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丹歌负手而立, 对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默默注视了许久,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也许从没彻底了解过曈儿这个孩子。
曈儿的成长看似一帆风顺, 实则不然。
被亲生爹娘抛弃于道旁,成为孤女,已是巨大的不幸。而后虽有她尽心抚养, 在清荼谷中吃百家饭长大,但洛丹歌纵有千般本领, 养孩子这事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且她寻仙问道,本就不谙人情世故,这些年又喜在外游历……难免忽视了曈儿的内心世界。
她如今细细想来, 这些年曈儿的性子过于乖巧了, 她定是常常怀着不愿拖累旁人的心思, 才会长成如此谦卑温驯的样子,亦不曾完全释放过自己的天性。
曈儿早慧娴静,不喜与人喧闹,又何尝不是因为她内心孤寂,唯有和谷中生灵们在一起时才能填补灵魂的空缺呢?
晏家这丫头说她三生有幸才遇见了她家曈儿。
可这些日子以来,二人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曈儿从逐川那里获得的东西,是她这个师父、是所有人都无法给予她的。
平心而论,能遇到晏家丫头, 又何尝不是曈儿的幸事?
洛丹歌长叹一声, 小辈们尚能如此勇敢,或许有些事情,她也是时候去面对了。
洛曈跟着晏逐川, 离开了热闹的街市,越行越远, 直至来到凤麟城东郊的一片竹林外,驻足在一座有些偏僻的院落前。
“这里是……”洛曈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好奇。
“我有件礼物想送给洛谷主。”晏逐川叩了叩门环,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清了清嗓子问,“叨扰了,敢问此处可是伊藤先生的居所?”
片刻后一名垂髫女童从内室“哒哒哒”地跑了出来,奶声奶气道:“你们是谁?可是要找我爹爹?”
“阿铃,快回来。”
紧接着一名妇人出现在廊下,女童乖巧地跑回她身边,那妇人对她们歉意地笑笑,道:“二位便是约好来取人偶的贵客吧,夫君此刻正在里间小憩,我这就去唤醒他。”
“不必,我们在此等候便是。”晏逐川摆摆手阻拦了她。
那妇人愣了一下,露出些许感激的目光,她伸手卷起竹帘,回眸一笑道:“外面炎热,二位贵客先进来等候吧。”
晏逐川微微颔首,牵起洛曈的手跟在那妇人身后走入室内。
听完方才的对话,洛曈略一思索,心下便明了了。
她还记得生辰那日,在画舫上遇见师父对一人偶爱不释手之事。只是当时那么仓促,没想到逐川竟将此事记在了心里,还寻到了这位东洋人偶师。
有外人在场,洛曈不好意思对逐川直白地表达,只轻轻捏了捏她手指,投去一束感激的目光。
逐川感受到这目光,回了她一个无声的微笑。
洛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这宅邸虽地处偏远,室内陈设简单却不粗陋,反而处处透着用心和雅致。
她们所在的位置是堂屋,四周立着数个高大的多宝柜。洛曈在这些柜架前驻足观赏,只见里面的人偶皆为陶瓷所制,小的不过人手掌长,大的有几尺高。各个身披彩衣,眉目如画,或坐或卧,形态各异。
不同于寻常的多宝柜两面透风,这些柜子后面都是封实的,前面则装了无色透光的琉璃柜门,观之十分新奇。想来是因陶瓷易碎,人偶师才以此特制的柜子作陈列展示之用,珍爱之心可见一斑。
“我爹爹可厉害了,什么样的娃娃都会做。”名唤阿铃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洛曈身旁,稚嫩的童音满含骄傲。
洛曈低头看她,小姑娘手里也抱着个瓷娃娃,见洛曈瞧她,炫宝似的举起来:“这个是爹爹专为阿铃做的,最漂亮!”
洛曈微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跟着赞了一句漂亮,小姑娘一脸心满意足。
阿铃的娘亲不知何时去沏了茶回来,晏逐川道谢接过。
两盏茶下肚,内室的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想来就是人偶师伊藤先生,捧着个匣子走到她们面前,开口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话。
那妇人在一旁笑着解释道:“夫君的中原话讲得还不是很熟练,他的意思是,这里面就是贵客您订做的两尊人偶,请您验看。若不满意,我们便分文不取。”
晏逐川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匣子,打开和洛曈一道察看。
只见匣中细心地铺着一层厚厚的垫料,上面并排躺着两个女娃娃,四肢和躯干皆由陶瓷制成,触之滑如凝脂,颜色莹白如玉。衣帽鞋履一应俱全,高一点的那个娃娃甚至还有佩剑。
瓷偶们的五官和妆容都被刻画得极为精致,连乌黑的睫羽都根根可见,琉璃色的眼珠在光下顾盼生辉,眉如远黛,唇若朱丹。
最精妙的部分在于,这人偶的四肢和躯干相接处,是由一个个球形的部件支撑,内部还有一根柔韧的丝线为之串连。使得瓷偶在人的摆弄下,可以灵活地做出各种惟妙惟肖的姿态来。
“咦,这娃娃长得是不是有些像”洛曈盯着那尊高一点的瓷偶,只觉得看着和她师父竟有五分相似,遂有些疑惑地望向逐川。
晏逐川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按照洛谷主的样貌做的。”
她派人打听到人偶师的居所后,又叫善丹青的艮七画下洛丹歌的画像,让人偶师按画中人来制作人偶的相貌。
“那这另一个呢?”洛曈说着又看向另一只人偶,“也是有原型参考的么?”
“嗯。”晏逐川却并未多言,她将装娃娃的匣子合上,付了银子给那妇人,又对伊藤先生郑重道了谢。
离开时那小女童还倚在门边笑着对她们挥手告别。
直到她们走出很远,远得几乎听不见身后那片竹林被晚风吹动的“沙沙”声,晏逐川才突然开了口。
“另一只娃娃的原型,是我母后。”
夕阳西下,凌府厅堂里,早已摆开了一桌丰盛的筵席。
洛丹歌端坐于上首,看似漠然的面容中还是偶尔泄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神色。
她静默地坐了不知多久,起身淡淡道:“清修之人饮食向来素淡,如此盛情怕是只能心领,你们吃,我就不坐在这儿扫兴了。”
凌夫人闻言,美目瞪了身旁的凌员外一眼,又连忙拦住洛丹歌笑道:“这是夫君准备不周了,洛谷主不妨再等片刻,曈儿她们应该就快回来了。”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捅了捅立在一旁的丫鬟,示意丫鬟去看看她们回来了不曾。
小辈们的事,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上。里外都是一家人,总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因此她今日特意叫凌员外做了一桌好菜,打算寻机会助那两个孩子与洛谷主和解。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丫鬟匆匆地回来了,对凌夫人点了点头,随后,洛曈和晏逐川也出现在了门口。
凌夫人面上一喜,众人皆起身行礼。
唯有洛丹歌不为所动,甚至还哼了一声。
“既然今日府上有贵客,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说罢洛丹歌毅然起身,欲拂袖而去。
洛曈见状,原本升起一丝期盼的目光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洛前辈请留步。”晏逐川上前一步,拿出抱了一路的匣子,双手奉上,恭谨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洛丹歌眯起双眼,这丫头难道要贿赂自己不成?亦或是藏了什么坏主意想捉弄她?笑话,她活了这么久,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会轻易——
所有的鄙夷和揣测在她打开匣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如此精湛又特别的做工,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曈儿生辰那日,在画舫上一间点心铺子里,吸引她目光的那只瓷娃娃。
而刻在木匣上的匠师姓名,显示着这两只娃娃正是出自她还未来得及去寻觅的那位东洋人偶师。
洛丹歌心情复杂地瞥了晏逐川一眼。
这丫头……怪有心的。
待她仔细看清这两尊瓷偶的面容时,脸色却突然变了,她“啪”地将木匣阖上,转身就走。
“洛谷主!”
“洛前辈!”
……
洛丹歌一回到院子里就气呼呼地收拾起包袱来,她的行囊本就不多,很快便一一装好了。她的目光停留在晏逐川送的那方木匣上,本想将它丢弃于此,却没忍住般地,再次轻轻打开了匣盖。
身后细碎又急切的脚步声响起,洛丹歌不需回头就知道那是曈儿。
“师父,你不要我了吗……”洛曈的声音中裹着浓浓的鼻音,听上去像是要哭了。
“你既已想好,你们好生过日子便是。”洛丹歌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背影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为师离谷太久,也该回去了。”
“究竟是为何?”洛曈吸了吸鼻子,咬紧了下唇泫然欲泣,“师父,自幼时起您就对曈儿耳提面命,说长公主是个大魔头,说皇室中没有好东西,却对个中缘由缄口不提。”
“谷中藏书众多,可每当曈儿试图去您的藏书阁中查阅一二时,却总是一无所获。直到有天撞见您悄悄烧书……曈儿才明白,大约是所有与皇室有关的书,都被您尽数烧毁了。”
“曈儿和逐川的相遇相识乃是天意,并非有意忤逆师父。事到如今,曈儿对您的心结仍是一无所知,却要承受这一切……师父,这对曈儿不公平!”
室内一片静默。
过了不知多久,空气中飘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天意……”
“曈儿,为师讲个故事与你。”
第72章 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在洛丹歌幽幽的述说下, 洛曈终于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像所有戏文话本中讲的那样,世外隐修的高人对皇室中人一般都没什么好感,洛丹歌也不例外。
太后当年本是洛丹歌最疼爱的小师妹, 却为那样一个家伙沦陷了芳心,执意嫁入帝王家。从此和她再难相见,最后还早早就香消玉殒了。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先帝待妻子可说是情深意重, 且小师妹本就体弱多病,她的死其实怪不得先帝。
但太过在意, 就难免会迁怒。
洛丹歌心底总是有个声音在说,如果小师妹不是跟那个人走了,如果她没有被束缚在那高高的宫墙里, 身负国母之重, 如果没有生两个孩子……她也许能活得更久一点。
她也知道, 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罢了。
故而那年,当身为皇后的小师妹传书给她,言说长女顽劣,先生们都不肯教,因此请她入宫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去了。
小师妹的要求她从来都不曾拒绝过,尽管她讨厌皇家。
况且四五岁的娃娃,能顽劣到哪里去。
结果……还真顽劣。不仅顽劣, 还很聪明。
一对孪生兄妹, 男娃还算得上乖巧。那女娃娃,就跟混世魔王似的,整日和她作对, 偏偏教的功课她都能飞快地学会,罚都不好罚。
某日居然还趁她午睡, 用一根燃着的蜡烛偷偷烧光了她的眉毛!
彼时她不曾想过,那鸡飞狗跳的一段日子,竟是她和小师妹相处的最后时光。
后来皇后崩殂,普天之下无不哀恸。
她一个人窝在谷里,看荼蘼花开如雪,一夜白头。
第二年,季王谋逆,皇位易主,天下大变。
可那同她又有何干?
她只希望曈儿可以健康长大,一生平安顺遂,远离那吃人的皇家。
可如今……
或许天意,便是让她一生事与愿违吧。
“原来如* 此,其实洛谷主您就是记恨长公主当年火烧眉毛之仇吧!诶疼疼疼……娘子你为何掐我呜——”
洛丹歌闻声转过身来,随后皱眉。只见晏逐川、凌夫人、凌员外……众人不知何时也摸了过来,跟曈儿一起,齐聚在她房门口。
“这难道不值得记仇吗!”洛丹歌讲也讲完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瞪圆了眼睛怒道,“自那之后,我的眉毛就再也没有长出来过!一根也没有!”
“我懂我懂。有天墨儿她爹睡觉压断了我一绺头发,气得我三天没理他。”凌夫人一边用胳膊肘使劲儿怼了凌员外一下,一边对洛丹歌赞道:“可我观洛谷主如今柳眉星目,丝毫看不出伤损的痕迹呢。”
“哼,那是我画得好。”洛丹歌甩了甩袖子。
凌夫人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早闻洛谷主易容之技独步天下,从这画眉的手艺便可见一斑了,只是我好奇得很,如何才能画得如洛谷主这般绝妙,好似真眉一样自然?不知洛谷主可否屈尊传授一二……”
洛丹歌被夸得有些开心,神色缓和了些许:“这有什么,改日我教你便是。”
被凌夫人拉着聊了半天的粉黛梳妆,洛丹歌才反应过来自己偏离了正题。她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正要重新板起脸来,却感觉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自己。
“师父不哭。”
“为师才没……”洛丹歌下意识地反驳,却被洛曈踮起脚尖,用手帕轻轻拭去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角下的一滴清泪。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本以为小师妹的离世,是心底无法触碰的一道伤。
直到方才将一切徐徐讲出,才发现其实旧伤早已成痂。全说完了,心头不知怎的忽觉轻松许多,竟仿佛一直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凭空消散了似的。
凌夫人见此情景,轻声叹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洛谷主,恕我多句嘴……太后娘娘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见洛谷主囿于悲戚,见孩子们的幸福为过往所累。”
洛丹歌没有作声,只怔怔地望着洛曈。
不知不觉间,她的小徒儿原来已经长得这样高了。
“师父是曈儿最亲的亲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洛曈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轻轻说道,“师父,逐川她真的很好,以后我们一起陪您好不好?小师叔若在,她也会欢喜的。”
晏逐川也缓缓上前一步,拱手长揖道:“晚辈儿时顽劣不堪,早该给洛前辈赔罪。”
“洛前辈对我晏氏一族的喜恶,晚辈并无资格置喙。但晚辈誓愿爱护曈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喜她之所喜,忧她之所忧。
“山河为证,日月为鉴,晚辈惟愿与曈曈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洛丹歌凝视着二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沉默了许久,道:
“你贵为一国长公主,我曈儿算是高攀了,进了长公主府,难保她不受人欺负。”
闻得此言,洛曈跟晏逐川互相对视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亮起了欣喜的光芒。
晏逐川一字一句认真道:“前辈请放心,逐川如今无父无母,族中亦人丁寥落,府中一干事宜全凭自己做主,定不会让曈曈受一丁点儿委屈。
“至于皇兄,他管……咳咳,他是位贤君,若幸得前辈首肯,逐川不日便去向皇兄请旨赐婚,届时前辈便更可安心了。”
晏逐川摸摸鼻子,心说好险,差点就脱口而出“他管不了我”来。
洛曈偷偷瞧了她一眼,掩嘴忍住笑意。
洛丹歌对她们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可她没说什么。其实她心中知晓,若非晏逐川是这么个天不管地不顾的性子,又对她家曈儿一往情深,她还真难以放心将曈儿交付与她。
她只道:“可你还是三军主帅,常年征战疆场。纵然你武功尚可,可古往今来,何人能百战不殆?战场上诡谲多变,刀剑无眼……别怪我话不中听,若你身有不测,曈儿当如何?”
这次晏逐川还未开口,曈儿先拉住了洛丹歌的衣袖,急切而坚定地说道:
“师父无须担心,此生黄泉碧落,曈儿都是要随逐川一起的。她生我生,她若有何山高水低,我亦不会独活!”
晏逐川拦阻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傻丫头吐出一堆大实话。
无奈不已,亦感动不已。
洛丹歌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额角青筋又开始隐隐跳动。
她把她从襁褓中拉扯到这么大,难不成是想听她说这个吗?
这死孩子,哪怕心中是如此想的,编些漂亮话来哄哄她也行啊!
气归气,自己养大的娃自己再清楚不过。曈儿本就是这般至真至诚的性子,她向来情思细腻,七窍玲珑,怎会不知何种言辞能博自己欢心?偏她从不肯诓人,哪怕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谎亦然。
倒也像极了自己。
洛丹歌叹了口气,却听晏逐川道:“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说来不怕前辈笑话。我打了七年仗,何曾惧生死。但曈曈……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惜命如金。我晏逐川定会护得曈曈一世周全,亦不会允许我自己出事。
“不瞒洛前辈,如今边关局势尚不明朗,沧澜军还需要我。但我已想好,待西北安定下来,我便向皇兄禀明退隐一事。
“届时无论曈曈想回清荼谷还是游历天下,我都陪她。”
她的声音平静却铿锵有力,目光坚毅不容置疑。那一瞬间,洛丹歌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朝长公主气吞山河的豪迈,也看到了少年将帅手握千军万马的气概。
她看着晏逐川,眼前却蓦然浮现出小师妹那温柔的面容。那年小师妹只身入宫,临行前向她拜别的目光亦是如此执拗决绝。
晏逐川眉眼更似先帝,可谁又能说,她这般为了所爱之人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样子,不像她娘亲呢?
洛丹歌恍然思及,长久以来,自己一直沉囿于悲戚怨怼之中,只记得晏逐川是晏家的女儿,却忘了她骨子里亦流淌着小师妹的血。
于她,是失去了师妹;于晏逐川,却是双亲俱逝。曈儿在那样的年纪早已被自己捡回谷中悉心照料,而师妹的遗孤年幼失怙,却还要挣扎着摸爬滚打,迅速成长……并承继先人遗志,手刃仇敌,成就了如今这一方伟业。
酸涩之意漫上眼底,洛丹歌闭目,心中那块凝结多年的寒冰,不知不觉间悄然融化。
“嗐,洛谷主不妨听凌某一言。”凌员外捋了捋那并不存在的胡须,“依凌某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人活一世啊,最要紧的还是这当下的日子。”
“且不说王侯将相,不说游侠剑客,就说咱这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谁又能预料到何时天晴何时雨,灾厄会不会突然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长公主殿下在边关打仗,固然是出生入死,可人生自古谁无死?天子要死,乞丐也要死。既然早晚都要死,不如活得恣意些,凡事看开些,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哎呦呦——娘子你别老掐我呀,话糙理不糙嘛。”
“要死了你!”凌夫人掐他耳朵,“当着洛谷主的面,死啊活啊的没个忌讳。”
“他所言,不无道理。”
洛丹歌睁开双眼,伸手轻轻抚过洛曈的发顶,目光平和中裹着一丝不舍。
“想不到我曈儿也有做上驸马的一天。”
众人皆是一愣,洛曈旋即睁圆了双眼,喜上眉梢:“师父您同意啦!”
“咳,师父,这……不该是曈儿做我的元帅夫人嘛?”
晏逐川脸不红心不跳,顺势而上,改口飞快。
洛丹歌微微挑眉:“是嫁是娶自然由我这个师父说了算。”
“嫁娶都一样。”晏逐川翘起唇角,状似不经意道,“只是我本还打算将您从今往后买人偶的全部花销,都记在我账上的。”
洛丹歌闻言眼睛一亮,又强行绷住面上神情,故作镇定道:
“此言当真?”
晏逐川笑眯眯:“这是自然。”
洛丹歌抿紧了嘴,似是在做某种深刻而激烈的思绪斗争……良久,她蹙起眉头,严肃道: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会为了区区几个娃娃把曈儿——”
“每月一个,年节双倍,再从五湖四海引荐更多技艺精湛的人偶师给您。”晏逐川伸出两根手指比在她眼前。
“……我方才暗中卜算,发觉近来良辰吉日颇多,你回去挑个日子,早些下聘才是正经。”
说完后,洛丹歌大约是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抬手一挥,一道劲风将众人送出门外,还妥帖地顺便关好了房门。
众人纷纷对洛曈和晏逐川道喜,而后想到她们二人定有许多话要对彼此说,便十分有眼色地各自散去。
洛曈沉浸在心想事成的喜悦里,一时间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刻告诉给霜月和五王爷他们知道,一时间又思索起自己和逐川日后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直到被那双熟悉的手揽入温软的怀抱,她才发觉——纵然天大地大,可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像一只小兽般,餍足地偎依在这个人的怀里。
“曈曈,我的曈曈……”
洛曈微微抬起头,晏逐川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她看不见逐川的脸,却依然无比安心。晏逐川的声音低沉温柔,温温热热地拂在她耳畔,每一声轻唤都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她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在月下相拥。
想到逐川今日对师父所言的每句话,洛曈只觉得心头软软甜甜。她亦是今日才知,逐川原来早已为她们的以后做好了打算。
一朝一夕,一餐一饭……在她们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筹划中,都有彼此的一席之地。
她与逐川,是一见钟情,亦要相伴余生。
似在不满她的走神,一阵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洛曈的发丝上,又落在她的脸侧、颈后,丝丝酥麻将她从思绪中拽出。洛曈躲痒地笑着偏过头来,却一下被吻住了双唇。
甘甜柔软的唇瓣相互倾轧交缠,洛曈有些笨拙地试图跟上她的步伐去回应,可不同于往日和风细雨般的浅尝辄止,这一次逐川吻得专注而又激烈蛮横,仿佛她是什么绝无仅有的人间美味,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吃入腹了去。
直到发现怀中之人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晏逐川才不舍地将她放开,那双漂亮的墨色凤眸里闪动着两簇意味不明的火苗,她定定地凝望着洛曈,目光炽热又克制。
“曈曈,我一定早日娶你回家。”
第73章 “长公主此次回京,身边还带了一个小丫头。”
入夜时分, 忽然下起了雨。
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有伞的撑伞,无伞的亦各自寻地方避雨。
街边一间小酒肆里, 凌肃仰头灌下不知第几碗酒,面前堆着数个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人言心情不佳的时候更容易醉,可她喝了一坛又一坛, 却始终未等来醉意,酒辣入喉, 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让她清醒地知道,白日里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霜月早已心属他人,接近自己、对自己好也只不过是为了便于她寻找心上人。
可笑她凌肃这半生手上鲜血无数, 竟还痴痴地相信什么命中注定。
明月本就该挂在天上, 想伸手摘月的人, 必然会摔得遍体鳞伤。
就像一场风花雪月的梦,怅然难醒。
凌肃一口一口地灌着酒,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
路边有对年轻夫妇在收摊,男子撑着伞欲为妻子遮雨,那小娘子却板着脸一直躲开,似乎是闹了别扭,宁愿淋着雨也不肯让自己的丈夫靠近。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哎哟我冤死了, 娘子你好生听我解释, 若我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立时被雷劈死!”
风雨将小两口争执的声音吹得远了,凌肃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 放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了酒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 那亲耳所闻呢?
许是酒力催生了心中的不甘,凌肃决定要找霜月问个清楚,她要听她亲口说,死也死个明白。
刚踏出酒肆的门,忽于街角行人中瞥见三个身影,其中一人引起了凌肃的注意。
凌肃盯上的,正是晏逐川前几日对她嘱咐过要多加留意的礼部尚书程纶,他身旁跟着那人也算是个熟面孔——此前在灵猫一案中曾跟他们结过梁子的禁军统领黄鑫,而另一人则只看到个背影。
凌肃眯了眯眼,甩去三分醉意,悄悄跟了上去。
自从那黄统领对霜月出言不逊后,为以防万一,凌肃特意去查过这位黄统领。黄鑫此人,为人谄媚势利,武功也很凑合,却能担任如今这禁军统领一职,乃是因为在朝中有一位靠山。
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礼部尚书程大人,程大人膝下无子,二人以义父义子相称,因而黄鑫平日里行事才常带一股有恃无恐的混账作风。
那三人径直走进了一家名为“锦乐坊”的青楼,凌肃皱了皱眉,欲跟进去,果不其然被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硬闯恐会惊动人,若要乔装改扮一番再进已来不及。凌肃思忖了片刻,默默绕到青楼一侧,纵身上了房顶。
尽管这家青楼很大,幸而凌肃谙熟此道,靠听辨距离方位和感受气息等手段,很快便确认了程尚书等人所在的房间位置。
凌肃小心地掀开屋顶的瓦片,从房顶缝隙中盯着程纶等人,一切果然和晏逐川说的一样。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没叫姑娘作陪不说,还将下人小厮都尽数屏退,一看就是有什么猫腻。
从凌肃的角度望去,程尚书背对着她,黄统领侧坐于一旁,而对面之人微微抬起头来,待凌肃看清他的脸时,略一皱眉——此人是司天监的监正上官鸿。
虽然晏逐川对京中官员并不算熟悉,但凌肃和暗卫们,在沧澜军中便是负责暗中行动的一支奇兵,打探情报等事更是家常便饭。
当年晏辰登基后,为不留下暴戾之名,除当年参与叛乱的季王党羽及其亲信外,并不曾大肆清洗朝廷,亦沿用了不少两朝甚至三朝的旧臣。
这年近五旬的上官鸿,便是其中之一。
上官鸿此人,算是晏逐川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朝臣之一。没别的,只因晏辰向她抱怨此人的次数实在是多得让她想忽视都难。据晏辰所言,此人古板固执,不懂变通,却偏偏自诩刚正,常常不分场合地直言上谏,多次气得晏辰摔杯摔盏,简直想罢了他的官以图清静。
可偏偏此人除了脾气令人头疼外,究其秉性,也并非奸佞之徒。司天监的监正一职虽有三品之高,却并无太多实权。晏辰虽是位贤名在外的温和君主,却是个有主意的,每每遇到重大决策时绝不含糊,区区一个司天监,委实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因而才一再容忍了下去。
这些事,凌肃也都有所耳闻。
奇怪的是,因上官鸿这臭脾气,一直以来并未听说他在朝中同谁结党交好,眼下又怎会和黄鑫这种小人混在一块?
带着满腹的疑窦,凌肃决定静观其变。
下面屋子里,黄鑫殷勤地给程尚书和上官监正倒了茶,上官鸿轻蔑地“哼”了一声,看也没看他。
黄统领面色有些难看,程尚书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程尚书找本官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说不可?”上官监正皱着眉,不齿之色尽显。
“上官大人见谅。”程尚书作了个揖,压低声音道,“只因此事事关重大,恐危及江山社稷。不瞒上官大人,这锦乐坊的老板同我有几分交情,我等在此处密谈,方不至于泄露机密。”
上官鸿闻言半信半疑:“既是如此紧要之事,程大人何不赶快呈报圣上?”
程尚书摇头叹息了一声,露出一脸为难神色:“程某实在是,实在是不敢说啊……”
“荒唐!”上官鸿不悦道,“你我一同在朝为官,替圣上分忧乃我等职责所在,怎可畏首畏尾?究竟是何事?程大人莫要再吞吞吐吐了。”
“观之我朝,如上官大人这般忠勇之人,当真寥寥无几了。”程尚书似乎并不介意上官鸿的无礼,他停顿了一瞬,低声道,“此事乃与长公主有关。”
“长公主不是正在西北寒沙城驻守么?”上官监正目光透出一丝不解。
程尚书摇了摇头:“上官大人有所不知,圣上几个月前已秘召长公主回京,而今长公主就在凤麟。”
上官监正讶异道:“圣上此举太任意妄为了!可既是秘召,程尚书你又如何得知?”
“这就是在下要同上官大人商议之事了。”程尚书看了旁边的黄统领一眼,叹了口气道,“此前圣上遇刺一案,犬子奉旨办差时,曾与长公主打过交道。”
“据说这位长公主,飞扬跋扈得很呐。不仅当众袒护嫌犯,还出手干涉禁军办案,谁都不放在眼里,啧……”
上官监正闻言皱紧了眉,看向黄统领:“此事当真?”
黄统领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程纶,触到他轻瞥过来的目光,瞬间了悟,点头应道:“是,是啊!”
“当时老……咳,当时我带人奉旨去捉拿钦犯,可是在长公主手上吃了好一顿苦头!”
黄鑫草包名声在外,上官监正定有所闻,纵不愿与他为伍,此时听闻此事,亦正色道:“长公主虽是边关军的统帅,可按法度,京城的治安自该是由禁军掌管,更诓论有圣旨在前。她竟敢如此目中无人,肆意妄为不成?此事可有禀报圣上,圣上如何决断?”
黄统领撇了撇嘴,满脸不甘:“还能如何决断?长公主无过反有功,还撺掇圣上赏了我一顿板子,我在家躺了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上官监正闻言,面色逐渐凝重。
程尚书适时地接过话头:“犬子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只是长公主殿下近来的作风,隐有祸乱纲纪、疏忽职守之势,实在令人堪忧啊。”
“难道长公主还有什么其他劣迹吗?”
程尚书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忽然神情一变,抬头高声道:“何人在此!”
凌肃已迅速闪躲,心下却一凛。
并非是她轻敌不够谨慎,据他们所知悉的情报,那黄统领的身手远在她之下,而这程尚书和上官监正都是纯粹的文官,应不会武才是……
莫非是今日饮酒太多,此刻醉意上头让她放松了警惕?
该死。尽管她十分想继续听下去,但行踪既已暴露,便不可滞留。凌肃一面懊恼着一面飞身离去。
锦乐坊内,搜寻一圈无所获的黄统领跑回房间:“义父,没发现人。”
程尚书摆了摆手,转过头眼角却滑过一丝晦暗的不耐。
有了这个小插曲,上官监正亲眼见到当真有宵小之辈鬼鬼祟祟偷听他们谈话,心中对程尚书二人的最后几分疑虑也消散了。
他哼了一声,一甩衣袖:“程尚书你尽管说,我等行得端坐得正,没什么好怕的!”
程尚书点点头道:“长公主此次回京,身边还带了一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来历不明,却极为受宠。长公主自回京后,以查案之名,整日和那小丫头耽溺情爱,日前犬子欲至长公主府禀报公事,竟还被赶了出来。”
“长公主身为皇室血脉,又是三军统帅,却如此倒行逆施,罔顾礼法。程某在礼部担职,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众所周知,圣上对长公主的情谊向来是不一般的。在下迟迟未敢上奏,亦是怕圣上会徇兄妹私情,难免包庇……”
“岂有此理!”上官监正闻言气得猛一拍桌案,“如你所言,此乃关乎我玖岚国安危之大患!且不说长公主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便单是她因私废公,就该奏上一本!”
“程尚书莫怕,待老夫回去拟写奏疏,择日你我一同到圣上面前进谏!”
程尚书露出似有担忧之色:“上官大人有何良策?”
上官鸿捻了捻胡须,冷哼道:“老夫夜观天象,见妖星异动,长公主身侧恐有祸乱之人,应除之以保我玖岚安定。”
程尚书连连称赞妙极。
送走了正气凛然的上官鸿,黄鑫看着程尚书挠了挠头。
“义父,孩儿怎不记得,何时去长公主府禀报公事……”
程尚书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没去过,就不会动动脑子佯装去过吗?你之前不是说带人去长公主府上闹事被轰出来过?怎么,加油添醋颠倒黑白不是你一向最擅长的吗?”
“回去好好编一套说辞,待上官监正拟好奏折之日,你随我一同去面圣。哼……这次定要让晏逐川翻不了身!”
黄统领点头应和,又咂咂嘴有些纳闷:“从前也没见义父您这么恨长公主啊,怎地今日……”
“还不是为了你!”程尚书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若非你日日在我跟前哭诉,说如何被长公主欺凌,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为父我何至于筹谋至此,还不都是为替你出这口恶气。”
“嘿嘿,义父对孩儿真好!”黄统领咧嘴一笑,给程尚书又是倒茶又是捶腿,“可咱们为啥不亲自弹劾长公主?这上官老头一副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的样子,当真会老实替咱办事?他不会出卖咱们吧……”
程尚书掀开茶盏吹了吹,目光微动:“他不会的,你就安心等着扬眉吐气吧。”
第74章 “五王爷,你掉毛呀?”
一晃又过了三日。
自打洛丹歌放下心结后, 整个人轻快了许多。她开始时常跟凌夫人一起弹琴奏曲,话话家常,对凌员外煮的饭也不再吝惜赞美之辞……洛曈甚至有一次还看见她偷偷给香香梳毛。
洛曈住回了长公主府, 每日同晏逐川一起为查案而奔忙。洛丹歌令人意外地没有生气也没有反对,甚至随洛曈一起到长公主府参观了一日。
当她看到长公主府上下俨然视洛曈为半个主人,府上一切衣食住行均按洛曈的习惯所设后, 着实意外。洛丹歌嘴上虽什么也没说,但心下已默默对晏逐川的承诺放了心。
不过在二人邀请洛丹歌同住时, 她以喜欢同凌夫人相处为名谢绝了。其实洛曈心中知晓,师父是不想打扰她们二人的缱绻时光。
师父果然还是那个温柔的师父,那个了解她所思所想、全心全意希望她幸福的师父。
晏逐川亦十分动容, 因而忙里偷闲时便会带洛曈一起到凌府探望师父, 两府往来较之从前更为密切了。
这日, 天气晴好,过了晌午,洛曈叫人抬来事先烧好的热水,打算给香香和大吉洗个澡。
五王爷晏黎踏进长公主府时,看到的就是洛曈和丫鬟们一起在院子里按着猫猫狗狗洗澡的场面。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曈,添我一个!”
说话间五王爷从怀里提起了小黑猫无忧,捋起袖子加入到了战局中。
“五王爷今日怎有空来玩?可是有事找逐川商议?”洛曈抬起手背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珠,抬头问道。
“差不多吧。”晏黎从怀里抽出一封信, 小心翼翼地交给一旁的丫鬟, 叮嘱道,“替本王拿好,千万不可打湿了。”
丫鬟接过信应声退到一旁, 洛曈好奇:“什么东西如此要紧,莫不是与案子有关的证物?”
晏黎立马来了劲头, 仿佛早就在等她问这一句般,眉飞色舞道:“嘿嘿,是大哥给我的信!”
“噢——”洛曈已从逐川那里听说了晏黎和颜泱之事,笑眯眯地说,“倒是提醒我啦,还未向你道喜呢。”
“我也该向你道喜呀。洛谷主原来是我皇嫂的师姐,这下咱们算是亲上加亲啦!”晏黎试图将无忧扔进木盆里,无忧却十分抗拒,张牙舞爪地往他怀里钻,坚决不肯下水。
洛曈也笑了笑,笑容中却隐隐透着一丝担忧。
“逐川说,她会去向皇上请旨赐婚,可皇上他……”
未说出口的话语消弭在微不可闻的叹息里,小姑娘的心思不言而喻。
担心自己身份低微惹人非议,担心自己难入法眼,担心皇上会像师父一样反对她们的婚事……
当晏黎第六次无可奈何地把无忧从衣襟里拽出来,还险些被它锋利的小爪子勾破了锦袍时,洛曈朝它伸出了双手。
“无忧,来。”
小黑猫的耳朵动了动,被交到洛曈手上竟也没再挣扎,只仰着脸睁大一双碧玉似的眼睛望着她,充满了信任与依赖。
两只小猫都有半岁大了,不再是可以捧在掌心的小小一团。而无忧看起来比香香长得快些,毛也更短,因此身体比香香要更大也更修长一点。
洛曈并没有急着让无忧下水,而是托着无忧让它扒在木盆边观看。
香香正泡在木盆里,它看起来倒是不怕水。雪白的毛被水浸湿后,使得整只猫看起来更娇小了。
见到无忧的小黑脸出现在盆边,香香眨了眨眼,细细地“喵”了一声,似在鼓励,又似在邀请。
洛曈轻轻抚摸了无忧两下,感觉它不再那么紧张后,又在它面前舀起一瓢水轻轻浇在香香身上,温柔地揉搓着,香香抖了抖耳朵,非常配合地放松了身体,甚至眯起双眼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
无忧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开始有些跃跃欲试。它伸出一只前爪,试探地拨拉了几下盆里的水,发现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可怕,于是又伸爪……
洛曈瞅准机会,适时地将无忧放进了木盆中。起初无忧还小小地惊了一跳,然而香香很快蹭了过来,安抚地舔了舔它的下巴。无忧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开始回舔香香,看得五王爷啧啧摇头。
虽然水温尚暖,可洛曈仍担心他们着凉,遂不再多作耽搁,迅速用皂角打出的泡沫涂在猫儿们身上,细细揉搓一番。期间无忧偶有调皮躲闪的意向,一旁玉笙便拿出事先备好的小鱼干,香香和无忧见了鱼干,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对沐浴一事不再有丝毫抗拒。
香香和无忧被洗好擦干后,便一前一后地跑去树上晒太阳,互相舔舐梳理彼此的毛发,好不惬意。
另一边大吉也被丫鬟们帮着洗完了澡,它甩了甩身上的水追到树下,仰头望着两只猫儿吠叫了几声,见香香和无忧没有下来的意思,只好转头去找人玩儿。
“要说应付这些小家伙啊,还是阿曈你最有办法。”晏黎接住扑过来的大吉,揉了揉它毛乎乎的脑袋感慨道。
“阿曈无须忧心,你这样善良可爱,大侄砸一定会喜欢你的。”见洛曈仍思虑重重,晏黎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他脾气很好,不会为难你的。”
洛曈抿着嘴点了点头。
“对了大侄女呢,怎么没见她人?”
“今日一早大理寺派人来通知,好像是岑大人发现了重要的线索,逐川便过去察看了。”洛曈抬头看看天色,嘟囔道,“也不知她天黑之前能不能回来……”
“我们去前厅等吧,我给你拿好吃的点心!”洛曈招招手示意晏黎跟她走,刚迈出院子,就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朝她笑吟吟地走来——
“什么好吃的点心?我也要。”
“你回来啦!”洛曈绽开笑脸哒哒哒跑上前去,而晏逐川稳稳地抱住她,二人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仿佛做了千百遍般熟稔自然。
晏逐川抬手轻轻拭去洛曈额前的汗珠:“曈曈辛苦了。”
她认真的神情看得洛曈不好意思起来,抿嘴笑道:“我哪有什么,逐川才辛苦呢。”
回应她的是晏逐川更加严肃认真的摇头:“不,曈曈最辛苦。”
“我不想打断你们……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这还有个老人家呢。”晏黎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照顾一下孤寡老人的感受叭。”
“呦,五叔来啦。”晏逐川跟他打招呼,促狭地眨了眨眼,“没办法,我已经好几个时辰没见到曈曈了,实在是想念得紧,五叔应当明白我的心情才是……哎呀,我忘了五婶不在凤麟,让五叔见笑了。”
晏黎这个气啊,可他拿这个侄女丝毫没办法。
洛曈无奈地捏了捏晏逐川:“你就别欺负五王爷啦,他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这提醒了晏黎,他瞬间挺直了腰板,得意地扬起那封信抖啊抖:“我大哥给我写信了,喏!这么厚一沓!”
“这就是五叔说的正经事?我们先吃饭去咯,忙了一天饿死我了。”晏逐川打了个哈欠,拉起洛曈就走,头也不回地冲身后摆了摆手。
“哎别走嘛!”晏黎急忙赶上二人,挠挠头沮丧道,“好吧,其实是大哥的信里提到了上次你托我打听之事。”
晏逐川挑眉:“怎么说?”
“这女扮男装的门派确实无人听闻,但他向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到一件怪事。”三人并肩而行,晏黎缓缓道,“云汐山庄你知道吧?”
晏逐川冷漠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知道!”洛曈打开了话匣子,“逐川你常年带兵打仗,对江湖势力不甚清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来讲给你听。”
“云汐山庄的庄主云老太太呀,年轻时是蜀中第一美女。蜀中云家以机关和毒术独步天下,这位云大小姐亦是制毒的高手,命丧她手的江湖人数也数不清……后来据说她嫁给了一位病书生,由此金盆洗手改做药材生意,建立了云汐山庄。”
“曈曈知道的真多。”晏逐川笑着捏了捏洛曈的小脸。
“我也是看书和从别人那里听来哒。”洛曈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医毒不分家,在清荼谷的时候,端木姨母没少给我讲这些奇闻异事。”
晏逐川了然地点头:“差点忘了你们清荼谷* 就是个充满传奇的地方。”
“那是的。”洛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们清荼谷就怪人最多了。”
“那阿曈一定也知道,这云老太太脾气古怪,云汐山庄向来只接待女客,而男子则禁止踏入半步的规矩吧?”晏黎接过话头,语气神秘莫测,“可上个月云老太太六十大寿,竟为一人破了这个先例。”
“哦?是何人?”晏逐川随口问道。
“‘夜枭’首领,及其手下。”“他们在老太太寿辰当日被正大光明地迎进云汐山庄奉为上宾,碍于云老太太的威望,在场无人敢有异议,但事后确实掀起了不小的议论。”
“夜宵?”洛曈好奇地睁大眼睛,“这首领难道是个吃货?”
“是那个枭啦。”晏黎伸开双手做翅膀状上下扇动,“夜猫子那个。”
“如你所说,这首领是个男的了。云老太太为他破例……此人莫非很有来头?”
晏黎摇摇头:“我是第一次听闻,连大哥也不甚清楚。据说这个组织,是近年来突然出现在江湖上的。‘夜枭’行事诡秘,手段阴毒,首领和手下出入都戴着面具,无人得见其真面目,更摸不清其底细。”
“要说最近江湖上的怪事,还跟男啊女啊沾点关系的,也就这么一件了。”晏黎挠了挠头,“我瞅着也不像是跟案情有关的样子,大侄女你就当八卦随便听听吧,大哥平日少言寡语的,让他去打听消息也怪难为他了。”
“我心里有数,辛苦五婶了。”晏逐川斜睨了他一眼,轻笑道。
洛曈则静静地陷入了沉思,她想起在天牢中被灭口那名刺客银瓴,也曾是蒙面行事的。可江湖中蒙面人随处都是,恐怕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那个……”晏黎看看洛曈,又看看晏逐川,仿佛有话要说。
晏逐川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笑非笑道:“五叔有话直言便是。”
“大哥虽人在江湖,却对我甚为牵挂,字里行间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晏黎背过身微微撑开信封,用指尖轻轻翻了翻,从中抽出一张信纸,别别扭扭地塞到二人面前嘟囔道,“不信你们看。”
“哇,想不到颜大哥外表那般豪放,竟也是心思细腻之人呢。”洛曈十分配合地拿起信纸,在晏黎骄傲又期待的注视下垂眸轻念,“……毛发勤梳理,晨昏撸三遍,置冰防暑气,饮食莫太咸,不然易掉毛……”
洛曈从信纸中抬起头,“噗哧”笑出声来:“五王爷,你掉毛呀?”
“哈哈哈哈……”晏逐川也毫不收敛地大笑起来,她拍了拍晏黎的肩,“五叔年纪尚轻,脱发还有得治,切莫讳疾忌医啊哈哈哈……”
晏黎一把抢回信纸:“哎呀拿错了!这段是说无忧的。”
“大哥真的有关心我!”他抽出另一张信纸来,想了想又将信纸折起来塞回信封里,气呼呼道,“哼,你们都取笑我,不给你们看了。”
小心翼翼地把信揣回衣襟里收好后,他又幽怨地看了二人一眼:“阿曈,你如今也跟大侄女学坏了!”
洛曈见状忙拽了拽笑得停不下来的晏逐川,又对晏黎说:“五王爷别气,我们并非要取笑你的。我相信颜大哥对五王爷的情意,那定然是昼思夜想、魂牵梦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尽管晏黎是想证明这些没错,可被洛曈这么认真地说出来,他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
“嗐,知道就行了,低调,低调。”
况且他本就未真的生气,仔细想来,大约只是有些羡慕洛曈她们,可以和心上人共居一室,朝夕相对。
从前他听颜泱讲起那些江湖过往,只觉得浪迹天涯也挺好,恣意洒脱。彼时他只希望颜泱能早日脱离那弈吟阁,重获自由。如今他当真自由了,晏黎却发现自己无比思念和不舍。
原来有了牵挂,心境竟会变得如此不同。
不过他能和颜泱走到如今这一步,已是十分欢喜。来日方长,以后的路,他们也一定会一起携手走下去。
说说闹闹一路,三人也走到了正厅,晏逐川吩咐下人传膳上来。
“大侄女,你今日去大理寺可有收获?”晏黎拿起一块洛曈推过来的点心咬了口,扭头问道。
洛曈闻言跟着望向逐川,这也是她惦记的事情,只不过在她看来,还是让逐川先填饱肚子更重要些。
晏逐川点点头,顺手给洛曈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我正要同你们讲这件事。”
“岑大人他们在那串牢房中留下的足印上,发现了一些赤红色的泥土。”
“红土有啥说法么?”晏黎不懂就问。
“不同地方的土壤,颜色是会不一样的。”洛曈吐掉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排骨,为晏黎解释道,“你看凤麟城街上的土,还有城外田里,林子里的土,都是褐色的,这是因为凤麟城地处中原偏北;清荼谷也差不多,但要更黄一些,大概是黄棕色的样子;赤色的土只有南边才有,像江南、岭南或者西南一带的土,差不多就是赤红色的。”
晏逐川点了点头:“曈曈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啧,难道这凶手是从南方来到京城的?可北上路途遥远,便是他一到京城就去天牢行凶,也不至于鞋底还沾着老家的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况且在三品以上的京官中,近来并无人离开过凤麟。因此我和岑大人还是打算在京城中查查这红土的来历。”晏逐川低头,发现碗里不知何时堆起了一座小山,扭头对上洛曈一脸“快吃掉”的目光,笑得无奈又甜蜜。
“其实,虽然红土是南边才有的,但若想在中原和北方种些适宜在南方生长的作物或花草,少不得也要用红土的。”洛曈眨眨眼补充道。
“比如?”晏逐川眼睛一亮。
“比如石榴呀,茶树呀,我听凌伯母说,凌家就在岭南有许多茶园,京城的茶庄也都要从南边进货的。”洛曈歪着头认真想了想,“唔……红土能种的花倒是有许多,比如桂花、山茶、栀子、茉莉、杜鹃等等。可这些花,许多人家都养得起。喜欢花草的人,在家中随处摆上几盆,再寻常不过了。”
“若单是在家中摆上几盆,怕也很难踩到种花的泥土。”晏逐川摸摸洛曈的头。
“嘿!”晏黎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谁种了大片的茶花和茉莉!”
“谁?”洛曈和晏逐川异口同声问。
“程夫人呀!程尚书他夫人特别喜爱花草,每隔一个月都要办上一回赏花宴,邀请京中贵妇女眷相聚赏花。今年开春我就去过一次,那会儿满园开得最好的便是茶花。这个月她又要办赏花宴,还说会请大家喝她自己做的茉莉花茶呢。”
“礼部尚书程纶的老婆?”晏逐川屈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在思索什么。
“就是她没错。我记得她是岭南人,想来是程尚书顾她思念家乡,这才在府中为她专辟了一个那么大的花园。”
“咦,若是如此,程尚书和他夫人应当很恩爱才对……”洛曈眉心微微蹙起,大大的杏眸透出些许困惑,“那他怎么还常去逛青楼呢?”
“这个程纶,着实古怪。”晏逐川眯起眼,“我已让凌肃去盯着他了,说起来这几日都没见她人影,也不知盯到什么没有。”
洛曈一直盯着晏逐川的碗,见她碗中的“小山”这会儿被吃掉了一些,忙不迭地伸勺添上。
“曈曈别光顾着我,你自己也多吃些。”晏逐川正要替洛曈再盛一碗汤,忽听得一阵忙乱的嘈杂声自正门方向传来,其中仿佛还夹杂着霜月急切的声音。
“晏逐川!阿曈!快来帮忙……木头她受伤了!”
第75章 仿佛问出这短短的一句话便已竭尽全力。
洛曈和晏逐川对视一眼, 心中一沉,急忙撂下碗筷上前查看。
只见霜月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影,满面惶急地出现在大家眼前。众人连忙帮她将那人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暂时安置到旁边偏厅内的榻上。这人正是晏逐川口中“几日不见人影”的凌肃。
“快……快救她!”霜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已派人去叫离三了。”晏逐川见了凌肃的伤势也是眉心一紧,但仍沉着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她就突然倒在我沐云馆驿的门口, 是伊朵发现的……我见到时,她就是这样昏迷不醒, 我就赶紧来找你们了。”
霜月语气中充斥着浓浓的焦急:“晏逐川,木头她是不是去执行了什么危险的任务?”
“这几日你也一直未曾见过她?”晏逐川不答反问,双眉紧蹙。
霜月摇摇头, 迟疑了下:“难道你们也……”
“逐川只是派凌将军去盯着礼部尚书, 却不知凌将军为何音信皆无, 我们好几天都没有她的消息了。”洛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霜月的手臂:“你别太担心,离三姐姐的医术你还不信不过么,等救醒凌将军,自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什么劳什子礼部尚书,莫非就是他伤了木头?老娘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霜月你不要冲动!”洛曈险些拉不住她,“那个礼部尚书,是与天牢灭口案相关的重大嫌疑人。你不能就这么去找他,会打草惊蛇的呀。”
“阿洛兰霜月, 你冷静点!”晏逐川道, “凌肃的武功和你不相上下,据我所知,京城里除了大内第一高手, 还无人能把她伤成如此。真相如何还未可知,你这样去找上门, 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惹祸上身。”
霜月站住了脚步回过头,紫眸中闪动着愤怒的火苗:“难道就不给木头报仇了吗!”
“救人要紧。待我弄清来龙去脉后,定不会放过伤她的人。”晏逐川冷冷道。
洛曈看了看晏逐川,她能感觉到逐川此刻沉着镇静的外表下压抑着怒意。凌肃不仅是她的副将,更是她生死相交的朋友,她的担心定不比霜月少。
洛曈轻轻叹了口气,转头拉住霜月道:“凌将军如今伤得这么重,你能放得下心离开么?凌将军拖着一身伤也要去寻你,怕是有重要的话对你讲……若她醒了你却不在,她一定也很着急的。”
好姐妹的话,霜月总算是听进去了。她不再吵着要去找谁算账,而是走到榻边,望着一动不动躺在那儿的凌肃,下定什么决心般深吸了一口气。
“元帅。”这时离三提着药箱匆匆出现,众人忙自觉地为她让路。
晏逐川随意点了点头,示意她赶快查看凌肃的伤势。
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洛曈等人为免打扰离三治伤,也转身到外面去等候。霜月走在最后,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出来。
两个时辰过后,离三出来了。霜月一把抓住她,急切道:“木头如何了?我可以进去看她么?”
离三点了点头:“她醒了。你们有什么话自己去问吧,不过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恐怕不能维持太久的清醒,你们有话好好说……”
话未说完,霜月就消失在了眼前,晏逐川拍了拍离三的肩,也跟了上去。
屋内,凌肃躺在榻上,见到晏逐川便要下床请罪,被晏逐川喝止。
“别乱动,躺着说。”
凌肃的面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我去了玄雾楼。”
“我说过不准你去。”晏逐川冷下脸来,声音中透着不虞,“你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么?”
此前得知案子和玄雾楼有关时,凌肃就一直想前去查探,然而她没有允许。
杀手不会念旧情,对视若叛离者的凌肃想来更恨之入骨。玄雾楼机关重重,辛楼主更是个狠角色,情报固然重要,可她晏逐川绝不会拿朋友的安危去冒险。当年她既已将凌肃带离那个火坑,便不会让她再回去。
“玄雾楼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咳咳……他还告诉了我,那位主顾的名字……”
“你做了什么?”晏逐川没问主顾是谁,皱着眉问。
“之前和他们交易,雇杀手行刺的背后之人,是江湖中忽然崛起的一个组织,名为‘夜枭’。玄雾楼也没见过其首领本尊,只知道他姓寒,江湖上跟他打交道的人都称其为寒公子。”
“对了,那个程尚书也不简单,可惜我没……”
“你做了什么!”晏逐川提高了嗓音。
“咳咳咳……”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凌肃倔强的面容呈现出一丝疲惫,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她阖上了双眼,缓缓道:
“只是把我欠的,还给他罢了。”
屋外,洛曈认真听离三讲述着晏逐川和凌肃当年相识的过往。
“原来当年是逐川把凌将军救出玄雾楼的呀?凌将军也是遇到逐川后,才不做杀手去从军的么?”
离三点了点头,叹口气道:“玄雾楼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玄雾楼有条规矩,凡想离开玄雾楼的杀手,须要喝断恩汤,过绝义路,方可自由离去。”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洛曈皱眉。
“绝义路是玄雾楼专为惩罚违反楼规者和叛徒所设之地,里面机关密布,险恶万分,入者九死一生;而断恩汤其实是种毒药,虽不至于立时要人命,但会随着时间渐渐化去武者一身功力,并不断侵蚀人的五脏六腑,即使有幸活了下来,也要终生被痛苦折磨……”
“这根本就是不想有人活着离开吧!”洛曈听得睁大了双眼,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房门,“那凌将军……”
“当年元帅年轻气盛,和将军义气相投,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去经历九死一生的鬼门关,直接单枪匹马闯了玄雾楼把人带走回了漠北。玄雾楼不做赔本的买卖,那辛楼主不敢直接与朝廷和沧澜军作对,不甘心也无可奈何。”
“确实是逐川的作风呢。”
“但这些年来,玄雾楼私下里并没放弃过对将军的找寻,毕竟规矩就是规矩,他玄雾楼想在江湖中立足不被人嘲笑,这笔债便一定会讨回去。”离三停顿了一瞬,话音沉重了几分,“方才我替将军治伤时,发现她的经脉虚弱至极异于平常,若非曾和数名高手一齐过招,恐怕便是……”
“我不信!”
屋内,霜月听晏逐川讲完当年她们同玄雾楼的恩怨纠葛,摇着头上前一步,抓起凌肃的手腕搭了搭,随即脸色一变。
纷乱而空虚的丹田,不足五成的内力……一切都昭示着她方才不愿相信的事实——凌肃孤身前去玄雾楼,并主动过绝义路喝下断恩汤,才有了眼前这一身重伤。
“木头……”霜月怔怔地看着凌肃,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老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霜月公主。”
晏逐川看了霜月一眼,点了点头离开。
房内只剩她们二人后,凌肃缓缓抬眼,自醒来后第一次与霜月对视。
“……你叫我什么?”霜月轻轻蹙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木头对她改回了很久不用的尊称。
凌肃置若罔闻,直视着她,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那些话是真的吗?”
“什么……”
“你是为了寻人才来和亲的,而你和我交好,亦是为了早日寻得你那……心上人。”
凌肃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最后那个字眼,仿佛问出这短短的一句话便已竭尽全力。
霜月闻言愣住:“你怎么知……难道,那天你听见了?!”
“那便是真的了。”凌肃垂眸逸出一声苦笑,感到胸前一阵剧痛,喉咙中泛起一丝腥甜。她仿佛散尽了所有力气般阖上了双眼,亦未曾看见霜月有些异样的目光。
霜月轻叹道:“你既问了,我不会诓你,此事确实如此,但——”
她话音未落,只见凌肃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紧接着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头一歪便再次昏迷了过去。
“离三!快来啊!木头她又晕过去了……”
……
月上中天,长公主府内,折腾了一夜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谁都没有睡意。
“我已替她清理包扎了伤口,幸而这些伤处都避开了要害,当不会危及性命。”离三收起她的药箱,对众人叮嘱道,“我还开了补气血的药,刚刚洛姑娘已让人去抓药了,一日三次煎服便可。”
晏逐川颔首:“辛苦你了。”
离三又道:“要紧的是她的内伤,如今毒素还未深入五脏六腑,可也是早晚的事儿。这样下去,将军便是不死,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这毒就无药可解吗?”霜月只觉得离三的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自己心上,昳丽的五官几乎皱成了一团。
离三沉痛地摇了摇头:“是我才疏学浅,至今未曾听闻有解药存在。”
晏逐川闻言脸色更加凝重,她十分清楚离三的本事。作为随军出征的军医,离三多年来从阎王手里抢回沧澜军无数弟兄姊妹的性命。若连离三都束手无策,凌肃这次恐怕凶多吉少。
“而今唯有一个法子,就是用内力暂时压制住毒素的蔓延。可将军眼下的身体情况……”
离三虽未言明,可在场之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除了洛曈。
晏逐川为她解释道:“木头如今内力不足五成,若全部拿来压制毒素,从此便不能再用武功,若要如此,怕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一时无言。
良久,离三缓缓开口:“除非……有人用自己的内力帮她压制毒素。我等再趁机去寻觅研制解药,方有一线生机。”
“让我来!”霜月急道。
“此法很是凶险,将自身内力传渡于她,不仅要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若传功者修为不够深厚,还极有可能被毒素反噬,损耗己身。”离三看她一眼,提醒道。
“我不怕,只要能救她!”霜月话音坚定。
“不妥。”晏逐川沉声道,并抬头迎上霜月疑惑的目光,“阿洛兰霜月,我问你,你对凌肃究竟是什么想法?”
“木头是个钻牛角尖的。若你对她无意,还是离她远些好。”晏逐川叹了口气,“她若清醒,也必不愿欠你这份情。”
第76章 答案呼之欲出。
洛曈略显无奈地看了晏逐川一眼, 又望向对面的霜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亦想知道许久了。但洛曈向来是个柔和的性子,不会也不想去插手朋友的私事, 尤其还是谈情说爱的事。何况她相信,只要多一点时间,霜月总会自己慢慢想清楚的。
可眼下事发突然, 却没时间给她慢慢想了。
她是很能理解逐川的心情的。
凌肃对霜月用情之深,明眼人都看得到。晏逐川作为凌肃的挚友, 自然比旁的人更希望她能修成正果。如今凌肃身负重伤,而霜月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在这样的情况下, 晏逐川想替朋友要一个明了的说法, 也无可厚非。
面对晏逐川突如其来的质问, 霜月并未生气。她怔了怔,似是陷入了迷惘。
她对木头的想法……?
这还用问吗?她自然是把凌肃当作无比重要的朋友、知己,不然又怎会在她失踪时焦急地四处寻找,看到她受伤时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受过……
可忽然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仅仅是如此吗?
听晏逐川方才话中之意,那木头似乎早就对她生出了“非分之想”?可她得知后,除了讶然,并未如自己预想中那般不悦或抗拒, 反而在这团微微混乱的思绪中, 捕捉到了一丝悄然的欣喜。
霜月虽在某些方面素来迟钝,但她于情爱之事却并非懵懂无知。
电光火石间,霜月仿佛明白了自己为何总是在茫茫人海中忍不住寻找那双冷冽的眼眸, 为何夜深人静时凌肃的身影总是频频入梦,为何自己能将寻人之事坦然告诉阿曈, 却下意识地不愿凌肃得知……
答案呼之欲出。
可她不该如此的。
几乎是在弄明白自己所思所想的同时,霜月就在脑中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她镌刻在心底念念不忘的,是那被她赠予了名字的故人啊。她如何能忘却寻觅那人的誓言,放任一颗心去陷落旁人?又如何能在心里装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去辜负凌肃对她的情意?
想到凌肃惨白着脸苦笑的样子,她心中又是一痛。
她阿洛兰霜月,谁都对不起。
晏逐川说得对,她和凌肃……不该再继续产生纠葛了。
霜月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开口道:“她没什么欠我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们不要告诉她便好了。”
“至于我对她……待她醒来,我自会同她说清楚再走,你尽可放心。”
晏逐川仍蹙着眉,洛曈却嗅到一丝不对劲之处:“走?霜月你要去哪儿?”
“自然是离开她的生活,去我该去的地方。”霜月淡淡道,“如此,对大家都好,不是么?”
“明日清晨我来为木头传功,此事还劳离大夫准备一二了。”
她说完这些,也不管身后几人是何种反应,便兀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洛曈扭头看晏逐川,只见她也正望着自己,神色中带着少见的歉疚和懊恼。
“曈曈,我不是这个意思……”
晏逐川叹了口气:“她俩明明互相看对了眼,偏偏一个死也不说,一个迟钝得跟什么似的。我这才想着帮木头一把,让那丫头早点明白自己心意……她怎么、怎么就如此了呢?”
“这不怪你。”
洛曈轻轻覆上晏逐川放在膝头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她想了想,还是将霜月已有心仪之人且执意要寻到她这件事简单告诉了逐川。
“……想来,是霜月自己踏不过心中那道坎罢。”
晏逐川听后却并未释然,她摇头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月老没当成,反倒棒打鸳鸯……等木头醒过来,怕是要恨死我。”
“曈曈,你有所不知,木头对霜月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对霜月情根深种,心里再装不进别人了。”
“那么久呀……”洛曈惊讶地掰了掰自己手指,喃喃自语着,“十年前我才八岁,霜月九岁,凌将军也才十几岁吧,原来她们那么早就认识了么?”
“是啊。”晏逐川点了点头,“大约是木头还在替玄雾楼卖命的时候,就认识了吧。想当年……”
“那个。”眼看晏逐川就要讲起陈年旧事,离三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了她,“元帅,咱们还是改日再叙旧,眼下有桩更紧急的事……”
二人闻言都看向离三,晏逐川示意她说下去。
“由霜月公主来为将军传功压制毒素,这恐怕确实不妥。”
“此话怎讲?”
离三严肃道:“虽说霜月公主的内力不比将军浅,按理可以一试。可此法不仅要传功之人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送入将军体内,充盈她的丹田,引导融合她残余的内力,还要压制在她体内肆虐的毒素……将军的内力如今所剩无几,公主的修为,说白了也只是和原本的将军不相上下而已,还是十分凶险的。”
“再者,霜月公主身份特殊。如今汝牢国和我玖岚国虽关系和睦,可倘若霜月公主当真为了救将军伤及自身,虽说是公主心甘情愿,可爱女如命的汝牢王会作何想?若因此影响了二国情谊,届时元帅恐怕也不好和圣上交代……”
听罢离三所言,洛曈心中“咯噔”了一下。
她此前倒真未曾想过这一层,如今想来,霜月确实不能出事,尤其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
逐川回京半年,此事想来早已不是秘密。皇帝对逐川的倚重和逐川的特立独行,恐会引发朝中诸多不满。而眼下案情未明,敌人的手明显伸到了她们身边,朝中很可能有人欲对逐川不利……在此时节,若是因霜月出了什么事,让逐川落人口实,可不正给了他们扣帽子的机会么?
武学她虽不懂,但聪慧如她,方才也听明白了个大概——内力这个东西,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倘若霜月为救凌肃传功于她,自身的内力便会损耗个七七八八,元气大伤。若想重新修练,也非一日之功……
晏逐川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想。”
“那你们刚刚怎不……”话问了一半,洛曈便咽了回去。是了,霜月那个拗脾气,就算是把这些利害都和她一一说明,恐怕也会坚持要救凌肃吧。
“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出手。”晏逐川撂下这句话,站起来掸掸衣袍,对离三道,“走吧,我去给那木头传功。”
“元帅三思!”离三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与此同时,震四、巽五等其他暗卫不知何时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口中齐喊“元帅”,纷纷跪下阻拦。
晏逐川看着身后跪了一地的暗卫们,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她就知道会如此。
这暗卫八人,多年来同凌肃一齐出生入死,彼此间如兄弟姊妹一般,自是比谁都更加不愿见她失了希望。
但沧澜军的原则他们却不会忘记。
晏逐川和他们不同,她不仅是金枝玉叶的天家血脉,更是沧澜军主帅,是无坚不摧的战神,是玖岚国的镇国之柱。
她的命,不仅仅是她自己的。
尽管晏逐川的武艺在凌肃和霜月二人之上,但此毒霸道,离三也不敢保证传功后她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此事谁都可以,唯独晏逐川不行。
若凌肃醒着,所思所想一定同他们一般无二。
离三等人心中揣着一样的想法,任凭晏逐川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起,有些甚至抬头去望洛曈的方向,希望洛曈能帮他们劝劝元帅。
洛姑娘的话,元帅应当会听的吧。
洛曈起初也十分着急,她蹙眉思忖了一会儿,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子一亮,道:
“若是由一位内力修为深不可测、武学造诣远超凌将军的高人来为她传功,便不会有离三姐姐所说的那般危险了吧?”
离三一愣,旋即点点头道:“若能得高人相助,自然再好不过。可眼下到哪儿去找这样的高人呢?”
洛曈浅笑不语,却抬眸望向晏逐川,二人视线交接,只一眼,晏逐川便明白了她的小丫头在想什么。
凌府,内苑。
洛丹歌正在院子里跟凌夫人下棋。
夏日炎炎,白日里热得昏昏欲睡,入夜后方得几分清爽。因而凌府众人都还未歇息,一起聚在这庭院中消暑纳凉。
凌员外端着一盘切好的瓜果坐在凌夫人身侧,时不时扎起一块喂进凌夫人口中,凌夫人正专心思索棋步,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好半嗔半羞地瞪他一眼,示意他安分些。
凌员外眨巴眨巴眼睛,又扎了一块大的,夫人什么意思?看不懂哎。
洛曈和晏逐川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凌夫人此前特别交代过,若是长公主或洛姑娘上门拜访,可以不用通传直接放人。是以守门的家丁见到二人一副有急事的样子,不敢耽搁,连忙一路领了进来。
洛丹歌等人见了两个小的却是一愣,凌夫人拉过洛曈的手,又瞧瞧晏逐川:“这么晚了,曈儿有什么话让人带一句就是了,怎么还带着长公主亲自跑过来……”
听罢二人来意,凌夫人一颗心就提了起来,随即让丫鬟撤了棋盘,神色满是担忧。
“你是说……小凌将军如今身中剧毒,人事不省,性命危在旦夕?”
凌员外拍了拍自家娘子想要安慰:“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唬人了,长公主方才说只是暂时昏迷,且还有救呢不是?唔——”
凌夫人给了他一手肘,动作十分娴熟。
凌夫人说不清这种心焦的感觉从何而来,大约因她早已将这些小辈视若自己的孩子。而前段时日,凌肃为曈儿和长公主传信见天的跑腿,同他们凌府也算是常来常往了。那孩子虽看着冷冰冰的,又少言寡语,待她却很是敬重体贴,没有丝毫怠慢……
洛曈抓着洛丹歌的衣袖,仰头恳求道:“师父,您救救凌将军吧。”
洛丹歌视线扫过立在一旁的晏逐川,她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肃穆目光中透着一丝恳切的期许。她又看了看眼角红润的凌夫人,最终摸了摸洛曈的头发,淡淡道:“既如此紧急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走吧,带我去见那孩子。”
第77章 当啷,是药碗摔落在地的声音。
霜月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她回沐云馆驿时已是深夜, 更衣躺下后,脑中回想着这日发生的一切,辗转反侧, 毫无睡意。
但她还记得第二天的使命,因而让伊朵燃起从汝牢国带来的安神香,而后阖上双眼, 努力摒弃杂念,强迫自己入眠。
后来倒是混混沌沌地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里是西域的茫茫大漠,她在漫天风沙中追逐着一个青衣的背影,那是她苦苦寻觅多年之人。
那背影离她好远好远,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 总算是追上了那人。
她急促地喘着气, 欣喜地伸手去拉对方,那人却在被她碰到衣角的瞬间,兀地回过头来——竟是凌肃的脸!
“凌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幽幽道:“阿月既然不喜欢我,还追来做什么?”
霜月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睁眼望着漆黑的帷幔,只觉胸腔里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她抬手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一骨碌坐起来, 披上一件纱衣, 趿上鞋就去了外间。
室内还是很暗,大概天还未全亮,她也不点灯, 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就那么呆呆地对着窗外出神。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自己白日里太累,后来又胡思乱想了* 许多,才会做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梦。
嗯,定然是如此的。
待她今日和凌肃说清楚,就离开凤麟府吧。
左右自己在凤麟也待得够久了,她心知肚明玖岚国皇帝留她“戴罪立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不曾因此就敷衍了事,无论在宫中授艺还是和坊间合作,一直都事必躬亲地认真对待,想来晏辰也应当满意,会允她提前离开的。
几个月以来她也派人在凤麟城中四处打听过,可并没有任何消息说有这么个人存在……想来她要寻的那人应是不在京城的。
至于凌肃……霜月叹了口气,刻意忽视掉自心底一角传来的酸楚。
木头那样好的人,不该钟情于她这个贪心又自私的骗子。这份情,她终究是承受不起。
她们相识还不算久,早点抽身,对她们都好。
“公主,您起了?怎也不喊我一声……”房门被推开,原来是睡在门口的伊朵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担心她的安全所以进来看看。
“无妨,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霜月回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卯时呢,公主再睡会儿罢。”伊朵努力想看清霜月的脸色,奈何屋内实在太暗,实在看不清什么。
霜月摇了摇头:“打水来吧,我要早些出门。”
“……是。”
伊朵的担忧,霜月看在眼里,她惯不是会掩饰心思之人,昨夜回来时的异状,跟随她多年的伊朵定然是看出了一二,不然也不会不放心到直接睡在她门口。
但她仍不打算告诉伊朵今日是要去做什么,不然伊朵一定会全力阻拦她的。
洗漱一番,又在伊朵的劝说下简单用了些早点,霜月以整理行装的名义将伊朵强行留在馆驿,独身前往长公主府。
这条长街她走了无数次,却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沉重。
她策马抵达长公主府时,天已蒙蒙亮了。
霜月翻身下马,正要走上门前石阶,目光就注意到了打另一边迎面驶来的马车。
若她没记错,这好像……是凌府的马车?现下长公主府怕是正应接不暇,凌府的长辈们为何会这时前来?
在霜月困惑的目光中,门帘一掀,凌员外下了马车,又连忙转身去搀扶凌夫人。
霜月见二人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盒,遂上前帮忙。
凌夫人推辞未果,只得任由霜月接过自己手中包裹。三人一同进了长公主府,凌夫人抬眼看了看霜月,眼圈又瞬间红了起来。
她一直都很喜欢这个人美心善、活泼大方的异域姑娘,想到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已是诸多不易。年轻人之间的情窦初开,就像鲜嫩美好的花骨朵般惹人怜爱,她亦喜闻乐见。如今凌肃负伤,霜月这孩子心中不知该有多难过……
“凌伯母,凌伯父,你们这是……”霜月不知凌夫人心中百转千回,她掂了掂手中几个食盒,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
“这些都是凌某做的药膳。”凌员外看了看自家娘子,解释道,“用的都是上好的食材和药材,给小凌将军补身体的。”
昨夜洛丹歌随两个孩子走后,凌夫人本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突然就想起了这茬。她忙不迭地推着凌员外去了厨房,叫他连夜烹了各式适合伤病之人的药膳、点心,天一亮,二人就提着赶了过来。
长公主府不缺下人,也不缺大夫,又有洛谷主传功疗伤……凌夫人想来想去,自己能为这孩子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霜月却是讶然,这才一宿的功夫,怎么凌伯父凌伯母也知道木头受伤的事情了,凤麟城的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吧!
没等她详细问,就见卞姑姑迎面走了过来。
卞姑姑对他们行过礼,道:“殿下今晨入宫去了,几位可是要找洛姑娘?”
“这么早?”霜月蹙眉,“我先不找阿曈,带我去凌肃那里,对了,劳烦姑姑把离大夫也请来。”
卞姑姑道:“凌将军此刻需要静养,方可融合来自洛谷主的功力。至于离姑娘,此刻正在调制解药。霜月公主若要寻她,便随奴婢来吧。”
说罢又看向凌夫人:“二位要一起么?”
“先不了,天气热,这些汤汤水水的放不得。”凌夫人摆了摆手,“不知贵府的后厨在哪儿,姑姑给指个路,我自己把这些吃食送去便好。”
“怎好让贵客亲自做这些。”卞姑姑拍了拍手,召来两名丫鬟,吩咐她们将那些药膳送到厨房里去。
凌夫人想了想,道:“可否让我相公跟着一起去,这些吃食都是他亲手做的,如何存放如何回锅,让他跟贵府的掌厨互通一二,我们也好放心。”
这自然没问题,于是凌员外就跟着丫鬟去了厨房。
药膳的事安排妥当后,凌夫人又表示她也想去见见离三,毕竟他们虽凭一己心意做了这些药膳,可凌肃究竟能不能吃,其中的食材用料会不会与伤势相冲……还是要问过这位大夫才能安心。
霜月却扯了扯卞姑姑的衣袖,难掩诧异之色:“你说……洛谷主的功力?”
“昨夜事出紧急,想来你还不知道吧……”凌夫人轻轻拍了拍霜月的手,将昨夜洛曈去凌府请师父来为凌肃传功疗伤一事,三言两语讲给了她听。
“洛谷主是何等高人,她既答应了救小凌将军,想来一定有办法的。”凌夫人见霜月仍是怔愣神色,以为她还担心凌肃,遂宽慰了她几句,又望向卞姑姑,“听这位姑姑之意,小凌将军可是已经脱险了?”
卞姑姑点点头:“不然殿下也不会放心离府不是?具体的情况,待二位问过离姑娘便清楚了。”
霜月被凌夫人拉着手,怔怔地跟着卞姑姑走。
她可不是不知道么?阿曈竟连夜请了洛谷主来,想来就是为了阻止她吧。
霜月倒不会因此而生气,她明白洛曈作为朋友,是担心她的安危才瞒着她。
况且,无论是谁来传功,只要木头能得救,便是好事。洛谷主的武艺和修为,比她不知高了多少境界去,自然是再稳妥不过的。
只是,这样看来,她现在似乎没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呢。
胡思乱想间,卞姑姑已将她们带至暗卫们所住之处。
“离三姑娘就在里面了,二位请自便,今日府中事多,恕奴婢就不作陪了。”
凌夫人点了点头,见霜月还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心疼地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
一炷香的时间后,霜月手里端着药碗,看看面前的房门,又看了看身旁的凌夫人,有些茫然。
从离三那里得知了洛谷主为凌肃传功的经过,确认凌肃如今性命无虞后,她本打算回去的。回去按照自己想好的计划,先去向皇帝请辞,而后再拾掇拾掇离京。
可不知怎么被凌夫人三言两语一劝,就一起来探望那木头了。
罢了,就算自己打定主意要走,也是要正式和众人辞行的,包括那木头。
她阿洛兰霜月最讨厌不告而别了。
霜月轻轻推开房门,来到榻前。只见凌肃闭目而卧,面色仍苍白虚弱,伸手探其脉息,已然较昨日平稳了很多,丹田也重新充盈起来,想来是洛谷主的功劳。
纵然洛谷主的修为与境界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这点内力对她而言或许是九牛一毛,人家少不得是看在阿曈的份上才出手相助……霜月仍觉得,等下还是要去好生感谢一番。
至于以何立场去谢,她却未曾多想。
“离大夫嘱咐说这药要趁热喝才好。”凌夫人走上前来,在床头轻轻坐下,“我来扶着小凌将军,你快喂她把药喝了吧。
霜月点点头,和凌夫人一起将凌肃小心地扶起,而后端起药碗,坐在床边,将药送到自己唇边轻轻试探温度,确认不烫也不凉后方缓缓递到凌肃嘴边。
本以为凌肃还昏睡着,喂药定会费一番功夫,却不料她意外地很乖。
一双失去血色的薄唇看似抿得死紧,却在碰触到霜月递来的勺子时顺从地轻启,仿佛经历过许多次一般,对喂药之人全然信任着。凌夫人趁机托着凌肃的后脑略一仰头,她便顺利地将药咽了下去。
“这孩子倒是省心。”凌夫人扭头看着凌肃苍白消瘦的侧脸,疼惜地轻叹一声。
如此这般喂了几个来回,很快一碗药便见了底,霜月舀起最后一勺,同之前一样朝凌肃嘴边伸去,却忽然听见凌肃唇间逸出一声低喃。
霜月又惊又喜,以为这是凌肃醒转的征兆,遂凑近了些欲听清她在说什么。
凌肃微蹙着眉,双目紧闭,薄唇轻颤着呓语:
“好苦……阿月再跳一支羽誓舞,我就喝药好不好?”
霜月闻言手一抖,那勺汤药直直地洒在凌肃嘴边,沿着下颌边缘流淌而下,没入她胸前。
当啷,是药碗摔落在地的声音。
身为汝牢国的公主,自小以歌舞见长的霜月会跳许多种舞,可羽誓舞,她从未给汝牢国的任何人讲起过,就连在宫宴上献舞、去教坊司授艺,均不曾跳过。只因羽誓舞对她们的族人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特殊含义。
传说古时候,她们的祖先救过一只美丽的神鸟,神鸟伤愈后,为报答救命恩人,带着自己的伴侣一起衔来了种子,在大漠中种下生命之树,生命树开花结果,人类在树下日夜劳作、繁衍生息,开辟绿洲建立城池……于是才有了汝牢国。
自那以后,汝牢国的人们每年都要载歌载舞,举行盛大的祭典来表达对神鸟的感恩。头佩彩羽,向祖先和神鸟起誓,羽誓舞便是这样一种承载了人们信念的舞蹈。
到如今,神鸟的模样无人得知,偶尔飞过的成双结对的鹔鹴便被人们认为是神鸟的后代。而羽誓舞,也渐渐演变成了年轻爱侣之间互表心迹的舞蹈、乃至成婚时的一个重要仪式。
羽誓舞,她只在九岁那年跳给一个人看过。
也只有那人,才会喊她阿月。
竟然是她……原来是她……
“哎?霜月你还好吧?”凌夫人见状,忙起身放下凌肃,一边帮忙擦拭着,一边关切地上下打量霜月,“没烫到哪里吧?”
见霜月似是无碍,凌夫人又回头检查凌肃,她胸前的中衣被汤药洇湿了一块,凌夫人不由得露出担忧神色。
“哎哟,小凌将军这伤口怕是湿不得吧?”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解凌肃的衣襟,打算看看伤口情况如何,“要不要请离大夫过来换个药……”
凌夫人动作小心却麻利地解开凌肃上衣,只见她胸前、小腹皆缠着一道道雪白的麻布绷带,未被绷带包裹的地方,亦有许多红肿或淤青的伤处。凌夫人仔细地察看着,发现有两根绷带的边缘被汤药打湿了,看着应未触及伤口,可为保险起见,还是该让离大夫过来看看才好。
凌夫人一边这般思忖着,一边继续细细察看凌肃的伤势,生怕遗漏了不妥之处……忽然,她于凌肃腰间左侧肌肤上,瞧见了一枚暗红色的胎记。
一枚铜钱大小,月牙形状的胎记。
凌夫人霎时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触碰了下,仿佛在确认那是胎记而不是别的什么伤痕……事实上,她心里已清楚这不可能是什么伤痕。她这辈子就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忘记这枚胎记!
这形状、这位置……分明就和她那已失踪多年的竹儿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啊!
第78章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凌肃昏迷之后, 意识昏昏沉沉,一时感觉五脏六腑灼烧似火,一时又觉得浑身僵冷如坠冰窟。她发不出声音, 也找不到方向,只能任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沦……
又过了不知多久,凌肃感到一股醇厚的内力在缓缓注入她的身躯, 那股力量澄净而强大,游走在她四肢百骸, 运转一周后又归于丹田。随着这股力量的安抚,那些折磨她的痛苦渐渐都偃息了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宁静将她包裹其中。
不必再痛苦地挣扎后, 铺天盖地的疲惫感随之涌来, 凌肃想苏醒过来向救了她的人道谢, 却无力地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间简陋的小土屋里,目光却总是忍不住瞥向窗外。
“阿肃阿肃,今天有没有乖乖喝药呀?”小霜月人未至声先到,凌肃微微垂眸,恰好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欢喜。
红衣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推门进了屋,看到桌上放着未动的药碗后柳眉一皱,嘟起嘴不乐意道:“你怎么不喝药呀?乖乖喝药才能快快好起来你知道吗?”
说罢小霜月亲自拿过药碗, 跑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作势要喂她喝药。
她轻轻别过头:“苦。”
小霜月闻言低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汤药,伸出手指蘸了点,塞进嘴里尝了尝。
“呸呸呸……真的好苦啊!”小霜月吐了吐舌头, 看向她的目光满是同情。
“可药还是要喝的,这是王城里最好的大夫开的药, 一定可以让你好起来的。”小霜月在自己身上四下摸了摸,懊恼地叹了口气,“我今日偷偷溜出来,也没带糖……”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落在凌肃眼中,都是那样的鲜活灵动,那样的明媚可爱。
凌肃顿了顿,决定说点什么来掩盖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声。
“公主前日——”
话方出口就被小霜月生气地打断:“都说了不准喊我公主,你再如此,我……我就不来看你了!”
“……阿月。”
“这才对嘛。”小霜月满意地笑眯了眼。
“阿月前日跳的那羽誓舞,再跳一次给我看,好么?”凌肃静静注视着她,目光中饱含着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阿月再跳一次,我就喝药。”
“我当是什么呢,这有什么不行的?”小霜月爽快地爬下床,“那我跳了,你可要乖乖吃药哦。”
凌肃默默从枕下掏出一支紫竹箫,放至唇畔。悠悠箫声起,小姑娘红袖轻扬,长发随着裙摆一同旋转,似彩蝶翩跹,直直地飞到了她心上……
……
梦总是杂乱无章的,凌肃一曲吹罢,周遭的环境不知何时竟全都变了模样。
霜月不见了,而她仿佛是在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内,庭院深深,池塘清浅,景色颇为雅致。
“大小姐!”
凌肃闻声回头,见到两名丫鬟打扮的姑娘正穿过曲折的回廊,朝她跑来。
“大小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让奴婢好找。”两名丫鬟一路小跑来到她面前,弯下腰对她伸出手,“夫人正寻大小姐呢。”
大小姐?是在叫她么?夫人又是谁……明明应是陌生的一切,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浮上她心头。
凌肃把手放到丫鬟手里,这才发现她的手小了好多,完全是一个孩童的手掌大小。从视角来判断,她的身高也才及丫鬟的腿那么高。
她跟着丫鬟们走啊走,进了另一个院子,院中立着一棵高大的芙蓉树,花开得正好,一簇簇粉红密密匝匝地缀满了枝头。
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年轻美妇正在树下抚琴,另一位白衣男子在她身侧温柔地望着她,而他们的脚边,一个团子似的小家伙正在摇摇晃晃地学走路。
凌肃走上前,她听见自己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阿娘。”
琴声止了,那美妇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来,一手轻轻揽住她肩膀,另一只手轻柔地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热天的,竹儿出去玩要记得让丫鬟跟着,当心别晒坏了才是。”
“竹儿这是急着学艺呢。”白衣男子也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头眼含笑意道,“又偷偷溜去乐房取箫了?”
好奇怪,明明她应不曾见过面前的两人,但她却认得他们的面容——他们看起来,像是年轻了一些的凌夫人和凌员外。
为何心跳得越来越快,眼眶也有些发酸呢?
凌肃顺着男子笑意盈盈的目光低头看去,这才留意到自己左手中抓着一支紫竹箫,看似是自己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支,却又不太一样,颜色要更新一些。
“可不是嘛老爷。”身后的丫鬟福了福身接道,“近来天热,夫人怕大小姐中了暑气,嘱咐只准大小姐每日练一个时辰。今日奴婢倒个茶的功夫,大小姐就不见了,奴婢往乐房那边去寻,果然就寻到了。”
“你呀……”黄衣美妇无奈又宠溺地笑着摇摇头,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
蹒跚学步的小团子不知何时也蹭了过来,嫩白小手扯住了她的衣摆,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望向她,口齿不清地道:“阿姐、抱!”
凌肃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有一道闸门被猛然冲开。刹那间,那些遥远的、朦胧的、被遗失了二十年的记忆和情感,尽数涌入她的脑海。
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渐渐清晰,拼凑出她完整的身世。
原来她本是墨州凌家长女。
在被人贩子掳走、被玄雾楼培养成杀手以前,她亦有疼爱她的爹娘,有伶俐可爱的妹妹,有一个平凡而美满的家。
她娘原本是江南第一琴师,她爹是整个怀墨十二州最俊的厨子,她娘一手建下了凌氏的家业,靠自己本事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墨商,无人不钦佩赞叹。
刚生下她的那几年,凌家产业初立,根基未稳,是阿娘最为奔忙的日子。尽管如此,阿娘对她仍是疼爱有加,每隔三五日便会亲自陪她练箫、习字、玩耍……后来有了妹妹墨儿,阿娘更是府里铺子两头跑,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下来,阿爹心疼不已,拼命做了各种好吃的给阿娘补身子。在她四岁那年,阿娘似是寻到了可靠的掌柜来替她管着铺子上的事,这才总算是轻闲了一些。
四岁那年的除夕,本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团圆夜,却因宵小之徒叫他们骨肉离散……
想起了一切的凌肃想伸手抓住娘亲,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扭曲模糊起来,眼看着爹娘、妹妹和庭院飞快地离她远去,她不由得焦急地呼喊了出来。
“阿娘!”
凌肃猛然睁开眼,见到凌夫人坐在床前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竹儿,娘的竹儿……”
凌夫人见到凌肃醒来,情绪十分激动,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
凌肃闷哼一声,凌夫人忙松开她,担心地四下察看她的伤势。
“是不是压痛你了?都怪我,太高兴了。”凌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踌躇道,“竹儿,这事……这事对你来说或许有些难以接受,我亦是刚刚才得知,你其实是——”
“我都记起来了。”
凌肃轻轻握住凌夫人垂在榻边的另一只手,迎着她又惊又喜的目光,哑声道:
“阿娘。”
而后的一个时辰里,凌夫人便一直守在榻旁,母女俩互诉衷肠。说是互诉衷肠,大多数时候是凌夫人在说,说那日日夜夜无尽的思念,说这些年来家中的情况——尽管其中大部分凌肃早已了解。
凌夫人亦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想问竹儿这些年来过得好不好,想问当年她那么小,离了爹娘,是如何活下来的……可看到凌肃这一身的伤,她便心疼得直落泪,再多的问题也尽数咽了回去。
感谢上天把竹儿送回她身边,往后来日方长,她要用余生去好好补偿竹儿失去的疼爱。
凌员外得知了消息,捧着煲好的汤盅就飞奔而来,听到凌肃喊一声“爹”,便喜得找不着北,车轱辘话来回说,总算逗得凌夫人破涕为笑。
“娘,我昏迷之时,可有人传渡内力于我?”凌肃仍对那股澄澈强大的内力十分在意,若没有那股力量,她此刻定还在伤毒的折磨中挣扎,断然不可能这么快醒来,还有力气说话。
“是洛谷主。”
凌夫人和凌员外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要备厚礼,好生感谢洛谷主的救命之恩才是。
不仅要谢洛谷主,还有曈儿、长公主、离大夫、霜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为救治竹儿劳心劳力,如今都是他们凌家的大恩人!
对了,还要通知墨儿和安儿,虽然墨儿暂时回不来,能得知这件喜事也是好的。
凌夫人在脑内想了这么一圈,便觉有许多事要忙碌准备起来,她依依不舍地拉着凌肃的手,柔声道:“竹儿你好好休息,我和你爹去准备些东西。”
“早日好起来,咱们大摆筵席好生庆祝一番!”凌员外也说。
“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派人告诉我们,让你爹做给你吃。”
“好。”凌肃一一点头。
凌夫人和凌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凌肃也阖上双眼,来遮住微微发酸的眼眶。
她凌肃竟也有家了。
虽然她早就把沧澜军中众人视作兄弟姊妹,但血脉至亲对她这个二十年来一直孑然一身的人而言,到底有着非凡的意义,何况凌家人都这样好……
难怪她每每见到凌夫人就觉得莫名亲切,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还有那凌府的老仆,想当初除夕那夜她在树上替晏逐川盯梢,在凌府后门瞥见,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想来应是打她幼时起就在府中侍候的老人了。
凌肃方才虽未像凌夫人和凌员外那般情难自已,乃是她性格使然。此刻四下无人,她亦心潮澎湃。不知不觉,又念及晏逐川与洛曈,心中感慨不已。
若非老大和洛姑娘心慕彼此,她们才和洛姑娘有了交集,进而相伴上京,而洛姑娘又恰好是墨儿的师妹……这种种巧合,可不就是命中注定么?
凌肃正兀自思量着这许多,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悄悄推开了。
凌肃自然听到了这声响,也从那熟悉的脚步声中听出了来人是谁。她想起自己再度昏迷前,那人亲口给出的答案,心头隐隐作痛,遂闭着眼装睡。
那脚步声却不管不顾似的,“噔噔噔”一路走至她床前,带着些来势汹汹的气势……凌肃还未来得及纳闷,一个软枕就“嘭”地砸在她头上。
“凌肃,你这个大骗子!”
凌肃睁开眼撑起身,就见霜月站在几步开外,眼下微青,显然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她一向是个直肠子的姑娘,此刻那双紫眸中却盛满了凌肃看不懂的情绪。
“为什么不告诉我?”
“把人骗得团团转很好玩是么?阿肃。”
凌肃瞳孔一缩,轻轻移开目光。
“……你都知道了。”
“若我没有自己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
凌肃本想答是,却听出了霜月声音中的不对劲,她回过头,就见霜月直直地盯着她,鼻尖红红,眼中噙着泪花,贝齿却倔强地紧咬着嘴唇,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凌肃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就想安慰她,可转念又替自己委屈起来,末了撇撇嘴小声道:“你不也是一样。”
“什么?”霜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可置信。
凌肃却没留意,她苦笑道:“告不告诉你,又有何分别?你不也是有事瞒着我吗?你心中早已另有他人,甚至亲近于我,都是为了找你那个不知在什么鬼地方的心——”
她自嘲的话语没能说完,因为霜月大步走到了她面前,用一种近乎似怒似笑的神情瞪着她,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匪夷所思的怪谈一般。
“凌肃,你个没良心的!”
霜月喊得那般底气十足,那般理所当然,令凌肃不由得缄默了一瞬,甚至开始思索自己难道说错了哪句话不成。
电光火石间,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蓦然闪过她的脑海……
不,不可能的。
她习惯性地退缩,霜月的身影却突然靠近,下一刻,凌肃的双唇便被一片温热的柔软紧紧覆盖住。
这个吻来得仓促却不容拒绝,凌肃从震惊中一点点回过神来,目光流向她鼻尖不足几寸的地方,浓密的睫羽纤长卷曲,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阿肃,你真是根木头。”
“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本公主宁可答应和亲,也要不远千里来到中原?”
凌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霜月一开一合的唇瓣,经方才一吻,此刻上面还泛着点点水光,更显红润诱人。
“阿月,我没想到你亦对我……”凌肃咽了咽口水,只觉所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
“对我什么?”霜月掀起眼皮斜睨着她,从朋友口中得知是一回事,她更想听这木头亲口说一次。
“思慕已久。”
“切,谁思慕了,厚脸皮。”霜月小声嗔骂道,俏脸上升起薄薄一层绯红,落在凌肃眼里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是我。”凌肃拉起霜月的手,十指与她紧紧相扣,她目光直视着霜月不再闪躲,一字一句道,“是我凌肃对阿洛兰霜月肖想已久,情根深种。”
“我早在十年前便立过誓愿,此生若幸得阿月相伴,定当天涯相随,至死不渝。”
“那就勉为其难地给你这个染指本公主的机会吧。”霜月故作镇定,殊不知那悄然翘起的嘴角和欢快的的心跳声早已将她的心意卖了个干净。
“阿月……”凌肃望着霜月,心头萦绕着无尽的欢喜。
霜月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逼近床前,板起脸道:“别以为我会这么快原谅你。阿肃,这就是十年前你不告而别的原因吗?”
呵……凌肃倒吸一口凉气,心虚地别开目光,捂住头哎哟哎哟地直呼痛。
“哪里痛?快让我看看。”霜月果然忘记了生气,担心地捧着她的头转来转去,内疚道,“是不是方才我砸到你伤口了?都是我不好……”
其实她头上还真没什么伤口,凌肃生怕再看下去就要露馅,伸手欲揽住霜月的腰,这下却真的牵动了上身的伤口,不由得闷哼一声。
“哎呀你还是快躺好吧。”霜月这下也不敢再动了,“我去找离大夫来瞧瞧,你可别乱动啊。”
“好。”凌肃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等你回来。”
第79章 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那日之后, 全凤麟城上至天子,下至乞丐,都知道了皇商凌家走丢二十年的大小姐如今寻回来了这件事。
之所以凤麟城的百姓消息如此灵通, 还要拜晏辰所赐。
原来晏逐川得知此事后,次日就进了宫,跟晏辰说凌肃好歹也算是为了获取情报才大义献身, 说白了这身伤是为晏家受的。这为人臣子的如此忠肝义胆,做君主的不表示表示?
晏辰拿她这副正大光明敲竹杠的嘴脸没辙, 何况晏逐川也没说错,他其实本也打算要赏赐凌肃的。只是凌肃身为武将,一身功勋都是战场上搏来的, 不好贸然晋封。而今又得知她是凌家大小姐, 凌家更不缺银钱……当下只好命人从库中取了许多上用的珍稀药材和补品送过去, 又召了宫中医术最为精湛的杜御医,命他即日起同离三一起研制治疗凌肃的解药。
仅这些还不够,晏辰又拟了一道圣旨,为凌夫人封了诰命夫人。
对于凌家而言,这可说是极大的脸面和尊荣了。
在玖岚国的今日,商贾虽非末流,却仍有着不得为官的限制,亦有许多迂腐之人固守着对商人轻视鄙夷的成见。凌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 一靠凌夫人白手起家不破不立, 二呢离不开凌韶安八面玲珑的为人,三么就是简在帝心了。
皇上此举不可谓不惊世震俗,有意思的是, 那些一直看不惯新贵的老臣和言官,突然之间竟都跟哑巴了似的。第二日早朝时, 向来喜欢“忠言逆耳”的司天监正上官鸿更是半句没提此事。
凌夫人和凌员外向来广结善缘,一时间,到凌府登门八卦的、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但凌夫人和凌员外一个都不见。凌员外每日变着花样地做些食补药膳叫人送到长公主府去,凌夫人更是叫人将府中上下打扫一新,尤其将大小姐的院子好好地收拾出来,待凌肃身体恢复后好搬回来住。
凌家三少爷凌韶安也递了拜帖,前去长公主府探望了一回。
在此以前,他只晓得长公主身边的人定然各个人中龙凤,绝非凡品,却万万没想到凌肃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长姐。打长公主府回去后,他便派人通传下去,即日起,所有凌家的商铺,均让半利酬宾七日,让全城人都跟着沾沾他们家的喜气。一则为庆贺骨肉团聚之喜,二则为长姐积福,愿她能早日痊愈,化险为夷。
外面发生的种种,凌肃自然是不知道的。大家都盼她早日好起来,因而每日也没什么人来打扰她养伤,除了霜月。
长公主府上的喜事,可不止凌肃认亲这一件。
洛曈作为霜月要好的小姐妹,也是唯一知道她心事的人,早就为她和凌肃的事操碎了心,偏偏这事怎么劝都不合适,她亦愁眉不展了许多天。
如今,得知霜月苦苦寻觅了许久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凌肃,可谓是皆大欢喜。
只不知,当凌肃得知霜月亦早早倾心于她的那一刻,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年偷偷一走了之呢?
无论怎样,眼下双喜临门,阖府上下都笼罩上了一层欢快的气氛。
这日,天气晴好,洛曈带着一帮小丫鬟,在院子里围观洛丹歌给人偶画面妆。
洛丹歌为凌肃传功压制了她体内的毒素后,找了个屋子自个儿调息了一天一夜,便恢复如常了,失去这点内力对她委实不算什么。
不过她本就是凌家二女儿的师父,如今又救了凌家失散多年的长女,凌员外夫妇简直视她为在世菩萨一般,如此热情有些让她吃不消,由此便暂时住在了长公主府这边。
其* 实她也不愿留在这里看徒儿和准徒媳整天旁若无人地浓情蜜意,想卜个吉日看看这俩娃何时才好成婚。这一起卦不要紧,竟让她顺便给自己算出个冤家路窄之卦象,她皱着眉头思索了一圈跟自己结过梁子的人,愣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要知道,那些老家伙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远走他乡……真是怪哉怪哉。
长公主府中六角亭内,丫鬟们簇拥在一处,只见洛丹歌轻轻勾勒几笔,手中那原本素面朝天的人偶就绘上了一副精美绝伦的面妆,鲜活似真人一般,众人不由得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哇,好好看啊,不愧是洛谷主!”
“这也太好看了吧!我不会形容……总之这娃娃太美了,看得我都想亲她一口!”
“我要是有这娃娃这么漂亮就好了。”
“想得美吧你,我要是有她一半漂亮就知足了,洛谷主,您可以教教我吗?我想给自己画……”
“我也想学!”
“我也想!”
……
洛丹歌被这群小丫头们缠得头疼,便淡淡道:“你们殿下若是允了,自然无甚不可。”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露出惊喜神色。其中一名鹅黄色衣衫的弯着眼睛俏皮道:“殿下说了,府里凡事都听洛姑娘的。”
“洛姑娘,我们保证不会耽误干活的!”
洛曈接收到丫鬟们渴望的眼神,眨眨眼,拉了拉洛丹歌衣袖道:“师父,不如您就教教她们吧。”
洛丹歌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了她一下:“你这丫头,为师教你时不好好学,如今慷他人之慨倒是痛快得很。”
洛曈吐吐舌头笑得乖巧:“师父莫恼,是曈儿不争气,况且师父怎么能算是他人嘛。”
身为洛丹歌最疼爱的小徒弟,洛丹歌怎么会没想过将一身本领传授于洛曈。洛曈无法习武,可她的绝技又不止一身武功。占卜之术和易容之术,无论哪个都是登峰造极之境,偏偏洛曈没这个心思。
说来也怪,寻常小姑娘没有不喜欢脂啊粉啊的,偏她家曈儿向来对梳妆打扮一事兴致缺缺,每次玉笙拉着她施妆敷面都苦着一张小脸。
洛丹歌轻哼一声,道:“跟晏逐川待久了,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师父这话有失公允,我可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洛曈惊喜地回过头,就见逐川大步走进来,身后同她一道的则是五王爷晏黎。
晏逐川揽过洛曈,笑吟吟地望进那双小鹿似的杏眸中:“曈曈生得这般好看,无须涂脂抹粉也是最美的姑娘。”
洛曈红了脸,心头却甜得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丫鬟们见到晏逐川回府,纷纷收敛了嬉闹,循规守矩地行礼准备退下,晏逐川摆了摆手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便是。”
丫鬟们怎敢造次,仍是一哄而散,各归各位去了。看得洛曈一阵遗憾,她是真的不明白为何她们都如此怕逐川……不过左右师父已经答应了教她们学画面妆之事,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晏逐川目光停在洛丹歌手中人偶上,忽然问:“师父,当今江湖上,除了您,可还有谁善易容之术?”
“那可多了。”洛丹歌淡淡一笑,“后生可畏,你身边那个行五的小丫头手艺就不错。”
众人知道她说的是巽五,巽五的易容之技确实出神入化,灵猫案中霜月被软禁时就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以自由行动。
晏逐川蹙眉:“若是连巽五也看不出破绽呢?”
洛丹歌不疾不徐地画完最后一笔,缓缓道:“乔装改扮模仿他人,最紧要的并不是脸上的手艺。”
“每个人的声音、步态、说话做事的习惯都不甚相同,若想伪装得像本人,须模仿这些细节。而能于细节处看出破绽的,唯有对他足够了解、同他朝夕相处的身边之人。”
晏逐川若有所思。
洛曈见状,轻声问:“逐川是不是怀疑……程大人是被人假扮的?”
晏逐川不置可否,她只道:“自打五叔同我提起他的种种异常,我便派人盯着他了。起初我并未如此猜想,直到我得知凌肃那日在锦乐坊跟踪他们的经过……”
“一个人的脾性作风固然可能改变,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又怎会忽然之间就有了一身武功?”
晏逐川抬眸,目光锐利:“我还特意问寇谦确认过,程纶在朝为官多年,确实不会武,情报没有错。”
“因此,若不是他隐瞒得太好,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咱们这位尚书大人,怕是已换了芯子了。”
晏黎闻言亦吃惊不小,他下意识地瞥了瞥云淡风轻坐在角落的洛丹歌,咋舌道:“易容?”
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冒充堂堂三品礼部尚书?此事已有多久?真正的程大人又在哪儿?最重要的是,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晏黎背着手转了一圈,一拍大腿道:“洛谷主方才不是说了么?最熟悉的还得是身边人。我和程夫人虽算不上有多少交情,却也是一起喝过茶说过话的,不如我去程府走一遭,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一下情况,若这程纶有问题,他老婆总能有所察觉。”
“也好。”晏逐川点点头,“但这事程夫人是否知情尚且不知,五叔万事小心,我派几个人同你一起去。”
“不成。”晏黎摆了摆手,“哪有上门拜访内宅妇人还带着人手的。人多阵仗大,也容易打草惊蛇。”
晏逐川蹙眉还欲再说些什么,忽听洛曈脆生生道:“若不嫌我碍事,不如我随五王爷一同去吧。”
晏逐川眉毛皱得更紧了,洛曈安抚地朝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出自己的计划:“这位程夫人不是最擅种花么,我以讨教侍弄花草的经验为由前去,五王爷则是替我引荐的中间人,如此应不易引人怀疑。”
“带着阿曈这么和善可爱的小姑娘,确实比带着你的手下更能让人放松警惕。”晏黎也附和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看向晏逐川。洛曈可是他大侄女心尖上的人,她能舍得么?
“不行,太危险了。”晏逐川果然不肯同意。
洛曈却不急,她拉住晏逐川的手晃了晃,软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想,五王爷是何等身份呀?就算他们有什么猫腻,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硬来的。”
“我保证一定会谨慎行事,绝不冒险,但有不对,我们就马上离开。”
“逐川,就让我尽一份力吧,好不好?”
晏逐川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可事关她的曈曈,真真是一万个放不下心。她其实有一百个理由可以拒绝,甚至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要她不肯点头,曈曈便不会不听她的话去犯险。
可她望着曈曈如水的双眸,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将拒绝的话语说出口。
她待曈曈如至宝,曈曈在想什么,就算不说她也都知道。
她善良的小姑娘,待人接物都有一颗包容的心,却唯独对她自己十分苛刻。
晏逐川的强大,可以让曈曈无所顾忌地依赖,却也让她嫌弃自己百无一用。哪怕有再多甜蜜的许诺,曈曈仍不曾放弃寻找机会来证明——她是可以帮得上逐川的,逐川也是会需要她的。
既然如此,那便遂了曈曈的心愿吧。晏逐川这般想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万事小心。”
第80章 呜呜呜她还不想死,她还没有做上驸马……
皇宫, 庆安殿里。
大理寺卿岑翮闻言一愣,茫然地抬头看着龙椅上的晏辰。
晏辰右手执碗盖,在茶面上拨了拨, 而后轻啜了一口,放下茶盏,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朕说,让你把天牢里那女刺客被杀的经过给朕讲讲。”
岑翮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才三十几岁,眼不花耳不聋,皇上的要求他听得分明, 只是……他是来禀报案情进展的, 皇上怎么又突然问起案发经过来?这些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小平子, 你过来,替朕捏捏肩。”晏辰对一旁正要退下的小太监招了招手,“这几日奏折多,朕这肩膀总是酸疼酸疼的。”
岑翮不知皇上用意,也只得将那日牢中情景又原封不动地叙说了一遍。
而晏辰也如初次听到一般,时而面色凝重,时而微微颔首……末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 轻叹一声:“如此倒是可惜了。”
岑翮更是摸不着头脑, 怎么着,这刺客便是没被意外毒死,皇上难道还能放她一条生路不成?皇上这般叹惋, 说句大逆不道的……怎么这么像猫哭耗子呢?
但为人臣子十几载,岑翮有个优点, 便是从不胡乱揣摩圣意。他坚信无论皇上说什么做什么,自然有皇上的用意。但凡他听不懂、想不明白的,他便不去多想,遵从照做便是。反正该他知道的事,他日后总会明白的。
因此,在听到晏辰明知故问刺客的姓名时,岑翮仍面不改色地答道:
“她叫银瓴。”
“嘶……”晏辰只觉肩膀一痛,侧身闪躲开来,“小平子,手劲儿见长啊。”
“奴婢该死!”小平子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手下使了力,捏痛了皇帝,连忙一骨碌跪下认错,“奴婢伺候不周,请陛下赐罪。”
晏辰揉着肩膀,状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罢了,你下去吧。”
“还是许公公知心啊……也不知他身子如何了。”晏辰端起一旁茶盏,却发现茶都凉了,只好又放了回去,自顾自地嘀咕了这么一句。
快到殿门口的小平子脚步一顿,又如常退了下去。
过了不久,有宫人走上来,附在晏辰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晏辰微微颔首,而后抬头微微一笑道:“岑爱卿今日功不可没,待朕收了这网,再好好赏你。”
功劳?他岑翮啥也没干,何功之有……?突然被褒奖了的岑大人一头雾水,不过他早已习惯了皇上的出其不意,躬身谢恩后试探问道:“陛下可要听听案子的新进展?”
晏辰缓缓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慢条斯理道:“朕是很想听的,可惜鱼却等不得了。”
岑翮不由得四下张望,鱼?哪里有鱼?难道是皇上饿了,想先去用膳?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那宫人在晏辰的授意下,走到殿门口,拉长了嗓子朝外面喊:“宣几位大人觐见——”
片刻后,三位身着绛紫官服之人先后步入殿内。岑翮扭头一看,嚯,这不是司天监正上官鸿、礼部尚书程纶以及禁军的黄统领么?今日这吹的是什么风,这三位竟一道来叩见圣上了。
晏辰不知何时敛去了嘴角的笑意,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淡淡道:“诸位爱卿此时前来,可有何事?”
“臣等有要事启奏。”上官鸿上前几步,递上一纸奏疏,“此事干系重大,危乎社稷,陛下万万不可忽视。”
晏辰垂眸读完奏疏,面色沉了下去,他沉声问道:“当真有此事?”
“臣夜观天象,所言句句属实。”上官鸿正色回道,“此事程尚书和黄统领亦可为证。”
“哦?你们也是为此事而来的?”晏辰合起奏疏,目光转向程纶和黄鑫二人。
“正是。”程纶上前一步道,“陛下委臣以重任,身为礼部尚书,监督礼法是臣的职责,自长公主殿下回京后,所言所行皆罔顾礼法,臣实在是心有不安,恐愧对陛下之信任,故才前来冒死上谏。”
长公主?一直伫立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热闹的岑翮闻言一怔,原来这三人竟是来弹劾长公主殿下的?
“接着说。”皇上的声音不辨喜怒。
这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晏逐川的种种“劣迹”讲了个遍。末了,上官鸿道:“长公主独断专行,跋扈蛮横,乃其过一;因公废私,延误军情,乃其过二;庇护妖星,危害国祚,乃其过三。”
“陛下曾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长公主铸此大错,陛下若不严惩,恐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晏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摔了茶盏,“她可真是朕的好皇妹啊!”
岑翮在一旁听得十分焦急,连日来他同晏逐川一道查案,深知长公主殿下绝非他们口中这种狂妄之徒。殿下行事果决,虽脾气桀骜了些,但于公事上从未出半点差错,有时甚至废寝忘食……至于长公主身旁的那位洛姑娘,有几次他到长公主府上去议事时也曾见过,分明是个明眸善睐,温柔可人的好姑娘,怎就成了祸乱国祚的妖星了?
思及此,岑翮就顾不得许多,他扑通一声跪下,欲开口劝皇上查查清楚,莫要冤枉了长公主殿下她们。
“陛下请三思——”
“不用说了!”晏辰拂袖而立,“朕这就下旨,捉拿那妖女。至于长公主,朕将在三日后的早朝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和她对质,问问她干的这些好事!”
“寇谦!”
“臣在。”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忽然出现在皇帝身侧,堂下几人皆被吓出一身冷汗。
“你即刻带人前去捉拿妖女洛曈。”
“臣遵旨!”
“陛下圣明!”程尚书等人唱道。
“如何处置长公主和妖星,相信陛下自有定夺。”程纶转身瞥了眼仍跪在地上的岑翮,微微一笑道,“我看岑大人对圣上的裁夺似乎有些异议,岑大人,您该不会一时昏头扰乱圣上秉公执法吧?”
“岑爱卿暂且留下,朕与你还有事要议。”
程纶这才满意地告辞:“臣等就先告退了。”
卑鄙!从前怎么没发现程尚书如此卑鄙!岑翮愤恨地想着,这厮铁定是怕自己去先一步通知长公主殿下,才故意引皇上留下他……
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的凤麟城西,某条大街上,洛曈和晏黎蔫头耷脑地往回走着。
“这个程夫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偏偏我们来了,她就不在府上,真是太不凑巧。”
洛曈也跟着叹了口气,本想此行能帮上逐川的忙,不料却吃了个闭门羹,白跑一趟。
“该不会是诓我们,故意不让人见她吧?”晏黎啧了一声,“越看越古怪了,程尚书一定有问题!”
“我也觉得很怪。”洛曈点点头深以为然,“可程府的人都说夫人回娘家探亲去了,我们也没办法……”
“只能回去和大侄女商议一下,再寻其他法子来查查这个程府了。”
“其实……或许也不是没有办法。”洛曈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蹑手蹑脚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五王爷见状连忙跟上。
他们此时大约在一条正对着程府后院的小路上,洛曈跑到了一处墙根底下,指着院墙对晏黎道:“你看,这段墙好像比旁边的都要矮一些。”
晏黎看了看墙,又看了看洛曈:“你该不会是想……”
洛曈眨了眨眼,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掩兴奋:“五王爷,我们翻进去吧!”
“这……”晏黎一面惊讶于洛曈的胆大,一面又担忧她会摔下来回头自己不好向大侄女交代。
“不要犹豫啦!机会难得,或许我们进去后就能发现程府的猫腻了呢?”
“好吧,我先爬,然后拉你。”
半刻钟后,两人坐在墙头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呼……终于上来了。平日里看逐川她们飞来飞去的,想不到我翻个墙都这么难。”洛曈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瞬间变成了小花脸。
“嗐,谁让咱俩都不是那块料呢。”晏黎四下张望了一下,幸好这边没人,墙边有个马厩,马儿们抬头看了看他俩,又继续低头各自吃草料去了。不远处看起来是下人房……
晏黎回头对洛曈道:“我下去瞅瞅,你先别动。”
随后晏黎纵身跃下墙头,然后以一个潇洒的姿势——崴了脚。
“五王爷你没事吧!”洛曈见晏黎面色一白,紧接着捂住脚蹲在地上,不由得担心起来,“你脚伤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这就下来扶你!”
晏黎咬紧牙关忍住没有痛呼出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
“阿曈你别下来,等下咱俩要是都上不去就糟了。”他扶着马厩的门柱缓缓站起来,“来都来了,看看再说。”
二人观察了一会儿,洛曈小声说:“其实刚刚我就有点奇怪,你看这马厩里,有一只食槽谁也不吃。”
晏黎闻言探头朝马厩里看去,果真如洛曈所言,大部分食槽都被吃得快要见底,唯有一只靠边的食槽,里面的草料还盛得满满的无“人”问津。
“为何这些马儿宁肯挤在一起吃其他食槽中的草料,也不愿意去吃那个盛得满满的食槽呢?”洛曈歪着头盯着马厩,陷入了沉思。
马儿们不仅不肯吃那个食槽中的草料,甚至连靠近它都不愿,纷纷挤在一旁。
晏黎也狐疑地摸了摸下巴:“难道是草料不新鲜了?”
“可马夫喂马,定然是用同一批草料均匀分到每个食槽中,没有单它一个不新鲜的道理呀。”
晏黎又弯下腰凑近看了看,似乎有所发现。
“这儿有个孔哎。”
“咦,怎么会有个孔?难道是地窖的通风口吗?”
寻常人家的地窖都不会太大,若这里是地窖的通风口,附近就该有地窖的入口才对。然而晏黎四下打量了一圈都没有看到类似地窖入口的地方。
那道孔隙偏长,还有些方,位置就在那个被马嫌弃的食槽旁,晏黎伸手指进去捻了一把,放在鼻下嗅闻:“有股怪味道。”
“哎,这里味儿太冲了,我辨别不出来。”晏黎瞧了瞧一地的马粪,感觉头有些晕。
“要是大吉在这就好了……”洛曈不由得喃喃道。
“我到前面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孔。”晏黎扶着墙根,一跛一跛地往程府里面走去。
洛曈坐在墙头认认真真地履行望风之责,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洛姑娘。”
洛曈回头一看,竟见到了一个令她有些意外的人。
“寇大人?”
洛曈只在捉到刺客银瓴的那个夜晚见过寇谦一面,但这位御前第一侍卫的名号她也曾听晏逐川提过几次,或许应该说,和晏逐川有关的人和事,她向来都记得很清楚。
寇谦在马上抱拳:“在下奉旨,请洛姑娘随我入宫。”
洛曈歪头瞧了瞧寇谦身后那一队看上去就很不好对付的大内侍卫,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鼻尖:“只要我一个人去么?”
寇谦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得罪”,身后便有两名侍卫飞到墙头上将洛曈带了下来。
洛曈见到这阵势,心下不由得生出一丝紧张。心说该不会是皇帝得知了自己和逐川的关系,不赞成这门亲事,就要悄悄将她带走灭口吧!
洛曈抬头望着寇谦,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那个,寇大人您看……我灰头土脸的,这样入宫怕是于礼不合吧?不知可否允许我先回去换件衣裳呢?”
“不必了。”寇谦一挥手,洛曈就被架到了他的马上,“圣上有命,要即刻带洛姑娘入宫,不得延误。”
洛曈听了心下一凉,完了呀,这这这,是要彻底让她从逐川身边消失的节奏啊!呜呜呜她还不想死,她还没有做上驸马,她也不舍得汤圆香香大吉师父凌夫人玉笙霜月凌肃五王爷他们……
对了,五王爷!
“等等,还有一事……”
“什么?”寇谦刚勒转马头,停下了动作。
“五王爷还在里面,他的腿受了伤。”洛曈指了指程府院墙,“可不可以拜托寇大人把五王爷也送回去呀?”
寇谦似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五王爷也在。他叫来两名侍卫,简短嘱咐了几句后,带着其余的人策马回宫。
“我留下的人会将王爷好生护送回府,此事洛姑娘不必担忧。”
马蹄下尘土飞扬,洛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逐渐看不见的小路,在心底暗暗希望五王爷可以想办法把消息带给逐川。
却说晏逐川这日,自打放曈曈出了门,就一直心神不宁的。直到天边暮霭沉沉,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仍不见洛曈归来,她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出门去寻人。
这时五王爷由管家阿康搀着,一瘸一拐地来到长公主府报信。
晏逐川得知曈曈被抓走,怒不可遏,当下将手中一只茶杯捏成了齑粉。
“是谁干的?”她一字一句问着,声音如三九天的冰棱——锋芒毕露,寒冷刺骨,还透着生杀予夺的狠厉。
在场所有人心里都一个念头——是谁这么大胆子掳走洛曈,当真是不要命了。
晏黎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开口:
“……是大侄砸。”
晏逐川听了只觉一口气哽在喉里没提上来,险些气到昏厥。
“他又犯什么神经!”晏逐川抬腿就往门外走,“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晏逐川走到大门口时又放慢了脚步,她想起前两日入宫时晏辰莫名其妙地对她说——
“近日无论发生什么,川儿都要相信朕哦。”
当时她嫌死老哥肉麻兮兮,差点揍了他一顿。现在想来,难道是晏辰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晏逐川的思绪逐渐恢复冷静,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叩响了大门。
门人在晏逐川的示意下打开门,一个头戴帷帽的人出现在门外。见来人陌生且遮掩面目,护卫们便欲抽刀拱卫在晏逐川身前。晏逐川一摆手,看着面前的人缓缓摘下帷帽,抬头露出一张她并不陌生的精致面孔来——竟是晏辰身边那个可疑的太监小平子。
“长公主殿下,有兴趣做个交易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