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葵耳边嗡嗡作响, 气血与酒意齐齐上涌,良久之后,他说的那两句答案才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她仍是不可置信,唇瓣微微翕动着:“殿下方才说,有……有什么?”
太子牙关暗暗咬紧,不打算再解释,“没听清就算了。”
云葵又开始仔细回忆那两句。
他说的那句“有意”,难不成是在回答她心里那句——
「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去猜, 他对我到底有意还是无意。」
至于后一句,“吃不吃得腻, 先吃了再说”, 应该回答的是——
「直到他彻底吃够了、腻了, 觉得我不过如此,我再拿着赏赐, 全身而退。」
寥寥数语掀起惊涛骇浪, 她一脸瞠目结舌,半晌没有回过思绪。
“殿下您……”
「是说,对我有意?」
云葵本就酡红的脸颊再度烧得滚烫, 颊边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尖和脖颈。
脑海中很乱,也很茫然。
「还是说,他口中的有意仅仅是能对我下得去嘴的有意,等他吃腻了, 有意就变成无意了?」
太子:“……”
云葵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咬咬牙道:“殿下既不愿将方才的话再对我重复一遍,那就将我放下吧,横竖我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值得殿下放在心上。”
太子蹙眉:“喝了多少酒,说这些胡话。”
云葵呼吸急促起来:“殿下总是这样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心里若当真……在意我一点,为何总是忽冷忽热?”
太子充耳不闻,抱着人大步穿过垂花门,眼看着就要走出宅门。
云葵气得锤他的胸肌,借着酒意撒泼:“这里是我家!房契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的名字,就算是殿下出的钱,您给都给我了,我买什么都与殿下无关!您未经同意,强行带走我,就是私闯民宅!”
太子低眸冷嗤:“那你去报官,谁敢从孤手里救你。”
云葵咬唇:“殿下不说清楚,我不跟您走!”
太子冷笑一声:“是你自己说,会尽心尽力侍奉孤,还要把自己都给孤,直到孤彻底吃够,吃腻了为止,怎么,反悔了?”
云葵:“……”
宛若一道闷雷兜头劈下,脑海中“轰”的一声,再度陷入长久的空白。
所有被酒壮起来的胆子也瞬间偃旗息鼓。
许久之后,她才怔怔抬起头,狐疑地问他:“殿下您,真的能听到我心里想什么?”
她可以确定,方才她坐在这里借酒浇愁,绝对!绝对没有开过口!
也绝不会将那些羞于启齿的话拿到明面上说!
太子这回倒是正面解释了她的疑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会读心。”
说罢,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云葵瞬间从头到脚都红成了油锅里的虾子,喝进肚子里的酒全都化作滚油烈火,将她整个人炸了个外焦里嫩。
「他真的会读心!」
「那我从前在心里对他所有的唐突,亵渎,怠慢,无礼,甚至还骂过他!他都听到了?!」
太子好整以暇:“听到了。”
云葵:!!!
回想起来,从同房时默记口诀那一回,其实他已经有意无意坦露会读心这件事,只不过她依旧自欺欺人,不信这个邪,甚至还在心中宽慰自己,读心术何其玄妙,他只是比平常人多了几分洞察人心的本事罢了。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当真能听到她所有的心声!
其实想来,她都能入旁人的梦,那太子殿下能听到心声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仍旧不敢相信,紧紧盯着他,大胆启动心声。
「萧……萧贵妃?」
于是眼睁睁看着男人脸色瞬间转沉,嗓音都冷了下来:“孤奉劝你,不要试图挑战孤的底线。”
云葵霎时犹如五雷轰顶,过往种种皆在此刻争先恐后地涌上脑海。
“所以,殿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心里……觊觎您?”
她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稍显文雅的词。
太子面不改色:“是,你在心里说想亲孤,想看胸肌,想把孤全身上下摸遍,甚至想要睡孤,孤全都知道,看破不戳破而已。”
云葵:!!!
还说没戳破,你现在不是在戳?
还是那种真刀真枪把她捅个对穿的那种,狠狠的戳!
太子垂眸看她,“所以你应该知道,孤对你何其容忍,你心中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换做被旁人知晓,早就死了千次万次了。”
云葵眼睫不受控制地发颤,浑身都绷紧了,尤其被他抱住的后背和膝弯,所有肌肤相触的地方,此刻全都火烧火燎。
她实在没办法平复心绪,嘴唇颤颤道:“您,要不先放我下来?”
她真的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太子嗤笑:“怎么,有胆子在心里胡思乱想,没胆子面对孤?”
云葵欲哭无泪,被扔进马车前还想趁机逃窜,却被人强势压在坐榻之上。
太子:“再敢胡闹,新账旧账一起算。”
云葵这才不敢乱动,可才在心中腹诽两句,男人犀利沉冷的目光立刻射来。
“……”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马车辘辘往回驶,她难得胆大的一次离家出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以失败告终。
而此刻,过往种种也犹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上空飘过。
她面上低眉顺眼,口口声声谨记自己的身份,可心中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对他肉身的肖想,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胸肌好壮,腹肌好深,小殿下好大……这些他全都知道。
许多以往存疑的事情,也都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难怪在汤泉宫药浴时不用她伺候,难怪他总是把寝衣穿得严严实实,难怪每晚睡前都不准她胡思乱想……原来早就知道她的心思,一直防着她呢!
太子突然凉凉瞥来一眼,“你确定,要把从前那些龌龊心思从头至尾回忆一遍?”
云葵:“……”
「啊啊啊死脑不要再想啦!!!」
她决定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先是把街边铺子一个个扫过去,等马车拐进巷道,又假装很忙地上下打量车内每一个角落雕刻的纹饰,直到收回视线时,目光无意间注意到男人搁在膝上的冷白手掌。
以及,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
云葵怔愣半晌,心里缓慢涌起异样的情绪,“殿下……怎么戴着我买的扳指?”
男人薄唇紧抿,没有回答。
直到她被抱回松园,躺在他寝屋的黄花梨木床上,冰凉通透的碧玉扳指划过颈侧时。
他目光沉沉,终于开口:“为何给孤买这枚扳指,嗯?”
云葵凉得忍不住瑟缩,嘴硬道:“殿下给我三千两银票,我知恩图报,当然不能只想着自己。”
「你那枚墨玉扳指太硌了!磨得我好难受!」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出去,又猛地回过神,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想了句什么,颤颤巍巍地对上男人漆沉的双目。
太子:“原来如此。”
云葵:“……”
「他果然又听到了!」
碧玉扳指寸寸往下游移,贴合每一处光洁白皙如凝脂般的雪肤,男人无视她剧烈的颤抖,手里的动作不急不缓。
“孤那枚墨玉扳指,刻的是驱邪破魔的佛经,你自是受不住。”
云葵:“……”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太子道:“你这一枚,玉质虽差很多,倒是光滑细润,既然买了,不妨一试。”
冰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自尾椎骨迅速攀升,云葵满脸潮红,浑身紧绷、酸胀,每一根手指都忍不住颤栗。
最后抱着软枕,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造孽啊!」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
想起自己沦落至此,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抹了把眼泪,一度怀疑这是自己死后的幻觉。
其实她早在太子重伤苏醒的当晚就已经死了!
什么读心术,什么入梦立功,屡破奇案,揪出宫闱秘事,什么被太子宠爱,赏赐千两银票,都是她死后的臆想,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太子闻声,无奈地叹口气。
将濡湿的垫褥扔下去,把那个蜷缩在床内的小小身子掰过来,“胡思乱想什么?”
云葵满脸泪痕,鼻头通红,发髻凌乱地垂在两侧,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我不信,肯定都是假的。”
她哭得声音都在发颤,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眸抬起来看他。
“除非殿下给我一个解释,我明明在心中对你百般肖想、色胆包天,殿下为何迟迟不肯杀我?”
“还有那句‘有意’,我太笨,听不懂。”
“还有……”
话音未落,男人俯身托住她的脸,滚烫的薄唇覆上她不停翕动的唇瓣,将那些未尽之语尽数吞噬。
第62章
云葵转头想躲, 却被男人一手掌住后脑,牢牢禁锢着身躯,被迫接受这个不容置疑的吻。
一晚上经历太多震撼, 云葵脑海中晕晕乎乎的醉意早已消失殆尽,可此刻被他深深浅浅地吮磨,她脸颊又带出几分微醺的绯色,湿润的眼眸氤氲着水汽。
直到她快要喘不上气,才被男人缓缓放开。
太子蹙眉:“满嘴的酒气。”
云葵缓过神,小声道:“殿下可以不亲。”
太子捏住她下颌, “你胆子越发大了。”
云葵咬咬唇,“殿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盯着她:“从来只有孤审问旁人的份儿, 还没有人敢接二连三质问孤。”
云葵也不知是因醉酒还是什么, 闻言登时气血上涌:“是, 殿下从来高高在上,能施舍我一两句已是天大的仁慈, 奴婢就该感恩戴德才是。”
太子眉头蹙紧, 没想到她剥去乖乖顺顺的外壳,说起话来也敢夹枪带棍了。
“你喝多了,孤不同你计较。”
云葵紧紧攥着手指, 横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干脆破釜沉舟,再大胆一回,“殿下便是堵上我的嘴, 今日我也要说。”
男人的目光愈发沉冷,云葵甚至看到了他手背鼓起的青筋。
她咬咬牙道:“我自知与殿下的身份云泥之别,所以从未惦记过殿下后宫的位置,比起短暂的荣华富贵, 我更愿意过一辈子安稳舒坦的日子,所以才一心想着出宫,就算殿下对我有意,我也……”
男人薄唇抿直,眸中隐隐翻腾着暴怒的寒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抿出个笑容:“是殿下不愿直言,我就当您对我无意啦,倘若只是短暂的宠爱,我很感激殿下,也愿意伺候您这一程。只是……方才在那宅子里,我心里的想法您也听到了,等殿下厌烦了我,我想同您求个恩典,将来出宫,我就把家安置在这里。”
她每说一句,头顶的目光便冷戾三分,可她不敢停顿,怕不小心泄露心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我想说……”
心间被不知从哪里泛起的强烈酸涩填满,她强迫自己抬起头,与他对视,“殿下的确很好,却不适合一生相伴,我……”
“你把孤当什么人?”
男人一语打断,沉冷急促的呼吸落在她面上,嗓音低哑,却也凌厉阴狠:“孤就是刚好可以满足你的审美,可以任由染指,随时替你解决口腹之欲的男人?想要了就上来撩拨,不想要就骗点赏赐出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你心里,孤还不如一个侍卫,至少侍卫能给你安稳,他们才适合与你相伴一生,是么?”
「怎么又扯上侍卫了……」
太子唇边掠过一抹冷嘲:“其实你对谁都是如此吧,孤早该认清,你不仅仅在心中肖想过孤,你是见到高大健硕,面貌俊朗的男子都会想入非非,是不是?”
他怒到极致,眼底一片猩红,遍布的红血丝像阴翳丛生的网,似要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孤告诉你,想都别想。只要孤还活着,这辈子都不会放你离开。”
云葵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未从这句话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又见他薄唇一扯,眸光狠厉:“你不是知道孤会读心么?”
他暗暗咬牙,手掌攥出骨节错位的声响,“你心里想着谁,孤便将谁碎尸万段,你大可试试。”
也隐隐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不受控制,头疾发作,颅内如烈火焚烧,痛意席卷全身的每一处经脉。
再这样下去,只会伤到无辜之人。
他闭眼凝神,起身欲离开,脖颈却倏忽被两条雪白纤细的手臂抱住。
下一刻,少女柔软温润的朱唇贴了上来。
太子暴怒的身体几乎瞬间僵硬。
尽管已经亲吻过很多次,可她从未有过这般的紧张,她小心翼翼,用柔弱颤栗的身体去拥抱他满身凌厉冰冷的刀锋。
唇瓣微微颤抖着,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此刻不受控制地滚落,也印在了他的脸上。
她温热的指腹颤抖着,抚过他脸颊,小心翼翼地试问道:“殿下你……你生气,是因为在乎我,想要留下我吗?”
太子咬紧后槽牙,大手扣紧她的手腕,狠狠按在身侧,唇边扬起一抹阴戾骇人的哂笑:“怎么又改口了,是听到孤要将你的那些情人碎尸万段,害怕了?”
云葵:“……”
太子狠狠盯着这没心没肺的丫头,眸中透着明显的晦暗和疯狂。
“出去。”他突然道。
云葵被他阴沉的目光吓得浑身瑟缩,又见他眸色猩红,额头青筋隆起,胸膛亦在剧烈地起伏,竟有些像头疾发作的迹象。
“殿下,你……你是不是头疾发作了?”
她已经许久不见他如此暴怒的模样,顿时慌乱无措起来,手掌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安抚,颤着声道:“是我胡说八道,方才是我故意气你的,对不起……”
太子深深闭上眼睛,“滚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否则……孤杀了你。”
云葵满眼都是泪,替他擦拭干净额头的冷汗,“殿下你等着我,我去给你请大夫……”
她飞快起身,趿鞋出门,好在曹元禄就在廊下守着,她匆匆跑上前去,嗓音颤道:“曹公公,殿下好像头疾发作了……”
曹元禄在外面听到一些动静,具体说什么没有听太清,却没想到自家殿下会在此时头疾发作。
自打姑娘陪在身边,殿下已经许久不犯头疾了,就连上元夜灯塔坍塌、刺杀受伤,头疾都没有复发。
这回微服查案,甚至连何百龄都没有随行,只带了姑娘伺候左右,以防万一。
曹元禄往屋内看一眼,先让秦戈去请平州府医术最高明的大夫。
秦戈当即转身去了。
曹元禄又问云葵:“怎么突然吵起来了,方才殿下抱您回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云葵眼眶通红,“是我不好……”
曹元禄猜测道:“殿下是为了您买宅子的事生气?”
云葵紧紧抿着唇,两行眼泪落了下来。
曹元禄叹息道:“殿下待您极好,老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对哪家姑娘上过心,您怎么总想着出宫呢?”
云葵心底酸涩,难以言说。
她什么人呢,司寝女官,说起来好听,高低也是个女官,可说难听点,就是给主子开荤晓事的玩意儿,运气好,将来升个末等位份,运气不好,就是后宫娘娘们的眼中刺,似她这般没有家世背景的,动动手指就掐死了。
她看过的话本中就有这样的女子。
有一名侍寝宫女被诬陷偷了太子妃的首饰,拉去了慎刑司。
还有个通房丫头,平白无故被诬陷撞了主母的孕肚,被狠狠打了顿鞭子,发卖出去。
还有的丫鬟,只因与王爷调笑几句,被王妃悄悄派人沉了湖……
看得太多,所以才很矛盾,心中隐隐期待着什么,想听他亲口再说一句“有意”,可又害怕听到那两个字,怕不该有的野心一点点膨胀,最后心比天高,摔得粉身碎骨。
可她真的没想到,殿下反应会这么大。
屋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巨响,像桌上茶盏被人一把扫落在地。
云葵心中慌急,五内俱焚,“曹公公,有没有办法缓解……要回去请军医吗?还是有什么药……”
曹元禄长叹一声,“殿下的头疾,别说民间的大夫,就是何军医、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唯有一法……”
云葵立刻问:“什么办法?”
殿下吩咐了不准对外透露,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曹元禄只能道:“其实姑娘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可以缓解殿下的头疾。”
云葵呆怔地张口:“我身上的……香气?”
她的确知晓自己身上有股淡淡的花草香,但并不明显,远远不到可以招蜂引蝶的地步,只有与她很亲近的人才能闻得出来,丹桂就很喜欢贴着她睡觉,说她身上好闻……
她从未在意过这个,只当是衣裳洗多了,身上便沾染了阳光和植物的味道。
没想到竟能为太子殿下缓解头疾。
曹元禄道:“殿下先前还请太医院的梁太医调配与姑娘身上相近的合香,可惜对殿下毫无作用。”
云葵喃喃道:“原来殿下要我侍寝,是因为这个……”
怪不得,东宫上下那么多人,层出不穷的美人被送进来,怎么就她脱颖而出?
何况她还被皇后娘娘“委以重任”,换做任何细作,早就进刑房受审了。
还有她那些龌龊心思,以殿下杀伐果决的性子,早该把她千刀万剐才是,留着她,也是因为她能缓解头疾……
一时间所有情绪都在脑海中交织翻涌,五味杂陈,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滋味。
曹元禄看出她眼里的失落,猜到什么,不由得有些慌神:“姑娘想哪儿去了?殿下最开始留着您,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可后来殿下待您如何,您自己感觉不出来吗?”
他叹口气道:“罚您守宫门的那回,殿下听到九皇子欺负您,抬脚就出了殿门,生怕晚下一步,让您受委屈。除夕宫宴,看到您与李猛谈笑风生,殿下大发雷霆,心中不快,后来又自觉冷落了您,上元夜又带您出宫逛灯,遇刺也是始料未及的,可殿下宁可自己受伤,也生怕旁人伤了您。殿下心里若是没有您,只把您当头疾的解药,会顿顿山珍海味地喂您吗?会买话本哄您高兴吗?会主动替您出头吗?”
云葵眼眶酸涩,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他是很好啊。
她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住进太子的寝宫,与他同桌而食,同床共眠,还能占他的便宜,被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宠着、护着、纵容着,一切来得太不可思议。
她不敢相信,所以才一遍遍确认,她又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生怕这恩宠总有一天会消失,所以从得到的那一天,就开始等待着被厌弃的结局。
谁让她伺候的,是一位注定三宫六院的储君呢。
她就是这么个怕疼,又怕死的胆小鬼,经历过太多苦难,所以连好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
曹元禄道:“便是您能缓解头疾这件事,也只有奴才与何军医知晓,殿下不准外传,是怕您受到伤害,自然也是怕您误会,以为殿下只是因为这个才宠爱您。”
“这回带您出京虽是奴才的提议,可殿下刚到平州就一掷千金,给您吃喝玩乐,您倒好,买了宅子要在这安家……”
没等他说完,小丫头转身就进了屋。
曹元禄看着她的背影,长吁一口气。
云葵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匆匆放快脚步,直到在卧榻前看到男人隐在昏暗烛火下的身影,她脸色煞白,心口狠狠地一颤。
他额前布满冷汗,苍白清瘦的指骨被地面的碎瓷所伤,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仿佛只有流血才能宣泄头疾带来的疼痛和躁怒。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沉声开口:“不是让你滚出去吗,又来作甚。”
云葵没有被他慑住,先到箱笼中取了金疮药,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从袖中掏出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手背的血迹。
太子阴鸷沉冷的墨眸抬起,紧紧盯着她眼睛:“你在想什么,还是曹元禄同你说了什么?”
云葵抿唇不语,心里很乱,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启唇:“曹公公说,我能为殿下缓解头疾。”
太子眸中瞬间涌起升腾的怒意,语气比方才更冷三分:“你出去,孤身边不用你。”
云葵没有挪身,而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慢慢往他身边靠近,“我这样靠着殿下,殿下会舒服一点吗?”
太子沉沉闭眼,强忍着怒意:“你以为孤不会杀你吗?”
云葵抬起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拒绝,干脆整个人钻到他怀里,然后伸出手,缓缓抱住他的腰身。
“这样呢?会不会好受一点?”
少女柔软的身体贴近,一点点用力地抱紧,仿佛要与他严丝合缝地缠在一起。
温暖干燥的葵花香气,像日光升起驱散浓雾,于无声处,缓缓抚平颅内的水深火热。
太子身躯僵硬片刻,受伤的手掌狠狠攥紧,无数细小的伤口几乎在同时崩裂,鲜血涌出来,湿透雪白的巾帕。
他浑不在意,语气落地成冰:“你果真是胆大包天,以为孤没你不行是吗?孤这二十余年,从未依靠过任何人……”
话音未落,少女柔软的唇瓣覆上男人微凉的嘴唇。
彼此呼吸交缠,她的眼泪滚落在他唇边,她生涩又大胆地,用舌尖卷着微咸的泪水,缓慢舔舐他的下唇。
亲吻的间隙里,她颤动着喉咙,轻声道:“这样呢?还想杀我吗?太子殿下。”
太子沉沉闭上眼,似乎不为所动,直到那尖尖贝齿咬上他的舌尖,他才猛然回神,推开她的身子。
指腹之下就是她的颈动脉,脆弱,纤细,却生机勃勃地律动着。
他摩挲着她颈边跳动的青筋,好像随时都可以用力地收紧,“你到底想做甚?”
云葵脑海中亦是凌乱,传达不出清晰的心声。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我……我想给您医治头疾。”
太子冷声道:“孤说了,不需要。”
云葵道:“您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想重新确认与殿下之间的关系。”
太子:“什么关系?”
云葵咽了咽喉咙,“殿下需要我缓解头疾,而我也觊觎殿下的美色,既如此,今后我给你当解药,你给我亲亲抱抱,我们就做一对单纯的……床搭子,你看如何?”
太子:“……”
第63章
太子气血上涌, 险些怒火攻心:“你琢磨半天,就琢磨出这个结果?”
他永远不知道,这丫头口中能蹦出怎样荒诞离奇的想法。
云葵方才嘴比脑子快, 信口一说,此刻想来,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能给殿下医疾,我很高兴,也庆幸自己有这样的能力,能得殿下重用。殿下高大威武, 俊美无俦,我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想与殿下合作。”
太子冷笑:“重用?你觉得孤待你的好, 只是在重用你?”
「那不然呢?你又不肯给我个准话。」
太子额头青筋抽动。
他何尝没有表明过心意, 却每每在表意之后一次次认清现实——
她没心没肺,插科打诨, 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 无论他如何纵着她、护着她,她还是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从未想过永远陪在他身边。
甚至他连读心术都交代了, 没有考虑过后果和代价,是他藏在心里,只他一人知道的秘密,也都告诉了她。
做到这份上, 却还是不如她的意,被她气到头疾发作,以为她终于要有所觉悟,结果人家要与他做一对相互利用, 不掺一丝真情的床搭子。
也亏她想得出来。
难不成还要他继续自取其辱,苦苦哀求她留下?
太子头痛欲裂,满心憋闷无处宣泄,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云葵沉默片刻,忽然认真地看着他:“殿下既然离不开我,往后就护着我吧。”
太子紧蹙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动。
云葵叹口气道:“我所求不过一安身立命之所,不管殿下对我有无情意,总归我还有一技之长,这也足够了,将来若是娘娘们要处置我,您就对外称我是您的贴身医女,或者麾下谋士,谁若害我,那便是谋害殿下。”
太子:“……”
见他不再拒绝自己,云葵重新替他包扎换了药,将人扶上床,然后轻轻挪动身子,把他受伤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整个人钻到他怀中。
抬起头,看到他染血般的眼眸,云葵心口酸涩发紧:“今日是我的不是,把殿下气得头疾发作了,就罚我与殿下贴贴,替您医治一晚的头疾,如何?”
太子几乎是怒极反笑:“到底是孤占便宜,还是你占便宜?”
云葵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是殿下占便宜,我与殿下在一起,不光能为殿下缓解头疾,还能让您身心舒爽,我只有后者,可您却是占了两样,还不满足呢?”
太子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云葵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我并非看到所有俊朗健硕的男子都会想入非非,您觉得吃过山珍海味的人,还愿意吃烂泥猪糠吗?”
太子冷冷扯唇:“现在知道奉承孤了?”
“我是实话实说,”云葵抿抿唇,“殿下可以努力保持好身材,让我一辈子贪恋殿下,离不开殿下。”
“放肆。”太子冷嗤,“你是说,孤想要你一个小小女子,还需自己努力?”
云葵沉默片刻,轻声道:“殿下也可以理解为,我希望殿下永远英武不凡,长命百岁。”
她抱得很紧,脸颊依偎在他心口,似要把身上的温度与香气全都渡给他。
若非知晓她没心没肺,当真给人一种真心实意的错觉。
太子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自嘲。
待身边人呼吸均匀,他低身欺近,在那柔软玲珑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一啮。
听到她口中发出一声娇气的嘤咛,他咬牙切齿,又在那娇色欲滴的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一晚太累,云葵睡到巳时过半方醒。
脸侧靠着温热硬实的枕头,她睡眼惺忪,还未完全睁开,伸手胡乱摸了一把,意识到是什么后,吓得顿时惊醒过来,对上的便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殿下,你……”
突然想起来,这里不是承光殿,他也无需早朝,而她方才睡梦中枕着的,就是男人硬实饱满的胸肌。
「真壮实啊。」
脑海中下意识冒出这一句,四目相对,男人眸色沉炽,她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一点——
他会读心!!
云葵抱住脑袋晃了晃,才准备翻身远离,膝盖抬起的瞬间不慎碰到一物,仿佛黑暗中的猛兽忽然觉醒,张牙舞爪地頂撞着禁锢它的牢笼。
「好、好大。」
这也是下意识的想法。
从前不知他能读心的时候,她每日都像触发任务似的在心里感慨三百遍,几乎已经形成了本能,导致现在根本等不到脑子反应过来,那些不能在外人道的污秽心思已经毫无遮拦地跳了出去。
她脸颊烧得滚烫,想起什么,赶忙换了话题:“殿下的头疾可好些了?”
太子不动声色道:“尚未好全。”
云葵霎时慌了神:“那……那怎么办?”
太子喉结轻微地滚动着:“何百龄说,孤阳热亢盛,郁火内扰,需要发泄。”
云葵不懂前两句,却听懂了“发泄”二字。
“所以?”
太子目光沉沉,炽热的气息几乎落在她脸颊,“昨夜不是说,要给孤当解药吗?”
云葵:“……”
她想了想,试探着问:“殿下是头疾,不是中了媚药吧?头疾也需要……那样解?”
太子道:“军医说过,体肤相触,唇齿相依,鱼水相投,都有可能缓解头疾。”
见她犹犹豫豫,他扯唇冷讥:“昨夜不还说,要与孤合作吗?”
「……不是,大佬你这也太突然了!」
云葵为难道:“我这刚睡醒……”
太子:“这就是你合作的诚意?昨夜孤被你气到旧疾发作,头痛欲裂,受伤流血……”
“……行吧行吧!!”
云葵满脸疲惫地握上去,男人登时呼吸一重,良久之后,哑声问道:“仅仅如此?”
云葵:“不然呢?你手还受着伤呢!”
虽说只是被碎瓷割破,可昨夜毕竟流了不少血,太子千金之躯,岂能为了纵慾不管不顾?何况这头疾还是她气出来的,手背的伤也是她间接导致,若不能早日好起来,她见一次,心里的负罪感便要加深一分。
太子却道:“你博览群书,熟记口诀,难道还不知如何伺候孤?”
云葵脑海中瞬间冒出了几个不用他太吃力的动作,这不是问题,但……
她拧紧了眉头:“我那都是……纸上谈兵。”
太子挑眉,气定神闲地帮她回忆:“你不是说,有那镇店之宝在,一定能够学有所成,带领孤走向巅峰。”
云葵:“……”
「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把我的心声说出来!很羞耻的好吗!」
太子道:“你敢想,还怕孤说出来?”
云葵欲哭无泪,最后没办法,还是缴械投降,“那……殿下想躺着,还是坐着?”
太子眸光微黯,“先躺着吧。”
「那可以用背飞凫,或者空翻蝶。」
云葵脑海中搜刮着知识点:“那你想我正对着,还是背对着?”
太子目光自她颈侧滑下,喉结滚动:“正对。”
云葵便拖着疲惫的身躯提蹆上阵了。
事实证明,宁可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要信男人这张嘴。
那双明明可以闲置的手,最后居然伤口崩裂了。
以及……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斑斑血迹,真的很想骂人。
「伤口崩裂能不能不要勉强啊!」
「还有!你自己流血,能不能不要弄脏我的衣服啊!」
太子脸色沉沉:“……孤听到了。”
云葵把被扯烂的小衣往他身上狠狠一甩,“听到又怎么样?!”
骂完还认命地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她腰酸背痛,蹆软到站都站不起来,才准备下床洗漱,又被他一把按住。
太子:“转过去坐着,孤不碰你。”
云葵:“……”
「我跟你们这些体力好的拼了!」
太子盯着那雪白晃眼的蝴蝶背,再三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人按在身前。
……
昨夜秦戈请来了平州府远近闻名的老大夫,大半夜硬生生把人从床上拉起来,结果人带到松园,曹元禄却说暂时不用,便请老大夫在松园住下,本想着今日一早再替太子把脉,结果这一等,从清晨等到巳时,又从巳时等到了晌午,太子仍是迟迟不出。
曹元禄听到里头的动静,心说殿下还能如此生猛,想必头疾已然好转,只得包了银子,请那老大夫先回去了。
老大夫只好顶着满眼红血丝和两个黑眼圈先行离开。
云葵这一觉躺到傍晚才幽幽转醒。
四肢酸痛得厉害,膝盖更是软得抬不起来。
昨夜逛街本就很累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好不容易夜里睡了两个时辰,白日又被他连番折腾,若非腹中空空,她连动都不想动。
怀竹进来给她送晚膳,见到她这副惨遭蹂躏的模样,连她都觉得可怜。
毕竟姑娘不像她们打小练武,身强体健,那种事怀竹虽未亲身经历过,但出任务时常去秦楼楚馆、烟花暗巷,也见过不少。
寻常年轻男子坚持一炷香也就顶天了,更不用说那些大腹便便,挪动都费劲的官员富商,便是银托子羊眼圈齐齐用上,也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偃旗息鼓了。
似殿下这般龙精虎猛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唉,姑娘真可怜。
云葵足足吃了两大碗饭,才将消耗殆尽的体力恢复了一些。
怀竹道:“姑娘放心,殿下今晚出门查案,应是不回来了。”
云葵热泪盈眶。
果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不过这人精力也太过充沛了些,今日付出体力的多半还是他,她坐着动两下就不行了,最后几乎累瘫,结果这人居然还能跑出去彻夜查案,简直……叫人叹服。
云葵吃过晚膳,看了会睡前读物补充知识,最后实在受不住腰酸,又躺到了次日晌午,终于勉强能够下地行走了。
太子一行人尚未归来,倒是怀青过来提醒道:“姑娘送给殿下的护甲应该完工了。”
说到护甲,云葵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拍拍脑袋想起来,原来说的是那条金链。
怀青坚信,若是那护甲及时送出去,殿下与姑娘绝对吵不起来,所以两日期限一到,怀青立刻就来提醒了。
怀竹也觉得,再不把东西送出去,姑娘就要被殿下折腾死了!
云葵自己也很好奇,那金链最后到底能做成何样。
撑着腰酸体乏,还是坚持去了趟金店。
可当那金店掌柜自信满满地将成品展示给她看时,云葵几乎傻了眼。
“您……是不是对‘护住要害’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金店掌柜贼兮兮地笑道:“这项圈正好护着脖子,胸前两块镶嵌宝石的金片恰好护着前胸,腰间这一圈碎金又可护住腰腹,还不影响行动……”
云葵想象这金链穿在太子殿下健硕硬朗的上身,简直……她只觉得呼吸发窒,紧接着鼻腔一热,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往外滑落。
第64章
怀青靠得最近, 眼疾手快地掏出帕子替她擦拭。
怀竹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葵按了按鼻子,待不出血了,才尴尬地笑笑:“我没事, 就是天太干燥,上火……”
金店掌柜倒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姑娘放心,这可是好东西,最得上层贵人的喜爱,姑娘回去一试便知滋味了。”
怀青和怀竹都是练家子, 看不出来这链子有何保护要害的功能,且这东西越看越像是……房中调情所用。
殿下金尊玉体, 岂会用这样的东西?
两人都在等云葵的决定, 姑娘若是不想要, 却又抹不开脸,她们随时准备拔刀, 定要把那三百两银子要回来不可。
云葵打量那金链, 悄无声息地红了脸颊。
虽然,好像……不是她想要的效果,也怪自己没说清楚, 看到旁人定制的金链,就这么糊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应了,叫店掌柜和打金师傅误解了她的本意。
可银子都给了,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她其实还蛮想看殿下戴这条链子, 就是很有可能,他不光不愿意,甚至还要罚她……思及此,她连腰肢都开始隐隐酸痛了。
可转念一想, 他们现在是床搭子,她给他当解药,他就得用美色来换,满足她的一切需求,这样才算公平吧!好处都给他占了,凭什么!
云葵摩拳擦掌,当即拍板把这金链带走了。
从金店出来,云葵正盘算着如何骗太子殿下戴上链子,倏忽被一阵嘈杂的打骂声打断思绪。
循声望去,竟是对面青楼外几个龟公正围着一名穿青布短打的男人拳打脚踢,那被打之人浑身血污,抱头蜷缩在地上,嘴里不断发出痛苦的闷吼声。
怀青怀竹皱起眉头,立即护着云葵绕路离开。
那对面被打的男人抱头鼠窜,在缝隙间看到面前一闪而过的女子面容,忍不住惊叫出声:“阿葵?是不是你?”
云葵听到这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心猛得一紧,双腿也似灌了铅般的顿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尖刀剖开一道血口,久违的记忆丝丝缕缕涌了进来。
“阿葵,你住在我家,将来就是给我当媳妇的,给我捏捏脸怎么了?”
“人家也没有骂错,你阿娘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未婚生女,被人抛弃,这才灰溜溜地来投奔我爹娘,我们家肯收留你,那是再造之恩,这都是要还的,知道吗?”
“你若是肯给我亲一口,我就同朱员外说两句好话,让他对你好点儿,将来给你肉吃,给你银子花。”
……
幼年的记忆浮上心头,云葵浑身冰冷,脸色苍白至极,她不想再与从前人有任何交集,可视线还是下意识地转了过去。
那地上挨打之人顶着张鼻青眼肿的脸,一双浊目紧紧盯着她,激动的神色溢于言表:“阿葵,当真是你!你竟然在这儿?等等,你先别走!”
又双手抱拳向龟公告饶,“几位大哥,这我妹子!亲妹子!你们宽限我两日,定能把欠你们的钱还上!你们瞧,我这妹子穿金戴银的,手里肯定有钱!”
龟公们看向云葵,似是见她穿得体面,身边还带着侍女,几人面面相觑,终于停了手。
怀青问:“姑娘认得此人?”
云葵面容僵硬地盯着地上的男人,尽管相隔数年,可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出那熟悉的五官。
竟是她那七年未见的表兄,戚成业。
戚成业艰难地爬起身,右腿似乎有些跛,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半张脸胡子拉碴,血迹混着尘土挂在嘴角,看上去狼狈不堪,样貌却与从前相差无几。
他上下打量着云葵,这丫头比起小时候长开了些,五官倒没怎么变,八九岁就是美人胚子,只是幼时瘦瘦小小的,如今长成大姑娘了,穿一身杏粉绣花的袄裙,皮肤雪里透红,胸脯更是鼓鼓囊囊,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富养过的样子。
他踉跄着起身上前,就要拉她的手臂,被怀青手中剑柄挡开。
戚成业瞧见她从金店出来,身边竟有两名佩剑的侍女,其中一名侍女手里还端着两尺长的锦盒,里面装的定然是方才买的金饰,果真是出息了。
他眯起眼睛,满脸堆笑:“阿葵,我是表兄啊!你还记得我是不是?我们家养了你十年,如今你奔了好前程,表兄有急事相求,你一定会帮表兄的,对吗?”
云葵看到他满身狼狈的模样,心中并无半分同情或惋惜。
这家的男人好色好赌、嗜酒如命,舅母又刻薄势利、懒散成性,从前就指望把她卖个好价钱,贴补一家的生活,她一跑,他们不知要急成什么样,气成什么样。
她从那个家逃出来之后,也曾想过他们会过得如何,此刻看到戚成业流落街头,被人拳打脚踢,她一点都不意外。
云葵不想再见此人,也不想回忆过去的事,冷冷说道:“我不认识你。”
这话是对戚成业说的,也是在那群龟公面前与他撇清了关系。
龟公们闻得此言,又见她转身就走,立刻喊打喊杀地上前,将戚成业扣押在地,一人挥起拳头直砸他面门,另一人抬脚就往他腰腹上踹。
戚成业痛到浑身痉挛,嘴里大喊大骂:“阿葵!你别忘恩负义!过上好日子就忘记谁把你带大的了!你如今在哪家当姨太太?人家知道你娘什么德行,知道你曾经许人了吗!”
云葵用力地攥了攥手掌,转过头来冷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戚成业满嘴的血迹,面目痛到狰狞,见她终于转过身来,又挤出个好脸:“你借我些钱,不多,一千两就成!这点还不够你打几样首饰的钱吧?”
云葵想也知道,家里的钱早就被他输光了,如今沦落到这等境地,也是他应得的。
再见此人的嘴脸,她几乎是生理性的厌恶,“我阿娘生前是给了舅舅钱的,这是我亲耳所听,后来我长大些,个头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去给人端茶倒水、洗衣服挣钱,我阿娘给的,加上我自己赚的那些钱足够养活我自己,甚至还被你和舅舅偷走不少。从舅母要把我送给员外做妾开始,我便与你家就断了关系……”
“你说断关系就断关系?”话未说完,就被戚成业破口打断,“你清高,不愿给员外做妾,现在还不是给人当姨太太?连女家丁都给你雇上了,怎么,你家老爷管得紧,怕你出去偷人?”
云葵没来得及反驳,倒是怀青率先出手,将从那群龟公手里挣脱出来的男人一脚踹翻,又踩着他的脸狠狠碾压在地。
戚成业登时吐出一口鲜血,牙都撞裂了两颗。
他满口血沫子四溅:“你便是杀了我,也抹不去那些过往!何况青天白日的,你敢杀吗?我告诉你,今日你若是不把钱留下,就别想舒舒服服回去当姨太太了!你娘不知廉耻,你也是个小狐媚子,只要我向你家老爷提上一嘴,往后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四周不少百姓闻声围过来看热闹,怀青与怀竹相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动了杀心。
戚成业瞧见她二人眼底的杀意,浑身猛一哆嗦,又软了声口:“好阿葵,你把银子给我,我立刻就走,方才说的那些你就当我放屁,咱们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云葵紧紧攥着手指,咬牙道:“我们走,不必管他……”
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杀人,更不想把事情闹大,引来官兵和更多的百姓,最后让太子殿下给她收拾烂摊子。
从内心里,她甚至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
难得出宫一趟,她一个小小的侍寝宫女还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来……殿下再宠她,也不会想要理会这些污糟事。
然而人往往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话声方落,一道高大威冷的身影忽然出现视线尽头。
云葵瞳孔骤缩,心也跟着猛然趔趄了一下。
秦戈与赵越开路,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开来。
戚成业被怀青踩在地上,嘴里叫骂得更凶:“杀人了!这小贱蹄子要杀她亲表兄!来人啊……”
话音未落,嘴里就被人强行堵上口巾,秦戈轻车熟路地将人扣押在地,抬起他右臂猛地一扭,立刻就是一道骨头错位的咔嚓声,戚成业霎时满头冷汗,青筋暴出,嘶吼声全都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随后秦戈又以同样的手法,卸了他另一条胳膊,折了他两条腿,戚成业浑身痉挛抽搐,当场昏死过去。
周遭的百姓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远离,那几个群殴的龟公见识过这护卫的狠辣手段,心中无不胆寒,又纷纷看向他身后那名高大威严的男人。
来人一身玄金色暗纹长袍,缓步自人群中走来,身姿挺拔,神色冷峻,目若寒潭,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场,压迫感十足。
太子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那瘫倒在地的戚成业,露出如同俯瞰一滩烂泥的厌恶表情,随后缓缓开口道:“带走,我有话问。”
云葵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
「问话……问什么?」
「难不成听到方才戚成业污言秽语的那几句,想要确认一遍?」
她不知他听去多少,想来该听的都听到了,她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逃离。
什么“荡妇”、“许过人”、“贱蹄子”……这些都是他的禁忌。
她不过才与李猛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他便已大发雷霆,遑论今日当街被人用这些污秽不堪的词句辱骂。
秦戈向那群龟公说明来意,当然没有提及太子的身份,只亮出大内侍卫的腰牌,龟公们自知得罪不起,又畏于他方才对戚成业用的那些手段,只得把人给他们先带走。
云葵低着头,余光看到太子调转脚步,缓缓朝自己走来。
她紧紧攥住手掌,沉默地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然而并没有等来想象中冰冷的处置,而是见他缓缓走到自己面前,不轻不重地说道:“今后谁若敢欺你,无需忍着,亦不必考虑后果,不论是谁,便是当街打死,也有孤为你兜底。”
她的心猛跳一声,抬起湿漉漉的杏眼,对上他敛去凌厉冰冷,几乎称得上温和的眼眸。
她只觉得喉咙哽住,千言万语憋在心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不要相信他的话……」
她在心里低低地恳求。
殿下要问话,那一定是想问与她有关的事,戚成业那张嘴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方才她已经领教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变,定是侮辱阿娘、侮辱她……
太子沉沉叹口气,上前将她揽在怀中,拍拍后背,低声在她耳畔道:“放心,孤能听到你的心声,自然也能听到他的。”
云葵被男人温热的手掌安抚着,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
太子吩咐怀青、怀竹,“带夫人先回。”
他声量不高,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云葵脑海中嗡嗡作响,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声称呼是什么。
第65章
云葵回到松园, 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的,这短短半日,心情七上八下, 直到此刻急促的心跳还未停歇下去。
戚成业的那些话,她自小听到大,就像陈年结痂的伤口一遍遍被人撕扯开来,早就疼得麻木了,可这并不代表她对这些谩骂羞辱无动于衷。
想来是老天爷见她过得太如意,非要把她重新摔回泥地里, 认清自己的来路,才让她今日碰上戚成业。
不是入了宫, 做了宫女, 有了赐名, 过上新的生活,她就不再是从前的阿葵了。
闭上眼睛, 脑海中都是幼时不堪的回忆。
被邻居的孩子围着骂野种, 给人洗衣服赚钱,那家的女主人嫌她出身不干净,点名不要她洗, 舅母一口一个“小贱蹄子”,表兄也有样学样,自幼就这么喊她……
直到千辛万苦逃出那个家,她才像溺水之人爬上岸, 哪怕岸上也是荆棘满地,也比从前几乎窒息的生活强过太多。
这么多年从未打听过舅舅一家的消息,只当他们全都死了,入了宫便是与过去的彻底告别。
可她没想到, 头回出宫,头回来平州府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竟然就猝不及防地遇到了戚成业。
偏偏又在他满口胡言,她满身狼狈、被所有人围观笑话的时候,太子殿下出现了。
正是无数次见过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她可以保证,在那些漫天污言秽语中,殿下的心情绝非表面上那样无波无澜。
他一定很生气,只是压抑着没有发作,周遭气场依旧冷凝,令人如坠冰窖。
可他却说会永远为她兜底,不准任何人欺负她,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称她一声“夫人”……
那句称呼甫一落下,她能明显感觉到耳边静默了一瞬,随即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说这姑娘哪里会是什么“姨太太”,分明是人家的正头夫人,人家夫君有权有势,给她撑腰来了。
不可否认,她心中的确有一丝隐秘的、自欺欺人的欢喜。
就好像,泼天的谩骂中,有人出来为她正了名,她也是清白人家出生的女儿,是正正经经嫁作人妻的女子。
可事实呢?侍寝宫女大概还不如姨太太。
她不知道殿下为何要那样唤她,明明在此之前,还屡屡不准她恃宠而骄,哪怕亲口对她说出“有意”二字,转头却又不肯承认。
曹公公说殿下喜爱她,她想这份喜爱是有的,在意也是有的,只是不知到了何种程度,也许就像陛下喜爱他后宫的每一位娘娘,愿意赏她们金银珠宝和身份体面。
殿下待她也是一样。
或许特殊一些,那也是因为,她是他的第一个枕边人。
可即便如此,太子正妻的身份也是她万万不敢肖想的,那得是高门贵族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便是连根头发丝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的女子,将来才有可能坐上一国之母的位置。
她何德何能,当得起这一声“夫人”呢?
也能猜到,殿下为何要单独审问戚成业。
大概是有意给她一个位份,毕竟要上皇家名册的人,九族之内都得是有名有姓清清白白的,倘若殿下当真查清楚阿娘是如何生下的她,怕也不会再抬举她了。
甚至从戚成业口中审问出更多信息,例如那个朱员外,说不准他能添油加醋编出许多瞎话来,太子殿下当真能辨别真假吗?
思及此,云葵深深地叹口气。
果然人就该早早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能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否则就会被短暂的恩宠蒙住双眼,一步步助长贪心,然后像她现在这样,患得患失,最终什么也抓不住。
罢了,这样也好。
横竖她已经睡到了世界上最英武不凡的男人,享受过世间顶级的男色,也没什么遗憾的。
失去就失去吧,殿下从来也不属于她。
……
松园后山临时辟出一间刑房,戚成业尚在昏迷之中,赵越就将从那些龟公和其他知情人口中打探到的消息尽数上报。
“此人名叫戚成业,山东开阳人氏,三年前死了爹,去年又死了娘,为人好色好赌,暗地里做些诱拐女童卖去青楼的勾当,经常在青楼赌坊赊账、盗窃,今日就是用假银票被人发现,才遭了这顿毒打。”
太子皱眉:“他是云葵的表兄?”
赵越先前就奉命查过云葵的家世,对此知晓一二,颔首道:“是。”
太子又问:“她父母那边,最近可有查到新的线索?”
赵越摇摇头:“云葵姑娘的母亲从未向人透露过有关她父亲的任何消息,属下猜想,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太子沉吟片刻,眼神示意秦戈,后者立刻提起一桶冰水泼洒在戚成业的脸上。
戚成业被冰水兜头浇下,当即清醒过来,他四肢皆被折断,浑身痛到痉挛,睁开眼睛,慌乱地扫视四周,才发现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目光又颤颤巍巍地看向面前太师椅上的男人,他一身玄色锦袍,目光深邃,薄唇微抿,单只这么坐着,不发一言,那股强大的肃杀气场就让人不寒而栗。
戚成业发白的嘴唇忍不住颤抖:“你……你们究竟是何人?这里是哪里?”
又注意到他身边侍卫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顿时想起,正是此人当街折断了他的四肢!
回想起方才街头情景,他浑身冷汗直流,死死咬着牙,嘴里血肉模糊:“你们敢如此对我,还有没有王法!”
太子漫不经心地呷口茶,半张脸隐匿在幽暗的烛火之下,威严冷峻的神情中透出三分阴鸷。
他放下茶盏,这才慢悠悠地掀起眼眸,“你知道云葵母亲多少事?如实招来。”
戚成业愣了愣:“云、云葵?”
太子:“就是你认识的阿葵。”
戚成业顿时激动起来,“你就是阿葵现在的主家?她……她是你的小妾,还是外室?”
「她还改名字了,该不会是去当瘦马,被人赎出来了吧?」
「原来是看不上那朱员外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奔着脸去,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主家。」
「想来这男人也是有钱有势,否则能给她养得那么滋润,穿那么好,还配了女护卫?」
思及此,戚成业立刻挤出个谄媚的笑来:“您既是她的主家,那咱们就是亲戚了!我是她亲表兄,她是我爹娘亲手养大的,在我家住了十年,我们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
注意到男人凛冽如霜的面色,他吓得舌头打结,赶忙回话:“她娘就是我姑姑,只是生下阿葵后人就没了,不过我也知道她那些丑……那些事。”
太子冷声:“说。”
戚成业牙关打颤,立刻将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她娘在我们镇上的医馆干活,平时跟我们也不住一起,后来突然有一天,我爹娘被叫到镇上,才知她上山采药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大夫让她休养,否则这胎轻易保不住,可她根本没有成过亲,怎么会有了孩子?她又都不肯说阿葵的父亲是谁……我爹娘只好将她接回来照看,那段时间我们家也被她连累,被人指指点点。”
太子冷笑一声:“你爹娘若非看上她这些年采药换来的积蓄,岂会宁可受人指点,也要收留她们母女?”
戚成业坑蒙拐骗多年,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当即便道:“她大着肚子,花销本就比旁人多些,后来生产还得给她请接生婆,她倒是撒手不管了,是我娘把屎把尿把她拉扯大,这些难道不需要银子?”
太子想起先前赵越的禀报,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
“姑娘生下来就漂亮,街坊邻居都以为,戚荣夫妇是照着儿媳妇养的,后来姑娘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她舅母罗氏又改了主意,说这样的美貌留在家里也是祸害,想把姑娘嫁给县里的富户做妾,扬言说彩礼低于千两不嫁。”
太子手握成拳,幽邃如墨的眼底翻滚着汹涌的暗流。
他都能想象到,她那个好色成性的舅父会以何样龌龊的眼光看她,戚成业更是打小就把她当成未来的媳妇看,而她那贪财势利的舅母,更是把她小小年纪就推出去待价而沽……
戚成业看向男人阴沉可怖的脸色,忍不住背脊发寒,冷汗直出。
他混迹青楼赌场,达官贵人也见过不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气场威严凌厉,举手投足间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他手里这些人也是个个威风凛凛、手段狠辣,不似寻常家丁,可在他身边却都是一副屏气敛息、唯命是从的姿态。
以戚成业浅薄的认知,根本想象不到他的层面,但这并不影响他心底生出极度的恐惧感,仿佛自己的生死存亡都在对方一念之间。
戚成业脸色惨白,心跳剧烈,却始终揣测不出他的意图。
“今日我是手头困难,才在街上拦着她借钱……我们家把她养到那么大,这么多年从未亏待过她,我爹娘如今已死,我便是她唯一的亲人,您……到底想要如何?”
他转念一想,“还是说,您嫌弃她的出身,不要她了?这可与我家无关啊!她娘与人苟且,我们可毫不知情……”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聒噪。
他眉心蹙起,最后问道:“所以她父亲是谁,你毫不知情,是么?”
戚成业语滞:“我……”
「原来是想查她父亲,可这连我爹娘都不知道,我上哪儿打听去……」
他目光慌乱地转了一圈,立刻想好了回答:“我虽然现在不知,但可以为您提供线索,您想知道什么我都……”
没等他说完,却听男人勾唇一笑,从太师椅上起身,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拐卖幼女,盗窃财物,私用假币,便是孤不杀你,官府也不会饶你。”
戚成业顿时傻了眼,那“孤”字如同一记重锤猛地砸在他颅顶,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您……”他嘴巴张大,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升斗小民再浅薄无知,也知道这声自称代表着何等尊贵的身份。
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仰视的存在。
太子似乎思忖了片刻,随后凉声发话:“割了舌头,扔到闹市口,要钱的要钱,寻仇的寻仇,休要管他。十日之后,人若还未死,就移交平州府衙。”
戚成业瞬间如遭雷击,浑身都在发抖,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你……你们……”
没等他痛骂或者求饶,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剧烈挣扎的男人强势按压在地。
太子踏出门槛,耳边很快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
他闭了闭眼睛,摩挲着指骨上的碧玉扳指,面色平静,置若罔闻。
赵越跟了上来。
太子思索片刻,吩咐道:“找到当年戚氏做事的医馆,问清所有相关的细节,还有,戚氏怀孕前后去过的所有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府衙、寺院、庙会、山里,她见过的所有身份存疑之人,以及当年开阳县发生的匪乱、灾荒、祭祀、狩猎等大大小小的事件,所有外来官员,卫军,僧侣方士都要仔细查实。”
赵越立即拱手应下。
太子才欲离开,忽想到什么,往屋内看了一眼:“把人扔远点儿,别污了她的眼睛。”
回到正房,怀竹和怀青二人侍立在外,见他过来,立即俯身行礼。
太子略略颔首,却罕见地听到这两名女护卫的心声。
「不知殿下愿不愿意穿那件……护甲。」
「再怎么说,也是姑娘的一片心意,殿下应该不至于大发雷霆。」
太子心中暗忖,她还给他买了护甲?
倒还有点良心。
太子紧蹙了整日的眉心终于在此刻舒展开来。
第66章
太子进门时, 云葵正愁眉苦脸地坐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话本。
见他来,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 规规矩矩站了起来,“殿下,您……审问我表兄了?”
太子坐下喝茶,简单地“嗯”了声。
云葵:“那,您都问他什么了?”
太子反问道:“你害怕孤问他什么?”
云葵紧紧抿着唇,虽然已经尽量说服自己想通了, 荣华富贵都是浮云,喜爱也难以长久, 且她原本也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宫女, 如今只不过是境地更差些罢了。
可她打从心底还是不愿意被他知道, 自己曾经被人说得那么不堪,哪怕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 她的出生注定伴随着冷眼和辱骂。
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可她也是和所有人一样,懵懵懂懂地来到这世上, 每一日都在努力生存的人啊,她又做错什么了呢。
太子默默听完她的心声,沉吟良久,方才问道:“你可想知道, 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话音方落,云葵心脏猛地一缩。
仿佛陈年厚重的血痂骤然脱落,露出薄而脆弱的皮肤,看着伤口已然好转, 可用指腹重重碾过时,还是会从心里渗出殷红的血液来。
她手脚冰冷,嗓音轻轻地颤抖,“殿下……问出来了?戚成业他知道?”
太子摇头:“没有。”
云葵似乎悄悄松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更多的是困惑和抗拒,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却又给她与阿娘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
她有些难以启齿地问:“殿下为何突然想知道这个?”
太子道:“有些事情需要查实。”
他总要知道,让她们母女陷入如此艰难境地的男人究竟何许人也。
将来不论是替她讨回公道,或是让他们父女相认,他都需要心中有数。
“不过你既不愿提及,孤不提他便是了。”
云葵低声问道:“我阿娘,还有我舅舅一家的事,殿下也都知道了?”
太子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道:“能查到的都知道。”
云葵嗓音更低,还有些发颤:“其实我……我阿娘为人心性善良,踏实勤快,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从前街坊邻居也都是夸赞她的。她只做错了这一件事,却被人人唾骂,打上了一辈子的烙印……可我从来没有怪过她。”
太子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微微倾身,将人揽进怀中。
云葵被男人温暖的怀抱包裹着,耳廓贴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良久才反应过来,“殿下,你不生气吗?”
太子冷声道:“是很生气。”
云葵身体微微一僵,才要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人紧紧按住了后腰。
太子低眸看着她,“我给你怀青怀竹是什么目的,你不知道吗?当街被人指着鼻子骂,还能咽得下这口气,你可真有出息,狐假虎威都不会吗?”
云葵抿抿唇:“我一个小宫女,多大的胆子,还敢狐假虎威?”
太子冷嗤:“你若有在孤面前十之一二的胆量,也不会被人欺成那般。”
云葵:“我那不是怕给殿下添麻烦,真杀了人……”
太子却开口打断:“杀了又如何?”
云葵怔怔地看向他,忽然想到什么,“殿下不会杀了我表兄吧?”
太子幽幽眯起眼睛:“怎么,舍不得?”
“怎么会,”云葵心中并无太多触动,“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他,他还是那样,与从前一样讨厌……”
太子想起戚成业说的那些话,想起她从小到大不知被他欺负多少回,甚至曾经把她当成自己的未婚小妻子出言调戏,他心中便是满腔怒火,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气。
一刀抹脖太便宜了他,把这样一个人人喊打的臭虫割了舌头、折断手脚扔在闹市口,不用他出手,赌坊、青楼那些追债的打手都会让他生不如死,他便是命大撑过这十日,律法也不会饶他性命。
太子的语气慢慢冷下来:“他做奸犯科,坑蒙拐骗,便是孤不杀他,他也必死无疑。”
云葵忙不迭地点头。
太子目光微沉:“下回若是再这般怯懦,被人欺负也不还手,孤……”
「孤就怎么样?」
云葵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一句,反应过来后当即满脸涨红,带着哭腔道:“殿、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太子怒极反笑,“你以为孤从前没听到吗?你胆大包天,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孤能容忍你,已经是天恩浩荡。”
云葵点头如啄米。
太子继续道:“再有下次,被人当软柿子捏,孤绝不轻饶。”
他语气冷硬,却在她心里激荡起阵阵涟漪。
莫名想起他那句猝不及防的“夫人”,想起他说不必考虑后果,万事都有他来兜底,她半开玩笑地问道:“我当真能狐假虎威?若是要害我的是那种身份地位极高,根本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人呢?”
太子道:“你都能惹得起,那还要孤作甚?”
也是。
云葵又大胆试探道:“那如果是宁德侯世子那么大的官,是皇后娘娘呢?”
太子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可以试试。”
云葵耸耸肩膀,她可不敢。
太子道:“总之你记住,万事都有孤顶着。怀青怀竹往后就跟着你,出去别跟个怂包一样,给孤丢人。”
云葵抿唇一笑:“嗯。”
太子沉默良久,还是没听她提起,终于忍不住问道:“对了,那件护甲在何处,拿出来给孤看看。”
“护、护甲?”
云葵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险些惊掉下巴。
「难道有人告诉他了?怀青还是怀竹?」
「我还想等等再求他穿呢,毕竟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总觉得他心情不会太好。」
太子蹙眉:“既然知道孤心情不好,还不赶紧拿出来,反倒遮遮掩掩作甚?”
云葵:“……”
「大佬,等你看到实物就明白了。」
太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是这护甲太难看,还是太不中用?她竟然需要“求”着他穿?
甚至连怀青怀竹都觉得,他极有可能为此大发雷霆。
“无妨。”太子表现得极为大度,“你向来没心没肺,难得有心给孤备了礼,便是再不堪入目,孤也欣然接受。”
云葵当即欢喜雀跃:“你真的要穿给我看?”
太子察觉不太对,但还是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先拿给孤看看。”
云葵便去多宝格上取来锦盒,临了还有些迟疑,“殿下,你要不先闭上眼睛?”
太子:“不闭。”
云葵:“……”
太子被勾起了好奇,倒想看看,这护甲还能惊世骇俗不成。
直到那细细碎碎一团金链从锦盒中缓缓取出,随着少女狡黠的一笑,金链在她指尖徐徐展开,最后变成类似满身璎珞的样式,太子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好奇,到眉头紧锁,再到最后咬牙切齿,气极反笑。
“这就是你给孤准备的……护甲?”
云葵讪讪:“本来是要给你做护甲的,怕你在外面遇刺,被人伤了要害,一命呜呼……”
太子指着那两块嵌着红宝石的金片,还有坠在大约肚脐处的一块蓝宝石,额头青筋直跳:“这就是你所谓的,护住要害?”
云葵忙解释道:“是金店掌柜曲解我的意思,以为我做这个是为了与人……与人调情,我看到后也很吃惊呢。”
太子:“可你还是买回来了。”
他一针见血地戳破了她的小心思,云葵干脆也不装了,反正他会读心,早就知道她是个溏心蛋,一戳就流黄,她也就图穷匕见了,眨眨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
「虽非我本意,但是真的好想看太子殿下穿哦,真的太太太漂亮了!只要穿上这个,你一定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我会被你迷到流鼻血的!」
突然发现把这些难以启齿的、肉麻的话用心声吐露出来,委实方便许多。
太子冷冷启唇,拒绝得很干脆:“你想都不要想,孤不会穿。”
云葵委屈巴巴:“试一试嘛,求求啦。”
「我今天真的好难过,如果有人能穿一次金链给我看,我一定跟他亲亲抱抱,最喜欢最喜欢这个人!」
太子扯唇:“你还敢喜欢旁人?”
「说好的床搭子呢,我给你当解药,你也取悦取悦我怎么了!」
他寒下脸,转身要走,云葵又在心里急声呼喊。
「我自然只喜欢殿下!可殿下若是愿意为我穿一次,我就更喜欢、最喜欢殿下啦!」
无论她怎么叫,那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云葵泄气地坐回贵妃榻。
晚间等太子沐浴过后,云葵也准备前往净室沐浴,行经廊下,见那院内假山叠石繁花似锦,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这里条件虽不如宫里,却也雕梁画栋,处处皆景。
曹元禄见她好奇,解释道:“这里是殿下在平州府的私宅,咱们殿下在各省通都大埠都置办了产业,微服出巡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是不是?”
云葵讶道:“各处都有产业,那岂不是富可敌国?”
曹元禄含笑道:“太子,国本也,咱们殿下本就是国之根本,将来也必定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坐拥九州,天下疆土、财货琦玮皆为天子所御。”
云葵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但她听懂了一点——太子殿下不是富可敌国,他就是国本身。
曹元禄笑道:“姑娘深得殿下喜爱,将来也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
云葵心下暗叹,那也得有命享受才是。
曹元禄瞧着她进去,想起在街上听到殿下的那声“夫人”,心下也琢磨出了一二。
眼前这位虽然只是宫女出身,却极得殿下爱重,在民间称呼“夫人”,就是殿下心里正妻的位置了,寻常人或许还有可能故意说些好听的哄人,可殿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定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说到这份上,姑娘还迷迷糊糊的,不知自己将来有多大的造化呢。
太子沐浴完毕,回到屋内,耳边还回响着她方才心里叽叽喳喳的叫唤。
到底没忍住,又将那金链取出来细细瞧上一遍。
看那流苏和宝石的位置,他简直要气笑。
她把他当什么人,勾栏瓦舍的小倌儿吗?
他堂堂太子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刺客见了都要先笑三声。
可她却说,会被他迷到流鼻血,会跟他亲亲抱抱,只要他穿一次,她就只喜欢他、最喜欢他……
太子冷笑,她没心没肺,懂什么是喜欢?是不是谁穿给她看,她都会喜欢那个人?
是那些脑满肠肥的员外能穿出效果,还是那些满身黢黑臭汗淋漓的侍卫能穿得好看?
太子沉吟良久,暗暗咬牙,起身走到廊下,对秦戈道:“所有人退到院外,没有孤的吩咐,今夜谁也不准靠近主屋。”
秦戈面上一顿,赶忙拱手应下。
云葵沐浴过后,回来时便看到太子一身雪色寝衣坐在床沿,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想到他或许会要,她莫名有些腿软,小心翼翼地走近,便听到一阵似乎隐在暗处窸窸窣窣的金属摩擦声响,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手腕骤然一紧,下一刻,人已被他拉到近前,欺身压下。
心跳还未止,便见男人突起的喉结下,细细的金色项圈系在脖颈,再往下,微微敞开的衣襟内,身体链穿过重重沟壑蜿蜒而下,隐隐绰绰的金色细闪在光滑紧实的肌肉上熠熠生辉。
云葵一瞬间只觉得心跳骤停。
太子眸光深邃,嗓音喑哑:“是你想要的效果吗?”
云葵整个人都呆住了,眼里的惊艳和兴奋却是半点藏不住,嘴角更是不受控制地上扬:“是,太是了!”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探进衣襟抚摸他的胸肌,又摸到那枚光滑精致的红宝石金片,轻轻往下一按,男人立时呼吸紊乱,紧接着,霸道蛮横的吻便落了下来。
第67章
事实证明, 这件护甲比她想象中还要多费不少心思。
金店掌柜说这样式深得达官贵人喜爱,连打金师傅都做出了经验,她收到的货品自是极为精致, 处处皆是巧思,目光无论落在哪处,都叫人心潮澎湃,移不开眼睛。
三块宝石对应三点的位置,完美贴合要害,中间一条点缀着珍珠的细链顺着胸肌间的沟壑往下, 每经过一排腹肌,都有两条细链自左右延伸至后腰, 腰间坠着细碎的流苏, 不算密集, 却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流畅紧实的腰线。
甚至从未想过,连小殿下都有专属的颈链, 那颈链随着不断的推挤一点点地向下挪移, 直到最后移无可移,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猫爪一般深深浅浅地抓挠。
云葵整个人都恍惚了, 像重度风寒满身虚汗的人,稍稍一碰便是浑身发抖,大汗淋漓。
甚至觉得,他是带着怒意的, 为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了,但又咽不下这口气,感觉受到了羞辱,于是通过这种方式, 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动静太大,云葵甚至担心这张架子床吃不吃得消,后来又觉得,她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床塌了还可以修,可她真的要肠穿肚烂死在他床上了。
也终于知道,为何从净室回来,廊下及院中都无一人站岗,原来太子殿下也知道维护她的颜面,否则那些控制不住的尖叫声会让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云葵是个不太容易出汗的人,可今夜身下的床褥几乎全部湿透,浣花锦的褥面也快要被她的指甲刮烂了。
因为双手实在无处安放,他又只穿了这件护甲,后背被她挠出了两道血痕,她已经罪该万死了。
至于这金链,好歹三百两买的东西,金子倒不重,贵的是设计和工艺,一次性扯烂实在可惜,所以只能委屈身下这面蜀锦了。
她满脸都是泪痕,结束后平复了很久的心绪,甚至连身上的脏污都提不起劲收拾,就这么躺着,许久之后,三魂七魄才重新归位。
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指甲,竟然留得那么长了,细细想来,这两个月竟然都没有需要她将指甲修剪得短平齐整才能上手的差事。
太子握过她的手,碧玉扳指从她手指一根根地划过,只觉得余韵未消,仿佛这绵软的手指还握着他。
“这指甲,往后都留着吧。”他道。
她在心里嘀咕:「又不做娘娘,留指甲做甚。」
太子眉心立刻蹙了起来。
云葵怔了怔,想起他会读心,似乎不愿听她说这些,忙又改了念头。
「我怕把殿下后背抓花,还是乖乖剪短吧,免得来日您跟我新仇旧账一起算,给我安个大不敬的罪名。」
这种居安思危的毛病大概是自小养成的,太子没办法立刻纠正她的思维,只能今后慢慢引导,让她相信,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轻易失去,荣华富贵如此,他亦如此。
云葵被他捏得手有些痒,指尖不经意间碰到那枚光滑微凉的碧玉扳指。
她有些好奇:“殿下为何平日都戴着我买的扳指?”
太子:“你的意思是,孤就只能床榻之间伺候你的时候戴?”
云葵满脸尴尬,小声道:“我就是问问。”
扳指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话本里不是都靠它号令群雄吗?那枚墨玉扳指代表的意义自然不同凡响,不是民间买来的扳指可以比拟的。
云葵:“还是殿下戴腻了,换换口味?”
太子:“差不多吧。”
云葵杏眸微微一亮,“殿下很喜欢这枚碧玉扳指吗?”
太子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还算满意。”
云葵抿唇笑起来,原本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以为他眼高于顶,看不上这凡间俗物,没想到还能听到他亲口说出的一句“满意”。
太子垂眸看着她,沉默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他从床边暗格内取了样东西,下一刻,云葵的拇指上就套上了个黑沉沉的东西。
云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指尖的墨玉扳指,“殿下?”
太子气定神闲地挑了挑眉:“礼尚往来。”
云葵舌头差点打结:“殿下不会是,想把它送给我吧?”
她虽然身份低微,见识短浅,不懂朝堂大事,可也知道这枚扳指关系重大,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岂能轻易送人。
太子却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不过是一枚扳指,调动不了千军万马,孤想要的权力,也不靠它来实现,不过也足够让你在外狐假虎威了。”
云葵咽咽喉咙,诧异之外,又多了一丝不安和惶恐,“可别吧,万一哪日被人搜出来,说奴婢盗窃皇家财物……”
太子:“……”
“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他语气沉下来,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孤给你的,便是你的,天底下谁敢说个不字?”
云葵还要拒绝,太子冷哂道:“杀人不敢,又怕被人诬陷盗窃,可你倒是敢屡屡违逆孤的旨意,当真以为孤很好说话,是不是?”
云葵小声道:“可殿下不是说,这扳指上刻的是驱邪避魔的佛经,专门克我的……”
太子被她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云葵见他脸色阴沉,生怕又像上回那般被她气到头疾发作,赶忙好意儿地抱着他的手臂哄:“殿下别生气,我收下便是了。”
太子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压着她的身子,哑声道:“就这一句?”
云葵:“……”
不然呢?她可折腾不动了!
她往床内躲,被太子一把揪住大腿:“再说一遍,喜不喜欢孤?”
「大佬,你都问了十遍了……」
她真的不懂,为何男人总喜欢在办大事的时候问这个问题,宁德侯世子如此,那位通政使沈大人也是如此,现在连太子殿下也学会了。
这般想着,腰身忽然被人捏了一下,疼得她皱起眉头,眼泪汪汪地对上男人沉沉的视线。
“在孤面前,还敢想别的男人?”
云葵:“……”
「我那是想别人吗?我只是提到他们而已!」
她实在没力气说话,干脆用心声跟他交流。
太子:“提到也不行。”
「你真的很霸道!」
太子:“这就是你让孤穿这条金链的代价。”
「可爽的是你,苦的是我。」
太子并不认可:“刚开始你不是也很兴奋?孤看你眼冒金星,口水都流下来了。”
「大佬,这么尴尬的事说出来就不好了……更何况,每次都快两个时辰谁吃得消?」
太子道:“你花的是孤的银子,也是你主动求孤穿的,出钱出力的都是孤,你光躺着享受,还敢怪在孤头上?”
云葵掀被捂住脸,长吁短叹。
「说不过你!总共三千两,一半都花在你身上,你是出了钱,可金链也是你穿的……」
太子幽幽道:“你也可以穿。”
云葵:!!!
突然感觉天灵盖被人掀开了,凉风嗖嗖地往脑袋里钻,冷得她打了个喷嚏,立刻拿小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把我折腾死了,你就再也没有小葵花了,呜呜呜……」
“行,今日且先放过你。”
太子轻笑,在她臋肉上拍了一下,“方才怎么说的,再保证一遍。”
云葵把脑袋埋在被褥里,疲惫地用心声答复:
「最喜欢殿下,只喜欢殿下,再也不离开殿下……您满意了吗?」
太子不太满意她这副可有可无的态度,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一次次在她在不上不下的时候,逼着她反复保证,把这些话刻进骨子里,来日再想出宫的时候,能够记起这些教训,再也不敢动离开的念头。
见他起身要去清理,云葵这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轻轻扯了扯他腰间的流苏,“殿下你……你先别脱,我再看看……”
方才她都没有仔细观赏,这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她到现在眼前还是金链剧烈晃动的样子,晃得她眼睛都疼,根本没怎么看清。
太子眸色黑沉:“当真还要看?还是你自己也想穿?”
云葵被他的话吓得一哆嗦。
「不是……方才可是你说放过的!君无戏言!你要反悔不成?」
她是确定他今夜不会再要,才又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欣赏一下的,毕竟过了这村没这店,下回可就未必有机会再见他穿了。
太子沉沉叹口气,拿帕子给她身上简单清理了,然后扯了干净的被子,在她身边躺下。
那个色胆包天的丫头贼兮兮地靠了过来,心里默念着“君无戏言”,然后狠狠在他胸肌上搓了一把。
第68章
三日后, 赵越来报,说戚成业已死。
“果然如殿下所料,此人才被拖到闹市口, 很快便有昔日债主前来讨债,见他被人割了舌头,废了手臂和双腿,都以为是某位债主下的毒手,他们知道钱要不回来,干脆将戚成业毒打一顿解气, 三天以来,戚成业就吃了点烂菜叶和臭鸡蛋, 今早就断气了。”
太子并不意外, 只淡淡道:“移交平州府衙吧。”
赵越应是, “还有一事,您让我去查戚氏怀孕前开阳县发生的大小事, 已经有了线索。”
太子抬眼:“说。”
赵越道:“当年戚氏是七月诊出的身孕, 经属下查实,她所在的医馆在当月并未诊治过任何可疑病患,戚氏也未曾去过府衙寺庙等处, 都是按部就班地在医馆帮忙,不过据医馆一名帮工透露,她曾数次进入山中采药,而当月恰好有一伙流匪从江南逃往山东境内, 与几路追兵在开阳东山经过一番恶战,而这东山恰是戚氏平日采药常去之处。”
曹元禄与秦戈立在一旁,都不敢贸然插嘴,心中却也都在猜测。
「难道姑娘的父亲是流匪, 所以戚氏才不肯对外透露?」
「难怪也没有任何信物留下,戚氏能活着从流匪手中逃出去,已是福大命大了。」
「可若当真是流匪……」
太子脸色微沉,指腹捻着碧玉扳指,良久吩咐道:“继续查。”
赵越当即领命下去了。
……
经过半个多月的暗查,太子终于将兵备副使蔺诚贪污军饷的证据一一搜集到手。
原来这蔺诚不光挪用公款购置大量良田铺面,光宅邸就有百余处,每一处宅邸都养着一名美人,效仿皇帝三宫六院,每月有十五日以上都在这些美人处留宿,甚至美人们还有自己的绿头牌,每逢留宿日,下属便会端来绿头牌以供挑选,蔺诚翻到何人的牌子,当夜便前往何处留宿,以此寻求刺激。
除此之外,卖官、受贿也是重罪。
据查,平州府十数名百户官位以上的军官都给蔺诚孝敬过所谓的提携费。此外,夏有“冰敬”,冬有“炭敬”,每逢年节的“节敬”也是相当丰厚。
回京当日,太子便让沈言玉在朝上弹劾此人,并呈上这百名美人的开销账本。
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光是胭脂水粉上的花销,每个月便有千两之多,其余各项支出更是数以万计,引得满朝唏嘘。
淳明帝为此龙颜大怒,即刻命锦衣卫将这蔺诚押解进京候审。
他没想到,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武将,背地里却干着中饱私囊、欺男霸女的勾当,甚至还开了后宫!种种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可也猜到这蔺诚马失前蹄,其中定然不乏太子的手笔,否则他消失这半个月,还能是游山玩水去了?
月前见他脸色不好,之后又足足半月未曾露面,淳明帝还以为他在某处行宫休养,或是头疾发作,寻医问药。
如今看来,恐怕就是亲自去了趟平州!
太子不在京中这几年,前朝一向风平浪静,从他回来这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自己手下的心腹官员竟然接连出事,前有谢怀川,后有工部尚书薛敬之,如今又是蔺诚,桩桩件件都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这蔺诚官职虽不高,却被他予以重任,放在平州大营,想着将来与太子或有一战,蔺诚能够及时带兵增援,为他增添一分胜算。
可没想到这蔺诚色欲熏心,做出这等贪赃枉法之事,这一番彻查和处置,不知多少人牵连其中,整个平州府都免不得伤筋动骨。
若是太子突然发动兵变,光是他手里的京城禁卫军岂会是太子手下二十万强兵强将的对手?甚至连他心腹的锦衣卫,太子都要插进人手。
那盛豫月初已经从彭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京城,卢槭的秘密未必能藏得住了,他派出去几伙刺客,竟然都让那盛豫安然躲过……
思及此,淳明帝狠狠攥紧了手掌。
……
那厢云葵回到东宫,便将给燕嬷嬷买的紫檀木梳和一枚赤金寿纹的梳篦送过去。
燕嬷嬷久居深宫,见惯了御赐珍宝,一看便知这两样东西价值不菲,可不是一个侍寝宫女随手便能买下的,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更不可能为她一个老嬷嬷亲自去挑选这些首饰。
燕嬷嬷调侃她道:“殿下给你的赏赐,你都用在我老婆子身上,他嘴上不说,心里只怕要怪罪我了。”
云葵忙道:“怎么会,殿下念着您呢。”
燕嬷嬷笑道:“殿下如今佳人在侧,哪还记得我这老婆子。”
云葵红着脸:“您又打趣我。”
燕嬷嬷倒是有点想不通,“殿下这么喜爱你,可有同你提位份的事?”
云葵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不知殿下是何打算。
尽管他在宫外为了给她撑腰,当众称她一声“夫人”,可她一个小小宫女,哪能当真以太子殿下的夫人自居呢?尤其她这样的出身,哪怕给个末等美人都要遭人闲话的。
出宫更不必想了,殿下把她在平州的房契和钥匙都收走了,摆明了不准她出宫,即便她嘴上不说,但凡心里冒出点出宫的想法,他也很不高兴。
更何况,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晓自己能为殿下缓解头疾,便是殿下恩准她出宫,她也想等到他旧疾痊愈,再考虑自己的出路。
不过那枚墨玉扳指倒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是他金口玉言,说万事都有他顶着,那便是能护住她的,她也就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害怕了。
云葵抿唇道:“还没有提过,不过殿下在查我的身世,我阿娘走得早,我爹爹……至今还不知是谁。”
这些告诉燕嬷嬷也没什么,就算她不说,燕嬷嬷作为殿下身边的老人,迟早也会知道的。
此话一出,无需多问,燕嬷嬷也大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望着眼前这张漂亮精致的脸蛋,她脑海中忽然又冒出那张久久未见的面容。
二十年过去,记忆早就模糊了,可燕嬷嬷看着这张脸,尤其这眼角眉梢,竟与那人隐隐有所重合,就像冥冥之中的缘分似的。
恰好这姑娘亲生父亲又不知是何人,会不会有可能……
“对了,”燕嬷嬷忍不住问,“你老家在何处?”
云葵如实道:“我阿娘是山东开阳人,我自幼跟着舅舅舅母长大。”
燕嬷嬷叹口气,看来是她想多了。
那位从如今这位陛下即位,就被贬离京城去了江南省,时间、地点都不一样,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牵扯。
其实若非两人眉眼实在相似,燕嬷嬷也万万不会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回到承光殿,云葵立马就回暖阁躺着了。
昨日回京,她原本和去时一样,在自己的马车里歇息,结果行到半道,太子殿下忽然闯进来鸠占鹊巢,害得她只能坐他身上。
谁料坐着坐着,小裤就没了,光靠马车本身的摇晃,都让她忍不住泄了两回,以至于回到东宫下了马车,她是咬着牙才勉强站稳了,直到今日,那里还隐隐肿胀。
曹元禄捧着一沓画卷在门外回话,云葵立刻打起精神,起身叫人进来。
上回在醉香楼,殿下带她认脸几名官员,她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便想到让人画了画像送过来,她再熟悉熟悉,加深印象,说不准夜里能梦到有用的线索。
曹元禄虽不知她能入梦,可心里已经把她当成未来的主子娘娘,她随口一提,曹元禄自是无有不应的。
云葵翻看着几张画像,脑海中终于把画上人物与当晚在醉香楼看到的官员一一对应,本以为夜里至少能入其中一人的梦,没想到依然没有。
可她却梦到了另一个未曾料到的场面。
大概是比武校场之类的地方,看台上坐满了华服锦袍的皇亲国戚,甚至还有与区别于大昭人发色、五官和服饰的生面孔,似是邻国使者前来朝贺,正与大昭将士切磋武艺。
坐台中央,年轻的男人着明黄龙袍,面貌冷峻威严,身姿挺拔魁伟,他身边的女子头戴龙凤珠翠冠,着大红织金彩绣牡丹纹礼服,端庄温婉,仪态万千,二人并肩而坐,容貌与气度之盛皆为世间罕见。
只有帝后能着龙袍、戴凤冠,也只有帝后才能有如此雍容矜贵的气度,可他们并非当今陛下和皇后。
云葵好奇地打量二人的相貌,竟隐隐觉得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男人的威严气度,女子的昳丽眉眼,几乎与殿下一般无二。
难不成,是先帝与先皇后,太子殿下的亲生父母?
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场景了。
那时甚至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出生,云葵满场扫视一圈,终于在惠恭皇后身边看到一张眼熟的人脸。
面庞略显圆润,乌黑的鬓发梳得整整齐齐,竟是二十年前的燕嬷嬷!
相较现在,燕嬷嬷脸上皱纹少了许多,人多了几分富态,但五官变化不大。
难不成,她入的是燕嬷嬷的梦?
又或者,今日在画像中见到的某名官员就在看台上,是他们的梦?
忽然一阵喝彩声传来,云葵跟随着燕嬷嬷的视线,看向台上刚出场的大昭武将。
那人一身白袍劲装,面容有些模糊,却不难看出其人丰神俊朗,气势非凡,连那看台上似是邻国公主身份的红衣女子都激动地站起来举臂欢呼。
对方派上台比试的是一名高大壮硕、手持板斧的武士,两人各自行过拱手礼后,那武士就挥动沉重的利斧砍了过来,这白袍武将身形矫健敏捷,劲瘦的腰身一闪,手中长枪直刺对方要害,邻国武士当即举斧抵挡,试图以强势的力量压制,却被白袍武将灵活变换的招数一一化解。
云葵只觉那重重寒光枪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数十个回合的激烈交锋过后,邻国武士手中利斧竟然脱手飞出场外,而这白袍武将手中长枪如电,枪尖最后堪堪停在那人喉前半寸之处。
云葵看到陛下和皇后娘娘面露赞许的表情,邻国那红衣小公主问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朝臣中立刻有人高声夸赞道:“这可是我们大昭最年轻的武状元,可不是玉树临风,风姿卓然!”
还未等她看清那武状元的脸,梦境结束,云葵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梦中都是二十几年前的场景了,整个看台上,她也就见过燕嬷嬷一人,想来是她思念旧主,才会梦到昔年场景吧。
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以这种方式见到了先帝和惠恭皇后,他们那样的般配,有着上位者的华贵威严,举手投足间却也是寻常夫妻般琴瑟相合。
她还听说,先帝只有惠恭皇后这一个妻子,后宫再无第二人。
思绪飘远了,云葵陡然意识到一点,殿下……会读心!
她心尖一颤,背脊立刻涌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向来浅眠,以往每次醒来,只要她脑海中回顾梦境里发生的事,多半都能被她听到。
所以方才他是不是也听到,她梦到先帝和皇后娘娘了?
殿下,会难过吗?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男人并没有睁开眼睛,薄唇抿紧,神色冰冷淡漠,像一尊没有温度的冰雕。
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臂,轻轻地搂住他腰身。
第69章
“你也觉得, 孤很可怜是不是?”
昏暗烛火下,男人突然开口,嗓音没有半点温度。
云葵知道他一定都听到了, 听他这样说,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紧紧地攥着,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意。
“我、我不敢……”她摇摇头,也有些慌乱无措,“更不敢觉得殿下和我一样身世凄苦,我只是……只是觉得, 殿下是很好的人,本该被善待……”
太子沉默地望着帐顶, 唇边一抹自嘲。
云葵抿抿唇瓣, 尝试着找到他的手, 小手慢慢包裹住他的手指。
“每次我伤心难过,或者害怕的时候, 殿下都会来牵我的手, 您虽然总是冷着脸,可您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殿下听到这些会难过……”
胸前有滚烫的触感落下来,太子身体微微一僵。
云葵叹口气道:“我幼时举目无亲,仿佛遭到了全世界的抛弃, 如果那时候有人愿意抱抱我,我想我会感激他一辈子……所以,我也想抱抱殿下。”
太子缓缓收拢手臂,将人搂在怀里, 薄唇吻了吻她额头,良久才道:“还早,睡吧。”
他不愿提这些,云葵便乖乖地倚着他胸膛,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三月底,皇后与辰王解除禁足。
短短三个月,朝堂格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辰王怎么也没想到,原本能为自己提供最大助力的舅家从如日中天到大厦倾覆,竟不过一夕之间!他那一向多谋善虑的表兄居然为了区区一女子,葬送了自己和整个谢家的前程!
皇后也是才知道,她禁足这三月,殷贵妃急于跳脚,还为四皇子定了一位阁老家的庶女为侧妃,简直把野心写在了明面上。
谢家虽然不行了,可她依旧是皇后,辰王依旧是嫡出,还容不得一个贵妃骑到头上撒野!
“殷贵妃不过跳梁小丑罢了,”皇后对辰王道,“你和你父皇最大的敌手依旧是太子,太子不死,一切折腾都是枉然。”
辰王眸中闪过一丝阴狠。
皇后看出他想做什么,立刻道:“你才出禁足,莫要急于求成,去年祭祀案的教训都忘了吗?被太子查出真相,反倒折了你身边的邓康。你父皇要维持明君风范,怕落人口舌,明面上都敬着太子,也绝不允许你我母子正面与太子交锋。”
辰王攥紧了拳头:“那儿臣该如何做才是?”
皇后思忖片刻,“依我看,你暂且按兵不动,与其枪打出头鸟,倒不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太子愈发野心昭彰,你父皇比你更着急,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时,你作为嫡出,何愁不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辰王的表情这才有所松动,“母后说的是。”
当年父皇可不就在先帝与各路藩王斗得你死我活之时被推举上位?
皇后道:“好在你还在吏部当差,先与他们打好交道,得到陈首辅的支持,再加上你的王妃、侧妃的母族支持,咱们母子也不算孤立无援了。”
辰王颔首,“多谢母后提点。”
……
晌午前,御街熙来攘往,千都门灯塔上元夜坍塌,如今正在新上任的工部官员督率下组织重建。
过往的人群中,一名穿褐布粗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抱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突然闯出来,跪在那尚在修建的灯塔前,声泪俱下地痛诉:“上元灯塔坍塌,我儿双腿伤残,都是太子草菅人命!求青天大老爷还我儿公道!”
百姓闻言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
人群中有人开口质疑:“可灯塔坍塌是工部偷工减料,前阵子不是还有几名官员被抄家吗?怎么又跟太子扯上关系了。”
“就是太子!”褐衣男子嘶吼道,“上元当晚他就出现在这灯塔下,不是他还能有谁?”
“我也瞧见了!当夜还有一伙黑衣人刺杀太子,说不定这灯塔就是太子暗中捣鬼,他都敢屠城,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我看当夜所有人都在水镜台看戏,灯塔下被官兵围了一堵墙,大多人都幸免于难,也有人说,是太子救了我们。”
“这话你信吗?”
“太子嗜杀成性,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好我们的储君!”
人群中议论纷纷,不明就里的百姓被谣言所惑,都开始控诉太子的种种恶行,一时群情激奋。
忽然一阵急促高亢的嘶鸣声打断议论,“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众人回头望去,只看到七八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风尘仆仆的军官疾驰而来,为首的英俊男子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男人约莫不惑上下,鬓角微霜,却生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肃厉中透着三分儒雅,是岁月也难以掩盖的英姿。
可来人的衣着并非锦衣卫标配的飞鱼服,众人心中存疑,那男子身后一名武官扬声道:“这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盛大人!”
众人一听官职不小,生怕又是和那青面獠牙的指挥使一般手段狠辣,吓得纷纷跪倒在地。
盛豫盯着人群中那抱着孩子闹事的中年男子,沉声道:“灯塔坍塌乃工部官员渎职酿成恶果,当夜是太子派遣官兵及时疏散,才不致伤亡惨重,你当街散布谣言,居心何在?”
百姓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太子救了他们?
这位盛同知生得俊朗非凡,正气凛然,百姓们莫名就愿意信他。
那褐衣男子眼看风向不对,梗着脖子道:“太子能有那么好心?不管怎么说,我儿双腿残废却是真的!”
说完又是捶胸顿足,满腔血泪:“可怜我儿,被那灯塔木柱砸断了双腿,这辈子都毁了!谁来替我儿主持公道啊!”
盛豫攥紧缰绳,不愿再多费口舌:“你儿子的腿到底是不是灯塔坍塌所致尚且存疑,既然你想请人主持公道,不妨随本官去诏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交代。”
男子听到“诏狱”二字,当即脸色煞白:“我不过想为我儿讨个说法,凭什么要蹲大牢?什么指挥同知,我看也是太子的走狗!”
盛豫偏头示意身后两名武官,二人立刻上前将男子堵了嘴,押送诏狱。
又扫视一眼跪在地上的百姓,“本官言尽于此,今后谁若敢造谣生事,锦衣卫定不轻饶。”
众人瑟瑟缩缩,赶忙应是。
承光殿。
秦戈将今日街头百姓闹事之事上禀。
曹元禄欣慰道:“殿下果然没有看错人,盛同知为人正直,不受威逼利诱,不被谣言所惑,还愿意为殿下挺身而出,将来必能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
太子虽未曾见过这位,可知他文武双全,深得先帝重用,倘若当年趋炎附势,转而为淳明帝效力,恐怕如今早已位极人臣,经历过春风得意,也曾离功成名就仅仅一步之遥,却甘愿屈居在那千里之外的彭城做一个小小千户,足可见此人坚守本心,刚正不阿。
正思忖着如何与盛豫合作,揭示卢槭当年的罪行,赵越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他被派出去查找云葵父亲的下落,既是要事,必然是有了新的线索。
赵越得了令,立刻进门回禀:“属下已查明,当年六月在开阳东山剿匪的官兵,除了山东沂州卫和滕县所的官兵,还有从南边追过来的大河卫与彭城卫的官兵,当时彭城卫指挥使派遣麾下一名千户带兵前往剿匪,那名千户正是……”
太子凝眉猜测:“是盛豫?”
“正是,”赵越颔首,“属下查到,盛大人当年与这群流匪多番交手,还曾身负重伤。”
曹元禄立即道:“说不准盛大人知晓一些线索,云葵姑娘的母亲又是医女,或许还与他们打过交道?”
赵越:“属下也是此意,若能有盛大人协助调查,相信很快便能锁定人选。”
曹元禄心中暗道:「姑娘的父亲未必就是流匪,说不准就在剿匪的官兵之内。」
太子反倒是不急了,无论此人是生是死,很快便能查出来。
没等次日一早上朝觐见淳明帝,傍晚时分,盛豫在北镇抚司交接完事务,先前往东宫面见太子。
太子对先帝身边的重臣向来以礼相待,立刻将人请了进来。
原本打算谈完公事,再向盛豫打听当年在开阳东山剿匪之事,可当那神容俊秀的男人甫一进殿,太子瞳孔微缩,脑海中立刻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曹元禄也睁大了双眼。
他不比燕嬷嬷,当年还只是惠恭皇后身边初学管事的太监,只远远见过武状元的风采,早已记不清盛豫的模样,今日待仔细打量过男人的面容,又稍稍侧目看了眼太子,见他神情微变,便知殿下亦是看出了些许端倪。
其实倘若不是方才赵越在此禀报,说姑娘的生父或许就在剿匪的官兵之中,曹元禄也不会立刻往那方面想。
如此看来,或许还真有可能……
盛豫不知二人心思,迈步进殿,看向那太师椅上端坐的男人,俯身跪下去。
“微臣盛豫,拜见殿下。”
第70章
早在盛豫进京之前, 太子已经派秦戈查过他这些年来的经历,知晓他多年未曾娶妻生子,如今双亲俱故, 孑然一身,只是他当时未曾放在心上。
之所以推举盛豫入京赴任,一是惜才,二是因盛豫乃先帝麾下良将,值得信任,又曾与冯遇共同在先帝麾下效力, 请他来揭穿卢槭的真实身份自比旁人合适。
盛豫的动作也很快,无妻无子, 只带几名心腹部下入京, 一路上暗杀难免, 到今日总算安然入京了。
可太子从未想过,他与云葵极有可能有着血脉的关联。
太子压下心中波澜, 很快平稳情绪, 抬手道:“盛将军,不必多礼。”
盛豫起身谢恩。
当年玉树临风的武状元,如今年逾四十, 尽管鬓边风霜难掩,可那炯炯有神的双目和无可挑剔的面容,依旧不难看出昔日风采。
岁月沉淀之下,男人仍旧身姿挺拔, 肃肃如松风徐引,增添了几分刚柔并济、睿智沉静的气度。
太子道:“盛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盛豫拱手道:“所幸有殿下暗中保护,此行还算有惊无险,微臣还未谢过殿下相救之恩。”
太子道:“不必言谢, 盛将军此次回京赴任是孤之意,孤理所应当保护将军的安危。”
盛豫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案前端坐的太子。
他一身玄黑色暗绣金纹的龙袍,面容冷峻威严,深邃锐利的凤眸仿佛能够洞穿人心,举手投足间透着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
这些年他人虽在南方,却也听过太子开疆拓土的战绩,连昔年久攻不下的强敌北魏都被打得节节败退,可见军事才能不输先帝,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先帝与先皇后在九泉之下也能欣慰了。
太子垂下眼睑,面上无甚表情。
他约束不了旁人的想法,尤其是盛豫这样的先帝近臣,脑海中免不得时常想起先帝后,他也只能沉默地听着。
想起这一路惊险,盛豫叹道:“没想到二十几年过去,依旧有人不想让微臣再回京城。”
太子含笑道:“盛将军想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坐吧,孤与你慢慢细说。”
二人从酉时谈到深夜。
盛豫最初也以为,淳明帝乃是众人推举之下无奈登基,毕竟当年先帝重伤,还是瑞王的淳明帝尽心尽力侍奉榻前,无人敢说一句不好,后来被朝臣推举上位,他还推三阻四,自称愧不敢当,没想到登基之后,却暗中打击先帝旧臣,贬谪的贬谪,降罪的降罪。
盛豫离开京城后,一路遭遇刺杀,也是那时候才慢慢明白,淳明帝远非他想象中那般宽容大度,与世无争。
本以为这是历来帝王的通病,权力带来的诱惑与危机感慢慢地腐蚀人性,再温和贤明的人一旦沾染权力的滋味,也会变得野心膨胀、冷酷多疑,淳明帝亦是如此,所以才会将他们这些先帝旧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当时太子年岁尚小,无法与淳明帝抗衡,再推举一位新帝只会引起天下大乱,先帝旧部群龙无首,加之为了小太子的安危着想,众人无法与淳明帝对着干,只能被他以北疆败仗的罪名“秉公处置”。
可盛豫没想到,这些年来淳明帝为了巩固地位,竟不惜一切排除异己,赶尽杀绝。
光他南下赴任这一路,遭遇的刺杀频频不断,后来几年亦是危险重重,直到太子慢慢地长大,淳明帝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巩固帝位和与太子周旋上,对他们这些先帝旧部逐渐放松警惕,众人才得以喘息。
太子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沉吟片刻,适时问道:“旁人在盛将军的年纪,怕是连孙辈都有了,盛将军丰神俊朗,想必无数女子芳心暗许,既已在彭城立足脚跟,为何至今不娶?”
盛豫眸中划过一丝遗憾,自嘲道:“此生飘零在外,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都已自顾不暇,又何苦耽误旁人呢?”
“耽误?”太子试探道,“难道盛将军曾有过心仪之人,只是错过了?”
盛豫脑海中倏忽响起一道时隔多年,早已模糊不清的嗓音。
“蛇毒要用嘴巴吸出来,否则很快便会毒入脏腑。”
“将军,冒犯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毒会让人神志不清,将军可有哪里不舒服?我……”
“将军,你、你生得真好看……”
那年他剿匪途中,又遭遇另一伙黑衣人截杀,双目受伤,短暂地失明,期间又与下属走失,只能寻一山洞暂时避险,好在遇到了一名上山采药的医女,及时替他包扎疗伤。
只是那晚山中毒蛇猖獗,他因目不能视,不慎被毒蛇咬伤腹部,那医女为给他疗毒,亲口替他吸出毒液,却未曾料到,那蛇毒有致幻催情的成分……孤男寡女,彼此意识不清醒,便有了那一夜荒唐。
他本想给她一个交代,可次日醒来时,人已被下属救回驿馆,再回山洞,早已不见那女子踪迹。
他双目视物不清,无法向下属描述那女子的相貌,只能等眼伤痊愈,剿匪过后再慢慢去寻。
后来几路追兵将流匪围困东山,不许山下百姓踏足,而他也连番遭遇黑衣人刺杀,自身难保,带来的官兵也是九死一生,伤亡惨重,怕连累她的安危,只能将寻人之事暂且搁置。
待回到彭城,他的眼睛足足养了小半年才恢复如初,后来双亲接连病故,守孝三年又三年,等到朝廷渐渐对他放松警惕,再想去寻人,已是数年之后。
茫茫人海,他不知她姓名相貌,又怕她早已成亲生子,而他终究是帝王心腹大患,本就朝不保夕,又何苦再去纠缠打扰呢?几次寻人未果,他也只好放弃。
后来他再也不曾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没想到十八年过去,太子问及此事,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想起的,竟然还是当年山洞中的那名女子……
太子沉默地听完这段故事,没想到一番试探,果真叫他想起了当年旧事。
盛豫,竟然就是云葵的亲生父亲。
只是当年危难之际,两人就这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而戚氏生女,也是二人始料未及。
太子静默良久,心绪亦是复杂难言。
盛豫从回忆中缓缓回神,欣慰地看向太子:“微臣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殿下,若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臣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盛将军言重了。”
太子沉吟片刻,又问:“将军进京途中连番遭遇刺杀,可想过那伙人的来历?”
盛豫道:“这些人武功高强,训练有素,我曾怀疑过是锦衣卫,这世上除了当今陛下,又有何人非要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呢?”
太子道:“除了陛下,也有可能是锦衣卫自己人。”
盛豫蹙眉:“锦衣卫?”
太子笑道:“锦衣卫中或许有将军的老熟人,将军洞若观火,必能为孤查明真相。”
他不再多说,横竖盛豫已安全抵京,将来与卢槭共事,总能发现端倪。
至于他与云葵母亲的纠葛,他没有权利替云葵决定认不认这个父亲,先要探探她的心意。
太子回到承光殿,已是三更。
小丫头抱着本书,倚在床头睡着了。
太子从她手里抽出话本,好奇看向书中内容,才发现回目上写的是“老父为女觅良婿,三才争相显神通”,下一回则是“美人倾慕难取舍,左右摇摆心迷茫”。
他眉头蹙起,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大致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
原来是一高官替自家独女选择夫婿,最后留下三名俊才难以抉择,意气风发小侯爷,风度翩翩探花郎,外冷内热大将军,这官家小姐实在难以抉择,对每个都心生爱慕,梦中将三人全部请入床帏……故事最后甚至还配了四人帐中寻欢的插图。
太子:“……”
突然觉得,她有个当官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事。
云葵睡得迷迷糊糊,脑门忽然一痛,吓得她立刻惊醒过来,一睁眼就撞见男人阴恻恻的目光,“殿、殿下回来了?”
见他手中攥着自己的话本,云葵瞅见那页的插图,立马心虚伸手,想要把书夺回来。
太子却不肯松手,暗暗咬牙道:“你倒是心思野了,看来孤一人还不够,说吧,你还想找几个人伺候你?”
云葵小声嘟囔:“就是恰好翻到这页,我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太子扯唇一笑:“是么,那为何在你心里,孤还只是个贵妃,难道你还想后宫三千不成?”
云葵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知道他小心眼,没想到连她心中一句戏言也要计较。
太子冷声:“孤小心眼?”
云葵越发解释不清,心里嘀咕什么也都被他听见,干脆扑到他怀里,胡乱地抱着:“我都说了,只喜欢殿下!”
太子把她从身上摘下来,那人又像牛皮糖一样粘了上来,他起身要走,那丫头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大骂。
「萧祈安!你有点正宫的气度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