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孟绪初狠狠眩晕了一瞬。


    手指发颤跌坐在椅子上,差点摔碎那个贝壳相框。


    相框歪倒在桌面,被孟绪初抖着手扶起来,阳光洒在照片上,就好像当年海边的落日还洒在他身上。


    孟绪初回忆起那种温暖的感觉,再次看照片里的自己,又感到一阵荒芜的悲凉。


    那个人是他没错,却又不像他。


    竟然这么快乐,竟然会在海边奔跑,会心血来潮买一串贝壳项链挂在身上,还傻乎乎的好像在追逐日落。


    日落怎么能追得到呢?


    可那个时候他好像不在乎。


    最近孟绪初总从镜子里凝望自己,看自己苍白憔悴的脸、削瘦的身体,和冰冷的眼睛。


    乍看有些心惊,久了其实觉得也还好。可能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孟绪初告诉自己,可能他一直就是这种死气沉沉,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但这张照片狠狠刺痛了他的神经,像一根淬了冰的针蓦然扎进心里最深处,叫嚣着、沸腾着提醒他:不是的。


    他不是生来就有一双虚伪的眼睛。


    他也有过鲜活、健康、很讨人喜欢的时候。


    孟绪初看着那张照片,像在看另一个人,相隔万里时空,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对望。这种感觉很痛苦。


    但最让他难过的是,江骞竟然见过那个时候的自己。


    他见过那个时候他,又来到现在的他的身边,会是什么心情啊?


    看到一个和记忆中完全扭曲变样的人,会怎么想啊?


    连孟绪初自己都无法接受这种落差,江骞又为什么,还不离开……


    孟绪初无法再想下去了。


    每一个可能性都让他感到无比痛苦,被隐瞒的愤怒、伪装被拆穿的难堪、以及乍知江骞明明见证过一切,却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留在他身边的惊愕无措,全都混杂在心里。


    耳边轰轰作响,心跳撞击耳膜,孟绪初伏下身,难过得快要吐出来。


    他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江骞的房间。


    关门时手指发颤,走路时腿脚不听使唤,他竭力控制情绪,转过拐角却看见了江骞。


    江骞正坐在楼梯衔接的平台上,低头逗着小狗玩。孟绪初脚步顿住,停在了楼梯中央。


    江骞没有抬头。


    走廊上空有一块敞开的天窗,从外面漫进青白的光,落到江骞身上时已十分稀薄,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


    他显然早就发现了孟绪初,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


    孟绪初五指撑在扶手上,无法前进无法后退,只能这么静默地站着。


    过了很久江骞才开口,夹杂轻微的叹息:“怎么不下来?”


    孟绪初哑着嗓子:“你呢,你为什么停在这里。”


    “在等你。”江骞说:“等你出来,我再回去。”


    孟绪初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江骞,终于无法欺骗自己地意识到,江骞确实在这里待很久了。


    他看着他上楼,看着他进入房间,再看着他失魂落魄地出来,却一步也没有再靠近。


    孟绪初不自觉地收紧五指,感到关节冰冷僵硬:“所以你是故意不锁门的?”


    罕见的,江骞沉默了。


    他不再抚摸小狗,缓缓抬起头,看向孟绪初的眼睛——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晶莹的、黝黑的、形状饱满的、欲语还休的。


    江骞每每望进那双眼睛,心里就像有千万根羽毛在挠,现在也是一样。


    孟绪初眼尾带了些润泽的湿迹,长睫翕动,其间掩映翻涌的情绪,竭力克制后仍然涓流般丝丝缕缕淌出来。


    他可能在愤怒,可能在试探,也可能有茫然或者短促的慌张,总之很生动。


    总之江骞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法忘记那种神采。


    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既怕孟绪初走进他的房间,将他隐秘的、难以启齿的心事揭开;也怕孟绪初不来,怕他永远只会经过,像蝴蝶一样略略停留休息翅膀,然后毫无留恋地飞向远方。


    那样他的一切就只能尘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百年后化为不起眼的遗迹。


    住进这栋房子以后,江骞每天每天都会将孟绪初给他的房间精心打扫一遍,再合上房门,关得紧紧的却不上锁。


    然后去二楼露台,把正在的看花的孟绪初叫回来吃饭。


    从三楼到二楼露台的那一小会儿,是一天里江骞心绪最激荡的时候。


    偶尔他甚至会紧张得停下来,就停在现在这个平台上,抬头看一会儿天窗。


    那里时而阳光明媚,时而暴雨倾盆,他会根据天气猜测孟绪初的心情,再猜他今天会不会去自己房间。


    每当有肯定的念头的出现,他就感到脊椎发麻,电流顺着神经蹿进大脑,心率不断加快。


    这种未知的恐惧和喜悦支撑他度过每一天,提心吊胆而又满怀期待。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了。当缥缈的情绪在漫长的时光里,一点点积累、沉淀、化为实质,源头就变得难以摸索。


    江骞思索了很久,也找不出精确的语言去描述自己的内心和所作所为,半晌,他只能针对那句提问给出回答:


    “是。”


    他的的确确是故意不锁门的,这点毋庸置疑。


    “你……”孟绪初似乎对他这么久只说出一个字而感到荒谬,“那你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敢停在这里?”他轻声说:“那是你的房间。”


    江骞说:“这是你的屋子。”


    孟绪初笑了:“这时候念起主客之道了?”


    江骞抿了抿唇,定定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站在楼梯上,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脸色很白。


    他穿一件黑色的针织毛衣,很薄很宽松,锁骨和脖颈的皮肤也是同样的毫无血色,五指按在扶手上,指关节青白。


    他也没说话了,垂着睫毛和江骞对视,貌似笔直地站立着,却又像是悄悄把全部重心都移到了扶手上,勉力显出从容的模样。


    江骞蹙了蹙眉,隐约感到心慌。


    他站起来,把小狗放跑,朝孟绪初走近,孟绪初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江骞就感应到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江骞。”孟绪初声音已经很低了:“你认识我?”


    他像是压着某种哽咽一般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认识我?”


    孟绪初状态确实不对。


    如果说一开始还能将他的一丁点不对劲理解为情绪激动,那现在他的痛苦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不舒服。


    江骞额角跳了一下,快步上前朝他伸出手:“先下来,楼梯上不安全,我们下来再说。”


    孟绪初轻笑了下,垂着眼,没有接江骞的手,径自向下走。


    忽然他顿了顿,眉间染上某种痛楚,身形晃了晃,脱力地往楼下栽去。


    江骞瞳孔一缩,奋力往前扑去,却也只来得及接住孟绪初,撞击下两人齐齐摔下了楼,落在楼梯间缓冲的平台上。


    砰!


    江骞脊背重重砸在木质地板上,落下的距离不算高,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猛地砸下,冲击力不可小觑,地板都随之震了震。


    江骞脑子里懵了一瞬,随即又被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拉回理智,心跳猛冲咽喉,耳边轰鸣。


    他把孟绪初从怀里拉出来,孟绪初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浑身冒着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短短片刻,他额发就湿透了,睫毛也沾着雾气不断抖,天窗里烟青色的光漫进来,将他脖颈的细汗映出碎钻般盈盈的光,他侧脸也是渗人的青白,按着胃倒吸气。


    江骞暗骂一声,抱起孟绪初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房间。


    孟绪初一沾床就把自己缩成一团,双臂横在腰腹上,胸膛难耐地起伏着。


    糟糕透了,江骞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医生走之前再三叮嘱不能让孟绪初情绪激动,他转头就把人刺激成这样。


    江骞一颗心七上八下,从背后抱住孟绪初时都不敢用力,掌心撑着他瘦削的脊背。


    孟绪初像是疼得狠了,身体僵了一瞬,趴在床边剧烈干呕了几下,而后脸色一变,吐了。


    王阿姨精心炖煮小半天的精华全部白费。


    门外传来哒哒走路的声音,家里做洒扫的小姑娘,见天气好想把花抱出去晒晒太阳,路过房门口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砸了盆栽。


    她不是孟绪初身边亲近的人,从没见过这种孟绪初模样,满头大汗,痛苦脆弱得像要死掉,而江骞抱着他不断低声哄着。


    小姑娘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进去还是要离开,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帮,结结巴巴的:“孟孟孟……您您您……”


    孟绪初疼得发晕,手指痉挛似的扣在江骞袖管上,僵得挪不开。


    江骞想去帮他拿药也分身乏术,正搓着他的手指哄,抬头一见有人来了,也不管是谁,直接道:“去把药拿来!”


    “什、什么药?”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孟绪初平时在吃什么药,满脸无措。


    江骞沉声:“楼下,储物柜,胃药。”


    小姑娘还是懵,但对上江骞岑冷的眼睛整个人抖了一下,当即蹿下了楼。


    不过她动作倒是快,三两下又蹿了回来,扒拉着一盒药,从里面掏出一板没开封过的胶囊,还试图参考说明书,哆哆嗦嗦地问:“是、是这个吗?”


    江骞扫一眼就知道她拿错了,这种普通缓解胃胀消食的药对孟绪初根本没有作用,他连盒带说明书随手扔到床头边,说:“直接把医药箱拿上来。”


    “好!”小姑娘又一溜烟跑了一趟。


    吃过药后孟绪初胃里的痉挛稍显缓解,小姑娘识趣地将弄脏的地毯收走扔掉,还帮他们带上了门。


    江骞抱着孟绪初,手掌在他上腹轻轻揉着。孟绪初虽然不再疼得发抖,但呼吸仍然急促,若有若无地偏着头不去看江骞。


    江骞轻叹一声,抬手替他拭去额角的冷汗,“不生气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全部告诉你,别气了。”


    他捂着孟绪初的胃:“再气还要疼。”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没开口,脸色依旧惨白,余光瞟到床头时停了停,忽然伸出手。


    “别乱动。”江骞握住他的手腕:“想拿什么?”


    孟绪初就往上指了指,江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药盒?”


    “不是……”孟绪初说。


    他嗓子很哑,如果不是江骞就贴在他身边,这么低的声音几乎唤不起任何注意。


    江骞想了想,把药盒边的说明书拿了过来:“这个?”


    孟绪初点了点头,翻开说明书就要开始读,江骞一时没懂他的目的,但还是护着他的胃扶他坐了起来。


    孟绪初身上没力,手指虚虚发着抖,却很认真地看着那几页纸。


    就在刚才,余光瞟过去的瞬间,他似乎觉得上面有铅笔划过的痕迹,但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头晕眼花下的幻觉。


    孟绪初蹙着眉,看完一页后,将那张说明书翻到背面——上面果然有字,铅笔写的,很浅、不清晰,似乎还有橡皮擦擦过的痕迹。


    好像写字的人内心十分纠结,写过又擦掉,写过又擦掉,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留下这样的印记。


    上面写着——对不起。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


    ——对不起小初,对不起小林老师。


    孟绪初一把抓过床头的药盒,一盒很普通的胃药。


    脑中闪过一幕画面,他记起来了,是叶老伯给的。


    作为曾经救过林承安和林涧一命的恩人,林、穆两家一直对这位叶老伯照顾有加。


    好几个月前叶奶奶去世,穆海德还特地让孟绪初去葬礼给叶老伯送钱,临走前叶老伯给了他这样一盒药。


    只是这种药他一向用不上,就一直留在了医药箱里。


    但叶老伯为什么要写这样一行字,又为什么要写在这么隐秘的地方,还纠结这么多次?


    孟绪初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哐哐乱跳,让他惊愕也让他恐惧。


    叶老伯是林家的恩人啊,所有人都有可能对不起林家,但他不应该……


    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想,他脑海里浮现出断断续续的猜测,却又不敢真的想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了?”江骞揽住孟绪初的肩,略带强硬地从他手里抽出那张纸。


    但当看到上面的内容时,他脸上也浮现出了片刻的惊疑。


    孟绪初低低喘了口气,拿出手机要打电话,指尖落在拨出键上时才猛地想起,叶老伯早就搬家了。


    他那次去葬礼,穆海德给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忙叶老伯搬回老家。


    而叶老伯不用手机,以前所有的联系都靠家里那台老式座机,现在回到乡村座机闲置下来,一时半会儿的竟然还没法联系到人了?


    孟绪初怔忪两秒,终于明白穆海德当时为什么叫他去了,是想让他亲手把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物送走吗?


    想看他日后回想起来、明白过来时后悔不已的模样吗?


    孟绪初不禁冷笑出声,深吸一口气,掐着胃弯下腰。


    “找孟阔,”他说:“让他一个小时内联系到叶老伯。”


    他抬头看向江骞,眼珠黑涔涔的:“如果不行,你跟我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日暮西沉,车停在院子里,江骞简单收拾好行李袋放进后备箱,抬手看了眼时间。


    “诶,等等等等!”孟阔又拖着大包小包,轰一声塞进车里,“这些也带上。”


    行李箱硕大且占地方,一屁股将两个可怜兮兮的手提袋挤去了一边,如果说刚才还是轻装简行,现在就像要举家搬迁。


    江骞看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


    孟阔撑在箱子上,另一手叉腰,想到孟绪初交代给自己的事没办成,就忍不住叹气:“怎么会找不到呢……”


    “骞哥你说,好好一个大活人还能蒸发了不成?”


    “别瞎说。”江骞皱眉:“别让他听见。”


    孟阔咳了声,收敛了神情,勉强把心里那些不安的猜测压了回去。


    江骞扭头,孟阔顺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见孟绪初推开大门。


    他应该也是打算轻装简行,白色T恤上套了件深灰色的薄外套,穿得很休闲,只是没了挺括西服的支撑,身形看上去有些萧索。


    孟阔忧心忡忡的:“他是不是又瘦了,上过称吗最近?”


    江骞摇头:“他很抗拒称体重。”


    孟阔啧了声:“那少说五斤打底了。”


    说话间,孟绪初已经走近,孟阔适时闭上嘴,但那些话似乎已经传进了孟绪初耳朵里。


    孟绪初斜着眼梢扫他一眼,他就怂了吧唧得后退。好在孟绪初今天没心情数落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但他没看江骞,抱着胳膊神情淡淡的。江骞站在原处没出声,一如既往保持他沉默寡言的人设。


    孟阔隐约觉得气氛稍显怪异,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盘算着怎么出言调节,就见孟绪初对着后备箱里皱起眉:“都是些什么?”


    “嗯……啊?”思路被打断,孟阔卡了下壳,“都、都是好东西,必需品!”


    他拍拍箱子献宝似的:“床单被罩、棉衣棉裤、毛毯热水袋……哦还有这个,王阿姨煲的汤,还有饭,让你们带着路上吃……”


    他越说孟绪初眉头皱得越紧:“有必要么?”


    “怎么没必要啊!”孟阔睁大眼睛:“这路上少说五六个小时呢,服务区的饭你又吃不惯,不带点吃的你准备饿死在半路上吗?”


    “我是说……”孟绪初深吸了口气:“棉衣棉裤那些,有必要么?”


    “额……”孟阔顿了一下。


    凭心而论,现在天气确实不冷,刚刚入秋,夏日余韵尚存,他和江骞穿短袖都嫌热,也就是孟绪初体质差点,在外面披了件外套。


    但棉衣棉裤这种过冬的玩意儿,任谁看都有些过了。


    孟阔自诩是个诚实坦荡的好青年,一时没编出话来忽悠孟绪初。


    “山里气温低,说不定能用上。”


    江骞开始忽悠了!


    孟阔猛地扭头,露出钦佩的神情,搭上江骞的肩冲孟绪初竖起大拇指:“我骞哥说得对。”


    谁知道孟绪初压根不看他,视线牢牢锁在江骞身上,目光沉沉带着不满。


    夕阳余晖洒在他身上,他纤长的睫毛的末梢像落上金粉,微风一吹就有金碎盈盈抖落,衬得他瞳仁也不似往常那般黝黑,而有些幽深的余韵,脸庞却仍然苍白。


    孟阔一向是怕他用这种模样看人的——孟绪初越安静越好看,越安静越可怕。


    孟阔咳了声,松开搭在江骞肩上的胳膊,识趣地站到了一边。


    但江骞显然没他那么会看眼色,他甚至喜欢迎难而上,面不改色道:“山里湿气也重,厚衣服热水袋其实很有用,带上吧,晚上你会庆幸拥有它们的。”


    孟绪初脸色更沉了,连带着嘴角都轻微下撇。


    江骞笑了笑,碰了下他的后背,带他往前走:“先上车吧,外面风大。”


    说来稀奇,孟绪初看上去那么坚持不愿意带厚衣服,但真当被江骞半哄半骗地带走了,也没再强行折返回来把箱子扔出去。


    孟阔啧啧称奇,仔细回味了下,突然冒出个念头,觉得孟绪初在意的压根不是那几件衣服。


    以他这么多年的对孟绪初的了解,他现在这副模样,更像是遇着了些气不过的事,非要跟江骞呛上这么一口气心里才会舒服的样子。


    孟阔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江骞老惹孟绪初生气,家里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总之孟绪初愿意把东西带上就是好事。


    孟阔悄悄松了口气,把后备箱关好,跟在后头琢磨着怎么让孟绪初也带自己一起去。


    但从车屁股后头绕过去,猛地撞进眼里的,就是江骞揽着孟绪初的肩,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的样子。


    那嘴皮子翻得,和他人狠话不多的人设完全不符,江骞来他们家也有一两年了,孟阔就没见他用这种语速跟自己说过话,不由大惊。


    但孟绪初明显听过很多次了,而且听烦了,抱着胳膊把头偏去一边。


    江骞更加习以为常地按着他的耳朵,把他脸转了回来,嘴上一刻不停,动作熟练地让人心疼。


    孟阔顿在原地,那句“想要加入他们”的话就这么猛地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直到江骞坐上驾驶座,车门砰地合上扬长而去,车尾气甩了他一脸,他也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最后只能搓着手灰溜溜回家,在心里安慰自己,孟绪初把他留下,是为了让他看好家里,是信任他的表现。


    没错,一定是这样。


    ·


    穆家老宅。


    书房里,遮光窗帘被悉数拉拢,壁灯发出昏暗的光。管家将一壶浓茶放到矮桌上,手边的玻璃烟灰缸堆了满满的烟蒂。


    穆世鸿把最后一支燃尽的香烟扔进去,冲管家摆了摆手:“拿去倒了吧。”


    管家颔首称是,捧起烟灰缸退了出去,木门合上,走廊里渗进的最后一丝光晕也被阻断,室内幽深晦暗。


    窗台前,火热的骄阳透过厚重的绒布窗帘,隐隐映出如血般的暗红。穆海德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杵着拐杖走过来。


    这已经是一座很老的屋子了,拐杖敲在地板上,发出很轻微的吱呀声,随着缓慢的脚步靠近,咚咚,咚咚——


    穆世鸿觅声抬头,瘫在沙发上的身子勉强坐直了些,看穆海德的眼神有些心虚。


    穆海德先是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背撑得笔直,双手搭在拐杖上。


    他身量高骨架大,是很威严的长相。


    但他比穆世鸿大了十几岁,又因为前些年的船难受伤,现在衰老消瘦,脸皮耷拉着,把本就向下的嘴角压得更加下垂。眼皮堆栈遮住一半瞳孔,眼神却仍旧锐利如鹰隼。


    如果说曾经的他还能用威严来形容,那现在浑身就只透露着一种垂垂老矣却不甘的阴狠。


    “还没转过脑筋吗?”穆海德问。


    穆世鸿很是颓丧地抓了把头发:“玄诚……我没想过他会背叛我,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如果不是孟绪初在里面挑唆,又怎么会……”穆世鸿眼里腾起恨意:“他恨我,就要把两个儿子都从我身边带走,让我孤立无援,让我众叛亲离……早知道这样,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该掐死他……”


    穆海德皱了皱没,似是对这种恶毒的话感到不悦:“一叶障目啊,你还是没想清楚。”


    他说:“那件事我已经帮你查过了,大半年前,庭樾病重时候就开始了。”穆海德笑了:“确实是玄诚先找的绪初,绪初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些你大儿子犯事的数据,又在后来的日子高调行事,给他挡了不少注意。”


    “仔细想想,前几个月你们明争暗斗的,最后得益的不都是玄诚吗,只不过你一心只盯着绪初,又因为玄诚在你面前表现得乖巧听话才没发觉。”


    穆世鸿瞳孔动了动。


    “现在该醒醒了,玄诚一心就是想搞掉他哥,甚至你,”穆海德说:“大半年前,或许更早,他就这么想了。”


    “不可能!”穆世鸿猛地站起身,不肯承认自己教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玄诚他不可能,一定是孟绪初,一定他挑拨的不然玄诚不会——”


    “玄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真的不知道吗?”穆海德冷声道:“从你们夫妻两执意扶持愚蠢的大儿子,而忽视真正可能成事的小儿子开始,就该料想到这个结局了。”


    他挑起拐杖在穆世鸿的肩上点了点,穆世鸿抖了下,很轻微的力道也让感到压迫一般,无声地跌坐回去。


    穆海德收回拐杖,眼皮又耷拉下来:“从小到大你们对玄诚什么样子,对天诚又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当爹妈的不能一碗水端平,不怪孩子心里有怨气啊。”


    “可是……”


    穆世鸿难堪地低下头,他承认,他们夫妻两确实从小偏心大儿子。


    谁让小儿子是意外怀孕生下来的呢,他年轻时就找先生算过,说他命格特殊,一子则达官显贵,多子则克父克母。


    果然于柳怀孕时就百般不是,吃过一次打胎药都没能把孩子打下来,生产时还难缠,差点去掉半条命,他们都觉得这孩子不吉利。


    穆世鸿不甘心:“只是一点偏心他就要这样报复我吗?家里孩子多的哪个敢说自己完全不偏心的?这么多年我少他吃还是少他穿了?”


    “我们也不是没为他考虑,等以后他哥哥接了我的班,还会亏待他不成,他——”


    穆海德笑:“怎么不说了?你也知道玄诚不是那种愿意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讨施舍的人?”


    穆世鸿语塞。


    “不过绪初也确实厉害,”穆海德感叹道:“放眼看看咱家那些小辈,小卓、桑桑,哪一个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点点穆世鸿:“你啊,就是脾气太急。要是你也学着他那么春风化雨地说话,把表面功夫做好,想来玄诚也不至于完全倒戈。”


    穆世鸿恶狠狠的:“他就是祸害,闹得我们一家不得安宁。”


    “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付祸害有对付祸害的办法。”穆海德说:“可你看看你,只会小打小闹,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你不敢动他吗,也难怪他敢对你蹬鼻子上脸。”


    “那现在该怎么办?”穆世鸿紧紧抓着沙发垫,难掩焦躁:“他马上就要上任了哥!”


    “那天你是没看见,本部那群老头子对他是什么嘴脸,现在本部还有一半在你手里他们都敢这样,真要让孟绪初——”


    穆海德视线冷冷扫来,穆世鸿立刻噤声。


    这时管家敲门进来,神色不大对头,弯腰在穆海德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穆世鸿凑近去听,而后大惊:“他去找老叶了?!”


    他差点从沙发上栽下去:“哪来的消息,保真吗?!”


    管家说:“应该不会有错,现在已经出发了。”


    穆世鸿紧张地握紧拳头:“怎么这个时候去……不会发现什么了吧……老叶他可是——”


    “住嘴!”穆海德沉声道。


    “哥!”穆世鸿显然坐不住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啊,要是真让他从老叶嘴里逼出些什么,你觉得他还会对你——”


    穆海德抬了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


    焦急中,穆世鸿看到他缓缓抬起头,苍老的眼珠动了动,夹杂某种寒光,昏暗的室内,让人猛地脊背生寒。


    ·


    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一辆山地越野变道,减速,驶入服务区,在大厅前停下来。


    今天客流尤其少,一路没见到几辆车,服务区内也空空荡荡,小超市里的老板看着电视昏昏欲睡。


    孟绪初推开车门,倚在门边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有湿气迎面扑来,像要起雾又像要下雨,让他肩颈更加酸痛。


    到这里温度就已经比市区低很多了,江骞拿了件厚外套披到他身上,他抿了抿唇没有拒绝。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小超市里溢出的灯光映得孟绪初脸色格外苍白,江骞摸到他手背冰凉,“很不舒服吗?”


    “没有。”孟绪初轻声道,低头把外套的拉链拉上。


    一路他都是这种既温和又淡漠的模样,上车就窝在座椅里闭着眼小憩。


    江骞拿不准他是真睡还是装睡,但他脸色确实很差,手一直握拳抵在上腹,偏着头唇色寡淡。


    江骞准备了一肚子草稿愣是没找到机会说出口,就这么一直卡在了嗓子眼。


    “你……”江骞还想说什么,孟绪初却推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往大厅里走。


    “先进去吧。”他低低的声音在夜风里传来,“别耽搁太久,太晚就不方便赶路了。”


    他背影逐渐远去,在深蓝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消瘦,江骞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脚跟上。


    孟绪初去了趟洗手间,他胃里酸酸涨涨的疼,虽然不像下午痉挛时那么剧烈,但格外反酸烧心。


    车里一路忍着没吐,现在竟然吐不出来了,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堵在心口,让他难受得一阵一阵冒冷汗。


    孟绪初抵在胃上的拳头都发抖,用力垂了垂胸口,再狠狠顶进上腹,霎时剧痛自腹腔爆发,辐射全身,孟绪初剧烈颤抖了一下,头皮都发麻。


    但他还是没能吐出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孟绪初依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压抑着干呕了几下,慢吞吞扶着墙走了出来。


    他眼前发黑,洗手时从镜子里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脸。


    江骞找了张桌子,把王阿姨带的保温桶拿出来,汤还是温的,熬得很浓又泡了这么久,食材软烂得不象话,拿筷子轻轻一戳就烂。


    孟绪初应该能消化,江骞想着,意识到孟绪初在洗手间待得有些久了。


    他不放心地回过头,准备进去看看,就见孟绪初自己走了出来。乍看并无异样,衣着整齐,步履平稳,只是眼睛有点红,一手掐着腰,脊背微微弯曲。


    江骞心里一跳,立刻上前扶住他的肩,直截了当:“你又吐了?”


    陈述的语气。


    “没……”孟绪初下意识否认,而后顿住,喉结滚了滚,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嘶哑道:“没吐出来。”


    江骞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管动作雅不雅观了,直接半抱着把孟绪初带了出去。


    一沾到椅子,孟绪初就像坐不住似的弓起腰,手肘撑在桌面上,鬓边不断渗着冷汗。


    江骞搂着他靠在自己怀里,拿纸巾给他擦了擦汗,手从衣服下摆伸进,贴在他上腹揉了揉,虽然冰凉,但并没有剧烈的痉挛。


    江骞思索片刻,问:“你是不是有点低血糖了?”


    孟绪初眼皮动了动,没有否认,很显然他比江骞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


    江骞叹了口气,他今天一直在叹气,搂着孟绪初细微颤抖的肩膀,问他:“能不能吃得下东西?”


    孟绪初额头抵在他颈窝,浸透冷汗的侧脸苍白一片,眉眼却格外洇黑,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看得出根本吃不下。


    但江骞这次没纵容他,用勺子舀了一点送到他嘴边,哄道:“多少吃一点,不然熬不住。”


    孟绪初向后缩了一下,嘴唇紧抿,似乎闻到味道就想吐。


    江骞在他胃上揉了揉:“没关系。吐了也没关系,但要先吃。”


    孟绪初难耐地偏过头,睫毛抖着,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最终还是让理智站了上峰。


    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任性,毕竟他们不是出来玩的,要是虚得站都站不住,别说找人了,马上就变成医院一日游。


    他虚虚吐出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张嘴含住了勺子。


    江骞揉着他的胸口帮他一点一点顺下去,见他虽然眉头紧皱,但到底没有吐出来,不由的心里一松,在他额角点了个吻:“真棒。”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推了他一下。


    江骞笑起来,如法炮制地喂他吃掉小半碗汤饭,然后吃了药外加一支葡萄糖口服剂,好歹让孟绪初不再因为低血糖而手抖脚麻。


    两人休整了一会儿,继续赶路。


    这是途中最后一个服务区,下高速后就驶上盘山公路,车流一时变得更为稀少,开出十几公里一辆车都没遇见。


    山里少有路灯,几乎全靠公路边的反光带指引方向,江骞偶尔瞥一眼孟绪初,不敢开得太快。


    这次孟绪初没再继续睡觉了,过分安静漆黑的环境总能勾起他内心隐秘的不安。


    他有些提心吊胆地望着窗外,盘山公路曲折蜿蜒,下方是陡石峭壁,上方是山峦重迭。


    夜幕中群山起伏的轮廓只剩下片片黑影,在窗边飞速倒流划过。


    孟绪初视线在一段段树梢上跳跃滑动,逐渐感到视线模糊,他闭了闭眼,心脏略显杂乱地跳动着,说不出是在担心什么。


    再睁眼,视线仍然不清晰,而江骞车速放慢了一些,孟绪初有些头晕,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山里起雾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又下意识往山林漆黑的轮廓看去,某个瞬间,默片般的树林忽然晃动两下,从中飞跃出一只漆黑的鸟。


    孟绪初看不清鸟的样子,只觉得它羽翼异常大,大得像幻觉,随着摇晃的树梢在山间回荡出一声凄厉的鸣鸟。


    孟绪初心脏都抖了一下,牵扯出剧烈的心悸,他下意识转头去喊江骞的名字。


    可紧接着,前方突然射进一道强光,是夜里汽车的强远光灯。


    孟绪初瞬间陷入短暂的失明,抬手挡住眼睛,千钧一发之际,脑中闪过一个让他汗毛倒竖的念头。


    ——那辆车,之前一直没开灯。


    这么漆黑的路面,哪怕弯道多,只要前方有车辆经过,老远就能感受到亮光。


    可刚才孟绪初确定前面没有光,就像是埋伏在路边的幽灵一样,那辆车一出现就近在咫尺,还瞬间打开远光灯。


    分明,分明就是故意的。


    孟绪初霎时扭头,却只来得及看见江骞猛打方向盘的手,然后是橡胶轮胎尖锐摩擦地面的声响、剧烈的撞击、翻滚、跌落。


    眼前陷入黑暗。


    好像晕了一会儿,又像是过去了很久,孟绪初再睁开眼时,四周漆黑一片。


    大概是视力不好的原因,起初有几秒他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好在不一会儿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轮廓,孟绪初看见前方破碎的挡风玻璃。


    意识逐渐恢复,第一个袭来的是胸口剧烈的疼痛,窄窄的安全带突然变成紧固的铁索,勒着他的胸口和肋骨,让他呼吸都疼。


    孟绪初抖着手摁开安全带,脱力束缚的同时,胸腔撕裂一样的痛,他猛地弯腰呛出一口血。


    喷溅的血迹没能让他产生多少波动,他随手擦了擦嘴角,扭头去看驾驶座,那里很黑。


    “……江骞?”孟绪初试探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应。


    霎时他心里弥漫起一阵恐慌。


    他忍痛爬过去,离得很近了才能看清江骞的脸,在江骞额角摸到一手的血。


    “江骞……”


    孟绪初又喊了一声,比刚才还有嘶哑。


    依然没人应,孟绪初心脏狠狠沉了下去,像被人拷住手脚按进冰水里,全身迅速失温。


    他连忙把江骞的安全带解开,跌跌撞撞推开车门,身上痛得站不住,直接跌了出去,爬起来时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撞他们的是一辆中型货车,直接把他们这辆加固越野撞得七零八落,而在事发的前一秒,江骞猛地往右打了一次方向盘,代替孟绪初承受了最猛烈的撞击。


    孟绪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上涌,腥甜弥漫咽喉,难受得要吐出来。


    两辆车都已经撞破了护栏,一半伸出去悬在崖边,而那辆货车倾斜的角度比他们还要大。


    孟绪初来不及管其他,一瘸一拐地绕去江骞那边,想要把他拉出来。


    但驾驶座的车门早就被撞得凹了进去,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孟绪初只得又折返回去,试图从副驾驶把江骞拉出来。


    但江骞太重了,全身都是肌肉,个子又高卡在里面,孟绪初怎么都拉不动他。


    恍惚中,耳边响起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地面的震动,让他们的车身也跟着摇晃。


    孟绪初被震得向后倒去,用力攀住座椅才勉强稳住身形,再回头时,后面那座货车已经不见了。


    它随着滚落的碎石一起掉进山崖了。


    这个认知让孟绪初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或许再过几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一秒,他们也会像那辆货车一样掉下去。


    而深夜的山崖暗不见底,像怪兽大张的咽喉,自深处漫出尸骨无存的血腥气。


    孟绪初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时间的紧迫,每一秒的流失都化作巨大的时钟,在脑海里滴滴答答倒数着。


    他再次抓住江骞的胳膊,拖住他的上半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向外拽。


    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眼前一片血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一定要把这个人救出来。


    就算死了也要救。


    不然他会后悔的,他会难过一辈子。


    “咔嚓!”


    孟绪初听到自己身上传出一声骨头的脆响,一只手臂忽然脱力,大概是肩膀又脱臼了,或者断了。


    但他好像不怎么觉得痛,咬牙最后一次用力,一直卡住江骞的某样东西似乎断掉了。


    惯性下两人齐齐跌出车外。


    石头撞到膝盖很痛,孟绪初却感到一阵心安。


    他勉力坐起来,挪到江骞身边,不停拍着他的脸:“江骞,江骞……”


    但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


    所有呼唤都石沉大海,夜空静谧,雾气四起,仿佛将他们关进了一个真空的瓶子。


    孟绪初渐渐感到一种无力和恐惧自心底深处弥漫。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又连累了一个人,还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江骞?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孟绪初用力捂住了脸。


    忽然身边人动了一下,孟绪初猛地抬头,看到江骞胸膛起伏了一下,随即咳了起来。


    他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好半天才停下来,然后翻了个身,自己坐了起来。


    他竟然坐了起来……


    孟绪初呆住了,先前还不断地喊着江骞的名字,现在却仿佛被定住一般不敢动了。


    江骞甩了甩脑袋,快速环视四周掌握了当前的情况,然后挪到孟绪初身边,撑住他的手臂:“伤到哪里了?”


    孟绪初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没事了?”


    江骞大概能猜到自己的状况,脑震荡晕了半天,现在后脑还剧痛,但他没告诉孟绪初。


    他不敢告诉孟绪初。


    因为孟绪初一开口,唇边就溢出血线。


    ——他越说话,血就越多,不断地从唇角涌出,但他自己毫无察觉。


    江骞瞬间心凉了半截。


    车一半悬在护栏外,在崖边摇摇欲睡,但他本人却安然无恙地躺在路边,想也知道是怎么出来的,总不能是他昏迷着自己梦游出来的。


    是孟绪初救了他。


    但孟绪初是怎么把他拖出来的?孟绪初怎么能拉得动他呢?


    江骞不忍心再想了。


    他摸摸孟绪初的脸,只摸到越来越多的血。


    “不说了,先不说话宝贝……”江骞声线颤抖,不断安抚着孟绪初。


    但孟绪初好像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嘴唇一直无意识地开合。


    “孟绪初!”


    江骞第一次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喊他,孟绪初一抖,停了下来。


    轰隆——


    身后发出巨响,激起满地烟尘,是他们的车终于不堪重负滚下了山崖。


    震动下江骞用力抱紧孟绪初。


    孟绪初越过江骞肩头,眼睁睁看着那辆车摇晃、坠落、在明灭的火花中消失于视线内。


    这一幕让他心中大恸,胸腔里尖锐的剧痛爆开,他喉头一滚,呕出了一大口血。


    第53章


    烟尘四起,山间回荡着淡青色的晨雾,间或夹杂凄厉的鸟鸣。


    事故现场盘山公路一侧的围栏支离破碎,车辆相撞后飞溅的零件四处散落,自弯道边一路滚下陡峭的山壁。


    地面溅落大大小小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四周拉起醒目的警戒线,搜救队来回穿梭于山间,记者举着话筒声嘶力竭。


    镜头来回移动,每一个画面都彰显着这场事故的惨烈,血腥冲击眼球。


    穆蓉掩了掩口鼻,略一抬手,荧幕上画面暂停,投影仪熄灭,紧接着灯光亮起,照亮偌大的会议室。


    “这就是当时的情况。”董事会秘书李文民放下遥控器:“当晚孟先生驾车去往山郦县,许是夜晚雾浓视线受阻,与一中型货车相撞,双双翻下山崖。货车司机当场死亡,尸体于山下水沟边被发现,但孟先生及其助理江骞先生仍然下落不明……”


    大会议室内满满当当,不仅本部相关人员悉数到场,就连各分部也各自派遣代表参会。


    李秘书话音落下,周围就响起低低的交谈。


    “……八天了,怎么会还找不到人?”


    “对啊,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有没有可能是偷偷去养伤了?”


    “……不见得。我现在在想究竟是没找到,还是找到了不让说。”


    “什么意思?”


    “哎呀,你想想那么高的山崖落下去,货车司机当场死亡,他们还能活吗?退一万步就算真有奇迹,那怎么可能到现在也不给消息?这种情况不觉得眼熟吗?就是不发丧的意思啊!”


    “!你是说……”


    “还真是,当年林董去世不也是这样吗,一个月后才出正式公告呢!”


    ……


    “——咳咳!”


    台下猜测愈演愈烈,孟阔用力咳了声,周围才稍微有所收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各异。


    他脸色很不好,这几天不光是搜救队在忙,他也亲自跟去找了好几趟,但都一无所获。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里逐渐人心浮动谣言四起,无论孟阔怎么镇压,都改变不了愈发严峻的形式。


    而最让他崩溃的是,孟绪初确实不见了。


    外界那么多猜测没有一条是对的,孟绪初既没有偷偷躲起来养伤,也没有真的被确定死亡——他就是不见了,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杳无音信。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孟阔第一个赶到现场,在他之前的只有报案人和当地警方,但那时候现场只剩一片沾满血腥的废墟,连报案人都表示没有见过任何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孟阔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孟绪初和江骞就像掉进了什么时空裂缝,在某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直到现在已经第八天了。


    孟阔从逐渐从最初的崩溃里回过神,开始感到悲哀和希望的渺茫。


    穆世鸿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大局:“事已至此,继续猜绪初是死是活好像没有太大意义。”


    穆蓉眉梢一挑:“这话什么意思?”


    “按照原计划,下周的董事会上,绪初就该正式上任了。”穆世鸿说:“可他现在下落不明,当务之急不应该先商讨对策吗?毕竟公司还要继续运作,外面那些人的嘴也该堵上了。”


    穆蓉笑了:“听二哥你的意思,是要代替绪初亲自上任了?”


    “不然是你吗?”穆世鸿哂笑:“当初的候补的本来就是我和绪初,现在他不在,我自然应该帮他接下这个重担。小阔你觉得呢?”


    孟阔挑了挑眼皮,没有接茬,只问:“您准备怎么堵外界的嘴?”


    穆世鸿一摊手:“当然是实话实说。”


    “意思是宣布死讯?”


    穆世鸿笑而不语。


    孟阔一嗤:“这时候又急着昭告天下了,当初承安叔叔死的时候,你们怎么就那么耐得住性子拖了整整一个月呢?”


    穆世鸿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孟阔学着对方先前的表情,笑而不语。


    林承安的死一直是集团内不太体面的回忆,不光是死状惨烈,更多的是高层仓促火化尸体却又对外隐瞒死讯的做法引人非议。


    这些年时不时就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公司内部碍于威压没多少人敢提,但此刻孟阔当着众人面说出了这个名字,周围立刻响起窃窃的低语声。


    穆世鸿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堪,梗着脖子扬手朝孟阔摔了个杯子:“你是嫌公司还不够乱吗!”


    孟阔唰啦推开椅子站起身,毫不退缩地怒视回去,现场顿时剑拔弩张,几个有眼力见的小秘书连忙上前拉住两人,好言好语地劝着。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孟阔回到家里都还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甩上门,心里堵得厉害。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个境外号码。


    孟阔不记得见过这串数字,某一瞬间,心脏却突然跳了起来,冥冥中预感到什么似的,手指开始发抖,小心翼翼按下接听。


    电流沙沙划过,他试探道:“谁?”


    对面很安静,过了几秒,响起一道熟悉的,让他几乎瞬间落泪的声音。


    “孟阔,是我。”


    ·


    一天前,凌晨。


    滴答——


    滴答——


    某种熟悉又渺远的声响在耳畔响起,由远及近,潜在水里般逼近。


    咚咚!


    有什么在撞击耳膜,惊雷落下般炸开、飞溅、燃起火花,模糊的画面骤然清晰,却又像时空抽离般不断扭曲变幻。


    一幕幕时而真实时而虚幻的场景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像拉开了某种老旧的胶片。


    孟绪初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刚出生的他、被扔在摇篮里独自大哭的他、小学里认生的他、中学里孤僻的他,还有大学里短暂快乐过的他。


    好荒唐,这个婴儿真的是他吗?他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刚出生的样子?


    意识在混沌中挣扎,孟绪初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走马灯了,是要死了……


    可画面倏而一晃,他又看到了几年的除夕,他最后一次见他亲生母亲的那天。


    母亲做了一桌菜,边吃,边笑着,又边落下眼泪,温馨的场景飞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空旷的桌子,摇晃的烛光照不清周围的陈设。


    母亲微笑着给他夹桌上并不存在的菜,一遍遍温和而又不厌其烦地跟他过去的事,讲那些让她痛恨的事。


    讲父亲是怎么出轨的,她是怎么怀着孕亲自捉|奸,又是怎么痛不欲生地把孟绪初生下来的。


    她精神状态不好以后,就喜欢拉着孟绪初说这些事,每一遍都绘声绘色。


    每次讲到同一个地方,就会突然疯狂喊叫起来,埋怨着都是因为怀上孟绪初,她才会变得又胖又丑,父亲才会去外找女人;埋怨着都是因为早产生下孟绪初,她才会坏了身体。


    然后一遍一遍地打骂孟绪初。


    最后的最后,她喊累了哭累了,又会蹲下来抱住孟绪初,怪他对他们太狠心,把她变成一个没有家的女人。


    但那天母亲一直很冷静,穿一件红裙子,把家里所有照片都烧光,给孟绪初喂了安眠药,然后拉着他从三楼露台一跃而下。


    孟绪初再次清晰感受到了那种失重,眼前是熊熊火光,还有母亲火一样的裙子。


    烈焰烧灼在视网膜上,引起阵阵灼痛,逼人流泪,他突然又看见了江骞。


    他身后是漆黑的空山,破碎的越野车挂在护栏边摇摇欲坠,紧接着车体陨落激起火苗,滋啦点燃山火,霎时将黑天映得血红。


    江骞的眼睛也在烈焰中亮起,灼灼的,洁净的,很用力地抱紧他,直到火光将他们吞灭。


    滴——!


    孟绪初深深倒吸一口气,溺水般惊醒,火焰如潮水退去不留痕迹,眼眶却还残留灼痛。


    他用力大口呼吸着,胸腔撕裂一样的疼痛。


    耳畔还在轰鸣,孟绪初用了好几秒才意识到那不是爆炸,也没有陨落,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眼前是浓重的黑,他鼻子里似乎插着管子,氧气源源不断进入体内,监护仪器略显杂乱地滴滴响着。


    这个地方很暗,隐约回荡着空旷的气息,监护仪闪动的微光原本可以照亮一小片空地,但对夜视糟糕的孟绪初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这不是他的医院!


    这是哪里?!


    极度的黑暗和陌生的环境霎时唤醒孟绪初脆弱的神经,他几乎是本能地翻身下床,挣脱了手背的吊针,两腿发软跌在地上。


    飙升的肾上腺素短暂地帮他屏蔽掉疼痛,孟绪初手掌撑在光滑的瓷砖上,四处划了一圈也没能摸到东西。


    他又向前挪了挪,忽然碰到一段绸布似的东西,好像是窗帘!


    心脏砰砰作响,孟绪初撑着墙面站起来,感到自己呼吸发颤,他捏住窗帘一角,用力一扯。


    哗啦!


    厚重的遮光窗帘扬起,光亮争先恐后挤进缝隙洒进窗内,视野瞬间开阔。


    孟绪初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夜景。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座城堡的夜景。


    尖尖的高楼,深褐的墙壁,闪烁的喷泉,还有其间高耸的神女雕像。大大小小的古堡高低错落,尖尖的角像坠在夜幕里的星星,小窗透出点点光亮,深夜里四处都流光溢彩。


    孟绪初站的地方似乎格外高,极目远眺是广阔的草坪,更远是漆黑的森林。仿佛一个被隔绝世外,需要穿过层层迷雾才能抵达的童话世界。


    孟绪初头晕了一下,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真实,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醒过来。


    现在会不会还是梦?


    他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推开窗,清扬夜风扑面而来,均匀柔和地洒在脸上,是很容易让人迷醉的触感。


    孟绪初扶着窗台,心里却弥漫起浓重的彷徨与无措。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将他从怔忪中拉回神,他猛地转身,同时房间内灯光大亮,逼得他抬手挡住眼睛。


    紧接着,听到有个女人惊慌失措地喊出一串英文:“我的天吶,你醒了?!”


    “天吶你怎么站起来了?!”


    “天吶你的手!”


    声音迅速逼近,像要拉起孟绪初的手查看,孟绪初受惊甩开,踉跄着靠在窗台上。


    他被强光逼出了点眼泪,视线渐渐恢复,昏花的视野里出现一位金发碧眼的大美女,深夜仍然穿着套裙,手忙脚乱想来扶他。


    她身形高挑,应该将近一米八,穿着高跟鞋比孟绪初还高出一点,看孟绪初的眼神像在看自己可怜的孩子。


    孟绪初只觉得头晕得厉害,撑在窗台上偏头咳了声,勉强站稳,警惕地和素未谋面的金发美女保持距离。


    因为虚弱,他脸色格外寡淡,甚至透着冰冷,用英文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美女只急切要来扶他:“你先躺下,你需要躺下,你肋骨断了!”


    孟绪初躲开她的手,执拗地问:“你是谁?”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以为这样的强撑能带来什么威慑。


    事实上在外人眼里他根本摇摇欲坠,脸色煞白,眼睛像哭过一样,干裂的嘴唇因为疼痛发抖,右肩脱臼带着夹板,空荡荡的病服套在身上,领口处隐约可见肋骨骨折后绑上的固定带。


    他还能够站立,全靠身后窗台的支撑,但或许是撑得太用力,手指和关节惨白地轻颤,手背上针头撕裂的创口汩汩流出鲜血,顺着指尖落在墙沿。


    但神情却一片淡漠,像只无依无靠而不得不警惕一切的小兽,对陌生事物流露出天然的抵抗。


    美女都快疯了,却又不敢再靠近他,只能诡异地进行起自我介绍,用飞快的语速掩饰慌张:“我、呃,我叫克丽丝汀娜,你可以叫我克丽丝,或者我的家人也会亲切地叫我NANA……”


    “好的,克里斯汀娜。”孟绪初没有感情地打断。


    他问她是谁,不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或者小名,而是她的身份,但他没有力气再解释,忽略对方略显尴尬的表情,又问:


    “所以,这是哪里?”


    克丽丝汀娜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为难地笑笑:“这是‘OUE HOUSE’,我们叫它OUR HOUSE。”


    孟绪初皱眉:“our house?”


    “是的,”克丽丝摊了摊手,解释道:“没有名字,就是‘OUR HOUSE’——别这么看我宝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到这里开始,他们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孟绪初敏锐地捕捉到什么:“他们?谁?”


    克丽丝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就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这么说的。”


    孟绪初觉得很荒唐。


    从睁开眼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这座建筑,或者说这些建筑群,规模怎么也不能用“house”一个词来覆盖。


    但这位美女自己看上去也迷迷糊糊的,显然再也问不出更多的。


    孟绪初撑着窗沿,清晰地感到全身力气在流逝,已经快要站不住。


    短暂升高的肾上腺素早已退去,疼痛攀上脊髓,全身骨头都像被拆开又组装起来一样,泛着零零散散的,碾压一样的疼。


    他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一下,像竭力压下去什么,半晌轻轻吐出一口气,问:“江骞呢?”


    没人回答,空气陷入沉寂。


    孟绪初睁开眼,看到美女脸上满是茫然,嘴唇蠕动,半天才憋出一个词:“什么?”


    孟绪初眉心一跳,更用力地说:“江骞。”


    克丽丝皱眉,托腮仔细想着,末了摇头:“抱歉,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的茫然不似作假,歉疚的神情也相当真切,孟绪初却像看不懂似的怔了好久。


    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撑更多的思考,孟绪初大脑像生锈一般迟钝,甚至没来得及去想江骞的另一个名字,耳畔就轰地炸开。


    心跳猛烈撞击胸腔,说不清是心痛还是害怕,撞得他咽喉一阵一阵泛着腥甜。


    那瞬间,孟绪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认识江骞。


    这里的人不认识江骞。


    那江骞在哪里?


    江骞去哪里了?


    江骞……还活着吗?


    克丽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一句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以至于孟绪初听后表情空白一瞬,眼眶竟然红了。


    他踉跄地向后栽去,但退无可退脊背撞在窗框上,像砸疼了后肋骨,脖颈无力地仰了仰,很轻地咳了一下。


    克丽丝想扶他,他却突然沿着墙边滑了下来,爆发出剧烈咳嗽,甚至呛出血沫。


    克丽丝头皮都紧了,尖叫着蹲下身,伸出手又不知道要怎么碰他,嘴里把耶稣上帝喊了遍,最后崩溃地呢喃:“他会杀了我的……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步流星闯进来。


    克丽丝觅声抬头,下一秒蹭地站起来,嚎道:“天啊赛恩斯你可算来了,他他他……”她指尖发颤地指着地上:“他吐血了!”


    江骞径直越过吓哭的女孩身侧,蹲下揽过孟绪初,孟绪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唇瓣中溢着血红,弓身不住地咳嗽着。


    江骞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气结的:“怎么会这样?!”


    他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


    克丽丝欲哭无泪:“我不知道啊,他找人,找不到就哭了,哭了就吐血……”


    “找谁?”


    “J……Jiang……”克丽丝一口蹩脚的中文,半天都没能把那两个字说完。


    江骞却怔住了,低头深深看了孟绪初一眼,身上的火气似乎被什么唰地浇灭,只剩一声轻叹,反手挥了挥,把背后手足无措的女人赶了出去。


    克丽丝如释重负仓皇逃走,病房里安静下来,江骞摸了摸孟绪初的脸:“你在找我?”


    孟绪初咳嗽渐息,胸前仍然起伏不定,仓促地喘息着,抬头看到江骞,倒默默了良久。


    “怎么了?”


    江骞轻声道,话音落下,孟绪初的眼泪也随之滑落,滚烫的,一大颗一大颗的往下掉。


    江骞心惊了一瞬,连忙把他抱紧,“我在呢,我在呢宝贝。”


    他小心护着孟绪初的肋骨和手臂,把他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圈在自己怀里。


    “吓到了吗?……没事的没事的,我就在这里……”


    “不哭了啊,别怕。”


    孟绪初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无法用理智掩饰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攥着江骞肩头的衣服,在他怀里一言不发地掉着眼泪。


    怎么哄都没用。


    江骞头一次在哄孟绪初这件事上感到挫败,不明白他明明已经极度缺水,嘴唇干成那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流。


    但转念一想,大概是孟绪初这些年都很少哭,这么多眼泪不是突如其来的,是从前每一天、一天天、一滴一滴攒下来的。


    攒得多了,积得久了,偶尔有一次忍不住,好像也不能怪他。


    如果连哭都不让,那么偶尔才掉一次眼泪都不允许,实在太残忍了,会显得孟绪初像个小可怜。


    但孟绪初讨厌别人觉得他可怜。


    所以江骞只能抱紧他,让他在自己怀里悄悄哭一次,哪怕知道这个姿势对他受伤的肋骨和肩膀都不好,可能会伤到他,也依然用力抱着他,一遍遍轻抚过他的脊背。


    孟绪初精神一直很紧绷,直到医生过来给他打了一次镇定,他才终于在江骞怀里睡了过去。


    这次江骞再也不敢离开,就这么守在床边,出神地看着孟绪初消瘦的脸庞。


    哪怕用了镇定剂孟绪初也睡不安稳,可能是身上疼,也可能是心里难受,眉心一直蹙着,时而辗转,无意识低语。


    江骞给他擦了擦汗,没睡到一会儿,他又在一次咳嗽中惊醒。


    床头灯一直亮着,于是江骞很清楚地看见了,他清醒时是怎样令人痛心的神情。


    睁眼那瞬间,意识脱离掌控,情感不受控制,所有反应都出自最本能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江骞在孟绪初眼里看到了浓重的不安和无措,甚至有种神经质的紧张。


    因为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一切都陌生且不由他掌控,发生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当然还无法预料的。


    而孟绪初最讨厌这种感觉。


    如果事情脱离他了解和控制的范围,他就会感到极度的焦虑和不安。


    这种情绪以往都能被他很好地控制压下,面上不留痕迹,可过于虚弱的身体状态让他疲于应付,更会加深他的不安。


    所以落进江骞眼里的,是他颤抖着惊醒,在同一瞬间惊慌地要拔掉手上的吊针,似乎想逃去什么地方。


    江骞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般怔住,抬起眼眸怔忪地看了江骞一会儿,而后缓缓恢复平静,视线变得清明。


    他发现自己的手背被包扎了起来,纱布上隐隐残留干涸的血迹,是他上一次醒来扯掉针头划烂皮肤留下的伤口。


    现在吊针扎在了他肘窝里,冰凉的药液顺着小臂流遍全身。


    他轻轻靠回枕头上,把手抽了回去,藏到被子下,在江骞泛红的眼睛下移开视线,掩饰般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第八天。”江骞说道,声调略显哽咽:“天快要亮了。”


    孟绪初眼皮抬了抬,循声望向窗外,似乎是想捕捉到关于天亮的痕迹。


    “我躺了这么久吗?”他喃喃道。


    江骞嗯了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一会儿:“你肋骨断了,刺破内脏,挺危险的。”


    短短十几个字,江骞说得有点艰难,每说一句,眼前就浮现起孟绪初在他怀里大口吐血的样子。


    吐完就昏迷,怎么都叫不醒,迅速失温、失血,变成枯萎衰败了无生机的模样。


    那真是……相当惨烈的画面。


    他的表情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孟绪初了,孟绪初抿了抿唇,再一次岔开话题:“那边怎么样了?”


    江骞深吸一口气:“孟阔在处理。”


    孟绪初扭过头,抬起睫毛看他,眼睛被床头灯照得亮亮的:“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江骞注视着他,无法拒绝用这种神情说话的孟绪初,只能拿出手机拨通孟阔的号码。


    孟绪初没力气,也不需要避讳江骞,轻声说:“开免提吧。”


    电话过了很久才接通,孟阔略显颓丧的声音传过来:“谁?”


    “孟阔,是我。”


    对面足足沉寂了好几秒,孟绪初有所预料般偏过头,紧接着手机里爆发出孟阔激烈的哭喊。


    他口齿不清哭爹喊娘地嚎了半天,孟绪初没有打断他,等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了,收敛了,才开口:“你还好吗?”


    “呜呜呜我、我好,我一切都好……哥你、你怎么样啊……”孟阔压抑着哭声,听上去很像咬着什么东西。


    孟绪初不由弯了弯嘴角:“我没事。”


    “真的吗呜呜呜,可我听着咋恁虚呢……哥你开个视频啊!”


    “真没事。”孟绪初笑了笑,说起正事:“别哭了,现在你那里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孟阔就来气,愤愤道:“还说呢!那群杀千刀的,你不在他们一个个都疯了!”


    孟阔简短地把情况跟孟绪初说了一遍,怕孟绪初听了生气,刻意忽略了一些过分丑恶的嘴脸,只把各方怎么铆足劲想从他手里瓜分好处的事情说了。


    “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孟阔最后呸了声,铿锵有力道:“你一定要赶紧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孟绪初却说:“别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孟阔愣住了:“……啊?”


    “也别让他们觉得我真的死了。”


    孟阔哭过头了没听懂。


    孟绪初叹了声:“一天找不到尸体,他们就一天不会安心,先让他们慢慢找吧……”


    他还想说什么,却皱了皱眉,倒吸着气按住隐隐作痛的肋骨。


    江骞直接收走手机,关掉免提,对对面说:“他不舒服,挂了。”


    通话结束得猝不及防,孟阔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机,耳边只剩下一连串忙音。


    他在心里把江骞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因为想到孟绪初还好好活着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另一边,孟绪初咬着牙忍痛,不太满意地瞪了江骞一眼。


    江骞也不做辩解,把手机塞回裤兜里,俯身检查孟绪初胸口的固定带:“怎么疼起来了,绑得太紧吗?”


    孟绪初摇头,江骞又问:“呼吸费劲吗?”


    孟绪初还是摇头。


    那就是单纯伤口愈合的痛了,这个江骞也没有办法,只能抚着他的胸口安抚。


    孟绪初疼出了汗,但只是咬牙忍着,不出声也不喊痛,甚至没有让江骞拜托医生来一趟,给他加点止痛药。


    江骞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俯身按住他的额角。


    “这是我家。”他说。


    孟绪初顿了顿,不太明白地抬起头,就又听到他说:“所以不用怕。”


    “痛可以告诉我,不舒服也可以说,如果不喜欢病房的环境,那就去我的房间住,不远,就在对面那栋楼。”


    孟绪初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在发烧,怕乱跑会增加别人的负担,毕竟这里不是亚水,不是他可以任性的地方,医生也不是那个最熟悉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小老头了。


    可这间病房实在太大,空旷又陌生,他一醒来就忍不住想逃,不安的恐惧在心里乱撞。


    江骞看着他纠结的神情,轻声问:“好吗?我抱你过去。”


    孟绪初抿了抿唇:“不会麻烦吗?”


    江骞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他拿出手机给医生发了条消息,又重新弯下腰,捧起孟绪初的脸:“我说这是我家,不是在跟你介绍。”


    “——我是在告诉你,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不会造成任何麻烦,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孟绪初,眼睛很亮,视线很重:“你很安全,宝贝。”


    第54章


    被江骞抱出来的时候,孟绪初才看清这座房子里面的样子。


    像小时候看过的格林童话活过来了一样,是座非常古老的建筑。


    廊柱高耸刻满浮雕;壁灯托在古铜的灯台中,深深嵌进墙壁里;走廊宽阔幽深,繁复地延伸去四面八方,连接着一个个不知去向的出口。


    每隔一小段路会出现一盏壁灯,照亮泛黄的墙壁。但要过很久才能看见一扇门,统一的拱形样式,巨大的、沉甸甸在墙面上凹进去,金属门框严丝合缝地闭着。


    孟绪初不知道里面那些巨大的空间都用来做什么,夜风微凉,他轻轻转过头。


    走廊另一边完全敞开,越过深色的金属栏杆,外面的景色的一览无余,星空和对面建筑闪烁的光晕交相辉映,亮晶晶呈现在眼底。


    这些建筑其实是有点浮夸的,即便现在老了,旧了,斑驳了,掉漆了,又被翻修过无数次,也透露着昔日的辉煌,难以想象刚建成时是怎样的奢华,又耗费了多少物力财力。


    “怎么了,”江骞问:“不喜欢吗?”


    他似乎也认同这座建筑的浮夸,难得有些尴尬:“房子不是我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买下来的,那个年代……”他咳了声:“那个年代比较流行这种风格。”


    孟绪初略微出神地凝望陌生的一切,嘴角轻轻上扬:“没有,挺好的。”


    他额发被夜风吹得晃动,眼底也有星星的倒影,江骞很少从他眼里看到这种单纯的神情,心下微动,放慢脚步往栏杆边靠了靠,让他多看一会儿。


    星光溅落,孟绪初的目光变得更加专注,江骞将他抱起来一点,没忍住问:“那到底在看什么?”


    孟绪初顿了顿,像被从某种沉思中唤醒一般,收回视线,垂下眼帘,“没什么。”


    他神色和话音都淡淡的,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是那种小孩子被橱窗里的漂亮娃娃吸引,正仰着头亮晶晶的看得出神,就被家长打断牵着手要带回家的委屈。


    江骞手都麻了下,觉得这种形容出现在孟绪初身上既荒谬,又恰如其分到让人心软。


    “没不让你看……”他斟酌着找补:“只是有点好奇……”


    孟绪初大概能猜到江骞那些心理活动,但他压根没觉得委屈,本想辩解两句一开口就肋骨就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任由江骞自行发挥想象力。


    离开病房前医生来给他打过一次止痛,现在药效还没上来,嗜睡的副作用却先到,孟绪初在昏昏欲睡和一刻不停的隐痛中挣扎,逐渐感到难熬,捂着肋骨咬了咬下唇。


    他脸色确实不好,江骞见状也没了说话的心思,加快脚步往电梯的方向走。


    这栋房子改建后被用来充当医院,江骞住的地方在另一栋楼,虽说隔得不远,真走过去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抵达时孟绪初倚在他怀里阖着双眼,几乎像要睡着,江骞每一步都放得异常轻,走到房间门口时忽地顿了下,脸上浮现细微的犹豫。


    “怎么不进去?”


    孟绪初轻声说,他半张脸埋在江骞肩头,声音闷闷的传出来又轻又软。


    江骞诧异地低下头:“你没睡着?”


    孟绪初没应,过了两秒睁开眼,和江骞略显犹豫的视线对上,以为是对方两只手都抱着他不方便开门,没多想便按着肋骨微微起身,压下了门把。


    那瞬间,耳边传来叮叮咚咚的脆响,江骞居然在门口挂了一串风铃。


    孟绪初循声抬头,看见的就是一颗颗漂亮的白色贝壳,高低错落连成串,轻轻摇晃着撞击风铃管,脆生生轻响着。


    紧接着房间里灯光亮起,又是一整间房的贝壳,比起在孟绪初家里看到的有过之无不及。


    这座老式的建筑里,每一个角落的装饰都华贵,但江骞的房间却很简单。


    一眼可以望穿的面积,洁白的墙面,灰色的地砖,一张桌子一张床,简洁到极致,衬得那些华丽的贝壳装饰像凭空出现在里面,格格不入但主人分外珍惜。


    孟绪初手指僵了僵,这才明白江骞犹豫的源头,心里腾起一种手脚发麻的不自在。


    他转过头,不可避免地对上江骞的眼睛,心里一乱,仓促移开视线。


    江骞也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背,抱他走到床边,弯腰很轻地把他塞进被窝里,再盖好被子。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江骞关掉卧室里的主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转身去洗手间里接热水。


    暖光从洗手间门缝里溢出,孟绪初仰头看着床边的小灯,感到心脏格外汹涌地跳动着。


    他有一肚子话想问江骞,非常急切,立刻就要知道。


    但视线开始模糊,带着镇定作用的止痛药逐渐生效,经久不散的疼痛在身体里变得麻木,他的意识也随之模糊。


    当江骞再次回到他身边,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觉得热气像温泉一样包裹着他,蒸腾着脸颊,让他几乎瞬间陷入沉睡。


    “江骞……”孟绪初眼睛都睁不开了,用气声喊着江骞的名字,比起说话,更像是某种呓语。


    “在呢。”江骞握住他的手指,俯下身,轻轻摩挲着他缠满纱布的手背。


    那里刚刚划破了好大一条口子,牢牢固定的针头嵌在皮肤里,被那么用力地扯掉,皮开肉绽,血顺着手指流了一串。


    江骞很是心疼地托着他的掌心,看着隐隐还要渗血的纱布,自言自语般:“以后别总是这样了……”


    孟绪初其实没有彻底睡着,知道江骞在他身边,离他很近,也能听到他说了什么。


    神经敏锐地绷着,他很想问问江骞为什么要说“总是”,但话到嘴边只能变成嘴唇轻微的开合。


    “你……”孟绪初喃喃的:“你到底……”


    最终没能说出口,困倦洪水一样将他吞噬,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化为指尖无意识的颤抖,轻轻挠了挠江骞掌心。


    ·


    孟绪初身体太虚弱,恢复意识前体温就一直时高时低,这次睡过去后又没能很快醒来,反复发着烧。


    就这么一连昏睡三天才勉强恢复了精神。


    醒来时江骞不在,有个医生来给他检查了一遍,撤掉了快要在胳膊里生根发芽的留置针。


    房间里恢复安静后,孟绪初支撑着下了床。


    他躺了太久,双腿都没有力气,稍微动一下肋骨疼得要命,勉强走了几步后,只能坐到轮椅上,疼出一脑门汗。


    他微微倒吸着气,弓着要捂住肋骨,足足缓了好几分钟才把这阵疼痛熬过去,之后再也不敢逞强,摇着轮椅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江骞的房间面积不大,哪怕是坐轮椅也很快就能逛完。


    孟绪初身边没有手机,联系不到人,自己待了一会儿头一回开始因为孤独而发呆,破天荒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百无聊赖。


    江骞窗前也有贝壳风铃,很淡的蓝色,在微风里一下一下轻盈晃动,孟绪初下意识伸手去碰,堪堪隔着一寸的距离,怎么也摸不到。


    他尝试着伸长手臂,换来的就是身上骨头咔咔一响,没有愈合的肋骨发出即将散架的警告。


    他吃痛地收回手,再也不敢乱动。


    连和风铃玩的权利都被剥夺后,孟绪初纠结半晌,最终没抵得住无聊的侵袭,打开门,推着轮椅晃荡了出去。


    他活了二十大几年,永远在为各种各样的事奔波忙碌,真的猛一下闲下来,竟然习惯不了,不找点事做浑身都不自在。


    但他不敢走太远,牢记着这里不是自己家,走得很小心很安静。


    这栋房子内部结构复杂,每一条走廊都四通八达,电动轮椅不需要自己动手,孟绪初就一路留神记着路,以免待会儿找不到回来。


    迷路事小,万一江骞找不到他发起疯来就很麻烦。


    下午阳光很好,屋梁顶部的彩色玻璃映得地面璀璨生辉,楼下草坪广阔,鲜花招摇绽放着。


    一路没有遇见其他人,孟绪初晃荡一会儿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调转方向准备回去,忽然听到另一侧走廊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刚才从那里经过,知道那边有一间活动室,大概是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要进去玩。


    而让他为难的是,活动室是开放式的,没有门窗遮挡,他原路返回势必要从那里经过,并和那些人打上一个照面。


    孟绪初其实有点累了,不太想和素未谋面的人寒暄,更不想坐在轮椅上被人围观。


    他咬了咬唇,犹豫着要不要换个路线,反正这栋房子到处都是走廊,一定能够有另外一跳路可以绕回去。


    只是那样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了,孟绪初叹了口气,陷入两难。


    ——“已经十一天了,赛恩斯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看一眼他带回来的男孩?”


    说话声传进耳朵,话题有关于江骞和自己,迫使孟绪初停了下来。


    “好像身体很不好,赛恩斯都说不让我们打扰了,或许再过几天就能见面吧。”


    “克丽丝不是见过吗,真的像传说里那么漂亮吗?”


    “呃……确实很漂亮。”


    这是唯一一道熟悉的声音,孟绪初脑海里浮现起刚醒来时,见过的那位金发碧眼的大美女。


    只是克丽丝听起来有些气馁:“我好像吓到他了,赛恩斯再也不允许我上楼。”


    另一个女声说:“我昨天帮格雷医生拿药的时候也看了一眼,老天啊,你们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亚洲面孔,我本来一直分不清亚洲人的脸!”


    克丽丝附和:“是的!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是黑色的!那么亮吗,像小鹿一样,比我结婚用的黑珍珠都亮!”


    “怪不得赛恩斯要为了他跑大半个地球去亚洲。”


    “赛恩斯真的把他的小鹿带回来了我才惊讶,他去了两年,我都以为他追不到人不好意思回来了。”


    “老实说,我们谁都不觉得赛恩斯竟然还能交到男朋友,他脾气那么臭。”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赛恩斯长得很帅,”一个男声插话进来:“而且他是个富有耐心的猎人。”


    “赛恩斯有耐心?”女生大笑起来:“你忘记他去亚洲前补习中文,但是发疯一天撕了三本书吗?”


    “额……他只是不爱学习,但小时候我陪他在原野里打猎,他可以为了猎到一只鸟等待一整个下午。”男生强调道:“总是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猎人,我们必须承认。”


    去亚洲前恶补中文,孟绪初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那对江骞来说大概确实很困难,这点孟绪初深有体会,毕竟当初他第一次罚江骞抄书学中文时,江骞痛苦茫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大约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江骞才能略微耐心地待在书桌前,将三字经的前两页从头抄到尾。


    直到后来连孟绪初自己都深刻认识到,抄书对提升语言能力没有丝毫帮助后,江骞才得以免除这项刑罚。


    “哦等等,我那天偷偷拍了一张他的照片!”那个女生突然说。


    孟绪初心也跟着陡然紧了一下,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虽然偷拍别人不好,但我实在太想让你们看了,”女生说:“赛恩斯虽然脾气很坏,但眼光真的很好!”


    孟绪初扶额,尴尬得想要悄悄逃走。


    “额……我好像见过他。”那个男生突然犹疑着开口。


    孟绪初猛地停了下来。


    后方没有了声音,旁人似乎也格外震惊似的,空气凝滞两秒。


    “怎么可能……”克丽丝说:“谁都知道赛恩斯是第一次带他回来。”


    “对,没错没错,所以我不是在这里见的他。”男生说,“你们还记得赛恩斯和布鲁争继承权的那年吗?”


    “对!就是那年!”他肯定道:“当时布鲁和亚洲的一股势力私下策划着什么,结果受了重伤从索马里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赛恩斯才得到了继承权!”


    “那年他其实也去了索马里,还多待了三周才回来,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可不是说他在那里是去帮布鲁处理后续吗?”克丽丝皱眉:“你一定认错了科特。”


    “才不是!”叫科特的男生激动起来:“后续其实一周就处理好了,但当时赛恩斯一直待在索马里的一家医院!”


    他回忆着,当时赛恩斯一直都独来独往,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去医院。


    科特能有机会和赛恩斯去一趟,还是因为当时他陪赛恩斯在码头处理事情,中途赛恩斯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紧接着就仓促离开,甚至没工夫管他。


    他还记得那时候医院走廊里很乱,有个看上去五六十岁但十分儒雅的亚洲男人带很多人堵在里面。


    整个走廊几乎都挤满了亚洲人,中年男人从病房里接走了一个异常好看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似乎刚刚惊醒,情绪极其不稳定,手背的吊针被挣脱,汩汩留着鲜血,被他父亲模样的中年男人拍着背安抚了好久才勉强平静下来。


    当时科特就跟在赛恩斯身后,看着赛恩斯猛地停下脚步,隔着乌压压的人群注视那个方向。


    漂亮男孩手上的血弄得到处都是,但来接他的中年男人并不在意,很耐心地安抚着,看上去是真心爱护他。


    赛恩斯盯着这一幕看了很久,眉宇间密密散布着让人弄不明白的情绪,让科特不敢出言打扰。


    良久赛恩斯才垂下眼,像还有什么留恋的事一样,停顿了一下,而后默不作声地后退,转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科特一直都记得那个男孩子,就像克丽丝说的,他有一张非常独特且美丽的亚洲面孔,眼睛乌黑,晶莹剔透,仓皇的神态尤其像他们小时候在原野里,见过的迷路的动物。


    哪怕时过境迁,时光让这个男孩子的脸庞变得更加消瘦,也抵消不了那一眼留下的深刻印记。


    “没错,是他,”科特喃喃道:“我发誓我不会认错。”


    “那天以后,赛恩斯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医院。”


    第55章


    孟绪初僵硬地愣在原地。


    他记得这一天的。


    一直都记得。


    五年前的船难,所有人都受了伤,穆海德父子自顾不暇将他丢弃在海上,自己逃了回去。


    林承安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找到他,把他从索马里的一家医院带了回去。


    孟绪初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救了他,回去之后每一次关于这件事故的调查都以失败告终。


    但他明确知道的是,记忆里从未出现过江骞这个人,他也从未见过这张脸。


    所以真的是江骞救了他吗?


    江骞……救过他?


    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啊?


    为什么,不让他找到他?


    心脏猛烈跳动着,孟绪初在一阵心悸中弯下腰,痛苦地捂住胸口,难过得眼眶发酸。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那边注意,活动室里安静片刻,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试探着上前,果然在走廊岔口看到了一个人。


    ——坐在轮椅上,浅灰色家居服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段很深的锁骨,显然这件衣服不是他本人,而出自谁不言而喻。


    众人脸色各有各的难看,冲在最前面的女生一个脚剎,抬手捂住脸。


    孟绪初已经坐直了,虚虚靠在椅背上,微垂着头,头发略微长了些,没来得及剪,挡住了视线,也遮掉了眼底情绪未褪尽的痕迹。


    他身形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很单薄,下颌消瘦,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俨然是大病还未愈的模样。


    但下午阳光姣好,顶窗彩色玻璃投下绚烂的光斑,落在他身上,竟然显出一种绮丽的美丽柔软。


    这种独特的内敛的气质,在这群以自由奔放为生活准则的人眼里,就像水晶一样纤细,比特蕾莎修女还要圣洁,比断臂维纳斯还要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科特几乎是下意识理了理头发,露出带有八颗大牙的社交微笑,抬手挥了挥:“嗨。”


    他从两位女士中间挤出来,忽略她们见鬼了的表情,用刻意且低沉的嗓音:“哦,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优雅的青年,能在如此美妙的下午与您会面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唔!”


    克丽丝从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脚把他踹回活动室,压低声音警告:“想被赛恩斯扔进森林喂鳄鱼别带上我们!”


    哗啦!活动室里噼里啪啦作响,混合着科特的哀嚎,显然摔了个人仰马翻。


    克丽丝拨了拨略显凌乱的发丝,小跑到孟绪初身边,一副见笑的表情:“您别管他,他一个小时前刚被诊断出精神失常。”


    另一个女生也跟着附和:“是的是的,我们正准备将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告诉赛恩斯,却先被您知道了,真是抱歉……”


    克丽丝尴尬地笑笑:“您累了吧,我送您回去?”说着就要来推孟绪初的轮椅。


    孟绪初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那个叫科特的男生莫名其妙闹一通,倒是给了他缓冲的时间,现在眼底只剩下惯常的柔和平静。


    “不用了。”他轻声说。


    这种微微抿唇露出安静笑容的模样,对克丽丝来说简直是杀伤性的,她刚结婚,正期待着拥有一个自己的小baby,看孟绪初的眼神柔软泛滥。


    “真的不用吗?”她温温柔柔地说:“自己推轮椅很累的,还是我帮你吧。”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看了克丽丝的眼神变得欲言又止,在对方过分热情的回视中下意识后移。


    顶着克丽丝殷切期盼的目光,孟绪初闭了闭眼,而后坚定地挪动手指,按下轮椅扶手上的某个按钮。


    下一秒,轮椅平稳前行几十厘米,再停下来,孟绪初扭头看向克丽丝,礼貌地笑了笑,意思是自己推也挺方便。


    克丽丝蓄势待发推轮椅的手悬在半空,略显尴尬地收了回去。


    即便一直对这架轮椅的功能了如指掌,她还是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哇哦,原来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哈哈哈……”


    孟绪初:“……”


    孟绪初抿唇,露出一个得体的笑,而后略一颔首,操控轮椅扬长而去,飙得比小电动还快,迎风飘扬的每一根发丝都明明白白写着:不愿再待一秒钟。


    另一个女生抱着胳膊走到克丽丝身边:“瞧他的背影,他真可爱。”


    克丽丝忧心忡忡:“我是不是又吓到他了?”


    “我好像也是。”女生按按额角:“真怕他听到我偷拍他,会觉得我是什么奇怪的人。”


    “这都要怪科特。”克丽丝说。


    两位女士对视一眼,达成共识:“没错,都怪科特。”


    “关我什么事?”科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走出来,撑着墙壁和她们一起看孟绪初飙轮椅的背影。


    “本来赛恩斯精神就很不正常,”克丽丝说:“因为你的搭讪,他现在一定觉得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有毛病。”


    “要是这么说的话,”科特微微一笑:“你已经成功了,毕竟他是在你说完话才吓得逃走的。”


    ·


    “砰”一声门关上。


    风铃叮咚作响,孟绪初看着紧闭的房门仍然心有余悸。


    这栋房子里的人都太热情了,他认识的人里,孟阔已经能算得上社交悍匪,但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对一个陌生人露出那么热情盎然的眼神。


    孟绪初擅长勾心斗角,习惯揣摩人心,却唯独不适应热情,就连卫生纸刚到他家里时,总黏在他身上,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应对。


    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又见不到了,孟绪初轻轻叹息,有点想家里那只黏人的小狗。


    他把房门关好,撑着轮椅慢吞吞上了床。


    在外面晃荡一圈,肋骨又开始疼,孟绪初弓着腰忍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行。


    他记得房间里应该是有止痛药的,只是原本放在床头,现在却不见了。


    孟绪初摁着肋骨小心侧过身,弯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每动一下都忍不住倒吸着气。


    第一层没有,第二层也没有,他咬了咬牙,更用力地伸长手臂,拉开最下面一层时冷汗都浸了出来。


    还好药瓶确实在里面,他勉力捞出来,拧开瓶盖,也不喝水,直接硬吞了两粒。


    苦涩在唇齿间漫开,孟绪初呼吸发着抖,药瓶从床边滚到地上也没精力管,双眼空洞地凝视着虚空,默默忍痛。


    等到药效略微开始起作用,他已经疼出了一身汗,床边抽屉还开着,孟绪初眼珠干涩地转动,这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相框,背面朝上,压在最深处。


    孟绪初俯身,勾了勾手指把相框拿了出来。


    现在看到什么他都不会再惊讶了,孟绪初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面对一些未知的,能让他再次心神激荡的内容。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所料。


    那只是一张很普通的照片,一张毕业照。


    江骞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怀里抱着花,垂眸望向镜头,眼中没什么笑容。


    一张普通的,属于江骞的毕业照。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照片孟绪初也有一张。


    同一个地点,同样的学士服,同样的校门logo,甚至那年榕树飘散的落叶都很像,时间却比江骞早了四年。


    江骞和他是校友。


    算起来,他毕业那年江骞正好入学。


    只是可惜他小时候读书跳过级,不然他和江骞还有可能在校园里碰面,或许是图书馆,或许是篮球场,也可能是随便某个教室。


    这么想着,思绪开始飘很远。


    孟绪初想了很多,却唯独不觉得惊讶。


    毕竟他早就看到过另一只照片,在圣塔克鲁兹海滩,那片海滩离学校很近,很多学生都去那里玩。


    甚至那天和他一起的同学里,还有直接穿着印有学校logo的T恤,趿一双拖鞋就过去的。


    如果江骞是因为快要入学才会出现在那里,一切就相当自然了。


    孟绪初放下照片,不知道想到什么,像是遗憾,神情变得怅然若失。


    ·


    江骞回来时,临近傍晚,骄阳西垂,化为天际一抹浓烈的霞光。


    他的房间也洒满灿烂的金黄色,铺洒在床铺上,落在孟绪初的睫毛上。


    孟绪初靠着枕头坐在床边,沉默而专注地看着窗外,他手边摆着一个相框,画面再熟悉不过。


    江骞心里微微一跳。


    他反手关上门,走上前,孟绪初听到了动静,扭头看向他。


    “怎么才回来?”他轻声问。


    江骞顿了顿:“有点事要处理。”


    他不动声色把相框拿开,放到床头柜,在孟绪初身边坐下,习惯性抱住孟绪初,去摸他的后颈。


    孟绪初手很凉,衣襟有点润,像是出过汗,江骞眉心一蹙:“不舒服吗?还是伤口疼?”


    孟绪初摇头:“江骞……”


    “在呢宝贝。”江骞立刻抬手贴上他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心里一阵焦急:“到底哪里难受?”


    “没有……”孟绪初还是摇头,拉下江骞的手:“江骞你……你……”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当时,是你救的我啊……为什么呢?”


    江骞一顿,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其实已经料到孟绪初会有此一问了。


    回来时经过庭院,看到那三个人不断吵嘴,争论到底是谁吓到了孟绪初,言语间涉及五年前在索马里的那三周,江骞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骞搂着孟绪初,感到他还在冒着虚汗,嘴唇干涸,说不清是哪里不舒服,这种状态让江骞心慌意乱。


    “先换件衣服好不好?”他揉着孟绪初的脊背安抚:“这样会着凉的,换了衣服我慢慢告诉——”


    “江骞。”孟绪初只是用力看着他,眼眶泛红:“为什么?”


    落日一点点从树梢里隐没,映在孟绪初眼里金黄的余晖也一点点消逝,像某种珍贵东西的逝去,拼命想要抓住却加速流失。


    江骞顿住了,这一幕带给他极大的震撼,让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孟绪初的时候。


    落日、海风、贝壳、还有追逐落日的漂亮男孩,画面鲜活得仿佛昨日,不可抵挡地撞进脑海。


    “因为见过你,”良久,江骞说:“见过你,然后喜欢你。”


    他垂下眼睫,笑容一时变得有些苦涩。


    其实他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不应该说什么一见钟情的。要是他出去告诉别人,说他也有过纯洁的少年时代,有过纯情的幻象,一定会被笑掉大牙,而且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


    或许骨子里有亚洲血统在作祟,没人知道,江骞钟爱亚洲面孔。


    所以他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圣塔克鲁兹海滩见到孟绪初时,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就是那个最罕见、最美丽的亚洲面孔,柔软又白皙,即便笑着也是内敛含蓄惊人的优美。


    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海风呼呼从他领口贯入,江骞看到他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肩膀。


    那时候的孟绪初,肩膀的皮肉细腻匀整,没有半点伤痕,脖子上挂着一串贝壳项链,随着他的奔跑追逐琅珰作响。


    江骞看得入了迷,刚想走进却被同伴打断。


    等他再回过神,海滩上追逐落日的亚洲男孩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瞬间,他还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错过。


    当时他正处在那个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的,纯洁的少年时代,拥有一切被视为年轻人独有的乐观、天真的质量。


    于是他也天真地以为他们在校园里还能相见,到时候他会好好地认识孟绪初,表明来意并追求他。


    可惜的是,再一次见面却用了很多年。在索马里海峡,在破碎的船上,在充满刺鼻消毒水气味的抢救室门口。


    孟绪初躺在血泊里,而他肩膀上多出了那道江骞没见过的,很深很长的疤痕。


    那天江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夹杂着茫然、酸楚、和遗憾的疼痛,隐隐在心里泛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毕业旅行。”江骞说。


    “我没能在学校里找到你。”


    过去很久很久,江骞都无法描述最初瞥见孟绪初的那一眼的感觉。


    他只嗅到一种很熟悉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像是夹杂在童年夏天里炎热的微风,因为不知所起,所以分外令人沉醉。


    直到他终于得到机会,怀揣着隐秘的期盼来到孟绪初身边,第一次将他抱进怀里,他才想起来。


    想起年幼时去山里狩猎,见过的一种五彩斑斓的鸟儿。


    孟绪初在他怀里肩膀轻轻抖动的时候,和那种鸟扑腾着翅膀在树叶间腾飞的模样很像,羽翅迎着落日的金辉,那么美丽弱小,又那么生气蓬勃。


    那是赛恩斯第一次放下猎|枪。


    第56章


    时间仿佛暂停了,世界静得落针可闻。


    江骞在这种寂静中逐渐坐立难安,不住地去看孟绪初的神色,感到咽喉干涸。


    孟绪初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江骞拨开他的额发,看到他眼尾隐隐泛着红,便俯身将他抱住。


    “你知道我找过你吗?”良久,孟绪初开口。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江骞,江骞虽然没说话,答案却不言而喻。


    是啊,如果不是江骞有意阻拦,他又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到呢?


    毕竟事故发生后,不仅是孟绪初,连林承安也动用了不少手段去调查,一是为了弄清事故真正的原因;二也是为了找到救下孟绪初的那个人。


    但他们统统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江骞有意封锁消息,他又怎么至于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呢?”孟绪初苦笑了一下:“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你明明救了我,却不让我知道,又偏偏还要到我身边来。江骞,”孟绪初眼里浸着泪光:“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骞喉头滚动,仿佛压着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干哑的:“你不信我喜欢你?”


    孟绪初眸光微动,继而偏过头,肩背薄得像一张纸,苍白的下颌颤动着:“我、我只是不明白……”


    江骞沉默了很久,最终重新抱住孟绪初,托起他的下颌,看向他的双眼,凝视他眼中浓重的悲伤与不解。


    “我不敢告诉你。”他说


    他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重复道:“我当时,还不敢让你知道。”


    孟绪初眉心茫然地动了动。


    江骞闭上眼,吐息艰难,他不敢告诉孟绪初,不敢让孟绪初查到分毫,因为五年前那场船难,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一手造成的。


    当时他正在和他哥哥布鲁·兰恩争夺继承权,而兰恩家族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存法则。


    如果说在亚水、在穆安,需要玩弄权势依靠心机手段凌驾众人,那位于遥远大洋彼岸的他的家族,就要原始和粗野得多。


    毕竟兰恩家族到他们这一代,几乎算得上隐姓埋名与世隔绝了,谁活着谁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尸骨不会自己跑出来,只有空气里会短暂地漂浮起血腥味,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一丝痕迹也不留。


    所以他们没有那么多道德,也不在乎使用多恶劣的手段;他们才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谋划着要干掉谁。


    他们只需要一枪崩掉对方的脑袋,并有千万种方法让对方在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粒灰尘都不留下。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布鲁和赛恩斯僵持不下,谁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无奈之下,布鲁和在澳门赌场认识的穆庭樾取得联系,企图借助那股遥远的、在双方势力之外的力量,打江骞一个措手不及。


    相应的,他会帮助穆庭樾设计一次船难,解决掉穆海德,让穆庭樾作为穆海德法律意义上唯一的儿子,继承他全部财产,危急关头再故意救下孟绪初。


    孟绪初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穆庭樾很清楚,哪怕这样不能让孟绪初爱上他、接纳他,至少能让他记得这份人情。


    那样以后,或许林承安那一派的力量,也会成为穆庭樾的帮手。


    他们原本是这样计划的,一个互惠互利,各自都非常满意的计划。


    谁都没想到江骞会突然出现,布鲁那个阴魂不散的讨厌鬼弟弟居然能察觉这场计划,并神出鬼没地降临在海上。


    那时候的江骞是个毫无同理心的人,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得到最高的权利,能不能一举结束漫长的斗争。


    所以他毫不犹豫将那场船难加剧到覆水难收的地步,唯一在预料之外的,就是孟绪初。


    他怎么都想不到,再一次见到孟绪初的场景,会是那样风浪呼啸硝烟四起的海上。


    可他看见他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见他们在火光中躲去船尾,看见一个狼狈的老人惊恐而决绝地狠命拽过孟绪初,挡在自己的身前。


    然后子弹穿过孟绪初的腹部,擦着脊椎,对穿了他的身体。


    一直到现在,江骞也不知道当时开枪的是那一方的人。


    不知道孟绪初是被对面误伤的,还是那些他亲自带过去的人、他亲自说出开|枪带的命令后,真正伤到了孟绪初。


    但那个画面江骞记得很清楚。


    子弹是怎么没入孟绪初的身体,他穿什么衣服,又是怎么被血染红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时至今日还历历在目。


    因为那是校外海滩边错过孟绪初后,江骞人生中第二次非常、非常难过的瞬间。


    “如果,”江骞双眼通红:“如果让你查到了全部,会怎么样?”


    他看上去十分难过,代替孟绪初说道:“你会恨我。”


    那场船难几乎摧毁了孟绪初的身体。


    如果不是江骞目空一切将生命视作蝼蚁,那场事故绝不至于严重至此,孟绪初或许也不会白白受牵连。


    即便他后来用尽一切手段救下了孟绪初,保住了他的命,他也不敢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孟绪初面前。


    怕孟绪初知道一切后,直接给他打上讨厌的印记。


    孟绪初的一切爱恨都很分明,如果他开始讨厌一个人,那就几乎不会有转变心意的可能。


    “我不敢赌,”江骞说:“不敢冒险,不敢让你讨厌我,也不想隐去一半事实,以一个善良的救命恩人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听你跟我说谢谢。”


    “所以我只能,我最好一无所知地出现,”江骞抱着孟绪初,手臂用力到发抖,却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我要你先喜欢上我。”


    孟绪初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泪珠悬在眼眶摇摇欲坠。


    江骞抬手替他拭去,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卑劣:“如果你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会不会就不那么容易再讨厌我了?”


    他深深看着孟绪初,既担心从对方眼里看到厌恶,更担心孟绪初露出失望委屈的神情。


    可是都没有,孟绪初就像在突如其来的真相下懵住了,大眼睛无神地盯着江骞。


    继而泪水越蓄越多,眼眶变得通红,某个瞬间,眼泪断了线一般往下落。


    他胸膛起伏,积攒足足的力气,用力砸向江骞的锁骨。


    “你还真是……真是混蛋啊。”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他气得快要爆炸,但又无法忽视心里最深处的那一丝丝迟疑。


    江骞没见过他,却像相处了几辈子一样了解他。


    他说得没错,如果他不这样做,如果一开始就让孟绪初查到了所有的真相,他们两个或许真的不会再有交点了。


    哪怕孟绪初能明白那场事故不完全怪江骞,知道就算没有江骞,那仍然是穆庭樾设置的一场船难,一场对付穆海德,拉拢林承安以及他自己的船难。


    而穆海德依旧会毅然决然地拉孟绪初挡在自己身前,不管江骞有没有加重那场战火。


    或者,或者哪怕根本没有船难,一切都没有发生,未来的某一天穆庭樾也依然会容不下他。


    就像穆海德容不下林承安一样。


    时间早晚而已。


    他明白这些,所以不会恨江骞,但他确确实实会简单粗暴地将江骞划到对立面。因为江骞涉及的势力复杂,因为江骞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因为他们见面的方式不太愉快……


    因为他没什么特别的。


    所以他一定会坚决的,果断的斩去一切和江骞产生联系的可能。


    那现在呢,现在该怎么办?


    江骞把一切都算准了,江骞对他用尽心机。


    孟绪初觉得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这种感觉不是作假,心里已经火烧火燎的在疼。


    但他又想了想,稍稍想了一下,如果回到以前,他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将江骞从自己的世界规避,他会不会后悔?


    一定会的。


    仅仅只是这一个答案,就让孟绪初彻底失去反驳的底气。


    这种感觉真糟糕。


    孟绪初弯下腰,眼泪噼里啪啦掉,五脏六腑都在疼。


    江骞来抱他,他用力推开,再次狠狠一拳挥了过去。


    但没什么力气,江骞只是微微偏过头,就又来抱他,护着他的胸腹:“别动了别动了,当心伤口。”


    孟绪初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还要推开江骞,却猛地扯到肋骨,当即疼得倒吸一口气,浑身僵硬得动不了,伏在江骞肩头硬扛着。


    江骞将他抱进怀里,一个电话喊来医生,把手机一扔,揉着他的脊背安抚,“没事没事,不怕,先别动,医生马上就来。”


    孟绪初低低喘着粗气,咬着牙也要嘴硬:“没……”


    “好好好,你没有”江骞只管顺着他,牢牢按着他侧腰不让乱动:“你一点都不怕,乖一点,等医生来看看,我怕你肋骨又移位了。”


    孟绪初疼得死死咬住下唇,恨自己没出息,又因为动弹不得,只能在江骞怀里发抖。


    很快医生来了,给他打了镇定剂和止痛针,他才逐渐平复下来,枕在江骞肩头意识模糊。


    检查完,江骞给孟绪初换了一身衣服,抱着他躺下。


    孟绪初还捂着肋喘气,指尖发抖。


    “别生气了。”江骞轻声道,手掌轻轻抚上孟绪初的胸腹,盖住他发凉的指尖。


    孟绪初手指抖了一下,偏头移开视线。


    他只要看到江骞,就会想到自己是怎么被他套路的,整整两年啊,这个人就在他身边缄口不言整整两年,一点一点攻城略地。


    只要想到这些,心里就会腾起荒谬的怒火。


    江骞握住孟绪初的手,把他指尖一点点搓热,慢慢哄道:“医生说你骨头没长好,不能再有大动作了,不然又要养好久。”


    “得快点好起来啊,好起来了才能打我,”他说:“我保证不还手,怎么打都不还手,先不生气了好不好?”


    ·


    夜渐渐深了,孟绪初硬撑着不开口,最终还是抵不住疲惫和药物的侵袭,被江骞抱着昏睡过去。


    叩叩——


    房门被敲响,下一秒试探着推开,轻微的声响让孟绪初眉心蹙了蹙。


    江骞抬手捂住孟绪初的耳朵,轻轻拍了拍:“没事,睡吧。”转头对来人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来人一顿,颔了颔首,轻轻合上门,再走近时没咋发出任何声响。


    房间只有床头亮着一盏小灯,亮度调得低,是很深暖橙色,范围覆盖也小,堪堪照亮孟绪初纤长的睫毛和不安的睡颜。


    江骞坐在床边,勾着孟绪初的手指,微微低头下巴若有若无抵在孟绪初耳边。


    两人脸颊贴得很近,孟绪初不安地动一动时,鼻尖会蹭到江骞的侧脸。


    来人走近了,大半身体被灯光极其昏暗地映出轮廓,他身量很高,黑色T恤下肌肉壮硕,留一头板寸,赫然是那个江骞带去亚水的手下,在冷冻库里将穆世鸿扔进水池当鱼耍的大个子。


    他在江骞身边站定,似乎有话要说。


    江骞放下孟绪初的手,坐直身抬起头,来人便会意地弯下腰,掩唇在江骞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骞眉梢一挑:“醒了?”


    “醒了几分钟,”手下说:“但很快再次昏迷,叶老先生一氧化碳中毒,前天又突发脑溢血,医生说就算恢复也很可能会留下偏瘫的后遗症。”


    “影响说话吗?”江骞问。


    “大概率会。”手下斟酌道:“您要去看看吗?”


    江骞一时没说话,垂下眼,烦闷地压了压眉心:“阿克尔。”他轻声喊道。


    手下应声弯腰,却迟迟没等到后话,疑惑抬头,只见江骞双眼凝视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昏暗的灯光在他眉宇间落下阴影,让他五官更加深刻,神色也愈发叫人难以揣摩,片刻,他视线收回,落在怀里熟睡的人的脸庞上,摇了摇头。


    “算了,让医生多注意吧。”他轻叹了声,后半句话像是喃喃自语:“他每次醒过来我都不在身边。”


    阿克尔眉心微动,顺着江骞的视线看去,孟绪初正无知无觉地睡在江骞怀里。


    他侧脸瘦削,五官柔和鼻梁挺翘,是极其优美含蓄耐人寻味的长相,却因为过分消瘦和缺乏血色显出一种冷感。


    睡着时尤为沉静,冷不丁一瞥时,很容易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忧虑,担忧他是否会一睡不醒。


    阿克尔想,赛恩斯最近大概一直都被这样的忧虑困扰。


    ——两周前,阿克尔临时收到一项紧急任务。


    他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深夜带着人和外科医生朝短信上的地址飞奔而去,在通往山郦县的盘山公路找到了江骞。


    山间浓雾密布,黑压压的山头在飘荡的白雾间,时而露出空洞的轮廓,随着山谷呼啸的风声摇晃。


    一排排越野夹着救护车停下,离得很近了才能隐约看见满地残骸。


    医生护士提着器械冲进浓雾,越过脚下飞溅的汽车碎片,逐渐闻到空气中漂浮的血腥味。


    江骞抱着一个人走出来,身影逐渐没入车灯照射下,烟似的白雾在他们身边游荡,拨开空气朝两边散开,映清晰了他们的面容。


    江骞脸上身上不同程度的擦伤,手臂脱了一块皮,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而他的外套被脱了下来,牢牢裹着怀里的人。


    阿克尔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江骞外套太大了,而那个人又侧着脸靠在江骞肩头,容貌变得很模糊。


    但是他在发抖,半张脸被糊上血色,口唇一片鲜红,还不断呛咳出新鲜的血液,顺着下颌流向脖颈,蜿蜒没入领口。


    他看上去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右手无力地垂落,不断有血从指尖滴落。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阿克尔来到江骞身边,听到江骞说:“别让其他人知道。”


    “是!”阿克尔快步跟上,见江骞稳稳当当抱着那个人,视线一转不转地盯着怀里,时而低头凑近,似乎在感受对方的呼吸。


    他头也不抬地对阿克尔说:“去山郦县文化村,找一个叫叶国梁的老人,活着带回来。”


    那时候江骞还有基本的理智,知道那些人这么急着下手,和这位姓叶的老伯脱不了关系。


    孟绪初是为了去见他出的事,江骞能做的也只有帮他把人找出来,至少不让孟绪初平白无故受一遭罪,还什么都没落到。


    急救车门大开,而后砰地合上,四五辆加固越野护送着再次飞奔进浓雾里。


    车里灯光大亮,雪白冷光清楚地照出了两人骇人的模样,也让大片血迹更加无处遁形。


    江骞还紧紧抱着孟绪初,微低着头,像屏蔽了一切干扰一般,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却又显而易见在压抑着某种愤怒。


    医生上手要把孟绪初从他怀里来出来,怎么都拉不动时才发现,不仅江骞像守着某种珍宝一样拉着孟绪初不放,孟绪初也是同样地死死揪着江骞的衣角。


    他已经没有意识了,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两个人交颈相贴着,就像骨肉都连在了一起。


    医生试图掰开孟绪初的手指,可稍稍分离孟绪初就像受到刺激一般极度不安。


    无奈之下,医生只好劝说江骞:“您得放开他。”


    江骞眼皮动了动,开口时嗓音极为干涩:“可他很害怕。”


    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抱着他吗?”


    阿克尔头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说话,僵直地坐在原地,不住地去看他怀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医生也很为难,语气更加焦急:“不可以。他情况很严重,必须立刻得到救治。”


    江骞像是思维都卡住了,听不明白医生的话,或者潜意识里就在回避,不愿意去分析“很严重”有哪些可能性。


    医生急得打转,见状不再多言,叫来另外两个护士,一人护着孟绪初的肩背,一人掰着他的手指,强行把他从江骞怀里带了出来。


    那瞬间江骞眼睛都红了,像被夺走宝物的孩子,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夺。


    可他还有些理智,残存的理智拼命告诉他:不可以。


    不可以冲上去,不可以再把孟绪初抢回来,他现在需要的是医生,他需要治疗,不然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这四个字像一记惊雷劈在了头上,又像万箭穿心刺进心里,顿时让他遍体生寒,冰封一般停下了动作。


    但孟绪初的反应更加强烈。


    半昏迷的状态下,行为不受控制,统统依靠本能指挥。


    他在失去温暖怀抱的同时,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不安,对江骞展现出了极端的依赖,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一幕其实是很让人揪心并激起恻隐的。


    但医生们无暇顾及,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按在床上,托着头平躺下来。


    生命体征在检测器上出现时,低得吓人,他立刻被戴上了氧气罩,开静脉通路,一管一管的药往身体里打。


    江骞只能在很小的缝隙里牵住孟绪初一根手指,给予杯水车薪的安抚。


    医生扒开孟绪初身上的外套,剪开他胸前的衬衫,手顿了一秒,身旁两个护士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您……”医生转头问:“您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


    江骞抬起头,干涩的眼珠转了转:“什么?”


    “您是怎么把他救出来的?”医生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他胸口都瘪下去了。”


    江骞像没听懂,双眼无神地睁大,他侧脸还有孟绪初的呛咳时喷溅的血迹,刷拉拉埋在眼角、嘴唇和下颌,衬得双眼一片猩红。


    “他肋骨断了,估计压坏了内脏……”


    “不然不会吐这么多血……”


    “血压还在掉,血氧也不行了……”


    医生的喋喋不休的叹息萦绕在身边,从一只耳朵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钻出来。


    “是他救的我。”江骞忽然开口。


    僵硬的躯体和赤红的眼睛形容可怖,喉咙发出干哑到极致的声音:“是他把我从车里,拖出来的。”


    那瞬间医生的表情的僵住了,世界像被按下暂停键。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江骞。


    孟绪初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他怎么可能拉得住江骞呢?


    一般人像这样,早就当场昏迷或者休克了,而孟绪初的体质显然比一般人还要差很多。


    世界死一般寂静,只有车辆还在飞驰,在黑夜划开一道白光,像要捅破浓雾刺向另一个世界。


    滴——!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将真空般的宁静瞬间撕破。


    孟绪初胸口痉挛,在简陋在窄床上抽动地蜷缩起身体,氧气面罩中霎时被鲜血染红。


    喧嚣潮水般喷涌,医生疯了一样将他按住。滴滴滴滴!仪器尖叫得愈发失控,不大的声音听起来却震耳欲聋。


    江骞仿佛从长久地失神中走了出来,拉着孟绪初的手指,徒劳地垂下头,像是再也忍不住肩膀的抖动。


    盘山公路附近监控稀缺,夜深空旷,救护车外观没有医院标志,也没有鸣笛,在多辆越野的护送下驶入了一家不起眼的私立医院,幽灵般消失无踪。


    江骞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坐了一整个晚上,又度过了一整个上午,才终于等到孟绪初浑身插满管子从里被推出来。


    但他没有醒,整整三天都没有醒。


    就像是讨厌极了亚水阴冷的天气,和缩在被窝里不愿意起床的小孩一样,想要在监护室里睡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这三天外界早已留言如沸,不断有人明里暗里在追查他们的下落。


    但大都是穆海德身边的人,亚水几十年来都掌控在穆家人手里,江骞能够将这座医院变成仅剩的净土,却也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他在监护室不眠不休守了孟绪初整整三天,只为了等他情况稍显稳定,等他醒过来,睁开眼,再亲口告诉他,他要带他回家。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很郑重的决定。


    江骞也想亲耳听到孟绪初说同意,说他愿意和他回家。


    只可惜孟绪初那么会揣摩人心的人,这时候却闹起了脾气,怎么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第四天,阿克尔急匆匆赶来,告诉他:“叶国梁找到了。”


    他根本就不在江骞他们赶去的那个村子里,而在邻村一个很久没人居住的小屋里。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屋子里煤气没关,人已经叫不醒了,一氧化碳中毒。”阿克尔说。


    “现在怎么样了?”江骞低声问。


    “救回来了。”阿克尔说:“但目前还很危险。附近的邻居说,他是来这里找老朋友的叙旧的,但从来没人见过他的朋友。”


    “在他老家的房子里,找到了确认阿兹海默的病历单,看上去是因为记事不清忘记关掉煤气,导致的意外。”


    “是啊。”江骞神色冰冷:“有人最擅长制造各种意外。”


    他轻笑了一下,站起身,在阿克尔略显茫然的注视下推开监护室的门:“走吧,去看看。”


    那是他四天来第一次离开监护室,离开孟绪初,但也是他很后悔的一个决定。


    因为中途孟绪初醒了,虽然只有很短、很短的几分钟,但他确实醒过。


    然后开始掉眼泪,他插着呼吸机,说不出话,护士得不到响应只能尽力安抚,可不管怎么哄怎么劝都没有用。


    他的精力消耗得很快,短短片刻就又枯败下去,江骞跑着赶回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他没干涸的眼泪和湿濡的睫毛。


    “他很奇怪。”后来护士对江骞说:“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不到,就很难过。”


    或许孟绪初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醒过,不记得自己为了找什么东西,或者找某个人哭过。


    但江骞记得,孟绪初的眼泪在他心脏上烫出一个小小的口子。


    很小很小,然后变成一道看不清却忽视不了的疤。


    后来他没能再等到孟绪初第二次苏醒,在事故发生的一周后,未经孟绪初的允许,私自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敞着,微风浮动,天际辽阔无边,夜空深蓝得很平整,有繁星寂静闪烁。


    阿克尔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退了出去,江骞的房间不大,刚刚好容纳下他和孟绪初。


    满身是血的孟绪初,无声流泪的孟绪初,还有现在在他怀里睡得天昏地暗的孟绪初。


    无数画面在眼前重迭,争吵的、惊险的、血腥的、痛苦的,最终都化为此刻短暂的相依。


    所以江骞不会放掉孟绪初。


    哪怕用光心机手段,卑劣的、蛮横的、处心积虑的,也要抓住他,把他圈在身边,放在心里,当做是那一道疤的小小补丁。


    只要江骞不放手,再短暂的相依,也会成为永恒。


    第57章


    清晨,孟绪初被一阵胸闷憋醒。


    睁眼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恍惚以为自己被人拔管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在吸氧。


    他眼珠动了动,往身旁看去,果然看到了江骞那张近距离放大的帅脸,眉骨很高,眼窝很深,鼻梁尤其挺,相隔咫尺,耳边都能感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而江骞的手——硬得跟水泥似的的手臂正锢在他身上,锁链一样把他牢牢缠住。


    孟绪初曲起手肘想给他顶开,又发现江骞躺在他右边,而他的右胳膊在车祸中第无数次脱臼了,前两天刚拆了夹板,现在根本使不上力。


    孟绪初蓦地感到一阵悲哀,脑海里开始蹿起乱七八糟的念头。


    比如江骞怎么会重;


    比如他后天就满二十九岁了;


    活了快三十年,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多次大难不死,万一最后是被江骞压死的,那他的人生就是个笑话。


    ……江骞怎么还不动?


    他是猪吗?


    只比他年轻两岁睡眠质量怎么会这么好,他二十七的时候早就开始失眠了。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被压死,为了不被毁掉一世英名,以后还能回亚水叱咤风云,孟绪初深吸了一口气:“江……”


    但他没能说完,极度缺水的身体像个沙漠,一开口喉咙就跟破风箱似的咯吱作响,呛得他猛咳起来。


    胸腔震动牵动肋骨,唰地点燃痛觉,就像一记闷锤砸下,天灵盖一紧,孟绪初眼前瞬间黑了。


    不会、不会真的以这种方式交代了吧?


    孟绪初咬着后槽牙,车祸被撞翻时都没有这么不甘心过。


    好在老天没真心要收了他,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很久,视力渐渐恢复了,孟绪初率先听到的是自己急促嘶哑的喘息,心跳震耳欲聋。


    他被江骞抱着坐起来了一点,眼前是个他没过见过的,长着鹰钩鼻的医生,垂着眼皱着眉把听诊器从他胸口拿开。


    江骞立刻给他把扣子扣上,被子拉到胸口,再抱进怀里,两只胳膊缠在他身上。


    医生绕着床尾走到江骞身边,弯腰在他耳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孟绪初脑子里还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只觉得这里的医生说话真客气,换成他认识的那个小老头,这会儿早就骂开了,仗着顶层没人住,整层楼都是他的咆哮。


    孟绪初闭了闭眼,发现自己今天脑子格外乱,思绪总往乱七八糟的事情上飘。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医生出去后就没人再说话。


    江骞从身后抱着他,下巴搭在他肩上,过了好久才长长抒了一口气,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天知道他被孟绪初的咳嗽吵醒,睁眼的瞬间看到他憋得脸都紫了是什么感觉,生怕他下一秒又会吐出一口血,给医生打电话的时候江骞手都在颤。


    实际上现在还在颤。


    他小心翼翼摸着孟绪初的胸口,“还疼吗宝贝?”


    当然疼,不光胸口疼,嗓子也疼,火烧火燎又痛又痒,干得快要冒烟。


    江骞看着他的脸色,心领神会地端来一杯水,托着他的下颌,把吸管放到他唇边:“渴了?来,喝一点。”


    孟绪初探头含住吸管,甘甜的温水瞬间浸润口腔,浇灭了嗓子里冒起的烟。


    孟绪初脸色总算好了些,想要再喝几口,却发现水吸不上来了,他皱起眉头用力嘬了一下,丁点都没有。


    定睛一看,原来是江骞把吸管捏住了。


    ……他居然把吸管捏住了?


    孟绪初不可思议抬起头,只见江骞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喝。”


    他说:“你每次渴了喝水都急,每次都被呛到,下一次仍然这样。怎么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绪初眼睛都睁大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被江骞教育。


    果然是寄人篱下啊,在谁的地盘就要听谁的,江骞的尾巴也敢翘起来了。呵。


    翘尾巴的江骞忽视孟绪初明显不满的表情,抚着他的胸口,确认他上一口水咽干净了,才又捏起他的下颌,说:


    “好了,再喝一点,不是还想要吗?小口小口的,咱们少量多次。”


    孟绪初心气都不顺了,哪个成年人这么喝水?


    不说成年人了,他们家卫生纸才几个月大,饭盆里的水都比江骞给得多。


    孟绪初很想有骨气地掀翻水杯,直接表示不要了,但又抗拒不了水源的致命吸引力,只能在喝水都不被允许自理的屈辱下,忍气吞声磨完了大半杯。


    然后就像被洒过水的嫩叶子,刷拉拉活了过来。


    江骞把水杯放回床头,熟练地抹掉他嘴角的水渍,孟绪初想翻个身自己躺下去,又被他一刻不停地圈进怀里,“别乱动。”


    “早上又差点出事,医生说你绝对不能再乱动了,还好我就在这里,不然,不然……”


    江骞说着闭上眼,仍然心有余悸一般。


    孟绪初:“……”


    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早上差点厥过去纯粹是被江骞压的,和他有没有乱动没有半毛钱关系。


    再说,按江骞当时缠着他的样子,基本等同于五花大绑,他要是有本事活动开,还至于憋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要为自己辩解,最终化为一声叹息:“所以你怎么在这?”


    “……嗯?”


    江骞一句话被问住,半天没想出怎么答。


    毕竟,这是他的房间,他不在这,该在哪?


    “……我陪着你啊,”半晌他说:“之前你醒过来找不到我,每次都哭鼻子。”


    孟绪初脊背一僵,随即皱眉看向江骞。


    他显然已经清醒了,并且是车祸这么多天来,最最清醒、彻底清醒的一次。


    因为江骞看到他嘴角扯了扯,继而拉出一丝冷笑的弧度。


    谁哭鼻子?他吗?


    孟绪初一哂:“不可能。”


    江骞:“……”


    江骞长叹。


    果然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孟绪初,只要脑子是清醒的,就会否定掉一切自己脆弱时候撒过的娇,流过的泪。


    一开始,江骞以为他只是嘴硬。


    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会忘,脑子里自带定向清除功能,或者像一种自动保护机制,在潜意识里否认掉自己也会没有安全感,会在绝望下痛哭,在害怕时惊慌失措。


    “好吧。”江骞摸摸他的头发:“好吧,你没有,是我乱说的。”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偏过头。


    他当然能听出江骞是哄他的,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已。


    但他……他咬了咬下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愿意承认某些事,不愿意直面自己的软弱。


    这其实也是一个弱点,只是他至今没法克服。


    而且,他也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骞。


    当事实的真相终于被揭开,他却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变得更清醒。相反,思绪一直混杂,脑子里很乱。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把非把那场船难和江骞联系在一起,毕竟那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真正想要伤害他的人也不是江骞。


    但一想到江骞藏下了所有来到他身边,整整两年一声不吭,像个置身事外的第三人一样注视着他的一切,他心里就很难平静。


    江骞没有骗过也,但也确实一直一直在隐瞒他。


    哪怕这种隐瞒是能够让他们之间建立联系的唯一方式。


    孟绪初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在感情上优柔寡断的人,于是他此时的每一秒犹豫,每一秒难过都在提醒着他对江骞的感情。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他或许还能够继续忽视自己的内心变化,把偶尔的情感波动当做意外。


    但现在不行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承认他对江骞有过依赖,有过心动。


    他也不得不承认,早上睁开眼时,虽然胸口被压得很痛,但偏头看到江骞的那瞬间,他感到了一阵安心。


    是不受控制的,从心里深处突然窜出来的,很浓很重,重到再怎么装作迟钝都无法忽视的安心。


    所以他怪不了江骞了,孟绪初很清楚,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


    房间里静悄悄的,孟绪初不再说话,眉宇间隐有愁容。


    某些时候,江骞可以算得上极其敏锐,他几乎是瞬间察觉到孟绪初微妙的情绪变化,眼睫垂了垂,像一簇熄灭的火苗,安静下来。


    他仍然抱着孟绪初,但不再那么亲密无间地缠着他了,调转了话题:“那位叶老伯,我帮你找到了。”


    孟绪初眉心一动,倏而抬头:“什么?”


    江骞轻声说:“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他吗,我不能让他有事啊。”


    孟绪初似乎没想到江骞还能记得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低头抿了抿唇:“谢、谢谢啊……他在哪里?”


    江骞神色变了变,不爱听孟绪初对自己说谢谢,但面色没太显露,“在对面楼的病房里。”


    孟绪初当即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江骞连忙把圈住:“慢点慢点。”


    “先听我说宝贝,”江骞小心护着他的腰腹,看上去吓得不轻,轻手轻脚把他抱回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这边的人找到叶老伯的时候,他一氧化碳中毒已经昏迷了,”江骞说:“后面抢救回来了,但前几天又突发脑溢血,现在还没醒。”


    孟绪初一惊:“那他人——”


    “没事没事,”江骞安抚道:“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还在昏迷,现在说不了话。”


    孟绪初推开江骞,眉心紧紧蹙起,“我得去看看……”


    “别,别,你真的不能乱动了”江骞拦住他,搂着他的腰:“骨头一直长不好。听话,只要叶老伯一醒,我立刻带你过去好不好?”


    “可是……”孟绪初也知道自己不该乱跑,但不亲眼看一眼就是无法安心。


    他忧心忡忡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揪着江骞的衣袖,半晌无奈地喊了声:“江骞……”


    江骞心都颤了一下。


    这种模样在江骞眼里和撒娇没有区别,而他更受不了孟绪初皱着眉毛坐立不安的样子。


    “宝贝别这样……”江骞几乎是立刻妥协了,揉揉孟绪初的眉心:“那我抱你去。”


    “……?”


    从坚决不让他出门到原地妥协,前后不过半秒,情势转变快到孟绪初都愣了一下,好几秒后才结巴道:“我、我不可以坐轮椅吗?”


    但江骞仿佛没听见,自动屏蔽一切外界音频,起身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披在孟绪初身上。


    再一眨眼,孟绪初已经被他抱着走出房门了。


    这……顺利得有些过分了。


    仿佛刚才这个人要死要活阻碍他一切行动都是幻觉一样。


    孟绪初整整懵圈了好几秒,才终于琢磨出味儿来,觉得江骞好像是故意的。


    他抬起头,投去审视的目光,但江骞眼神坚毅,还隐约透露着担忧,又让孟绪初觉得他真的只是太在意自己的身体。


    孟绪初垂下头,心里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头一次觉得自己变笨了,猜不出江骞的心思了。


    “在想什么?”江骞忽然问。


    “啊?”


    “你的眼睛,”江骞嘴角带着笑:“滴溜溜的转。”


    “……”孟绪初立刻冷下脸:“你看错了。”


    江骞抿唇偏过头,笑容拉得更大。


    两栋楼隔得不远,江骞抱着他手臂很稳,但脚步不算慢,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很快就到了监护室门口。


    叶老伯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情况仍然不算太乐观,在重症室由专人照料,要进去探视的话得换无菌服。


    孟绪初现在动一下身上都疼,江骞不建议他折腾一番换衣服,他也没强硬要求。


    两人在走廊外,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不断有护士来检查老人的情况,拿着板子做记录,看上去照料得很仔细。


    “其实手术很顺利,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江骞说:“只是老人年纪大了,恢复得慢,脑出血的话可能会引起偏瘫,还有可能影响说话功能。但只要能醒过来,慢慢休养一段时间,交流应该不会太困难”


    孟绪初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别太担心。”江骞拍拍他的背:“很快的,我们的医生很出色。”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远处有一位医生走过来,孟绪初余光瞥见了,勉强理了理思绪,拍拍江骞的肩,示意对方把自己放下来。


    他还是有点不习惯一直被抱着,还被别人注视的样子。


    江骞心领神会,但显然有些犹豫,担心孟绪初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他垂眸看着孟绪初的脸色,仔细评估了下他目前的状态,才小心把他放了下来,撑住他的后背让他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别逞强。”


    两人离得很近,吐息挠得耳尖有点痒,孟绪初偏过头揉了揉耳朵,不看江骞的眼睛:“知道。”


    说话间医生走近了,先和江骞打了声招呼,然后看向孟绪初,把他从头到脚瞧了一眼,眼中流露出欣喜:“真没想到你已经能站立了,恢复得比预计好太多了!”


    孟绪初当然不可能说他其实全靠江骞在后面撑着,微微一笑:“谢谢。”


    医生又看向江骞,笑容十分开朗:“我果然没看错你赛恩斯,你照顾人真有一套,听说你一直不让别人插手,一开始我还很担心,心想你怎么会拔尿管呢!”


    江骞也毫不谦虚:“是的,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哦~你真是个有耐心的人。”


    “确实,不过只要认真学习,就会发现拔尿管其实并不困难。”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觉得他们这的人说话真有意思,情绪饱满抑扬顿挫,正常聊天也能整出商业互吹的架势。


    等等……


    孟绪初骤然僵住。


    什、什么管?……谁、谁拔的?


    尿管……


    江骞拔的!!!


    啊啊啊啊啊啊——


    孟绪初几乎是条件反射捂住下半身,满目惊恐地望向江骞。


    江骞却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


    是那种目光能够穿透衣服,对他全身每一个部位都习以为常的表情,柔声问:


    “怎么了?”


    孟绪初说不出话,耳根红得快要炸掉。


    医生了然一笑,宽解道:“别害羞小可爱,生病昏迷插尿管是很正常的,瞧,里面那位老先生也插了呢,我们的护士小姐正在帮他清理。”


    他说着,露出遥远的、回忆的目光:“赛恩斯的手法比她还要熟练,当时给你弄得非常干净。”


    仿佛受到感动一般,医生发出夸张的感叹:“你全程舒服得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咳!”


    孟绪初捂住胸口,感到全身血气疯狂上涌。


    他闭了闭眼,不好说当时是不是真那么舒服。


    但他现在很不舒服得想去死一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江骞,要不我们就还是当作没认识过吧。


    小江(不可置信)(惊恐万分)(疯狂摇晃)(以头抢地):不!!为什么!!就因为那一根尿管吗?!


    初初:我后天就二十九岁了。


    小江:你还像十九岁一样美丽!


    初初:可我有三十岁的尊严。


    小江:⊙x⊙;


    第58章


    孟绪初整整自闭了两天。


    期间拒绝一切交流探望,拒绝和江骞同吃同住,还无情霸占江骞的房间,让江骞只能灰溜溜住在隔壁,每天扒着门缝看他。


    房间里有个平板计算机,是江骞怕他无聊,为了哄他开心特地从门缝塞进来的。


    这两天,孟绪初用它看了无数拔尿管教程。


    每看一个,就感到自己的脸皮又被刮下一层;感到世间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事;他其实不是非要再回去亚水叱咤风云;那天早上直接被江骞压死或许也不是那么糟糕的死法……


    诸如此类的,他想了很多。


    于是更不愿意出门了。


    短短两天,整栋屋子的人都知道他们闹矛盾了。


    只是没人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众人多方打听,最终辗转到格雷医生的办公室。


    但医生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职业道德,并未过多透露,只简单解释道:


    “赛恩斯和他的暧昧对象在某些隐私方面略有不和,正在调和,大家都懂,就不要再多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听懂了,但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各式各样,不可描述,于是表情瞬间变得五花八门,五彩缤纷。


    ——宴会厅里。


    克丽丝拖着几大包防尘袋,气喘吁吁走进来,撒手一扔,磨砂质的半透明防尘袋里隐约可见深蓝色的绸布。


    “埃拉,你那边弄好了吗?”克丽丝叉着腰问。


    被叫作埃拉的姑娘正搭着高高的梯子站在窗边,和几个人一起合力把厚重的窗帘拆了下来,爬下楼梯时也气喘吁吁的。


    “好、好了,现在就要装吗?”她扶着额头:“我想歇会儿,窗帘太多了。”


    作为一座古老的建筑,这间宴会厅面积巨大,层高足足有十米,所有装潢都保持着上世纪的风格。


    此刻地面散布着无数塑料袋和纸箱,锤子钉子工具箱到处都是。几十个穿着油布围裙的工人在里面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又有条不紊地装饰着什么,显然在筹办一场隆重的宴会。


    墙面一排连着十六扇窗户,每扇都挂着厚厚的暗红色绒布窗帘,拆掉一扇就得费好大功夫。


    克丽丝和埃拉对视一眼,一拍即合,随意找了两个箱子坐下,互相给对方递了杯水。


    “生日派对这么弄真的能行吗?”埃拉忧心忡忡的。


    “谁知到呢,赛恩斯让咱们这么做,咱们还能反驳吗?”克丽丝说。


    “我主要就是不信任赛恩斯,”埃拉强调:“要知道他完全没有追人的天赋,每年自己的生日也过得一塌糊涂,很难说给小可爱庆祝会不会也出什么岔子。”


    克丽丝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非常对,我也不明白生日派对和窗帘有什么关系,分明上个月才洗过,他是不知道换一次窗帘多累人。”


    “嘿,你们看看我呢。”头顶传来一道男声。


    科特搭着高高的楼梯在天花板上,和十几个人一起卸掉在这栋房子里待了十几年之久的黄铜灯盏,换上巨大的水晶吊灯。


    没了窗帘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洒进屋子,把悬坠的水晶照得晶莹剔透,远处的屋顶四周,还有别的工人在铺灯带,看上去工程浩大。


    “几张窗帘算、算什么,”科特用尽力气安装吊灯:“这个才是大物件!”


    “额……”埃拉抹去落在脸上的灰,摇头感叹:“我都要怀疑给小可爱庆祝生日是不是只是赛恩斯的借口,他其实想要重修屋顶……”


    “你怎么能这么怀疑赛恩斯的真心,”科特故作气愤,而后又挤眉弄眼的:“我猜他是想道歉,毕竟他硬邦邦的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只能靠行动。”


    克丽丝显然不赞同:“可他分明就是在行动上惹对方生气的。”


    “对对对,”埃拉激动道:“小可爱身上还有伤,他怎么能怎么快就要和人家做私密的事呢,换成我我也生气。”


    “但爱是忍不住的,”科特毅然站在江骞那边,深有同感一般:“我对你的爱无法忍受无法压抑,如那连绵不绝的潮水,只能涌动着向你奔来!”


    “……”


    “…………”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露出恶心的表情。


    “——都不干活在做什么?”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众人具是一震。


    他抱着一盆鲜花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园丁,个个抱着花,五颜六色,芳香四溢,颜色虽多但胜在搭配和谐,远远看上去还挺能入眼。


    他一挥手,园丁们就纷纷将花放到门口,浩浩荡荡一整排。


    “等屋子里打扫干净了再搬进来,”江骞边走边说:“就按我说的位置摆。”


    身后齐刷刷点头应声。


    江骞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各忙各的,抱着最后一盆紫罗兰走进宴会厅,将花盆放到用餐的长桌上。


    陶瓷盆底和大理石桌面相撞,发出很轻但极具威严的响声。


    周边霎时安静了。


    科特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埃拉和克丽丝对视一眼,不着痕迹从箱子上起来,站到一边。


    “你们刚才说,什么私密的事?”江骞悠悠开口。


    他脸色臭得要命,一看就是又在孟绪初那里吃了瘪,不敢对着心上人发火,只能来这里找麻烦。


    众人心里叫苦连天。


    “咳,咳……”科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开口:“怎么了赛恩斯,这么不高兴,小可爱还是不让你进房间吗?”


    赛恩斯没说话,一人一花立在桌边,笔挺的脊背看上去十分要强:“没有的事。”


    但他僵硬不甘的表情分明说着确有其事。


    科特惋惜地叹了声。


    克丽丝宽慰道:“没关系的赛恩斯,我听说在亚洲,尤其是华国,如果妻子让丈夫跪榴莲、键盘、搓衣板,就证明了她爱他。虽然小可爱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但爱都是一样的!”


    江骞面露怀疑。


    埃拉捂嘴:“真跪了啊?”


    江骞脸黑了下来。


    看样子是没有。


    埃拉咂舌,悄悄地说:“连跪都不让跪啦?说明还他没有把他当做一生的伴侣……”


    江骞脸黑得更厉害,感觉下一秒就要发疯草菅人命。


    克丽丝和科特立马合力将埃拉的嘴捂住。


    只见赛恩斯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压下了诸多难听的话,周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又像是被主人遗弃了的大狗,既烦躁不堪又莫名可怜。


    半晌,他总算缓了过来,指着周围的人厉声警告:“以后不许再说这些,还有生日派对是惊喜,必须对他保密,谁敢走漏消息就从楼上跳下去!”


    众人后背一凉,顿时连连点头。


    江骞静静环视一圈,勉强觉得心气顺了点,弯腰拆开地上的防尘袋:“开始干活,挂窗帘!”


    众人纷纷跟上。


    几十个人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总算把久未使用的宴会厅打扫干净,布置得焕然一新。


    新换的遮光窗帘拉上,整个大厅变得密不透风。


    直到顶端的吊灯、灯带纷纷点亮,清冷的白光映照着深蓝的绒布窗帘,整间屋子都流淌起淡蓝色的光晕。


    众人这才发现,那十几张窗帘上都镶着大大小小的碎钻,像灿烂的星星。


    地板被擦得锃亮,倒映着屋顶闪烁的水晶灯,整个空间变得亮晶晶的,四处都有光点在闪烁。


    一盆盆鲜花沿墙边浩浩荡荡摆成一排,围成圈包围着整座大厅,轻盈花香跃动其间。


    最美的那一株被插进水晶花瓶里,在长桌中央娇艳绽放着,花瓣上的水珠,花瓶的水波,在四处柔软灯光的照耀下,依然像撒过金粉般亮晶晶的。


    哪里都是亮晶晶。


    埃拉看傻了眼,喃喃道:“这都是什么,星星?银河?外层空间?”


    克丽丝说:“是赛恩斯的少女心。”


    说实话,有点浮夸,比起生日派对,更像是来到了某个迪斯尼童话的主题乐园。


    连克丽丝都看不下去了,在江骞身边犹豫道:“我亲爱的老板,您确定他会喜欢这种类型吗?”


    科特也附和:“虽然我们叫他小可爱,但他看上去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大人了,此举是否会有不妥?”


    埃拉:“要我说,不如去对面的海上包一座岛,生日派对当然是喝酒烧烤再请一堆模特跳舞给我看咯。”


    但是赛恩斯不说话。


    他的眼神充斥着不屑,分明在说着“请模特?真低俗”,并对眼前“蓝色少女钻石心”的场景表现出了极致的感动与满意。


    噗通!


    角落传来碰撞的声音,原来是地板擦得太干净,两个工人脚底打滑撞在了一起。


    江骞微微皱眉。


    克丽丝顺势而上:“瞧,这样的装饰太不安全了!”


    江骞不为所动。


    砰!


    漫天突然绽放起金色的彩带,把大家吓了一大跳。


    始作俑者是另一位工人,此刻正一脸懵逼看着自己手里,弯着要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个礼花筒有点敏感。”


    众人扶额,担心这个状况百出的生日派对能不能顺利进行,这么糟糕的追人技巧也能把那位看上去连话都不爱说的小可爱追到手?


    难道不会把对方吓得越跑越远吗?


    “你确定要一意孤行吗赛恩斯?”


    江骞嘴角露出淡淡的、自信的笑容:“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但是……”


    “好看就够了。”


    “……”


    众人终于无话可说。


    ·


    遥远的另一栋楼里,窗帘被拉开,阳光普照,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烤得暖烘烘的。


    孟绪初坐在窗前眯着眼,感受阳光均匀铺洒在脸上,微风带来和煦的气息。


    亚水长年累月下着雨,不是阴天就是雾气连绵,孟绪初很少能在那座城市看到如此金灿灿的日光,也很少能闻到这种干燥的阳光的味道。


    他趴在窗台边,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趴在树枝堆成的巢穴边,满足的、眷恋的认识着这个世界,和微风融为一体。


    直到太阳越升越高,时钟走向正午,暖和的阳光逐渐变得灼热,刺痛薄薄的眼皮,他才恋恋不舍地从窗台边收回手,摇着轮椅回到室内。


    他仍然不怎么能走路,站久一点就头晕目眩直不起腰,只能日复一日坐在轮椅上。


    但其实孟绪初很不喜欢轮椅。


    他以前摔断过腿,因为体质太差,在轮椅上整整坐了三个月,后来又经历了漫长的复健,以至于再看到轮椅就头皮发麻,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但现在没办法,他不可能去哪都让护工扶着,就算扶着走一会儿路肋骨也会很痛。


    江骞倒是能抱他。


    但江骞已经一上午没出现了。


    只有早上起床那会儿,在门口哄了他几句,又扒着门缝看了他十分钟零三十六秒,然后就走了。


    走了!


    到现在也没回来!


    分明昨天都在门缝边扒了一小时四十七分五十八秒才走,今天直接缩成十分钟了,到明天怕不是只剩一分钟?


    孟绪初越想越觉得气结,心里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


    他咣咣摇着轮椅回到床边,咬牙起身上床,再一脚把轮椅踢得老远,翻身倒在枕头上,捂住肋骨轻轻抽气。


    他是真的讨厌自己这身断了就总是长不好的骨头,不管是肩膀小腿还是现在的肋骨,每断一次,就好像全身的骨头都重新组装了一遍,被碾碎了一样的疼。


    而这种疼会让他像个废物一样只能躺在床上,陷在轮椅里,关在房间里,哪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


    孟绪初讨厌这种感觉。


    他摁着肋骨,闭上眼,手指不自觉紧紧攥着腰边的衣服,努力消化着糟糕的情绪。


    叩叩——


    房门被敲响。


    孟绪初倏而睁眼,有些亮晶晶的、像小火苗一样的东西在眼里绽放,立刻起身下床,期待着什么似的打开房门。


    原来是护工阿姨带着午饭过来了。


    孟绪初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时间,是啊,确实到中午了,该吃午饭了。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他眼里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又灭了下去。


    护工阿姨惊叫了一声,问他怎么站着,连忙把饭菜放到一边扶他坐回床上。


    孟绪初撑着床铺垂下头,后知后觉才感到肋骨又开始痛起来,大概是起床动作急了,抻着了。


    他没说话,护工阿姨却在一边絮絮叨叨,叮嘱他千万小心,起坐都要慢,一定不能自己走路,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叫她。


    她是华国人,做得一手好菜,笑起来眉目和善的样子和王阿姨很像,絮絮叨叨讲话的样子也很像。


    孟绪初挺喜欢她的,她来送饭的话,多少会努力多吃一些,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实在吃不下。


    心里堵得慌,连带着胃里也堵得慌。


    孟绪初吃了两口便不再动筷,对上护工阿姨担忧的视线,也只是勉强笑了下。


    “是饭菜不合口味吗?”阿姨问。


    “没有,”孟绪初说:“很好吃,是我没什么胃口。”


    阿姨立刻紧张起来:“不舒服吗?”


    孟绪初笑笑:“您别担心,就是有点困了,吃不下。”


    阿姨仍然将信将疑,拿出手机十分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叫医生来看一看。


    “真的没事。”孟绪初按下她的手,轻声说:“您去休息吧。”


    阿姨看着孟绪初的脸色,最终没能拗得过他,叹了口气,端起饭菜出了门。


    孟绪初坐着轮椅跟在后面,等阿姨走远后,再次把房门上锁。


    锁扣落下的瞬间,他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他垂下眼,躺回床上,心里沉甸甸的,在腹部若有若无的疼痛下,疲惫地闭上眼。


    渐渐的似乎真的睡着了一会儿,只是睡得很不舒服,身上总觉得有哪里在疼,却又说不出来,也醒不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锁动了两下,孟绪初隐约听到开锁的声音,咔哒咔哒清脆响着,房门开启又合上。


    下一秒他就被人抱进了怀里,熟悉的洗衣液的气味和暖烘烘的体温将他唤醒,孟绪初睁眼看到江骞近在眼前。


    他莫名愣了两秒。


    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神。


    ——因为江骞有钥匙。


    江骞有钥匙,所以真想进来的话根本不用敲门;所以中午的时候,他只要稍稍动动脑子,也能想到门外的人一定不是江骞。


    但那时他什么都没想,居然直接就下床了,居然还怀揣着某种期待似的问也不问就开了门。


    直到现在,孟绪初才对自己当时的反应感到心惊。


    江骞蹭了蹭孟绪初的额头,把他抱在怀里,感到他心跳得很快,体温也偏低,不由皱眉:“怎么这么不舒服?”


    孟绪初垂下眼,摇了摇头。


    “宝宝,”江骞托起他的脸,“还是生气吗?”


    “没有……”孟绪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调转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


    江骞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护工说你不舒服,中午吃得也很少,我忍不住了……”


    “没什么事,”孟绪初说:“就是不怎么饿,又有点困。”


    “那怎么脸色这么差?”江骞将他抱住:“不生气了好不好?到底哪里不舒服?”


    孟绪初抿了抿唇,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


    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把江骞赶出去的,是他要不要江骞陪着的。


    但江骞真的不在,他又受不了,不习惯,还因此生闷气,让自己情绪不好。


    这不就是矫情吗?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他以前不是会纠结这些的人。


    孟绪初有些难受的弯下腰。


    他天生算得上理智,也不是会在感情里一叶障目,疯狂沉沦的人。


    所以他把自己的变化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地知道自己在难过、在开心、在纠结、在郁闷,在依赖某个人。


    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才会在理智和感情的冲突里感到痛苦。


    他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软弱,缩在江骞怀里像没长大的孩子,这种样子让他觉得不像他自己。


    但真的被抱住的时候,他又会感到莫大安心和平静,非常贪婪地渴求那种炙热的体温,甚至想要什么都不管,就那里沉睡不起。


    孟绪初暂时还不知道该怎样排解这种感情,只能不断地煎熬着自己。


    他攥着被子,又松开抵住腹部,觉得那里疼得厉害,不由咬着唇垂下头,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被人抱得很紧。


    江骞听上去快急疯了,又不敢大声对他说话,焦躁地抹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压着嗓子:“到底怎么个不舒服,跟我说一说好不好?”


    孟绪初死死咬着唇,觉得呼吸都费劲。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感觉不太对,一直以来被视作肋骨的抽痛,好像其实来自胃。


    只是孟绪初每天都这疼那疼,疼得快要麻木了,才把两个搞混了。


    “江、江骞……”他抓住江骞的手背。


    江骞环住他的肩:“在呢,我在呢宝贝。”


    孟绪初张了张嘴,嗓音发颤:“我……我有点胃疼……”


    江骞立刻将手伸进被子里,隔着衣服摸到孟绪初上腹。


    孟绪初另一只手还死死抵在那里,力气大得江骞心都跳了一下,既怕他把自己胃按坏了,又怕碰到没长好的骨头。


    总之孟绪初全身都脆得跟纸一样。


    “别,别按着宝贝。”


    江骞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稳些,轻轻掰开孟绪初紧握的手指,自己代替着覆盖上去,感到他胃里确实痉挛得很厉害。


    他稍稍施力揉了一下,就看到孟绪初喉头一滚,整个人都颤了颤。


    “想吐吗?”


    孟绪初已经说不出话了,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江骞会意,连忙护着他的腰腹,把他抱到床边,随手抓来一只垃圾桶,撑着他的胸口,说:“就吐这里吧,没事。”


    孟绪初弯下腰,两手抓着垃圾桶的边缘,用力咳了两下,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不知道是扯到肋骨疼着了,还是憋得难受,他眼眶都红了,忍不住干呕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江骞柔声安抚着,“我们不着急,慢慢来。”


    他轻轻顺着孟绪初的脊背,另一只手托着孟绪初的胸口,小心施加着力道,缓慢地、极富耐心地按揉着。


    过了好久,孟绪初才又咳了一下,喉头一滚,将中午吃的全吐了出来。


    他吐得很痛苦,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但真正吐出来的东西却没多少,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胆汁,明显这两天都没怎么吃。


    江骞神色凝重起来,眼见着再吐就要伤胃,强行给他止住了,把他抱起来,擦干净,一个电话叫来医生。


    孟绪初吐得头晕眼花,耳畔全是尖锐的耳鸣在叫嚣,整个人像飘着云里,半点没着落。


    他听不清医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总之江骞给他擦了脸漱了口换了衣服后,他手背又被插上了吊针。


    然后房间安静下来,他被江骞抱进怀里。


    江骞细细吻着他的额头,揉着他的后颈与小臂,直到他的体温开始回升。


    “这么难过吗?”江骞说。


    孟绪初睫毛动了动,下一秒被江骞托着下巴抬起头。


    “刚才医生跟我说,你是太难过了,心情太不好才会胃疼呕吐,”江骞看着他的眼睛:“吓得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孟绪初撇过头,嘴硬地:“你找的什么庸医,不会看病就别看。”


    他刚吐过,声音还有点哑,听上去逞强的意味很浓。


    江骞笑了笑,手轻轻揉着他的胸腹,“是不是还疼?”


    孟绪初就垂着眼睛。


    江骞心疼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怪我,怪我。”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一直陪着你的。”江骞说:“明知道你一个人待着心里不舒服,就不该顺着你的意思被赶出门。”


    “反正房子是我的,钥匙是我的,就该早点进来抱着你一起睡。你最多打我几拳,还能怎么样,你打人又不疼。”


    “你……”孟绪初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你是流氓吗?”


    “我是啊。”江骞不以为意甚至笑了:“我都不是谁还能是,谁能死乞白咧在你身边两年赖着不走啊。再说,流氓也有流氓的好处。”


    他好像还挺得意。


    孟绪初有点受不了了,耳朵发烫:“你别说了。”


    江骞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开心,很高兴地把孟绪初拥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耳朵:“没关系的宝贝。”


    他轻声说:“你只是还没习惯。”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不明所以,抬头看他:“没习惯什么?”


    “没习惯别人爱你,”江骞说:“别人爱你,对你好,心疼你,你就不自在,想躲起来,不想被找到。是不是?”


    这话太一针见血,孟绪初手指都僵硬了一下,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好在江骞也没真的想让他回答,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脊背:“没关系的,慢慢习惯就好,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又不会急在这一两天。”


    “你……”孟绪初顿了一下,垂头掩住情绪:“你有点肉麻了。”


    “是吗?”江骞笑了:“我还以为我说得挺感人的,嗯……让我看看,不是肉麻吗?怎么眼睛还红了?”


    “闭嘴。”孟绪初立刻抬手挡住眼睛,语气有些恼羞成怒:“说没有就没有。”


    江骞埋着头笑倒在他颈侧,笑声震得孟绪初心烦。


    “好好好,”他说:“没有没有,那我抱着你睡一会好不好?”


    他轻轻捏了捏孟绪初的下巴,像在尝试手感:“感觉才两天又瘦了,是不是都没睡好?”


    孟绪初不太自在地推了推他,抬头忽然看见什么,动作停了下来,转而伸出手,从江骞头上摘下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


    “嗯?”江骞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心里猛地一紧。


    ——是刚才宴会厅里飘的彩带。


    他明明已经清理过了,怎么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嗯……”他咳了声:“你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里的人一直想跟你正式见一面,所以准备了一个正式的晚宴。下午他们在打扫,可能不小心沾到了点什么。”


    江骞边说边看孟绪初的脸色,有些紧张。


    他不想孟绪初那么快猜到生日的事,毕竟惊喜就是惊喜,如果提前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孟绪初从小没怎么正经过过生日,江骞很想好好给他庆祝一次,庆祝他好好地长大了,不算快乐但也很努力地活到了二十九岁,还来到了他的身边。


    江骞手心冒汗,捧着孟绪初的脸亲了一口,转移话题:“别看了,休息一会吧。”


    孟绪初没有立刻回答,但似乎也确实没往生日惊喜那方面想。


    因为他仔细地盯着那片金色彩带看了一会儿,逐渐皱起眉,貌似觉得这东西脏脏的有点嫌弃。


    下一秒又收住,像在心里纠结了一番,觉得江骞刚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哄他,他就这么嫌弃人家不太好。


    两种情绪瞬息万变,在他脸上形成了一种很可爱的表情。


    江骞忍俊不禁,就见他用两根手指捏着亮晶晶的彩带,轻轻塞进他的衬衣口袋。


    “你能不能……”孟绪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先去洗个澡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不愧是你


    初初(低头):洁癖是男人最好的美德……


    第59章


    孟绪初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黑,如果不是江骞叫他,他甚至醒不过来。


    房间里窗帘依然没拉,窗户半合着,时而有微风透进来。


    窗外亮晶晶的,星星、灯光错落点缀,构成闪烁的夜幕,跟孟绪初第一次在这里睁开眼,拉开窗帘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里的夜空总是一成不变,却又有种神奇的魔力,让孟绪初总是不自觉的,沉默地看很久。


    江骞也觉得很神奇。


    他从来没觉得这个地方的夜晚有什么特别,甚至他从小不在这里长大,连那一点点出于对故乡眷恋的滤镜都没有,只觉得单调乏味。


    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因为这里远离城市中心,没有彻夜闪烁的霓虹灯,所以星星显得格外亮,格外多,星云密布。


    但孟绪初好像就是非常喜欢。


    深蓝的夜空在他眼里就像一张巨大的画布,画笔一洒,溅落大大小小的白色颜料,那是星星,大一点的黄色的,就是每扇小窗里溢出的灯光。


    他总坐在窗前看这些。


    一开始江骞以为他只是无聊,给他带了书,带了计算机,带了手机,但他都兴致缺缺,不一会儿又自己悄悄趴在了窗台上。


    他看星星时,会露出一种别人都没见过的、很单纯的眼神,睫毛长长的,眼珠像黝黑的玻璃珠,在夜空和星星一起闪耀。


    ——是那种小孩子被父母圈在怀里讲睡前故事时,在脑海里描绘出绮丽的童话世界的眼神。


    孟绪初没听过睡前故事,也没在幼童时期被父母抱在怀里,却会在很多年后,在变成大人之后,自己把没听过的童话拼凑完整。


    江骞那时候才明白,他只是单纯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但因为和一直以来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形象不符,被藏得很深。


    所以每当他露出这种眼神,江骞都想亲亲他。


    现在他也情不自禁这样做了。


    弯下腰,捧着孟绪初的侧脸啵唧一大口,在寂静的夜晚十分响亮地“啵”了一声。


    孟绪初浑身一抖,直接吓清醒了。


    他唰地回头,捂住被嘬得发麻的脸颊,一脸惊恐:“你在干什么?”


    房间没开灯,江骞侧躺在他身边,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另一只环在他腰上,跟凹造型似的,开口大言不惭道:


    “在亲你啊。”


    他弯了弯嘴角,甚至像在无声反问:亲得不明显吗?


    孟绪初:“……”


    孟绪初无语凝噎:“我是说,你没事亲我干嘛?”


    “因为你刚才特别可爱,我一下没忍住。”


    江骞笑起来,窗外的亮光星星点点落在他脸上,显得他眼睛亮得惊人,话语也分外诚恳。


    孟绪初顿时口干舌燥,活到这岁数被一个比他小的人说可爱,让他自己都有种名不副实的害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表现出附和年龄的不茍言笑,推一把江骞:“闭嘴,开灯去。”


    江骞笑意却更深,他低头凝视着孟绪初,非但没感受到威严,反而只觉得这人害羞得睫毛哐哐乱颤。


    睫毛这么长的人,干什么都像在勾引别人,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


    夜深人静,如此良机,江骞很想把握机会再亲一口,撅起嘴俯下身,嘴巴却被堵住,紧接着膝盖剧痛。


    孟绪初嘴角溢出冷笑,毫不留情一脚踹了过去。


    ·


    二十分钟后。


    两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


    宴会厅在另一栋楼,孟绪初没抵住江骞猛烈的攻势,被他抱了过去。


    走在楼下的花园里,来往行人不多,孟绪初时刻警惕着周遭,咬牙切齿道:“等会儿在门口一定要把我放下来!”


    毕竟是一场正式晚宴,老被人抱上抱下实在不象话,哪怕孟绪初不会特别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知道了,”江骞说:“今天怎么这么害羞?”


    “有吗?”


    “有啊。”江骞努了努嘴:“耳朵好红。从起床红到现在。”


    孟绪初嘴硬:“我耳朵本来就容易红,你第一天知道?”


    “是吗?那我看看。”江骞说着便低下头,真就装作第一天知道那样,用异常明亮且充满探究地目光看着孟绪初。


    直到把孟绪初看得更红,才朗声笑起来,低头啄了口泛着粉的耳朵尖。


    孟绪初当即咬着唇偏过头,用力忍住,才没让自己过分敏感地颤一下。


    彼时太阳落山不久,虽然已经明月高悬,星河如瀑,夜风却还残留着傍晚的余热,把孟绪初脸颊吹得发烫。


    路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栽了很多小花,蓝紫色的,一朵挨着一朵,很小很可爱,孟绪初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


    他深呼吸一口,不着痕迹地闭了闭眼,不再开口,转而在心里默默数着路边的花。


    一朵两朵三朵四朵……直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充斥大脑,让翻涌的情绪平静下来。


    宴会厅在庄园西北角一座高楼的顶层,越走近越能感到其间热闹的氛围。


    一进电梯孟绪初就强迫江骞把自己放了下来,对着光滑的镜面整理领口与衣袖。


    他身上是一件款式很简约的白衬衫,胸口别了一枚淡红色宝石胸针,显得正式一些。


    衬衫面料柔软,穿在身上很舒服,但就是因为太软,被江骞抱了一会儿腰上就出现一圈皱褶。


    孟绪初用力捋了两遍没捋平整,抬起头没好气地看着江骞。


    江骞对上他的眼睛,自知理亏地笑了笑,主动请缨帮他整理:“我来我来。”


    他环住孟绪初的腰,手掌贴着衬衫褶皱的部位,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捋着。


    孟绪初对于正式场合中自己出现的形象很有要求,一开始还全神贯注盯着衣服,后来渐渐感到不对劲。


    大概是江骞这人技术太差,他的衬衣并没有因为这种处理变平整哪怕一丁点,反而有被越揉越皱的趋势。


    而对方的体温传过来,单薄的面料聊胜于无,就像是江骞在揉搓他腰上的皮肤。


    这个念头一出,孟绪初头顶差点冒烟,想动才发现江骞另一只手早就牢牢锢着他侧腰,半点都逃不出去。


    孟绪初深深吸了口气,抓住江骞的手背,迫使江骞停下动作。


    “怎么了?”江骞问他,说话时眼眸居然清澈无比。


    “??”


    他还好意思装单纯?


    孟绪初更加恼羞成怒,一口老血卡在喉咙:“别装了,自己在干什么心里没数吗?”


    江骞戏谑地看了他两秒,而后笑了笑,张嘴就乱说:“衣服不行,下回换件更好的。”


    “你——”


    叮!


    电梯门打开,把孟绪初后半句骂人的话堵了回去。


    江骞揽住他,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搂着你,帮你挡住不就行了?挡住别人就看不见你衣衫不整了。”


    “……?”


    孟绪初被他惊世骇俗的思考能力惊呆了,张着嘴半天没能说出话,又被他半退半抱地搂着走出去。


    宴会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整个空间都是蓝色的,光晕闪动下,地面、墙壁、窗帘,甚至空气都仿佛浸润着亮晶晶的光。


    舒缓的乐声缓缓流淌,人们杯盏相碰低低交流着。


    孟绪初的瞳孔都被染成蓝色,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以为自己来到了迪斯尼的冰雪王国。


    他看了眼江骞,欲言又止:“你们这吃饭都这么有仪式感吗?”


    其实是很浮夸,但孟绪初出于涵养说得相当委婉。


    委婉的尽头就是江骞听不懂,反而高兴地问他:“你也觉得很好看对吗?”


    “……”孟绪初舔了舔嘴唇:“好看是好看——”


    江骞自信一笑:“你喜欢就好。”


    “…………?”


    他什么时候说喜欢了?


    孟绪初震惊地看着江骞,不对劲,他皱起眉头,很不对劲。


    江骞今天状态实在太高了,就好像……孟绪初暗暗琢磨他的心思,就好像偷偷做了一件相当满意的事,很想求夸奖,却又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暂时隐瞒。


    话到嘴边不能说,憋疯了之后,才会在孟绪初面前像一只发|情的狗一样。


    那有什么事是想说不能说,并且只要稍稍想一想公开之后对方的反应就会觉得兴奋的事呢?


    当然就是惊喜。


    孟绪初心里一跳。


    江骞想给他惊喜?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江骞,果然他整个人兴致都相当高昂,和平常的状态截然不同。


    真就是……半点都藏不住啊。


    孟绪初默默叹了口气,开始思考要怎么装作没有发现。


    他肋骨没长好,走路时不敢有大动作,速度也很慢,等江骞带着他迈入灯光下时,现场早已安静了下来,众人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正式介绍一下,”江骞指着前面几个人对孟绪初说:“这是科特、埃拉、克丽丝,他们你应该都见过了。”


    孟绪初点点头,伸出手:“你们好。”


    像等待已久一般,几人立刻争先恐后凑过来。


    科特凭借强健的体格脱颖而出,一把握住孟绪初的手,偏头一理布满发胶钢丝一般的头发,歪嘴一笑:“嗨,小可爱,我叫科特,和赛恩斯一起长大。”


    他撸起袖子辗转秀起肱二头肌:“如你所见,我比他黝黑,比他健美,比他肌肉发达,比他风趣幽默。如果有天他对你不好了,我不介意——”


    “咳!”


    江骞重重一咳,目光若有若无锁在科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我不介意先把你扔去非洲喂鳄鱼”。


    科特在这种能从人身上刮下一层皮一般的视线中,嘴角抽搐着收起了笑,两手一拍:“开个玩笑,哈哈,开个玩笑,谁都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孟绪初不出所料从另外两位女士的脸上,看到了“还以为你有多能耐”的白眼,低下头抿着唇忍笑。


    除了他们三位还有很多人,江骞没有一一介绍,只大致问候了一下。


    众人落在孟绪初身上的视线仍然充满探究和好奇,但孟绪初早就习惯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甚至这里吃饭的长桌还和他们公司的会议桌很像。


    无非就是换了个颜色,铺了层布,又堆了很多蜡烛和花朵。


    孟绪初霎时产生一种无比熟悉的错觉,见大家都站着,下意识抬手:“好了,都坐吧。”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


    这又不是在公司……


    底下鸦雀无声,众人都好奇地盯着他,似乎对他散发出的不符合外貌的领导气质格外感兴趣。


    孟绪初独自尴尬了一秒钟,而后换上一副温和的面孔,对四面八方都笑了笑。


    众人接收到正确的信号,这才纷纷欢快落座。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孟绪初悄悄松了口气。


    乐声复又响起,不多时,江骞凑到孟绪初耳边,语带戏谑:“想开会了吗孟总?”


    孟绪初捏着勺子正要喝汤,闻言先不紧不慢咽了下去,才抬头盯着江骞:“你是想死了吗?”


    江骞笑得更开心了。


    一顿饭的前半段吃得还算其乐融融,科特他们跟孟绪初说了不少有趣的事。


    孟绪初撑着脑袋听着,偶尔被逗笑,也没觉得累。


    直到某一个瞬间画风突变。


    流淌着高冷的冰蓝色灯光的现场突然变红,舒缓的钢琴曲变为激昂热烈的异域歌舞。


    一群扭着脖子的舞者涌进来时,孟绪初目瞪口呆。


    他拍了拍江骞的胳膊,震撼道:“你们这吃饭还上歌舞?”


    江骞也是一副没料到的表情,双眼睁大,其震撼程度不比孟绪初少。


    对面三个人开始推搡,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低声吵闹着——


    “怎么是这个,不是说好了我的先上吗?!”


    “你那个太俗气了,第一个节目肯定得是最有文化气息的啊!”


    “都太难看了,只有我的还算比较精彩,但我的得压轴……”


    孟绪初看到江骞不可置信地瞪着科特,眼中满是无声的质问。


    而科特笑着冲他挤眉弄眼一番,仿佛在说“你的设计太过单调,我们一致同意帮助你增加些许趣味性,不用谢,哥们”。


    江骞痛苦扶额。


    很明显,关于惊喜,江骞有自己的设计,但他的朋友们出于好意帮他设计成了更大的惊吓。


    江骞看上去快疯了,孟绪初都开始有些不忍心。


    但紧接着更加炸裂的出现了——一群模特身着寸缕,在暧昧的紫色彩光下,跳起了钢管舞。


    火热得孟绪初差点没好意思看。


    埃拉摇着酒瓶喝彩:“这才是派对该有的样子啊!”


    显然这个节目出自她手,并且她自己相当满意。


    孟绪初又瞟了眼江骞。


    江骞气得直接猛灌一瓶伏特加,逃去阳台试图用夜风熄灭胸中的怒火。


    孟绪初掩着唇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笑。


    最后是克丽丝的节目。


    灯光变成诡异的暗红,提着几笼扑腾鸽子的魔术师到场,优雅鞠躬后把现场弄得鸽毛乱飞。


    魔术很不精妙,却逗得全场人都发笑,孟绪初也想笑,但肋骨疼,只能弯腰捂着,忍得很辛苦。


    最后的最后,魔术师却向他走近了。


    他戴着夸张的面具,摘下帽子,随手拿起桌边的一只勺子,裹在白色手套下的手指跃动两下,金属餐具四周竟然就燃起了火苗。


    这个魔术比变鸽子成熟一些,也有看头一些,孟绪初不由会心一笑。


    下一秒,魔术师捏住火苗,拢在掌心,火苗绕着指尖轻盈跃动。


    在孟绪初探究的注视下,哗地绽放成一团火焰,火光落尽,变成一朵玫瑰。


    周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尽了。


    孟绪初眉心微动,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江骞的惊喜没有失败。


    这么想着,他抬起头,魔术师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摘掉手套,在跳跃的火光下,将花递到他眼前。


    很漂亮的一朵玫瑰,既带着水珠,又带着火花余烬。


    “生日快乐。”魔术师说。


    在夸张的、恶魔一样面具下,他声音闷在里面不太清晰,却很好听。


    “生日快乐我的宝贝。我知道有一点土,但是,”他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


    “先把花收下吧。”


    第60章


    乐声渐停,四下空寂无人,只有那个半吊子魔术师还举着玫瑰蹲在他身前。


    孟绪初手指有些不听使唤,用力捏了捏大腿,才抬手摘掉那张面具。


    果然在下面看见了那张熟悉英俊的脸。


    “你……”孟绪初失笑:“所以前面都是演的?”


    江骞站起身,随手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冲孟绪初扬了扬眉梢,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很张扬的笑。


    “知道瞒不过你,”他说:“我本来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只是一想到要给你过生日就忍不了。”


    他凑近些,在烛光下注视孟绪初盈盈的眼波:“会忍不住去想你的反应,你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讨厌,然后就紧张得不行……”


    “所以我感觉一定瞒不住,”他笑起来,“我在你面前一定会露馅的。但如果惊喜没了惊喜还有什么意思?所以……稍微动了点脑筋。”


    孟绪初没有说话,失神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花,目光失焦。


    江骞用玫瑰点点他的鼻尖:“怎么了?”


    孟绪初猛地回神,接过花,垂下了眼睫,“谢谢。”


    室内光线既明亮又暗淡,四角漆黑,但有几束暖光照着长桌中央,烛台摇晃的火光映在孟绪初的脖颈和下颌。


    他睫毛很长,蓦一垂下,就只剩细碎的阴影投在眼底,所有情绪悉数被掩埋其间。


    “宝贝?”江骞收起笑,坐孟绪初身侧抬手抱住他,低头去看他的眼睛:“怎么了宝宝?不喜欢吗?”


    “没有……”孟绪初摇摇头,对上江骞的眼睛,“挺好的。”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说着又垂下眼睫,仿佛眼里那些情绪是什么很沉重的负担。


    “我就是……”他舔了舔嘴唇,“我只是不怎么过生日,我也不太喜欢……”


    “我知道。”江骞抱住他:“我知道的。但我还是想为你庆祝,”他说:“毕竟这是一个很珍贵的日子。”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


    对江骞的话感到意外。


    他的生日可算不上珍贵,甚至对他们一家来说都是耻辱。


    毕竟出生在母亲捉奸父亲出轨那天,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启齿。


    十岁以前孟绪初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母亲也不允许他去参加任何同学的生日,不允许她自己都还痛苦着,孟绪初却能感到快乐。


    哪怕只是羡慕地看着别人接受祝福。


    孟绪初第一次尝到生日蛋糕的味道还是被林承安收养后。


    林老师是第一个为他庆祝生日,拥抱他,告诉他生日是很珍贵的日子的人。


    但那年孟绪初已经十二岁了,比别的孩子孤单,比别的孩子早熟。


    也就是那天,他看着插满整整十二根蜡烛的蛋糕,第一次在感受到幸福的同时哭得伤心欲绝。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他永远不可能再像真正的小孩子那样,对生日抱有满心满眼的期待,并感受到绝对纯粹的快乐了。


    所以在那以后,他开始真心的不爱过生日。


    哪怕他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在生日的前夜,偷偷缩在被窝里,祈求奇迹的出现,祈求父母会突然心软,给他买一个小小的蛋糕当做惊喜。


    即便最后不会有,他也能怀揣着这种期待过上一整天,并把这种期待来带的希望当做唯一的生日礼物。


    甚至后来他变得很有能力,很多讨厌他,相应的也有很多人推崇他。


    他有能力给自己买成千上万个生日蛋糕,举行盛大的生日会,让整座城市的人都为他庆祝,但他也不想要了。


    不是克制,不是压抑,也不是装作无所谓,只是过了会产生期待的年纪,慢慢就觉得不再需要这种形式化的庆祝了。


    所以他再没有过过生日,孟阔知道这些,于是只会在零点往他房门缝隙插一张小小的、写满祝福的纸条。


    江骞也知道的。


    自从江骞来了以后,他门缝里的纸条从孟阔和王阿姨的两张变成了三张,并持续了两年。


    直到今天发生了改变。


    江骞是第二个说他的生日很珍贵,并真正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事来准备的人。


    “不管怎么想都很神奇。”江骞抱着他,又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他两条手臂环住孟绪初,下巴搭在他肩上,胸膛紧紧贴着孟绪初单薄的脊背,把他整个人都圈在怀里。


    孟绪初甚至能感觉他心脏的跳动,和过分温暖的体温。


    江骞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头发擦着他侧颈,痒痒酥酥的让孟绪初不自觉躲闪,又被按着侧脸捞回来。


    “我喜欢的人,居然在这一天出生了。”江骞喃喃感叹:“你在这一天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但我都不知道,但很久很久以后我又会喜欢上你……”


    “说什么胡话呢,”孟绪初垂着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喝多了吗?我出生的时候你连颗受精卵都不是,当然不知道了。”


    “所以才很神奇,”江骞说:“但想想又觉得后怕,万一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没能认识你怎么办,那我不是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这么可爱的事?”


    孟绪初嘴角很轻微地动了动,从江骞的视角只能看到他鼻尖红红的。


    他仍然没什么底气地嘴硬着:“你真的喝醉了吧……”


    “没醉,才多少点啊,”江骞捏捏他的鼻尖:“你出生的时候一定很可爱。”


    “不可爱,”孟绪初偏头撇开:“我早产的,很丑。”


    “丑也可爱。”


    “……”


    终于,孟绪初鼻腔里溢出一声笑声。


    笑着笑着,却又有一大颗眼泪砸了下来,掉在江骞手背上。


    砰!


    礼花筒炸开,漫天飘起金色的彩碎,和早上孟绪初从江骞头发上摘下来的一样。


    克丽丝推着蛋糕车进来,科特、埃拉一左一右保驾护航,人手一只小号吹着生日快乐歌。


    很漂亮的蓝色蛋糕,从上到下整整七层,像蓬松的云朵,空气中飘来巧克力和奶油的香气。


    孟绪初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偏头揉了揉眼睛。


    江骞转而来到他身前,弯下腰,挡住后方众人的视线,借由整理头发的动作,轻轻地、爱惜地抹掉孟绪初眼尾的泪痕。


    “好了,吹蜡烛许愿吧。”


    他凝视孟绪初那双总是复杂,充满悲伤的眼睛,却好像只从里面看到一片纯净,笑起来:“但鉴于你的身体状况,蛋糕只能吃一口。”


    ·


    这场生日会到最后变成了扎扎实实的狂欢派对。


    孟绪初本以为钢管舞和魔术就是尽头,没想到埃拉还准备了更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当蛋糕的香气洒满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奶油出现在每一个人脸上时,现场变得热火朝天,所有人都玩疯了。


    江骞在现场彻底失去秩序且难以维持的前一刻,将孟绪初抱离了现场。


    一是孟绪初断掉的骨头没长好,怕乱起来有人撞到他;二是江骞突然收到消息——叶国梁醒了。


    孟绪初一心记挂着这件事,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但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叶老伯确实偏瘫了,脑出血的后遗症让他口眼歪斜,刚刚清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孟绪初不得不在医生的劝说下暂时等一等。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他才时隔半年,再一次见到这位一直被视作恩人的老人。


    这天天气不错,孟绪初已经能自己走路了,只是走得慢一点,隔一段就得坐下来歇一会儿,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江骞扶着他走进病房,叶老伯半坐在床头,靠着枕头,显然也等他很久了。


    “小、小初……”他仍然有些口齿不清,口眼虽不像刚醒时歪斜得那么厉害,嘴角却依旧向一边耷拉着的,看上去极其不自然。


    “叶老伯。”孟绪初笑了笑,走上前弯腰握住他手。


    只是弯腰的动作拉扯着后肋骨,让他不太舒服,他不一会儿便松了手,轻轻按住胸前,江骞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叶国梁看着孟绪初略显迟缓的动作和却缺乏血色明显消瘦的脸庞,眼中露出担忧:“你、你受伤了吗?”


    孟绪初柔声说:“小伤,都好了。”


    话音刚落江骞就咳了一声,孟绪初扭头,看到对方明显不满的眼神,轻轻怕了拍他的手背安抚,下一秒又被他攥着指尖捂热。


    叶国梁视线在他们交握的手指上停留了一会儿,遂移开,没有多话。


    孟绪初身边那个人他只见过一面,却很有印象,大概因为他是个洋人,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珠子;也可能是因为,他陪孟绪初出现在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


    叶老伯咳了声,问孟绪初:“这是什么地方?”


    “加州。”孟绪初说。


    叶老伯露出茫然的神色,加州对他来说是个极其陌生的地方,他甚至在电视里都没听过几次。


    “我、我怎么会在这儿……”


    “您还记得一个月前,就是您最后失去意识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孟绪初问。


    “我……”叶国梁皱起眉,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重组。


    他只记得那天他的一个老朋友来找他,老友相见分外眼热,聊得很开心,还喝了不少酒,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眼,已经来到了这个地方,口齿不清,不良于行。


    “您煤气中毒了。”孟绪初说:“抢救中途又突发脑出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国梁一惊,连忙朝孟绪初伸手:“那他、他呢?”


    “谁?”孟绪初并未再次回握他的手,只是反问:“和你一起喝酒的那个朋友吗?”


    叶国梁连连点头。


    “没有人。”孟绪初说:“被发现时,屋子里就只剩你一个了,”他笑了笑:“您那位好友似乎没有想救你。”


    叶国梁一脸茫然:“怎么会……”


    孟绪初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突然一改话锋:“您给我的,写在药盒里的东西我已经看见了。”


    叶国梁瞳孔一震,就见孟绪初用一如既往的,温和的声线问他:“我等这么久,就是想亲自问一问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您为什么要道歉?”


    “我……”叶国梁躲闪地垂下眼。


    孟绪初将他一切表情尽收眼底,淡淡道:“我一直不明白,您是林家的救命恩人,我们一家都感激您。如果说有谁对不起老师,也不会是您啊。”


    “小时候老师就一直跟我说,当年的情况多么危险,他和林阿姨失足摔下山,弄丢了手机钱包,还受了伤,幸亏您发现救了他们,如果不是您……”


    “好了小初!”叶国梁紧闭着双眼,于心有愧一般:“……别说了。”


    他神情显然不对劲,孟绪初尽量让自己沉住气,压低嗓音问:“您到底知道什么?”


    “林小姐……”叶国梁紧皱着眉头:“她、她没你想的那么好。”


    “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抑郁症。”


    是穆海德杀死的。


    孟绪初心里其实这么想。


    “因为她出轨了!”叶国梁猛地抬头。


    孟绪初惊住了,足足有好几秒,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什么意思?”


    “她出轨了,”叶国梁说:“庭樾不是董事长的儿子。”


    “当时董事长知道这件事也很生气,他们大吵了一架,林小姐想不开就……就……”


    叶国梁遗憾地锤了锤床:“但董事长也难过,他真的很爱林小姐,他事后特别自责……”


    孟绪初不可置信地笑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真的!”叶国梁强调:“当时我跟董事长一起进的浴室,林小姐在里面割|腕了,董事长抱她出来时哭得特别伤心,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回来救下林小姐。”


    “董事长真的是特别好的人,这事说到底也是林小姐有错啊,她不应该……还弄得林老师把一切都怪在董事长头上,要不然也不会……”


    “够了。”孟绪初冷冷打断:“穆庭樾确实不是穆海德亲生的。”


    叶老伯惊骇:“你、你也知道?”


    “但他也不是林阿姨的孩子。”孟绪初轻笑:“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林阿姨不可能出轨。”


    “什、什么?”叶国梁呆在了原处,孟绪初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认知范围外,以至于他完全忘了自己后面要说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


    “怎、怎么会,”他喃喃道:“这是董事长告诉的!而且我还、我分明听见了,我听见他们吵架,吵得很凶,林小姐哭得很厉害……如果不是那怎么会……”


    “穆海德骗你的。”孟绪初轻声说。


    他用最轻的语气说出了最重的话:“他拿你当猴耍,还要你为他作证,对他感恩戴德。”


    “不可能!”叶国梁激动起来。


    “董事长是那么好的人,他这些年……他一直接济我……我女儿出去打工不愿意回来了,也是他在帮我找,他帮了我这么多年……”


    “那找到了吗?”


    叶国梁倏而怔住。


    叶国梁有一个独生女,孟绪初也只是听说过,听说他年轻时喜欢喝酒,对女儿疏于照料,以至父女缘分浅薄。


    女儿长大后毅然外出打工,等老人回过神来想再享受天伦之乐时,女儿早已离家多年杳无音信。


    “这么多年了,一个大活人,真想找还会找不到吗?”孟绪初说:“他就是用这个吊着你呢。”


    孟绪初嗤笑一声:“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派任何人出去找过什么。”


    叶国梁还是摇头:“不、不会的……董事长不会的……”


    “还想不明白吗?”孟绪初悲哀地叹了一声:“那我问你,那天来找你喝酒的朋友,是谁?”


    叶国梁彻彻底底僵住了。


    他双目睁大,猩红的血丝逐渐布满其间。


    因为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熟悉的,笑意盎然的脸。不是别人,就是一直跟在穆海德的身边的管家。


    他叫他老张。


    老张……董、董事长要杀了他……


    “老张……不、不会的……”叶国梁痛苦地抱住脑袋。


    孟绪初平静地给出最后一击:“他一听我要来找你,吓得直接要把我们一起弄死呢,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叶国梁受了极大刺激般颤抖起来,发疯似的不停摇着头。


    孟绪初一言不发注视老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平静的外表下,指尖其实也在发颤,因为失望、因为痛苦、因为愤怒,还因为积压太久的残忍的真相。


    他偏过头,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气,终于把话题转回了最开始。


    “说吧,你刚才想说的,不然林老师也不会怎么样?”


    叶国梁仿佛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双目失神,双眼红肿地望着虚空。


    “说啊!”


    叶国梁一抖,褶皱的脸上顿时滑下两行浊泪,痛苦的揪住枕头:“他、他把林老师从楼上……推下来了……”


    “他是谁?”


    “穆、穆世鸿。”


    孟绪初蹭地站了起来,椅子在身后拉出尖锐的响声,而后轰然倒地。


    江骞紧跟着起身,撑着孟绪初的后背把他揽在怀里,孟绪初手心全是冷汗,体温低得不行,双目僵直地望着痛哭的老人。


    “宝贝……”江骞轻轻揉着他的胸口:“宝贝,喘口气。”


    孟绪初耳畔轰鸣,剧烈的动作让他胸腔疼痛,两眼发黑,喉咙里像堵了块大石头,连声音都发不出。


    “你……”他指尖不住地发抖,说出的声音小儿细微:“你都看见了?”


    叶国梁痛苦垂着头,和着眼泪呢喃着什么。


    “你都看见了……你不说出来……”


    孟绪初失望得心都要碎了。


    他一早知道林承安的死有问题,也一早就知道和穆海德两兄弟脱不了干系,甚至就连死因都和他猜测的几乎一直。


    他难过的是,这个原本显而易见的真相被隐瞒了这么就,被他们视作恩人的老人愚蠢地隐瞒了这么久。


    叶国梁攀爬着要过来拉孟绪初的手:“小初,对、对不起……我该死,我、我是个蠢货……我对不起……”


    伴随着老人苍老的哭声的喘息,监护仪开始剧烈作响,血压飙高,眼看着就要往下滑,双眼翻白。


    这个人还不能有事,江骞当即按下呼叫铃,略带强硬地搂住孟绪初的肩,将他离开现场。


    孟绪初一路浑浑噩噩,刚到门外,被凉风一吹,就站不住似的弯下腰。


    江骞立刻将他拦住,“还好吗宝贝?”


    他一手搂着孟绪初的腰,一手撑着他胸口,感到他胸膛起伏得很厉害,胃上一抽一抽地拧着。


    江骞帮他揉了揉,发现效果微乎其微,也终于沉不住气,急道:“疼得很厉害吗?”


    孟绪初没有说话,闭着眼死死咬住嘴唇,额角青筋突起,下颌绷得很紧,浮着细汗的颈侧皮肤细微颤动。


    他用力攥着江骞的手背,指节青白,像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过了好久,才在江骞一遍遍的呼唤中缓缓直起身,脸颊一片煞白。


    他已经恢复了冷静,对上江骞担忧的目光,轻轻扯了扯嘴角,眼眶通红神情却冰冷,像刀刃上流淌的寒光。


    “差不多了。”他说:“我可能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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