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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就算是天塌了,也有我在。”


    “愿它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逢凶化吉, 吉祥平安。”


    洛曈朝小狗伸出手,小狗似乎感受到了面前人类传递而出的善意,又似是喜欢洛曈为它取的这个新名字, 毫不犹豫地跑过来,嗷呜嗷呜地蹭着洛曈的掌心。


    晏逐川在后院找了块空地,陪洛曈一起将大吉的娘亲埋葬好, 还立上一块木牌,刻了“忠犬之墓”四字。


    夜晚露气重, 虽是暮春时节,晏逐川仍担心洛曈寒夜受凉,遂带着她和大吉先一步回府去, 嫌犯由暗卫们押送入狱候审。何锁匠的尸体则派人先抬回衙门, 待其亲友认领。


    当初皇上下旨交予她全权负责此案时, 便已同各处传达过口谕了,因此不论是大理寺、刑部、还是凤麟府衙,各方都表示会全力配合长公主。晏逐川此次回京也没带多少人手,这样一来倒给她省下许多方便。


    二人共乘一骑,晏逐川如来时那般将洛曈圈在怀里,微风识途,自己朝回府的路上走去。


    一路上洛曈都十分安静,小姑娘虽向来生性乖巧, 但同她却是难得像今日这般静默无言, 让晏逐川多少有些在意。


    晏逐川拢了拢缰绳,让微风跑慢一点,她俯身偏头瞧看怀中人神色。


    洛曈搂着大吉, 紧偎在晏逐川胸前,一张小脸还隐隐泛白, 微微低垂的目光纷乱无定,显然是一副惊惧未消的样子。


    “曈曈,你还好么?”晏逐川心下担忧。


    “逐川,我有些怕。”回应她的是洛曈比平时还要软上三分的声音。


    这也难怪。曈曈性子温软,虽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了,但骤然看到这死于非命的尸体,不害怕才奇怪。


    晏逐川心疼极了,圈住洛曈的手臂又紧了几分,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忽然间笨嘴拙舌起来。


    曈曈如此可爱淳良,想来从前在清荼谷定是被照顾得好好的,都是打从遇见了自己,才无端被卷进这些是非之中……


    晏逐川正沉着一颗心惴惴自责,却听洛曈又缓缓问道:“逐川,人命竟是如此脆弱的么?”


    “从前在谷中,我见端木姨母治病救人,只道性命珍贵,却未曾想过它们这般易折。风云祸福,只在旦夕之间……”


    “那何师傅,会行走于街上,会同他人说笑;有些小毛病,亦会发善心,同我们并无什么分别。他本无罪,却惹来杀身之祸。”洛曈轻轻叹了一口气,眉眼间满是哀戚的愁容,声音渐小,“纵然凶手会被严惩,可人死不能复生。若行走于世是这般凶险,逐川,我……我要如何变强些,才能护得你万般周全呢?”


    洛曈一腔忧愁诉得真切,晏逐川却愣住了。


    她原以为洛曈是怕随她身入险境,怕这种种——皆因待在自己身边才接踵而至的是非纠缠。虽说她晏逐川绝不会护不住自己的人,可纵使骄傲如她,也会担心曈曈是否会恼了她,嫌了她,是否会有哪怕一丝的不情愿。


    却不料曈曈竟然是这般想的。她捧在心尖上的小姑娘啊,自身都还那样娇怯,却已然在惦记着要保护她了。


    晏逐川心头一酸,仿佛蓦地陷入一片柔软。


    洛曈久久未闻得逐川回音,有些局促起来,想来逐川一定在偷偷笑自己吧。


    洛曈也清楚自己的斤两,武一窍不通,文亦无所长,要谈保护逐川可不是有些妄想了么。但她真的好怕,更不敢去想,若有一日逐川也受到伤害,无力回天的样子。哪怕仅仅是假想一下,都令她痛彻心扉。


    晏逐川正动容,突然感到手上一凉,随后一滴水渍在她衣袖上氤氲开来。再一看洛曈,竟是低着头抹起了眼泪。晏逐川慌了,忙将洛曈微微扭转,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


    了解到洛曈缘何伤心落泪后,晏逐川的心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曈曈莫哭,若是旁人瞧见,可要以为我欺负你了。”晏逐川单手轻柔地拭去小姑娘脸侧的泪珠,低头在她耳边温声哄着,“是我不好,害我的曈曈平白担心这许多。”


    “不是的,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唔——”洛曈闻言连忙摇头,又欲自怨自艾,弗一回眸,嘴巴便被堵了个结实。


    突如其来的这个吻炽烈而绵长,洛曈还怔愣着不及回神,便再一次体会到了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唇舌交缠。


    晏逐川漂亮的眉眼近在眼前,璀璨如星子。洛曈羞于直视,急忙阖上眼帘。夜色幽深似墨,她倒不必担心绯红的面颊被瞧见,可那如鼓点一般愈来愈快的心跳声,却透过紧密相依的身躯,诚实地传入了晏逐川胸膛之中。


    “嗷呜……汪!”


    若不是大吉在洛曈怀中不满地挣动了起来,这一吻不知要到何时才罢休。


    “小笨蛋,下次要记得换气。”晏逐川见洛曈险些将自己闷坏,缩在她怀里直微微轻喘,不由得失笑出声,捏了捏洛曈的脸蛋道。


    洛曈抱好大吉,只窝在晏逐川胸前不做声,抿紧的唇角悄悄弯起,任由脸上热气蒸腾。方才一路行来她还依稀觉得这春夜着实有些凉,现下却是一点都不冷了。


    微风依晏逐川的授意慢悠悠走了这半天,早已按捺不住了,不满地仰头打了个响鼻。晏逐川搂紧了洛曈,轻道一声“坐稳”,便策马快跑了起来。


    微风跑起来略有些颠簸,洛曈只觉仿佛置身小舟,一颗心忽上忽下,直至飘入云端……


    今夜的月似乎格外皎洁明亮,夜空中繁星点点。清清凉凉的夜风,同身后之人那令人安心的声音一起,轻柔、却坚定地掠过洛曈耳畔:


    “别怕,就算是天塌了,也有我在。”


    话分两头,暂且放下晏逐川和洛曈二人抓到那杀害锁匠之人回府不提,却说白日里午后,凌肃和霜月去查那玄雾楼的踪迹,她俩正边走边聊着,要找的目标就出现了。


    她们其时正身处于闹市之中,商贩叫卖,人来人往……霜月猛然被凌肃拉到树后,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脚下不稳,和凌肃撞到了一处。她才揉着肩膀呼痛,凌肃的手就捂上了她的嘴。


    凌肃下意识地出手,并未想太多,直到掌心传来无法忽视的温软触感,让她不由得怔了一瞬。对上那双睁圆了看着她的紫眸,凌肃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往斜前方指了指,便松开了手。


    霜月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茶楼,生意挺红火。二楼拐角处的阴影里,坐着一个奇怪的人,半张面具遮住脸,左顾右盼颇为醒目,想来目标就是他了。


    “他是谁?”霜月压低声音问。


    “别直愣愣地盯着,太明显了。”凌肃掰过霜月的头,也低声道,“我此前调查时,曾见他和玄雾楼的人一起出现过。”


    那蒙面人似是在等什么人,每隔一会儿便要看看楼下和远处,反却没什么心思喝茶,店小二也始终不曾凑至他跟前。


    约摸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夕阳渐渐西沉,街边的商贩也开始陆续收摊,楼上那位蒙面人终于有所动作了。


    “可算是走了!老娘等得累死了……哎哎,等等我呀!”


    凌肃刚想跟上,就被拽住了衣袖,回身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就见霜月笑嘻嘻道:“嘿嘿……我腿麻了。”


    凌肃回头望了望,眼看那蒙面人离开茶楼,越走越远,遂背对着霜月半蹲了下来。


    “赶紧上来,跟丢了找你算账。”


    霜月未料到凌肃愿主动背她,也没多犹豫,双臂勾住她轻轻一跃就伏到了凌肃背上,嘴角漾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未了解对方底细,二人也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尾随那蒙面人。就见他东拐西拐,朝着城北行去。


    那蒙面人来到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朝身后左右都谨慎地看了看后,钻进了一个简陋的小院。


    霜月连忙让凌肃把她放下来,着急地说:“怎么办?”


    凌肃四下张望了一圈,见旁边不远处有家客栈,在客栈二楼刚巧有间屋子开着窗,遂纵身飞了上去,翻窗入室。霜月见状,便也跟着飞进那客栈。


    站在这扇窗边往下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蒙面人进入的那个小院子。院子由几道矮墙围成,内有一排木头搭成的棚架,木棚里挤满了一群群青蓝白灰颜色各异、咕咕叫的鸽子。


    原来此处是个鸽棚。霜月和凌肃彼此对视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


    只见那蒙面人打开木棚,从一只鸽子脚上取下一个竹筒,拿出一张字条来。蒙面人看过字条后,皱着眉将字条烧了。距离虽远,却也能看清他脸上浮现出的不耐神色。


    那字条是谁写的?写了些什么?凌肃直觉那一定是很重要的线索,可案情还有多处未明,她们此刻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字条被烧成了灰烬。


    突然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二人猛然回头,就见房门被拉开,一名女子震惊无比地伫立在门口,脚边躺着一只水壶。


    “呀!你们是谁,在我房里做什么!来人啊!来——”女子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栋客栈,凌肃忙出手制止她。


    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霜月回头用余光瞟向鸽棚,果不其然那蒙面人已被客栈这里的声响所惊动,正抬头狐疑地盯向她们的位置。


    情势紧迫,霜月灵机一动,一把拉过凌肃靠在窗边,柔软的腰肢欺身缠了上去,双臂勾住凌肃的脖颈……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对情人在耳鬓厮磨,相拥缠绵。


    第52章 一如年少往昔。


    面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 凌肃面色冷峻如常,渐渐幽深的双眸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波动。


    “快配合一点!”霜月贴近凌肃耳边悄声说,“他还在看我们。”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 像小猫抓挠似的。凌肃心中浮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躁动,抬手环住了霜月腰际,将人用力拉向自己, 同时低下头缓缓贴近她面庞,声音低沉:“如此, 够么。”


    瞬间拉近的距离让霜月的心跳骤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二人几乎是鼻尖相抵,那凝视她的目光里写满了认真, 而凌肃的唇就停在自己唇畔, 相距不过毫厘。


    纵然平日里胆大恣意, 霜月也想不到凌肃这根木头竟然……竟然会“配合”至此种地步。她睫毛轻轻颤了颤,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心说幸好有易容在,不然自己此刻的脸一定是红透了。


    然而,那鸽棚中的蒙面人似乎并没这么容易被哄骗过去。


    她们侧身对着窗外,余光可见蒙面人掏出一支小巧的暗器缓缓举起,似弩似匣,默默对准她们的方向。


    霜月心下一惊, 这就要灭口么?光天化日之下, 在凤麟街头?也太目无那啥了点……


    躲?还是不躲?


    那蒙面人的位置还算隐蔽,若她们此时躲开,不就摆明了并非是什么寻常百姓, 暴露出一直在暗中悄悄盯梢他的事实么?


    可若不躲……啧。


    容不得她再细想,查案要紧, 不能打草惊蛇。索性豁出去了!霜月一咬牙一闭眼,正打算听天由命,忽觉身子一晃一轻……


    霜月连忙睁眼,竟是凌肃揽着她转了个身,自己背对窗外,而她伏在凌肃胸前,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霜月还懵着,耳边便传来破空之声,只觉眼前之人身躯一震,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也失了力气渐渐滑落下去。


    “凌肃!凌肃!”


    颀长的身躯踉跄了一步,闷哼一声倒在霜月怀中,下巴抵在她颈窝处。霜月惊慌不已,忙小心地扶着凌肃到一旁坐下。


    “你怎么样!”


    霜月急着查看她的伤势,只见一支短箭插在凌肃背上,她青色的衣裳也被鲜血洇湿了大片。幸而中箭的位置较偏,堪堪避过了要害。


    “盯盯住他。”凌肃脸色发白,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滴下,强忍着痛意吐出一句话。


    “你都受伤了!”霜月急道,眉间泛起愠色。


    “别管我,快去!”凌肃咬紧牙关低吼着。


    霜月拗不过她,也明白若此时前功尽弃,凌肃的伤就算是白受了。她想托房里那位陌生女子替她看顾片刻,可那女子早已吓跑不知所踪。霜月遂带着气狠狠跺了跺脚,转身去寻那蒙面人。


    可待她至窗口看时,那鸽棚竟已人去楼空,倒是刚好教她看见一只白胖胖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从里面飞出来。


    霜月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出窗子,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那只圆润雪白的信鸽。


    “不愧是西域第一的轻功。”凌肃侧身倚着墙坐在地上,想起前些天从兑二那里听来的八卦,抬眼瞧着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怎么下来了!”霜月皱眉,明明离开之前把她扶到床边坐着的。


    “弄脏不妥。”


    霜月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只管好好坐在那,弄脏了我赔人家便是。”


    凌肃喘了口气,问:“那人走了?这是他放的信鸽?”


    霜月点点头,凑上前仔细瞧她后背,喃喃道:“这伤这么吓人,也不知有毒没有,我还是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待我们回去找离三就好。”凌肃见霜月如此小心翼翼的样子,哪还有半点方才横眉瞪眼的气焰,心中微动,想了想补充道,“这箭应是无毒的,射得也偏,那人当只是试探我们而已。不然,我早已不能同你这般说话了。”


    这本是宽心之语,哪知霜月听了反倒更加后怕不已,双眸中满是自责神色。


    凌肃见状心中不忍,道:“这算什么,更吓人的伤不都见过了?”


    霜月抬眸,眼含疑惑地望着她。


    凌肃自知失言,咳了两声,瞥了眼被霜月丢到一旁的信鸽:“先把信给我看看,你也不怕它飞走了。”


    “它敢飞走,就正好拿它炖汤给你补身子。”霜月捧过那只鸽子,从它腿上解下一只细小竹筒,又打开竹筒,倒出里面的纸卷。


    那胖鸽子不知是不是真听懂了霜月的恐吓,显得格外乖顺,不飞也不乱动,倒是十分配合。


    霜月展开那纸卷,寻常的中原文字她是识得的,但这笔迹着实有些潦草,遂她一边努力辨认着一边念给凌肃听。


    “最后一次……机会,老地方候……尔三日。”


    “什么呀,没头没尾的。”霜月噘噘嘴,将字条拿至凌肃眼前。


    “是‘老地方,候尔三日’。”凌肃又看过一遍,上面确实只有这几句话没错。可目前线索太少,也无从推测其真正意图。


    只是有一点很清楚,玄雾楼的人正在京中筹谋着某件危险的计划,且似乎已经动过手了。联系她们入京途中的那次客栈夜袭来看……此次谋害皇帝一案,他们确实有着不小的嫌疑。


    “先回去,跟老大她们会合。”凌肃支撑着要站起来。


    “哎你的伤!”霜月忙按住凌肃,小心地架起她另一条离箭伤稍远的手臂,“窗子是翻不得了,慢慢走,我们从正门出去。”


    见凌肃停下来看她,霜月扁扁嘴道:“大不了赔钱给客栈老板嘛……我就不信银子还堵不上他的嘴!”


    ……


    最后,霜月果真用银子成功安抚了客栈老板,连那位受惊不小的尖叫女子,也拿到了一份权作压惊。


    二人乘马车回到长公主府时,已是夜幕低垂。


    此时晏逐川和洛曈还未归来,* 卞姑姑乍一见到插着箭满身是血的凌肃,好生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姑姑了,很快就镇定下来,本想派人去宫里请太医,可想到这个时候宫门早就下钥了,又犯了难。


    幸而巽五和坤八还在府内,这二人便自告奋勇去寻离三换她回来。


    “凤麟城这么大,她们上哪儿去找离三?”霜月颇为好奇。


    “暗卫之间,有自己的信号和联络方法。”


    长公主府很大,不用说和晏逐川情同手足的凌肃,就连八个暗卫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凌肃此刻坐在自己房里,她清楚,这点伤势和她从前在刀光剑影,沙场厮杀中所受过的那些伤比起来,委实算不得重。


    但她流了不少血,马车又颠簸了一路,这会儿的确感到有些虚弱乏力。


    头愈发沉重,可她尽力控制着自己再撑一阵,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霜月忙前忙后,看她接过丫鬟打来的热水,浣洗手帕,为自己擦干净脸上的汗渍和血污……


    一如年少往昔。


    没人认出易容后的霜月,只当她是凌肃自个儿带在身边的婢女。


    可凌肃知道,她明明是千金之躯。


    “你该回去了。”凌肃开口。


    “你出来太久,馆驿守卫若是发现你不见了,上报皇帝,那便是欺君。”


    “我不走!”霜月柳眉微竖,直接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馆驿里有伊朵呢,我要看着你治了伤再回去!”


    凌肃只沉默地望着她,霜月易容后的这张脸,比起她本人,要平凡逊色许多。更加柔和清秀,却少了几分荡人心魄的冷艳张扬。


    看着看着,凌肃就突然生出一种想把她的易容|面具揭下来的冲动。


    她很想看看,当那张真正属于霜月的面容,露出这副担心自己的表情时,会是什么样子。


    “抱歉。”凌肃突然说。


    “啊?”霜月愣愣看她,有些不明就里。


    “白日里在馆驿,凶你立字据,是我不好。”凌肃低垂了眼眸,语气有些不自然,“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不愿听你发那种毒誓咒自己,才急躁了些。”


    再便是,着实气那颜泱同你如此亲近之故……凌肃暗暗在心中说道。


    “哼,本公主最宽宏大量了,才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呢。”霜月闻言,状似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嘴角却止不住地偷偷上扬。


    虽说她本就快忘了这茬,可那冷冰冰的木头居然会向人道歉!也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了。


    坐了不到片刻,离三便回来了。


    离三提着药箱子一进屋,霜月就“腾”地起身,那热切的目光愣是把这位见多识广的军医姑娘怵得头皮一紧。


    “老大呢?”凌肃问离三。


    “殿下大概一时半刻回不来了。”离三打开药箱,手上做着给凌肃拔箭的准备工作,言简意赅地交代,“抓了个人,在狱里审呢。”


    凌肃支撑到现在已是疲惫不堪,也没力气追问更多细节。只点点头,伸手将那张从信鸽身上截获的字条塞给离三,嘱咐待晏逐川回来便交给她。


    霜月举着灯烛立在一旁,生怕她们不够亮似的。


    “公主还是先出去吧。”许是有了旁人在场的缘故,凌肃又恢复了那沉闷的性子。


    霜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离三,虽担心凌肃的伤势,可阿曈都说离三的医术高明,想来是不会有事的吧。另外,她也的确不忍心看到拔箭的场面……遂抿了嘴点点头,放下灯烛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怕吓到人家?”待霜月出门后,离三动作利落地拔出凌肃背上箭头,凌肃哼都没哼一声。紧接着离三掀开血衣,开始熟稔地处理伤口、给她上药。


    烛光下,凌肃背上那些纵横交错、斑斑驳驳的伤痕清晰可见。


    见凌肃不置可否,离三一边涂抹着药粉一边道:“其实你这些陈年旧伤,也不是没法子的。我那有上好的药膏,祛除疤痕效果甚佳。问你多少次了,你偏不肯试。”


    “每次看到这些伤痕,就会记起当年那段日子。”凌肃微垂的目光渺远,似是扯出了一个无声的浅笑,“要是伤疤没了,回忆……也就跟着没了。”


    “别人都珍藏信物,你倒好,留这么多疤做纪念。”离三无奈摇头。


    他们暗卫八人,虽从小和晏逐川一起长大,但因暗卫营受凌肃直接统辖,在漠北军中时,他们还是和凌肃朝夕相处的时间更多点。凌肃虽然不提,可她心中有个白月光的事,他们多少也都知道一些。


    而白月光本光,此时正在门外坐立不安,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第53章 九出十三归,少了我可不干。


    翌日清晨, 长公主府。


    床榻上的小人儿几乎是一醒来就下意识地扭头朝墙里侧看去,可只看到一面严丝合缝的墙壁。这机关是单向开合的,唯有在晏逐川的房间才可打开。洛曈呆呆地怔愣片刻后, 便一骨碌坐了起来。


    这一夜洛曈睡得极不安稳。


    昨夜里,她和晏逐川一同回府,半途中, 晏逐川突然看到夜空升起了沧澜军暗卫独有的联络信号弹,来自大牢方向。


    这个颜色的信号弹, 是表示有紧急之事需她前往。晏逐川恐傍晚时捉到的那嫌犯出了什么意外,便勒转马头,带着洛曈即刻赶往刑部大牢。


    按理来说, 一个杀害锁匠的庶人, 关入府牢即可, 本毋需如此兴师动众。可因他们是查灵猫行刺一案,顺藤摸瓜才找到何锁匠这里,而此人极可能同谋害陛下之事有所牵连,为防止生变,故破例将人犯押入了刑部大牢。


    待她们抵达大牢后,从晏逐川的暗卫们口中得知,那原本拒不开口的人犯,突然声称自己要交代重要供词, 但事关机密, 他只肯说给长公主本人听。暗卫们无法,只得发信号将晏逐川召唤了来。


    后来之事,洛曈却不愿再去回想……


    据说晏逐川单独提审时, 那人犯不知用何种手段竟悄悄挣脱了镣铐,寻得时机骤然暴起, 欲行刺于她。


    幸而晏逐川并未大意,有所戒备。那人犯偷袭未成,自是敌不过晏逐川之身手,被打成重伤。他只余一口气在,却再无还手之力,便咬舌自尽。


    所谓的要交代供词,大抵也是为骗得晏逐川前来的托词罢了。


    洛曈被晏逐川留在外头,虽未亲眼得见这一切,可也足够胆战心惊。直拉着晏逐川上下查看,尽管晏逐川毫发无损,却也叫她担心得落了泪。


    再后来,洛曈恍惚间已不知是如何回的府,只记得她一直紧紧抓着逐川,直到回了房卧于榻上,也不肯放开。晏逐川一直温声安抚着她,最后打开了那扇墙壁上的机关,让洛曈抓着她的手,二人十指相扣,许久才堪堪睡去。


    汤圆扑棱着飞过来落在洛曈面前,唧唧啾啾的清脆鸟叫声将她的思绪拉回。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玉笙探了头进来,笑眯眯道:“姑娘醒好早呀,殿下去前面处理事务了,特意吩咐不准吵了姑娘休息。姑娘可要再睡会儿?”


    洛曈摇摇头,玉笙便端了水盆进来,好让洛曈洗漱更衣。


    自从上次玉笙因易魂散中毒,洛曈便总对这丫头心怀愧意,觉得是连累了她。玉笙好了之后也不舍得让她干太多活,还托府上的厨娘隔三差五地做些进补的药膳送到她屋里……玉笙本就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几日下来被养得脸都圆了一圈。


    洛曈心系案情,只简单梳洗了下便匆匆跑去用膳。这一顿早膳吃得亦是匆忙,洛曈只喝了一碗桂圆莲子粥,又塞了两只鸡蛋就坐不住了,擦擦嘴朝正厅走去,玉笙和汤圆紧随其后。


    一次又一次发生在身边的危险让洛曈意识到,唯有早日抓住幕后之人,破了此案,逐川才能真正地脱离险境。


    穿过回廊来到前院,洛曈还未踏入正厅的门,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拌嘴的吵闹声音。


    “哎呀阿颜你就不要操心了,我都说不会有事了。”


    “公主还是请回馆驿为妙,若是被发现您抗旨就糟了”


    “大哥其实不必太过担忧,沐云馆驿防守虽严,可里边儿都是霜月自己的人,大侄女这儿也尽可以放心……”


    洛曈听到朋友们熟悉的声音,心中欢喜,加快了脚步。


    一进门,大吉就汪汪叫着扑了过来,围在她脚边欢快地摇着尾巴。旁边一黑一白两只毛团正满室追逐嬉闹,是香香和无忧。


    再一抬头,就见到霜月、颜泱、晏黎三人在七嘴八舌地争辩。


    晏黎正说到“……你也清楚霜月公主的性子,若是真不让她出来透透风,准要闷坏了……”


    易了容的霜月在一旁连连点头。


    洛曈被这一室热闹的气氛包围,自起床后那层隐隐笼罩在心头的不安,不知不觉散去了不少。


    “阿曈,你醒啦!”霜月一把将洛曈拉到身边,“快替我说说这个死脑筋,本公主心里有数着呢!”


    原来是颜泱觉得霜月尚在禁足期间,哪怕易了容,日日都跑出来同他们一块查案总归有些冒险,因此在苦口婆心地劝她回馆驿安心等候消息。


    而霜月决定的事,自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任凭颜泱怎么说都不改主意,正嫌他婆妈,烦得不行。


    颜泱则是转向洛曈,正色道:“还请洛姑娘劝一劝公主,抗旨非同儿戏,颜某以为……”


    “去去去,你们自己纠缠去,别烦我家曈曈。”晏逐川不知打哪突然出现,一把揽过洛曈,“我在你房里没见到人,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困不困,吃饱没?”


    见到一直心心念念之人出现在眼前,洛曈才真正安下心来,抓住晏逐川的手抬头望着她认真点点头:“你不在,我便睡不着了……本就不十分饿,现已很饱啦。”


    晏黎摇着一把降香黄檀洒金折扇,轻撞了下颜泱肩膀:“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事就让霜月公主自己做主吧。大哥你有这个闲功夫的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那可是三千两雪花银呐!”


    “补偿?”洛曈闻言不解。


    “说来惭愧。”颜泱解释道,“是颜某思虑不周,未能备足赎身的银两,幸而有义弟慷慨解囊。”


    “你是弈吟阁的招牌,他们的摇钱树,那鸨母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当然要狮子大开口了,哼。”晏黎掰着手指一脸痛心状地絮絮叨叨,“本王的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跟你讲……九出十三归,少了我可不干。”


    见颜泱斜着眼瞧他,晏黎气势不由得弱了几分,挠挠头道:“那什么……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拿旁的来抵自然也是无不可的。大哥日后闯荡江湖,跋山涉水,别忘了给小弟捎些稀罕玩意就成!”


    洛曈和霜月均是一脸惊诧地瞅着他们,一个没想到颜泱的身价居然如此昂贵,一个则是震惊于向来视财如命的五王爷居然肯自掏腰包替颜泱赎身。


    喧闹过后,众人围在一起继续商讨案情。


    “听说你们从那自尽的人犯身上,搜出不少东西来?”晏黎等人一早就听说了晏逐川昨夜在刑部大牢遭遇之事,很是关心。


    晏逐川轻轻颔首:“共搜出一把钥匙,一封密信,和少许残余的印泥。”


    “印泥!”霜月激动地拍案而起,“他就是凶手!就是那日溜进馆驿给猫儿下毒的黑衣人!那是不是可以跟你们皇上交差了?也好赶紧证明我的清白。”


    “确实如此。可他一死,此案便会断在这里,而幕后之人还隐藏在黑暗之中,他的目的还未达到绝不会罢休。”晏逐川沉声道,“人犯不会独自一人在京中作案,定有同党相互接应配合。因此,为抓住更大的鱼,还需霜月公主再委屈几日。”


    “我倒无所谓。”霜月坐回椅子上,又忽然想起前一日所见之事,抬头说,“对了,说到同伙。昨天我和凌肃跟踪的那个蒙面人,和这案子有没有关系?可惜让他给跑了……”


    洛曈扯了扯霜月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急,又转头问晏逐川:“我们可有何办法查出那把钥匙的用途么?”


    晏逐川与她的小姑娘对视着,似是犹豫了一瞬,而后开口道:“不用查了,我已拿给卞姑姑辨认过,那把钥匙……正是府上后门的钥匙。”


    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神情严肃起来。


    晏黎:“所以那黑衣人选你我下手,原来不只是为了害大侄砸?”


    颜泱:“他从何处竟能弄来长公主府上的钥匙?莫不是何姓锁匠那里……难怪要杀人灭口。”


    霜月:“怪不得昨夜他会骗你去大牢!”


    晏逐川看了看一言未发的洛曈,轻轻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洛曈眉眼间尽显忧色,但和昨夜的惊惶相比,已经镇定了许多。


    众人感觉到所有的事件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个方向,然而却一时间纷乱如麻,有些理不清头绪。


    “大侄女,刚刚不是说还有一封密信吗?”晏黎道,“信上写了些什么?是否有关于他背后之人的线索?”


    “难就难在这封信用的是暗语。”晏逐川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展开,众人凑头围了过来,只见上面果然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字符,并非他们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文字。


    没人能认出密信上的内容,晏逐川也并不意外。她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又将信封递给霜月:“劳烦公主替我去问问凌肃,是否识得信中的暗语。”


    “凌肃?为何问她?”霜月接过密信,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那个死去的人犯身上,有一枚鹰状的环形刺青。”


    第54章 “倒还真是看得起我。”


    旁的人还有些许困惑, 洛曈却是一听就记起了当初逐川上京途中,在卧云县的客栈里遭遇的那次黑衣刺客夜袭之事。


    在当日那些黑衣杀手身上,也发现过一枚这样的刺青, 她们也正是藉由这一点,才怀疑到了玄雾楼身上……


    如今同样的标志再现,莫非真的印证了凶手的身份?


    洛曈心中千回百转地胡乱猜测着, 一旁霜月也刚好听完晏逐川对众人粗略的解释,扔下一句“包在我身上”就拿着密信爽快利落地离开了。


    霜月找了个丫鬟在前头带路, 一边跟着走一边打量着府内风景。


    论起来这才是她二回来长公主府。此前刚得知洛曈搬进来时,她便一直想来拜访,怎料还未登门便一道圣旨下来禁了足。而昨日送凌肃回来时天色已晚, 她又一心挂念凌肃的伤, 因而并未好好瞧看这府邸是何模样。


    呸呸呸!挂念那冷冰冰的闷葫芦做甚。霜月想着想着回过味来, 开始暗自懊恼。


    只不过是因着凌肃挡了那原本射向她的箭,是救了她而受伤的,所以她才放心不下。


    嗯,一定是这样的!


    领路的丫鬟将霜月带至凌肃休息的院落,乖顺地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她这一路走来是脚底生风,临到跟前却踌躇了起来。


    凌肃插着箭鲜血淋漓的画面犹在眼前,饶是一向风风火火的霜月也不禁放轻了脚步, 缓缓推开了房门。


    屋子宽敞, 陈设却也简单,霜月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人。


    昨日为了让凌肃好生歇息,她和离三确认过她伤势无虞后便回了沐云馆驿。深夜才归, 急坏了的伊朵虽不敢数落她,可话里话外也十分忧虑, 今日更是百般拦阻她出门。


    当然,拦得住就不是她阿洛兰霜月了。


    虽说是生性怕闷闲不住,可人骗不过自己,她着实放心不下凌肃这根木头。


    屋内窗明几净,凌肃盖着一条薄毯,面朝墙里,背对她侧卧着。修长的身躯微微起伏,看上去毫不设防。


    霜月捏紧了手中的信封,不知为何,没有出声喊醒她,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榻旁,低头注视着眼前的人。


    窗纸很薄,天光透进来,在榻上之人脸上投下一层若有似无的浅淡阴影,勾勒出她清俊的面容。


    凌肃闭着眼,虚弱安静的样子倒是较平时减了几分冷戾和寡淡。一头齐耳短发虽干练利落,质地却是和主人性子意外相悖的柔顺——这么想着时,霜月丝毫没有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人家头上,还摩挲了两下。


    凌肃其实早在霜月踏入院子时就醒了,习武之人的警觉怎会让她连有人近身都毫不知晓,阖眼未动,只是因为来人的脚步声她早已铭记于心。


    可当那软嫩柔滑的手指抚过她发间的一瞬,凌肃只觉自头皮窜起一层酥麻,迅速蔓延至全身,让她无法再继续从容地假寐下去,睫毛动了动,随即睁开了眼。


    “呃,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摸头的手收了回去,凌肃尽力压下心头那一刹那的失落感,微咳了两声坐起来:“无妨,躺这么久足够了。”


    “你慢着点!”霜月恐她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忙伸手去扶。


    扶起来后她才发现,凌肃此刻只着一件中衣。许是怕碰到伤口之故,系带未束得很紧,仅是松松地披在身上。领口几乎是全部敞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几条雪白的绷带,以及她轮廓分明的锁骨和胸前那片紧致的肌肤……


    凌肃见霜月愣愣地盯了她许久,眸色微暗,哑声道:“看够了么?”


    霜月闻声如被惊醒一般,脸颊微热地移开了视线:“咳……那个,有样东西给你看。”


    霜月说着拿出了那封密信,并将众人方才的推测告知凌肃。


    既谈到了正事,凌肃也不作他语,接过密信认真察看起来。


    这时房门却猝不及防地被推开,紧跟着一串脚步声涌入。


    “木头,离三说大幅度的挪动于你养伤不利,我们索性就来你这里商议了啊。”是晏逐川大剌剌的声音。


    一向迟钝的霜月这会儿却难得地反应迅捷,一下子扑到了凌肃身前挡住她,又扭头对众人喊道:“你、你们等一下再进来!”


    众人也没想到一进门就瞥见霜月伏在凌肃身上的情景,面面相觑后纷纷退了出去,个个脸上皆是八卦神色。


    霜月知道自己素来莽撞,毛手毛脚的,连忙起身查看凌肃的伤处,声音含着忐忑:“没压到伤口吧?”


    凌肃却心情很好的样子,面带愉悦地望着她,摇摇头表示无碍。


    待凌肃穿好衣服又披了件外衫,霜月才拉开门,把院子里一众正兴致勃勃听墙角的人叫了回来。


    “公主,没打扰到你们吧?”颜泱仍是不太敢抬头看,谨慎地抱拳问道。


    晏逐川挑了挑眉,一脸坏笑:“木头,离三说你这伤还要养些时日,你也太心急了点……”


    霜月恼羞成怒,走上前用力弹了下颜泱脑门:“说什么呢!本公主是那样的人吗!”


    颜泱人高马大,默默揉了揉额头,倒显出几分委屈神色来。


    “好了,言归正传。”晏逐川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问凌肃,“这封密信,你……”


    “我认得。”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皆亮了起来,晏逐川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这信上所书,乃是玄雾楼中独用的暗语,所幸我还记得一二。”凌肃一面低头读信,一面缓缓说道。


    “太好了。”晏黎将折扇“啪”地合拢,“里面写了点啥?”


    “信上说,要收信之人……不计一切代价完成刺杀皇上或长公主的任务,并尽可能拖住那位蒙面人。”凌肃沉声念完,又将信纸两面来回翻看了一遍,“这封信是以命令的口吻写成,还盖有玄雾楼楼主的私人印戳。”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晏黎拍案而起,“什么劳什子玄雾楼,平了他!”


    晏辰和晏逐川兄妹,既是他的至亲,亦是国之根基。如今听到有人明目张胆要动他二人,看得出平素温润和蔼的五王爷是真的动怒了。


    洛曈虽心有准备,此时仍是眼角微红,睁圆了双目,抿紧了嘴,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晏逐川倒是不慌不忙,摸了摸洛曈的头以做安抚,又转向凌肃:“依你所言,这是一封玄雾楼楼主传给凶手的密令。看来凶手是玄雾楼的杀手无疑了。”


    “且这是一道死令。”凌肃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若任务失败,杀手也就不必活着回到玄雾楼了。”


    “原以为他们一路跟着我混进京城是另有所图。现下看来,追杀我和谋害皇兄乃同一桩案,皆是玄雾楼所为。”晏逐川单手抵住下巴思索。


    颜泱想了想说:“像玄雾楼这样的杀手组织,只是一把利刃,人人都可以用。谋害皇上和长公主殿下的主使,一定另有他人。”


    “既然人人都可以用,那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霜月眼睛一亮抬头道,“我们打进去!逼那楼主替我们做事,或者给出更高的酬劳,让他告知我们幕后雇主的身份!”


    凌肃摇头:“这并非易事。先不说玄雾楼高手云集,地处隐秘,机关陷阱四布,易守难攻。且他们在江湖中行事素来是明哲保身,没有立场,也不向谁效忠。更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会轻易出卖雇主。”


    “况且,我们并不知对方给出了什么样的报酬。任务难度如此之大还令辛楼主不肯放弃甚至亲自下死令的……想来一定不是等闲的金银财物。”


    “呵。”晏逐川嗤笑,“倒还真是看得起我。”


    “长公主殿下杀伐征战多年,皇上是一国之君,恕颜某直言,怕是不知不觉中树敌良多。”


    洛曈蹙眉:“心怀叵测之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若无凭无据去逐一猜想,怕是要夜长梦多。还是要从眼下我们掌握的线索入手,顺藤摸瓜才好。”


    见众人点头赞同,洛曈凝神思索片刻,轻声问:“密令中还提到了一蒙面人,霜月同凌将军昨日也跟踪了一名蒙面人,可是同一人?”


    “极为可能。”凌肃说道,“我曾亲眼见到那蒙面人和玄雾楼杀手一起出现,昨日他行事鬼祟,如今又有密令佐证。京城中整日以覆面示人者不多,不会如此巧合。”


    “阿曈你是怀疑……他是那幕后雇主?”霜月眨了眨眼发问。


    洛曈点点头:“雇主如此大费周章,倒也未必会亲自出面……不过他少不得是为其办事的人,关联密切是肯定的。”


    “曈曈此言有理。”晏逐川也表示同意,“坎六和艮七那日拿着黑衣人画像去四处打听时,也有乞丐说见过他和蒙面人一起出现。那蒙面人并不似玄雾楼中人,却同杀手来往密切,加上他对杀手的态度……确实极有可能是雇主一方的人。”


    “用灵猫行刺皇兄一事失败后,他们本该一拍两散。但杀手却接到了楼主的密令,因此杀手决定利用锁匠何师傅再试一次。”


    “那我们看到的,蒙面人烧掉的那张字条,大概就是杀手留给蒙面人并告诉他这件事的了?”霜月和凌肃对视了一眼,“难怪蒙面人会用信鸽回那句话给他。”


    “我问过卞姑姑,此前修缮府邸的确有何师傅参与。”晏逐川沉吟道,“根据何师傅的脾性和习惯,杀手若是有心的话并不难得知这件事。若何师傅当真有过目不忘之本领,杀手想必是胁迫他凭借记忆翻了一把长公主府上的钥匙出来……而后又杀害他灭口。”


    “杀手拿到了钥匙,打算凭此混入长公主府,再寻机会下手。却不料我们行动如此之快,先一步将他抓获。”洛曈顺着晏逐川的思路,接下去说道。


    “可杀手若是玄雾楼的死士,为何没有在被抓后,即刻自尽呢?”霜月有些疑惑。


    晏逐川道:“大概是他从我们的对话中,得知了我便是他要刺杀的长公主本人吧。目标近在眼前,自然是不急着死了,故而才有了大牢里的最后一搏。”


    案情梳理至此,也算是清晰明了了。


    “可惜蒙面人传出的那张字条上仅有寥寥数语。”凌肃沉思着,“我们不知他所说的‘老地方’是何处,要如何前去围捕……”


    “木头,依你们昨日跟踪所见,那蒙面人看起来,倒不像是知道这杀手已经死了的样子?”晏逐川忽然问道。


    凌肃点点头:“没错,不然也不会说等他三日了。”


    “既如此,便好办了。”


    晏逐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


    “也不必费心前去围捕,我们来个将计就计,只需守株待兔就成了。”


    第55章 “长公主……确实已经薨了!”


    三日后, 凤麟城街头。


    天灰蒙蒙的,斜风裹着细雨纷纷而落。行人步履匆匆,深深浅浅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溅出点点水花, 复又落入泥中,归于沉寂。


    放眼望去,往日喧闹的十里长街, 竟仿佛一夜之间笼罩上了一层沉重的哀戚。


    街边有一食肆,雨水滴滴答答自屋檐的边缘坠下, 形成了一道似珠帘般的帷幕。在这雨帘之后,立着一位身穿青色麻衣的妇人,不时地朝远处眺望。


    淅淅沥沥的雨声本该使人心静, 这位妇人眉宇间却隐有惶然之色, 坐立不安, 似在焦急地盼着什么又似在害怕着什么。


    不多时,一位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雨中,撑着一把青色纸伞朝这间食肆跑来。


    这妇人打从少年出现的一瞬间起,眼睛便亮了几分。那少年一路径直跑进门来,他的袖口和裤脚都被雨打湿了不少,脸上也湿漉漉的。可这妇人全然不在意,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怎样, 可打听清楚了?”


    那少年扔了纸伞, 这才叫人看清他脸上的湿意并非雨水,而是纵横斑驳的泪痕。他红着眼眶,嗫嚅了两下, 悲声道:“官府消息不假,长公主……确实已经薨了!”


    这妇人闻言脚下软了一瞬, 又似是不死心般声音颤抖着问:“你见着杏儿了?可是她亲口说的?”


    那少年带着哭腔:“见着了,长公主府上下正乱作一团呢,好多人都去吊唁。阿姐穿着素服匆忙见了我一面,她们眼睛都哭肿了……”


    妇人踉跄着退了一步,几乎不能站稳,身后的人眼疾手快扶她到一旁坐下。


    “娘!娘你怎么样!”那少年也担心地一步上前,跪倒在妇人身旁。


    “唉……桂娘,那官府的消息如何能有假,你又何苦遣丰儿跑这一趟才罢休。”身后之人看样子是这食肆的掌柜,轻轻拍抚着她的背,皱眉叹道。


    “那可是……咱们玖岚国的长公主殿下啊!”那妇人双手掩面,低声呜咽着,神色哀恸不已,“谁不知道长公主金戈铁马,保家卫国不输男儿。长公主如此年少有为,怎、怎么就……”


    “当家的,当年你我被那杀千刀的梁家欺凌,长公主殿下救咱们夫妇于水火之中,你还记得吗?那会儿,殿下才跟杏儿一般大啊……”忆起往事,名唤桂娘的妇人再次拉起了丈夫的手,失声痛哭。


    “长公主殿下的恩德我怎会忘。”掌柜的沉痛地阖了眼,复又睁开,长叹一声,“这京城,怕是从此要变天了。”


    “丰儿,你拾掇一下店里,我先扶你娘上楼休息。”


    那唤丰儿的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来。他搬开平时拿来抵住门的板凳,正打算关上店门,门框上突然多出一只手来,拦住了他。


    丰儿抬起头,见是个人,便胡乱抹了把眼泪,道:“客官,对不住,我们今儿打烊了。”


    那人听了并没理会,却也没离开,他问:“长公主当真已经死了?”


    丰儿只觉这人好生奇怪,声音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感情,出言还如此不敬,心生不喜,便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就见这人穿着也十分怪异,脸上还蒙了张面具,丰儿更没好气道:“我阿姐在长公主府上做丫鬟,这种事怎会讹传。客官若不信,自己去衙门看便是。”


    那少年遥遥一指府衙的方向后,便“嘭”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店门。


    那蒙面之人倒也不怒不急,或者说,他面具之上所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根本看不出一点悲喜。


    他漠然地沿着少年所指的方向走下去,道旁坊市皆闭门歇业,家家户户都传出阵阵悲戚的哭声就连街角的乞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哀悼着那位一夜之间殒没的巾帼英雄,国之栋梁。


    苦雨一直下着,雨势不见转小,那蒙面人也不撑伞,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凤麟府衙。


    只见府衙门前,张贴着一幅公文,外头围了一圈百姓,或掩面而泣,或伏在同伴肩头抽咽


    那蒙面人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细看那公文,原是一封皇帝的诏书。


    诏上所书之事,乃当今圣上亲妹,玖岚国长公主并兵马大元帅晏逐川,日前为歹人所害,不幸亡故。凶手已捉拿归案,皇帝悲极怒极,已下令将其下狱严刑拷打,定要挖出幕后主使,千刀万剐,诛其九族。特此昭告天下。


    那蒙面人静静读完诏书,便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去,仿佛未曾出现过一样。


    傍晚,长公主府内。


    雪白的丧幡处处高悬,阖府上下哭声一片。


    前来吊唁的人这一整日都络绎不绝,待到此时天色渐暗,方才稀稀落落少了些许。


    灵堂前,一身缟素的晏黎一直忙着接待登门的人们,这会儿终于得空抽身喝了口下人奉上来的茶水,抬眼却瞧见玉笙那丫头半个身子躲在院门外,在小心翼翼观望这边的场景。


    晏黎左右看了看,见人影阑珊,便状似不经意地走到一旁,悄悄朝玉笙招了招手。


    玉笙垂着头贴墙根一路小跑了过来,晏黎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玉笙便点点头,又原路跑了出去。


    她跑了好长的路,一直跑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叩开门进了* 屋,又谨慎而飞快地把门关好。


    “何事非要跑着回来不可?看把你累的。”


    屋内说话这人正是洛曈,她也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面上却并无任何伤悲之色,她放下怀里逗弄着的香香,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玉笙:“你别急,气喘匀了慢慢说。”


    玉笙谢过,一口气喝光了水,凑到洛曈身边,低声禀报:“五王爷说,午后那会儿,有个小乞丐在门口鬼鬼祟祟的,给他吃食也不要,还趁乱溜进了府里。”


    “小乞丐?”


    “是的。”玉笙继续悄声说,“今日二门外的下人们都被事先嘱咐过,便也没怎么拦他,王爷看着他一路闯到灵堂外,才派人赶他出去。”


    洛曈静静听完,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轻声道:“如此看来,对方大约已经看到想看的了呢。”


    她想了想,又问:“外面情形如何?”


    “听早上出去买香烛纸钱的冰儿说,全城的人都伤心死了。”玉笙回道,“毕竟连咱们府上的下人们都不知情,外面的百姓……就更不用说了。”


    洛曈脸上显出几分不忍,垂眸看着脚边无忧无虑嬉戏的香香,轻叹道:“此计虽险,却为良策。现下……只希望逐川那边一切顺利啦。”


    此时此刻,皇宫培元殿里,晏辰正倚在榻上,端着一盅老鸭汤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而对面坐着的,赫然是在全京城的眼里,已然“薨了”的晏逐川本人。


    “御厨做来做去都是这个味道,没意思。”晏辰喝了几口,擦擦嘴放下汤盅,“五叔总跟朕说起宫外的珍馐佳肴,偏朕就没这个口福。”


    晏逐川笑看了他一眼:“我最近厨艺倒是精进了不少,给皇兄你露两手?”


    晏辰怀疑地瞅着她:“还是免了吧,你若是炸了御膳房,朕可要几日吃不好了。”


    晏逐川哈哈大笑。


    晏辰抬手一指桌案上厚厚一沓奏折,无奈道:“朕刚配合你写了那道诏书,马上就有朝臣谏言,说长公主位高权重,理应秘不发丧,否则消息传到边关,怕是会军心不稳”


    “那倒不怕。”晏逐川一摆手,“不是已经封城了么?况且我会派人通知军师,就算真传过去了,他也能处理。”


    见晏辰似乎仍有顾虑,晏逐川又道:“安心吧老哥,我的死讯在边关一带不知传过多少回了,沧澜军心眼死得很,除非听我亲口说,否则,见到我的尸体都未必信。”


    晏辰哭笑不得,瞧了瞧天色,道:“你不去?”


    “还早。”晏逐川摸了摸肚子,“饿了,那鸭子汤还有不?给我也来点。”


    晏辰无奈摇头,拍拍手叫许公公传膳上来,自是不提。


    入夜时分。


    月朗星稀,断断续续下了一日的雨终于停了。


    东郊,地牢入口,夜风习习,万籁俱寂。


    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突然出现,他蒙着面,身手敏捷,动作利落,眨眼间就迅速放倒了门口的看守。


    蒙面人用看守身上的钥匙打开地牢大门,不作耽搁直接往下走。穿过一条又长又窄的斜坡甬道后,就看到了一排排关押犯人的牢房。


    他一间一间牢房查看过去,里面似乎都没有他要找的人,蒙面人眉头紧蹙,现出些许急迫,因而竟未留意到,他这一路走来,竟未碰到一名狱卒。


    地牢外,恢复了一身红衣的霜月蹲在树上,有些不耐烦地揪树叶玩:“阿颜怎么那么慢。”


    又转了脸凶巴巴道:“喂,你伤还未愈,等下不准动手,本公主一人足矣。”


    见身旁之人并不理她,霜月气急:“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聒噪。”凌肃凉凉挤出一句。


    “你!”霜月气结,自己好歹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西域第一美人,可自打来了中原,偏偏总是被眼前这闷木头气个半死。


    霜月正想继续抓着她理论两句,就被凌肃拍了拍,而后便听得前方阵阵打斗的响动渐渐迫近,在这静寂无声的夜里十分明显。


    “来了。”


    第56章 小姑娘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凌肃话音刚落, 就听得“轰”地一声,不远处的地牢后门被一股力道冲破,本就陈旧的门板不堪重击, 顿时四分五裂。


    紧接着一个蒙面人就从里面飞了出来,而另一道绛紫身影紧随其后,正是颜泱。


    颜泱多年来在京城隐匿身份, 鲜有人知他也曾是江湖上一名快意恩仇的剑客。


    此时他手执一柄长剑,长驱直入, 势不可当,剑剑直取那蒙面人要害,迫使其不得不停下来抵挡周旋, 二人很快便缠斗在一处。


    “岚眉剑法?”凌肃视力极佳, “他是岚眉派的弟子?”


    “岚眉派是什么?”霜月一脸好奇。


    “你不知?”凌肃诧异, “岚眉派是中原武林中响当当的名门正派之一,貌似以规矩严明而著称。更多的我也不甚了解。”


    霜月睁大眼睛摇摇头:“当年他被我娘救了之后便一直留在汝牢国,我没问过他从前的事不过阿颜的确身手了得,年少时有许多次危机,也都多亏有他助我才得以安然化解。”


    凌肃闻言皱眉。她本以为依霜月的性情,定是无忧无虞快活长大的,原来也并非一帆风顺么……正待细问,却见前方局势似乎不那么明朗。


    那蒙面人身形较颜泱小巧, 颜泱剑法虽高, 却是大开大合,蒙面人反应迅捷,轻松闪避游刃有余, 竟也毫发未伤。一时间二人势均力敌,难分上下。


    “倒还不是个饭桶。”霜月冷哼一声。


    只见那蒙面人突然转身一撩衣摆, “嗖嗖”几声,一排寒光闪闪的飞刀便从他腰间飞出。


    颜泱一个后翻及时躲过了暗器的偷袭,那排飞刀齐刷刷扎在他面前的地上,再一抬头,那蒙面人已然跑远。


    “想走?本公主可没答应!”


    随着这清亮的声音,一身红衣的霜月从天而降,拦住了那蒙面人的去路。


    “汝牢国的霜月公主。”蒙面人似乎并不意外,面具外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


    “既然你认得我,还不乖乖束手就擒!”霜月叉着腰扬起下巴,神情倨傲。


    “呵。”那蒙面人却逸出一声冷笑,“奉劝公主,还是少管他人闲事为妙。”


    话音未落,耳畔只听得“噼啪”声响,一条钢鞭卷着火花朝霜月的方向就抽了过来。


    霜月一个旋身轻轻巧巧地躲过,漂亮的柳眉微挑:“呦,玩火的?”


    对方没有应答,手中长鞭却是一记比一记更狠厉地甩向霜月,所及之处,如播种般洒落火星点点。


    今日下了一整天的雨,入夜方停,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按理来说,没有助燃之物,火是烧不起来的才对。可眼前的情景,却有些不对劲。


    凌肃还蹲在树上,纹丝不动地盯着前方战局,眉头渐渐皱起。


    只见那蒙面人挥动钢鞭看似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实则每一步都暗藏玄机。他的鞭子虽未能触及霜月半分,但每一鞭所撒下的火种,已不知不觉在二人脚下连成了一个疑似阵法的火圈,将他二人困在圈里。


    “什么鬼火。”凌肃脸色不太好看。


    霜月也发现了,可她面上毫无惧色,反而抚了抚掌,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就这些吗?那么该我了。”


    “好久没看公主打架了。”


    凌肃往旁边一扭头,就见除了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颜泱,树上还多出了洛曈和晏黎,吃了一惊:“你俩怎么上来的?”


    “太危险了。”颜泱也不甚赞同。


    晏黎搂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不敢撒手,朝后面努努嘴,“我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就让大侄女的暗卫把我俩带过来,怎么能错过重头戏。”


    洛曈笑眯眯地坐在另一处树杈间,手里剥着一袋坚果给大家分:“凌将军看得好认真哦,都没发现我们。”


    这时,只见霜月腾空飞起,双手自腰间抽出条绯红色的软绫那么一甩,在空中一分为二,双手各执一根红绫往两边一抖,就听“嗤啦”一声,地上的火圈瞬间熄灭。


    “她如今的内力竟已如此深厚了么。”凌肃有些意外。


    颜泱点点头:“其实公主并不像江湖人所熟知的那样,仅仅以舞姿和轻功见长。”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洛曈跟晏黎什么都不懂,但听起来就觉得好厉害。


    洛曈好奇问:“霜月刚刚用的是什么招数呀?竟能灭掉那诡异的妖火。”


    “只是释放了些内力而已。”颜泱答道,“公主师承汝牢王后,内力至纯至柔,这人不可能打得赢公主。”


    “霜月的娘也是武林高手?”


    颜泱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前方的局势不知不觉中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霜月肤白胜雪,一身红衣如火。空中并无什么借力点,她却奇异般地可以漫天飞跃自如,似一只绯色蝴蝶在月光下翩然起舞,妖娆魅惑。


    地上那蒙面人眼中露出一丝慌乱,钢鞭抡起挥向空中,一道道烈焰直奔霜月而去。可无论窜起的火舌如何可怖,都在触到霜月周身的霎那间悄然熄灭,均无法伤她分毫。


    反观霜月,那双红绫自她袖中抛出,欺身而上缠住了蒙面人的火鞭。她身轻如燕,整个人如梭子般随红绫在空中翻身旋转,如鱼得水。


    论柔韧灵活,蒙面人又怎比得过霜月,一下子失去了所有优势,骤然陷入困境。


    洛曈看得睁大了双眼:“霜月为何不怕火?”


    “她的兵器。”凌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战局,吐出这么一句。


    颜泱点点头:“血凝香不是普通的绫罗绸带,鲛绡听过么?”


    “传闻中鲛人织成的纱,冰寒轻透,浸水不会濡湿,千金难求!”晏黎激动得一拍树干,痛得直吹手。


    “不错,义弟果真见多识广。”颜泱点点头,“鲛人踪迹难寻,当年南海游虞族的族长却以这一匹珍贵的鲛绡为女儿做嫁妆,后来又传给了外孙女。”


    “原来汝牢王后就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南海圣女妙琼音?”


    “正是。妙琼音和汝牢王一见钟情,从南海远嫁西域大漠,从此隐退江湖。因而少有人知她就是当年的南海圣女。”颜泱解释道。


    “公主自幼便痴迷习武,然十八般兵器使来皆不顺手。汝牢王和王后爱女情深,派人去昆仑山寻来火鼠皮毛,又同这鲛绡一起,请高人制成了这条血凝香给公主使用。”


    “传闻‘火鼠不知暑’,火鼠亦称火光兽,栖于不尽木,其毛皮火烧不毁。”洛曈恍然大悟,“既是用火鼠毛织就而成,难怪会不怕火啦。”


    “那这血凝香岂不是水火不侵?也算是一件绝世宝器了。”


    说话间,那蒙面人已被霜月遛得晕头转向,目力所及,到处皆是片片妖艳的鲜红。蒙面人的火鞭发挥不出作用,然而那血凝香却在霜月手里伸缩自如,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舞动起来宛如编织了一张鲜艳的火网,连同霜月漫天乱窜的倩影一起,将蒙面人笼罩围困在其中。


    胜负已定。


    蒙面人自认是一得力干将,在那人手下做事多年,从未失利。不想这次竟中了计,更未料到晏逐川身边如此藏龙卧虎,眼前这霜月公主就像只盯上耗子的猫,将自己把玩于鼓掌之中……心中大呼可恶!


    数招之后,蒙面人又一次判断失误,在他本打算攻作突破口的方向,蓦然出现了一片宽大的红绡,比绸更轻,比纱更韧。


    本是曼妙柔美之态,险些撞上去的蒙面人却瞬间沁出了一头冷汗,刚吃过亏的他再清楚不过,这兵器,远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无害。


    月色映衬下,隐隐可见血凝香的表面光辉流转,而微透的质地,让他看见了隐在后面迅速逼近的那张绝美容颜,他下意识地想躲闪,却已经来不及……


    “本公主玩够了,到此为止。”


    泛着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那片红绡在蒙面人眼前消失时,一股不知何时聚集的强大内力扑面而至,与之同来的,还有霜月那冷紫色的双眸。


    可蒙面人的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异样,他也不逃,只微微矮下身子,将手中钢鞭横向一甩,那鞭瞬间变作了一把细细的链刃,寒光一闪,迎着霜月的脖颈就劈了过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洛曈和晏黎都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颜泱只来得及高喊一声“当心”,可相距甚远,根本来不及赶过去……


    “嗖”地一下,洛曈依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凌肃手中飞了出去,再看那蒙面人,他的手好似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当啷”一声手中兵器落地。


    霜月虽意外,却不会再给敌人逃跑的机会,眨眼间就用血凝香将蒙面人捆了个结实。


    晏逐川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被捆成粽子的蒙面人,和围成一圈嗑瓜子的众人。


    “切,没架打了。”晏逐川撇撇嘴,抬手将还没来得及出鞘的修罗刀扔给暗卫们。


    洛曈见了生龙活虎的晏逐川,一颗心方才彻底安定下来。


    晏逐川捏了捏洛曈的小脸,小姑娘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都敢跑来看打架。


    霜月揪着凌肃的衣领子,试图查看她还在恢复的伤口,语带不满道:“不是说了不用你出手嘛。”


    凌肃双手护着衣领子不吭声。


    “公主,这次是多亏凌将军了。”颜泱视线在二人间打了个来回,道,“那链刃上像是有毒。”


    离三闻言走上前,细看那把链刃,只见每一段钢刃的边缘处都涂抹了些东西,在月光照映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离三蹲下身,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将那链刃上涂抹之物刮下一点浸入瓶中,片刻后抬起头,神情严肃。


    “确实有毒,见血封喉。”


    第57章 好看是真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


    众人一惊。


    虽说霜月身手敏捷, 或许能偏头躲过那一下。可见血封喉的毒性极强,只要划破了一点皮,此刻便没命了。


    霜月看向凌肃的目光也有些不好意思。这家伙又救了自己, 可她刚刚还凶人家咳了两声,干巴巴道:“那个,谢谢你。”


    “咦?这里怎么还有颗”离三还在察看附近有无其他毒药之类, 却从地上捡起了一颗花生米。


    洛曈低头看了看自己装坚果的袋子,又抬头看了看凌肃, 惊叹:“原来凌将军方才是拿花生打坏人的!”


    “了不起了不起。”晏黎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南街老李炒的吧?真香。”


    震四和巽五跑过来, 跟晏逐川禀报:“那俩守卫没死, 只是被迷晕了。”


    众人闻言都舒了一口气, 并怀疑地看向被捆在地上的蒙面人,心说会有这么好心?


    “他急于寻人,用迷药自是比杀人要快许多,还不会出声惊动四周。”晏逐川冷冷道。


    “妇人之仁。”被捆在一旁的蒙面人嗤了一声。


    洛曈有些困惑地扯了扯晏逐川的衣袖,歪着头看向蒙面人,小声道:“她不也是位姑娘么,为何要这样说?”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住, 晏逐川挥挥手, 有暗卫上前卸下了那蒙面人脸上的面具。


    面具一摘,众人左看右看,这还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不过她乔装改扮得很是像模像样, 嗓音听起来也有些不正常的粗哑,若不是洛曈突然发出疑问, 或许还真没人发现这一点。


    晏逐川揉了揉洛曈的发顶:“曈曈,你怎么知道的?”


    “对呀,阿曈你怎么看出来的?”霜月也好奇,“从前我也常常女扮男装出去玩,我都没发现她是女的!”


    晏黎和颜泱也都表示扮得确实很像。


    “哪里像了嘛,明明就区别很大呀。”洛曈见众人都看她,眨眨眼嘟囔道,“这个人的脚比五王爷和颜大哥他们的脚瘦小好多的。”


    众人低头看去,还真是。


    “除了脚……还有别的吗?”


    洛曈点点头:“有呀。她的肩颈、手臂和双腿的轮廓都很融圆流畅,并不似男子那样棱角分明,粗犷硬朗。还有就是,她的头发看起来很细很软,完全就不像男子么。”


    众人闻言都跑去仔细打量那女刺客,洛曈所言不假,那女刺客大概是为了打斗起来方便,穿的是紧身的夜行服,不比宽袍大氅有遮盖身材的作用。至于头发……在场的男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好像是要粗硬一些?可平时谁会注意这个!


    大伙纷纷感慨,也只有如此细心的洛曈,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了。


    那女刺客任由他们观察自己,暴露了真实性别也并不慌张,她缓缓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晏逐川道:“你果然没死!”


    “逐川福泽绵长,自然不会有事!”洛曈用力瞪了她一眼,气愤地说。


    晏逐川倒是浑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洛曈肩膀,咧嘴一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


    “人在哪里?”女刺客问。


    “啧啧啧,看不出来,玄雾楼的雇主对杀手还有这份相救的情义。”晏逐川垂眸一笑,笑意未达眼底,“还是说,听到他被活捉的消息令你不安,因此急着前来灭口呢?”


    那女刺客眼中掠过一丝晦暗,咬牙道:“姓辛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亏主上那么信任他!”


    “呵。”晏逐川嘴角逸出冷笑,“真信任的话,为何又会让你跟着?”


    “你们没抓到他!不对……他已经死了?”女刺客喃喃自语,“你们故意放出这些消息引我入套!”


    “哈哈哈哈……晏逐川,你为了抓我不惜假死设局,待你的死讯传到边境,怕是要后悔莫及!”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晏逐川转过身,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盯住她,冷声道,“你主人是谁?”


    这话问得平心静气,却并未隐藏其中的杀意,在场之人只觉周身的气压都跟着降了几分。


    晏逐川背对着月光,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深邃的五官轮廓起伏,上扬的眼角平日里透着一股不羁和散漫,此刻却戾气十足,令人不寒而栗。


    凌肃和暗卫们纵使早已见多了他们元帅这个样子,也都觉凛然。第一次见的几位更是暗暗心惊,心道难怪晏逐川在边关一带会被人称作玉面修罗。


    好看是真好看,吓人也是真吓人。


    “我不会说的。”那女刺客偏过脸不敢和晏逐川对视,口中却十分顽固,“杀了我便是。”


    晏逐川不怒反笑,逼近一步道:“死再容易不过了,生不如死,才叫可怕。”


    女刺客纵然是无惧生死,对上晏逐川这森然嗜血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长公主殿下,五王爷。”


    夜色中,一个身影自皇宫的方向飞来,转瞬间落至晏逐川等人面前,抱拳行礼。


    来人是御前侍卫寇谦,大内第一高手,对晏辰忠心耿耿,晏逐川和晏黎都认得他。


    寇谦走到晏逐川身旁,低声道:“圣上说,夜深露寒,犯人若是抓到了,押回大理寺慢慢审即可,长公主殿下辛劳,望早点回府歇息。”


    晏逐川挑了挑眉:“皇兄倒是会替我省事儿。”


    寇谦又转向霜月行礼:“圣上还说,如今真凶既获,可见霜月公主无罪,沐云馆驿的封禁已除,公主可自由出入如旧。”


    “喂!我说你们皇帝也太不懂事儿了,白白冤枉我一遭,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过吗?”霜月叉着腰不干了,“这人还是本公主出力抓的呢!”


    寇谦似乎早有准备,不卑不亢道:“圣上说,公主方便的时候入宫觐见,届时圣上会亲自赔罪以及论功行赏。”


    “这还差不多。”霜月哼了一声。


    “只是请公主进宫时,务必携这位颜少侠一起。”寇谦朝霜月身后的颜泱看了一眼,又补充道。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晏黎开口:“这又是为何?”


    “圣上听闻此次破案中这位颜少侠也擒敌有功,因此请颜少侠一同进宫受赏。”寇谦又一抱拳,“若没别的事,卑职就先回宫复命去了。”


    晏逐川点点头,并命暗卫们随寇谦一起,将那女刺客押去大理寺。


    之后众人便都各回各家了。


    次日清晨,晏辰颁布了一道圣旨,宣告了长公主假死之缘由。


    百姓们得知晏逐川没事,并且还抓到了刺杀的真凶,自然是全城上下一片欢腾。


    长公主府上上下下更是兴高采烈地跟过年似的,虽说是白伤心了一场,可殿下既平安无事,大伙儿就再欢喜不过了。


    晏逐川斜靠在院中躺椅上,一手拿着个梨啃,一边看洛曈在树下拿着肉干喂香香和大吉。汤圆跟两只喜鹊凑在枝头一块儿叽叽喳喳,据曈曈说那是汤圆认识的新朋友。


    自回京以来,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红事还没办,白事倒是先体验了一回。曈曈,我们也算是生死与共的情意了哦?”晏逐川看着府里下人们进进出出,忙着拆除灵堂的布置和那些丧幡,挑挑眉调笑道。


    “呸呸呸。”洛曈急忙起身跑过来,拿起晏逐川的手就往躺椅的扶手上蹭,一边噘嘴道,“快摸摸木头!净乱说,也没个忌讳。”


    “摸木头不如摸摸我的小福星。”晏逐川顺势将人一把揽住圈在怀里,低头在小姑娘的脸颊啄了两口。


    果不其然,洛曈的面颊又迅速地红了。


    早午膳后,宫里来人说皇上有事邀长公主前去相商。


    到了宫门口,晏逐川想了想,还是让洛曈留在马车内等她,自个儿入宫去了。


    宫门口没有遮阴的地方,接近晌午,天气渐热。洛曈等了一会儿口渴起来,赶车的震四便自告奋勇去替她买水果。


    马车内有些闷得慌,洛曈便掀开了车帘子透透气。突然觉得背后毛毛的,不由得回头往远处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洛姑娘,吃西瓜!”震四捧着几牙西瓜回来,刚好看见洛曈困惑地朝远处张望的情景,“怎么了?”


    “唔……”洛曈摸了摸后脖颈,轻声道,“刚刚有种被什么人盯着的感觉,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震四将手里的瓜递给洛曈,警觉地朝四周扫了扫,道:“洛姑娘放心,这会儿什么都没有。”


    洛曈跟震四一起分吃了西瓜,擦了擦嘴:“等下逐川回来,暂时不要向她提起此事了,免得她又要替我担心。”


    话音刚落,就见晏逐川从宫里出来了,同行的还有霜月、凌肃、颜泱和五王爷。


    眼尖的霜月看到洛曈手里还剩一牙瓜,笑嘻嘻地凑上前来,一边喊着“渴死我了”一边接过西瓜啃了一大口。


    洛曈眼含歉疚地看了晏逐川一眼,晏逐川揉了揉她的头——我哪里那么小气了?


    洛曈眨眨眼,抿嘴笑——逐川最宽宏大量了。


    晏逐川勾起嘴角,俯身贴近洛曈耳畔,悄声道:“我的曈曈比西瓜更甜。”说罢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想到入宫前在马车里那个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的深吻,洛曈的脸“唰”地一下又红透了,直接一掀帘子钻进车里面不肯出来。


    “嗨,这瓜不甜。”霜月几口啃完了瓜,摇头挑剔,“若你们日后有机会去汝牢国,定叫你们尝尝天下最甜的西瓜!”


    说罢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本公主暂时是回不去了。”


    洛曈闻言又探头出来,关切问:“为何?刺杀一案不是已真相大白了么,难道皇上还不放你走?”


    想了想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浮上担忧之色:“难道是和亲一事……”


    霜月扁了扁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似在罗织言语,脸上是一言难尽的神情。


    “别站在这晒日头了,去醉仙居吧。”晏黎摇着扇子提议,“今日我做东,为大哥饯行。”


    “饯行?”洛曈歪头,“颜大哥今日就要离开了么?”


    颜泱点了点头:“咱们边走边说吧。”


    于是一行人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朝醉仙居而去。


    第58章 心头大石总算落了地。


    这会儿还未到饭点, 醉仙居却已是高朋满座,宾客纷至沓来,果然不愧是被五王爷赞过手艺的酒楼。


    众人叫了个雅间, 先随便要了些茶点,便依次落座。


    凌肃本以为颜泱会照旧对霜月寸步不离,未料他却主动挨着五王爷坐下, 把霜月身边的位子空了出来,倒让她有些意外。


    霜月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杯茶下肚, 开口抱怨:“你们皇上他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此话怎讲?”洛曈歪头。


    “今日进宫,本来说是要与我赔罪和论功行赏的嘛。可见了皇上,他光兜圈子, 迟迟不说正事。”


    “其实赔罪什么的, 我本就不甚在意, 左右他并未真的关住我。至于赏赐,本公主更是不稀罕。”霜月剥了颗葡萄,继续说道,“我便想着,不如趁此机会,跟他说清楚本公主不想结这个亲。可谁知,我刚起话头,他竟突然对我兴师问罪起来。”


    “这又是何故?”洛曈诧异。


    “啧, 死老哥不知怎地知晓了颜泱的身份。”晏逐川挠了挠头。


    “啊?”洛曈神色忧急, 抓住晏逐川衣袖,又看向晏黎,“怎么会这样你们没替颜大哥求求情吗?”


    霜月一摆手:“他们是打算替我分辩的, 但本公主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毋须牵累他人。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现下说开了,倒也省了日后麻烦。”


    洛曈叹气,她早该想到了,霜月就是这样的脾性,只好问:“那皇上他怎么说?”


    “皇上说,他对我亦无意,这门亲他也不赞成。”


    凌肃闻言,一直低垂的双眸抬了抬。瞧着还是副面瘫表情,却仿佛有哪里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自打在上元宫宴上认出霜月,这两个月以来,她一直在避免去想和亲这件事。今日进宫时,她也是候在殿外,并未当面参与商谈……如今知了圣意,心头大石总算落了地。


    “凌将军似乎心情甚悦。”


    凌肃扭头,看到颜泱正以茶代酒,隔着桌子遥遥举杯对她微微一笑。凌肃怔了怔,有些意外,却也颔了颔首以示回应。


    晏黎在桌下悄悄戳了戳颜泱——这也能看出来?


    颜泱对他眨眨眼——作为一个面瘫,对面瘫的情绪解读自然比旁人更擅长些。


    “咦?”洛曈左右看看,神情有些懵然,“这不是很好吗?”


    霜月顾不上那边的你来我往,一拍大腿恨恨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哇!既然你不情我不愿,那这亲事直接告吹便可嘛。”


    “可皇上偏偏为了宣之于外的说辞同我争执不休。”


    “说辞?”洛曈迷惘不解,“还需要准备说法的么?”


    晏逐川捏了捏洛曈的小脸,她家纯粹质朴的曈曈,对这些虚与委蛇的世俗应酬之事果然没什么概念。


    “按皇兄所言,一则,两国亲上加亲结为友邦,是汝牢王主动递出的善意,无论如何总不好随便敷衍搪塞过去,使汝牢王寒心;二则,霜月公主入京和亲一事已经走漏风声,自皇兄登基以来,后宫冷清,朝堂民间许多人都在密切关注这件事,若草草收场,也无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霜月低头不甘心地戳着碟中糕点,她也明白这道理。她父王将和亲的意图写在密信里而非大肆张扬,就是因为了解她这个女儿的性子,为着万一日后亲事有变,也不至于让两国皇家丢了颜面


    “可皇上不同意以我们彼此无意的实情作为对外宣告断绝亲事的缘由。”霜月不满地噘起嘴巴,“他说不论事实如何,若叫天下人知道他晏辰也有被嫌弃的一天,他这一国之君便抬不起头来了。”


    “呃他毕竟是皇上嘛。”洛曈拍了拍霜月手臂,“自然是极看重尊严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说就只能说一半!”霜月提起来就气,瞪圆了一双漂亮紫眸,浓密的睫毛忽扇忽扇,“即对外宣称是他不中意我,因此亲事没成!”


    “啊?那怎么行。”洛曈也皱眉,“你同意了?”


    “我当然拒绝接受!”霜月狠狠咬了一口点心,没提防被噎住,见有水送到嘴边,看也没看便直接就着那人的手喝下,抬眼才发现是凌肃。


    凌肃见她吃惊愣住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抬手替她擦了擦嘴边的水渍和糕点渣。


    霜月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圈,只觉这根木头看起来好像同往日不太一样,冷峻的眉眼似乎笼罩了一层说不清的神采,不由自主地看呆了些,许久都未回神。


    洛曈见状,和晏逐川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笑眯眯不说话。


    直到送菜的小二来敲门,二人方如被惊醒般分开。


    “后来呢?”凌肃轻咳了一声,淡淡问道。


    “喔,后来皇上说,既然我不同意,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由他写信给我父王,告知阿颜的事,如此一来亲事自是不能成了。至于对百姓,可说我是来观风问俗互通有无的,和亲之言纯属误传。”


    “皇上说我没得选,像阿颜这种别国的探子,按律本应处死的。若我答应的话,他可以既往不咎,写信时还会让我父王也放过阿颜……”


    “哼,当真是狡猾至极!”霜月一口气讲完,仍是不爽,用力撕下一只鸭腿塞进嘴里,边嚼边说道。


    “哎,我们倒是一早就知道大侄子的心意,但没想到他居然会以大哥的事来要挟你。”晏黎有些歉疚地看向霜月和颜泱。


    晏逐川给洛曈盛了一碗冬瓜丸子汤,无奈摇头。


    虽说事出突然,想来却也不算意料之外。死老哥看着温和无害,她却再清楚不过,他惯是会用扮猪吃老虎,以退为进那一套的。


    说不中意霜月才* 退亲的提议,不过是虚晃一枪,骗骗霜月罢了。笑话,阿洛兰老爷子能接受自己的掌上明珠被人嫌弃?晏辰无非是一开始就打着用颜泱之事去回绝亲事的算盘,也只有如此才显得冠冕堂皇,汝牢王才会没有怨言,无话可说。


    左右这结果对两边都好,她便也懒得去拆穿。


    洛曈略一思索,倒也想明白了几分。皇上提出的这个方案,虽然非霜月本意,可也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毕竟晏辰是九五之尊,如若他想,没什么是不能做的,会同霜月商量,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这顿饭吃得十分平静,酒足饭饱后,众人一同将颜泱送至城郊。


    息河穿城而过,河岸边便是官道,道路两旁杨柳青青,条条枝叶低垂。


    风和日暖,轻盈洁白的杨花漫天纷飞,原本笑语声声的一行人亦被这情景挑起了丝丝离别的伤感愁绪。


    “诸位在此止步吧。”颜泱牵着马,向众人拱手辞别。


    “委屈你了,阿颜。”霜月语含歉疚,“到底还是没能护住你。”


    颜泱摇头一笑:“公主切莫自责。两位陛下都不曾降罪于我,何来委屈之说?只令我三年不得入凤麟,这个结果已是便宜颜某了才对。”


    他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凌肃:“况且这京城的风景,我看了数年已看够了。如今公主身边有人相伴照拂,我亦可了无牵挂地归去。”


    凌肃神情复杂,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一路走好,后会有期。”


    晏黎笑嘻嘻凑上前:“大哥行走江湖若是遇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可别忘了小弟哦。”


    颜泱无奈看他——你个纨绔什么没吃过没玩过,还缺这些?


    “大哥送的自然不同,礼轻情意重么。”晏黎歪着脑袋挤眉弄眼,“大哥不会不疼我吧?不会吧不会吧?”


    “……不疼你。”颜泱翻了个白眼,一脸冷漠。


    其余几人对视了一眼,忍俊不禁,都感觉颜泱这几日仿佛变得……活泼了许多。


    许是脱去了暗探身份和任务的束缚,心中也就没了负担,因而更加返璞归真起来。


    如今归去江湖,但愿他可以继续做回那个快意恩仇,逍遥自在的岚眉山第一剑客。


    “有幸同诸位相识一场,实乃快哉!江湖路远,就此别过,诸位各自珍重。”


    向众人抱拳辞别后,颜泱便扬鞭纵马而去。


    “颜大哥路上小心,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呀!”洛曈挥着小手在后面喊道。


    回城的路上,洛曈坐在马车里,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似的。


    “阿曈阿曈,明日一起出去玩儿吧!”


    洛曈闻声拉开车窗上的纱帘,看着骑在马背上的霜月,一拍脑瓜想了起来。


    “霜月,为何你说……你暂时不能回汝牢国了呢?”


    半个月后,当远在西域的汝牢王终于接到玖岚国飞鸽传来的信件时,也吹着胡子吼出了同样的诘问。


    “什么?月儿不回来了!?”


    王后从书中抬起头,袅袅婷婷走到汝牢王身旁,放走那只瑟瑟发抖的信鸽,又从他手中拿过信来读。


    “你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汝牢王急切地望着王后。他认不得几个中原字,只好等王后念给他听。每次写去玖岚国的信,亦是由他口述,再经王后润色和代笔。


    王后读完信,抬起那双翦水秋瞳幽幽瞧了汝牢王一眼,柔声嗔怪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凶巴巴的。”


    “哎哟都是我不好!吓到音音心肝了,音音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方才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汝牢王转眼间就变了个模样,抓起王后的手百般心疼地哄着。


    若是晏逐川他们此时在这里,见到霜月的爹娘居然是这般相处的,定要惊掉了下巴。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位汝牢王南征北战,收并了周边多个小国和部族,才慢慢将汝牢国发展到今天这个盘踞一方的局面,他也算是位戎马一生的英雄了。


    所谓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大抵如此吧。


    虽然晏逐川一直喊汝牢王作“老爷子”,其实这位西域霸主如今也才五十多岁。习武之人显得年轻,西域异族本就多美貌,汝牢王更是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五官深邃俊朗,丝毫看不出老态。


    王后亦是窈窕清丽,风姿绰约不逊当年,仿佛悠然岁月和这大漠中的漫漫风沙没有使她的美貌减损半分。


    见汝牢王不再急怒,王后这才满意地坐下来,倚靠在汝牢王身边,不紧不慢道:“玖岚国的皇帝在信上说,月儿在他们的都城私自埋下暗探做眼线,长达数年,如今事发,这亲事……是结不成了。”


    “你先别急。”见汝牢王闻言又坐不住了,王后伸出一只纤手勾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将汝牢王的情绪安抚下来,继续念信。


    “信上也说,让我们不必担忧,因公主性情率真活泼,同玖岚国的王族、臣民相处皆十分融洽,且愿意为自己所犯之过失留在玖岚国一段时间,亲身传授一些西域特有的技艺权当赎罪。故只要岁贡翻倍,玖岚国和咱们汝牢国依然可以缔结盟约。”


    汝牢王得意挺直腰板:“我们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


    转头看到王后静静瞅他的眼神,气势又弱下来,咳了两声道:“月儿这事办得,着实太不应该!”


    “何止是不应当。”王后幽幽叹气,她自己的闺女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了。率真?活泼?也难为小皇帝婉转修辞了。


    送月儿去和亲这件事,当初她本就不十分赞成。且不说玖岚国京城山高水远,他们只月儿这一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本该是要挑她自己中意的人。


    若不是因为北面琉连国日渐强盛,对汝牢国虎视眈眈。那个恶名远扬的二皇子又多次求娶霜月,步步紧逼,他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汝牢王一向很赏识晏逐川,又知晓晏辰是位明君,想来人品总还可以放心,做爹娘的这才忍痛让霜月东行。


    霜月暂时不回来也好,琉连国再嚣张,也还是晏逐川的手下败将,总不敢去玖岚国的地界上抢人。


    “人家不降罪于她,不以此为由来和汝牢开战,已是仁德。现下这般定夺,让她在外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王后说着又眨眨眼看向汝牢王,“那这岁贡翻倍一事……”


    “翻!翻多少都没问题!”汝牢王大手一挥。


    汝牢国确实不差钱,晏辰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使坏地敲竹杠。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距洛曈等人送别颜泱不过几日,凤麟城就又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恼火的事。


    他们千辛万苦抓到的那个女刺客,暴毙在牢里了。


    第59章 她讨厌故地重游。


    人死得无声无息。


    狱卒发现时, 已经是七窍流血,救不回来了。


    行刺当今圣上和长公主的凶手,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呢, 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没了。


    天还没亮,大理寺卿岑翮就入宫请罪,战战兢兢, 十分惶恐。


    倒也不是大理寺无能,谁都知道这是重犯, 再添十个胆子也不敢不严加看管。人犯入狱之时就已被搜干净了身上一切能自伤体肤的东西,狱卒也是一日几班地轮换……如此,愣还是出了纰漏。


    只能说明一件事, 背后之人心狠手辣, 且神通广大。


    晏辰正襟危坐在庆安殿里, 听完岑翮跪在堂下一五一十地禀告后,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知道了。


    “嗯”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卿眼皮都不敢抬,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直到走出庆安殿,他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陛下就这么……轻飘飘把自己放过去了?居然没杀头?也没降职?只说要戴罪立功?


    咱们圣上果然是仁德明君!


    感恩戴德的岑大人,步子都轻快了起来,觉得头顶的天儿都比平时要更蓝几分。


    庆安殿里头,“仁德明君”晏辰见人走远,打了个大大大大的哈欠, 身子往后一靠, 整个人松松散散地瘫在了龙椅上,双目闭阖,打起盹儿来。


    一旁许公公心里清楚, 正襟危坐那都是假象,皇上昨儿个批折子批到深夜, 这会儿困得不行,内心怕是希望岑大人赶紧说完赶紧走人。


    “皇上,离早朝还有一阵子,要不再回去睡会儿吧。”许公公弯腰看着晏辰疲惫的面容,轻声说道。


    晏辰许久没有回应,久到许公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从龙椅上飘出了一句话。


    “川儿还不知道这事吧?”


    许公公瞧了瞧漏刻,回道:“还未到卯时,岑大人怕是知情后便立即入宫了,长公主那里……应还未得信。”


    晏辰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唉,川儿总想着回漠北,这下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喽。”


    “长公主殿下也是心系边关,三军统帅如此,是咱玖岚国的福气哪,皇上该高兴才是。”许公公跟着说道。


    “朕当然高兴。”晏辰动了动脖子,轻哼了一声。


    “是是是。”许公公装作没有听到皇上话音里那点幸灾乐祸的意味,“那皇上是再睡会儿还是……”


    “不睡了。”晏辰松了松肩膀坐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间隐隐聚起一股烦闷之色。


    “懒得回寝殿,给朕沏壶茶,等下直接早朝吧,看看那帮不消停的家伙今日又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呃太医嘱咐过,不宜空腹饮茶。”许公公劝道,“老奴这就叫人传膳,皇上先用些早点吧。”


    晏辰无可无不可地挥了挥手,随他去布置了。


    天刚蒙蒙亮,凤麟城的大街小巷皆冷冷清清,晨曦还未笼罩大地,缥缈的薄雾中透着丝丝凉意。


    雄鸡才叫过三遍,路边就支起了一个摊子,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伯一跛一跛地走出来,开始忙活着卖早点。


    这老伯虽年迈又腿脚不便,却一如既往地勤快利落,这荆巷里每日的早点生意,他总是头一个出摊的。


    老伯的摊子以炊饼和馄饨为主,他在摊旁挂起两盏油灯,掀开蒸笼最上面的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瞬间便四散开来。


    “来两碗馄饨。”


    一个有些喑哑的声音从老伯背后响起,老伯回头,就见后面立着个穿灰色衣裳的瘦削青年人。


    其实天色昏暗,这人又戴着兜帽,老伯并未看清他的模样,只凭阅历猜测他应还未到而立之年。时下已快入夏,他却裹得有些过于严实,衣袍外披着长长的斗篷,看不出料子,挂在身上有些空空荡荡的,隐隐透出一种阴郁羸弱之感。


    “哎,好嘞。”老伯在这荆巷里卖了几十年馄饨,形色各异的食客见过无数,他并未继续投去探究的目光,应了一声就掀开了木桶去盛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送上桌,老伯见他还是一个人独坐,顺口问道:“小哥来得真早啊,是在等人?”


    “嗯。”


    老伯转身拿了一小罐花椒粉递过来:“加点这个吃,身子就暖和了。”


    见他沉默没动,老伯又笑笑:“看你穿这么多,想必是畏寒吧。”


    那怪人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碟盏,僵硬地道了声谢。


    老伯继续一跛一跛地去忙活了,想起那年轻人方才从袖子里伸出的手,苍白嶙峋异于常人,想来一定是身子骨不大好……不禁惋惜地摇了摇头。


    那个人盯着碗里的馄饨,拿起勺子搅了两下,这一碗满满当当竟有十余个左右,她执勺的手不由得在碗中停顿了一瞬。


    一只只馄饨白白胖胖,皮薄馅满,香气扑鼻。


    她咬了一口,便放下了勺子。


    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她在期待些什么呢?记忆中的故人早已死去多年,这馄饨又怎会和旧时的味道相同?


    那人垂下眼眸,过了这么多年,她仍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这小小的馄饨摊还是施娘子在照管。


    当年八岁的她,在府里府外都受尽欺凌,每日饥肠辘辘,生得又瘦又小。施娘子心善,见她可怜,便让她日日来摊上吃她亲手煮的馄饨。


    可没过多久,施娘子便被府上家丁活活打死了。施娘子的夫婿上门讨公道,也被打瘸了腿。


    那个男人将她拖到鲜血淋漓的尸体面前,告诉所有人:谁再对她好,就如这般下场。


    ……


    她强迫自己结束这段短暂的回忆,继续低头默默吃起了馄饨。


    一碗馄饨吃完,打巷子深处走来了一人。


    那人身材短小精干,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位老妪,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洛曈和晏逐川先前调查案情时,在城南陈家酒肆中遇见的那位老妪。


    “你来迟了。”那穿斗篷的怪人道。


    “路上躲开人费了点功夫。”那老妪在她对面坐下来,端过桌上馄饨,“哟,还有老身的份哪。”


    那怪人从兜帽中微微抬眸,瞥了那老妪一眼,冷声道:“你知道我规矩。”


    那老妪面露无奈神色试探道:“寒公子,我这把老骨头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这气儿还没喘匀哪,您就先凑合凑合?”


    见对方仍冷冰冰地盯着她,毫无转圜余地,那老妪只好打开随身包袱,从一堆人皮面|具中拿出一张贴在脸上,又轻车熟路地鼓捣了一阵后,变成了一个风流少年模样。


    那怪人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神色,开口问:“都办妥了?”


    那“少年”点点头,低声说:“银瓴已死,老身做得滴水不漏,绝查不出痕迹。”


    “另一件事,也已万事俱备,寒公子尽可放心。”


    被称“寒公子”之人轻轻“嗯”了一声。


    那少年观他脸色道:“那事成之后,寒公子答应老身的”


    “自会允诺。”兜帽下传出冰冷喑哑的回答。


    “嘿嘿,寒公子自然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少年笑了笑,吃了口馄饨,摇头叹息,“银瓴那丫头跟了你那么久,倒是有点可惜了。”


    “我身边从不需要无用之人。”寒公子漠然说道。


    “嗯,成大事者,就得这么心狠手辣才行。”那少年咽下嘴里的馄饨,歪着脑袋认真品味了一会儿,点点头赞道,“这馄饨味道真不错,老板,来点醋呗!”


    “哎,醋给您。”老伯遥遥应着,一跛一跛地将醋壶递上。


    此时天渐渐地亮了,晨雾也开始散去。


    光顾馄饨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坐在他们前方的,是位妙龄妇人并一名四五岁的稚童。


    那妇人端着一碗馄饨,舀起来放到嘴边耐心地轻轻吹凉,再去喂那稚童,眉眼端庄和蔼,动作间极尽温柔。


    那稚童却不肯乖乖吃饭,一直在撒泼吵闹不休。


    “我不要吃皮!我不要吃皮嘛!”


    “好好好,娘吃馄饨皮儿,给宝儿吃馄饨馅好不好?”


    妇人仔细地剥去了馄饨的外皮儿,用勺子盛了肉馅送到顽童嘴边,那顽童却一把推开她,不依不饶地叫嚷着:“我不吃!我要吃蜜饯果子!”


    “蜜饯果子!就要吃蜜饯果子嘛!”


    那妇人被吵得没法子,只好低声哄那孩童在此等候,她则提着裙子上旁边的铺里买蜜饯果子去了。


    顽童遂了愿,自顾自地抓着汤勺把玩起来。玩着玩着,突然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披着灰色斗篷的怪“叔叔”,正低着头,用一种极为可怕的阴鸷目光俯视着他。


    那孩童不由得停住了嬉闹,怯怯地咽了下口水,似是有些害怕起来。


    “寒公子”居高临下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捏开那孩童的嘴,另一只手一把抓起他面前碗里的馄饨,狠狠地塞进了那孩童嘴里。


    一个、两个、三个。


    “呜哇——”


    那孩童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恶行径吓傻了,随即哇哇大哭起来,滚烫的馄饨把他娇嫩的嘴巴烫红了一片,被吐出来的馄饨又掉在身上,孩童哭喊着手脚乱挥,直接连面前的碗也打翻了,汤汤水水洒了一身……


    孩童的娘亲买了蜜饯回来,就看到她儿子一个人坐在这一片狼藉中哭啼不止,涕泗横流。饶是她脾气再温婉慈和,也忍不住蹙起一双蛾眉,一边替孩童擦拭整理,一边训诫起来。


    老伯一直在忙着给食客们煮新一锅的馄饨,这才腾出手来挨桌地收碗筷,收到那“少年”面前时,少年还未吃完,桌上却明晃晃摆着一锭银子。


    “这……客官,这太多了……”老伯拿起银子掂了掂,不安地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吃得头也不抬:“拿着吧,反正不是我给的。”


    不是他,想必就是那位穿斗篷的怪人了……老伯抬起头,眯眼远望,入目所及却是空空荡荡,那古怪之人早已消失在巷口,不见踪影。


    “寒公子”其实并没有走多远,她此刻正沉默地立在一树紫荆花下出神。


    荆巷之所以名为荆巷,无他,只因巷北两侧栽种了不少紫荆树。暮春四月,正是它们盛放的时节。


    这些紫荆年月已久,长得枝繁叶茂,粗壮高大。花朵团团簇簇开得烂漫,娇艳欲滴,满树嫣然。


    她站在树影里,莫名又忆起一件儿时的事来。


    那年春日,她也是约摸五六岁的年纪,趁奶娘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玩,看见别的小姑娘都簪了各式各样的发饰在发上,漂亮得紧。


    她向来是没有那些的,可也会心生羡慕,就折了枝开得正好的紫荆花,学人家插在头上当作发簪,欢欢喜喜地跑回府,问她爹好不好看。


    然后,那个名为爹的男人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并罚她禁足半年不准出门。


    连累看守她的奶娘也挨了好一顿毒打。


    再后来……她就渐渐习惯了,也学乖了。


    习惯了没有人疼爱,习惯了不出现在那人面前惹他厌烦,习惯了明明本是千金之躯,却只能任人践踏,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一阵微风吹过,拂落了片片花瓣。


    她伸手捏住一朵被吹落枝头的紫色娇嫩,冷冷地瞥了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碾碎了它,随手扔在了脚下。


    然后抬脚,满不在乎地从花的尸体上踏了过去。


    她讨厌故地重游。


    总是会让人想起一些旧人旧事,一些不该想起的回忆。


    第60章 脾性虽和软,却令人心疼。


    一场雨送走了春的尾声, 迎来了炎炎夏日的序章。


    雨后的空气清新如洗,汤圆一大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洛曈叫人搬了竹椅到院子里, 坐在树荫下乘凉。


    地面上积出了几个小水洼,大吉正欢快地满院跑着踩水玩,香香在一旁扑蝴蝶, 偶尔被溅起的水花惊到,便跳跃着躲开。大吉却好似被引起了兴趣, 转头去追香香追得更起劲了。


    晏逐川踏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岁月静好的光景。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地轻响, 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点点细碎斑驳的光影, 树下的少女一袭杏粉色的衫裙, 面前放着一只竹筐,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编织着什么,全然未留意有人走到了身旁。


    伸手轻轻摘下落在少女发间的雪白花瓣,晏逐川突然觉得,就这样不回漠北似乎也挺好的。


    “逐川,你来啦。”洛曈感受到发顶动作,抬头看见来人,笑眯眯道。


    晏逐川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 凑近洛曈脸侧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 瞧见她手上的五彩线,叮嘱道:“在做针线么?可别累坏了身子。”


    洛曈笑笑:“哪里就累啦,今日是立夏, 左右我也无事可做,想着编几个蛋兜, 等下给他们拿去挂着玩。”


    “他们?是谁?”晏逐川一脸茫然。


    “当然是咱们府上的人呀。”洛曈掰手指数了数,“嗯,只差这最后一个啦!”


    晏逐川朝桌上看去,就见洛曈面前的小竹筐里,堆着许多鸡蛋,每个蛋外面都套上了这种彩色丝线编织的网兜,煞是可爱。


    立夏这日挂蛋斗蛋的习俗,晏逐川倒是也知晓,可是……


    “这不是小孩子才玩的嘛?”


    洛曈微微噘嘴道:“谁说咱们府里就没有小孩子啦?七八岁是小孩子,十几岁二十岁就不可以是小孩子?玉笙、坤八她们都还小着呢。”


    “况且,为何只有小孩子才许玩,大人就不可以了么?心如宿卵,吃蛋拄心。我,我就是想分发立夏蛋,让大家都开心一下嘛……”


    眼见洛曈嘟起那红润似樱桃般的小嘴,一双湿漉漉的杏眼哀怨地望着她,仿佛在控诉她的古板,晏逐川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好好好。”晏逐川捏了捏洛曈那鼓得圆圆的脸颊,“曈曈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一面为着曈曈的可爱而忍俊不禁,一面又觉得心满意足。


    曈曈在人前总是乖巧温顺,谦卑有礼的,脾性虽和软,却令人心疼。


    如今渐渐也愿意对着自己撒娇了,是头一份且是独一份。唯有自己才能看见这样的曈曈,晏逐川自是十分欢喜,只嫌曈曈娇蛮不够,再多些才好呢。


    洛曈大抵也还不是很习惯如此“任意妄为”地行事,手中一边编着蛋兜,一边抬眼偷偷瞧看晏逐川神情,甚至打算反思自己方才言语是不是太蛮横了些……


    这一幕落在晏逐川眼里,更觉心口蓦地酸了一下,疼惜之情油然而生。


    “有我的份吗?”


    看着晏逐川摊开的手,洛曈呆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感动又开心的笑容:“给你编了一只最大的哦。”


    晏逐川挑挑眉,等着她去翻那竹筐,洛曈却打开一只随身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织着“川”字的赤金色蛋兜,又将准备好的蛋塞进去,替晏逐川挂在了脖子上。


    晏逐川低头看了看:“这颗蛋好像是比别的大些。”


    “因为其他的都是鸡蛋,只有这颗是鹅蛋呀。”洛曈狡黠地眨了眨眼,笑眯眯道。


    晏逐川将挂在胸前的蛋用手托起,凝望着它,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儿时的立夏,母后也总会亲手为自己和晏辰编织蛋兜,晏辰每次斗蛋都输给自己,最后母子三人坐下来剥了蛋一起说说笑笑着吃掉……


    十几年过去,又有人将儿臣当作孩童般宠爱了,母后,您看到了么?


    洛曈正揣着小心思左右端详,不晓得逐川是否会喜欢这只自己编了两日的蛋兜,突然感觉身上一沉,晏逐川整个人趴在了她肩头,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轻轻地蹭着。


    虽然不知逐川是想到了什么,但这份无言的依赖无疑给了洛曈一种巨大的安心和满足感,她伸手回抱住晏逐川,轻轻抵着她的头,柔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姑娘!”玉笙打院外提着个食盒跑进来,语气欢快,“这是时下新鲜的梅子和樱桃,刚摘下来的,您快尝——”


    洛曈闻声忙坐直了身子,双颊腾地升起一片红霞。


    晏逐川无奈,她的曈曈真的好容易害羞,她俩的关系明明整个长公主府都已经无人不晓了,小姑娘这反应却总跟她们在偷情似的。


    玉笙却是未料到长公主殿下在此,仿佛还被她打搅个正着……连忙噤了声,福身告了个罪,转头就想退出门去。


    晏逐川扶额摆了摆手:“拿进来。”


    樱桃红梅子青,仿若上好的玛瑙和翠玉,颗颗圆润饱满,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摆在一起煞是好看。


    洛曈拈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三分酸七分甜,鲜嫩多汁的果肉化在唇齿间,清凉爽口,沁入心田。


    洛曈吃到好吃的,倒是忘记了拘谨,自然而然地拿起一颗递到晏逐川嘴边:“好甜,你也尝尝。”


    晏逐川一双凤眸深深地望着她,张口咬下送至嘴边的樱桃,却连那被樱桃汁水染红的粉嫩指尖也一并“不经意”地含进口中,又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般仔仔细细舔吮过一番才松了口,饱含深意道:“确实很甜。”


    再看洛曈,已然羞赧得两颊通红,不知所措,可爱的小模样看得晏逐川真想按着人好好欺负一顿才罢休。


    杵在不远处的玉笙低着头看脚尖,只觉得自己堪比年节下最大的大灯笼那么亮。


    待洛曈将最后一只蛋兜编织好,玉笙便抱着那一筐立夏蛋去给府里上上下下分发。大家也许久都没有玩过这种儿时的游戏了,一个个都很怀念,并感念洛姑娘巧思。


    接近晌午,天儿渐渐地热了起来,卞姑姑派人到各个院子送来冰块。这些冰块都是冬天的时候贮存在窖中,入夏取出,置于室内,便可清凉消暑。


    洛曈轻轻摇着一柄团扇倚在榻上,香香蜷在脚边正酣睡,不时地吧唧着小嘴,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洛曈看得有趣,伸出手指轻轻去碰香香雪白|粉嫩的耳朵,尖尖软软的猫耳朵,一碰就朝旁边倒去,香香却怎么都不醒,烦了顶多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洛曈玩得兴起,连困意都跟着散去了不少。


    门前的竹帘一卷,玉笙圆圆的小脸探了进来:“姑娘,刚凌府的人来过,请姑娘和长公主殿下去府上一聚。”


    洛曈坐起来:“即刻么?”


    “嗯!”玉笙掩饰不住眼里亮闪闪的期待,“说是趁今日立夏,凌老爷做了不少时鲜佳肴呢!”


    洛曈笑意盈盈地戳了下玉笙的小圆脸:“你现在可是越发馋嘴啦。”


    “嘻嘻,还不是姑娘太好了,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赏我一份。”玉笙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能吃是福,毕竟美食不可辜负呀。”洛曈坐到妆奁前,由着玉笙替她打理梳妆,“逐川已经去牵马了吧,那我们快一点。”


    算起来师姐离京也已快三个月,洛曈向来是个怕给人家添麻烦的,除了派人来往回礼送口信,倒也确实许久未和凌伯父凌伯母相见了。


    晏逐川和洛曈抵达了凌府,同凌夫人凌员外寒暄过后,才发现晏黎也在。


    她们颇费了些眼神才在树底下瞅见了他,晏黎今日穿了一身翠绿,美名其曰应和节气。此刻他正揣着一兜杏子,边啃边看丫鬟们摘槐花。


    “五叔。”


    晏黎闻声回头,见了洛曈二人,笑眯眯地招手。


    五王爷一贯清闲,颜泱走后,他便甚少再去弈吟阁,转而同凌家交往密切起来。这么说倒也不大准确,毕竟五王爷从前就常到凌府上走动,蹭饭更是常事。


    “你俩今日有口福啦。”晏黎指了指一树雪白的槐花,“槐花包子吃过没?”


    晏逐川挑眉,洛曈摇了摇头一脸新奇:“原来槐花还可以做包子呀。”


    “这就不知道了吧?”说到吃食晏黎可就打开了话匣子,“这槐花可不只能拿来包包子,还能包饺子、做槐花煎饼……酿槐花蜜饮和菊槐茶,煮槐花粥呢。对了,今天凌老爷还准备了一道槐花清蒸鱼,嘿嘿。”


    洛曈听得连连点头惊叹,从前在谷中之时她只喝过师父的菊槐茶,有点香甜还有点淡淡的清苦,倒不知这槐花竟有这许多吃法。


    “五王爷当真是见识渊博,不愧是京城第一老饕呢!”洛曈发自内心地道出钦佩之感。


    晏黎目光瞥过她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笑问道:“怎地还喊五王爷,应改口喊五叔了才是。”


    洛曈脸红,羞赧地摇头不肯。下意识瞧了晏逐川一眼,复又垂了眸,用蚊子般的声音讷讷道:“待成亲了再喊么。”


    洛曈话音刚落,众人便忽地听得一道清冷女声自空中传来,夹杂着丝丝寒意。


    “和谁成亲?”


    众人正纳闷这是谁在说话,洛曈闻声却是心下一惊,暗道不妙,忐忑地转过身来。


    就见屋顶上立着一人,一袭白衣如雪,同样雪白的发丝披在背后,随风轻扬,容貌清逸脱俗似谪仙般出尘。此刻眸中却迸出点点寒光,带着三分怒意三分审视,注视着庭院中的众人。


    洛曈眼睛睁得大大,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朝房上人怯怯地喊了一声……


    “师、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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