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心声落下, 两人同时怔楞了一下。


    周遭气氛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云葵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了桩大逆不道的死罪。


    她不光连名带姓地喊了当朝储君, 还让人家有点正宫的气度……这是知道太子殿下爱吃,她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救、救命……」


    小丫头顿时偃旗息鼓,脑袋磕在他大腿上,欲哭无泪:“殿下,我……不是有意冲撞殿下名讳的……”


    太子暗暗咬牙:“不是有意?孤看你是胆大包天!”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了。


    一国储君,从来无人敢如此冒犯。


    淳明帝早年这样唤过他, 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大概自己也心虚, 后来干脆就只称“太子”了, 在他面前从不敢以皇帝, 哪怕是叔父自居。


    这些年在外,也只有一伙刺客胆敢直呼他名讳, 还从来没有人敢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云葵泪眼汪汪地抬起头, 乖乖引颈受戮:“殿下罚我吧,怎么罚都行……实在不行,镇店之宝上的姿势任殿下挑选!”


    太子:“……”


    云葵很快就为自己的一时冲动, 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意气风发小侯爷,风度翩翩探花郎,外冷内热大将军……”太子咬磨着那截小巧玲珑的耳垂,沉声问道, “如果让你选一个,你选谁?”


    云葵被他滚烫的气息激得浑身发颤,心下才思索一息,当即就被他狠狠往身前一带。


    她被撞出了两行眼泪, 立刻颤声哭道:“我选,选大将军……”


    太子咬牙切齿,身下动作未停:“错了,重新想。”


    云葵头顶不断撞向床头,又被他拖回来继续,她紧紧攥着手指,浑身颤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答:“那……小侯爷?”


    太子恨恨地盯着身下人,她是真的在思索,倘若有可供选择的机会,她会比那话本中的女子还要难以抉择,若是无人管束,只怕再来十个八个,她也会半推半就地要了。


    他缓缓抽身,看着她潮红湿润的眼眸,微微翕动的唇瓣,只觉得气血上涌,胸腔震痛,恨不得把人拆骨入腹。


    云葵察觉他缓缓停了下来,却未完全抽离,仍停在浅滩,不上不落的最是难捱,她下意识踩踩他的背,想让他沉下些,却被他低头狠狠咬了口下唇瓣。


    她疼得呜咽一声,脑子略微清醒了些,才发觉自己方才没绕过来弯。


    他这么问,当然是想听她说,她只喜欢太子殿下,其他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她怎么就糊里糊涂的,还当真挑起来了!


    云葵抬眼对上男人沉沉的审视,心虚道:“我……我错了,可您也不该总是给我设套,故意让我答错……”


    太子扯了扯唇。


    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知先帝子嗣凋零对江山社稷造成了怎样的后果,可他从没想过宠幸谁,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就这一块顽石。


    想给她位份,人家不敢要,为她一掷千金,人家却打算出宫定居,许了“夫人”之位,连代表地位与权柄的扳指都送了出去,床笫间更是处处满足,连勾栏瓦舍的金链都肯穿给她看,他处处维护,处心积虑想给她一切,可到头来人家还在将军与侯爷之间左右为难,从未把他当成第一顺位。


    有种无力感,好像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说到底,她对他根本没有那么喜欢。


    她说过,对谁都是过眼不过心,难道对他算得上特别吗?并没有,她可以拿一万句好听的话来哄他,敷衍他。


    今日如若是李猛真金白银捧到她面前,她也可以笑靥如花地扑上去说喜欢。


    即便他能在床榻上逼着她反复保证,不准她喜欢任何人,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何况她如今还有了个锦衣卫指挥同知的父亲。


    锦衣卫设两名指挥同知,一人负责文职,如管理卷宗、搜集情报等等,盛豫则负责武职,掌管练兵屯田、捉拿缉捕等事宜,手底下无数千户、百户。


    别说李猛这种末等侍卫,便是她总在心中提及的那位仪仗队统领,在锦衣卫中都能找出上百个这样资质的来。


    他都能想象,上百个宽肩窄腰、高大壮硕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会笑得有多高兴。


    大概转头就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她要的从来不是权势和位份,有这个父亲在,她想要嫁个英俊的侍卫,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家,简直易如反掌。


    太子沉默地盯着她许久,忽然问道:“如若宫外有疼爱你的家人,孤现在放你出宫与他团聚,你会不会收拾包袱,立刻就走?”


    “家人?”


    云葵没听懂他的意思。


    「这是在试探我想不想出宫,还是说,他查出了爹爹的线索,爹爹还活着?」


    太子薄唇微扯。


    说起出宫,她两眼放光,提起家人,其实她也好奇,几句心声下来都没有提到他一个字,他还指望什么呢。


    他冷着脸抽身,把人喊进来给她收拾,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殿。


    做到一半离开还是头一回,云葵怔怔盯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的心声,她也没说什么大不敬的话吧,明明是他问起家人,她才顺势往下想的,到底又因为什么不高兴了……


    思来想去,还是这话本惹的祸!


    别不是以为她也想一女三男吧!方才床笫间又问她选谁,这人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就把自己醋死了吧!


    她刚想起身追上去问问,无奈身下实在酸胀得厉害,双腿微微发颤,连站都站不稳,只好作罢。


    翌日一早,云葵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起身去了趟园子,摘了些新鲜的桃花,打算给他做道桃花酥赔罪。


    研磨着石臼里被碾压成泥的花瓣,云葵越瞧越觉得像昨夜的自己,也是这么被人用捣药杵来来回回地碾磨,险些榨干最后一滴汁水。


    结果那人还是冷着脸走了。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她手艺活不精,忙活了小半日,才做了一笼像样的桃花酥送到崇明殿。


    曹元禄立在廊下,见到她时瞳孔微微一震,没想到姑娘这时候过来。


    盛大人还在里面呢!


    “姑娘,殿下在里头与人议事,您不如……”


    云葵立刻道:“我在这等他吧。”


    曹元禄也很为难,殿下没说何时让父女俩相认,或许有他自己的考量,又或者还有些线索需要查实,他做奴才的也不敢贸然告知姑娘真相。


    云葵小声道:“曹公公,昨日我惹了殿下不快,他还与我置气呢。”


    曹元禄想起昨夜两人原本还如胶似漆,他在廊下还听到了不小的动静,却没想到后半夜殿下竟然沉着脸去了书房。


    直到今日下朝,殿下也是面色冰冷,眉眼间阴翳丛生,导致詹事府的官员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思及此,曹元禄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奴才能斗胆问问,您都干了什么呢?”


    云葵哪能说自己是看了一女三男的话本,才惹了他不高兴。


    曹元禄见她愁眉苦脸的,低声叹道:“咱们殿下是有些脾气……”


    云葵忙道:“不敢,不敢。”


    她想得很开,人无完人嘛,既然享受了他无与伦比的美色,得到他的撑腰与庇护,那就只能乖乖接受他的阴晴不定和小肚鸡肠。


    曹元禄道:“不过殿下爱重姑娘,不会当真同您置气的,殿下身边如今只您一人,您多劳心哄哄他吧。”


    他从她手里接过桃花酥,“这点心奴才替您送进去吧,殿下明白您的心意,会慢慢消气的,若还是不行,您再想想办法?”


    云葵只得点点头,“有劳曹公公了。”


    崇明殿内,詹事府与新上任的户部、工部官员在此议事,盛豫下朝后也直接过来了。


    他不像有些效力太子的大臣,明面上还需与太子保持距离,以免引起淳明帝的猜疑,他本就是先帝器重的武将,如今又是太子举荐入京赴任,在众人看来已是太子阵营的一员,无需再掩饰立场。


    曹元禄端着点心进殿,轻手轻脚地搁在太子面前的桌案上。


    太子冷冷瞥过去,看到那皱巴巴的饼皮,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曹元禄:“这是……”


    没等他说完,便听太子开口打断:“端下去,孤不吃。”


    曹元禄还在犹豫,又听太子道:“算了,先搁着吧。”


    知道来献殷勤,也算是进步了。


    至于这桃花酥,远远算不上精致,但好歹比那些奇形怪状的奶尖馒头好了太多。


    太子沉吟片刻,看向座下的盛豫,指尖抬了抬:“孤宫里的点心,盛将军尝尝?”


    盛豫不喜甜食,见曹元禄已将点心端了上来,只得拱手谢恩,取出一枚浅浅品尝。


    没想到太子还追问了一句:“口味如何?”


    盛豫觉得口味偏甜,卖相似乎也是平平无奇,他从前在御宴上也是见过珍馐美馔的,没觉得眼前这道点心有何特别,甚至还不如彭城街头摊贩做的桃花酥精致漂亮,东宫膳房如今竟是这个水准么?


    不过心中这样想,嘴上倒也不会将真实的想法表露出来,他慢慢吃完口中的点心,淡淡笑道:“不错。”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盛将军喜欢就好。”


    曹元禄脸上笑眯眯的。


    「这可是您亲闺女做的!将来您若是知道这点心是她亲手所做,只怕还要后悔今日没有全部吃完。」


    座下几名臣子见太子脸色似是缓和下来,也都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还是器重盛同知啊。」


    「以往崇明殿有点心端上来,从来也没有咱们的份儿,没想到盛大人一来就能吃到殿下的点心。」


    「膳房也真是,抠抠搜搜的,每次就一小碟,就不能多做一些,让咱们也尝尝?」


    太子凉凉扫视他们一眼,众人不明所以,才放松下来的背脊又紧绷起来。


    那厢云葵回到承光殿,叫人从仓库里取出在平州买回来的雪锻,打算给太子做两件寝衣,就当是赔罪了。


    天儿慢慢暖和起来,雪锻料子轻薄,很快便能用上。


    她到箱橱内翻了翻,准备找件太子的旧衣参考一番,却意外发现了放金链的锦盒。


    脑海中回想起平州府那一夜,纵横加错的金链勾勒出满身强健有力的肌肉,简直叫人血脉贲张。


    他还说,让她也试试……


    云葵咽了咽喉咙,她没穿过,其实也……不那么抗拒。


    本来就是男女都可以穿的嘛,何况三百两银子呢,只穿一次多浪费!


    她就再劳心劳力一回,满足他吧!


    第72章


    待崇明殿议事的官员陆续离去, 盛豫留下来,向太子提起昨日御街闹事之人。


    “此人当街散布谣言,诋毁殿下清誉, 微臣将人拿进北镇抚司,审问一夜,那人终于招供,说是有人找到他,说只要他当街说出那些话,就为他幼子请最好的大夫治腿, 只是究竟是何人暗中主使,他亦不知。”


    太子冷冷扯唇:“淳明帝和皇后这些年, 诋毁孤清誉之事可没有少干。”


    盛豫道:“殿下从前征战在外, 痼疾缠身, 无暇顾及,微臣如今既在锦衣卫任职, 自不会容许这些中伤诋毁殿下的谣言在坊间传开, 影响殿下的声誉。”


    太子道:“叫盛将军见笑了。”


    “不过孤倒是很好奇,盛将军从前便有翩翩儒将的美名,实能想象将军是如何在那阴暗潮湿的诏狱中对人施以重刑。”


    盛豫垂眸道:“舐犊之心人皆有之, 他受人唆使,不过是想替幼子治腿,拿捏住这处软肋,自然什么都招了。”


    “舐犊之心?”太子看似不经意地一笑, “盛将军如若为人父亲,想来也是慈父。”


    盛豫无奈笑道:“只可惜微臣亲缘淡薄,恐怕这辈子都要孑然一身了。”


    话音落下,便听一旁曹元禄在心中调侃。


    「没想到吧, 您不止要多个闺女,还要当国丈了!」


    太子凉凉乜他一眼。


    曹元禄正弯着嘴角,被这无故一瞪,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太子这才收回目光,道:“盛将军正值壮年,一切皆有可能,不宜早下定论。”


    盛豫只当他是关心下属,毕竟他这个年纪,为人祖父也足够了,还未娶妻生子也是极为少见的。


    他摇摇头:“微臣这些年早就习惯了,如今一心只愿报效殿下。倒是殿下,年过弱冠,也该早日娶妻生子,延续皇家血脉才是。”


    太子熟稔地拨弄着拇指的碧玉扳指,正思忖着如何回应,又听曹元禄心中暗笑。


    「等您知道闺女的存在,可就不这么想了!」


    太子:“……”


    云葵用过晚膳,到净室沐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迟疑着是等他回来再穿,还是穿好等着她,最后自己没忍住好奇,偷偷回暖阁就将金链穿上了。


    对着铜镜瞧了瞧,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叹,这简直就是祸国妖姬!


    真的很漂亮,男人穿和女人穿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垂坠的流苏恰到好处地修饰了饱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一个冬天过去,皮肤养得雪白细腻,连她自己都瞧得移不开眼,难怪殿下总喜欢亲她身子。


    颈圈不敢戴,怕被廊下侍奉的宫人瞧见。


    至于小殿下专属的套链,也没有用武之地,干脆就先挂着吧。


    只是想起上回这细细的链子在那里来回刮蹭,她便觉得身下隐隐有温流涌出,连尾椎骨都涌起一阵酥麻。


    链子穿好,太子却迟迟不归,云葵等得有些心急,毕竟那东西在皮肤上刮来刮去,到底有些难受。


    她起身去廊下,让德顺去催一催,“就说我给殿下准备了惊喜,他若再不回来,可就看不到咯。”


    德顺整个惊呆,姑娘这趟从宫外回来,可真是胆肥了,殿下还在处理公务呢,她就着急忙慌请人去催,还敢威胁殿下!


    他面露为难,只能委婉道:“奴才先去问问师父。”


    云葵:“劳烦啦。”


    曹元禄站在廊下,见他来传话,立刻提点徒弟:“这可是未来的主子娘娘,往后有任何吩咐,你只管照做便是。”


    德顺当然知道云葵是要当娘娘的,可也不能过分恃宠而骄吧,别说她还只是个宫女,就算是太子妃,也不敢同殿下这么说话吧?


    曹元禄拍拍他脑袋,压低声道:“咱们殿下在外头,都是喊姑娘‘夫人’的,明白了吗?”


    德顺登时瞠目结舌,回过神后连连点头:“明、明白!”


    曹元禄这才含笑转身进殿。


    看到自家殿下依旧坐在案前,面色不虞,他小心翼翼地上前说道:“姑娘差人过来,问您何时回寝殿呢。”


    见他无动于衷,曹元禄满脸和气地劝道:“姑娘说,给您准备了惊喜,您不回去看看?”


    太子扯了扯唇。


    惊喜?


    她能准备什么惊喜。


    曹元禄道:“姑娘知道惹了您不高兴,今日又是做桃花酥,又是给您准备惊喜,您就消消气,回去瞧瞧?”


    太子:“孤就该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曹元禄:“……”


    「反正不回去,吃亏的也是您。」


    思绪被搅乱,太子翻了翻手里的案宗,一时也心浮气躁起来。


    他沉着脸,起身回到承光殿,一番沐浴洗漱过后已近三更。


    屋里听不到动静,想必人已经睡了。


    这就是给他准备的惊喜?


    隔着帐帘,看到那锦被中隐隐绰绰的一小团,他暗暗咬牙,便想起昨夜被她气得心绞痛,倘若今日她再敢戏弄他,敷衍他,他势必要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


    「快点快点,怎么还不进来!」


    「哎呀,忍了那么久,还是不小心暴露心声了……」


    太子嗤笑一声,果然是装睡。


    指尖挑开帐帘,还未及细看,明晃晃的小丫头突然掀开被子往他身上扑来。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将人稳稳托在怀中。


    即便知道她今夜有所准备,可眼前之景还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视觉震撼,以及,体肤相触的剧烈冲击力——


    她身上只有这件“护甲”。


    除此之外,一览无余。


    少女冰肌玉骨,雪肤花貌,幽暗烛火下宛若霞光映照在初雪的山头,细细的金链似雪山连绵的山脉,宝石浓烈的红与细腻柔软的白相互映衬,每一寸肌理都闪烁着莹莹如玉的光芒,饱满绵柔的皮肉温暖地贴合着掌心,令人心颤不止。


    太子轻轻蹙眉,喉咙微滚:“怎么穿成这样?”


    他神色几乎如常,只是眸色微微晦暗,托着她身子的手掌握得很紧。


    云葵乌润的水眸朝他眨了眨:“殿下不喜欢吗?”


    细白的藕臂勾着他脖颈,柔软的朱唇轻轻吻在他唇边,嗓音发颤:“殿下,亲亲我吧。”


    太子没搭理她,腾出一只手掀开锦被,将人裹了进去。


    云葵不死心,伸手勾他的手指,“殿下别气啦,您抱抱我吧,好冷……”


    太子:“冷还不穿衣裳?”


    云葵抿抿唇,“我这不是惹了殿下不悦,正在自省么?”


    太子沉沉盯着她:“你知道孤为何不悦?”


    “知道,”云葵道,“但是……你先进来再说。”


    太子:“……”


    他倒要听听她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掀被入里,那软绵绵的身子立刻水草般地缠上来,细链随着动作星星点点地倾洒脱离,露出的凝脂雪肤像一件精致无暇的甜白釉,细腻得看不出任何纹理。


    太子从那宝石金片上移开目光,冷冰冰道:“说吧。”


    「吃醋呗,还能是啥。」


    她到现在还在插科打诨。


    太子咬紧了后槽牙。


    云葵也没想到,一哆嗦竟然把心声抖落了出去,赶忙找补道:“是我不好,是我硬把醋喂到殿下嘴里去的!”


    她滑进他臂弯,往他身上蹭蹭,摸到他青筋凸起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腰窝。


    男人喉结微微发紧,冷冷推开那盈盈窈窕,切齿冷笑:“是孤自作自受,你何来的错。”


    云葵难得这样主动,结果人家还坐怀不乱呢。


    她懊恼地躺回去,沉默良久,才喃喃说道:“您总是不相信我,觉得我没心没肺,不把您放在心上,可我……我也是真心喜欢与您亲近的,见您受伤也会着急紧张,得知自己能为您缓解头疾,我既怕殿下只是因为这个才宠幸我,又有种隐隐的欢喜,觉得自己是被殿下需要的人,能让我心安理得地离您更近,也能弥补……”


    太子:“弥补什么?”


    云葵轻轻抿了抿唇,“弥补我不堪的出身,低微的宫女身份。”


    太子压抑着怒火,沉声道:“你到现在还觉得,孤会嫌弃你的出身?”


    云葵摇摇头,“我知道殿下不嫌弃,可殿下是储君啊,您不在意,总有人在意。”


    太子道:“在意又如何?难道孤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


    云葵小声叹道:“可您站得太高了,我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你的脸。如若殿下只是小小官吏、贩夫走卒,您在外面喊我一声夫人,我也可以欢欢喜喜地唤您夫君,您对我多好,我都不会觉得惶恐不安……”


    不可否认,太子冷硬的心在听到那一声柔软的“夫君”时,还是微不可察地触动了一下。


    “何况,您不也在查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个……很重要吗?”


    太子偏头看她一眼,“孤查他,从来不是为了根据他的身份来定你的位份。”


    云葵微微怔住,“那是为何?”


    太子却没有直说,只问道:“你可有想过,你父亲会是怎样的人?”


    云葵眸色一点点地暗下去,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有人说是过路的富商,有人说是流匪,是逃兵,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太子:“倘若都不是呢?也许是因为时局艰难,被迫与你母亲分离,也许是阴差阳错,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这样的人,你还愿意与他相认吗?”


    云葵心有些乱,不知如何作答。


    放在从前,不管父亲是何人,她就只当他从来不存在,如今是没办法,身在东宫,人总得有个确切的来处。


    她紧张起来,嗓音微微地发颤:“殿下查到线索了?”


    太子捏捏她掌心,才发现一片冰冷汗湿,“别怕,或许他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云葵只觉得心跳如鼓,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


    太子道:“如果你愿意,孤会安排你们相认。”


    云葵沉默地抿紧唇瓣。


    “不愿意也无妨。”


    他停顿片刻,喉结轻滚道:“他是高官也好,流匪也罢,这都不重要,你只需记住,孤喜爱你,无关身份高低,孤想要做何决定,想与何人相伴一生,世上也无人敢左右。”


    第73章


    云葵一直都知道太子殿下待她很好。


    她幼年不幸, 遇到的全是人间险恶,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包容她所有肆无忌惮的小心思, 见她受欺负会给她做主,生死关头以身相护,说万事都有他顶着,他会带她出宫看世间的繁华,为她一掷千金,也记得她藏在心里的小小喜好, 给她买糖葫芦和兔儿灯……


    可当他亲口说出“喜爱”和“相伴一生”的字眼时,她的心还是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面颊慢慢地红透, 连金链下的雪肤都肉眼可见地泛起淡淡的绯粉。


    他目光沉沉, 视线沿着锁骨缓缓下移。


    云葵后背都冒出了汗, 蜷着身子往被子里躲,只留一双乌黑水润的眼睛露在外面, 羞涩, 也慌乱。


    太子把她脸上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指腹摩挲着她水润嫣红的唇瓣,“这就羞了?你不是就想听孤说这些?”


    云葵张开贝齿, 轻轻咬磨他的指尖,感觉到丝丝的牙痛,察觉不是梦,这才小声说道:“我有吗?”


    太子指尖探进, 沿着金链一路往下,寻到那红宝石金片的位置,缓慢地摩挲着。


    云葵浑身都发烫,躲又躲不开, 怕把褥子打湿,只能缓缓朝里侧卧,紧紧并着蹆。


    他的手也跟了过来,耳边是他微微沉重的呼吸。


    她抿着唇,脸颊滚烫,“我有点好奇,殿下见过的美人千千万,为何会喜欢我?”


    太子语气还算平静:“没见过什么美人。”


    好一个避轻就重的回答。


    云葵垂眸盯着胸前那只胡乱施为的手:“殿下定力超群,稳控乾坤,自不会轻易被美色所惑。”


    太子指尖微顿。


    “自然也不单单因为,我能替殿下缓解头疾,”云葵继续猜测,“否则殿下拿我当个挂件镶在承光殿就成,倒也不必日日与我贴贴抱抱,把一个药引子宠上天。”


    太子捏她的软肉,“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葵紧紧攥着手指忍耐着,“我在想,殿下会读心,可不管我心里如何色胆包天觊觎殿下的美色,殿下不光没有处置我,还喜欢上我,不会是因为……”


    太子盯着她叭叭不停的小嘴,听到她难掩得意地说:“旁人都畏惧殿下,要么就是想刺杀殿下,只有我,不是夸殿下的脸,就是垂涎殿下的身子,您虽然面上强装镇定,可心中暗爽,趁我以为自己快要毒发身亡,主动撩拨殿下的那一回,您就半推半就,反客为主,我说的对吗?”


    太子幽幽地看着她,半晌才给予点评:“胡乱揣测上意,还把孤说得如此不堪,你该当何罪?”


    云葵气闷不已:“殿下总是如此,说不到两句就开始拿身份压人,叫我如何敢心安理得地接受殿下的喜爱。”


    太子:“……”


    「不说了,我犯上不敬,怕掉脑袋!您还是去找几个乖乖顺顺的小宫女伺候吧!」


    云葵翻身往床内钻,被他箍住腰身一把拽回来,“你不敢?孤看你胆子大得很。”


    他就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她更会顺杆往上爬,往后愈发肆无忌惮。


    才要开口训斥,少女柔软嫣红的唇瓣忽然贴上来,吻了吻他的唇。


    她抬手环住他脖颈,轻声道:“殿下,您别对我那么凶,容我得意得意吧,我……听您说喜欢,心里有点高兴,比吃了蜜糖还高兴。”


    少女唇角轻扬,梨窝浅浅,杏眸流转着明媚炽热的光彩,暖黄的烛火下,轻轻晃动的身子像一株迎风招展的向日葵。


    太子低下头,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眼眸。


    云葵没想到他会亲这里,睫毛轻轻颤动着,在他深邃漆黑的眼底看到了小小的自己。


    与唇齿相接的感觉很不一样,那是彼此浓烈的慾望驱使下缠绵炙热的爱意,然而此刻,男人指尖轻轻抚过她脸颊,薄唇落在她眼尾,再顺着脸颊,贴在耳廓,又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游移。


    从未有过的温柔,像亲吻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被金链珠光点缀的身子,也像上天精心包裹赐他的礼物,等着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用唇齿细细感受每一寸温香软玉的肌理。


    她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微微发颤。


    她摸过胸肌、腹肌,甚至更多的地方,可是还从来没敢这样摸过他的脸。


    这张脸大多时候都是威严肃穆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像一柄冰冷锋利的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抿着笑,轻声问道:“殿下,我好不好看?”


    他没有立刻回答,指腹拂过她被金链压出浅浅痕迹的肩膀,却又听到她低低腹诽。


    「不说算了,反正您眼神不好,从来没见过美人。」


    「唉,沈大人日日都夸沈夫人好看呢,真羡慕啊。」


    她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侧,激得她轻轻蜷起身子。


    男人凝视着面前这张明丽的脸蛋,眉眼弯弯如月,两颊绯色如霞,嫣唇娇艳如樱,雪肤像细腻清甜的牛乳,自然是极美。


    相貌是一方面,他喜欢她身上恬净温暖的气息,喜欢她的大胆,喜欢她蓬勃的生命力,只要她在,承光殿都显得不再冷清,像一望无际的深海上停着一艘亮着暖黄灯光的小船,也像冰冷的暗室中,有一捧土一缕光就能盛放的向日葵。


    他被她牵动喜怒,气急败坏,五味杂陈,却也真正活出了人的滋味,不再高高在上,以冰冷的面具示人,不必时时紧绷,步步行走于刀锋。


    云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眸光深深,仿佛能将人卷进眼底无尽的漩涡。


    她轻声感慨:“若是能同殿下交换一下技能就好了,我要是会读心,就可以听到殿下在想什么,殿下擅长学习和实践,应该你去入旁人的春梦,现场观摩,再回来疼爱我……”


    话音落下,那张大放厥词的嘴巴就被堵住了,“不必会读心,现在就告诉你。”


    男人突起的喉结缓慢滚动着,呼吸炽热,嗓音低沉平缓:“好看,很好看。”


    少女唇角弯弯,眸中盛满盈盈笑意,“我就知道,殿下还是有眼光的。”


    那里已经蠢蠢欲动,在浅滩来回试探碾磨,她攥紧手边的被褥,轻轻吸着气,浑身颤栗。


    忽然想到什么,她赶忙伸手去推他:“等等。”


    太子蹙眉:“作甚?”


    她伸手够到身下多余的套链,摸索着套在小殿下的脖子上,小殿下原本已经迥异于常态,在她手里再次炽涨。


    「乖宝宝,对我好点儿。」


    小殿下如有意识般地动了动,甚至还拍打了一下她的手心。


    云葵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现在我与殿下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往后就双宿双飞吧!”


    男人手背青筋突起,托拽着那纤细柔软的腰身,拉着她一起坠入欢海炽狱。


    一夜惊涛骇浪,云葵不光心疼自己,还心疼那条被扯烂的金链。


    她对男人的破坏力又有了新的认知。


    三百两定制的东西,明明很结实,在他手里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连小殿下的颈链都断了,她都不知道是受到极度的挤压才断的,还是根本就是被他撑断的,好在接口处都打磨得光滑平整,没有刮伤彼此的皮肤。


    他额头滴着汗,盯紧她皱巴巴的小脸,“心疼什么,孤还你便是,让内务府……”


    话音未落,就被她用链子狠狠抽打了一下胸肌,他身体微微紧绷,虽是不痛,却也浮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没等他开口,她自己就怯生生地缩了脖子,“我……我这算是,杀头之罪吗?”


    太子扯唇:“现在知道怕了?”


    云葵闷声道:“谁让你扯坏我的链子,还要闹到内务府去,让人看我的笑话。”


    太子:“谁敢笑?”


    “人家偷偷笑,你又不知……”话未说完,想到他还能读心,她顿时泄气,“好吧,还是你行。”


    她给他舔了舔胸口的红痕,那痕迹殷殷,点缀在健硕饱满的胸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涩气,她没忍住,又多尝了几口。


    「好吃。」


    他气息一沉,眼看着还要继续,云葵立马蔫了吧唧,抱着被子躲进床内侧,低声哀嚎:“不行了,睡吧殿下,求您了……”


    太子也知道今日折腾得狠了,可低头看了眼起势,还是没忍住,俯身从身后抱住她,“你睡你的,其他不用管。”


    云葵:“……”


    她怎么不用管!用的是她的蹆!


    这回是彻底爬不起来了,直接一觉睡到晌午。


    午后日光晃眼,云葵也没有睁开眼皮,混混沌沌间还做了个梦。


    她竟然梦到了阿娘。


    她生下来不久阿娘就去世了,根本不记得她的模样,梦中也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她穿着浅碧色的粗布衣裳,手指有薄薄的茧,却很温暖。


    梦中她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紧紧拉着阿娘的袖子,哭着不让她走。


    阿娘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葵乖,娘不在了,你还有爹爹,去找爹爹好不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爹爹,我要阿娘活着!”


    阿娘叹口气:“阿葵不哭,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家,想要家人的陪伴吗?爹爹也会一样疼爱你、护着你的,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知道阿娘和他有了你。”


    她不停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阿葵不喜欢爹爹!阿葵不要他!”


    阿娘道:“等你找到爹爹,让他把这些年欠我们母女俩的都还给你,好不好?”


    ……


    “云葵,醒醒。”


    云葵在梦里湿了眼眶,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第74章


    太子将人抱起来, 替她擦拭干净眼尾的泪珠,“梦到你母亲了?”


    云葵被他揽在怀中,轻轻点头, 待缓缓平复了心绪,才喃喃开口:“殿下,你已经查到他了,是么?


    太子知道她说的是谁,“嗯。”


    云葵迟疑许久,“能不能同我说说, 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子道:“他是先帝麾下武将,当年因狼山败仗, 被当今陛下贬谪出京, 在南方一卫所任职千户, 后来至开阳剿匪,与你母亲相识东山。”


    云葵眼底沉淀着多年的恨意, 唇边扯出一抹淡淡的讥讽:“原来是军爷。”


    盛豫虽有苦衷, 可终究是辜负了戚氏,让她十月怀胎生女,早早离世, 受尽世人指摘,太子不会替他说话,但也不希望,她对隐隐有所期待的家人太过失望。


    太子沉吟片刻, 继续道:“当年新帝登基,为了巩固帝位,消除威胁,对先帝旧臣赶尽杀绝, 当年的彭城卫指挥使派遣你父亲前往山东剿匪,期间流匪猖獗,朝廷刺杀不断,你父亲腹背受敌,身受重伤,被你母亲所救,后来东山封锁,二人走散,你父亲自身难保,不愿牵连你母亲,没有当时就去寻人,可他不知那一晚,你母亲已经有了你。”


    云葵微微怔住,原本听到“千户”二字,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抛妻弃女的军官形象,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的艰险。


    “那……那他,现在还活着?”


    殿下说过,只要她愿意,会安排他们相认,那就是还活着了。


    太子道:“活着。”


    云葵缓缓垂下眼眸。


    既然活着,至少也是三十余岁的年纪,又是武将,千户再怎么也是五品官吧,只怕早已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了,她又算什么呢,私生女吗?


    太子听到她心里的猜测,如实道:“他至今未娶,除了你,无一子女。”


    云葵再度愕然:“至今未娶?”


    太子颔首:“你祖父母也早已亡故,他如今孑然一身,你也不必担心认亲后会遇到刻薄的主母,勾心斗角的兄弟姐妹。”


    “当然,”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也无需回去与他一同居住,留在孤身边,东宫就是你的家。”


    她那个父亲,即便是先帝近臣,是他亲自举荐,却没有尽到一日做父亲的责任,就算他愿意认女儿,太子也不会轻易把她放回家。


    云葵听到这个“家”字,眼底闪过一丝茫然,又觉得很遥远。


    是旁人出生便拥有,而她却一生追逐,求之不得的东西。


    可他说,要给她一个家?


    难不成,要给她抬一个很高的位份,封她做良娣?


    起码是良娣,才敢说东宫是自己家吧。


    太子暗叹一声,“你都敢打孤,却不敢大胆想想自己的位份?”


    云葵顺手打开他的衣襟,看到那胸口的红痕,又忍不住缩缩肩膀,小声嗫嚅:“不敢,我还是别想了。”


    太子:“……”


    他叹口气,回到方才的话题:“所以,你想不想认他?”


    云葵缓缓攥紧手指,问道:“他是何身份,会影响我与殿下在一起吗?”


    “不会。”太子道,“孤说过,不管你是何人之女,孤看重的只是你这个人,无关其他,孤如何决定,无人敢于置喙。”


    云葵默默往他怀中靠了靠,心口如有温流涌动,说不出的柔软。


    可一想起幼时寄人篱下,受尽冷眼的日子,心里又涌起无数的怨恨和委屈,种种复杂的情绪胡乱交织。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从最心底,从来没有一日停止过对家人的渴望。


    好在他不是个始乱终弃的败类,也并非家中三妻四妾,只把阿娘当成过路的便宜消遣,只因身边危机四伏,才迫不得已与阿娘分离,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些流匪和刺客……


    云葵想了许久,终于道:“殿下,我能不能见见他,先不要相认,就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可好?”


    她想看看他是怎样的人,为何能让阿娘宁可受尽指责,也要执拗地选择生下她,倘若他一点都不值得,她也绝不会认这个父亲。


    太子揉了揉她的鬓发,“好。”


    翌日,崇明殿议事过后,太子特意留下盛豫。


    手边是赵越这段时日搜集整理的线索,包括盛豫当年在开阳县剿匪始末,以及戚氏怀孕到生产的时间。


    太子将这些卷宗交给他,“盛将军可还记得,祯宁四年六月,将军奉命前往山东境内剿匪,在开阳东山遇刺,身受重伤,被一上山采药的女子所救……”


    盛豫神色陡变,原本心平气和的面容仿佛撕开一道裂缝。


    没想到时隔十八年,还能听到她的消息。


    “殿下,这……”


    太子凝视着他的表情,还算平静道:“她为你生了一个女儿。”


    盛豫还未从他方才的话中缓过心绪,闻言更是瞳孔骤缩,整个人如遭雷击,接过卷宗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过往的时间线,他不敢错眼,一字一句沉默地看过去,与那女子一日一夜的相处,也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缓慢浮现。


    当日他被刺客毒伤眼睛,摸索到一处山洞避难,却没想到遇上了一名避雨休息的医女。


    那医女见他身上多处受伤,立刻从背篓中取出纱布和草药,上来给他处理伤口。


    有几处伤在胸腹,他看不到,没办法自己处理,只能褪下上衣,任由她将清洗擦拭。


    她手法温柔却也娴熟,大概是怕他疼,或是昏迷过去,也会同他说说话。


    他没有见过她的相貌,却清晰地记得她的声音。


    她一边敷草药,一边问他:“有很多人在追杀你?”


    他说是,半开玩笑地问她:“你不怕我是流匪吗?”


    她似乎笑了下,“流匪……有这么俊的流匪吗?你使枪,身上有很多旧伤,腰间玉佩刻着麒麟,应该上过战场,是个将军吧?”


    他抿唇沉默,不置可否。


    待处理过腰腹的伤口,她用药汁替他敷上眼睛,用纱布包裹了几圈。


    两人的外衣都被雨水打湿,她在洞中生了火,把衣裳褪下来晾在临时支起的木架上烤火,做完这一切,才缓缓坐到他身边来。


    “夏日山中多蛇虫,我在这里陪着将军吧,等你的下属找过来,我再离开。”


    他已很是感激,不愿再劳烦她,“我双目失明,若是刺客寻来,只怕护不住姑娘的安危,这枚玉佩就当是给姑娘的谢礼,来日……”


    话音未落,便听到耳边女子平稳匀停的气息。


    兴许是太累,她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闭目养神,保持警惕,仔细留神听着山洞外的动静,直到入夜之后,山洞外没有可疑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声,他才渐渐放松神经,进入浅眠。


    没想到刺客没等来,却忽然听到阵阵阴冷的窸窣声逼近,他立时攥紧手中的长枪,那医女也醒了过来,看到眼前场景,气息明显慌乱起来:“是毒蛇,很多蛇……”


    火堆中只剩下微弱的红光,无法令蛇群忌惮,她慌乱地从中挑拣出还算完整的木枝,想来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是医女,山中毒蛇并不少见,可被那么多的毒蛇同时围困,身边还有一个双目失明的伤患,再怎么也做不到冷静自如。


    伤口的疼痛亦让他没办法准确地听声辨位,只能将人护在身后,“告诉我方位,我来应付。”


    她点点头,开始给他指引方位,他挥舞着长枪,将那些慢慢逼近的毒蛇一一斩落身前。


    大概是没想到他身受重伤还有这样的身手,他似乎听到她口中小声的惊叹。


    可毒蛇终究太多,长枪又没有刀剑那般利索,冷不防还是有三两条毒蛇爬行到近前,他只觉腰腹骤然一痛,才欲调转枪头应付,却是她眼疾手快地挥舞手中带着火星的树枝,才将毒蛇驱赶开来。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血腥气,两人竭力驱赶,终于将近前的毒蛇尽数斩断,直到不再有蛇靠近,两人才缓缓松口气。


    只是他隐隐察觉颅内昏沉,整个人几乎站不稳,她才发现他腰腹被毒蛇咬伤,当即扶着他坐下,仔细查看伤口。


    见她沉默不语,他几乎以为无药可救,这些年屡遭刺杀,便是哪一日死在刺客刀下,他也毫不意外。


    正准备出声安慰,顺便交代一些后事,却听到她微微艰涩地开了口。


    “这蛇毒……要用嘴巴吸出来,否则很快便会毒入脏腑。”


    她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


    医女不惧直视病患的身体,可他伤得的确不是地方。


    彼此沉默片刻,他先开了口:“想来盛某命数将近,姑娘不必为难……”


    话音未落,便听她道:“将军,冒犯了……”


    腰腹紧接着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疼痛伴随着丝丝缕缕的酥麻,令他瞬时绷紧背脊,手掌紧握,青筋暴起。


    纵使他心性坚忍,却无法控制身体的反应,好在山洞中光线昏暗,没有将他的失态尽数暴露人前。


    可她离得那样近,温热的唇瓣在他伤处来回吸吮,只怕早已发现了他的异样。


    蛇毒清理过后,又是两厢静默,他无地自容地偏过身,羞愧,懊恼,不敢面对她。


    腰腹的疼痛渐渐缓和,可那处翻涌的燥热却没有得到缓解,甚至愈演愈烈,脑海混沌,难言的煎熬游走于血脉之中,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不是蛇毒清除后该有的反应。


    直到听见身边人慌乱欲泣的嗓音:“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毒会让人神志不清,将军可有哪里不舒服?我……”


    她倾身去看他的伤口,那里的反应便彻底藏不住了。


    外衣都在木架上晾着,他上身只有缠裹的绷带,山洞内因彼此体内的毒素催化瞬间升温,他目不能视,其余感官都变得愈发敏感,一丁点的触碰都被无限放大,理智被彻底吞噬,最后只剩下男女之间最原始的渴望……


    再度醒来,已是翌日晌午。


    他被下属救了回来,人躺在驿馆,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清理。


    他急切询问那女子的踪迹,下属却说不曾见到。


    再去山洞找寻,她的背篓已经不在,地上毒蛇的尸体也被清理干净。


    他便猜测,是她将毒蛇的尸体带走了,蛇胆、蛇蜕、蛇油都是极好的药材,定然对她有用,也许在溪边清洗,也许是下山拿到集市上售卖,所以人才不见踪影。


    昨夜虽是蛇毒驱动,可到底是他占了便宜,他在山洞中等她回来,打算给她一个交代。


    谁知还未等到她回来,却等来了先前那伙黑衣刺客,双方又是一场恶战,他与几个下属九死一生,好在有同来东山剿匪的大河卫官兵相助,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与此同时,山中流匪再度烧伤抢掠,沂州卫军将东山封锁,不许寻常百姓出入,欲趁此机会将流窜山中的匪类一网打尽,他只能将仅剩的精力都放在剿匪和应对黑衣刺客上。


    后来他重伤昏迷,被下属救回彭城,养伤半载,双目才慢慢恢复,可母亲却又在这时病重亡故……


    对那女子,仅仅一夜荒唐,谈不上深爱,可每每午夜梦醒,脑海中却也频频响起她的声音,想起那夜彼此深入骨髓的痴缠……


    倘若不是身边危机四伏,后来又是种种缘由错过,他会去寻她,会向她爹娘负荆请罪,会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


    错过的这些年,他以为她早已成亲生子,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他让她独自生产,受尽苦楚,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而他们的女儿也在这世间吃尽苦头。


    自责与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案宗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尖刀般狠狠剜开他的皮肉。


    他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都在发抖。


    第75章


    太子将盛豫面上的悲痛与悔恨尽数看在眼里, 也将他内心对过去的回忆听得一清二楚。


    他向来无法共情事后的悔恨,也从不认为再多的疼爱能够弥补曾经的伤害。


    对戚氏是生命的代价与无尽的冷眼与指摘,对云葵来说, 是丧母之痛,是寄人篱下受尽欺凌,是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是十几年的孤苦无依。


    可盛豫这些年的经历,也无法将所有的过错扣在他一人头上。


    若非当年狼山战败,他仍旧是意气风发的武状元, 封侯拜相,前程光明。


    若非这些年淳明帝赶尽杀绝, 他也不会与戚氏连番错过。


    可即便有再多身不由己, 错了就是错了。


    太子眸光泛起冷意:“倘若盛将军当年坚持去寻她, 未必不能找到,也不至于让戚氏母女受尽诸多苦难。”


    盛豫闭上眼睛, 剧烈的疼痛如巨石般压在心口, 喉咙中抑制不住痛苦的悲咽:“她救我于危难,我却负了她……该死的是我,当年我就该死了, 她何其无辜,却因我而死……”


    太子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盛豫,可也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他曾经的事迹。


    十八岁的武状元,长缨在手, 踌躇满志,少年豪气直冲云霄。


    可二十多年过去,男人鬓边染霜,伤病缠身, 饱受磋磨,郁郁一生,眉眼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早已没有了昔日昂扬的意气。


    此刻在他面前,向来从容自持的男人被巨大的悲痛与悔恨席卷,面容近乎崩溃扭曲。


    太子沉默许久,叹道:“再多的悔恨愧疚也无济于事,盛将军一切向前看吧。”


    盛豫死死攥紧手里的卷宗,一遍遍地抚过“祯宁五年四月,诞下一女”这句,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颤抖。


    “殿下可否告知,我女儿……如今在何处,过得可还好?”


    太子沉吟道:“她十一岁入宫,如今在东宫当差。”


    盛豫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我能否见见她?”


    太子:“她若不肯认你呢?”


    盛豫苦笑道:“微臣这辈子愧于先帝,愧于殿下,也愧于她们母女,唯独这条贱命尚在。殿下替微臣找回女儿,臣无以为报,惟愿倾尽一身血肉,为殿下守住山河社稷,鞠躬尽瘁,肝脑涂地。至于她,不论她肯不肯认我这个父亲,微臣亲友俱故,无牵无挂,膝下唯独这一血脉,臣此生所得的一切,荣华富贵,权势尊荣,都只留给她一人,必护她一生安稳无忧。”


    太子敛眸,拨弄着指腹的扳指,“盛将军之意,孤会替你转达。”


    盛豫颔首谢恩:“微臣谢过殿下。”


    太子道:“事已至此,盛将军也不必太过伤怀,追根究底,若非当年淳明帝诛锄异己,赶尽杀绝,你与戚氏都不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盛豫回想起那些年四面楚歌的境地,甚至到今日,淳明帝仍然不肯罢休,他胸中便似烈火焚灼,既痛又恨。


    太子从暗格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孤这三年出征北疆,一来是为收回领土,洗雪前耻,报当日狼山大军覆灭之仇,二来是为查明当年败仗的真相。”


    盛豫愕然:“真相?”


    太子面色沉冷:“盛将军可还记得昭勇将军冯遇?”


    盛豫当然记得此人,当年冯遇与他同在先帝麾下,作战理念虽有不合,却也曾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微臣记得,当年狼山之战,他死于乱军之中,难道有何可疑之处?”


    太子道:“两年前,孤在北疆活捉到一名北魏将领,他告诉孤,当年狼山一役,是有人暗中向北魏大将呼延烈透露了我军行军路线与计划部署,北魏才得以凭借有利地形,在狼山设下重重埋伏,将先帝及五万精锐将士围困山谷,乱箭射杀。”


    时隔二十余年,盛豫想起当年狼山尸横遍野的场景,仍旧目眦欲裂,胸中起伏难平。


    密密麻麻的利箭如同蝗虫过境,整个山谷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他们几人与敌军殊死搏斗,鏖战不休,才护着先帝辟出一条血路,奋力杀出重围,可终究没能救回先帝的性命。


    盛豫几乎咬碎后槽牙:“原来是我军出了奸细,此人是冯遇?”


    太子颔首:“是。”


    盛豫想到当年也曾与冯遇同吃同住,竟从未发现他的异常,没想到竟是个通敌卖国的小人!


    他紧握双拳,咬牙问道:“冯遇如今在何处?


    太子道:“他并未因此留在北魏,封王拜相,而是藏身大昭,孤这几年一直在查找他的下落,也是今年才误打误撞地发现,原来此人非但没有死,还改头换面,留在京中任职,这就是孤请盛将军回锦衣卫的目的。”


    盛豫蹙紧眉头:“他在锦衣卫任职?”


    太子道:“盛将军回京这几日,大概还未见过他。”


    盛豫突然想起十几年前几乎横空出世的一人,“是那离京执行公务的锦衣卫指挥使卢槭?”


    太子冷笑一声,“只怕他不是公务在身出京办事,而是故意避开将军,不敢相见。”


    盛豫双目充血,胸腔被熊熊怒火充斥,恨不得即刻将人揪出来问个清楚。


    这时秦戈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太子已将冯遇的事告知盛豫,便无甚可避讳的,直接道:“进来回话。”


    秦戈进门,看到满脸恨怒的盛豫,心下猜到几分,立刻拱手道:“属下已经查到,卢槭近日未曾出京,而是在般若寺替陛下筹备四月初八浴佛节的各项事宜。”


    盛豫攥紧双拳,当下便要有所行动,“此人交给微臣去查,臣定会查明当年真相,给殿下和先帝一个交代!”


    太子沉思片刻,道:“四月初八是她的生辰,浴佛节当日,孤会带她一道前往般若寺,盛将军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必要随行护驾,到时便能见到她了。”


    盛豫心口狠颤,所有的激愤又在此刻化作沉沉的钝痛。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谢恩,踌躇片刻,又问:“殿下可否告知微臣,她的名字?”


    秦戈抿唇看向他,心里难得嘀咕两声。


    「问吧,一问一个不吱声。」


    「您急着当国丈,殿下还想摆两天主子的谱呢。」


    太子:“……”


    他手下这些人何时都变得如此聒噪!


    太子移开目光,语气淡淡:“将来如有机会,盛将军自己问她吧。”


    盛豫只好暂且作罢。


    一日之内,接连听到两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他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从东华门走出东宫,一路走出皇城,御街数十年如一日的热闹。


    他独自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曾经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早该二十年前就在那场大战中随先帝去了。


    可太子痼疾缠身,还未顺利登基,当年狼山将士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也被赶尽杀绝,如今奸佞当道,忠良埋没,昔年慷慨雄心报国之志都成了笑话,他去到九泉之下如何有脸再见先帝?


    苟活这些年,惶惶不可终日,每一刻都是煎熬,本想着不去牵累旁人,自作聪明没有全心全力去寻她,却让她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让他们的女儿流落在外,受尽欺辱……


    他枉为人臣,枉为男儿,枉为人父。


    耳边吆喝声此起彼伏,孩童在路边嬉笑追逐,手里攥着糖葫芦和小风车,嘴里喊着“爹,我要这个!娘,我要那个!”


    他想起戚氏那些年所受之苦,想起自己的女儿,生来就没有爹娘的疼爱,她顶着私生女的骂名寄人篱下,会受到怎样的欺凌?寻常孩童撒娇卖乖便能得到心仪的礼物,可她什么都没有,小小年纪,却要为生计发愁,流落街头,与乞丐抢饭吃……


    若能早日找到她们母女,以他的俸禄,也能让她们丰衣足食,前路再险,他便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也定会护她母女周全……


    好在老天有眼,给了他弥补的机会。


    他看到街边的绸缎庄珍宝楼,想起几日后便是她十七岁的生辰,该给她送些见面礼和生辰礼的,不知她喜欢什么。


    姑娘家爱美,都喜欢胭脂水粉吧,往后自不能短了她的,钗环首饰、锦衣罗裙也要齐全。


    同知府还是二十年前他在京中的宅子,随意洒扫修缮一番便将就着住下了,她总是要回家的,家里断不能如此敷衍应付,姑娘家要有自己的闺房,拔步床、贵妃榻、梳妆台,这些都要筹备起来,多宝阁也不能空着,都放女儿家喜爱的摆件,她若喜爱读书,文房四宝也不能落下……


    他从前任职五品千户,如今是从三品的官职,独身一人,没有多余的花销,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银两,希望她不要嫌弃自己无用。


    嫌弃也无妨,待太子殿下登基,他再去边疆杀敌,总有办法加官进爵,廉颇七十尚有余勇,他又何尝不能?


    他要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官小姐,锦衣玉食,娇养她一辈子。


    ……


    晚间,赵越前来禀报,说盛大人今日回府,给姑娘买了好几箱的绸缎和首饰,当给姑娘的生辰贺礼。


    太子捻动手上的扳指,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听曹元禄在一旁暗暗揶揄。


    「盛大人准备的贺礼,倒是正中姑娘下怀,咱们殿下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赵越继续笑道:“盛府今日已经吩咐下去,加紧修葺院落,要为姑娘打造闺房,盛大人还让管家拿出这些年所有的账本,怕是要把多年积蓄全部交给姑娘。”


    太子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又听曹元禄在心里念念有词。


    「唉,姑娘若是回家去住,咱们殿下可就要孤床冷枕、无人暖被了,可怎么好呢。」


    太子:“……”


    第76章


    太子回到寝殿, 云葵正坐在榻上捣鼓手里的寝衣。


    白日因亲生父亲的身份分神,导致一整日都心不在焉,手指扎了好几个血窟窿。


    倘若不是知晓他这些年也过得很艰难, 她绝对不会原谅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宁可当他不存在,也不会再想见他,横竖这些年她也从未依靠过他。


    可此刻,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是不知道阿娘怀了她,又因形势所迫, 才没能及时找来,倘若知道, 他会三书六礼迎娶阿娘, 会真心实意喜爱阿娘吗?


    如今知晓还有她的存在, 他会不会愧疚,会想认回这个女儿吗?


    还是说, 见她如今在东宫过得不错, 甚至有望当上娘娘,他为了加官进爵,这才巴巴地赶过来认亲?


    如果是后者, 她同样不会认这个父亲。


    她与殿下,彼此的感情都很可贵,她没有家世背景的支撑,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才名, 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为他缓解头疾的本事,最重要的是,心底那份纯粹的喜欢。


    倘若她有一个不堪的父亲,她宁可不去认这个有名无实的爹, 也不会让他踩着自己往上爬,破坏她与殿下之间的这份纯粹。


    太子立在殿外,静静听完她的心声,唇边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还想再听听她心里如何想他,倏忽听到里头一声轻微的痛呼,他眉头一紧,立刻疾步进殿,见她手里抱着绣筐,忙问:“怎么回事?”


    云葵把手指含进口中吮了吮,小声回道:“没事,被针扎了手。”


    太子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捧起她受伤的手指,凑近细细查看,才发现那纤纤细指上戳了好几个洞眼。


    他拧紧眉头,指腹轻轻摩挲那几处,又冷冷瞥眼她手里雪白的寝衣,“不擅针线就别做了,孤差你这一件寝衣?”


    云葵闷声嘀咕:“殿下是不差寝衣,只要您发话,全京城的姑娘都愿意给殿下做寝衣,我且排着队吧。”


    太子嗤笑一声,捏她的脸蛋:“从哪儿学的这些话?”


    云葵手里捏着针线,笨拙地穿进穿出。


    太子从案几上取来金疮药,云葵便眼睁睁看着他半跪在她身前,皱着眉头替她抹药。


    她有点不习惯看到他放低的姿态,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了。


    她抿抿唇,看着手指上几乎已经愈合的针眼,讪讪道:“殿下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伤?”


    太子道:“见过。”


    他意味深长地抬眸看她一眼,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胸前的绵软。


    云葵霎时涨红了脸:“……”


    「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里可日日都有他的牙印,牙印也算轻伤吧……」


    上过药,太子沉默片刻,喉结轻滚:“这寝衣要做到何时?”


    云葵道:“我手艺不精,得琢磨琢磨,最起码也要十天半月吧。”


    太子:“今日先别做了。”


    他把绣筐扔到一边,将人打横抱起来,云葵吓得赶忙环住他脖颈,“殿下,你……你容我歇歇吧,我还涨着呢……”


    太子道:“每个月不都给你歇满七日了。”


    云葵:“……那不是因为癸水么。”


    太子一本正经道:“那镇店之宝上说了,这几日是你最想要的时候。”


    云葵脸颊通红,声音弱下去:“这,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吧。”


    她都不知如何反驳,人已被他压在了榻上。


    太子从裙下探进去摩挲片刻,指尖便有温流涌动,他轻笑一声,故意用指腹晶莹捻了捻她的唇瓣,“看来书上说得不错,你确实是这个体质。”


    不等她再挣扎,密密的吻已经不容置疑地落在她的脸颊、脖颈。


    很快她便有所察觉,这几日果然不同寻常,只是被他要得麻木了,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可当那滚烫压下来,彼此体肤相触,她还是忍不住瘫软了身子,下意识地迎合接纳。


    可男人恶劣得很,偏偏选在她不上不下的时候,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素日都喊过我什么?喊来听听。”


    云葵双蹆被他抬了起来,脑海中还混沌着,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喊……殿下?”


    太子:“还有呢?”


    她还喊过他什么?记忆胡乱地拼凑起来,她灵机一动:“大、大佬?”


    话音方落,立刻挨了狠狠一下,云葵紧紧咬着唇,也没能抑制住那溢出喉咙的声音。


    她欲哭无泪,急忙伸手去推他,“你先别急,我再仔细想想……那是,祖宗?”


    明显还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一下几乎頂到最深,她的眼泪瞬间飙了出来,“我也没喊过别的呀……”


    太子仍是不肯罢休,“再想。”


    云葵被他折磨得快要疯了,一边攥着被褥竭力忍耐,一边在脑海中搜刮着曾经的记忆,最后不确定地张张口:“太子,太子哥哥?”


    细细软软的嗓音,仿佛轻柔的羽毛在心口一下下地撩拨。


    他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嗓音微微发哑:“往后可以在床上这么叫,但还是不对。”


    该夸得夸,该罚的还得罚。


    云葵紧紧攥着手指,浑身发颤,“萧……”


    “贵”字的嘴型已经做了一半,还是硬生生被她憋了回去,这人好像最听不得那个称呼,甚至觉得喊他全名都比这好一些。


    她忍着颤,轻声开口:“萧……祈安?”


    男人呼吸渐沉,漆黑的凤眸中藏着炽烈的火,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孤的名字你可以随意称呼,不过孤现在要的不是这个。”


    云葵在一浪接一浪的冲击下彻底迷茫了。


    太子适时提醒她:“孤在外面是如何唤你的?”


    云葵终于想起平州昌乐街上他说的那句“夫人”,沾了泪珠的眼睫轻轻颤动着。


    「他想听的是……夫君?」


    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晚,她同他推心置腹坦白心迹,的的确确是说过这么一句——


    “如若殿下只是小小官吏、贩夫走卒,您在外面喊我一声夫人,我也可以欢欢喜喜地唤您夫君。”


    分心之际,男人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云葵咬牙回过神,“殿下想听这个?”


    太子眸色沉沉地盯着她。


    云葵偏过头,想要错开他的目光,却又被他强势掰回来,被迫与他对视。


    她仍是低低垂着眼,咬唇道:“我不敢……殿下别逼我了。”


    太子沉声问道:“为何不敢?”


    云葵不知该如何作答,默了半晌才道:“殿下贵为储君,岂是寻常女子的丈夫?将来少不得三宫六院,我怎可一人霸占殿下。”


    太子皱眉:“孤何时说过要三宫六院了?”


    云葵更不敢想了,“殿下自己就是独苗,再不充实后宫,绵延子嗣,大臣们不会肯罢休的。”


    太子滚了滚喉咙,嗓音沙哑:“你就不想替孤生孩子?”


    「想归想,那也得有得生啊,你日日耕耘,这不是还没有动静……」


    云葵讪讪看他一眼,知道他听到了。


    太子暗暗咬牙,“你的意思是,孤做得还是不够多。”


    云葵保证自己绝无此意,立刻道:“孩子也要看缘分的,你看宁德侯世子,还有我、我爹娘……但是也有人是耕耘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的,不是说你哦,我是说有些人……”


    话未说完,人就被强势翻了面,她哭哭唧唧攥着被,后悔不迭。


    太子眸色沉沉,心中亦是郁塞,最后试了些镇店之宝上的手段。


    她被舌尖頂着,哭得梨花带雨,浑身都在发抖,更是从未想过,他竟然愿意对她如此。


    “殿下别逼我了!我是宁死不屈的……”


    「我是很容易就屈服的呜呜呜……」


    「不就是喊夫君吗……我的心里喊也是一样的,您听见就行了……」


    太子抬起头,薄唇上沾染了她的东西,依旧不肯轻易放过。


    “心里喊算什么,你就这么敷衍孤?”


    云葵浑身哆嗦得厉害,实在受不住他来回的舔吮,最后几乎揉破身下的云锦,哭着喊道:“殿下夫君……”


    太子:“前面两字不要。”


    云葵紧紧咬着唇,嗓音里带着哭腔,低得不能再低:“夫君……”


    太子深深一叹,起身揉揉她的脸颊,往她手上塞了张巾帕,“乖,替孤擦脸。”


    云葵满脸烧得通红,忍着难为情,一点点替他擦拭干净脸上的水痕,心中五味杂陈,“殿下欺负人……”


    太子轻笑:“让你喊夫君就是欺负人了?”


    云葵愤愤道:“你这是对我严刑逼供。”


    太子捻了捻唇上的水渍,“孤可不会对犯人如此。”


    云葵别过脸,还在小声抗拒:“真的不能喊,这是大逆不道。”


    太子道:“孤就是这世间的道。”


    云葵:“……”


    太子捏住她命运的后脖颈,“记住这声称呼,往后孤还要听。”


    云葵只能乖乖地点头,“哦。”


    这一晚被他连番折腾,最后直接趴在他胸肌上睡着了。


    深夜。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潜入养心殿。


    淳明帝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这一年来朝堂风云令他心力交瘁,苦心经营起来的势力竟如大厦倾颓,给予重用的心腹大臣也接连出事,他如今年近不惑,只感身心俱疲,便是今夜召幸的两个绝色美人,也让他有心无力。


    卢槭悄无声息地进殿,跪在淳明帝面前:“陛下,事情都办妥了。”


    淳明帝缓缓攥紧双拳,面露戾色:“那些香毒当真能令太子发狂失控,爆体而亡?”


    卢槭颔首:“香毒混在浴佛香水中了无痕迹,便是般若寺的高僧也闻不出任何端倪,对太子的头疾却是致命。微臣有九成把握,只要太子在法会现场,必会头疾发作,在朝臣与宗室面前冲撞神佛,失态杀人,即便他自己不因疯魔而死,锦衣卫也可以驱魔除祟、还佛家清净为由当场诛杀太子。”


    淳明帝沉声道:“朕就再信你一回,此事绝不可再出纰漏!”


    卢槭当即拱手应下。


    四月初八,浴佛节。


    太子吩咐膳房给她做了碗长寿面,看着她吃完,才道:“今日你与孤一同前往般若寺。”


    云葵才要开口询问,便又听他道:“他也会随御驾前往。”


    云葵霎时紧张起来,“你是说……”


    父亲?


    今日她便要见到他了吗?


    太子起身牵住她微微发凉的手:“走吧。”


    浴佛节是一年之中最隆重的佛教盛事,今日帝后、宗室、朝中重臣都要前往般若寺浴佛祈福。


    黑漆檀木马车停在东华门外,前头四匹骏马开路,无数带刀侍卫整齐列队,整个队伍浩浩荡荡,行驶起来,车轮厚重的滚动声与盔甲兵器摩擦声仿佛碾压在耳边。


    云葵心中忐忑不安,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马车驶入御街,耳边渐渐传来喧闹声,云葵这才敢大胆掀开车帷一角,悄悄往外看去。


    四月柔风拂面,她深深吁出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些许心中的紧张。


    太子从暗格中取出一只红木锦盒递给她,“生辰贺礼,打开看看?”


    云葵回过神,“殿下还给我准备了生辰礼?”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锁扣,原以为盒中是金银首饰之类的贺礼,没想到却是一沓厚厚的……房契?!


    太子掠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方才你看到的几十家铺面都在这里。”


    据他了解,盛豫就是买了这条街不少的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给她当生辰礼。


    那他就干脆高价把这些铺面买下来,全都送给她。


    云葵瞠目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淡淡道:“你不是一直怪孤收走了你在平州府的房契吗?这些赔给你,够不够?”


    云葵眼前一黑,突然有点晕钱。


    第77章


    云葵捻了捻那房契的厚度, 指尖都在发抖:“我没见过世面,殿下能不能大概同我讲讲,这些值多少钱?”


    太子轻笑, “皇城脚下寸土寸金,这都是整条御街最繁华的铺面,一间铺子百两至千两不等,等下半年的租金收上来,保守估计千两左右。”


    云葵瞪大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 “那岂不是……价值上万?且月月年年都有收益?”


    太子:“嗯。”


    云葵眸若璨星,跳动着雀跃的光芒, “那我岂不是全京城最富有的小娘子啦!”


    太子唇角勾起, 眸色深深地望着她:“皇后例银两千两, 太子妃例银一千两,加上这些, 应该算得上最富有了。”


    云葵唇边笑意僵住, 被他盯得心跳怦然,低头继续数她的房契,“殿下说什么呢。”


    太子将她揽到身边来, “怎么,不想要?”


    “还是说,”他目光一凛,“你就喜欢孤的钱, 不喜欢孤这个人?”


    他靠得太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灼热的温度,激得她耳廓一片酥麻。


    “我自是都喜欢,但是……”


    她好像有点位份恐惧症, 怕身份卑微,才不配位,沦为旁人眼里的笑话,所以总是下意识地逃避这些话题。


    太子眉头蹙紧,面色严肃起来:“孤认定的人,没有什么不配,难道你希望将来孤去宠幸别的女子?”


    云葵忙道:“自然不是。”


    虽然知道这点不可能,可一想到将来殿下也如当今陛下这般三宫六院美人如云,她最喜欢的人要与旁人缠绵悱恻,胸肌也会被旁人摸来摸去,她心里也会有隐隐的难过。


    太子暗暗咬牙道:“你既不愿当太子妃,将来孤的胸肌腹肌都会被别人摸去,本该属于你的金银珠宝也会被掰成无数份分给后宫众人,你也别想成为全京城最富有的小娘子了,这些房契先还给孤,以免将来不够分……”


    云葵这才护犊子般地抱紧自己手中的锦盒,“殿下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太子冷冷瞥她:“是你自己不要。”


    云葵“哎呀”一声,闷声道:“我这不是不敢痴心妄想嘛,您也知道,我就这点出息,没读过圣贤书,没见过世面,如何能母仪天下呢?”


    太子道:“你无需做什么,只需站在孤身边,受无上尊宠,万人朝拜。”


    云葵:“可我……”


    太子眉心蹙紧:“还想抗旨?”


    云葵拧巴半天,伸出两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太子:“你说。”


    云葵犹犹豫豫地试探道:“像侧妃、良娣这种位份,一年大概多少例银呢?”


    太子气极反笑,“没有侧妃和良娣,你若实在想当也行,孤一个铜板都不会给。”


    云葵:“……”


    「这就很不厚道了。」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云葵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殿下……会后悔吗?”


    太子脸色沉沉。


    云葵知道他不爱听,可有些话不得不说:“我阿娘,还有我,这辈子就没遇上几个好男人,殿下将来若是遇上哪家的闺秀,端庄雅慧,家世不凡,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妻子,殿下能保证自己不会移情别恋吗?殿下为天下至尊,我人微言轻,可没办法左右您的想法。”


    太子扯唇道:“孤在你眼里就是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之人?便是你移情别恋,孤都不会。别忘了,孤这二十余年只你一人,反倒是你,处处撒网留情,对孤也是见色起意,满心觊觎,孤还没同你计较,你倒贼喊捉贼起来了?”


    云葵这才讪讪笑起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殿下最大最英俊,我才不会移情别恋呢。”


    太子紧紧盯着她,“倘若有一日孤容颜不再,垂垂老矣,你会不会喜欢上年轻俊美的男人?”


    云葵佯装想了想,只是才思索一眨眼功夫,腰肢就被人狠狠往身前一带。


    男人滚烫的薄唇重重压上来,强势撬开贝齿,瞬间夺去她所有的呼吸。


    她被吻得腿软身颤,根本无力招架,坐在他蹆上,已经感受到那处的凶猛异常。


    怕他在车内胡来,却又腾不出嘴巴告饶,只能在心里哀声求饶。


    「我错了!我这辈子只喜欢殿下!快把我放下吧呜呜,般若寺快到了,一会儿下了马车我可怎么见人,殿下也要上祭台祈福,不要冲撞了神明啊……」


    「好殿下,好祖宗,太子哥哥,夫君夫君……」


    男人听到这一声,狠狠咬了口她的唇瓣,这才缓缓将人松开。


    云葵脱离桎梏,才得以大口地呼吸,眼眶红红的,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她哆嗦地攀着他的肩膀,缓了许久,才小声说道:“以殿下之勇武,只怕到了七老八十也能雄风依旧,胜过寻常男子,不过殿下也不能纵慾过度,省着点用方能长久。”


    太子淡淡道:“孤自有分寸,无需你提醒。”


    云葵暗暗腹诽。


    「有个屁的分寸,一夜五次叫有分寸?」


    被他冷冷乜来一眼,她赶忙缩缩脑袋,从他身上下来,默默数自己的房契去了。


    不过想想还是忍不住窃喜,扬起的嘴角根本压不下去,“小时候舅母找人给我算命,说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如今看来果真没有说错,我也太幸福了!”


    太子看着她明媚张扬的笑靥,目光也慢慢地柔和下来。


    只是般若寺愈来愈近,一想到此行的目的,云葵心中的欢喜雀跃又很快被慌乱替代。


    太子见她又掀开车帷偷偷往外瞧,忍不住道:“他不在孤的亲卫军中,你现在见不到的。”


    云葵攥着帷幔的手指紧了紧,收回视线,强装镇定:“我没看他,我就是……透透气。”


    太子沉吟片刻,道:“他如今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今日随王伴驾,一会抵达般若寺,你就在祭坛法场外等候,不用陪在孤身边,孤会派怀青怀竹贴身保护你,到时你便能看到他了。”


    「原来还是锦衣卫,飞鱼服,绣春刀,应该很好辨认吧。」


    云葵默了默,忽想起什么,又忍不住问:“殿下会有危险吗?”


    太子捏捏她手指,“不会有事,别担心。”


    浴佛节这样的佛教盛事,皇室宗亲与五品以上重臣都会到场,淳明帝必定有所行动。


    秦戈也查到卢槭这些日子隐瞒行踪,实则一直留在般若寺,设了怎样的埋伏尚未可知。


    太子本也想过不带她出宫,可一想到将人独自留在宫中,保不齐会有人敢动她的心思,将人掳走以此相胁,或者往她嘴里扔个毒丸、灌口毒汤,实在防不胜防。


    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般若寺附近暂未发现火药与埋伏,若是寻常刺客也无需多虑,他带了足够的亲军和暗卫,可以护住她的安危。


    太子车驾缓缓停在山脚下。


    他先下马车,云葵紧随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抬眼扫视四周,只见帝王舆辇华盖如云,经幡飘荡,禁军与随行侍从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乌压压的禁军捕捉到一队着装亮眼的锦衣卫。


    尤其为首的那人,一身大红织金妆花飞鱼服衬得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在一群着靛蓝织金锦袍的锦衣卫中颇为醒目。


    再看他五官,剑眉星目,鼻若玉峰,俊朗的面庞虽有岁月磨砺的痕迹,却平添几分萧肃清举、瑶林玉树的气度。


    那头戴青铜面具的指挥使今日似乎不在,锦衣卫中官位最大的便数指挥同知了,站在队伍最前方,衣着区别于旁人,应该是他吧?


    可父亲起码也年过四十了,她甚至想过是个糟老头子的形象,怎会如此年轻英俊!


    云葵看过一眼,察觉那人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她心如擂鼓,立刻垂下了眼睑。


    直觉是他,却又不敢多看,怕他以为自己多好奇,多想认他似的。


    盛豫从太子一下马车,目光立刻锁定了他身后那名穿粉绿绣花襦裙的侍女。


    除了两名女暗卫在场,太子身边就只带了这一名宫女随行,想不注意都难。


    尤其是在见到她面容的那一刻,盛豫本就不算平静的心脏更是颤抖不止。


    姑娘十几岁的年纪,生得桃腮粉面,明眸皓齿,一双小鹿眼琥珀般剔透,裙摆在风中轻轻摆动着,像春日刚抽条的柳枝,亭亭玉立。


    不得不承认,的确与他生得很像。


    她母亲戚樱的相貌,盛豫不曾见过,所有印象都来源于她的动作和声音,她温柔细心,也明媚大胆,像旷野里盛放的花,有少女的娇羞,也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


    在看到这女孩的第一眼,盛豫几乎就已经确定,这就是戚樱与他的孩子。


    且她不似想象中清瘦孱弱的模样,大概是太子查出她与自己的这层关系,给予了特殊照顾,姑娘看上去眸光炯炯,气色红润。


    大概是太子提前通过气,姑娘知道自己今日在场,只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立刻垂低眼眸,唇瓣微微地抿着,显出几分局促不安。


    太子当然也注意到了盛豫。


    与此同时,身旁曹元禄的内心活动也没停过。


    「盛大人也太上道了!平日一身乌青,穿得死气沉沉的,今日生怕姑娘看不到自己,故意穿一身红衣锦袍,当真有当年鲜衣怒马状元郎的风姿了!谁能拒绝这么英俊潇洒的父亲呐!」


    太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盛豫这一身的确醒目张扬,本就是极为俊美的相貌,又被这一身飞鱼服衬得风姿卓绝,哪里看得出是年逾不惑的人,瞧着也就三十上下。


    连淳明帝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宫几位妃嫔听闻这是先帝时期的武状元,更是频频侧目。


    盛豫哪管旁人的目光,一心只想着与女儿见面说上话,把当年的事情解释给她听,将备好的生辰贺礼送给她。


    不管她愿不愿意认自己这个父亲,盛豫都会把最好的一切弥补给她。


    般若寺浴佛法场,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太子踏上石阶,回头对云葵道:“在这等孤,不要乱跑。”


    云葵有些话想问,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殿下当心”,便乖乖在法场外等候了。


    佯装若无其事地扫眼四周,那群锦衣卫跟着淳明帝仪仗进入法场,大红飞鱼服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野尽头,她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太子甫入法场,浓烈的佛香扑鼻,他便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头疾的原因,导致他对香料极为敏感,哪怕是这种令人沉心静气的佛香,也让他生出轻微的不适。


    曹元禄看出他面色不豫,及时道:“要不还是让姑娘进来随侍吧?”


    太子按了按太阳穴,“不必了。”


    今日的法场不会如此风平浪静,何必让她身陷险境。


    祭坛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一众高僧身着袈裟立在祭坛之下,皇室宗亲与群臣紧随其后,按照品阶大小整齐列队。


    钟鼓齐鸣,梵音声起,八名僧人抬举着一座鎏金香汤盆摆放在佛像正前方,武僧挑担,往里注入香汤。


    汤盆水面香雾缭绕,花瓣漂浮,醇厚深远的佛门香气弥漫在整个祭坛上空。


    淳明帝身着明黄衮服,在护卫的簇拥下登上祭台,舀起一勺香汤,缓缓浇在金身佛像上,此为净化心灵、消除业障之意,僧众齐声念诵经文,一时香雾缭绕,梵音袅袅。


    紧接着皇后踏上祭台,同样依照礼仪,为佛像浴身,替百姓祈福。


    随后便有僧人将金勺奉给太子。


    太子周身雾气弥漫,只觉一股难言的狂躁涌上心头,颅内传来密密麻麻的针刺感。


    与此同时,法场袅袅的念诵声中,耳边突然响起了淳明帝突兀的心声。


    「萧祈安,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这香汤于寻常人无碍,对你颅内的蛊虫却是最有效的兴奋剂,你只怕到死都不知道,困扰你多年的头疾其实是蛊虫作祟吧?」


    「朕忍了你二十年,一切也该结束了。」


    原来是……蛊虫。


    太子双眸充血,暗暗攥紧了手掌。


    淳明帝立在祭台下,紧紧盯着他的表情。


    藏于暗处的卢槭也绷紧了神经,只等太子靠近香汤,待香毒完全侵入身体,颅内的蛊虫被激发出来,到时即便他不被蛊虫咬断经脉,爆体而亡,卢槭也能以护驾为由,将疯魔中的太子诛于祭坛之上。


    淳明帝分明已经看到太子脸色苍白,眸中血丝遍布,可人却迟迟不上祭台,漫天的香雾作用下,也没能让他痛苦万分,失控发狂。


    淳明帝很快耐心告罄,甚至亲口出声催促:“太子还不速速上台祈福,以免误了吉时!”


    太子紧紧闭上双眼。


    良久之后,沉沉开口:“陛下心怀鬼蜮,纵千拜万祷也无济于事,孤看今日的浴佛法会还是就此作罢吧。”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令祭台下方的高僧和近前的宗亲重臣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面面相觑,淳明帝厉目瞪圆,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第78章


    浴佛仪式进行到半途, 众目睽睽之下,太子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转身离开,谁也不敢上前阻止。


    淳明帝后背冷汗滚滚, 死死盯着太子离开的背影,几乎目眦欲裂。


    皇后和辰王也听到了太子那句“心怀鬼蜮”,难道淳明帝今日有所行动,被太子发现了?


    祭台下的皇室宗亲不明所以,却也无人敢当面质问淳明帝,更无人敢上前让太子说个明白。


    而太子明显脸色阴戾, 眸中血丝遍布,像极了头疾发作的前兆, 浑身阴沉冷酷的气场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便是祭坛下淳明帝的亲卫军也不敢多加阻拦。


    祭坛下群臣面面相觑, 议论纷纷,最后还是皇后开口镇场:“佛门重地不得喧闹, 太子身体不适, 先行回宫,浴佛仪式继续。”


    众人这才肃静下来。


    皇后看向身侧的淳明帝,只见他横眉冷目, 面容几乎扭曲,似是将满腔怒火狠狠压抑,她也只好眼神示意一旁的般若寺方丈,请他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藏身暗处的卢槭见情况有变, 心中亦是不甘。


    香汤中投放了足以令太子发狂失控的香毒,却不知哪一步出了差错,导致他颅内的蛊虫不再似从前那般敏感活跃。


    先前也有一回,太子在众朝臣面前情绪失控, 就是卢槭暗下手脚,在宫宴所用的熏炉中加重了香毒的剂量,令太子当场头疾发作,突发癫狂,宛如邪魔附身。


    只是他手下暗卫个个身手了得,那回没能顺利取他性命,从那之后,太子就对各种香料极为警惕,再想从中做手脚便难了。


    浴佛节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虽面有异常,却远远没有达到疯狂暴虐,失去理智的地步。


    明明香毒的剂量远超先前,哪怕他没有去到祭台中央,人也不该是如此平静。


    难道蛊虫失效了?


    可他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明显是压抑着痛苦,倘若蛊虫失效,他的反应也该与常人无异才是。


    思及此,卢槭与祭台下的淳明帝遥遥一个眼神交汇,他暗暗攥紧手中的刀柄,召来下属附耳吩咐了几句。


    太子身有异样,即便中毒不深,武力也终究不比以往,方才祭坛那番话,又让宗室与朝臣心中对淳明帝有所猜疑,今日定不能让他活着回到东宫,否则来日太子一旦反击,将淳明帝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后果不堪设想。


    那厢云葵还在外面等候,却看到太子脸色苍白地从法场出来,她心下一慌,赶忙跑上前,“殿下这是怎么了?”


    曹元禄忙道:“殿下头疾发作,奴才已经派人去请何军医了,回宫这一路,还请姑娘照看着些。”


    云葵立刻点头,将太子扶上马车。


    太子额头青筋尽显,眸光泛出猩红之色,颅内每一根神经都似刀刃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剧烈的疼痛。


    云葵不知如何才能帮到他,只能紧紧抱着他,贴着他近些,更近些,把自己所有的温度都给他。


    太子紧紧闭着眼睛,良久之后缓解下来,伸手抚了抚她鬓发,嗓音沙哑:“放心,我没事。”


    指尖摸到一抹湿润,他再次皱起眉:“哭什么。”


    云葵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看到他痛苦忍耐的模样,眼泪还是止不住滑落,“我……我害怕。”


    太子挑眉:“怕我会死?”


    云葵哽咽着问他:“你会吗?”


    太子沉吟片刻,叹道:“今日不是见到你父亲了?就算往后我不在,他也会倾尽全力保护你,照顾你的。”


    云葵满眼通红,迷茫无助地看着他,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巨石沉沉地压着,直压得沁出血来。


    太子没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此刻却像是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份窒息般的钝痛。


    像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像心脏被剜开一道血口。


    他叹口气,将人揽在怀中,“别怕,不会死的。”


    云葵却推开了他的胸膛,紧紧盯着他,“殿下,你别骗我,你同我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太子道:“方才是吓唬你的,我这二十几年都过来了,从前都不曾死,如今更不会轻易被人取走性命。”


    他启唇一笑:“怎么,知道心疼你夫君了?”


    云葵紧抿着唇,嗓音颤抖:“你别同我开玩笑,我……我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那么喜欢一个人,把自己全部交给他,孤苦伶仃十几年,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甚至,把那些家世门第全都抛诸脑后,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


    她爬上了云端,脚底却是空的,依靠他有力的臂膀才能勉强站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在听到他说“就算往后我不在”的时候,她在那一刻像是被人推进了深渊,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


    太子替她擦干眼泪,紧紧将人抱在怀里,感受到掌心下的颤抖,他缓缓出声安抚:“别怕,我会一直在。既做了你夫君,怎么会轻易丢下你呢?”


    他要铲除奸佞,重塑乾坤,坐拥天下,也要用至高无上的权柄,为她撑起一片安然无虞的天地,让她稳稳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不受风雨侵袭。


    云葵擦擦眼泪,紧紧地依偎在他怀中。


    平稳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下来,马车外,窸窣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将整辆马车包围。


    太子面色微凛,眸光瞬间凌厉三分。


    云葵愣了愣,坐回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帷,往外瞟一眼,连泣声都没来得及收,就被眼前之景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殿下,是刺客!”


    遍地的黑衣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住。


    太子伸手将人护在身后,另一手握紧腰间佩剑,凝神听着车外的动静。


    东宫卫军和暗卫很快与黑衣人缠斗起来,马车外厮杀声与兵器碰撞声交织,不断冲击着耳膜。


    突然,一道银光裹挟着凛冽劲风穿透车帘,直冲太子面门!


    云葵未及反应,人已经被他护着迅速躲避,那冷箭“噔”的一声深深钉在车架上。


    紧接着又是数支冷箭齐发,都被太子挥剑抵挡开来。


    云葵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后背冷汗涔涔,只能把自己缩成团躲在太子身后,尽量不给他添麻烦。


    可刺客仍不死心,见冷箭伤不到他,又放出飞爪钩嵌入马车四角,欲要将马车四分五裂,逼太子现身。


    云葵已经感受到车身剧烈的摇晃,木头断裂的声响与绳索摩擦声令人心惊胆战。


    太子沉声道:“扶稳了!”


    云葵只觉腰身骤然一紧,下一刻,马车棚顶已经被人生生用剑掀开,她闭紧眼睛,感受到人被带到高处,脚底踩着马车溅出来的碎木,底下轰然一声巨响,惊得她往下看去,那华丽宽敞的檀木马车噼里啪啦地碎裂开来,一时木料四溅,尘土飞扬。


    待在地面上站稳,面前一排黑衣刺客立刻集中火力,挥刀朝太子砍来。


    云葵正要往他身后躲避,忽见一道华丽的红色身影以迅雷之势挡在他二人身前,绣春刀携着千钧之力,瞬间便将围拢过来七八个刺客斩杀身前。


    云葵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会不熟悉这一身,方才在般若寺,锦衣卫中只这一人身着红袍,现在又赶来救她与殿下……


    盛豫在法场听到太子的话,又见他面色不对,立刻抛下淳明帝与锦衣卫的下属,直接跟了过来,果然今日有人要暗下杀手。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云葵,又注意到姑娘被太子殿下紧紧握住的手。


    “殿下带人先行离开,这里由微臣来应付。”


    云葵手心发冷,浑身隐隐颤抖,脚步像被钉住般无法动弹。


    那边盛豫话音才落,立刻便有十余名黑衣人围攻过来。


    他这些年在地方任职千户,每日督促练兵,自己的功夫也从未落下,加之这些年刺杀不断,危机四伏,拜他们所赐,身手倒比年轻时更加凌厉狠辣。


    云葵和太子被暗卫包围,护在还算安全的范围内,黑衣刺客因为盛豫的到来,在刚猛凌厉的攻势下很快显出颓势。


    就在此时,又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挥刀直冲盛豫而来。


    云葵认得那双阴毒森寒的眼睛,正是上元那晚遇到的刺客头领!


    “殿下,是他!是上元伤你的那人!”


    两人很快缠斗起来,一人身形敏捷如鬼魅,一人红衣猎猎气势如虹,势均力敌,身手不相上下。


    云葵只看到眼前寒光剑影,火花四溅,一颗心狂跳不止,分毫不敢错开眼睛。


    黑衣人招招狠辣致命,却都被盛豫敏捷的招式一一化解,渐渐地,交错的刀光剑影中,周身开始有血珠四溅。


    云葵甚至看不清到底是谁受了伤,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紧张得喘不上气。


    另有几名黑衣人见状,也纷纷挥刀上来共同应敌,又被秦戈带人打得节节败退。


    那黑衣头领手臂与腰身负伤,渐渐体力不支,盛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招招迅猛却不冲要害,只在他身上留下无数伤口,最后一刀划过他脸颊,直接将他面上戴的黑色方巾挑落下来。


    那刺客头领终于乱了阵脚,招数频频出错,被盛豫几招制服于地。


    盛豫甚至想过先卸了他两条腿,免得他挣扎逃跑,只是顾及姑娘在场,没有痛下狠手,只提刀抵着那人脖颈,将人死死按压在地。


    从来都以面具或黑纱示人的男人,头一回露出原本的面貌,不说太子和盛豫,就连他手下那些黑衣人都暗吃一惊。


    男人浑身发抖地跪伏在地,试图捂住自己那半张丑陋可怖的面容,可盛豫还是看到了。


    半边脸坑坑洼洼,泛起狰狞的赭红色,是被大火烧伤的痕迹,右耳几乎被火烧平。


    饶是如此,盛豫依据太子先前的提醒,以及眼前之人还算熟悉的五官,冷声开口道:“别来无恙,冯将军。”


    冯遇闻言瞳孔骤缩,额头因挣扎而青筋暴起,显得面目愈发扭曲可怖。


    盛豫看到他极度震惊的反应,心下了然,正欲向太子回话,余光又扫过那只与太子紧紧握住的手。


    方才他打了那么久,姑娘竟然就这么被太子牵着,一直没有松手?


    男女授受不亲,就算太子想护着她,也不必如此吧。


    第79章


    太子听到他的心声并未松手, 反倒是云葵,被盛豫状似无意的目光看过来,身体下意识地僵硬, 把手从太子掌心缓缓抽了出来。


    太子看她一眼,不再勉强,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冯遇,冷笑道:“冯将军这些年隐藏真实身份,着实辛苦,今朝重见天日, 可还习惯?”


    冯遇咬紧后槽牙,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微臣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我这身份天知地知, 除了陛下从未透露给第二人, 他二人从何知晓?」


    太子轻笑一声, 目光却在一瞬间转冷:“当年狼山之战,孤与冯将军之间的旧账也该算清楚了。”


    他沉声吩咐:“带走。”


    秦戈立刻领命, 上前捆缚住冯遇的手脚, 余下的黑衣人群龙无首,也被太子暗卫一一制服。


    云葵一直垂着眼,心中对这个父亲多年的恨意, 隐隐有过的好奇、期待,以及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在心底复杂地交织。


    却在这时,注意到盛豫手臂上的一处暗红血迹。


    「他也受伤了?」


    她这才抬起头,四目相对, 盛豫欲言又止,云葵攥着衣角,手脚亦是无处安放。


    太子目光掠过盛豫手臂的伤口,“今日多谢盛将军出手相助, 盛将军受伤了,随孤一道回东宫包扎吧。”


    「原来姓盛……」


    盛豫拱手道:“微臣遵旨。”


    曹元禄叫人重新套了马车,见姑娘与未来国丈彼此拘谨,赶忙上来打圆场:“殿下头疾发作,还是尽快回宫医治为好,盛大人身上也有伤,不宜马上颠簸,不如一起上车包扎休整?”


    云葵眼神闪烁,紧紧攥着手指。


    「他若上车,那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殿下,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在心里悄悄对太子道。


    太子闻言,正要开口,那厢盛豫也看出了女儿的尴尬,相认不急于一时,想想还是不要让她这般不自在的好,便道:“小伤无碍,微臣还是骑马吧。”


    「这不好吧,万一伤口崩裂,岂不是雪上加霜……」


    太子蹙眉,吩咐道:“去备两辆马车。”


    曹元禄赶忙派人去准备,两辆马车很快停靠过来,盛豫眸中隐隐升起一丝期待。


    「若有机会与姑娘同处一辆马车,也好将过去的事情解释给她听,即便她暂时不愿相认,能与姑娘说说话也是好的,今日又是她的生辰……」


    这边云葵又局促不安起来。


    「他知道我是殿下的侍寝宫女吗?若是不知道……」


    没等她继续猜测下去,太子牵住她的手道:“先回宫再说。”


    盛豫便眼睁睁地看着姑娘被太子带上马车。


    他满腹疑惑,不知从何处问起,当日殿下说姑娘在东宫当差,他原以为是普通的宫女,却不知两人竟如此亲近。


    曹元禄将盛豫请上另一辆马车,低声说道:“盛大人有所不知,姑娘身上有种特别的葵花香,可以帮助殿下缓解头疾,因此一直在承光殿近身伺候。”


    盛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难怪殿下出行时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盛豫忽然想起来,她母亲戚樱身上似乎也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只是被药香掩盖大半,凑近时才能闻到,或许这也是遗传。


    他轻叹一声,没想到姑娘与殿下冥冥之中还有这样的缘分。


    曹元禄不敢提示过多,毕竟殿下未有吩咐,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回到东宫,何百龄已经在承光殿等着了。


    替太子把过脉,他沉思片刻,问道:“殿下今日是因那浴佛香汤诱发的头疾?”


    太子根据淳明帝的心声,大致猜测出来,“孤的头疾并非先天不足所致,而是蛊虫。”


    话音落下,殿内众人皆是大惊。


    本朝禁蛊百年之久,对施蛊之人严刑峻法,百年间已无人敢用这种阴暗邪恶的术法谋财害命,连曹元禄与盛豫都是仅有耳闻,云葵更是从未听说。


    何百龄诧道:“殿下是如何得知?”


    太子只道:“是淳明帝与冯遇的阴谋。”


    曹元禄忙问:“军医可有办法解蛊?”


    何百龄从前倒是看过一些记载蛊毒的毒经,“找到施蛊之人炼制解药是最快的办法。如若是子蛊,则需摧毁母蛊,子蛊自然解除,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旁门左道毫无根据的术法了,殿下想要解蛊,还需问出此为何种蛊虫,方能对症下药。”


    盛豫暗暗攥紧手掌,“殿下生来头疾缠身,难道是自那时起体内就已被下了蛊虫?”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心口一沉,云葵更是直接红了眼眶。


    蛊术本就是因其残忍恶毒不容于世,何况还是下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太子脸色苍白,颅内隐痛,额间浮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倘若没有读心术,他至今都被瞒在鼓里,寻不到医治之法,这蛊虫甚至会折磨他一辈子。


    似今日这样的场合,但凡他没有提前听到淳明帝的心声,走上那祭台,香汤中的剧毒必会让他失控于人前。


    他记得自己曾经发狂的状态,甚至失手杀过人……


    太子收紧手掌,深深闭上眼睛。


    冯遇被关在东宫刑房,自知性命不保,只是从未想过,自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竟被太子和盛豫知晓!


    当年他暗中通敌,为了不被先帝猜疑,不惜以身涉险,被北魏的火弩射伤右脸,在死人堆里蒙混过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埋骨狼山。


    即便后来借机抽身,他的脸也伤了个彻底,只能以面具示人。


    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隐瞒相貌身份二十年,没想到竟还是被太子查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陛下定不会说出去,妻子也被自己关着,接触不到外人。


    至于盛豫,这些年来他屡屡派人刺杀,早已自顾不暇,身在彭城卫,根本没有见过改头换面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他,只是今年突然被太子调任回京,实在蹊跷。


    可太子又是如何查出来的?当年狼山之战,太子甚至还未出生。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冯遇抬起头,前来的正是太子与盛豫。


    太子直接开门见山,冷眼盯着他道:“二十年前,冯将军已官居正三品,前途无量,为何还要背叛先帝,通敌卖国?还是说,淳明帝给了你什么好处,冯将军宁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做个永远无法以真面示人的锦衣卫,也不要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冯遇无甚可争辩,他既还活在世上,被人揭发身份,当年投敌诈死之事想必已被太子查了个明白。


    “手下败将,无话可说。”他狰狞可怖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下,“只是臣还有一事不明,殿下从未见过臣的真实面目,朝中上下都以为臣早已死在二十年前,从无一人怀疑过臣的身份,殿下却是如何得知?”


    太子自然不会告诉他,他身边还有个能入梦的小福星。


    也深知此等隐忍之人,再多酷刑加身也无济于事。


    不过方才来的那一路,他倒是听到冯遇心中说起“妻子”二字,想来这世上除了淳明帝,冯遇的妻子也知晓他这些年的作为,只不过人被他关了起来。


    太子沉吟片刻,轻笑道:“自然是你的妻子告诉孤的。”


    冯遇霍然起身,死死攥着牢门,被火烧伤的半边脸微微地抽搐着,“她在你手里?你把她怎么样了?”


    连一旁的盛豫都面露愕然。


    据他所知,冯遇的妻子本就体弱多病,二十年前听闻他死在狼山,人悲痛欲绝,很快就病逝了,难道竟是没有死?


    也对,冯遇既然以卢槭的身份活着,必然也要把妻子藏起来,否则岂不是轻易暴露了身份?


    太子顺着他的话道:“她在孤宫中做客,若想让她性命无忧,还需冯将军配合。”


    冯遇登时吼道:“你想知道的不是都已经查出来了吗?当年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她无关,你放了她!”


    太子似笑非笑:“所以,也是你给孤下了蛊毒?”


    冯遇瞪大双目,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他脑海中混乱地思索着道:“是……当年的蛊医早已不在人世,天下唯有我一人能解,你若杀了我,蛊虫会伴随你一生一世,让你这辈子都深受折磨而死!你不能杀我……”


    太子嗤笑一声,“此蛊若对孤有用,今日孤在般若寺就该当众癫狂失控才是,你想过是何原因么?”


    冯遇脸色大变,“你解蛊了?不可能!今日我分明见你头疾发作,那蛊虫定然还在你身上!”


    太子道:“是还在,只不过孤身边有一女子能为孤压制蛊虫的活性,她在孤身边不过半年,孤的头疾从未发作过一次,便是你今日用了足量的香毒,对孤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他的话,冯遇不得不信,否则今日在般若寺,太子如何能够保持理智?


    冯遇紧紧攥住牢门,手背青筋暴起。


    盛豫闻言也多看了太子一眼,他口中的女子,便是女儿?


    冯遇口中喃喃:“不,不会……蛊虫只要不死,总有死灰复燃的时候,除非它死得彻彻底底……”


    太子好笑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蛊虫长久被压制,失去活力,经年累月之下也会在体内自行消融。”


    冯遇双目圆睁:“不可能!”


    他浑浊的眼球焦灼地转动着,损伤的面容极度扭曲。


    「不会……那蛊医说过,此蛊无药可解,不死不灭,除非人在蛊虫最为活跃之时将其灭杀于体内,否则将困其一生,直至人死亡……」


    「如今他有那女子在身侧,蛊虫活跃不起来,便将永远留在他颅内,将来一旦受到刺激,依旧能让他发狂失控,痛苦而死!」


    太子将他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方才不过是拿话诓他,果然套出了蛊虫的解法。


    他轻笑一声,对牢内人道:“孤还有事与尊夫人一叙,冯将军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徒留冯遇在身后拼命拍打着牢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蛊毒也只有我能解,只要你放了她,我愿为殿下解毒!”


    出了刑房,太子召来秦戈:“冯遇的妻子还活在世上,立刻去查。”


    秦戈当即拱手领命。


    太子又将方才所听到的蛊毒解法告知何百龄。


    又看了眼身旁的云葵,道:“这段时日,你不能留在孤身边。”


    云葵大致听明白了,她留在东宫,虽然能够短暂压制蛊虫,却不能彻底根除,殿下需要在一定的刺激下,将蛊虫激发出来,从而彻底灭杀。


    可这种办法也会让他承受极大的痛苦,并且要在失控的边缘留一分理智,快准狠地将蛊虫灭杀,否则极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癫狂失控,爆体而亡……


    云葵心里担忧不已,颤抖着嗓音道:“我……我还是得陪着殿下,我不进承光殿可好?”


    一旁的盛豫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不如,随我回府住几日,待殿下解除蛊毒,到时再……视情况而定?”


    殿内众人齐齐朝他看来。


    第80章


    云葵没想到他突然开这个口, 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我……”


    何百龄也有些不放心,“殿下从何得知这种解法?”


    盛豫其实也疑惑, 方才太子不过是几句试探,分明没有提到蛊虫的解法。


    且那冯遇声称可以为殿下解蛊,大概率是将死之人拖延时间,想要以此威胁殿下,放了他的夫人,并未提到解法, 殿下又是如何得知?


    太子面色平静道:“冯遇与淳明帝想要对付孤,不可能将那蛊医留下活口, 此蛊无药可解, 为今之计只有将蛊虫引出来灭杀, 孤的头疾才有可能彻底痊愈,否则终身都是隐患。”


    何百龄叹道:“毒经中的确有这样的记载, 只是风险太大, 殿下当真要尝试?”


    云葵也忙道:“我可以一直陪着殿下,不会让殿下有事的……”


    盛豫看着姑娘担忧的表情,心中暗暗琢磨这句话的深意。


    她说, 要一直陪着太子?


    难不成姑娘不想跟他回家,想一辈子在宫中当差?还是等殿下登基为帝,她要留在后宫当娘娘?


    太子凝视她片刻,“我意已决, 不必再劝。”


    只要蛊虫还在体内,他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哪怕只是一味最普通的香料,都有可能让他发狂失态。


    他肩负江山社稷, 要成为万民敬仰信赖的君主,也要给所爱之人一颗定心丸,她赖以依靠的夫君至少是个健康的人,无病无灾,情绪稳定,而不是随时都在失控的边缘。


    云葵眼眶酸涩泛红,强忍着落泪的冲动。


    曹元禄瞧瞧她,又瞧盛豫,“那姑娘这段时日……”


    云葵不想离开东宫,她想随时知道殿下的安危,更是从未有过跟盛豫回府的打算……


    太子沉默片刻,道:“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这句话是对云葵说的。


    殿内众人相视一眼,盛豫敛下诧异之色,随众人拱手退了出去。


    太子坐在榻上,朝她招手,云葵这才乖乖地走到他面前,随即就被他缓缓伸手,揽在怀中。


    男人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就这么抱着,没有说话。


    云葵低声开口:“殿下,一定要解蛊吗?我一直陪着殿下,也是可以控制的,殿下决意解蛊,万一出了意外……”


    太子道:“从前是不知道,如今知晓我体内有蛊虫的存在,你不害怕吗?”


    云葵摇摇头,“我早就不害怕殿下了,我只怕殿下有危险,怕你会疼,我留在东宫,随时可以帮到殿下。”


    “是,你可以帮我,”太子笑道,“可我怕蛊虫才被引出来,又让你吓回去,如此反反复复,我还治不治了?”


    云葵咬咬唇瓣,“那我回偏殿住,我可以忍住不来见殿下,就在偏殿等你的消息。”


    太子揉了揉她的鬓发,“可我忍不住想见你,怎么办?”


    云葵心口仿佛塌陷下去一块,泛起绵绵密密酥麻的痛意。


    太子沉默片刻,问道:“你不愿意认他,不想跟他回府吗?”


    云葵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尽管知道他也有苦衷,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可她与阿娘受的苦又算什么?


    就算他想弥补,阿娘的命也救不回来了。


    而她这些年跌跌撞撞地长大,从来没有依靠过他这个父亲,他对她来说就是陌生人。


    她要随他回去,与这个有名无实的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吗?


    太子道:“这段时日,东宫会很危险。”


    今日浴佛法会上,他与淳明帝已经彻底撕破脸面,如今冯遇在他手中,淳明帝必然害怕他会供出当年狼山之战的真相,要么对冯遇先下手为强,要么除去他这个太子,永绝后患。


    至于盛豫,对淳明帝来说并非头等要紧之人,盛府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笑了下,“今日你也见到了,他武功高强,对付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都不在话下,自是能护得住你的。”


    云葵想起在御街上他从天而降的场面,的确是英姿卓然,俊逸非常。


    这还是他四十往上的年纪,倒退二十年,不知是何等的丰神俊朗,难怪阿娘为了这个男人,不顾一切也要生下她。


    太子道:“你也是想见他的,是不是?”


    云葵眼睫轻轻颤了颤,“可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应该恨吗?还是应该原谅,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给我的补偿。”


    太子道:“他只有你一个女儿,不论是弥补过失,还是真真切切想要疼爱你,给你的一切,你照单全收便是,不管认不认亲,这些原本就该是属于你的东西。”


    见她沉默不语,太子又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这段时日,我会妥善安排你的住处,派人贴身保护你的安危。”


    云葵攥紧手里的帕子,犹豫许久,终于小声道:“他既然都那么说了,还特意安排别处作甚。”


    太子“嗯”了声,指腹揉揉她的眼尾,“若是住得不习惯,或者不想认他,随时可以回来,我说过,东宫便是你的家。”


    云葵抬起头:“那我是不是,很久都见不到殿下了?”


    太子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脸颊,“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我会尽快结束这些事,到时去接你回宫。”


    云葵指腹轻轻划过他额头,眼眶酸涩发红。


    她不知道那蛊虫藏身何处,这毒物竟然折磨了他二十多年,从他刚出生就被人残忍埋在他体内,不敢深想这是何等的痛苦,想想便要流泪。


    “殿下,你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太子安抚地亲吻她脸颊,“说好会去接你,不会食言的。”


    云葵道:“那解蛊之法若是太过痛苦,殿下千万不要硬撑,随时召我回来,就算解不了也没关系,往后都有我。”


    太子唇角轻轻扬起,“嗯。”


    两人几乎是头一次分开,太子还是有些话要叮嘱:“我会派人贴身保护你,这段时日尽量不要外出。”


    云葵乖乖点头。


    太子:“那枚墨玉扳指你带着,见扳指如储君亲临,派去的暗卫任你调遣。”


    云葵心中暗叹,果然那扳指还是能镇住场子。


    太子肃色道:“收收心思,不许看别的男子,尤其是你父亲的那些下属。”


    云葵:“嗯……”


    不说其他,她从前就觉得锦衣卫是整个皇城中最有排面的侍卫,除了那青面獠牙的指挥使,其他人无不是高大威猛,相貌周正。


    想着想着,忽觉脖颈一凉,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会读心!想什么他都知道!


    抬头撞上男人幽沉深邃的眼眸,她忙不迭一把抱住他腰身,脸蛋用力地蹭他胸肌,“我绝不看别人!我就是舍不得殿下……”


    “舍不得?”太子脸色沉沉,“那不如在这来几次,让盛豫在外面多等两个时辰,如何?”


    云葵:“……”


    「坏殿下!」


    太子扣住她后脖,薄唇深深地覆上来,从不容置疑的强势,慢慢转变成温柔缱绻的厮磨,彼此炽热的呼吸交缠,谁也不想先放开。


    殿门外,盛豫负手而立,越等越是心焦。


    方才一时冲动说了那话,倒是让姑娘骑虎难下了,不知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去。


    殿下既然把她留下说话,想必也是想劝她回家的,否则费心费力地替他找女儿作甚?


    可姑娘与太子的关系,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能为殿下缓解头疾,想必也是近前当差的,非寻常宫女能比,可今日街头遇刺,殿下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又同乘一辆马车,这会殿下更是屏退众人,单独留她在寝殿说话,难道……


    正想多问曹元禄几句,殿门响动,盛豫立刻上前,就见姑娘红着眼睛从里面出来。


    嘴唇似乎也是红的。


    他想开口询问,不知她考虑得如何,又迟疑地顿住,生怕听到让自己失望的答案。


    云葵被亲得太久,唇瓣还有些发麻,轻轻地抿着,又抬眼看盛豫,良久才道:“我在这里,只怕会妨碍殿下解蛊,我……我跟大人回去吧。”


    盛豫大喜过望,赶忙道:“好,好!”


    尽管这句陌生的“大人”并不是他想要的称呼,可姑娘肯跟他回家,已是意外之喜,他不敢奢求太多。


    太子在这时从殿内出来,盛豫立刻俯身拱手道:“微臣多谢殿下!”


    太子道:“这段时日,孤会派人暗中保护盛府的安危,盛将军就留在府上养伤,等孤的消息。”


    盛豫立刻道:“是!”


    云葵回头看向太子,小声在心里道:「殿下,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太子朝她点点头。


    看着父女二人离开的背影,他忽然有些后悔了,便是将她留在宫中,多派些亲卫保护,也不是难事。


    倒是便宜了盛豫。


    不光让他轻易得了个女儿,还给了他弥补的机会,谁家女婿做到他这般仁至义尽?


    不过也就让他得意这几日,倘若哄不好姑娘,他亲自登门把人要回来,这辈子都不会准他再见女儿。


    云葵在偏殿收拾好包袱,曹元禄正要上前帮她提着,被盛豫主动接了过来,“我来吧。”


    曹元禄乐呵呵的,自然是给国丈大人表现的机会,云葵心里别扭,也没说什么。


    马车停在东华门外,曹元禄亲自将父女二人送上马车。


    一路静默。


    盛豫两手搁在膝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缓缓吁口气,主动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葵抿唇道:“云葵。”


    盛豫猜出是哪两个字,笑道:“往后我便唤你阿葵可好?”


    云葵沉默片刻道:“就叫云葵吧。”


    盛豫唇边笑意微僵了一瞬,“好,都听你的。”


    云葵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话到喉间还是没有说出口。


    马车驶入御街,慢慢有嘈杂的吆喝声传入耳中。


    盛豫掀帘往外瞧,转过头来问她:“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糖葫芦?还有各种点心果子,我差人买一些带回去?”


    云葵摇摇头,“糖葫芦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


    盛豫眸光暗淡下去,想到她幼时寄人篱下的孤苦,只怕是连糖葫芦都很少吃到,后来进了宫,也是听人使唤,身不由己,他想了想,还是掀帘吩咐下属几句,那人立刻领命去了。


    他叹口气,又看向云葵:“这些年,是爹爹不好,当年之事,爹爹实在对不住你阿娘,倘若知晓她怀有身孕,爹爹无论如何都会把你们接过来的。”


    云葵鼻尖发酸,转头看向车帷。


    盛府离宫城不远,当年盛豫官拜正三品,又是先帝麾下得力干将,在京中有一个位置不错的三进住宅。


    盛豫对宅院也没什么要求,在彭城卫甚至直接住在卫所,与士兵同住。


    京城的府邸年久失修,自他回京也是一切从简,府上的管家几日前才听说大人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不日就要回府,赶忙请工匠修园子,把空着的东厢房腾出来给小姐做闺房,还买了两个伶俐的丫鬟,随时等待小姐回府。


    马车停在盛府大门外,府上只有一名管家,两名长随,都是从彭城跟着他过来的,还有刚买来的两个丫鬟,都已经在府门外恭迎了。


    云葵自己就是宫女,不太适应这样的场面,拘谨地朝众人点点头。


    刘管家年轻时也上过战场,后来伤了一条腿,盛豫见他无儿无女,便把人留在了身边。


    他穿一身青布衣裳,微微跛足,见到云葵,笑出了满脸的褶:“姑娘与大人生得真是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盛豫唇边含笑,看向女儿:“进去看看吧。”


    云葵点点头,好在府上人不多,每个人看上去都很是朴实亲和,她也慢慢缓解了心里的紧张。


    刘管家在前面带路,领着父女二人踏入垂花门。


    院里自不比殿下在平州的松园,但也收拾得简单干净,就是寻常官员的府邸,内园里除了几棵高大茂盛的老树,还种了芍药和牡丹,这时节开得正盛,土是新翻的,一看就是移栽过来不久。


    刘管家指着东面的一间厢房道:“这里就是姑娘的闺房。”


    云葵没想到今日才见他,盛府竟然连她的闺房都准备好了,这是算准了她会回来吗?


    廊下有茉莉的清香,打开屋门,里头的布置却让她眼前一亮。


    雕花楠木的拔步床,薄纱帷幔卷起,杏粉色的锦枕和床褥叠放得整整齐齐,竹窗旁放着张书案,上摆青玉的笔山和芙蓉石蟠螭耳盖炉,西边的妆台上摆满了精致的描金螺钿盒,竟然连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都给她备着了。


    盛豫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准备太多,我也不懂女儿家的东西,就叫他们挑好的买,也算布置得像样了,你可还喜欢?”


    云葵不知如何作答,喜欢,怎么会不喜欢,这是只有话本里才能看到的官家小姐的闺房,她很羡慕书里那些大家闺秀,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若也有个做官老爷的爹爹,她也会有这样一间漂亮精致的闺房吧。


    可如今,再好的东西摆在她面前,阿娘也看不到了。


    盛豫叹道:“这些早该是你出生便能拥有的,都是爹爹对不起你们母女。”


    云葵眼底酸涩,咬紧了唇瓣。


    盛豫不急着等她回应,看眼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要不先用饭?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早晨便让他们去准备了,不管你回不回来,爹爹都让人做好饭菜等着你。”


    云葵便又跟着他来到厅堂旁的膳厅。


    看到膳桌上满满一桌的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飘着葱花、放了荷包蛋的长寿面,云葵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来没想过,她也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闺房,家里有一桌丰盛的饭菜等着她,还有人陪她过生辰。


    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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