大长公主一顿鞭子的钟将军尴尬至极,勉强赔笑:“殿下言重了……”
城内纠缠不清,偏巧城外也有人喊门。
有个嘶哑声音高喊:“开城门!”
“狗屁戒严令!六百里加急军报,你们耽搁不起!开城门!”
城外那汉子浑身灰土,嘶哑大骂几声的功夫,坐骑马儿居然开始口吐白沫,脱力倒在地上,把城外的信使将士掀翻在地。
这当众一倒,半天没爬起身。
城楼上的禁军细微骚动起来。
“六百里加急军报”不容怠慢,众人飞快开城门,把摔倒的信使搀扶进城。
萧挽风道:“给他点水。”
但这一跤似乎跌去信使全身的力气,人几乎要陷入昏迷。
顾沛急忙下马把人抱起猛摇,“别昏!六百里加急军报还在等你报,你可别昏在城门下头!醒醒!”
摇了几摇,信使醒转过来,竟然开始口吐血沫,一边呕血一边虚弱得道:“河、河间王殿下,六百里急报,急报……告知殿下……”
他居然是认识萧挽风的。
围观众人见情况不对,急忙奔来几人查验。这才发现,信使的后背中箭,箭身被他自己斩断,箭头始终未处理。
刚才马上跌落时,箭头不幸扎入后心,人眼看要不行了。
萧挽风踩蹬下马,托住那气息奄奄的将士。
“本王在此。有什么急报,拿出来。”
“丢了,丢了……”信使气息奄奄,拼最后力气道:
“边境急报,六百里急报……突厥人南下,绕道云州……攻破烽火台,已入中原……不止一路……不止一路南下,快……”
信使失去了呼吸。
萧挽风放下尸体,目光转向身侧。钟将军早已从城楼上急奔下来,常青松倒是从头到尾都在城下。
“本王急出城。两位立功的机会到了。”萧挽风起身道。
钟将军大喜过望,萧挽风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把六百里急报成功传递的功劳让给他们。
钟将军连声感谢不迭。急点出两名亲信,托住尸身,飞马往皇宫方向急奔而去。
常青松在城门下守着。
“你怎么不去?”萧挽风策马出城时,停步问他。
“立功是钟将军的事,至于把守明德门,才是末将这副手的职责。”
常青松自嘲道,“城门不得久开。殿下要出城,请!”
萧挽风多看他一眼。
“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本王记得你。三月围困谢宅的差事不好办,公私两难,你处置得不错——现今反倒降成副手了?”
常青松苦笑拱手不言。
两人未再说话,相送出城外。
萧挽风勒马停步,对常青松道:“本王奉命协防京畿。如今突厥人坐实南下。常将军,你愿继续领把守城门的安逸差事,还是愿搭上性命,随本王出战?”
常青松浑身一震。
他咬牙道:“武人岂愿安逸死?末将的刀还没生锈!只愿马革裹尸还!”
萧挽风略一颔首,从常青松身侧行过。
“很好。记住你今日之言。”
第105章 第 105 章 这笔狂草,瞧着有点眼……
水汽氤氲。
内室响起沐浴水声。
谢明裳挽起半干的长发, 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张信纸。
等她醒来时,屋里只留下一封狂草手书。
她捏着信纸晃了晃:“人这就走了?临走前没交代你们什么?”
人走得急,午食都未用, 当然没留下什么交代。但鹿鸣和兰夏高兴得仿佛过年。
“娘子不肯言语的病终于好了, 多说两句,我们爱听。”
谢明裳:“……拿我当刚说话的孩子哄呢?”
三人说说笑笑, 谢明裳拆看萧挽风留下的手书。读着读着,唇角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了。
书信里提起铁令牌。
留下八个字嘱托:协理内务, 清理隐患。
指腹按在“清理隐患”四个几乎飞舞而去的狂草字上。谢明裳思忖片刻, 喊鹿鸣。
“我有阵子收在荷包里的铁牌子,收去哪里了?巴掌大, 长方形状,据说可以调动王府账上银两的黑黝黝的精铁牌。”
鹿鸣从贵妃榻下拖出一个小藤箱, 摸出铁令牌。
“从来不见娘子用,铁牌子沉重,奴便收起压箱底了……
这铁牌子当真有用的?”
谢明裳把沉重的铁令牌握手里打量。
并无多余花纹, 只正面刻一个篆体“令”字, 反面刻有:“萧折信令”四个小字。
她把令牌放去桌上。
“有大用。待会儿送去前院, 交给严长史。叫他把最近两个月的王府开支账本拿来看看。”
吩咐完毕,目光转落萧挽风留下的书信上。她总觉得忽略了点什么。
等等, 这笔狂草……瞧着有点眼熟?
*
河间王府的所有仆从,被集中喊入晴风院。黑压压站满了五六排。
谢明裳取一把木椅,坐在院中央。手边摆一张茶几, 茶几上放两本厚账本, 一块铁令牌。
河间王府仆从人数不算多,来处各异,细数也有五六十号。一个个垂手立着, 眼皮子狂跳。从不见娘子摆出今日这架势,怎么瞧着,像要整治人?
“河间王出城了。把王府内务丢给我打理。”谢明裳斜倚在木椅上,手指点着厚厚的账本。
“我就拿起账本随手翻了翻,呵,赤字累累啊。”
“严长史,说说看,是不是河间王殿下允下,随便打理,只要不闹出人命,怎样都行?”
严陆卿起身拱手,“娘子过谦了。主上原话,若有必要,杀鸡儆猴也无妨的。王府压得住。”
谢明裳笑睨一眼在场众人, “那我便杀鸡儆猴了? ”
鸦雀无声的晴风院里,只听谢明裳拿起花名册,散漫地点几个人:“七月初九,宫中赐下四人。两名女官,两名内侍。上前吧。 ”
穆挽辞心里一紧,领两名少年内侍,低头走出三步。
谢明裳明知故问:“怎么只有三人呐。”
穆婉辞轻声道:“还有一名汪姑姑,于七月初十不幸坠崖。尸身送入宫中,已结案了。”
“刘胜是哪个?”
两名少年内侍当中,更为清秀机灵的十六七岁少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是奴婢。”
“守角门的亲兵上报,你在七月十四、二十、二十八,以回家探望亲人为理由,贿赂亲兵,私自出门三次。八月,私自出门两次。”
刘胜面色微微一变,麻利跪倒,边磕头边道:“奴婢知错!奴婢实在进宫多年,好容易有了机会出宫,想念家中亲人,偷偷溜出去探望……奴婢糊涂!”
“三心二意,吃里扒外,王府留不住你了。思念家中亲人,你便回家罢。”
刘胜脸色唰得大变,磕头嗑得更急,“求娘子开恩!无故送出去,奴婢要被宫里问责的——”
“笑话。宫里问责,王府不问责?”谢明裳随手把名册中的“刘胜”划去,吩咐:“人拖出去。打十杖,赶出王府。”
上来两个亲兵,直接把人按倒拖出院外。
谢明裳点起第二个少年内侍的名字:“张采。”
张采出列跪倒。这是个老实到几乎木讷的少年,上前趴倒,只看得见脊梁。
谢明裳翻了翻严长史给的备注。
人不可貌相哪。张采这小子,顶着一张老实的脸,才入府第二日便求到萧挽风面前,求他救下宫里卷入朱红惜案的杨保和。
蘸墨的笔尖越过“张采”的名字,谢明裳道:“看着像个老实的。留下罢。”
张采默默地磕头,退回人群里。
谢明裳漫不经意叮嘱:“穆女官,当初赐下你们四个,作为对谢家的恩赏。眼下王府遣散一个吃里扒外的,可不是谢家不领恩。你如实知会宫里。”
“是。”穆婉辞并不多说什么,福身应下。
眼看今日动了真格,内院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耳听谢明裳道:“家在京畿,免不了思念家人,不是你们偷偷归家探望,便是家人偷偷来探望你们。我也不想为难你们,京畿本地人氏,自己站出来罢,领遣散银子。”
陆陆续续站出来二十来个。谢明裳挨个问过姓名,花名册上把名字涂黑,当即遣散。
剩下三十余人,都自称外地人氏,本地无亲,愿意一心一意侍奉王府。谢明裳无动于衷地听她们大表忠心,再按花名册点名,点到的仆妇依次出列。
答话可疑的,眼睛咕噜噜乱转的,来历不清不楚的,随口按上个“王府财政吃紧”的名头,把人遣散。
宫里送来的人都被责罚遣走一个,有这个先例在前头,无人敢吵闹,老老实实收拾包袱,两刻钟时辰又遣散出去七八个。
院子里只剩下二十余人。集中在采买、厨房、洒扫粗使活计,看护马厩。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老实本分。
“负责采买的那几个,差事交上来。”谢明裳懒洋洋蜷起身子。
“王府地方大,正好又是秋天,整天的落叶子,洒扫活计忙不过来。月钱不变,你们几个分去各处院子,帮把手,四处洒扫。”
几个采买婆子当即都不干了,愤然道:“谁要做洒扫活计!”吵嚷着求去。
谢明裳随她们吵。二话不说,询问姓名,把名单划去。
“厨房帮手的人呢。都站出来。”
她挨个询问家里情况,留下两个签长契的厨娘,其余厨房帮手的仆妇全开革。
王府仆从五六十人,重重盘查之后,只留下二十人。
两个厨娘,十来个各处洒扫粗使,马厩小厮两人。晴风院留下的,只有鹿鸣、兰夏、寒酥、月桂,穆婉辞五个。
被留下的仆从月钱翻倍,又惊又喜,仿佛劫后余生又接到了漫天富贵,简直喜出望外,一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地退了出去。
“行了。”谢明裳删除大半的花名册,满意地放回茶几,伸了个懒腰。
“严长史,负责采买活计的六个婆子全开革了,我得跟你讨几个人补上。 ”
“厨房人手不够,也得劳烦补几位略通厨艺的亲兵,帮忙煮煮饭,切切菜。顺道盯一盯厨娘。”
严陆卿笑说:“采买、厨房,都是关键紧要的地方,确实要抓在手里才放心。”
三下五除二把庶务清理个干净,谢明裳笑盈盈冲院门边喊,“穆女官,别急着走,留下说话。”
穆婉辞早有准备,即刻转身走回近前,福身拜倒:“娘子愿意留下奴婢,奴心里感激。”
谢明裳并不接着她的话往下客套。坐在木椅上,直截了当问:“穆女官轻易不离开晴风院。往宫里传话的差事,交给刘胜做的?”
穆婉辞一怔,当即闭嘴。
谢明裳不等她开口便摆摆手:“别说那些糊弄言语。彼此心知肚明,假话不必提。趁今日清静,我们两个把话摊开来讲一讲。”
穆婉辞艰难地认下:“求娘子体谅。奴婢夹缝里求生,活得不容易。”
“你确实不容易。”谢明裳笑了声:”但聪明人总有许多取巧的法子的。”
“穆女官,当初你领着陈英姑,寻我这处投诚。哀哀戚戚道,蝼蚁尚且偷生,求我体谅你艰难……这么多天了,我没看明白,你究竟想跟我呢;还是想借我之力,上青云路,跟随河间王?”
穆婉辞脸色当即微微一变,张嘴欲分辩。
“慢些说话。”谢明裳摆弄着手里的铁令牌:“想清楚再说。”
“汪姑姑的事你交代不了。宫里那条路,早堵死了。聪明人不会吃回头草。”
“你前头有两条路,穆婉辞。要么死心塌地跟我,要么死心塌地跟河间王。跟着我,不保你荣华富贵,只保你平平安安放出去,手头有私产,过安稳日子。”
“跟河间王,不保你性命,但可以保你有功封赏。你一个女子,立足男子之间不易。你得拼命地立功往上爬,稍一疏忽,便无葬身之地。”
“两条路,选吧。”
穆婉辞几乎咬破了下唇。只迟疑片刻,她便坚决拜倒行大礼。
“娘子说得明白,足见信赖。”
“奴不惜身。只愿以奴之力,洗刷干净我家族祖上蒙受之罪名。将获罪家人自流放地召回,平平淡淡度此余生,奴死而无憾。”
“你祖上什么事获的罪?”
穆婉辞抿嘴:“十二年前,突厥人大举来犯京城。家父当时
身为朝廷官员,曾上书劝先帝南下避祸……事后,被主战派追责。”
“哦,原来是劝说先帝南下迁都的一派官员。”谢明裳纳闷地说:“你家的罪名,不冤呐?”
穆婉辞脸色青青红红,咬唇不语。
“行了。”不管穆家获罪的缘由冤不冤,两边算是正式通过了气。话里几分真假不提,总归有七分真实情绪。
谢明裳道:“你想追随河间王,建功立业,洗刷你父族的罪名。我不拦你。”
“晴风院非你志向所在。明天出晴风院罢,去找严长史。就说我吩咐的,让他给你在前院寻个位置。”
穆婉辞吃惊不小:“娘子……放心奴婢在前院做事?”
谢明裳漫不在意地摆弄铁令牌:“你自己说的,为洗刷家族罪名,你不惜身。你既有主意,我拦你做甚?去前院好好做事,立功有封赏;作奸犯科,军棍打死。无甚好说的。”
“……”
“去收拾东西罢。”
穆婉辞退下后,兰夏高高兴兴跑近身前。
“太好了。晴风院以后关门只有我们四个和娘子。鹿鸣不必说了,寒酥姐姐和月桂姐姐也是信赖得过的。我们以后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谢明裳抬手捏捏兰夏肉嘟嘟的脸。“寒酥和月桂要回大长公主府。”
“啊?” 兰夏又吃惊又不舍。“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已留得够久了。” 谢明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不见京城已经四处戒严,严防突厥人?河间王府也是时候戒严起来了。”
寒酥和月桂两个是大长公主府的家生子。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当然是回大长公主府更安全。
“让她们两个准备一下。明日得空,我亲自送她们过府。”
兰夏退下去后,谢明裳独自留在房里,萧挽风留下的手书依旧静静地放在桌上。
她凝视着这笔不常见的狂草笔迹。
记忆里闪现出两封匿名狂草手书。
谢家被围期间,匿名书信捆在羽箭上,射进谢家庭院。
爹爹谢崇山在书房里烦恼整夜,如何也想不出,这两封提点谢家的匿名书信,来自于哪位旧友。
曾经被她仔仔细细研究过的两封狂草匿名书信,和面前摆放的这封,笔迹瞧着,有点像?
摆在面前,越看越像。
“……”
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严陆卿去而复返,在这时敲门进房来,劝阻说:“寒酥、月桂两位小娘子,知晓王府不少事,放不得!还是留在王府妥当——”
“寒酥、月桂两个,严长史先别记挂了。”
谢明裳自窗边转过身来,握着狂草手书,以全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严陆卿,看得他背后起一层鸡皮疙瘩。
“咱们先说说,你家主上的这手好狂草?”
“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说起来,谢家被围门期间,曾经收过两封匿名书信,都是一笔好狂草。”
严陆卿猛然想起旧事,吸了口气,主上不让提。
他含糊道:“这个……不大好说。”
“等等,严长史,我想起来了。你夏天最喜欢拿一把鹅毛扇子,整天摇啊摇的,扇子呢?”
严陆卿莫名其妙:“早收起压箱底了。娘子要鹅毛扇作甚?”
谢明裳只笑。
她慢悠悠地抬手比划。
“严长史或许不知,三月谢家围门期间,总有人喜欢站在风华楼三楼角落的阁子里,大半夜的往下看谢家庭院。那处阁子距离谢家两百余步,高处开硬弓,兴许,可以来两次羽箭传书?”
“咳,”严陆卿张嘴要分辩,谢明裳打断他:
“别想借口了。有次被我撞见个正着,阁子里三人的形貌,我可都画成小像留存作证。画像至今还在晴风院里哪处箱底压着呢。”
一位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位手拿羽毛扇、身材瘦削的直缀文士,簇拥着居中一位华服广袖、身量颀长的主人。
她之前怎么从未想到呢。
“所以,今年三月里,谢家把杜家的三十二抬红漆箱笼抬出来清点、打算退婚的那个傍晚,有三人站在风华楼阁子窗后,直盯着谢家庭院看个不停——”
漂亮的眼睛里带估量,谢明裳抬起手,在半空中虚虚划出高度,比划三人的个头和身形:
“顾淮,严长史,你家主上?”
严陆卿:“……咳!”
主上明鉴,他可什么都没说!
第106章 第 106 章 萧某诚意求娶。
谢崇山当夜领圣旨, 当夜移交兵权,只领亲兵百人,十车粮草辎重, 天不亮便往凉州方向动身启程。
一个上午未走出二十里地。
为什么?因为裕国公坚持要“送行”。
絮絮叨叨地送。
一口一个“谢老弟”, “当年的同袍情谊”,热络拉扯交情。
谢家借住的宅子是裕国公府的。谢崇山嘴上不提, 心里感激裕国公雪中送炭的情谊,一路慢行闲聊。
说起来, 谢崇山心里也有一桩藏了半年的困惑事。
“三月谢家被围期间, 有两封羽箭射进庭院,绑两封匿名书信, 指点谢家认下罪名,退银减罪。看书信口气, 是关外故人。”
谢崇山拢缰绳慢行,看了眼裕国公,“莫非是……”
裕国公大笑起来, 不承认, 也不否认, 只连连摆手说小事不必提。
“谢家否极泰来,乃是谢老弟自己的决策啊。至于那两封匿名信, 不必提,不必提!”
谢崇山神色更加和缓,自觉猜测不错, 之前果然是裕国公府暗中襄助。他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老天留客, 午后下起了大雨。众将士围拢着粮草车搭油篷子休息。
借着隆隆雨声,谢崇山低声问起裕国公这次奉命镇守京畿,河间王做他副手, 调度起来可有难处。
“耳边听到些传闻,蓝老兄你跟河间王,似乎有些不对付?可会耽搁了正事?如果为难的话,我可以代为上书,替蓝老兄陈情。”
裕国公呵呵一笑:“目前表面功夫还撑得住。若到了急需老弟出面帮扶的关键时,为兄厚着脸皮求上门来,还望谢老弟莫忘了你我的交情才好。”
谢崇山道:“不会忘。”
风雨里传来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数十骑奔马快速从京城方向的官道而来。谢崇山听声音不对,早早地站起身,迎着大雨望去。朝中又下令了?
大将领兵出征,早晨开拔启程,傍晚就被朝廷追回,朝令夕改之事并不少见。
但这次追来的却不是朝廷令使。
风雨里纵马急追而来的,居然就是两人之前私下谈论的正主儿,河间王本人。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里,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解开湿透的大氅,盯一眼吃惊站起的裕国公,目光转去谢崇山那处:
“听闻谢帅深夜启程,本王前来送一程。”
裕国公识趣地避让告辞,先行回程。把油篷子让给萧挽风一行避雨。
萧挽风的发冠衣摆还在滴水,拿布随手擦几下,不以为意地走近谢崇山对面。雨水一路滴滴答答。
谢崇山面无表情起身,“老夫何德何能,值得河间王冒大雨相送城外?小女安全送回京城了?”
萧挽风道,“今日正为了令爱而来。”
“怎么说?”
“谢帅此去凉州,不知何时归程。去之前把日子商议妥当为好。”
谢崇山瞪眼道:“商议什么日子妥当?”
萧挽风并不多言语,冒雨走回马鞍边,取出一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当面打开层层油布,取出一本沉甸甸的厚书本。
谢崇山定睛望去,萧挽风随身宝贝似的携带来城外的,居然是本家家户户都有的黄历。
这一趟雨中来回,萧挽风才擦干的全身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落雨,只有防水油布里的黄历是干的。
他当面打开黄历,挑选出几个诸事大吉的黄道吉日,一一指给谢崇山看。
“诸事大吉,宜嫁娶。谢帅不在京城期间,谢家有令夫人和令郎
,可代为主持。”
“八月准备礼单,九月可过定。十月亦可。最迟不要超过十一月。”
“明裳的生辰落在十二月十五。生辰加新年,撞在十二月,过定礼怕操办不及。”
谢崇山猝不及防把黄历接在手里。
越听越冒火。
眼下已经过八月半了。九月可过定?!
京城体面人家成婚,只要有爵位在身的,哪家不筹备个半年以上?河间王府说起来也是一等宗室贵胄,一两个月就想把谢家女儿娶走?
“婚姻大事,为何如此仓促?”谢崇山把黄历放去地上,沉着脸道:“老夫的女儿虽然暂住在贵府,也不见得要把终身大事交付给河间王府!”
黄历放在地上,片刻间便被雨水浸得湿哒哒的。
萧挽风盯着沾湿的黄历。 “明裳的终身大事,不交付给河间王府,交付给何处?”
谢崇山噎了一下。
其实裕国公早晨沿路闲谈时,曾经隐晦提起,自家有爱子,谢家有好女,同为武将门第,若小儿女们相处得来,两家结下姻亲之缘分,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
但谢崇山没在萧挽风面前提一个字。
眼下的局面够古怪了,他有种直觉,提起裕国公府,只怕更坏事!
谢崇山冷静下来几分,把打湿的黄历捡起,重新翻了翻被挑选出的几个吉日,以放水的油纸重新包好。
“婚姻大事,让老夫考虑考虑。却不知殿下之意,打算给明裳个什么名分?我家女儿的脾气,老夫是知道的。若她上头压的人太多,她脾气压不住,迟早出大事。给的位分太低,不如就此算了,殿下把她送回谢家来。”
萧挽风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深黑色的眼睛不再看周围落雨,转去直视谢崇山。
“王府后院没别人。”
谢崇山道:“殿下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名分!”
萧挽风道:“想要名分,得通过宫中赐婚。谢帅,两家婚姻事,不宜经过宫廷。”
这小子什么意思?谢崇山的火气腾腾地往上冒:
“殿下的意思,是我谢家女儿没名没分地跟你?!”
两边毫不相让对视片刻,萧挽风道:
“萧某诚意求娶。”
在谢崇山的瞠目瞪视里,萧挽风起身又走去马鞍边,取出第二封油布包裹严实的长方物件,打开层层油布,这回取出一封大红烫金硬壳庚帖。
第二趟冒雨来回,才擦干的眉眼又重新沾满雨汽,更显浓黑锐利。
“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萧某庚帖,当面交给谢帅。”
谢崇山震惊地把庚帖接在手里,仿佛捧了个烫手山芋,原地发愣片刻,难以置信。
他翻来覆去地打量庚帖。
长方形,轻且薄。大红硬壳烫金封皮。
内里以一笔簪花正楷小字,写明父族三代、母族三代,各自籍贯出身、封号、官爵,儿郎姓名、家族排行、出生年月八字……
这是河间王本人的庚帖?
不可能!假的罢?
庚午年生,二十三岁。年纪倒是对上了……
再眯眼细看父族三代籍贯来历,祖父那一栏,明晃晃写:【高祖成庙皇帝】
谢崇山眼皮子剧烈一跳,啪嗒,把庚帖合上。
他心里疑窦丛生。男方送庚帖,这是要明媒正娶的意思?却又说“父母兄长离世,族老远在朔州”……
他是高祖一脉的宗室嫡支!京城里哪会少宗室?
宫里那位天子,不就是两代内的血亲堂兄弟?
谢崇山越想越觉得不对,沉着脸道:“殿下不存心戏弄谢家的话,只需入宫求天家赐婚即可。哪怕给不了王妃的位子,给个侧妃,殿下诚心对我家明珠儿,谢家也可以考虑。何必冒雨亲自送来庚帖,又当面含糊不给名分?老夫听糊涂了!”
萧挽风的目光倏然犀利起来。
“不能赐婚。”
“为何不能求天家赐婚?”
两边针锋相对地对视片刻,萧挽风弯了下唇。嘲弄之意挂在唇上。
“不愧是谢帅,到老都是头老犟驴——三月里一场祸事,谢家头顶的贪腐罪名洗干净了?”
谢崇山火冒三丈!
至今未洗净的贪腐罪名,是他心里不能戳的隐痛。戳则暴怒。
谢崇山抬手把黄历又啪地扔去地上,愤然道:“冒雨追出城来,当真诚意送庚帖的?老夫不怎么信。昨夜东郊大营未能如愿打一场,殿下今日追上来,言辞咄咄逼人,可是想和老夫继续比试比试?老夫奉陪!”
他霍然站起身,喝道:“来人,拿老夫陌刀来!”
黄历滚落入雨中,顷刻间浇得湿透。对面雨篷子的耿老虎见情况不对,赶紧急奔过来捡起。
远处守候的谢家亲兵隐约听到“拿陌刀”,正面面相觑,耿老虎挥手示意别多事。
萧挽风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任谢崇山隆隆怒吼,反手拧身上滴水的衣摆。
一滴雨水从浓黑的眉梢间滴落。他此刻的眼神幽亮得惊人。
“萧某诚意求娶的,是贺家女,贺明裳。”
“不能赐婚。明裳不会想被宫里那位天子赐婚。”
“选吉日先定亲。等明裳恢复本家姓氏之后,再成婚不迟。”
萧挽风的话语混杂在雨声里,声线冷冽,并未刻意抬高嗓音。入谢崇山的耳,却仿佛字字惊雷。
先定亲。不赐婚。恢复本家姓氏……
字字都蕴含危险。前方仿佛出现一条陡峭窄路,通往悬崖峭壁,走上便无法回头。
谢崇山的怒火瞬间浇灭下去,人坐回原处。
雨篷子里安静了一段时间,谁也没开口。最后,还是谢崇山打破沉默:“你到底在想什么?”
萧挽风不答。
抬头看了眼转小的雨势,站起身来,吩咐回程。
亲兵冒雨牵来乌钩。萧挽风重新裹上湿漉漉的大氅,翻身上马。
今日出城送别,他想送的,都已送出;想说的话,还差一句。
临行前最后抛下的一句话,和谢崇山的问话并不相干。
这是他送给谢崇山本人的一句送别语。
“贺帅当年如何死于关外?谢帅,你一片忠心耿耿——自有人执刀过来,让你剖心验证。”
谢崇山闭目不言语。
马蹄踩踏雨点声渐起。错身而过时,身后传来谢崇山的追问:“你早知她是贺风陵的女儿?你何时知道的?”
谢崇山在隆隆大雨里抬高嗓音:
“你五年前疯癫一般闯入老夫营帐,跟老夫讨人。那时候,你便知道了?”
无人应答。
马蹄声奔雷般去远了。
雨声更加响亮,谢崇山合拢庚帖,坐在雨篷子里,斑白头颅低垂,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暮色渐起。远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耿老虎走近急禀:“大郎君来了!”
谢崇山诧异地注视着浑身湿透的儿子下马。”你不是昨夜来过了?何事又来?”
谢琅道:“父亲见谅,急事。”
京城出入不易,谢琅快马急奔出城,走动了常青松的关系,为的是谢明裳午后急送谢家的一封小像。
这是一幅三月里绘制的小像,纸张被放置了几个月,边角早已隐约泛黄,所幸小像还清晰。
谢琅快步走近父亲身侧,把泛黄的小像展示面前。
“明珠儿中午把这幅小像快马急送给儿子。儿子觉得,有必要呈给父亲过目。”
“三月里谢家被围,有人占据两百步外的风华楼阁子,探看谢家动静。父亲当时便道,那两封匿名羽箭传书,极有可能从阁子里射进谢家——父亲还记得么?”
谢崇山沉默不语,翻看女儿在三月里描绘的小像。他记得很清楚。
阁子里站三位男子。画像寥寥几笔,勾勒出三个身形。
其中一个体型健硕,明显武人身材;另一个穿直缀、拿羽扇,是个清瘦文人。
居中而立的主人,长袍带冠,肩宽腿长。
谢明裳的笔迹,墨迹新鲜,在画像依次添上名字,显然刚添加上不久。
“河间王府队正:顾淮”
“河间王府长史:严陆卿”
“河间王:萧挽风”
谢崇山瞠目盯着,半天没言语。
谢琅强忍激动,又取出两封书信,轻声道:“儿子比对过笔迹了。父亲看,第一封是河间王今日留给明珠儿的手书。第二封是谢家三月收到的匿名信。狂草笔迹,力透纸背,出自同一人手笔。”
“父亲,三月里暗助谢家的,确实是河间王无误。”
“河间王自入京起,对谢家始终暗中襄助至今。父亲,眼见为实啊。”
谢崇山来来回回地比对笔迹。
比对了足有一刻钟。证据确凿。
他闭目片刻,喃喃地说:“裕国公这老贼,蓄意骗我。”
撕拉声响里,谢崇山把书信几下撕扯粉碎,取出火绒点火。
雨篷子下点起一把小火。几封书信扔进火里烧了个干净。
暮色渐浓。越来越小的雨势里,众将士纷纷收拾油篷子,赶出辎重车,准备继续奔赴凉州。
出发在即,谢崇山只剩最后一句话问自己儿子。
“阿琅,坐过来。为父有话问你。”
谢琅诧异地坐去父亲身侧。
谢崇山摩挲着烫金硬壳庚帖,斑白头颅低垂着,注视小火里烧尽的纸张灰烬。
“你来的正好。为父想起,昨晚营地庆功过中秋,你喝得醉了,见到河间王当面时,脱口而出一声‘主上来了。’”
“你那句主上,什么意思?”
“……”谢琅也紧紧闭上了嘴。
雷声隆隆。
风吹树动,下一场山雨欲来。
第107章 第 107 章 快刀斩乱麻。
萧挽风冒雨回程。
并不意外的, 撞上了路边等候的裕国公一行。
“这雨总算止歇了。”裕国公打马赶上来,笑容满面道:“殿下,你我难得并肩骑行啊。”
萧挽风弯了下唇。笑意一闪而逝, 看不清微笑还是嘲弄。
“确实。”
夏末秋初的某个深夜, 裕国公秘密拜访,带来名医四人, “善意”提点萧挽风,御医开的方子不足信, 想治好腿疾, 还需暗中另寻名医。
那夜,萧挽风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去。
两边达成无言的默契。
可以谈。不掀桌。
城外细雨官道, 两边看似和睦地打马并行,三两句寒暄, 谈起不在场的关键人物,裕国公世子,蓝孝成。
“老夫早晨和谢帅提起, 家中犬子尚未成婚, 正好谢家有女……”
裕国公斜觑萧挽风的脸色, 笑道:“千万莫误会,谢家六娘倾城色, 谁不知是殿下枕边人。老夫说的是谢家还有一位温婉可人的五娘,和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孝成,曾经在城外上香途中偶遇, 互通名姓, 颇有缘分。原本老夫还想着,要不要去谢家议亲……”
他叹了口气: “孝成是个糊涂小子,被人撺掇着犯下大错。他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老夫对他也没什么期盼,只愿安安稳稳关起门来过日子,成婚生子,儿孙绕膝,老夫足够感激了。”
萧挽风八风不动地听着。
“蓝世子确实糊涂。刺杀宗室王的大罪,也想全身而退?”
裕国公呵呵地笑了。
“他哪有行刺的胆子。他那夜犯的错处,无非是戏耍同僚,领杜家二郎去城外喝酒罢了。”
发生在夜晚街头的所谓第二次行刺河间王案,疑点重重。
裕国公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多半是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里。
今日他为何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停在路边等萧挽风?
当然因为城外少人,回程一路,正好是密谈好时机。
裕国公试探一句道:“犬子有没有行刺的胆子,殿下心里其实如明镜一般,对否?犬子有错处,也受了不少日子的活罪。殿下还不解气的话,想怎么罚他,尽管开口提。只要老夫有的,必然双手奉上。”
好个心如明镜。
萧挽风眼神犀利如刀锋,在裕国公的面皮生生刮过一圈。
“本王的性子就四个字,刨根问底。令郎不是主谋,宫中行刺案的主谋到底是何人?裕国公当真不知?”
他纵马当先而行:“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叫本王如何想?”
裕国公猛地勒马,停在路边。脸色沉了下去。
好一句有来有回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宫里那桩行刺案,意在试探河间王的腿伤真假。
参与谋事的人么,裕国公府当然有份。但他为何要蹚这趟浑水?还不是因为上头发了话!
再说了,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真正出谋划策的阴损人,可不是他!
河间王知道多少内幕?
继续往下交涉,仅仅言语口舌糊弄,不见真章,只怕糊弄不过去了。
裕国公心如电转,眼前难得的商谈机会,错过这次,下次不知要等何时!
他纵马追上,继续试探:“我那犬子蠢笨不堪,若殿下要他一条性命,老夫也救不得。拿去便是!”
萧挽风淡漠道,“本王要你那蠢儿子的命作甚?”
裕国公的眼神亮了。
两边迂回试探几次,底牌呼之欲出。裕国公把话放去明面上。
“殿下要什么?直说无妨。老夫先直说一句,老夫有对不住殿下的地方。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惟奉命而已,并无私怨。
逼出裕国公这九个字,萧挽风微微颔首。
投桃报李,他也放出一句“肺腑之言”。
“本王三月入京,处处被人掣肘,日子过得不舒坦。提议召回本王的人,据说是林相?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裕国公目光闪动。
难怪,难怪,入京头一天,这位便去寻林三郎的晦气。
人人都说河间王看上了谢家六娘的缘故,如今听来,倒像早有预谋,蓄意报复林家?
裕国公含糊应了句:“林相,天子身边第一得力的重臣。轻易动不得。”
“轻易动不得。原本忍着。”
“忍着忍着,林家老的,处处谋划卡脖子。林家小的,觊觎谢六娘,金屋藏娇的宅子都备下了。”
萧挽风目视远方,淡淡说:“此仇不报,岂为男儿?”
话里狠意,叫裕国公一惊!
萧挽风转过头来,两边目光交汇。
“老国公,承你的情,这条腿救回来了。京城局面如此,下回还有人卡脖子,动刀子。老匹夫动动嘴皮,你我便有刀兵相向之日。这种日子,你忍得?”
“他日,若不得不和林相那老匹夫针锋相对,他必调用你。老国公,相煎何太急。”
接连两句“老国公”的亲近称呼,满耳朵含恨言语,恨意直冲林相而去……裕国公恍然之余,心神大定。
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殿下的难处,老夫晓得!老夫把话撂下来,林相想调用老夫对付殿下,有的是办法搪塞!”
萧挽风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干脆给出应诺。
“蓝世子在狱中过中秋,为难他了。好酒好菜多住几日,回家过重阳罢。”
裕国公大喜过望。
雷鸣隆隆。
短暂雨歇之后,又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
大雨倾盆。
一辆马车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门外。
“雨大风冷,娘子多穿点!” 鹿鸣追出来送披风。
谢明裳收拢油纸伞,坐去车里,叮嘱跟车的寒酥、月桂:“你们回去之后小心些。这边的事嘴上莫提。”
寒酥、月桂两个脆生生应下。
时局不稳,突厥人从云州南下的消息确凿,天天有新的军情急报入京,人心浮动。
京城街头肉眼可见地冷清下去。
“这两天最热闹的地方,要数十二处城门了。”同车的兰夏小声嘀咕:
“城门下天天塞长龙。前天听说西南边的应阙门放出去几家,昨天跟疯了似的,都往应阙门下挤。车马排出十几里地,有人撺掇自家妇人出面哭闹撒泼,被禁军当场痛殴一顿,拘走几十个闹腾得厉害的才罢休——喏,娘子看,不知哪个城门下排队出城的车马,排到这儿来了?”
谢明裳掀开雨水打湿的车帘
子。
面前宽阔的长街,果然被一长列车马占据,排队不见头,几百辆大车停在雨中等候,车夫焦急地频频探头张望。
河间王府马车的出现,也引起一阵骚动。
王府马车的规制与寻常车驾不同,有心人都识得。马车刚拐出小巷,顺着长街往北行片刻的功夫,就有几家管事匆匆撑伞赶来说话。
“我家主人请河间王金安,请谢六娘子安。”
几位管事同时报自家来历,乱糟糟地听不清楚,谢明裳耳边只抓到“某某伯府”,“某某郡公”字眼,都是身上有官有爵的体面人家。
几家管事争先恐后地问起,河间王在城外可好,城外防守状况如何,突厥人距离京畿还有多远,京城能不能守得住,这次的戒严令持续多久……
谢明裳总算听明白了。
原来是病急乱投医,京城里消息闭塞,都指望从她嘴里掏出点新鲜消息呐?
“城外一切安好。”谢明裳隔窗道,“京畿有精兵强将,专等突厥人来痛殴之。回去告诉你们主人,突厥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惧之心,杯弓蛇影。自己把自己先吓死了,何苦来哉。”
有管事不死心地追问:“敢问谢六娘子今日去何处?”
谢明裳笑出声来。
“日子过得太无聊,去手帕交家里走走,赏赏菊花,说说闲话。各位听得可满意了?散了吧。”
风雨阵阵,马车缓停在大长公主府外。
端仪郡主闻讯迎出来时,正好看见谢明裳领着寒酥、月桂走进门里,撑伞停在一盆雨中盛放的蟹爪菊边,赏玩片刻,笑盈盈掐一朵在手里。
“送她们两个回来,掐一朵菊花走。不心疼吧?”
端仪郡主好笑地迎上去,“平日也不见你喜欢菊花。怎么今天稀罕起来了?整盆搬走都随你。”
说完当场吩咐仆妇把两盆蟹爪菊,两盆更名贵的绿牡丹直接抬出门去,搬上河间王府马车。
谢明裳并不跟她客气,大大方方把四盆菊花收下。
她今日才进门来就感觉气氛不大对。
大长公主府向来有护邑亲卫的,但平常也不至于五步一人,十步一哨,各个面色冷肃,全身披挂,明甲执刀站在雨中。
哪像个公主府?倒像城外的军营。
谢明裳心里嘀咕,大长公主府也下令戒严了?
“今日你家可方便?方便的话,我去你院子说一会儿话;不方便的话,在花厅聊几句便走。”
端仪郡主叹了口气,瞥一眼四周肃立的披甲亲卫。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进院子说话罢。”
大长公主府早在三日前就戒严。防备的却不是外头的突厥人。
“之前你飞鸽传书,母亲同意送五十车酒肉吃食出城犒军。她老人家轻易不出府,定下的两边接洽人选,原本是父亲。”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
她想起了,两边确实商议好的莫驸马。八月十五当日清晨,来的人却临时换成了辰大管事。
“临时出了什么岔子?”
端仪烦恼地揪下一瓣蟹爪菊。
“父亲也不知如何想的……母亲前脚把消息透给他,他后脚就出门,险些把消息泄露给外头!”
谢明裳的记忆里浮现出莫驸马儒雅却显露尴尬的面孔。被大长公主呵斥,狼狈退出门外的背影。
当年一段佳话,年少无忧的天家贵女,一眼相中意气风发初入京的小将军……
历经多年之后,那点初心,早被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
谢明裳直截了当问:“你父亲莫驸马,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端仪咬住了下唇。一朵蟹爪菊被她撕得零零碎碎。
“明珠儿,你啊……你这句问话还好没被母亲听见。”
端仪轻轻叹息着:“好一句无心还是有意。这次可扎进母亲心里了。”
莫驸马自从成亲后便不再领兵,只在禁军里担个闲职。
女儿诞生之后,大长公主有意保举他出任将军,去边境继续领兵。
莫家上下苦求他不要去。投身沙场,刀口舔血,不就为搏个功名富贵?
京城安逸,身为皇亲国戚,人人见面都客客气气捧着。此地有富贵,何苦还回那边境苦寒地吃沙子!
留在京城,和公主再生几个孩儿,儿女双全,莫家的前途富贵便稳住了。
莫驸马坚决留在京城。
弓马功夫不进则退,闲上三五年后,军营里打磨出的锐气俱被消磨干净。
莫驸马开始追逐起京城时兴的古玩书画,金石玉器。和几个同样爱好古玩的宗室子走得近,日常倒也能呼朋引伴地赏玩珍品,一掷千金,得人赞一句翩翩风雅。
大长公主却也从此对他冷淡下去。
再生几个孩儿、稳固前程的打算终究落了空。
大长公主再不让他近身了。
“我娘虽说冷着父亲,时常寻几个新鲜面孔进来陪一陪……说句实话,只当鲜花儿看着,不曾真正收下一个做面首。以我娘的身份,算难得了。”
屋外大雨,更显得室内寂静。端仪手里无意识地撕扯花瓣,倾吐心事。
“早前更别扭的几年都过去了。如今母亲年纪上去,看鲜花儿的心思都淡了。去年我跟母亲闹婚事的那阵子,我眼瞧着,母亲烦恼起来,时常抓着父亲喝酒,关系反倒恢复了几分……我以为他们重归于好了。”
花是谢明裳拿进屋的,反倒被端仪一瓣瓣扯碎洒落地面。满地狼藉,满地烦恼。
谢明裳看在眼里,扬声叫门外廊子伺候的女使再搬一盆菊花进来。
片刻后,精挑细选的一盆名贵墨菊被女使们搬进屋里。
谢明裳毫不含糊地掐下一朵盛开的墨菊,放去端仪面前。
“撕吧。越名贵的品种,撕起来越痛快。”
端仪原本眼角隐含泪花,顿时绷不住破涕为笑,拍了她手背一下。
“你今天就来糟蹋我家的花。”
打了个岔,端仪低沉的情绪也好转几分,抬手拭去泪花,带笑嗟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过去,父亲虽然人还时时陪着母亲,他的心,和母亲早不在一处了——他们是好不了了。”
大长公主的失望躲避,闲时召几个年轻俊朗的后生陪着说笑,看看鲜花儿解闷……落在莫驸马眼里,自认毕生之大耻辱。
出去再被所谓的好友们明里暗里说笑几句,隐忍压抑的不满逐渐淬了毒。
年少时坚决留在京城,誓愿常伴公主左右,如今倒成了忍辱负重。
端仪把名贵的墨菊又撕了满桌子。撕完之后,压抑地吐一口气,说出大长公主府压下的密辛。
“母亲想启用父亲。中秋犒军的酒肉米面秘密送去城外大营之事,母亲交托给他。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想告发母亲,踩着母亲上去。”
“父亲半夜出府,意图告发。但母亲早防备着他。一路跟踪,当夜抓捕……现今不知被母亲拘在哪处。”
“不提他了。”端仪气闷地打开木窗。
大风裹挟雨汽呼啸涌进内室,把满桌花瓣扫荡一空。
秋风刮过谢明裳的脸颊,雨丝冰凉。她坐着默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荒唐。
中秋前夕,京城戒严,犒军物资送不出城。
宫里那位天子在意的是:惑星过境,夜犯紫微,不利天子。
她自己想得简单,怕委屈了城外凯旋将士。
萧挽风和大长公主这对姑侄,不约而同担忧,犒赏酒食不够,引发军中哗变。
到了莫驸马这处,倒成了翻身的把柄。
“真有意思。”
端仪也笑:“真有意思。”
敞开的窗外,有仆妇匆匆冒雨走近,从远处高声喊:“听闻谢六娘子来了?大长公主召见。”
谢明裳整理衣裳,被端仪领着去见她母亲。
大长公主在灯火通明的内殿里举杯小啜。
刚刚碾压一场未遂的背叛,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却不见颓唐,寻常般招呼两位小娘子:“免礼,坐。”
大长公主在自家穿得随意,一袭百褶长裙斜搭在长榻边,拢着披帛,斜睨一眼自己女儿。
“听说谢家小六娘进门就被你拉去房里嘀嘀咕咕,闭门两刻钟都不见你们出来?把自家那点破事给抖落完了?”
端仪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站起身告罪。
“女儿心里憋闷,憋不住就……略说了几句。母亲不要怪罪明珠儿。”
谢明裳跟着起身,举手立誓:“大长公主殿下知道的。我记性不大好,出门便忘了。”
大长公主喷笑得几乎呛咳起来。
“好容易开口说话了,你又咒自己忘事?”
她是听闻过谢明裳最近不少动静的。这小娘子折腾起来可不轻!也亏得她那好侄儿扛得住。
她抬手点点自己女儿,对谢明裳说:
“无需多虑。今天本宫召你来,只想当你的面,有句话说给阿挚。做娘的话,很多时候不中听。阿挚若听不进去,你身为她的好友,在旁边看得清楚,劝她一劝。”
殿里两位小娘子屏息静气地听训。
“为娘毕竟多活了二十年。活到如今的年岁,眼睛比你毒。阿挚,你看上的那君家小子,只有个皮囊光鲜;里头装的货色,比你父亲更靠不住。”
“记住五个字,快刀斩乱麻。忍一时痛,胜一世祸。”
大长公主抿了口酒,挥挥手,“说完了,下去罢。”
端仪还在发愣,谢明裳轻轻一扯她,两个小娘子福身行礼,退出殿外去。
临出殿时,谢明裳若有所思地回眸。
大长公主独自斜靠在金碧辉煌的榻上,仰头饮尽杯中酒。
第108章 第 108 章 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雨势越下越大。
谢明裳撑伞出门时, 短短几步下台阶便淋湿了裙摆。
大长公主府几名仆从冒雨追上来,捧四本极名贵的墨菊,小心挪去马车上。
“看我这车上摆满花盆的架势。”谢明裳好笑地跟兰夏说, “大长公主殿下太大方, 这下真成了上门讨花儿了。”
载满名贵菊花的王府马车一路招摇回程,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了去。
走着走着, 兰夏扯住随风乱摇的车窗帘子,纳闷地嘀咕:“来时挤满整条街的车马队伍, 怎么不见了?”
谢明裳注视大雨中的长街。
不知从哪处城门下排到城北大街来的车马长龙, 确实消失了大半,现今只零星剩下几十辆。
谢明裳直觉不对, 叫来几名跟车的亲兵,吩咐他们询问缘由。
问来的缘由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之前问话的几家管事把她的话传回主家后, 有几家多事的,一路跟她的车,跟去了大长公主府。
回来便绘声绘色描述, 谢六娘子没说假话, 闲暇无事登门做客, 端仪郡主亲自迎出来,两位小娘子秋日赏花呢。
大长公主府今日兴许闭门设赏花宴?总之, 一盆又一盆地往车上抬名贵菊品……
听说两家相约闭门赏花,如此闲情逸致,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惊慌失措。
排在城门下的许多辆马车便纷纷散去了。
谢明裳啼笑皆非:“如此说来, 我应该每天约了端仪出来, 在大街上闲荡几圈,镇定人心——”
她忽地闭了嘴,视线回望马车。前后摆满的八个大花盆枝繁叶茂, 在雨中也极为显眼。
“好个大长公主殿下。”
难怪追出来又送了四盆墨菊,把河间王府的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走在街上,扎眼得很……
确实拿她镇定人心了?
天边亮起刺目闪电,雷鸣震响,站在雨中的跟车仆从们忙不迭地躲避。
谢明裳并不畏惧雷电,反倒把车帘子全掀开,任由大雨随风洒落身上肩头,对临街屋檐下躲雨的众马车方向喊话:
“下这么大的雨,急于出城,又去何方呢。河间王领兵镇守京畿,京城稳固,诸位回家罢!”
轰鸣大雨声里,清脆的嗓音一遍遍高喊:“京城稳固,无需惊慌。”
“诸位回家罢!”
街边躲雨的马车掀起帘子,雨帘中露出许多张迟疑的面孔。
来自四面八方的数百道目光,注视着大雨中满载花盆的河间王府马车从街上驶过,转入小巷,往城西长淮巷王府方向扬长而去。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静悄悄离开队伍长龙,回返各自府中。
……
“今天好大的雷雨啊。娘子赶紧换身干净衣裳。”
河间王府门前,鹿鸣小跑着迎上前,撑开大油纸伞,遮住肩头衣摆湿漉漉下车来的谢明裳。
不止肩头淋湿,发尾眉梢也沾湿了雨水,浓密的长睫毛沾满水汽。谢明裳在秋天罕见的滚雷声响里快步上台阶,眨了下眼,一滴雨水滚落下脸颊。
就在抬脚进门前夕,耳边一声咔嚓巨响,天地间白光刺眼,仿佛银色巨龙坠落地面。
门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震,同时停步回头,震撼地注视北边落下的雷电。
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闪过瞬间便消失。
天地间的落雨声依旧响亮。
有眼尖的亲兵指向北方惊呼,“刚才那道雷劈到什么了?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谢明裳凝目望去。
瓢泼般的雨帘里,升腾起一股不祥的浓烟。
刚才那道惊天动地的雷一定劈到了某处屋宅……北边烧起来了。
——
“承乾宫走水!”
宫人们冒雨奔跑大喊,无数脚步往承乾宫方向急奔而去。
天子内殿失去了往日的静谧。除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时不时还传来呼喊声,奔跑声,禁军将领发号施令的叫嚷声。
奉德帝坐在殿中,林相坐在对面。两人手谈的棋局,早已停滞不下。
秋日雷雨罕见。
被雷劈大不祥。
而今日不仅被罕见的降雷劈了殿室,引发走水。被雷劈塌了一个角的殿室,居然是皇城东边的承乾宫。
承乾宫,俗称东宫,储君居住之寝宫。
奉德帝手执棋子,此刻的脸色仅仅“难看”两个字,不足以形容。
大雨中逐渐响起某种嗡嗡的奇异声响。
雷击殿室不祥,宫里急请来城内几处皇庙的数十名大和尚念经做法事,外加几家出名道观的数十道士打礁做法。
此刻两方人马齐聚承乾宫,佛家道家各施法术,上百来人的念经打礁声响彻天地,盖过了雨声。
奉德帝面色稍显好转,啪嗒,手里迟迟不落的黑子,终于落在棋盘上。
他语气沉沉地道:“朕昨夜梦到他了。”
“短短几日功夫,惑星现身天幕,又出了雷击殿室的恶事。林相,朕在想,是不是镇压得不够?被他逃出鬼门,化作惑星过境,犯我紫微。”
林相郑重起身拜下:“圣上龙气在身!区区惑星,妖异也,如何能犯得龙气正统?陛下担忧镇压得不够,等这次突厥事了,再遣人去关外施法,多镇压一两道即可。”
奉德帝喃喃道:“不错,朕乃真龙天子,龙气在身。他即便转生成惑星,也是妖异。”
耳边的做法打礁声越发地大了。铜锣钟磬木鱼之声嗡嗡不绝。
桌上棋盘收起,摊开北境舆图。
天子的另一名心腹:裕国公,冒雨急入宫,当面阐述军情。
“陛下请看,这次突厥三路发兵。除了每次必走的凉州、朔州两条老路之外,今年的第三路,走的是云州。”
“谢崇山领旨急赴凉州,人马已出京畿。凉州有谢帅镇守。”
“唐彦真离京更早,人马已到朔州。凉州有唐将军镇守。”
“云州被突厥人攻破。”
“陛下无需忧虑。老臣和河间王领旨镇守京畿,已经点齐人马,整装备战。老臣打算领两万精兵过渭河,摆阵渭河之北,防御突厥——”
奉德帝突然打断裕国公。
“你打算领两万兵,摆阵京畿以北的渭河岸边……你把河间王留在京城外?”
裕国公一呆,偷觑天子阴沉的面色,心神电转:
“不不不,河间王他……他领五千前锋,另有安排!”
奉德帝阴沉的面色缓和少许。
“让他做前锋。五千兵太多,给他两千即可。”
“行军布阵时记住:任何时候,他在前,你在后。若河间王有不臣之心,你可当场斩之。”
奉德帝在雷鸣大雨中站起身来,手放在裕国公肩头,重重地一拍。
“蓝卿,你是国之重器,受朕之信重。千万莫忘了,你的身后,站着京城,站着朕!一步也后退不得。”
裕国公喏喏退了出去。
殿室里没有点灯,风雨中显得昏暗憧憧。
六七岁大的男孩儿,身高不过四尺,打扮得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拘谨地站在殿门外行礼:“皇叔父。何事相召孩儿?”
奉德帝召侄儿进殿,吩咐点灯。
御案上摆放着两张画像,点起灯来,便看得清晰了。
“来,商儿,看这两副画像,你可认得?”
男孩儿踩着小碎步无声无息地走近,仰头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
“分别是……五叔叔,和谢老将军。侄儿听说过他们,打仗都极为厉害,是我朝的大功臣……”
“错了!” 奉德帝厉声冷喝,吓得小孩儿浑身一个哆嗦。
“你的好五叔,伪装腿疾,意在欺君,其心叵测。”
“谢崇山此人,表面老实,内藏奸宄。领兵耗尽朕的国库,依旧放脱了辽东逆王,不知其居心!”
“识人不清,你可知错!”
男孩儿吓得浑身颤抖,趴伏在地上,两只小手交握在额头,颤声道:“侄儿知错……知错了。”
奉德帝面色和缓几分,把人拉起,指着画像。
“此二人居心难测,朕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让他们领兵,不得不继续拉拢他们,封赏他们。朕身为天子,坐于高处,孤家寡人的境地,又有谁懂得。商儿,你可听得懂朕的难处?”
男孩儿呆呆地望着画像,什么也说不出。
奉德帝厌烦起来,斥道:“子肖其父!把这蠢货带下去。”
殿内影影憧憧,奉德帝的面前摆放着三张画像。
除了先前摆出的两张,第三张画像的眉眼,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男童。
面目画得细致,赫然是刚刚被逐出殿外的小男孩儿。
“惑星犯境,夜犯紫微。雷击承乾殿,大不祥。”
奉德帝独坐在暗色殿室,自言自语。“大兄,可是龙骨山镇压不住你,你逃出来索命了?”
“你这蠢蠹!倚仗着比朕早生了一年半,占据嫡长子的名头,处处占先!”
“朕御极五年,河清海晏,哪处不如你?你有何面目出现在朕的梦中?向朕索命?”
“你化作惑星,犯我紫微……哪个乱臣贼子,听从于你这妖星?”
窗外雷声隆隆,电闪不绝。
*
风雨大作,夜晚寒凉。谢明裳大半夜没睡。
前院外书房大晚上的灯火透亮。王府的防卫布局图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晚上。
“留守王府的人统共没五十个,防卫各处的亲兵倒留了八十个。哪用得着这么多人护卫?”
她召来严陆卿,商量说:“留三十亲兵,调拨五十个出城罢,跟随你们主上。”
铁甲军的威力不容小觑。去战场上,多一个重骑护卫,便多一分杀出重围的力量。
严陆卿不同意。
“主上临走前交代,娘子这边若出了事,留下的人以命抵罪。”
京城内若出大事,八十重甲兵出其不意,还能往城门外冲一冲。
只剩三十兵,冲什么阵?
“还是带入京的人手太少了。” 严陆卿叹了口气。
“若能带一千铁甲军来……”
谢明裳唇角一翘,似笑非笑:“带一千铁甲军入京,造反呢?”
当初贺风陵威震天下的渭水大捷,大破两万突厥骑兵的致胜之战,也就用了三千铁甲军。
严陆卿咳了声。造反两个字也是能说的?
“娘子,有些字眼……心里想想,嘴上莫提。”
大半夜的,王府防卫布局图搁在桌上,对着捉襟见肘的兵力分布,半夜睡不着的王府长史也抓来一把南瓜子,啪嗒啪嗒地猛嗑。
谢明裳嗑瓜子的动作突然一停,说:“你家主上的铁扳指,被唐将军送回来了罢?我又见他套拇指上了。铁扳指为信物,朔州大营忠于你家主上的精兵,调动不得?”
严陆卿连连摇头:“目前我们只是未雨绸缪,暗中谋划提防。娘子这主意,明着造反啊。”
谢明裳:“……”
严陆卿琢磨了片刻,也提出个主意:“看守南边明德门的常青松常将军,和谢家交好。走他的门路……”
谢明裳摇头:“他自家满门几十口,都在京城里。” 小事可寻他,大事不可。
风雨声阵阵,书房里对坐的两人谁也睡不着,正猛嗑瓜子苦想间,雨声里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听不清晰。
严陆卿起身打开紧闭的木窗,模糊的叫喊声便传进了耳朵。有人在大雨里扯着嗓子喊,谢明裳听来,居然有点耳熟。
“六娘!”“放我进去,我寻我家六娘,我是她二叔!”“我真是她二叔!哎哟哟快松绑吧,救命啊,六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才提起常青松,常青松就在王府门外深夜求见。
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似的,只带两个亲信,大半夜拖了辆马车来找谢明裳。
“末将奉命守明德门。”
“子时前后,有个男子自称谢家二叔,驾车来明德门下,偷偷摸摸塞来一块足金饼,企图重金行贿,夜开城门放他出去。追问了他几句,他婆娘就开始嚷嚷,喊谢大郎君可以出城,为何不放谢家二房出城。我把人堵了嘴,连车带人送来,咳,问问六娘子的意思。”
谢明裳不等听完便站起身,“金饼呢。”
常青松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张黄澄澄的金饼,烫手山芋似的捧给她。
谢明裳掂了掂分量,一斤上下。
不必多看就知道,这金饼,必然是她留给五娘的七块金饼之一。
她什么也没说,金饼放在桌上,撑伞走出书房。
庭院的水洼当中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伴随着隐约呜呜之声。
谢明裳绕着马车走两圈,取过亲兵手里拿的火把,掀开车帘子,往车里晃了一晃。
“呜呜,呜呜呜!” 车里坐着的,谢家二叔,二婶子,二婶边上坐着的瑄哥儿,大小三个被绑成三只粽子,齐声扭动呜呜大喊。
谢明裳扫过三人涕泪齐下的脸,单扯下瑄哥儿的堵嘴布,问他:“你阿姐人呢?”
瑄哥儿抽抽噎噎地说:“阿姐不肯走,留在谢家了……”
“你阿姐的金饼,怎么到你爹手里了?”
瑄哥儿觑着爹娘的面色。也不知被提前叮嘱了什么,摇头不肯说。
谢家二叔二婶齐声呜呜大喊,争抢着要说话,谢明裳把二婶的堵嘴布取下,“二婶说。”
谢二婶急道:“六娘别见怪,知道金饼是你上回给玉翘的,我们从来都不敢多拿。这回好说歹说,求了一块金饼来,指望着赠给常将军开路,放我们一家老小去乡下躲躲……”
谢明裳直视二婶的眼睛。
“突厥人南下,爹爹领兵急奔凉州,人心浮动的关键时刻,你们身为谢家人,要奔逃出城?”
二婶张口就哭喊,“谢大郎君都出城了!瑄哥儿为何出不得?六娘,虽说隔出一房去,好歹也是自家堂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也心疼心疼瑄哥儿——”
谢明裳把手里的破布捏了捏,捏成齐整的圆形,又塞回二婶嘴
里。
“我哥出城,可不是逃难避祸去的。”
谢琅人出城而不复返,必定去了京城东郊的大营。
“留在城内不见得有祸;出城避难不见得是好事。二婶,这次你送瑄哥儿出城,瑄哥儿身为谢家儿郎,这辈子的前程就此毁尽了。二婶多想想。”
呜呜叫声里,她最后抽走谢家二叔的堵嘴布,直截了当问他,“从五娘那里拿了几块金饼?”
“一块,就一块!”
瑄哥儿的大眼睛吃惊地盯住自家父亲。
谢明裳:“瑄哥儿,你爹爹说的不对吗?”
瑄哥儿很是纳闷,“阿姐给了娘一块,背后又给了爹爹一块。娘的那块也给了爹爹,两块金饼都被爹拿走了嘛。爹还跟阿姐要第三块——”
谢二叔大吼:“你闭嘴!”
瑄哥儿圆乎乎的脸蛋被吓得一抖。谢明裳正好把手里的布团成正圆,麻利塞回二叔嘴里,解开瑄哥儿的绑绳,抱他下车,叮嘱严陆卿。
“派个人去谢家,把五娘接来说话。”
第109章 第 109 章 人皆有私心。
谢家五娘玉翘, 深夜也没睡。
四更天被接来河间王府,下车时,眼睛肿得烂桃子般。
谢明裳一眼便留意到玉翘的肿眼泡。
“哭成这样, 舍不得自家爷娘?听闻你自愿留下, 我还当你想开了。”
谢玉翘低声说:“明珠儿,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七块金饼, 我……”
“全被你爷娘掏去了?”谢明裳打断问。
谢玉翘急忙分辩:“哪能呢,我在城南置办了两间铺子, 手里还有些余钱。爹娘那边……给了三块。”
谢明裳:“还好, 长进了。”好歹整治了两间铺子傍身,没全撒出去。
说话间正好走过前院中庭, 大雨里停住一辆马车,里头呜呜之声不绝。
谢玉翘才展开的眉眼顿时又紧蹙起。心里针扎般地痛, 盯着那辆车,脚步不知不觉停住了。
谢明裳领五娘绕过马车。轰鸣雨声中,若无其事问她。
“我娘定不会同意你们二房离京。我看这马车不像谢家的车, 外头花钱雇的?怎的不雇大车。你爷娘都说你自愿留下, 我若是不知情的, 还当车坐不下四个人,把你扔下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巧又刁钻, 挠在谢玉翘心头碰不得的地方。
谢玉翘当场把伞扔了,两只手遮住脸。
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天穹下的雨大, 还是玉翘脸上流的泪急。
她天生的懦弱性子, 自小乖巧到大。之前一怒跑去城外山上修行整个月,已经算她这辈子最为离经叛道的事迹了。
哪有未出阁的女郎自愿和爷娘长久分开的道理?
她苦劝爷娘留在京城,没人听她的。二房这次不声不响弄了辆马车来。
京城逃难的人家天天在城门下排长龙, 各家车马行生意火爆,谢二叔花费重金才弄来一辆小车。
正如谢明裳一眼看穿的,如此窄小的车,哪能塞进一家四口?
谢二婶哭着问她,“瑄哥儿这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夜里哭喊起来要爹娘,你这做阿姐的忍心?罢了,玉翘,你抱着瑄哥儿跟你爹走,我这不中用的半老婆子留下。”
谢玉翘噗通跪倒在母亲面前:“娘抱着瑄哥儿走罢。瑄哥儿还小,离不了娘。女儿留下。”
……
前夜刚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谢玉翘哭得止不住。
安静的会客厅堂里回荡她一个人的哭声。无人开口相劝。
哭着哭着,玉翘自己渐渐停下了。
谢明裳捧一盏茉莉花茶,静静坐在对面,耐心等她哭完。
玉翘:“……”
“所以,你就自愿留下了?”谢明裳倒了杯热茶给她。“你这所谓‘自愿’,我看倒有十二分的不情不愿。你既不情愿被单独留下,为何又不直说?”
玉翘大哭了一场,人冷静下来。
“直说也无用的。家里爷娘的心思,我清楚。我总是被落下的那个……”
她噙着眼角泪花,又重复了一遍:“说也无用的。”
谢明裳盯着玉翘彷徨的神色。
总是家里不受宠的那个,五娘自己也习惯了。大事临头,旁人在她面前哭一句,她就受不住了,总是急着最先舍弃自己。
上次谢家围门时如此,这次还是如此。
仿佛天底下只剩下这最后一条路,急着把自己舍弃了,成全其他人。
但急什么呢。慌什么呢。天底下的路多着呢。何必急着一头撞进死胡同。
“远的不说,你母亲自己提议她留下,让你抱着瑄哥儿上车。你为何不允了她?”
谢玉翘一怔,坐立难安起来。
“娘向来嫌弃我。她的话,听听而已……当不得真的。”
谢明裳听明白了。起身去厅堂外喊常青松。
常青松刚换了身干净衣袍过来,被谢明裳堵在厅外叮嘱,今夜多谢把谢家二房送来,有家务事处理。
等下请常将军站在厅堂里,无论她说什么,只需点头就好。
常青松莫名其妙被领进厅堂,抱臂站在旁边,只把自己当根木柱子。
谢明裳扬声传人。
片刻后,大雨里被晾了半夜的谢家二房夫妻两个终于现身,动作拘束地踏进河间王府会客厅堂,谢玉翘抱着困倦的瑄哥儿急忙起身迎接。
谢家二房人聚齐了。
灯火大亮的会客厅堂里,谢明裳居中坐着,谢二叔挤出个笑容,上前正要说话,被毫不客气拦住。
谢明裳的目光挨个越过面前四张谢家人面孔,嘴角一翘。
“你们二房要出城,我没意见。但常将军有意见。”
常青松想起谢明裳的叮嘱,双手抱臂,在谢家二房夫妻惊疑不定的眼神里,肃然点头。
谢明裳懒洋洋地斜靠在紫檀木交椅上:
“常将军的顾虑是,你们雇来的车太小,马太老。挤挤挨挨坐两个大人加一个半大孩子,出城几天就会累倒老马。放你们出城,万一你们的车回乡半路上出了事——常将军如何跟我爹爹交代?”
常青松靠在墙上,继续抱臂点头。
谢二叔急忙过来长揖,“敢问常将军,那要如何是好?能不能看在我家兄长的脸面上,调一匹军中的好马拉车?”
常青松脸都绿了,“不可!”
谢明裳笑盈盈说:“二叔真敢想。战时盗用战马,这可是处斩的大罪,别为了匹马害人家性命。常将军的意思是,小车老马,只坐两个人,尚可以赶路。三人不可。对不对,常将军?”
说到这里,她的语音一顿,目光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几张脸孔。
常青松冷着脸,面无表情点头。
谢家老夫妻惊疑不定,谢玉翘抱着瑄哥儿,吃惊地坐回椅子里去。
三人不可,只有两个人能走?
谢二婶高声道:“瑄哥儿必须得送走!”
谢明裳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随手取来白纸,写上瑄哥儿的大名“谢瑄”。
“所以,瑄哥儿算一个。第二个呢。”
话音还没落地,谢二叔已经高声道:“瑄哥儿年纪小,如何能独自回乡?瑄哥儿跟我走。”
谢明裳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叔”。
“所以出城的两个人选定下了。二叔和瑄哥儿走,二婶和五姐留下。你们觉得如何?”
谢玉翘低头默默无语。
谢二婶愣了良久,嘴唇嗫嚅几下,勉强扯开一个笑容:“也好。瑄哥儿跟着他爹回老家,不能大富大贵,好歹能安安稳稳长大。”
说着就走去玉翘面前,抱走了熟睡的瑄哥儿:“玉翘,别怪娘。瑄哥儿是我们二房唯一的男丁,你爹是咱家的顶梁柱。他们两个走,你就跟娘留下罢。往好处想,突厥人也不见得能打进京城来……”
谢明裳在旁边冷眼看着。谢玉翘低着头,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上。
谢二叔喜笑颜开,迭声道谢,正要抱过儿子上车,谢明裳悠然拿起白纸:“慢着!”
众人眼睁睁看她提笔把纸上两个名字划去了。
“人皆有私心,我也不例外。三月谢家围门时,
没能送走五姐,以至于后来我们姐妹两个进宫吃了一趟苦,险些没能熬下来,我身上的宫籍上个月才除了。二叔,二婶,我心里这份疙瘩啊……直留到今天。”
谢明裳半真半假地说笑,当众人面,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写上新的名字。
“既然常将军把你们送到我面前,我只有个要求:玉翘在车上。”
在谢玉翘震惊的倒吸气声里,白纸上新出现“玉翘”两个字。
谢明裳满意地挪开笔尖。
“好了,这算第一个人选。至于第二个人选……我叫玉翘选。”
谢玉翘茫然坐着,视线里带无措,扫过面前焦急的两张面孔。
谢二婶还抱着瑄哥儿,急道:“玉翘,发什么愣啊,带瑄哥儿走——”
不等说完,谢二叔怒吼一声,“玉翘,你自己就是个不顶事的丫头,再带个小娃儿如何活!我带你回老家,给你选一门好亲,让你安安稳稳出嫁!选你爹!”
谢二婶勃然大怒,指谢二叔叫嚷起来:“你个老货!虎毒不食子,你要占了你亲生儿子的活路啊!”
谢二叔厌烦地把老妻推开,只对着女儿温情脉脉劝说:
“别听你娘的,她厌烦你也不是一两日了,心里只有你弟弟,哪次向着你?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玉翘,你从小懂事,这次可要选对了。爹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小娘子活得艰难,你弟弟只会拖累你。你跟爹走,爹对你好一辈子。”
谢玉翘泪盈于睫,哽咽着起身喊:“爹。”
谢二婶扑上来要挠谢二叔的脸,谢二叔一把将老妻推去地上,转头对谢明裳喊:“大家都听到了,玉翘选我这个爹!第二个上车的是我!”
谢明裳神色不动,果然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二叔”,边写边问:“玉翘,选好了?”
谢玉翘轻轻地嗯了声。
人皆有私心。其实她心中早有偏向。
爹娘都跟她讨金饼。她给了每人一块,私下里又额外多给了父亲一块……若说心中毫无期盼,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谢二叔当众说出那句 “爹虽然也疼爱你弟弟,还是偏疼你多几分”,听在谢玉翘耳里,仿佛琼台仙乐,当即感动得潸然泪下。
谢二婶鬓发散乱地坐在地上,头上金钗掉落在地上都忘了捡。瑄哥儿随她跌落青砖地,顿时摔得疼醒了,抱着母亲哭起来:“娘!”
谢二叔喜气洋洋揽过女儿的手臂,仿佛揽住护身符一般,急吼吼要坐回车里,迭声催促连夜赶路出城,别等到天亮了。
谢玉翘挣脱父亲的拉扯,回身跪倒在母亲面前,心中极度歉疚。
毕竟,这是生平头一次,她主动舍弃了母亲。
“娘……”
谢二婶眼神发直,瑄哥儿的哭闹在她这处罕见地失了效。
她把瑄哥儿塞去女儿面前,逼问女儿:“你当真要你爹?不要你弟弟?你弟弟不会拖累你一辈子。拉扯他五六年,他就长大了。等你弟弟长大了,娘家有人撑腰,你嫁去夫家才能抬得起头。”
谢玉翘深深地低下头去,大礼伏地,哽咽道:“孩儿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瑄哥儿。”
谢二婶嘴唇颤抖起来,咬牙说,“好,好。”当面抬起手掌。
谢玉翘肩背一颤,直觉要挨打,强忍着跪倒不动。母亲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却抚过她头顶乌发。
谢二婶紧抱着哭闹的小儿子,揪着女儿头发凑近她耳边,急切地说:“听着,你谁都别选,索性带着何妈妈出城去!千万别选你那老子!他只会祸害你!你带何妈妈回老家还有活路,你跟你老子同回去,那老货铁定把你高价卖了!”
谢玉翘瞳孔剧烈震颤,听母亲飞快又急促地附耳叮嘱她。
“你老子说话没一句真的!他偷拿你两块金饼,从头到尾瞒着我不说!三块金饼,我只见到两块!那老货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指不定拿你的金饼,贴给了哪家姘头!他在外头烂赌烂嫖,这么多年我忍着不说。以后没我盯着,他更肆无忌惮,你随身带的钱财,跟着他,你半文钱都留不住!”
谢玉翘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置信,“我爹爹他……”烂赌烂嫖?外头有不止一个姘头??拿她的金饼,贴了外面的姘头?!
谢二叔隔几步等候片刻,感觉不对,喝道: “你个老货,跟女儿嚼什么舌根!”
谢二婶把泪花恶狠狠憋回去,急促对女儿继续吐露:“他一直嫌你在京城嫁不出去,丢他的人,要把你带回老家许配人。”
“他自己的原话说,哪家出的聘礼高,就嫁哪家。我死活不肯,老家那些名堂我还不知?聘礼出越高的,都是白发老头娶续弦,继子们的年纪比你还大!莫怪我这两年催你催得凶。你在京城嫁出去了,你老子也就不会打你主意了——”
谢二叔冲过来又搡一把老妻,拉扯谢玉翘起身:“玉翘,别理她,跟爹走。”
谢玉翘泪眼模糊。几乎失去站起身的力气。耳边是瑄哥儿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水雾朦胧的眼帘里,一个窈窕身影起身挡在谢二叔面前。
谢明裳抬手拦阻:“二叔,别拉扯五姐。五姐的袖子都要被你扯破了。”
谢二叔手上松了几分力气,还不肯放开女儿,讪讪说:“不会。这不是眼看着要四更末了,等天亮了不好出城……”
谢玉翘猛地爆发了。
她一下子挣脱父亲的拉扯,扑到谢明裳身上:“我不走!我留下!”
谢明裳并不意外,轻轻地回抱一下五姐,盯住面色焦灼的二叔。
“玉翘自己不愿意走。马车空出来了。”
她无事人般询问:“现在登车的只有二叔自己了。二叔独自出城,可使得?”
谢二叔想也不想,连声道:“使得,使得!”
谢明裳扬声吩咐:“送二叔独自上马车。人自己要走,我这做侄女的留不住。”
紧闭的厅堂门打开,谢二叔一刻也等不得,伞都不要了,疾步往大雨里奔。
谢玉翘木然坐在木椅上。谢二婶抱着儿子哭,边哭边骂,“老天无眼啊!六娘,怎么我们娘儿三都留在京城里,那老货却独自送出城了呢。他带走了我们二房所有的细软啊!!”
“二婶莫急。”谢明裳慢悠悠说:“车不是还停在前院么。叫人把细软箱笼拎下来便是。”
说着便扬声吩咐亲兵去车上抬箱笼。
大雨里传来谢二叔的叫喊声。
“别动细软箱子!留下几个!至少留下一个箱笼!我随身钱袋子连雇车费用都不够啊!六娘,给二叔留一个箱笼——呜呜呜。”嘴里又堵上布了。
谢明裳仿佛压根没听见般,给五娘和自己的茶杯添热水,低头啜了口温香的茉莉花茶。
“还是那句话,出城避祸的未必是好事,留下的未必是祸事。”
“二叔坚持独自出城避祸,就让他出城。至于二房的细软么,当然留给二婶你们娘三个。”
她放下茶盏,“谢家家务事乱得很。劳烦常将军了。河间王府筹备了几车军用粮草物资,天明送去城外大营,马车出城的正当理由便有了。”
常青松一拱手,“如此甚好。”大步走出厅堂外。
谢明裳吩咐备车,把二房的细软箱笼提进王府马车,准备送回谢家。谢二婶千恩万谢地抱着瑄哥儿出门上车。
抱着儿子走到门前,谢二婶脚步忽地一顿,回头望向厅堂里垂头坐着的女儿。迟疑片刻,喊:“玉翘,跟娘回去?”
谢玉翘忽然捂住了脸。
人仿佛被触动了什么关窍,从木椅上滑下去,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110章 第 110 章 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谢二婶等了片刻, 等不得女儿来,喃喃道“这丫头犟什么?瑄哥儿沉得很。瑄哥儿,我们去车上等阿姐。”不再等候, 当先出门去。
谢明裳蹲在大哭不止的玉翘面前, “今夜一场好戏,看清了?”
谢玉翘完全看清了。
父亲心里没有他们, 连瑄哥儿也没有,一颗心只塞满了他自己;母亲心里也早没了父亲, 满心都是瑄哥儿, 偶尔留一星半点边角地方给她。
谢明裳安抚地拍了拍五姐的手背。
“有没有发现?你娘对你,和对她自己, 其实是一样的。”
谢家二婶,从头到尾没提出过, 她自己上马车。
二婶这样的妇人,早习惯了把男人放在前头,夫君指望不住便把全副心思扑在儿子身上。遇事不假思索地舍弃自己;也同样如此地要求她的女儿。
和二叔争吵不休, 也
是为了维护她儿子。
谢玉翘含泪道:“遭逢这样一对爹娘, 是我的命。”
谢明裳极干脆地道:“你爹娘的性子, 这辈子改不了了。你别指望他们改。下面你打算如何?还回谢家去?”
谢玉翘坚决地摇头。
经过今夜一场闹剧,她彻底看清了, 也彻底放下了幻想。
“我盘的两间城南铺子,有一间带小院子,可以住人。原先没想好, 要不要带着何妈妈过去住……”
何妈妈是玉翘身边的管事妈妈, 二房入京时便跟随她。这么多年不离不弃的,也只剩个何妈妈了。
“想好了? ”未出阁的女郎搬出去自立门户,容易惹人非议。谢明裳慎重地多问一回。
“母亲弟弟还在家中, 你搬出去另住,耽搁你的婚事。”
谢玉翘早已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回了。
“我的婚事……那是我娘想要的。”
谢二婶这辈子过得不甚如意。乡下时还不觉得,入京之后,谢家两房住在一处,谢家两兄弟一个天一个地就不提了。就连大房的妯娌、儿女,也处处把二房比成了泥。
谢二婶年轻时残存的那点心气,全用在最美貌的小女儿身上,指望女儿高嫁,指望女儿的夫家是个人人称羡的公侯门第,她这乡郡出身的妇人,出门也有足够夸耀的东西了。
谢玉翘入京这五年,处处讨好母亲;但母亲想要的,却偏偏是她这女儿家给不了的东西。
直到今夜,谢玉翘终于看得清楚,想得清楚了。
“我娘想我高嫁。我之前也想过高嫁入国公府,如何风光……”谢玉翘自嘲地摇摇头。
裕国公府的蓝世子,当面斯文温雅,在她眼里仿佛皎月一般的人物,谁知道背后第二张面孔,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又传出行刺河间王的大消息,其中真假,她连问都不敢问。
“自家爷娘两个,我都花费了十几年才看清楚……当真嫁入京城的高门深宅,背后蛛网似的勾连。不说各房主子了,家生仆婢都有几十上百个。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要何时才能理清楚?”
谢玉翘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了。
“你说的对,明珠儿。小船经不起大风浪。留在家里跟母亲同住,我娘不会歇了让我高嫁的心思。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说动大伯娘,给我寻个京城的高门第,让夫家帮扶瑄哥儿。”
玉翘噙着泪笑了笑:“我娘对我这女儿还剩点怜惜,不让父亲毁了我,知道也就够了。我打算带着何妈妈去铺子里住。”
说得坚决,显然决心已定,谢明裳不再拦阻。
“等你的新铺子开张后,我这边拨三五个亲兵,每天过去转一圈,把场面撑起来。新铺子容易招惹不长眼的地痞浪荡儿,若有痞子敢惹是生非,痛殴一顿扔去街上。”
谢玉翘感激地道谢:“再好不过。”
这边处理妥当,那边严长史冒雨匆匆走来。
王府这几日准备好的五车军用粮草物资,米面,冬衣,稻草,帐篷,紧急装车。顺便把谢二叔塞进车厢深处藏着。
以王府名义拉去城外,交付河间王兵帐下。
“都是些不牵扯军械的粮草辎重。自家花钱筹备的,大战前送去军营,谁也挑不得刺。”
严陆卿指着账簿上的最近一项大入账,“黄金三千两,折合白银三万余两。我们要不要一起送去?”
谢明裳惊讶地取过王府账本翻了翻,“前两天还赤字,怎的突然就盈余了?这笔三千两金的大入账哪来的?”
严陆卿凑近两步,低声吐出四个字:“庐陵王妃。”
“哦。”谢明裳恍然。
庐陵王被朱红惜的案子牵扯进去,至今还等着萧挽风开口求情,从大狱把人捞出来。
庐陵王妃上次登门谈好的价钱,似乎是二十万两银?
“这是第一笔定金。” 严陆卿指着三千两金的入帐,
“庐陵王妃传话说,庐陵王完好无损地从狱中脱身,尾金如数支付。”
“叫她等着吧。”谢明裳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决断:
“你家主上在城外,缺人又缺钱,上头还有个裕国公压着。趁今天车马出城,这三千两金即刻送去他手里。有钱在城外好办事。”
严陆卿同样如此想,一拍即合。
三千两金装进两个小木箱,拎起极为沉重,箱子本身却不大,混在辎重里并不起眼。避开谢二叔那辆车,塞去后头辎重车成堆的帐篷里。
常青松亲自押车,五车粮草辎重自河间王府侧门出,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
城外东郊。头顶天幕电闪雷鸣。
时辰已到清晨,大雨中的天色依旧黑黢黢一片,仿佛黑夜。
京城东郊临时驻扎的大营里,桐油火把四处点燃,把一顶中军大帐映照得纤毫毕现。
萧挽风坐在大帐里。
身披软甲,配腰刀,脚下厚底马靴,两条长腿散漫地屈伸出去,侧对着帐子里的中军主帅。
这个姿势算不上恭谨。
“所以,老国公的意思是,”萧挽风缓缓拨弄拇指上的精铁扳指。
“本王任前锋,领两千兵马北上,对抗突厥两万轻骑。”
“老国公领两万精兵,于京畿按兵不动?”
裕国公干咳几声。中军大帐居中摆放的这把虎皮大帅座椅,他感觉坐得不大稳当。
突厥轻骑弓马强悍,他也不想只拨两千兵马。奈何宫里天子开了御口,他又能奈何?!
裕国公只求今日糊弄过去,把面前这尊大佛送出中军帐。
“突厥攻破云州南下,但轻骑人数不可能有两万之多。”
裕国公起身指向大帐中央的沙盘,“突厥这次分兵三路。如果每路兵马都有两万之多,岂不是汇集了六万骑兵?突厥人没这么多精锐。”
“老夫大胆推测,必定是前方探哨报来的兵力有误。殿下,放心领兵。”
萧挽风凝视着沙盘上的三路黑色小旗,唇边带嘲弄意味。
“如果探哨报来的兵力无误,南下云州的突厥轻骑,确实有两万之多呢?本王领两千兵北上,以一当十,只能以身殉国了。”
裕国公连声道不可能,伸手划向京城以北的渭水沿岸,拍着胸脯发誓:“老夫领两万精兵坐镇后方,必驰援之!”
萧挽风一哂,站起身。
“前锋营两千精兵,我亲自挑选。”掀开帐子走出中军大帐。
前方不远处,冒雨站着个等候的人影,有点像顾沛。
萧挽风凝目望去,可不正是顾沛那小子?顾淮也在,兄弟两个正低声嘀嘀咕咕。
“殿下!”顾沛听到动静,猛一抬头,兴冲冲小跑过来。
“卑职奉娘子的吩咐,押送五车粮草辎重前来大营。都是王府自己筹备的辎重,请殿下收用!”
顾沛从怀里掏出一本尚带着体温的账册。萧挽风接过,随意翻了翻。
米面一车,冬衣百件,稻草一车,帐篷五十顶……
翻去第二页时,他的目光凝住。
黄金三千两?
“藏在五十顶帐篷下头。”顾沛悄悄比划着:“两个小木箱,卑职亲自盯了一路,刚刚转交给阿兄。”
萧挽风听在耳中,并不作声,若无其事翻去下一页。
目光又凝住。
铁骑五十人??
“站住。” 他喝住转身欲走的顾沛:“五辆辎重车,多少人押送出城?”
顾沛如实回禀:“娘子说,这趟物资贵重,要我们多出点人手。卑职点了五十人来。”
“……”
萧挽风默然往后翻。
谢明裳的娟秀笔迹,在账册最后一页写下三行字。
【顾沛等五十人交予你。我有自保之法,无需他们看顾】
【我信你在城外领兵无恙】
【你亦信我在城中可自保】
末尾画了个漂亮的花押:明裳。
大雨打在油纸伞面上,雨丝飞溅。萧挽风抬手抹了把眉宇间沾湿的水汽。
浓黑的眉眼锐利。
指腹摩挲过三行小字,最后落在“明裳”两个字的漂亮花押上,重重地按了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