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洛曈这么一喊, 晏逐川心下了然。
眼前这位谪仙般的女子,便是洛曈的师父,清荼谷谷主洛丹歌。
她有点头疼, 却并不慌张,反正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
只是她有些讶然,洛谷主年纪成谜, 记忆中自己幼时见她,就是这般模样, 如今多年过去,她容貌丝毫未改,乍看上去竟同她们年岁相差无几, 当真是驻颜有术。
众人怔愣了一瞬, 再抬头望去时, 洛丹歌已从房檐之上到了他们面前,没人看得清她是怎么过来的。
晏黎此前只从洛曈口中听说过这位高人的大名,此刻不由得心里打了个转,这洛谷主看着如此年轻,就有如此高深的功夫……了不得了不得。思及此,他看向晏逐川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同情。
“师父……您怎么来啦?”饶是知道师父一向疼爱自己,洛曈此刻气势也不禁弱了几分。
洛丹歌不轻不重地敲了她一下:“这么不想看到为师?”
洛曈连忙拨浪鼓式地摇头。
“后日是你生辰,忘了不成?”洛丹歌心内叹气, 以往每次久别相逢, 曈儿都开心扑过来迎接的……都是因为这可恨的家伙!想罢,她又冷冷瞪了晏逐川一眼。
听闻师父是为了自己的生辰才赶回来,洛曈不由为自己方才的犹疑感到歉疚, 哒哒哒跑过去一如既往地伸开手抱住师父。
洛丹歌用力揉了揉洛曈的头发,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点。
洛曈小心翼翼地瞄了瞄师父的脸色, 鼓起勇气揣度着开口:“师父,我和逐……”
“嘘。”洛丹歌竖起手指抵在唇畔,打断了她要说出口的话。
曈儿到底还是她的乖徒儿,再怎样她也不舍得凶。另外那个么,就不一定了……
寒光一闪,洛丹歌长剑出鞘,剑锋直指晏逐川就攻了过去。
“师父!”洛曈惊呼着去拉洛丹歌,却被她轻轻一甩衣袖,就推到了* 十丈开外。洛曈欲再上前,却被晏黎拉住。
晏黎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刀剑无眼,咱俩都不会武,太危险了。
洛曈急得跺脚——那也不能让她们就这样打起来啊!
晏黎想了想,扭头对旁边丫鬟说了句什么,那丫鬟点点头跑着离开了。
再看庭院中,那两人从地上打到天上,转眼间已是飞沙走石,剑影纷纷。
洛丹歌存了试探的心思,出招只用了三成内力。即便是这三成内力,在如今江湖的年轻一辈里已少有人能抵挡,不想晏逐川在始终都未拔刀的情形下,竟也能游刃有余。
“为什么不拔刀?”二人对了数十招,晏逐川都只是避而不攻。洛丹歌不愿被视作欺负后辈,收了剑冷声问道。
晏逐川恭恭敬敬拱手:“您是曈曈的师父。”
“狂妄。”洛丹歌冷哼一声,此子态度无可挑剔,她却看得更不顺眼起来,“你可知,只要我想,杀了你轻而易举。”
“前辈若杀了我,曈曈定会难过。”
“你在威胁我?”洛丹歌眯眼,话音里寒意更甚。
晏逐川摇摇头:“我只是相信,曈曈唯一的亲人、她日日夜夜挂在心上念在嘴边敬爱有加的师父,不会冷酷无情地漠视她的感受。”
“哼,巧言令色之徒。”洛丹歌面若冰霜不为所动。
良久,只听她轻咳了声,面不改色道:“曈儿她果真时常提起我么?”
晏逐川微微垂了一双凤眸,唇角微扬,言辞恳切:“曈曈梦里都念着您。”
这话倒也不假,洛曈十次梦呓里,能有两三次是关于她师父的。
至于剩下的七八次都是梦见谁……晏逐川又不傻,自己偷乐就行了,是不会告诉洛谷主的。
听闻爱徒牵挂自己,做师父的没有不喜欢的。洛丹歌心情好了些许,清冷的面容也缓和了几分,开始端起心思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来。
眼前这姑娘,年纪不大,内力却不可小觑,方才自己一番试探,她能赤手空拳接下她数十招,的确是难得的奇才。
她身手利落,周身透着一股征战杀伐之气,言语却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似寻常人家的做派……洛丹歌瞥了眼身后焦急的爱徒,心道兴许是自己脾气急了些,坐下来好聚好散也并非不可。
“你叫什么名字?”洛丹歌略一思忖,悠悠问道。
洛曈离得远,一直未听清她们都说了些什么,眼看着师父神情从盛怒再到狐疑而后松缓……心里七上八下的,正想摆脱晏黎跑上前去劝说,就见院门处有了动静。
“洛谷主!洛谷主——剑下留情哪!”
凌夫人提着裙角,身后追着凌员外和一帮子下人,呼啦啦跑了进来。
没想到凌夫人虽然平时看着弱不禁风,跑起来倒真不是盖的。一众男女老少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凌夫人自己则是一口气跑到洛丹歌和晏逐川面前站定,理了理微蓬的秀发,掸了掸鹅黄色的裙边,随后漾起一个优雅而不失亲切的微笑道:
“洛谷主,长公主殿下,有什么不如坐下来好好谈,切莫伤了和气呀。”
洛丹歌闻言,眯起眼转向晏逐川,神色晦暗不明,一字一句道:“长、公、主?”
晏逐川心说要糟,可这也怪不得凌夫人,她只得拱手道:“晚辈晏逐川,见过洛前辈。”
洛曈和晏黎刚刚凑过来就听到她们的对话,洛曈拦阻不及,一拍额头作痛心疾首状,晏黎则是搓了搓抱在一起的双臂,大夏天的,他怎么觉着突然有点冷飕飕呢?
凌夫人也愣了,不明白洛谷主这仙气飘飘的人哪儿来这么大怒气。
洛丹歌周身寒气愈盛,语气冰冷:“你是晏家的人?”
“是。”
“小皇帝唯一的姐姐?”
“是妹妹。”晏逐川硬着头皮应道。
“师父……”洛曈抬眼瞧着洛丹歌的脸色越来越臭,怯怯弱弱地喊了声。
“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师父!”洛丹歌揪住洛曈耳朵,看起来气得不轻,“从前为师是如何嘱咐你的?都忘啦?!”
洛丹歌倒没真的使多大力,自家的崽,她还舍不得。
可晏逐川看了心疼,一把将洛曈揽到自己身旁,正色道:“曈曈起先并不知我是谁,前辈不要怪她。”
她虽不知洛谷主口中的“嘱咐”是何事,但想到儿时的所作所为亦可揣度一二。眼下看来,她此前的侥幸心愿怕是要破灭了,洛谷主如此态度,显然是对那桩陈年旧事记得一清二楚才是。
可就算她曾对不起洛谷主,也绝不会在曈曈之事上妥协退让的。
晏逐川坦然抬头,迎上洛丹歌气呼呼的目光。
“好哇,果然是你用心险恶,见曈儿天真懵懂就蒙骗于她对不对?就说曈儿素来最听我的话,怎么会忤逆师命!”
眼见洛谷主又要拔剑,凌夫人和凌员外连忙上前阻拦相劝,凌夫人直接扑过去一把抱住洛谷主的腰,凌员外不敢动手,只好招呼丫鬟们都去给夫人帮忙……一时间竟也将洛谷主身旁围了个水泄不通。
洛丹歌有些头疼。
这些人当然拦不住她,可她执意动手定然会伤了他们。凌员外和凌夫人毕竟是墨儿的爹娘,当年凌家刚失了大女儿,仅剩的闺女又被自己看中了根骨,带去了清荼谷一走就是十余载……这些年交情不说多深,彼此总是十分客气的。
洛谷主是世外高人,不是胡搅蛮缠之人。平日虽远离世俗,却也晓得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现下还在人家府里,这几分面子总是要给的。
她平了平心气,尽可能语气平静地道:“总之,这件事绝对不行。曈儿,去收拾东西,随为师回清荼谷。”
许久未听得应答声,洛丹歌一回头,就见小姑娘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抿紧了唇,红着眼眶看她。
洛丹歌的心倏地一下子就软了。
在她印象中,曈儿这孩子自小就十分懂事乖巧,哪怕是在寻常人家公认的——稚童最顽皮的三四岁年纪,也异常好养。小小一只,捧本书就能安静地坐上一天,不哭也不闹。除了谷中的鸟兽死去时,还没见她露出过这样伤心的神情,就连当初告知她身世,她也只是失落了几天,都未曾掉一滴眼泪。
可见曈儿是动了真情。
但和谁不好,偏偏是她!
凌夫人早已把洛曈当作半个女儿看待,如今见此情景,心中亦不忍,遂劝道:“洛谷主疼爱曈儿之心,我们也感同身受,只是曈儿跟长公主殿下委实是两情相悦,长公主殿下对曈儿也是一片赤诚,您为何如此……”
“是啊是啊,长公主殿下名声在外,洛谷主远游已久,或许不甚了解,但凌某和夫人都可用性命担保殿下的为人啊。”凌员外冷不丁被夫人捅了一胳膊肘,连忙跟着开口,“若是在洛谷主眼中,长公主殿下都不足以托付爱徒,这天下怕是难有能合心意之人了啊。恕凌某揣测,难道只因为长公主殿下是女儿家……”
“……我是那么迂腐的人么?曈儿还小呢。”这晏家的闺女还挺得人心的么,洛丹歌面上仍端着四平八稳的仪态,却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兀自气闷。
凌夫人跟凌员外对视了一眼,嫣然笑道:“曈儿也及笄三四年了吧,想当年我跟墨儿她爹在一块儿时,还不若曈儿这般大呢。”
“不过为人长辈的,无论孩子们长到多大,总是会觉得他们还小,事事离不得人操心。”凌夫人笑眯眯地拉过洛谷主的手,一脸我都懂的神色,“像我也总觉得墨儿还小,可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我比她更像个孩子。”
“她爹,你说是不是?”
凌员外揉着胳膊连连点头。
洛丹歌欲言又止,本想说墨儿不同,可话到嘴边才发现不妥。
同是她的徒弟,洛丹歌不想让凌夫人和凌员外觉得她疼曈儿比疼墨儿更多,虽然事实本来就非如此,可洛丹歌向来是不耐烦这些人情世故的,一想到还要费更多口舌去解释就头疼……遂缄口不言。
凌夫人见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似乎有效,信心倍增,继续劝道:“况且,洛谷主若是当真不舍得曈儿早嫁,这事咱们还可以坐下来慢慢商议的嘛,长公主殿下想必是不在乎多等些时日的。”
“我愿意等,等多久都可以。”晏逐川一双星眸粲然,直直地望着洛丹歌,语气坚定道。
“我不愿意。”洛丹歌薄唇轻启,凉凉吐出一句来。
她清楚年纪小什么的理由着实站不住脚,可她就是不乐意!
试想一下,云游回来,几个月不见的宝贝爱徒突然就和人双宿双飞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小白菜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被拱了!搁谁谁受得了啊!
哪怕不是晏逐川,换成是谁……都照样不行!她家的宝贝曈儿这么善良可爱温柔聪慧,世间哪有人能配得上!
更何况拱了白菜的这头猪还真就是晏逐川!
这事儿,没门儿!
第62章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离开她的。”
洛丹歌冷面负手而立, 决意要带洛曈回清荼谷。洛曈只咬紧了唇,倔强的小脸上泪光泫然,看得晏逐川心疼不已。五王爷、凌员外等人皆替她们捏着一把汗, 庭院里一时间气氛凝滞。
凌夫人美目转了一转,漾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来:“何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呢?洛谷主难得来一回京中,我和墨儿她爹理当尽地主之谊, 好好为洛谷主接风洗尘才是。”
“况且,我与曈儿这孩子相处甚是投缘。”凌夫人顺势将洛曈揽到身旁, 安抚地轻轻拍着她肩膀,“曈儿这就要离开,我当真十分……十分舍不得……”
凌员外大抵是早已习惯了自家娘子的拿手伎俩, 此刻见她一面用手帕按着微红的眼角, 一面偷偷给自己递眼色, 忙接下去说道:“咳咳,洛谷主不如在寒舍小住几日,大家都很想陪曈儿一起过个生辰。”
见洛丹歌似要说些什么,凌员外又叹道:“您若就此离去,回头墨儿得知,定会苛责我们慢待了她的师父。唉,洛谷主……您就权当是全了我跟墨儿她娘的一片心吧。”
洛丹歌眉头微蹙地看着眼前“愁苦哀伤”的凌员外夫妇,心头茫然中夹杂着一丝……凌乱。
她怎么觉着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当年自己收徒带走墨儿时的情景?可即便是当年和墨儿分离, 这俩口子也没难过成这样吧!究竟谁才是凌家的亲闺女啊!
洛丹歌又望向眼眶红红似兔子的洛曈, 几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终究是点了点头。
她亦不忍曈儿度过一个不开心的生辰,在凌家住几日再走不迟。左右有自己盯着, 是不会让那厮有机会把曈儿拐走的。
凌夫人和凌员外彼此对视了一眼,皆松了一口气。
先把人留下再说, 日后之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只是实在难以想象,洛谷主名满江湖,闻其行事作风,并不像是会拘泥于繁文缛节的顽固不化之人,究竟是何缘故才会对晏逐川的态度如此强硬?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放心不下徒儿么……
众人好奇揣测间,洛丹歌已经由丫鬟领着去了厢房休息,洛曈也一步三回头地被师父拉走了。
“曈儿,你住的院落位于何处?也不必劳烦人家另收拾一间,为师与你同住便是。”
听得师父如此问,洛曈不由得内心“咯噔”一下,也暂时顾不上难过了,支支吾吾道:“我……我的院子在……”
要知道,师父仅仅是得知她和逐川在一起就已然气成这样,若是说出自己这些日子都住在长公主府……那还了得!
玉笙上前一步,矮身行了一礼道:“可是不巧,年前洛姑娘到得突然,院子也是夫人临时收拾出来的,物事一应俱全,只是小了些,除姑娘那一间,再无空着的厢房了。不过夫人已替洛谷主您备下了东边一处厢房,院子又大又宽敞,您肯定喜欢!”
“洛谷主若是瞧过后不喜欢,或是着实想和洛姑娘同住,则容奴婢先去向夫人回禀一声,再替洛谷主和姑娘另作安排可好?”
“既是如此,那就住东厢房吧。”
她确实打着就近看守白菜的算盘,但人家不便宜,只得作罢。在别人家里作客,洛丹歌自是不会做那挑三拣四的麻烦主儿,也不欲叫两个小丫鬟为难。
洛曈心下偷偷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替她解围的玉笙和玉笛,玉笙则趁着没人留意,俏皮地对她眨了眨眼。
直到推开房门之前,洛曈都还很忐忑,生怕被师父看出端倪。
可眼前这自己曾经住过几日的房间,陈设布置同自己搬去长公主府之前别无二致,井井有条又不失生活的痕迹,甚至连汤圆都站在鸟架上优哉游哉地梳理着蓬松的羽毛……洛曈按下心中的讶异,回头对洛丹歌道:“这便是曈儿的房间了,师父您可放心啦。”
洛丹歌跟着四下打量了一圈,见确实并无任何不妥,便安心地随玉笛往自己的东厢房去了。
洛曈扒在门后,瞧师父走远了,遂回头捏了捏玉笙的脸蛋:“我们玉笙什么时候这么机灵了呀?”
“当然是夫人的安排。”玉笙一五一十地说,“听到五王爷派人递的话,夫人在赶去院子之前,就悄悄嘱咐我和玉笛先过来,将这院子按照姑娘从前住过的样子打点好。我那时还有些纳闷……原来是怕洛谷主有所怀疑。夫人真是太机智啦!”
洛曈点点头,在椅子上慢慢坐下,叹了口气:“这次还真是多亏伯父伯母救急了,要好好谢谢他们。”
玉笙见洛曈怔怔望着窗外,眸中黯然,走过去轻声安慰:“姑娘别难过,长公主殿下一定会有办法的。”
洛曈沉默了许久,似是记起什么,对玉笙说:“今日事出突然,午后你寻个时机回去一趟,取几件我常穿的衣裳来,要留心别被我师父发现。”
玉笙点点头:“除了衣裳姑娘还要些什么?要把香香和大吉抱来吗?”
洛曈摇头:“我不需要太多东西,香香和大吉也不必带来了……就让他们留在府里,替我陪逐川吧。”
玉笙应下,又道:“那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长公主殿下吗?”
洛曈抿了抿唇,抬头一字一句道:“你只告诉逐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她的。”
凌员外一席迎夏的家宴做得菜色丰盛,洛曈却颇有些食不知味。
逐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凌府,想来是为了不惹洛丹歌心烦。
思及此,洛曈只觉得心头酸酸的泛着疼。且不说晏逐川是何等身份,她那样骄傲恣意的一个人,如今为了她却要这般委屈……
洛曈虽性子和软,却并非不敢忤逆师父。只是她清楚洛丹歌平素的为人,知晓师父并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正因如此,眼下的情状才变得更加令人迷惑。
她想弄清楚个中缘由,好过不明不白地和亲人闹翻。
若是师姐在这,或许还能问问她是否知晓背后隐情。可如今……
尽管凌员外和凌夫人一直在亲切地活跃气氛,可洛丹歌也看出了洛曈的低落和心不在焉,席间一直给她夹爱吃的菜。洛曈都一一吃掉了,却仍不见多少欢颜。
霜月的到来可算是雪中送炭。
“哇,这么多好吃的啊!”一袭红衣的霜月挤进席间,挨个拍了拍洛曈和晏黎,“有好吃的不喊我,不够意思哦!”
凌夫人眼疾手快地让丫鬟添了副碗筷,言笑晏晏:“不知霜月公主有闲暇大驾光临,我们准备不周,不嫌弃的话就一起随意用些吧。”
“哎呀伯母,都说了好多次了,喊我霜月就好啦。”霜月往嘴里塞了一口鱼,睁大眼睛连连赞道,“这个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凌夫人笑着将那道桂花蒸鱼往霜月面前又推了推。
因为种种缘故,霜月现在也成了凌府的常客。凌夫人打心眼里喜欢这位活泼可爱的西域姑娘,尽管她也是位身份尊贵的公主。
这倒不是厚此薄彼,只是晏逐川身上有一股拂之不去的威仪,他们即使再亲近也不敢越了矩去;但面对霜月,凌夫人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位普通的长辈,笑笑闹闹间整个人都年轻了不少。
晏黎瞅瞅霜月,拿不准她是有备而来还是毫不知情,生怕她说错话。想提醒一二又不好开口,然而霜月只是一直吃吃喝喝,跟众人谈笑风生闲话家常,并没有出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情景。
洛丹歌此前从凌京墨口中已听说过曈儿和这位西域公主成为朋友的事,霜月也对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清荼谷谷主有所耳闻。互相介绍寒暄过后,洛丹歌便由了她们自己玩去,只盼着曈儿在小姐妹的陪伴下多少能开心一点。不过为怕洛曈偷偷去找晏逐川,故而坚决不许她出门。
午后,玉笙正准备依洛曈的吩咐溜去长公主府,为怕遇上洛丹歌,她特意走了凌府西侧偏门的方向。
路过小花园时,忽见一个人影从墙外翻身而入,玉笙被吓了一跳,正想喊人,定睛一看……却发现竟也算是位熟人。
“凌将军?”
翻|墙而入的凌肃闻声一顿,回头见是那个一直跟在洛曈身边的小丫鬟,便松了口气。
玉笙行了一礼,又有些疑惑:“大白天的,凌将军怎么不走正门呀?”
凌肃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问:“洛谷主呢?”
“这会儿……应当在厢房休息吧。凌将军可是来找洛姑娘的?”玉笙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低声音。
凌肃点点头,提了提手里的包袱。玉笙了然,心想对方大约是和自己相同的目的……长公主思虑周全,倒省去自己替洛姑娘跑这一趟了。
“凌将军跟我来。”
夏日午后的天气令人困倦,微酣的暖风轻拂,婆娑的树影在静谧的水面投下一片阴凉,连池中的鱼儿都懒懒地躲到了阴影里,不愿多游动。
此刻在洛曈的房里,霜月正绘声绘色地给洛曈讲着自己的近况。
自从她留在凤麟城“赎罪”以来,就需要常常到御膳房传授西域特殊的制糖技艺,以及在教坊司教习一些西域的舞蹈,她的侍女们也会帮忙去织造署编织一些他们汝牢国才有的漂亮毛毯。
霜月起初是奉旨行事,后来渐渐从中得了趣,却不愿整日闷在宫中,她便向皇上提出——希望可以让这些珍贵的本领也在民间流传发扬,而不仅仅是供于王公贵族之间。
皇上倒是很爽快地同意了,但只许她以技师的身份将配方和技艺传授给京中各大商铺,而不准收受红利。
但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做买卖还要计较成本呢,这异域的东西到底能不能受欢迎,京中许多商人都持观望之姿。因此,哪怕有五王爷晏黎帮忙从中周旋,也没有几家商户敢轻易受用,霜月的计划起初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
凌夫人却对霜月的想法赞赏有加,而凌夫人的态度就等于整个凌家的态度。众所周知,皇商凌氏向来是凤麟城中大小商贾的表率,有了凌氏各大商铺的鼎力支持,在民间推行汝牢国制糖和织造技艺一事,竟也渐渐办得如火如荼起来。
霜月连日来就是在为此事奔走,忙碌得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今日却也凑巧,她本是到长公主府上邀请洛曈一起去集市甄选些可用的布料,得知二人去了凌府,便折路而来,没想到恰逢小姐妹发生这件伤心事,还蹭了一顿美餐。
第63章 “莫怕,我在。”
“如此说来……现今你师父执意反对你们俩在一起?”
听完洛曈诉说事情的经过, 霜月往洛曈身边一坐,睁大一双紫眸诧异问道:“我刚进来时,就听到丫鬟们在议论纷纷, 听说她们今日交过手了?”
洛曈微微点头,眉间忧色未消:“幸好五王爷机敏,凌伯母他们赶来拦住了师父, 才没有继续打下去。”
霜月拍了拍她安抚道:“晏逐川可是‘玉面修罗’哎!就算是认真打下去,也不见得会……输吧。”
她说到后面, 也有些迟疑起来。毕竟清荼谷谷主洛丹歌在江湖中的地位,已有数十载不曾动摇。像自己娘亲那般当年也曾叱咤风云的人物,每每说起这位高人, 话语中都满是崇敬。
霜月吃不准, 洛曈却并不认为逐川能在她师父手里讨到便宜。
倒不是她不信逐川。洛曈虽不会武, 对江湖事也知之甚少,但跟着师父在谷中生活了这些年,师父有多强大,她心中自是比旁人更清楚。
对内,清荼谷海纳百川,收容了众多身份各异的奇人异士,而身怀绝技之人,往往也都有些古怪的脾气。能让他们全都安分住下并心生敬服, 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做到的。
对外, 且说那些想隐居避世之人,可不会全是看破红尘的省心人。仇家找上门的,还有觊觎谷中珍宝前来挑衅滋事的, 不计其数……清荼谷能在这些纷扰之间岿然不动,洛谷主的实力就可见一斑了。
况且, 洛曈并不想知道逐川会赢还是会输,因为她压根就不想看到她们全力交锋,两败皆伤的那一天出现。
“阿曈,你师父她……年方几何啊?”
这话问得有些怪异,霜月很清楚地知晓洛丹歌是她们、甚至她们爹娘的前辈……但见过那张谪仙般清丽的面容,“高寿”一词霜月却是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洛曈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自幼时我有记忆起,师父就一直是如今这个样子,从未变过。”
“咦——你师父别是妖怪来着吧?”霜月故作惊吓状逗她。
“不要乱说啦。”洛曈轻轻打了她一下,“师姐曾说,习武到师父这等境界的武林前辈,内力都十分深厚,因此大概也就不会像常人那般容易衰老吧。”
霜月跟着点头,这倒不错。练武之人,通常只要不是练邪功、走火入魔那一类,其身体和容貌都会比常人看起来更健朗年轻一些,她爹娘就是例子。
霜月的目光瞥过室内一角,好看的眉头皱起。洛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露出几分无奈神色解释道:“是汤圆太调皮了,才一个午膳的功夫,就把这儿弄得这么乱。”现下又不知飞去何处了,闯了祸倒知道躲起来。
洛曈左右张望了下,想起玉笙被她派去长公主府了还没回来,便站起身打算自己动手收拾。
“阿曈你歇着,我来。”
霜月一把将她按了回去,转头利落地开始打扫房间,样子熟练得一点儿都不像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洛曈眨巴眨巴眼,只见霜月不消片刻就把那块被弄乱的角落收拾得干净齐整,而后掸了掸指尖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把西域糖果来和洛曈分着吃。
洛曈嘴里吃着糖,脑海中却回忆起之前在沐云馆驿办灵猫案时,伊朵说霜月一直都是自己打理房间,从不让下人经手的事。
“霜月,你……向来都是如此么?”洛曈终于是没忍住好奇,歪头瞧着霜月神色犹豫问道。
“啥?”霜月愣了下,反应过来,得意道,“如何?别看本公主平日里粗枝大叶的,手脚麻利得很!跟我多学着点喽。不过估计晏逐川是不会给你这种机会的。”
洛曈脸红了红,自从她住到长公主府,晏逐川确实从不让她亲自动手干活,生怕把她累着。加上一个对晏逐川唯命是从的玉笙,把洛曈从一个凡事亲力亲为的小姑娘生生变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洛曈都怕她把自己养懒了。
“可是,以你的身份,又怎会……”见霜月似是并无芥蒂,洛曈便问出了心中所想,不再避讳。
“做起这些下人的活计来怎会如此得心应手是吗?”霜月笑了笑,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缓缓开口道,“七岁那年,有一次我吃了侍女拿来的点心,而后中了毒。听母后说,若不是恰逢有位神医在王城游历,我大概那时就没命了。”
“打那之后,我就开始学着自己打点贴身的一切,不再经他人之手。固然父王和母后大肆清理了王宫的仆人,又派了跟随他们多年的忠心护卫在我身边……可这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是吗?”
“伊朵是可以信赖的,只是这么多年我早已做惯了。”
洛曈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霜月说得轻描淡写,但洛曈知道这寥寥数语的背后,她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
汝牢王和王后是出了名的恩爱,据洛曈所知,汝牢王只有一位王后,也就是霜月的母亲,并无其他姬妾,子女也皆是王后所出。
洛曈本以为,如此单纯的王室环境,加上慈爱的双亲,才养出了霜月这般活泼直爽的性子,没想到……
看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苦处。
或许不是内忧,是外患也说不定……洛曈联系到逐川曾和她讲过的、边境诸国表面和平实则暗潮汹涌的现状,思绪不由得跑远了些。
不管怎样,霜月的童年,看来并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般无忧无虑。
霜月见洛曈好半天都没说话,表情却瞬息万变,望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充满了疼惜和同情,倒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嗨,都是陈年往事了,若不是本公主记忆太好,才想不起来呢。”霜月大大咧咧地说着,又捏了洛曈一把,“阿曈你就放心吧,向来只有本公主欺负别人的份!”
“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对我说过,与其去处处提防看不见的暗箭,不如让自己变得更强。不然,以我的心计,再学十年也学不来。”
这倒是大实话,洛曈忍俊不禁,想起她打架时的样子,便也放心下来。
霜月虽然貌美如花,却绝不是一枝娇花,她更像是大漠中一枝带刺的玫瑰。洛曈本还有些困惑,若霜月自小是在一个需要防备他人的环境下长大,为何却仍能保有这般“没心没肺”的性情呢?
如此看来,霜月这一身足以自保的武艺,便是汝牢王夫妻俩为之计深远了。
小姐妹俩正相视而笑,门外突然传来凌夫人的声音——
“玉笙,杵在门口做什么呢?咦,这位是?”
洛曈和霜月闻言双双扭头,只见房门被推开,一个她们熟悉的身影跟在凌夫人身后走了进来。
“凌肃?”
霜月“噌”地起身,眉眼间皆是惊喜。
这些时日一直在铺子里忙,算起来她也好多天没见过这木头了,竟觉得有些想念。
凌肃还沉浸于方才在门外听到的事中,胸口泛着疼惜,五味杂陈。此时见霜月似乎很开心看到自己,不由得心头一热。
她奉晏逐川之命来“探望”洛曈,未曾想过能在凌府遇到霜月,心中自然也是喜悦的。
玉笙溜到洛曈身边,悄声说了还没出府就遇到凌将军的经过,洛曈了然,转头为凌夫人和凌肃互相作了介绍。
因凌肃常跟在晏逐川身边,凌夫人此前也见过她几面,不过那时只当是普通亲随,现下得知她自己也是圣上亲封的武将,有正经官衔在身的,便欲依着规矩见礼,却被凌肃一把扶住。
凌肃向来自认不是那体贴多思之人,不知为何就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凌夫人,自己也怔愣了片刻。
凌夫人拗不过她力气,只好哭笑不得地坐下,心中却暖融融的。这几个小辈,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却半点不拿架子,对他们夫妇从来都是礼遇有加。
眼前这个年轻的凌将军,看着冷冰冰的,却也是个体贴人的好孩子。
“早说了嘛伯母,和我们不用这样客气啦。”霜月摆摆手道。
凌夫人笑着点头说好,那边玉笙已在洛曈的示意下沏好了茶端过来。凌夫人喝着茶,心底一片欣慰。
她的墨儿虽不能常伴身边,但有幸能结识这几个好孩子,也十分欢喜满足了。
她的竹儿若是还在世,想来也一定可以同她们成为好友的……
凌夫人低下头,茶水的热气氤氲浮腾,遮住了她微微湿润的眼眶。
凌肃还在为自己方才下意识的动作不解,思来想去,归结于晏逐川和洛曈身上。凌府算是洛曈半个娘家,老大对凌府向来以礼相待,自己作为晏逐川的属下,理当对凌夫人多加敬重的。
况且凌夫人温柔和蔼,仿佛她身上有种特殊的力量。明明刚刚才算是正式相识,却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之意。
“凌将军是来替我送东西的么?”洛曈先出声打破了这有些静谧的氛围。
凌肃闻声回神,点了点头,放下手中包袱,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洛曈。
“洛谷主答应留在京城已属不易,老大她担心接下来这段时日频繁出现会激怒洛谷主,因此派我代为跑腿传话,洛姑娘有什么想给老大的,也可交由我一并带回。”
又转向凌夫人:“殿下说,大恩不言谢。凌伯母和凌伯父今日相助,她铭记在心,日后凌府但有需要,她定鼎力相报。”
“之后,大概要常常来府上叨扰了,还望凌夫人——”
“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凌夫人拉过洛曈的手拍了拍,柔声道,“长公主殿下她言重了。曈儿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一般,只要她们都幸福我便如意了。洛谷主乃是高人,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长公主殿下有勇有谋,定能找到办法的。”
洛曈心知凌夫人是怕自己难过,在宽慰自己,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伯母,您过来是为了……”霜月歪头问道。
“噢,对,看我这记性。”凌夫人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她的目的,“曈儿呀,后日便是* 你的生辰了。不知往年你们在谷里是如何庆贺,今年既在府中,大家也理当一同乐一乐。这一应操办便包在我身上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和伯母讲。”
洛曈抬头迎上凌夫人慈爱的目光,只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但凭伯母安排就是。”
凌夫人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不打扰她们小辈聊天,便离开了。
因怕被洛丹歌发现,凌肃也未敢久留,她前脚刚出了院子,霜月便坐不住。洛曈观其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只叫她不用管自己,快些跟出去,霜月遂也告别离开了。
众人都走后,洛曈匆匆展开那封一直被她抓在手里的信,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笔力苍遒,雪白的信纸上俨然跳出四个字:
“莫怕,我在。”
虽是短短的一句,却让洛曈一颗心安定了不少。
她想起,打从卧云县上她们初见,逐川就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一路走来,逐川每次都如诺保护了她……是了,她的逐川永远让她安心。
她要相信逐川,也相信自己。现下虽要短暂地分隔开来,但她们心系彼此,一定可以渡过师父这一关的。
洛曈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将信小心翼翼地原样叠好,收起来之前,又依依不舍地抓紧了信封,紧紧贴在胸口。
第64章 可惜洛姑娘没盼着,倒盼来了两位稀客登门。
抛下洛曈被师父禁足暂且不论, 那边长公主府内,洛曈这一去,上上下下亦都各自记挂她, 连着三两日里都少了许多笑声。
“都别贪玩躲懒,手脚麻利着点儿。”卞姑姑正训诫几个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洒扫丫鬟,“这些日子都小心着些别犯错, 多给自己找些活干是正经,不然触了霉头, 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们。”
丫鬟们齐声应了,待卞姑姑走远后,又忍不住说起悄悄话来。
“卞姑姑突然如此严厉, 是不是殿下最近心情不佳的缘故呀?”
“你又知道了?”
“昨日我去厨房的时候, 听到卞姑姑对阿珍姐姐说, 殿下近日食不知味,要她多做些殿下爱吃的菜云云。你们说,这是怎么了呢?”
“还能是怎么了,因着洛姑娘不在府里了呗。”
“哎,也不知道洛姑娘何时才会回来,我都有些想念她了……”
“我也是。”丫鬟们说着说着,声音有些低落。
洛曈平日里待人和善,又全无架子, 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这位主子的。不用晏逐川吩咐, 下人们伺候她都十二分的尽心。
“嗨,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得到咱们操心呢?要我说, 还是好好干活,把四下里都打扫得干净些, 等洛姑娘回来了也住得开心!”
“嗯!”
达成一致的决心后,丫鬟们干得更起劲了。
而此时,“心情不佳”的晏逐川,正在府里的演武场上,亲自拎着暗卫们过招。
离三抱着药箱蹲得远远的,一边听着此起彼伏的痛呼和哀嚎声,一边熟练处理被扔过来的人。
“元帅元帅,下手轻点哇!”震四一边堪堪躲过晏逐川一枪,一面回身抵挡。
暗卫们好歹也都是自幼习武,千挑万选出来,跟着晏逐川出生入死在战场上厮杀过的。
然对于晏逐川,他们仍只敢望其项背。
晏逐川已经很久不亲自和他们过招了。原因无他,一边倒的绝对碾压实在没什么看头,暗卫们也宁愿跟凌肃这样的实力去交手练武。
如今洛曈不在,想必晏逐川内心大不痛快。暗卫们也只好认命,一边挣扎挨揍一边期盼洛姑娘能早日归来。
可惜洛姑娘没盼着,倒盼来了两位稀客登门。
先是大理寺卿岑翮岑大人,晏逐川本没心情理他,奈何他说自己是受圣上所示,来同长公主商议此前那刺客后续之事。事关晏辰的安危与国祚,晏逐川只得把人放了进来。
那女刺客之死,虽一时查不出什么端倪,他们心中却都明白,刺客十有八|九是被灭了口。
在戒备森严的大理寺天牢内动手还能全身而退,如若不是对方有上天入地之能,那便是他大理寺有猫腻。皇上虽未重罚他,可岑翮为官近十载,怎会不明白,若不能戴罪立功尽快抓住幕后黑手,他的官途大概也要到此为止了。
故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和能力,如今这岑大人是比谁都要急于查清此案。听得皇上跟他说可同长公主共同查办,便忙不迭地登门拜访了。
晏逐川此前倒不熟识这一位,想来是在她去漠北以后,皇上提拔选用的。她观之已过而立之年,言行本分守礼,是个老实人。抬眼时又可见他眉宇间蕴含一股正气,心下微微点头,对他的怀疑也淡了不少。
从岑翮口中,晏逐川得知了这些天大理寺查到的一些线索。
被灭口的那刺客,嘴巴很严,除了说过自己名叫银瓴,再没交代出其他的什么来。那日大理寺正打算对其严加拷问一番,偏不巧人就死了。
凶手行事十分谨慎,几乎没有在尸体上留下任何线索,所用毒药也是寻常可见的,让人无迹可循。
仵作在验尸时倒是有些旁的发现——这银瓴的喉咙有些异状,同寻常人的咽喉相比,其喉内血肉呈暗红色,且并不平滑,更为赘厚粗粝。仵作推测此应为长久服药所致,只不知她一位姑娘家,为何要服用如此有害无益之药,生生弄坏了一副好嗓子。
或许此事看起来同案情并无甚干系,岑大人亦只三言两语提过。晏逐川却忽然记起,当初他们抓到银瓴时,对方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若不是曈曈心细如发,他们谁都未能看破其女儿身只因其一举一动皆模仿男子而行,就连声音也十分低沉喑哑,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这便是令人奇怪之处。因女子身材较男子更为瘦小,又容易使人放松戒备。站在刺客的角度,无论如何都该是以原本的女子身份行事才更方便才是。
见晏逐川蹙眉沉思,岑翮以为她有了发现,便止住话头静等。
晏逐川眯着眼思索不出头绪,便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另有一事怪异得很。”岑翮犹豫了下,说道,“银瓴死的那日,牢房记档被撕毁了。”
晏逐川抬眼,目光锐利:“记档怎会突然被毁?可知是何人所为?”
“尚且不知。”岑翮摇摇头一脸沉痛:“都是下官失职。”
在岑大人充满自责的讲述中,晏逐川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凤麟城的大牢共有三座。其一是凤麟府的府牢,其二是由大理寺掌管的地牢和天牢。平民百姓间寻常案件上报府衙即可,而后者分别负责关押重案要犯和皇室宗亲。
银瓴获罪后,本应被关在地牢,然而棘手的是,她到底是去地牢劫过狱的刺客。为防她已将地牢的结构、防守等摸熟摸透从而越狱,故经圣上批准,特地将她关在了天牢。
牢房重地,每日出入均有记档,每月初一十五由专人归档备册。在银瓴被杀死的当日,岑大人从宫中面圣回去就马上调了牢房的记档来看,可偏偏前一日的记档竟全被撕去,消失不见。
“记档如此重要之物,平白被撕毁竟无人发现么?”晏逐川闻言皱眉。
岑翮微微叹了口气:“那日轮值的狱卒之一小吴,说家里老娘得了急病,我便准他提早两个时辰归家了。若我未心软,便不会……”
“唉,我岑某人愧对圣上,万死不能辞。圣上仁慈,准我戴罪补过,待了结此案抓住幕后真凶,岑某定去殿前认罪领罚。”
晏逐川默了默,岑大人身在高位,体恤下属之心难得,她无法苛责。
且岑大人此番言辞,愧悔之意恳切,看得出是真的万分自责。日后如何处置,皇兄自有定论,她并不想置喙于此。何况比起问责,眼下更紧要的是查出幕后凶手。
据岑翮说,为免人多眼杂,因此存放记档的房间向来不常打扫,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积于地上。幸而有这层灰,让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唯一一条线索——一串显然属于女子的脚印。故而岑大人怀疑,闯入天牢将银瓴灭口的是个女人,说不定还是银瓴的同党。
可此事疑点重重。若凶手是趁人不备潜入天牢,为何又要损毁可以证明出入者身份的记档呢?
晏逐川沉思片刻,问道:“除了小吴,就再无他人记得那一日出入牢房的名单么?”
“有是有的,但……”岑翮点点头又叹道,“我已问过另一名值守的狱卒,那些大人们他虽不能全认得,却记得很清楚,那日出入牢房者皆为男子。”
天牢不比别处,探监也好,提审也罢,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权为之。这点晏逐川也知道。
玖岚国虽无男尊女卑之陋习,从前亦有女子为帝为官的先例。然这十几年来朝中几多变故,又历经了季王称帝后那乌烟瘴气的十载……如今朝堂之上,官居三品以上且身为女子者,除晏逐川外,也仅二人而已。
晏逐川点点头表示她已知晓,并命岑翮回去再细细检查牢房和查问狱卒,看是否有所遗漏。
岑大人也不欲多叨扰,见长公主已有打算,便告辞离去。晏逐川又派了离三同他一起,去看看那银瓴的尸首。
岑翮走后,晏逐川内心犯起了嘀咕。眼前所有的线索都表明凶手是名偷偷潜入的女贼……但撕毁的记档,又实在解释不通。
按照合理的推断,凶手应是在那日正大光明出入天牢的官员之中,如此才会想到要损毁可以查出其身份的牢房记档。
因此晏逐川确定,若不是大理寺狱卒的记忆出了岔子,那便是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的线索被掩盖了。
不管怎样,调查三品以上的官员又不能打草惊蛇这并非易事,晏逐川久在边关,对朝中官员并不熟悉,此事还须先跟她皇兄通个气才好方便。
晏逐川正盘算着,就听下人来报说寇大人在府外求见。
寇谦果然是来替晏辰跑腿带话的,说皇上要见长公主。
这倒正合她意,晏逐川牵了微风,正打算跟着寇谦进宫去,忽地想起件要紧事来。
“咳咳。”晏逐川神色有些不自然,“不巧眼下有要事在身,明日我再进宫,劳你转告皇兄了。”
晏逐川留下这句话,就骑上微风一溜烟地跑没影了,留下寇谦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若说有什么事比得上办案紧要,有谁可以让晏逐川毫不犹豫地放皇上鸽子……大概就只有一个答案了。
晏逐川本早早就记着这桩事,算着时辰。只是岑大人他们突然前来,才打乱了些微计划,希望她还赶得及曈曈的生辰。
第65章 眼底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思念。
却说凌府这一日, 凌夫人带着全家上下张罗为洛曈庆生,五王爷、霜月公主都前来相聚,好不热闹。
五王爷甚至带来了无忧, 小黑猫瞧着已无半点当初的病弱之气,身上圆润了不少,毛色也光滑鲜亮, 显然被晏黎养得极好。
早在前两日,洛曈就央求师父可否准许她在生辰这天外出游玩, 洛丹歌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因而硬起心肠来断然未许。
幸而凌夫人又亲自出面游说,说她已包下一艘游河画舫, 还请了歌舞坊, 邀大家一同去乐一乐。众所周知洛谷主超凡脱俗不喜喧闹, 若不同他们一道也是可以的。
洛丹歌闻言坐直了身子,果断道:“去,为何不去?”
想支开她定有猫腻,她才不会上当!
“如此甚好不过,想来曈儿也十分开心。”凌夫人温声笑道,悄悄对洛曈眨了眨眼。
直到上了画舫,洛丹歌才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她本计划绝不让曈儿出门的哇!
罢了罢了,左右有自己跟来盯着, 也不会出什么事, 就让曈儿开心开心吧。
凌夫人包下的这艘画舫十分庞大,上下一共四层,数十个房间, 可容百人。饮宴寝息皆有处所,最新奇的是——使人在画舫中专门开辟一层, 寻了天南地北的客商至此,摆摊兜售各色奇异珍玩和风味小吃,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型船上集市。
“白日里正想和阿曈去逛集市,这儿可比集市要好玩!”霜月迫不及待地拽着洛曈想去买买买,被凌夫人笑着拦住。
“咱们先去楼上赏歌舞,而后你们小姊妹再逛个够也不迟。”
众人一面朝楼上走,一面听凌夫人介绍说这次请来献艺的,乃江南首屈一指的歌舞坊。那坊主同凌夫人是闺中的手帕交,因而每年都要带些徒弟北上来看望凌夫人,顺便在京城巡演。
洛曈心下有所动容,她只是借住在凌府的外人,凌夫人却待她如此。她亦晓得凌家不缺金银,但这份巧思实属难得……洛曈抬起头,正欲好生向凌夫人道谢,才开了个头就被凌夫人打断。
“曈儿先别急着谢我。”凌夫人回头望了望不知不觉落在他们身后的洛丹歌,俯身凑近洛曈耳畔轻声道,“其实这些并非伯母安排,伯母只是略施绵力。要谢呀,等下你跟画舫主人亲自道谢好啦。”
“咦?这画舫不是伯母……”
洛曈睁大些许疑惑的双眼,凌夫人却轻咳一声止住了她未出口的疑问,美目流转扫过后方渐渐赶上来的洛丹歌,歉然一笑道:“这画舫我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如此之大。照顾不周之处,还请洛谷主见谅。”
洛丹歌摆摆手:“无妨,我自己随便转了转。”
洛丹歌方才落后众人一步,确实是被那几个贩卖古画珍玩的小摊吸引了目光。
谁还没点嗜好呢?高人也不例外。
只是她还记得要“盯着”洛曈,因而按捺住内心的痒意,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大家朝楼上走去。
洛曈则有些心不在焉,思忖着方才凌伯母说的画舫主人是何许人也,又为何会替自己操办生辰,难道对方今日也在这画舫上么……
“阿曈你看,好漂亮的大鱼啊!”
一行人沿着精雕细琢的台阶旋转而上,这画舫每层的房间分布于四周,中心则形成上下连通的空间。
洛曈顺着霜月手指的方向凭栏望去,只见一盏巨大的鱼灯高悬于画舫中央。那鱼灯足有画舫两层那么高,外观极其精巧华美,两条通体金红的硕大锦鲤首尾相衔,又有不计其数的小鱼簇拥环绕在四周……高低错落,熠熠生辉,竟似鲜活一般。
饶是一直闷闷不乐的洛曈,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了惊艳之意。
洛丹歌在后面远远看到,亦有所动容。
曈儿是个孩子心性,往年每到生辰前夕,她都雀跃期盼得不得了。今年因着这件事,连几日来都不见展颜。她家曈儿是个知礼的,旁人同她说笑,她自是不会苦着脸色。但越是强颜欢笑,她这个做师父的就越是心疼……
如今见洛曈有了点生气,她觉得或许当真不虚此行了。
洛丹歌不知另有隐情,只当今日这一切是凌夫人操办,心下泛起感激。
四周丝竹管弦之声渐起,众人随着凌夫人走入看台落座。
洛丹歌本想上前坐到洛曈身旁,然看着洛曈和朋友气氛融洽,犹豫了一瞬,最终找了个偏远的角落坐下来。
左右她本就喜静,对歌舞也没甚么兴趣,就不凑他们小辈的热闹了。
洛曈坐在霜月和晏黎旁边,揣着晏黎塞到她怀里的无忧,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无忧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不满地抬起头,“喵呜”了一声以示抗议。
洛曈垂眸,和无忧那双碧绿的猫儿眼对视了良久,心下轻叹。
也不知道香香和大吉在家是不是听话,有没有顽皮让逐川头疼。她不在的日子,不知逐川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今日是她同逐川在一起以来的第一个生辰,若是能同逐川共同度过该有多好呀……
洛曈正兀自惆怅着,忽然在乐声中,仿佛听见了一点别的声音,像是鸟儿细细的啾鸣。
她循声侧目,只见一只熟悉的白团子打窗边飞过,轻轻落在红木雕花的窗棂上,而后歪着脑袋看她。
“汤圆!”
洛曈惊讶地睁大双眼,正想招手让汤圆飞过来,却感到怀中忽地一轻,无忧“喵”地一声就朝窗边扑了过去,一扑未成,还跟着跳出窗子,追着汤圆跑远了。
洛曈急得站起身来,一时担心汤圆的安全,一时又怕无忧跑丢了……踌躇无措间,晏黎轻轻推了她一把,道:“阿曈你还愣着干啥,快去追,可得把我的无忧找回来啊!”
“喔……好!”洛曈应了声,连忙提着裙摆来到廊上,顺着无忧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前面的骚动自然也引起了角落里洛丹歌的注意。虽说以她的内力之深厚,如若她想,听清这方圆几里内的声音都不在话下。但她向来尊重旁人的意愿,故而方才也并未刻意去听洛曈他们说了些什么。
此时见洛曈慌忙离开,洛丹歌四下看了看,招手叫来一旁随侍的婢女问道:“我徒儿干嘛去了?”
那婢女一头雾水,弄明白她问的是今日的小寿星洛曈后,便跑去前面打听了下情况。片刻后那婢女折返,答洛丹歌道:“是五王爷的猫跑了,洛姑娘去寻猫,应当不久便会回来了。”
见洛丹歌眯着眼有所疑虑的样子,那婢女又道:“夫人说,今日这画舫上里里外外都是咱们自己的人,您尽可放宽心。”
洛丹歌轻轻颔首,心中却不以为然,决定等下就亲自去找找曈儿,顺便……逛逛那些贩卖珍玩的小摊。
洛曈追着无忧在偌大的画舫中奔跑,不知不觉离开了众人观赏歌舞的顶层。拐过一个长廊的转角,小黑猫却忽然不知所踪。
“怎么这么快,方才是朝这边跑了没错呀……”洛曈停下来气喘吁吁,小声嘀咕着。
“喵呜——”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似乎还带着些不情愿。
洛曈连忙转身,随即睁大了双眼,一颗心欢欣无比、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眼前一女子墨发高束,左肩上立着白团子汤圆,右手提着小黑猫的后颈皮举在空中,无忧那双碧瞳不死心地盯着汤圆,挣扎了两下挣不过,发出了垂头丧气的喵喵声。
是她心心念念的逐川!
此时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晖透过画舫的窗格斜斜地洒进来,金红色的光芒映照在晏逐川轮廓分明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柔和的暖意。
待到意识回笼之时,洛曈整个人已经扑在了晏逐川怀里。
晏逐川紧拥着她的小姑娘,亦露出了无比满足的笑容。
尽管她向来不是那瞻前顾后之人,亦深知洛曈心意,这些时日又有凌肃往来传递曈曈的消息……可直到真真切切地抱住曈曈温软身躯的这一刻,连日来躁动不安的灵魂才仿佛有了归处。
洛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莫非是哪位过路的神明听见了她的心愿,她才刚刚盼着若是能同逐川一起过生辰便好了,如今竟真的见到了逐川!
她抬起头,见晏逐川鬓发微乱,显然是为了赶路都顾不上整理仪容,一双如墨星眸却仍璨璨地望着她,眼底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思念。
哪有什么神明,是她的逐川一路奔赴至她面前,亲手实现了她的心愿。
“如何?漂亮么?”见小姑娘傻傻地看着她,一副感动到要哭出来的样子,晏逐川失笑地轻刮了一下洛曈的鼻尖,“你可喜欢?”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呀……可逐川怎突然如此直、直白地问她这种问题。洛曈闻言双颊浮起一片红霞,目光左右游移,羞于直视晏逐川期待的眼神,轻声道:“很漂亮,我……我很喜欢。”
晏逐川却似是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粲然一笑道:“你喜欢便好。这画舫是当年父皇赠予母后的,母后仙逝后,便留给了我。我久在边关,若非卞姑姑提醒,差点都忘了有这件好东西。”
她没有说出的是,为了在洛曈生辰时给她一个惊喜,她早在两个月前,便开始着手搜罗大江南北的有趣客商,又派人将这艘画舫细细打点、妥善布置起来。洛丹歌的意外到来阻拦了她的计划,她只好托凌夫人从中斡旋,请她帮忙务必将洛曈带至画舫上庆贺生辰。
“咦,逐川问的是这画舫?”洛曈呆呆地愣着,小脑瓜慢慢地转了两转后,睁大眼睛,“原来逐川你便是这艘画舫的主人?”
晏逐川也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过来是她的傻曈曈闹了误会。她挑挑眉没有回答洛曈的问题,而是低下头凑近她,蛊惑般呢喃道:“方才的话,再说与我听一次可好?”
洛曈被晏逐川禁锢在怀里,感受她温热的吐息侵掠着耳畔,那低沉魅惑的独特嗓音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宛如煮熟的蟹子一般,迅速升温,还红了个透。
“喵呜……”
小黑猫无忧一直趴在晏逐川胸前,眼看着二人之间的空隙渐渐缩小,无忧被挤得发出了几声不满的叫唤。
洛曈这才记起自己离席跑出来的目的,她犹豫片刻,依依不舍道:“逐川,五王爷想必还在替无忧担心,我还是先把它带回去吧。”
她其实一刻都不想和逐川分开,也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还能不能寻到机会溜出来……
晏逐川瞧她遗憾神情,只觉得疼惜得紧,她揉了揉洛曈头顶,又掐了一把无忧的猫耳朵,有些气这没眼色的小东西:“你不用管,自有人把它送到五叔手上。”
洛曈正歪头疑惑,就见凌肃不知打哪儿闪了出来,接过晏逐川手上拎着的无忧,然后又一阵风似地消失不见了。
旖旎的气氛被无忧打搅得一干二净,晏逐川略感可惜。她牵起小姑娘的手,十指相扣,温声问道:“曈曈想做什么?今日都陪着你。”
“什么都好。”没了后顾之忧,洛曈的心情也轻快起来,她抱住晏逐川的手臂轻轻晃了晃,笑得眉眼弯弯。
晏逐川无奈失笑,她的小姑娘心思如琉璃般纯净,一眼便能看透,瞧她抱住自己就仿佛抱住了全世界的模样,一脸餍足,再无所求。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曈曈多日未曾出门逛街了吧?走,带你去看看这楼船上的集市。”
第66章 “等这次事了,我们就成亲,可好?”
二人沿着旋梯, 来到了画舫第二层,也就是客商云集的地方。
虽说是为给曈曈庆生辰才办的,但晏逐川也事先想到, 既是集市,哪怕无法人来人往,也不能冷冷清清。因而她便给长公主府上所有人放了一日的假, 准许大伙都来船上玩。还让五王爷他们也可邀请自己相熟要好的朋友前来。
这样既有了烟火气,又不至于让不知底细的人上船, 增添隐患。
晏逐川虽什么都未说,可当洛曈遥遥望见几个眼熟的丫鬟三两成伴地在摊前采买说笑时,微微一想, 便都明白了。
从前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晏逐川, 怕是将半生的这点细腻情思全数用在了她身上。
洛曈只觉心口像煮了一锅蜜糖, 暖乎乎甜丝丝,还咕嘟咕嘟地冒着幸福愉悦的泡泡。
在船上逛街,不说洛曈,就连晏逐川也是头一回。暮色渐深,华灯初上,人头攒动,盏盏灯火绵延成一条喧闹的光河。此情此景出现在这楼船画舫之上,竟也颇为热闹壮观, 不得不说是种别开生面的体验。
除了香料布匹, 珍玩华服,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各色小吃美食、珍馐佳馔了。来自大江南北的的吆喝叫卖声,裹着特色各异的食物香气, 引得人食指大动。
洛曈近日来见不到晏逐川,胃口一直不佳, 今日亦未曾吃下多少东西。此刻闻到这些香气,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出了声。
晏逐川连忙问她想吃什么,洛曈看得眼花缭乱,忽地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循着味道的方向,二人来到了一个小摊前。
见有人光顾,摊子上的伙计操着不甚熟练的汉话招呼了两声,而另一位摊主正忙着烤肉。两个人生得都不似中原人模样,浓眉大眼,五官深邃,还留着卷曲的小胡子,看着倒像是西域人。
只见一块块鲜嫩饱满的羊肉被铁签串起,架于炭火之上炙烤,摊主人熟练地翻转着肉串、刷着酱料和孜然。不一会儿空气中便脂香四溢,还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
“我曾听霜月说,她们西域那边,有种羊肉烤串特别好吃,想来这便是了。”洛曈目不转睛地盯着烤串,吞咽了下口水。
“尝尝?”话是询问的语气,晏逐川手上却已掏出了钱袋。
“嗯!”
等了片刻,香气扑鼻的烤羊肉串就拿在了两人手里,洛曈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带着试探的心情咬下了第一口。
“好吃!”洛曈睁大了双眼,声音含混不清地点头称赞。
被烤得酥脆焦黄的外皮下是软嫩可口的羊肉,火候恰到好处,不腻不膻,配上西域特制的佐料,让烤肉的鲜香从舌尖翻腾开来,满溢唇齿之间。
晏逐川也笑着吃了一串,漠北多游牧民族,牛羊于她并不罕见,只不过他们在军中向来都是烤一整只撕着吃,像这般串起来细细品味倒也是种新鲜体验。
二人边走边吃,洛曈一抬头,瞧见晏逐川嘴角边挂着一点不小心沾到的酱料,眼睛一亮。
平日里逐川常爱“欺负”她,总是将她嘴角的食物抹去自己吃掉……洛曈仅仅是回想起来,都觉得脸红耳热。如今逮住这个机会,这下她可以扳回来了!
于是洛曈故作正经地轻咳了声,对晏逐川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晏逐川不明所以,低头凑至洛曈身前,就见她的小姑娘,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认真盯着她,而后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截白嫩嫩的手指拂拭过她的唇畔,紧接着把手指塞进了自己嘴里。
洛曈回想逐川平日调戏自己的模样努力模仿着,殊不知她一举一动落在晏逐川眼里都可爱得紧,晏逐川低低笑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吃么?”
洛曈愣了愣,似是不明白逐川为何没有如她料想中那般害羞,正想硬着头皮继续演流氓,突然一阵火辣的灼烧之感从舌尖蔓延开来……
“唔唔唔……好辣!”
“哈哈哈哈……”
晏逐川大笑,她那串羊肉串是加了辣的,向来吃不了辣的曈曈显然是完全忘记了这一点,被辣得大口喘气,直吐舌头,再顾不上维持“流氓”形象。
见洛曈被辣得眼含水光双颊通红,面带幽怨地望着她,晏逐川只得收敛了笑声,迅速带着洛曈找了一间茶铺,坐下来要了些点心和一壶花茶。
几杯清甜的花茶下肚,又塞了些点心,洛曈口中灼灼的辣意方才有所消解。只是想到自己调戏逐川未成还这么狼狈,不由得有点沮丧。
“下次曈曈可以更直接一点的。”
“……咦?”
洛曈闻言抬头,晏逐川唇边挂着柔和的浅浅笑意,对她眨了眨眼,伸手捧起她小巧精致的面庞,俯身啄走她嘴边的糕点渣,又顺便将那红润娇嫩的唇瓣细细含吮了一遍才放手。
“比如这样。”
猝不及防的吻让小姑娘再次红透了脸颊,落在晏逐川眼里,就宛如熟透的蜜桃,泛着诱人品尝的光泽。
晏逐川正想再度深入品尝一番,洛曈却突然一把拽住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也一脸紧张兮兮地埋下头。
身后响起一个有些耳熟的清冷嗓音。
“店家,来一壶上好的君山银针。”
洛曈在桌下悄悄摊开晏逐川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写下“师父”二字,晏逐川了然。
原来洛丹歌趁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看歌舞,便寻机溜了出来。洛谷主声名在外,不说话时又清冷出尘。婢女们便是得了凌夫人的授意,也莫敢阻拦。
她本想去寻一寻曈儿,然而画舫实在太大,问了一路都无人看见,她信步走到了这里,买了些小玩意,逛得口渴了,便进来喝杯茶。
洛丹歌要了茶后,目光四下逡巡打算找个清静位置坐下。
洛曈打从看到师父进来就坐立不安,这会儿余光瞧见师父朝她们的方向走来,连忙偏过头去并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
随着洛丹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洛曈心跳如擂鼓,生怕师父发现她然后将她抓回去……呜呜她才刚见到逐川,才不想分开。
幸好洛丹歌似乎并没发现她二人,她在走到晏逐川身后时便转了个身,背对着她们,走至一博古架前,认真端详起来。
洛曈轻舒了一口气,偷偷瞧她师父背影。洛丹歌好似正对那柜架上的一具瓷制人偶兴致盎然,甚至在得到店家的许可后,将之取下细细赏玩。
那人偶体态修长婀娜,肤质白皙光滑,五官均刻画得惟妙惟肖,就连发丝、服饰也做工精致,神态动作亦十分自然,恍若真人一般。
“店家,你这瓷偶可否卖予我?”洛丹歌淡淡问道,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价钱好说。”
“客官对不住,这瓷偶小店不能卖。”茶铺老板有些讶异,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无关价钱,这瓷偶乃是亡妻爱物,所以……”
“……是我冒犯了。”洛丹歌愣了愣,语含歉意。
洛丹歌发色雪白,本就引人注目,又生了一张清丽容颜。茶铺老板见这谪仙一般的人儿眉间浮上浓浓憾意,心中不忍,便多说了两句。
“这瓷偶乃是当年鄙人出海做生意时,从一位东海商人手中购得的,那商人非我玖岚国人氏,姓氏又有些奇特* ,倒是被我记住了。”
“那商人自称姓伊藤,他卖的瓷偶都是他亲手所制,鄙人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人偶,每一只都形态各异,美妙绝伦!”茶铺老板沉浸在回忆中的双眼透出赞赏的目光,“后来,他随我们的船只一起回到了中原。今日这楼船上聚集了天南地北的客商和稀罕之物,或许他在其中也未可知啊。客官若有心,可去打听打听,碰碰运气。”
洛丹歌一字不落地听着,末了微微颔首,又塞给那老板一块碎银道谢。
晏逐川看不见背后情景,只能从听到的问答中猜测一二。洛曈见师父就快要转过身来,连忙用口型和手势一起,示意晏逐川先走再说。晏逐川被洛曈拉着,一溜烟地迅速离开了茶铺。
洛曈想着不能被师父抓到,竟迸发出比平时快几倍的速度在人群中穿梭着。她不认识路,就只管一直向前。跑了许久,晏逐川实在心疼她累,一把拉住她,就近坐了下来。
“师、师父没有看到我们吧?”洛曈整个人软了身子趴在晏逐川膝上,喘息了片刻,不放心地问。
“放心。”晏逐川垂眸,手指怜爱地轻拂过她柔顺的发丝,温声道。
皎洁的圆月已从江面上升起,她们所坐之处乃是画舫底层的甲板,晚风柔柔地吹过,晏逐川将怀里的小人儿揽得更紧了些。
洛曈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逐川,我们这样好像在私奔哦!”
晏逐川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傻丫头。”
洛曈轻轻翻了个身,枕在晏逐川的腿上仰望苍穹,扑闪扑闪的双眸和天边星斗一样明亮。
“不然我们真的私奔吧!
“带着汤圆、香香和大吉,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我养着你,你——”
“你养着我?”晏逐川失笑。
“对呀。”洛曈筹划得十分认真,“我虽然比不得逐川这般能干,但也总能找到活计的!我可以替人制衣,做些女红活儿来卖;或向阿清学些医术,开一家禽兽医馆再不济,我就写话本子去,听闻只要笔耕不辍,每月也能有不少进账的。到时就学那雪柳先生,起个化名,无人能认出我的!”
雪柳先生是近来风靡京城的一位话本先生,以笔风诙谐题材新颖而著称,擅于描绘天马行空的故事,凤麟城的公子小姐们都争相传阅其作,洛曈也读得津津有味。
晏逐川全然未曾料到,她一直以来视若娇花去呵护的小丫头,内心竟存着这般壮志。
“那我呢?”晏逐川柔和了眉眼,注视着她轻声问,“你这么辛苦,我做什么?”
“逐川你就在家里吃喝玩乐,陪着我呀。”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姑娘眉尖微蹙,仿佛陷入了某种苦恼,声音也低了下去。
“可你是沧澜军的主帅,是玖岚国的长公主殿下,边关将士和天下百姓不能没有你,我……我不能这样自私……”
逐川注定不是她一个人的逐川,洛曈侧过脸,目光有些忧伤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
“可我不能没有你。”
晏逐川捧起洛曈的小脸转向自己,目光深情且坚定。
“曈曈,你无须如此深明大义。
“曾经,复仇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手刃仇人之后,我晏逐川此生上对得起恩师父母,下对得起黎民苍生,若哪天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便是最好的归宿。
“可遇到你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我开始患得患失,亦会贪生怕死。对于如今的我而言,余生若不能和你相守,便再无意义。
“曈曈,我比你更自私。玖岚国可以没有长公主,三军主帅也可以是别人。但……”
晏逐川缓缓俯身,墨发如瀑般倾泻而下。
“晏逐川不能没有洛曈。”
船上的欢声笑语、隔岸的明灭灯火在这一刻都被隔绝于三千青丝之外。
洛曈全部视线皆被眼前之人所占据。
闪闪发亮的不是星光,是眼中彼此的倒影。
那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最桀骜的将军甘之如饴地倾下身,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在她的小姑娘唇上,落下了一个温柔至极的吻。
二层露台上,白发白衣的身影默默注视了楼下甲板上的二人许久,最终什么也没做,转身消失在了茫茫人流中。
夜色渐浓,月上重楼。
画舫里酒阑客散,众人相互道别,各自尽兴归去。
凌府的马车在石板路上轻轻摇晃,洛曈怀抱着满满当当的包裹,静静回想着晏逐川后来对她说的话。
“曈曈,我知你心意。可更因如此,我不能让你和亲朋轻易分离。
“我相信洛前辈的为人,我会尽我所能,努力解开她对我的芥蒂,不让你等太久。
“等这次事了,我们就成亲,可好?”
……
时间在回忆中总是消逝的很快,不知不觉她们就回到了凌府。
正欲回房歇息的洛曈,突然在院内被洛丹歌叫住。
“曈儿,过来。为师有话同你说。”
第67章 那双向来乖软温顺的杏眸中竟闪过些许刚毅的光芒。
玉笙早就知趣地先一步接过洛曈手中包裹回了房。
“师父?”
见洛丹歌盯着她,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洛曈歪着头,眸中透出疑惑。
洛丹歌轻咳几声, 板着脸故作高冷道:“你今日离席那么久,去做什么了?”
洛曈心头一跳,指尖不由得抓紧了些衣角。
师父如此质问, 难道是今夜看到了她们,抑或她仅仅是在揣测?
“五王爷的无忧跑了, 我替五王爷寻猫去了呀。”
洛丹歌冷哼一声:“那后来猫回来了,你何故没有一同归来?”
“你该不会又不听为师的话,跑去找晏逐川了吧!”
“那女娃性情顽劣, 为师不许你同她来往, 自有为师的道理。你莫要再忤逆了。”
洛曈默不作声地听着师父训斥, 内心五味杂陈。
她的逐川明明那样好。
为解相思之苦,只能在众亲朋的帮助下与她偷偷相聚,还毫无怨言。
而向来明理疼她的师父却仍是如此防备逐川。
洛曈越想越忿懑不平。
师父怎样训斥她都没关系,可一直讲逐川的坏话,她真的要忍不住啦!
“……曈儿,为师所言,你可都记住了?”
洛丹歌还在碎碎念,忽见洛曈缓缓抬起头, 倔强地直视着她。
月光下, 那双向来乖软温顺的杏眸中竟闪过些许刚毅的光芒。
一瞬间洛丹歌有些恍惚,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
“曈儿知晓师父不喜皇族中人,师父的告诫曈儿也不曾忘却。但逐川她不一样的!”洛曈开口, 声音依旧清甜软糯,话语却掷地有声。
“您自幼便教导曈儿, 待人接物要以眼察人,以心观心。不可偏听一隅之说,更不可囿于成见。
“如今师父口口声声说逐川不好,可又不肯清楚明白地告诉曈儿,她究竟有哪里不妥。
“曈儿不知逐川因何见罪于师父,但逐川是极好的人,又待我以真心。您却连了解她都未曾,便一味地诋毁她,着实令人伤心。”
十几年来第一次顶撞师父的少女,眼圈有些泛红,却仍坚持着一字一句道:
“曈儿与逐川两情相悦,哪怕师父永远不肯接纳,我今生今世也必不会负她。
“恕徒儿不肖。”
洛曈一口气说完,跪下来对着洛丹歌叩了三个头,便紧抿着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洛丹歌伫立于庭院之中,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震惊得甚至未能说出挽留的话语。
西厢房里,玉笙正在收拾今日洛曈带回的大包小包,里面有五王爷和霜月公主他们送的生辰贺礼,还有长公主殿下在楼船集市上买给姑娘的东西……
玉笙刚刚将这些东西清点整理好,洛曈就一阵风似的推门跑进来,径直扑到床边,把脸埋到枕头中间低声呜咽了起来。
“姑娘这是怎么啦?”玉笙见状忙靠过来,担心不已。
“呜……逐川那么好,师父为何就是不相信我,不喜欢她呢?
“从小到大,我从未像方才那般顶撞过师父。玉笙,你说师父会不会气得再也不理我了,甚至将我逐出师门……”
可她不后悔。洛曈嘤嘤抽泣着,泪水洇湿了枕巾。
啊这,玉笙挠了挠头,虽然十分心疼自家姑娘,可据她所知,洛谷主门下,不就只有洛姑娘和二小姐两人吗?再赶走一个……还能叫师门吗?
尽管不知方才这师徒二人发生了什么,但她观洛谷主平日在意姑娘的程度,想来是不会轻易斩断师徒情分的。
倒是姑娘自己,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真怕她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玉笙一边轻轻拍着洛曈的背一面胡思乱想着。
这次还真叫玉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洛曈离开后,洛丹歌的心头震惊远大于气恼,甚至还萦绕着一丝诡异的欣慰。
她亲手养大的曈儿,自认为早已了若指掌。
当年捡她回谷,教她说话习字,看她蹒跚学步,伴她长大成人……这十余载,曈儿乖巧听话,既不惹事生非,也从未向她要求过什么。在清荼谷众人的眼里,她洛丹歌的爱徒一直是个脾性和软、极好相与的孩子。
有这样的孩子固然省心,但身为大家长的洛丹歌其实也暗暗担忧过,曈儿如此软性子没主意,日后行走江湖倘若吃亏可怎生是好。
如今,曈儿竟破天荒地会和她争辩了,虽然是为着那个晏家的坏丫头……
察觉到自己的心绪有些脱离控制,洛丹歌猛地甩了甩头。
呸!她一定是气糊涂了。
想到那个掳走她徒儿芳心的坏丫头,洛丹歌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纵有百千个不情愿,今夜在画舫上听到晏逐川那一席话后,也无法违背良心地说出“她非良配”。
誓愿诺言不可轻信,但那丫头眼中对曈儿的珍视和爱护却不做伪。
而她家曈儿更了不得,竟还真的打算诱拐堂堂一国长公主私奔,讲起日后规划来头头是道,哪里还有一点“没主意”的样子?
陷入回忆中的洛丹歌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
她的宝贝徒弟,终究是长大了啊。
“洛谷主,您也还没睡呐?”
闻得身后响动,洛丹歌将满腔复杂心绪尽数收敛,微微侧目,就见凌夫人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
“有些难眠,随便走走。”洛丹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方才的百感交集已荡然无存,转眼间又恢复成了那个淡漠出尘的世外高人。
“洛谷主眼光甚妙,此处风亭是去年才修的,观景赏月俱佳。”凌夫人温婉一笑,掩着檀口轻咳了几声,“只是夜深露重,洛谷主也请尽早歇息,莫要受寒。”
洛丹歌一眼便瞥见了她手中所执的信笺,随口道:“这是……”
“这个呀,是墨儿写来的家书。我方才收到,正要去拿给她爹爹读。”
凌京墨虽是她的徒弟,可既是家书,洛丹歌并不想窥探。凌夫人却热络地迅速展开了信纸,闲话家常般同她嗔怨起闺女来。
“墨儿太不坦诚了,明明十分记挂我和她爹,却总是不肯承认,还在信中故作老成,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洛谷主,您说是吧?”
洛丹歌背着光站在阴影里,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敷衍地应和了一声。
她总觉得这话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可当望向凌夫人时,对方笑眯眯的无害模样又让她觉得不过是错觉而已。
二人又聊了片刻——其实几乎都是凌夫人一个人在话些家常,洛丹歌仅仅不时地点个头,回个“嗯”……直到凌夫人的贴身丫鬟来寻她。
“夫人原来在这里,可让瑶筝好找。”那丫鬟提着灯笼一路小跑过来,靠近后见到亭中的洛丹歌,福身行了礼,才继续道,“老爷不放心,说夜黑路滑,恐夫人摔倒,一定要奴婢来接夫人。”
“这才几步路,老爷也真是的。”凌夫人不好意思地向洛丹歌笑了笑,便告辞离去了。
许是这花园中的小路弯弯绕绕,那主仆二人走得极慢,过了许久,洛丹歌还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对话声:
“夫人,方才长公主殿下派人来送还您的金簪,说是船工在清理画舫时拾到的,我已替您收起来了。”
“啊……”凌夫人似是摸了摸发髻,“瞧我,上了年纪越发的粗心大意了,我今日确实掉了一根发簪。说来有劳长公主殿下,将曈儿的生辰宴安排得这样妥帖,明日你记得派人一并送些谢礼过去。”
“是,奴婢晓得了。”
……
洛丹歌眯了眯眼,略一思忖,便很快明白过来。
本以为今日是凌家包下画舫筹办了这场生辰宴,为曈儿和晏逐川制造相见的机会。原来自始至终都是那丫头的功劳么……
她该生气的,可想到曈儿在船上开心的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了。
如此煞费心机只为见到曈儿、取悦曈儿……平心而论,就连她这个亲手养了曈儿十六年的师父都未能做到如此。
曈儿无父无母,她洛丹歌远离尘世多年,毕生所愿便是她这个单纯的小徒弟能够幸福。
晏逐川能做得到吗?
或许当她凭栏目睹她们在甲板上相偎相依却没有出手干预时,答案便不言而喻。
洛丹歌蓦然惊觉,她今日不正是因着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才会在回来后抓着曈儿一通训斥,试图矫正自己“临阵倒戈”的想法么?
那些说辞,与其说是告诫曈儿,不如说是在提醒自己——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原本的立场。
洛丹歌不由得暗暗诘问自己,身为师父,她真的有在设身处地地替曈儿着想吗?抑或仅仅是为着所谓的面子和尊严,内心倔强地拒绝着被那丫头打动的自己呢?
凌夫人的话余音犹在,洛丹歌望天,傲娇别扭什么的,她是不会承认的!问就是师门特色!
她该庆幸曈儿没有传承到这特色。
洛丹歌望向西边院落的方向,曈儿的房中烛火已熄,也不知是否已然安寝。
曈儿已经许多年没有给她行过如此大礼了,显然这次是气得狠了……看来晏逐川那丫头,对她家曈儿真的非常重要啊。
唉,若她没有早在多年前就认识那丫头,若她不是晏家人便好了。
想到晏逐川曾对她做下的事情,洛丹歌心头又是一阵烦躁,一甩袖子便施展轻功飞回了住处。
凌府的下人已事先将今日采买的东西替她搬回了房,洛丹歌一心只想将那心仪的瓷偶拣出来把玩一番,这是她的旧习惯了,那些精致的小家伙们向来可以将她的烦恼涤荡一空。
然而她翻找了半天才忽然记起,今夜在那楼船集市闲逛时,她因急于尾随曈儿和那丫头,竟是把去打听那做瓷偶的东洋匠师之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洛丹歌仰面躺倒在榻上,心中气闷,更加辗转难眠了。
第68章 便是宫人中也少有这样好相貌的。
四月十六, 在前一日放了晏辰鸽子的晏逐川大清早就出了府门,打路边买了俩包子,往嘴里一塞便朝宫里去了。
虽说死老哥不会跟她计较, 但既然昨日特特地派了寇谦来召她,想来只怕是有什么大事。
晏逐川脚程快,她进宫之时晏辰还未下朝, 她便在庆安殿外寻了片阴凉处等候。
这阴凉处便是殿旁的一棵老榕树。
这棵树已有不少年头,晏逐川头枕着手, 斜卧在枝桠间,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犹记得当年,她和晏辰都还是垂髫小儿, 偶尔会并肩趴在这棵榕树上等父皇下朝, 对殿前走过的大臣们评头论足。她还常常使坏, 把晏辰一个人留在树上,看他急得下不来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而今已过数载,这棵历经了数不清的风吹雨打、见证了多少朝局变迁的老树依然屹立不倒。龙椅上的人却换了三次,当年的小儿也早已长大成人。
晏逐川少有地望天慨叹着,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又意外的人。
“五叔,你怎么也来了?”晏逐川纵身跃下,吐掉嘴里衔着的树叶,拍拍尘土走了过去。
“大侄女, 好早啊。”晏黎捂着嘴哈欠连连, 显然是还未醒盹。
晏逐川的驻地在西北寒沙城,此次回京也是奉旨特行,故而无需和大臣们一同上早朝。而晏黎则是人尽皆知没什么实权的闲散王爷, 皇上曾特别恩准他上朝可随心意,而他一向都不来的。
因此在这大清早见到他, 晏逐川才觉意外。
“昨日之事,还未谢过五叔的无忧。”晏逐川拍了拍晏黎的肩膀。
晏黎摆了摆手:“嗐,大侄女跟我见外了不是。”
“要我说,何不跟大侄砸说了这事,让他下一道圣旨为你和阿曈赐婚,岂不比你眼下这般地瞻前顾后要来得痛快?”晏黎扭头朝大殿的方向努了努嘴。
晏逐川没出声,圣旨能否约束住远离尘嚣、视权贵为无物的洛谷主还两说,或许此法能让曈曈顺利嫁给她……可她们的结合应当是幸福美满的,她不想曈曈在这件事中留下任何的不开心和遗憾。
况且,回京以来她便一直为查案而忙碌奔波,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曈曈好好地介绍给皇兄认识。她定要让皇兄知道,让天下人知道——曈曈是她晏逐川比命还珍视的存在,无论如何也不想草率了事。
晏黎见状轻叹一声,换话题道:“你今日来找大侄砸做甚?”
“还不知。昨日寇谦去府上找我,说皇兄有事相召。我当时赶着去见曈曈,便回绝了他。”晏逐川道,“五叔你呢?”
“我也差不多。昨夜回府后管家说大侄砸派人找过我,让我今日一早就进宫。”晏黎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可困死我喽。”
晏逐川闻言心头疑惑更甚,只等见到皇兄后为他们解惑了。她看了看天色,这时候皇兄也该下朝了吧。
“对了,五叔。你可知江湖上有何门派,是擅长女扮男装的?”
“女扮男装?”晏黎挠了挠头,“我只知滇南一带有个只收女子的冰蝉教,女扮男装的倒是未曾听闻……不过我可以写信替你问问我大哥,他什么都知道。”
“我已打算派人去查,只是看到五叔随口问问罢了,倒也不必劳烦颜少侠。”
“不劳烦不劳烦,一家人不用白不用。刚好我今日要寄信给他,顺手的事儿。”
晏逐川看他提起颜泱时那眉飞色舞的劲儿,挑挑眉戏谑道:“原来颜少侠已是自家人了,不知侄女我要不要改口叫一声五婶?”
“你……你何时学得如此牙尖嘴利,小心阿曈不要你。”晏黎竟面色一红,作势要拿扇子敲她,却并未反驳。
晏逐川微讶,她本想逗逗小五叔,不料他和颜泱竟真的……
不过细细回想他二人相处情状,便觉亦在情理之中。五王爷晏黎虽为人通达,却也并非痴傻,相反他十分睿智精明,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亲兄弟还明算账,而他这么多年来如何待颜泱,便足以说明一切……也就只有单纯的曈曈才会将兄弟之辞信以为真。
观晏黎之神色,似乎也并非是他一厢情愿。如此再好不过了,也算是可喜可贺。只是如今颜泱仍在浪迹天涯,她这五叔恐怕有得捱了。
见不到曈曈的晏逐川,心中升起一丝同病相怜的快乐。
晏黎对晏逐川的幸灾乐祸毫无所觉,待脸上红晕褪去后,他抬头问道:“好端端地,你为何忽然要查这样的门派呢?”
晏逐川见四下无人,便把昨日大理寺卿去找她商议之事一五一十说给了晏黎。
“你是在怀疑潜入天牢杀人灭口者,实为女子?”
晏逐川眉头微蹙:“有这个可能。可目前本朝三品以上的女官,唯有秦陆二位。”
那二位女官,一个已是当朝左相,另一个是吏部尚书。本乃皇上当年在民间躲避追杀、韬光养晦时,辗转结识的恩师和同窗。她二人与晏辰相交于危难之际,在助其夺回皇位的一路上亦有从龙之功,尽心辅佐至今,并不像是会有异心之人。
正因如此,案情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所以你就把目光投向了江湖门派?”
晏逐川点了点头:“背后之人诡秘又谨慎,几次失手,却始终未暴露身份。敌暗我明,不得不防。”
“另外,那名死掉的女刺客为何不惜服药来长久地扮作男子,我至今未能想通。”
“或许只是她私人的癖好?”晏黎这会儿已经彻底醒了神,一同冥思苦想着。
晏逐川摇了摇头,她总觉得这里面处处透着蹊跷。
长期女扮男装的刺客、天牢中留下的女子足印、被损毁的牢房记档……
倘若她能找出这其中的关联,或许就能离揪出幕后之徒更近一步了。
日上三竿,不远处人影憧憧,喧哗声起了又落,这是散了朝。
晏逐川和晏黎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懒得同那些官员大臣们寒暄,便又等了些时候,待人影散尽,才一同往庆安殿前行去。
殿门紧闭,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太监立在门外,向他二人行礼。
“我们在外头等好久啦,快去通报吧。”晏黎摆了摆手。
那小太监却并未动身,低着头为难道:“长公主殿下恕罪,五王爷恕罪。陛下今日早朝乏累,说要好生歇息,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晏逐川嗤笑一声,又忽然喝道,“抬起头来!”
小太监似是被这一声冷喝惊到,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晏逐川。他身材瘦小,生得唇红齿白,便是宫人中也少有这样好相貌的。
“你是谁?许公公去哪儿了?”晏逐川盯着他,冷冷问道。皇兄身边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许公公在伺候,从无例外。
那小太监嗫嚅回道:“奴婢小平子,许公公前两日告病了,因此这几日是由奴婢来暂、暂代伺候陛下。”
“大侄砸不见别人,定不会不见我们。你去通报一声便知。”晏黎只当他是新人,不晓得他们同晏辰之亲厚,耐着性子温声说道。
小平子却直接跪下,朝他二人道:“殿下和王爷就请回吧,别为难奴婢了。陛下真的吩咐过,不准任何人打扰,奴婢不敢违抗陛下口谕啊!”
看着眼前战战兢兢,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小太监,晏黎心中也犯起了嘀咕。
不说别的,晏辰并非暴君,若宫人无错处,他向来以温和宽仁待之……这小太监不至于怕成这样啊。
况且,明明是皇上召他们入宫相谈的,现下却又让他们吃闭门羹,这也变太快了吧!
晏黎偏头朝晏逐川看去,想看看大侄女作何想法,却见晏逐川盯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冷笑一声拔出刀来。
“你不敢违抗,我敢。”
“你不去是吧?我今日就在这把你砍了,再去见皇兄,你看他会不会治我的罪?”
小太监瞪大眼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逼迫至自己面前,一屁股跌坐在地,狼狈地朝后退去:“我去通报!我这就去……长公主殿下饶命啊!”
“不必了。”晏逐川单手拎起小太监的衣领子,直接拎着他撞开了大殿正门,一路拖着人朝里面走去。
晏黎尾随其后,经过两旁侍卫时还偷偷瞄了瞄。可侍卫大哥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巍然不动。
晏黎一脸赞赏地给他们竖了个大拇指,抬腿跟进了大殿。
庆安殿内,晏辰正伏在书案后批阅奏折,晏逐川大步流星走至阶下,将手中提着的小太监朝旁边一掼。
“小平子,你怎么了?”晏辰听到动静缓缓抬头,露出些许疑惑神色,“川儿,这是何故?”
“陛下!”那方才还跟被吓破了胆似的小太监,此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匍匐到晏辰脚边,急急忙忙道,“陛下您莫怪长公主殿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许公公曾提点奴婢,陛下早朝后最是疲惫,奴婢初来乍到不懂太多,只想让陛下好好休息……不想却与长公主殿下起了冲撞。都是奴婢该死,长公主殿下方才若要替陛下打杀了奴婢,奴婢也绝无怨言。”
“只求陛下千万不要怪罪长公主殿下,伤了和气。”
小平子伏在地上磕完头,抬眼望向晏辰,一张白净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额角还沁出了血丝,端的是我见犹怜。
“你这刁奴,胡搅蛮缠些什——”
“川儿!”晏辰不满地打断了她,“小平子只是尽忠职守,你堂堂长公主,如此刁难一个宫人,岂非失了身份!”
“动不动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朕早说过你该收收你的性子,此处是皇宫,不是战场!”
“……皇兄教训得是。”晏逐川低头抱拳,不情不愿道。
晏黎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抖开折扇掩住了唇边逸出的笑意。
晏黎伸手将小平子扶了起来,道:“去将前日淮安侯进献的那幅画取来。”
小平子应声去了,片刻后抱着一轴画卷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放在晏辰面前的桌案上。
“朕要和五王爷赏画,这里没你事了,下去吧。”晏辰摆了摆手。
想了想又道:“回去后上些药,好生歇息。”
待小平子退出大殿后,晏辰朝晏逐川眨眨眼,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第69章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晏、辰!”
晏逐川双手撑在铺满奏折的桌案上, 俯视着缩进龙椅的年轻皇帝,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打算怎么解释?”
“川儿你淡定些……朕胸中自有盘算。”晏辰手脚并用地抱住龙椅,顺势向晏黎投去求救眼神, “五叔,帮帮忙啊!”
不相干之人已被屏退,晏黎终于得以放下执扇掩唇的手, 忍了许久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五叔你快别笑了,川儿要弑君了。”被晏逐川追着揍的九五之尊, 委委屈屈地躲到五王爷身后。
晏逐川眯着眼冷哼一声:“你若是这等识人不清的昏君,我正好为民除害!”
晏黎笑得累了,伸手在这兄妹二人中间虚拦了一把:“大侄女消消气, 大侄砸你快给我们分说分说, 那小太监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公公确实病了, 可朕觉得有些蹊跷。”
晏辰敛起说笑之意,神情严肃起来,另两人也跟着蹙起了眉头。
“许公公上了年纪,偶尔力不从心也是有的。但从前许公公便是告假,也定会安排他的徒弟小福子来替他伺候朕,从无例外。”
“许公公这次病得突然,这个小平子到朕面前毛遂自荐,说小福子日夜辛劳照顾他师父, 也跟着病倒了。朕也曾派太医去看过, 太医并未瞧出有何异样,为他们师徒俩开了药暂且静养着。”
“然后你就准了?”晏逐川提高了些嗓音,“这小子明显心怀鬼胎啊!”
晏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小声些, 转过身回到桌案前坐下,道:“朕何尝看不出他有问题,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天牢刺客被灭口之事,想必岑爱卿已经和你说过了。朕料想,无论背后是谁在操纵,手段如此狠厉,必不会轻易放弃。”
“倘若朕处置了小平子,对方一计不成定会再生毒计,倒不如佯装中计,让他们自以为进展顺利,而我们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也太危险了。”晏逐川有些头疼,死老哥不会武功,现今身边再放着这么个居心叵测之徒……让人如何放心。
晏黎也有些担忧:“以退为进,此法虽妙,可大侄子你乃一国之君,倒也不必如此以身犯险吧……”
晏辰勾唇笑了笑:“朕不是还有你们吗?况且,小平子若要直接对朕下手,他是有无数个机会的。眼下看来,他们似乎另有所图。”
“且他们所图之事,单靠一个小太监是成不了的,背后之人在朝中必有内应。”晏辰眼神渐冷。
“朕倒要看看,最后钓出的是哪条鱼!”
“小平子,过来!”
小平子刚刚走过长廊的拐角,便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叫他。抬头张望,果不其然又是那人。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遂沿着墙根儿快速走到那人身旁。
“程大人,有何吩咐?”
“你怎么办事的?连人都拦不住!”那男子低声呵斥道。
小平子垂着头,语气却一改方才在殿内的唯唯诺诺,凉丝丝道:“程大人既一直在暗处旁观,便可知长公主并不吃我那一套,她硬闯起来,谁能拦得住?”
“你……!”那人似是要发作,转而呵呵冷笑道:“银瓶,你这般敷衍应付我倒没什么,可你家主人脾气如何,你是知道的。”
小平子顿了一顿,道:“虽未能阻拦他们相见,但我幸不辱命,已取得了皇帝的信任,连日来皇上都让我在身边伺候。倒是你……顶着程大人的身份,在宫中来往还是当心些吧。”
“办好你的差事,旁的无需你管。”那人面色不悦,“皇帝当真已十分信任你?”
“当然。”小平子语气似有不耐,“方才在殿内,皇上甚至为我当面训斥了长公主,长公主失了颜面,脸都绿了。”
那人闻言点了点头:“做得不错。让你打听之事可办妥了?”
“我按你所说试探了几回,皇上似乎并不像传闻那般对长公主推心置腹,仿佛心中一直对长公主手握重权有所忌惮。”小平子低声道,“皇上前几日常常梦魇,醒来后思虑重重,还问过我对长公主有何看法……”
“梦魇?可知他所梦何事?”那人急切追问。
小平子微微摇头:“皇上不肯告诉我。但我偷偷听到过几次……皇上在梦中喊长公主的名字,听起来十分惊恐愤怒,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好梦。”
“哦对了,皇上还提过,想挑个吉日,命人寻位得道高人进宫来卜算国运。”*
那人陷入了沉思,又听小平子道:“也不知主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既已让我混入皇宫,随侍在君王之侧,何愁没机会下手?何不直截了当些,免得夜长梦多。”
“你懂什么!有晏逐川在,便可保那皇帝无虞,而想要‘玉面修罗’的性命,又谈何容易?你家主人之前几次派高手分别刺杀他们兄妹俩,皆无功而返。你姐姐就……”那人收住话头,瞪了小平子一眼,“总之,若要直接行动,一旦失手,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你家主人才让你我里应外合,先离间他兄妹二人。”
“一旦晏逐川失了圣心,他兄妹二人生了嫌隙,于我们而言就方便多了……你老老实实办事,切不可自作主张轻举妄动。”
那人想了想,仿佛不甚放心似的又问他:“皇帝身边原本那总管太监,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许公公被我下了药,不缠绵病榻几天几夜是起不来的。”小平子抬起头,漠然的声音中泛起些许温度,“我姐姐她当真好好的吗?”
“这是自然。只要你好生办事,你家主人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姐姐。”那人转过身去,“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你记得机灵些。”
小平子望着那身着紫色官袍匆匆离开的背影,眼底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阴影。
与此同时,同样望着这个背影的,还有刚从庆安殿离开的晏逐川和晏黎二人。
“咦?那背影好像程大人哦。”晏黎用手在前额搭了个凉棚,踮着脚尖眺望。
“程大人?哪个程大人?”晏逐川漫不经心地问道。
“自然是礼部尚书程纶。”晏黎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大侄女,不是我说你呀,这朝中官员,你有几个叫得出名字?”
“我沧澜军千万士兵的姓名尚不能一一道出,已是有愧。这些拿着厚俸却碌碌无为之辈,何德何能让我记住名字。”晏逐川嗤了一声。
“啧啧。”晏黎也早料到她这般反应,摇了摇头和她一道往宫外走。
“哎,说到这个程纶,最近坊间倒是有一些关于他的奇怪传闻。”晏黎嗑着一包刚从庆安殿顺来的松子,语气神神秘秘的。
晏逐川对此兴致寥寥,晏黎却挤眉弄眼地打开了话匣子:“近来京中人人都说,这个程大人啊,那方面不行。”
“他人到中年了还没个一子半女,又不纳妾,早先还收了个义子……哦,就是那位姓黄的草包禁军统领。之前霜月出事那次,想编排你结果挨了一顿板子那个。”
晏逐川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五叔怎地如此八卦,人家不纳妾就不能是夫妻感情恩爱么?”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呀。可这程纶近来开始频频光顾青楼。”晏黎摊手解释道。
“既然都去寻花问柳了,想来是行得很呗。”晏逐川冷哼一声,撇了撇嘴角懒懒接道。
晏黎摇了摇手指:“非也非也,他若是正经去逛青楼寻消遣的,这传闻自然就不攻自破了。可程纶每次去青楼时,都单要一间上房,却不点任何姑娘作陪,银子还照给。”
“因此旁人都说,这程大人是听到关于自己的传闻,为了向人证明,故意去青楼做给人看的。”
晏逐川挑了挑眉看他:“五叔怎知道得如此详细,莫不是亲眼在旁边见着了?”
晏黎闻言挠了挠头:“你也知道,自打我大哥走后,我便没再去过那弈吟阁了。可我有时会去青楼里找姑娘们……你别这么看我,我是去纯聊天的!和姑娘们谈天说地那叫一个妙趣横生。美食茶饮,脂粉衣装,话本异闻……能聊的可多了去了!不比同那些污浊须眉厮混要强上许多嘛。关于程尚书的这些事,也是前日我去锦乐坊时,那儿的姑娘跟我讲的。”
“我这不是闲得慌么。”晏黎垂眉耷眼地叹了口气,“唉,没了大哥在身边,这日子就少了许多快活。”
晏逐川自觉不会哄人,便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这种心情她是十分理解的。她与曈曈只是分居两府几日,便已觉思念难捱。
晏逐川想了想,将那轴晏辰给她的画卷塞进了晏黎怀中。
“这画送给五叔吧。”
“诶……当真?”
“嗯。五叔不是常说颜少侠好虎么。”
晏黎抱着卷轴笑眯眯地点头:“是呀,大哥最喜爱老虎了,来日他见了这画,定然欢喜!”
看到晏黎如此开心的模样,晏逐川也微微一笑。
晏黎掸干净指尖上的松子皮,又掏出手帕来使劲儿擦了擦手,才徐徐展开画卷。
画上是一只毛色金黄的吊睛白额虎,眯着眼卧在一块岩石上,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和冉冉升起的红日。
晏黎不由自主地点头,目露赞赏。这画师技法了得,画中虎虽闲卧,却栩栩如生,王者之姿不减半分,仿佛随时就要站起来仰天长啸,震颤山林。
“啧啧,淮安王真是慧眼识珠啊。”晏黎将画小心翼翼地收起,纳闷道,“此等佳作,你说大侄子怎么不自己留着,反赏给了你呢?你又不好这口……”
这也是让晏逐川有些在意的地方。她向来对文玩书画之物毫无兴趣,方才在庆安殿内,他们正打算同晏辰细细商议一番之后的计划,晏辰却忽然以困倦之名,草草将他们赶了出来,临走还把这幅画塞给她,让她回去好生品鉴。
那幅画在晏黎手中徐徐卷起,晏逐川静静看了片刻,忽然间福至心灵般,领会了晏辰的深意。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啊?”晏黎抬头,有些没反应过来。
“皇兄猜到朝中官员里有人有异心,借这虎画暗示我去查探。”晏逐川解释道,“方才他匆匆结束与我们的谈话,大约是怕隔墙有耳,不宜多言。”
联系到刺客灭口案的疑点和晏辰以身作饵的打算,不难想到这一点。
晏黎此刻也明白过来:“嘿,你俩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瞧这默契劲儿!”
“走,咱找个地方坐下说。”晏逐川雷厉风行地拉起晏黎,“把你方才说的那程尚书,还有近日来有奇怪之处的官员,都跟我细细讲一遍。”
第70章 一旦见过光明,便再难忍受黑暗。
光阴似箭, 转眼间,距洛曈的十八岁生辰已过去半月有余。
自从那次争吵后,洛丹歌师徒俩各揣纷乱心绪, 彼此都不大主动理睬对方,每日晨昏碰面也只是干巴巴地问候上一句,看得身边人都跟着摇头叹气。
洛丹歌本是隐世高人, 有些古怪脾性也就罢了,令众人咋舌的是平日里温温软软的洛曈, 此番竟也像是打定了主意似的,誓要倔强到底,不肯服软低头。
晏逐川得知此事后又是感动, 又是疼惜, 亦托凌肃带信劝过洛曈, 担心她和洛谷主之间的师徒情谊因她而生分。可哪怕是晏逐川也劝不动她,众人自是无法,只感叹这二人不愧是师徒,这认准了就执拗到底的秉性还真是如出一辙。
好消息倒是也有。洛曈生辰已过,洛丹歌却没再提起带洛曈回清荼谷之事,甚至不再禁足她于凌府,默许洛曈可上街出门。
但洛曈不知是赌气还是打着什么主意,就是不出门, 也没将此事告诉晏逐川, 仍只由凌肃来往于两府之间传讯。
幸而晏逐川怕她无聊寂寞,每次传信,都会把近日发生的大小事情尽数讲给她听, 霜月也时常来凌府陪她解闷,还有汤圆这个小活宝在眼前逗她开心……日子过得也不算太难捱。
这日, 凌肃照常替晏逐川来凌府送口信。
凌肃跑腿勤快且毫无怨言,一半是因着忠心,另一半,则是为了能多见见某个人……为了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见到霜月的机会了,十年来,她将这份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意,连同那些如梦似幻的过往一起,尘封在心底。
可上天垂怜,竟让她得以和霜月再次相遇。凌肃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可以和她并肩行于阳光下,她真挚热忱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当埋藏已久的深情被翻掘,那些曾经不敢触碰的奢望,也开始蠢蠢欲动,逐渐破土而出,肆意生长。
连日相处下来,她能感受到霜月待她确实是不同的,然她并不敢奢望那些非分之想。她亦曾想过就这样以知己的身份,默默陪在她身旁,护她一世安宁。只要霜月平安喜乐,她便别无所求。
但人总是贪心的。
霜月是汝牢国的公主,她虽暂时留在了凤麟城,可总是要回去的;而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要随元帅一起回漠北。凌肃渐渐发现,她无法欺骗自己,无法忍受来日亲眼看着她同旁人缔结连理,儿孙满堂……
一旦见过光明,便再难忍受黑暗,哪怕早就对黑暗习以为常。
她决心赌一把。
熟门熟路地翻过凌府院墙,拐过一条铺满落花的小径,凌肃来到了洛曈居住的小院。
五月里天气渐渐炎热,廊下窗正开着,房内谈笑之声隐隐传来。听到霜月的声音,凌肃心头一喜,然想到自己的计划,复又陷入忐忑。鬼使神差般地,她在窗边停住了脚步。
房内二人似乎未有所觉,随心自在地说着小姐妹间的家常话。
“先前我还暗自奇怪,以霜月你的性子,若不愿和亲,又怎会被人强迫,委曲求全。”软软糯糯的嗓音是洛曈,“原来你本就打算来中原寻人呀。”
“没错。”回应她的是霜月清亮悦耳的声音。
“那如你所说,这个人,便该是霜月你的心仪之人了吧?”洛曈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可凌将军……”
难道他们都会错了意?霜月其实对凌肃并没有那方面的念头?可明眼人都瞧得出她们对彼此互生情意,只是一个闷、一个钝,这才进展缓慢……
“那根木头。”霜月低着头,似乎有些走神,“我想……关于我要找的人,她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
明明是夏日里的艳阳天,驻足于窗外的凌肃却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身到心凉了个透。
原来她早已心有所属。
原来一切只是她的妄念。
她无心再继续听下去,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凌夫人带着丫鬟来给洛曈送些凌员外新做的糕点,路过小花园时,恰巧看到凌肃飞速掠过的身影。
“瑶筝,刚刚过去那个影子,看着好像……是小凌将军吧?”
瑶筝跟着扭头望了望,摇了摇头:“奴婢也没看清呢,夫人。”
凌夫人微微蹙起蛾眉,凌肃这些日子时常登门为长公主和曈儿传信,不知不觉同她也熟识了许多。刚刚匆匆一瞥间她未能看得十分仔细,可观那孩子今日的神情,怎么仿佛有些失魂落魄似的……
房间里,霜月仍在自顾自地讲述着。
“那根木头曾问我,总是这样救人回去么?阿曈你不知,除了阿颜,若说我还救过谁,就只有她……只有我要找的阿肃。”
“可那段经历,我从未对人讲起,连我父王和母后都不知晓。那木头极有可能同我的阿肃有什么渊源,甚至她们相识也说不定!”
“你是因此才同凌将军交好的么?可你为何不直接问她呢?”洛曈一双杏眼睁得圆圆,有些艰难地开口,也似在自言自语。“如今这般……倘若凌将军得知,怕是要难过了。”
霜月忽然抬起头,拉住洛曈的手恳切道:“阿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暂时不要让那木头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这样做是我不对,我也搞不清我为何会如此……可我就是不想看见那根木头伤心的样子!”霜月烦心地抓了把头发,语气充满了小心和彷徨,同平日里那个张扬洒脱的霜月公主判若两人。
洛曈没说话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就在方才那刻,她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未能抓住它。
不去理会那转瞬即逝的古怪思绪,洛曈无奈地望向霜月,眼下的情势她已再明了不过了。
“傻霜月。”
分明是动了心还不自知。
正当洛曈在犹豫作为朋友她是否要推波助澜一把的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玉笙轻手轻脚地探头,见屋内只有洛曈和霜月二人,便眨眨眼,笑着对洛曈道:“姑娘,你瞧,谁来啦!”
玉笙朝旁边让了一步,露出了身后那人高大的身影来。
“逐川!”洛曈见到来人又惊又喜,“噌”地站起身来奔了过去。
晏逐川张开双臂将她稳稳地接住,二人紧紧相拥了片刻。
“逐川你怎么来啦!”
晏逐川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木头没和你说我会来么?”
洛曈跟霜月对视了一眼,神色茫然:“今日还未曾见到凌将军呀。”
“啧。”晏逐川眯了眯眼,“这不靠谱的木头又跑哪去了。”
“哼,肯定是自己偷偷去了什么好玩的地方,不够意思。”霜月扁扁嘴,一双紫眸转了转,笑嘻嘻道,“我就不打扰你们啦,阿曈咱们下次见!”
望了眼霜月离开的背影,洛曈心中却隐隐有不安划过。
若当真是凌将军有事没来还好,可若凌肃来过,算算时间,难道是她听到了什么……
不,不会这么巧的。洛曈将那丝担忧按下不表,转而看向逐川。
自生辰那日同游画舫后,她和逐川也有十多日不曾相见了,心中甚是想念。
“曈曈,想不想出去玩?”晏逐川笑吟吟地瞧她。
连日来替皇兄奔波查案,夙兴夜寐,自是辛苦。可当见到她的小姑娘这一刻,晏逐川只觉得全部身心的疲惫都被涤荡一空,眉眼间亦焕发出多日不见的神采。
想到师父已经收回了对她外出的禁令,洛曈抿着嘴点了点头。
向玉笙留下一番简单的交代后,二人便携手来到凤麟城的街市上。
其时已是晌午,空气中有些闷闷的燥热,并不是出门溜达的好时机。然洛曈许多天没出门,又有恋人在侧,兴致正浓。晏逐川虽担心她身体,也不忍拂了她的兴致,便撑着一把阳伞遮在洛曈头顶,并时不时为她拭去脸侧的薄汗。
洛曈或许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小身板,俩人才逛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觉得有些累了。晏逐川怕她中暑气,便连忙寻了个阴凉处坐下来歇息。
“来,尝尝这个。”
一碗晶莹的冰雪冷元子被捧至洛曈面前,洛曈眼睛一亮。
原来逐川方才是去为她买冰饮了呀。
一颗颗雪白的豆粉小团子圆润可爱,咬在口中软糯细腻,冰凉清甜,确为炎夏消暑之佳品。一碗元子下去,果然昏昏沉沉的倦怠之感散去了不少。
逐川的体贴,让洛曈心头熨帖不已,却也泛起丝丝愧疚。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晏逐川观察曈曈神情,刮了下她鼻尖温声嗔道。
洛曈闻言微讶,不禁为逐川的敏锐感到有些意外,她迟疑了下,轻轻开口道:
“我觉得我好没用呀。”
“胡说。”晏逐川屈起食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不准说我家曈曈坏话,曈曈最棒了。”
“可是,大家都很厉害……”洛曈揉了揉被敲过的额头,“逐川你自不必说,霜月能歌善舞又武艺高强,凌将军和颜大哥亦是本领卓绝,五王爷看似不着调实则睿智通达,就连暗卫们都各有所长……”
“逐川,虽然你很少提及,可我知道,自从入京以来,你身边的危险就未曾断绝。你和大家都一直在为此奔忙。”
“只有我什么也不会,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总是拖你的后腿。”洛曈说着说着垂下了头,声音充满沮丧。
“傻丫头。”
晏逐川被气笑,可看到小姑娘自怨自艾的模样,又疼惜不已。她轻叹一声,揉了揉洛曈的头道:“你方才所言的这些,是他们的本事没错。可我心悦你,只因为你是洛曈;我要娶你,是为了疼你护你,又不是贪图你的本领,为了让你为我干活。”
“我晏逐川要的是媳妇,又不是部下和帮手。你若文武双全无所不能,要他们都做什么去?”
洛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逐川这话虽听着不太正经,可似乎……也有些道理诶。
“所以……我便是百无一用也没有关系么?”洛曈歪着头眨了眨眼。
“没错,但是。”
晏逐川双手捧起洛曈的脸,语气温柔,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才不是百无一用,曈曈。”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你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数也数不清的好处。”
“你心地质朴纯善,生得又如此伶俐可爱。天真烂漫却不莽撞,冰雪聪明却又谦逊有礼。既有巧手可夺天工之技,亦有体察入微、善解人意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万物有灵,都忍不住亲近于你。你是上天遗落在凡间的至宝,我晏逐川上辈子定是个行善积德的菩萨,这才让我今生遇见了你。”
“我,我哪有你说的这样好……”洛曈被她这一连串的如数家珍夸得脸都红了。
晏逐川微微笑了:“你眼中总是能看到他人之好,却偏偏看不到自己,是不是太偏心了些?”
“远的不说,就说打我遇见你开始,在卧云县,是不是你辨认出那鹰形刺青我们才得以循到玄雾楼参与的痕迹?灵猫刺杀案中也是你细心从猫和钥匙上发现了端倪;在何锁匠家若不是大吉跟着你,我们又怎会抓住凶手?这桩桩件件,都离不开曈曈你的功劳,你是我晏逐川的福星才是。”
“你说自己百无一用,难道我是个瞎子不成?”
洛曈无言反驳她,虽觉得逐川也太夸大其词了些……她却不得不承认,那些妄自菲薄的黯淡心绪,在听到逐川这些话后,正如日出之后的雾霭一般,一点一点渐渐消散。
她虽还不能做到十分相信自己,但她相信逐川。
看到洛曈眼中的阴霾逐渐被明亮所取代,晏逐川也愉悦地勾起唇角,拉过洛曈的手道:
“走,陪我去一个地方。”
“嗯!”
二人走远后,树后缓缓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白发白衣的身影来,正是一路尾随在后,将一切都纳入眼底的洛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