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五天后,亚水市。


    黑色SUV在空无一人的柏油马路上飞驰,路面淅淅沥沥,天色沉闷。


    道路两旁树木葱郁,大片阔叶摇晃垂落,浸透雨丝苍翠欲滴,尖角的一粒雨珠滚下,在车窗上划出长长的水痕。


    孟绪初的视线跟随这道水痕后移,瞥见飞速倒退的街边小花,失神地凝望一会儿,复又归正,看向越来越近的目的地。


    身旁响起汩汩倒水的声音,江骞正把熬好的雪梨水从保温壶倒进玻璃杯里,擦干净瓶身塞进孟绪初手里。


    “别看了,”他说:“喝一点,再捂捂手,就快到了。”


    亚水的天气一如既往细雨连绵,临近年底变得潮湿冰冷,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是记忆中最熟悉的、湿漉漉的气味。


    滚烫的温度自掌心辐射开来,孟绪初握了握僵硬的五指,捧着水瓶喝了一口,再将它握得更紧。


    江骞一面估算着路程,一面从包里翻出一件外套披到孟绪初肩上:“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不舒服?”


    其实不太舒服,亚水作为一座南方沿海城市,冬季气温虽然不会太低,但湿气就像裹着冰刀一样无孔不入。


    从前孟绪初只是手疼腿疼,现在肋骨也疼,连带着五脏六腑也隐隐翻腾,刚下飞机不久就已经预感到以后的难熬。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事。”


    江骞伸手覆上孟绪初的手背,水瓶的温度只能传递到掌心最表层的皮肤上,但传不进骨头,手背仍然一片冰凉。


    江骞感到孟绪初的手指关节甚至有些僵冷发硬,不由皱起眉,把水瓶抽出来,攥着他的两只手,一点点揉搓捂热。


    “这地方是真不适合你养病。”他很不满意地说:“天气也太差了。”


    孟绪初却笑了笑,跟着江骞慢慢活动手指,说:“我回来本来也不是为了养病。”


    江骞顿了顿,抬眸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在阴沉的天气下眼波盈润,脸庞洁白,说话声音很轻,嗓音微哑,自带一种岁月静好的气质。


    但谁都知道他再回来不是为了什么温情的目的。


    他这么快的、拖着车祸后还没好全的身体毅然决然回来,只是因为多年的忍耐和愤怒已经到达临界值。


    只不过孟绪初是那种越生气就泰然的人,他越是看上去无欲无求,越说明着他所求之事难以设想。


    从叶国梁那里得到信息后,他原本是要立即返回,奈何身体拖后腿,强烈情绪波动下再一次病倒,烧了两天,真正有力气踏上故乡的土地,已经是五天后了。


    回到这座城市,孟绪初就又变成了江骞心里最熟悉的模样,冷淡、温和、疏远,总是笑着,但笑意很模糊,像亚水经久不散的雾总萦绕在他身侧,让他看上去时远时近,飘渺不定。


    明明他应该是很不舒服的,湿冷的空气会让他骨头酸痛,烧退了但嗓子还哑着,总是咳嗽,一咳胸口就疼,但他却不再表现出依赖。


    不止是对江骞——任何事物都引起不了他的依赖。


    好像亚水的空气有什么魔力,又或者是钢筋铁骨,会筑成一道只有孟绪初能看见的盔甲屏障,让他显得既孤独又自我。


    江骞仔细回想了一下,孟绪初上一次对他露出柔软的、孩子气的模样,还是在飞机上的时候。


    长途飞行让他身心俱疲,不得不窝在江骞怀里,依靠按摩来缓解肌肉的酸痛。


    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咳起来,憋得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枕在江骞胳膊上捂着自己的肋骨,嘴唇一张一合不停呢喃着什么。


    这种呢喃像是梦中的呓语,音量极低含糊不清。


    江骞是把耳朵贴在孟绪初唇边,耐心等了好久,才依稀听见到底什么梦镜困扰着他。


    孟绪初在说:“万一好不了怎么办啊……”


    他捂着自己宝贵的肋骨,做梦都在担心好不起来可怎么办。


    江骞差点直接笑出声。


    作为一个骨折专业户,孟绪初有着全身上下不同部位的丰富骨折经验,经常表现得比医生还要专业冷静。


    原来他也会偷偷做梦担心自己好不了,担心骨头中间会永远裂着一条缝。


    那个时候江骞觉得他真是可爱惨了,忍不住挠着他的脸颊戏弄:“是啊,万一好不起来可怎么办?要不这样吧——”


    反正孟绪初听不见,江骞索性天马行空:“我们缝起来,用金镶玉的或者象牙石的,填满就没缝了。”


    果然孟绪初毫无反应,只是若有若无地蹙了蹙眉,咳嗽缓过来后又睡了过去。


    江骞把握良机,偷偷亲了他好多下。


    可惜现在孟绪初醒了,回到自己的地盘,恶劣的天气唤醒他上位者的本能,孟绪初又是那样一副温文尔雅清心寡欲的样子了。


    江骞目光顿时变得格外复杂。


    手指暖和过来,孟绪初收回手,理了理衣领,垂眸瞥了眼江骞,发现江骞半弯着腰杵在他身前,已经一动不动看了他好久。


    “你到底在看什么?”孟绪初不由问。


    江骞神情复杂,脱口而出:“看你好看。”


    “……”


    孟绪初喉咙紧了紧,忍不住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车外。


    江骞直起腰,不由分说把他揽进怀里,手掌扣着他后脑,让他以一种格外舒服的姿态依偎在自己怀里。


    每次孟绪初不舒服,或者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就这么抱着他。


    突然的拥抱其实在孟绪初意料之外,他以为江骞会亲他,毕竟在飞机上这人以为他睡着了,偷偷亲了他很久。


    但江骞只是抱了抱,还抱得格外温情,孟绪初不知道他又抽什么疯,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没有回应地环住他的腰,但也没有把他推开。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熟悉的大门近在眼前,孟绪初任由江骞抱着自己到车门开启的最后一刻。


    大门前,孟阔牵着哈索,王阿姨抱着卫生纸,两人两狗翘首以盼。


    江骞撑着伞拉开孟绪初那侧的车门,孟绪初刚一探出头,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哥——!!”


    孟阔连狗都不管了,扔掉链子撒欢似的跑过来,远远望去像只发射的火箭,在细雨中滋溜飞蹿而来。


    碰到孟绪初的前一刻,他喉咙猛地一紧,衣领被人死死拽住,用力向后一拉,剩下的哭嚎卡进嗓子眼,直接岔了气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孟阔弯着腰,不可置信地看向江骞,手指颤抖:“你你你……你干什么?!”


    而罪魁祸首挡在他哥身前,过分高大的身形把个高腿长、高挑优雅、盛世美颜的他哥,挡得只剩半张脸,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硬生生把他哥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挡成了一个撒娇卖萌的小可爱,孟阔痛心疾首,指着江骞:“你给我让开!”


    江骞挑眉懒洋洋看着孟阔,抬手捏了捏他的肩:“小阔啊,一个多月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莽撞。”


    孟阔缓缓睁大眼:“……?”


    他隐约感到有哪里变了,江骞不一样了。


    以前姓江的虽然也偶尔嘴欠,但那只是单纯的欠,现在却莫名有种得意之感,像在炫耀什么,显得他更不要脸了。


    “好了,”孟绪初笑着拍拍江骞的肩:“让开吧,别逗他了。”


    孟阔本来还气着,猛地看到什么,笑容停住。


    ——他哥连手指尖都没有血色。


    手指长长的,灰白的,袖管下的手腕细得要命,孟阔突然就没了斗气的心思,忧心忡忡的:“哥……”


    江骞向一侧让开一点,右手托了托孟绪初的背,点点孟阔,神情认真几分:“你轻点碰他,他身上还有伤。”


    “伤?!”孟阔大惊,立刻就要来检查孟绪初的身体:“伤哪儿了?!”


    孟绪初笑着挡开:“没事。”


    这时王阿姨也终于跑了过来,抱着小狗撑着伞,气喘吁吁的,一看到孟绪初眼眶就红了。


    “小初……”她牵住孟绪初的手,爱惜地抚摸:“这么瘦了这么多?”


    “前几天有点感冒。”孟绪初轻描淡写的:“这不,嗓子还没好呢。”


    王阿姨心疼地抹着眼泪:“那赶紧回去,姨给炖点鸡汤,咱好好补补。”


    “好,”孟绪初眼中流淌浅浅的笑意,格外温柔地帮王阿姨擦了擦眼泪,又捧着她的脸:“呀,您怎么也瘦了?”


    王阿姨一把年纪,难得不太好意思,“还不是担心你,也不知道你怎么样,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好。”


    孟绪初笑起来:“我没事的,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王阿姨点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江骞静静看着这一幕,莫名不再像刚才那样讨厌这座城市。


    虽然这里给孟绪初带来过很多苦难,但也相应地滋长了他,住着真心关心他爱护他的人,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这是孟绪初的家。


    哈索早就跑了过来,在他们脚边打着圈跳跃,江骞没有选择加入他们的对话,弯腰揉起哈索的头,和自己这位就不见面的老朋友打招呼。


    最后打断这副温情场面的,是孟阔的嚎叫。


    “嗷!”他抓耳挠腮,江骞的那句话仿佛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到底伤哪儿了?!”


    他拉起孟绪初两只手,双眼快速扫描:“手还在……一二三四五……指头也完好……”


    他说着猛地一惊,像脑补出了什么巨大的悲剧,蹲下来掀起孟绪初的裤管,孟绪初甚至都能感到他手的颤抖。


    “嗷啊!”孟阔爆哭,心里大石头终于落地:“太好了!不是假肢!”


    孟绪初:“……”


    江骞扶额,王阿姨惊吓。


    狗狗们:“…………”嫌弃!


    一行人在外哭哭闹闹不自觉忘了时间,直到雨势渐大,不断有雨丝飘进伞下,众人才猛地回神,簇拥着把孟绪初带进屋子。


    孟阔全程挽着孟绪初的胳膊,絮絮叨叨说着最近发生的事。


    “本来以为你不见了穆家那群人会得意上天,结果不是,他们找不到你的尸体好像紧张得不行,穆世鸿一下子老了好多岁,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底下人也不安生,一开始还互相看眼色,差不多两周过后吧,坐不住的人多了,好些开始私底下站队那边儿……”


    “我按你说的没有声张也没有多管,就装作不知道,但都记着呢,什么人搞了什么小动作,名单全在我那儿,回去你看看……”


    “还有,”孟阔说着严肃不少:“你回来没特意封锁消息,现在那边应该全都知道 。”


    ——


    咖啡杯唰地落地,碎片飞溅,深黑的咖啡液浸湿老旧的木桌地板,晕开一片水迹。


    于柳紧张地捏着手指:“他回来了?”


    穆海德蹙了蹙眉,似乎很不满意她这种沉不住气的性子,板着脸并未理会,挥了挥手让女佣来清理地板。


    穆世鸿拍拍于柳的手背,“别紧张。”他转而看向带来消息的管家:“消息准确吗?”


    “不会有错。”管家平静道:“他这次回来不算低调,不少人都收到了消息,孟阔也在两小时前匆匆离开,现在……”管家笑了笑:“应该在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


    “那现在该怎么办?”于柳坐立不安:“要是让他知道是我们做的,他会不会报复我们,他一定会弄死我们——”


    “住嘴!”穆海德怒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蠢吗?让你找辆重型货车撞死了一了百了,你偏要选个中型的,还说够了够了,你看他死了吗?!只有你蠢死了!”


    “我……”于柳涨红了脸要申辩。


    穆世鸿按住她的手,对穆海德赔笑道:“小柳她只是心软。”


    穆海德没好气地闭上眼。


    “那现在该怎么办啊,”于柳欲哭无泪:“主意是大哥你出的,但事儿都是我们做的,那绪初回来第一个就找上我们,大哥你可不能什么都让我们去扛啊——”


    “小柳!”穆世鸿厉声呵止,讨好地看向穆海德:“大哥你别听她胡说,她这是紧张坏了,我们当然都是心甘情愿为你做事的……”


    穆海德没说话,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又缓慢移到于柳身上。


    他年纪不小了,眼白浑浊泛黄,目光却仍旧锐利,带着寒津津的暗光,让于柳下意识抖了下。


    半晌他移开视线,招了招手,管家便会意地弯下腰。


    “带点补身子的去那边看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管家一眼:“要是绪初身体还行,就转告他来参加明天的股东大会,毕竟集团还有一半都在他手上呢,既然回来了,公司也离不开他。”


    管家眼珠转了转,恭敬地颔了颔首:“明白。”


    ·


    天渐渐黑了,孟绪初洗漱完,疲倦地躺回床上。


    他手指无意识摸着柔软的棉被,双眼盯着天花板,莫名感到一阵陌生,明明只是离开了一个多月,却好像阔别已久。


    门口发出些响动,孟绪初循声看去,只见一团白色的影子从门缝里挤进来,蹦蹦跳跳跑到他床边,乖巧地蹲坐下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孟绪初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来啦?”


    卫生纸高兴地地上转了个圈圈,意思是想跟爸爸一起睡,在征求同意。


    孟绪初伸出手,小狗便立刻跳上床,它显然被王阿姨带去洗过香香了,毛发蓬松香喷喷的。


    孟绪初坐起来,把小狗抱进怀里颠了颠,感到明显沉重的分量,惊喜地睁大眼:“你长大了小朋友。”


    生长期的小狗一天一个样,短短一个月,就从一团卫生纸长成了一只漂亮的拖把。


    只是还是一如既往爱撒娇,坐进孟绪初怀里就不愿意出来,用毛茸茸的头顶蹭着孟绪初的脖颈。


    江骞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一人一狗卿卿我我的画面,登时觉得脑袋上绿意盎然。


    他只捆了条浴巾在腰上,裸|露的肩背肌肉发达舒展漂亮,腹肌上还有水点,看到那一幕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衣服都来不及穿,径直过去把狗从孟绪初怀里拽了出来。


    软乎乎的小狗突然消失,孟绪初不满地皱起眉:“你发什么疯?”


    然而抬头就是江骞充满醋意的腹肌。


    孟绪初眉头皱得更深,又问了一遍:“你发什么疯?”


    江骞没有解释,反而掀开被子上了床,淡淡道:“该睡觉了,明天再和小狗玩吧。”


    “嗷!”仿佛为了表达不满,被扔去地上的卫生纸怒嚎一声,又吭哧吭哧跳上了床,挤在江骞和孟绪初中间。


    江骞顺手就要再扔下去,却被孟绪初打断。


    孟绪初抱起小狗,把江骞往外推了推,淡淡道:“你房间在楼上。”


    “……?”江骞愣住了。


    他没想到孟绪初会赶自己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我们不是已经抵足而眠一个月了吗?”


    “什、什么抵足而眠!”孟绪初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这个词,惊得耳根发烫,压低声音:“你别乱说!”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给我去楼上。”


    “为什么?”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去不去?”


    两人视线交汇,继而无声地对峙起来,僵持不下之际,房门突然被轰地推开。


    孟阔抱着枕头穿着睡衣,哭哭啼啼爬上他的床,张口就是一阵痛哭:“嗷呜!我做噩梦了哥!”


    “我梦见你又不在了,残了瘸了可惨了,吓得我脑子嗡嗡的……”


    孟绪初低声安慰几句。


    江骞抱着胳膊冷笑地看他表演。


    果然下一秒孟阔就原形毕露,挽着孟绪初的胳膊:“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咱哥俩好久没一张床了。”


    “不行。”


    孟绪初还没开口,江骞就替他坚定地发出拒绝。


    孟阔这才把目光投向江骞,看他光着上半身,一脸凶神恶煞盯着自己,满脸都是被侵犯领地的不满和警惕。


    一时没人说话。


    江骞原本以为,这样的警告已经足够让孟阔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很显然,他严重低估了孟阔缺心眼的程度。


    只见孟阔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穿这么客气干啥呢?走错房了?”


    “……”


    江骞磨了磨后槽牙,不得已用言语告知:“今晚我睡这里。”


    “……啥?”孟阔眨巴着眼,仿佛没听明白:“你睡这儿干啥,你也做噩梦了?”


    “……”江骞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但以后他都跟我住一起了,”他瞟了眼缩在孟绪初怀里的卫生纸:“你带上这只狗走吧。”


    孟阔猝不及防笑出了声:“你没事儿吧?”他搭上孟绪初的肩膀:“这是我哥!我们两兄弟打小就住一块,他床上永远有我的位置,懂?”


    “小时候怎么样我不管,”江骞冷冷道:“但你们已经长大了,需要保持距离,以后这个位置是我的了。”


    “哎哟呵!”孟阔来劲了:“骞哥你今儿是不是脑子不好,没听明白吗?我们,两兄弟!住一起那叫正常,你谁啊,你凭什么睡他床啊!”


    “凭我是他男——”


    “都闭嘴!”孟绪初终于忍无可忍。


    在江骞口出狂言的前一刻狠狠打断,抱着小狗竖起一根手指指向门外:“你们两个都出去。”


    话音刚落,便引来两道震惊悲痛的目光,仿佛没想到孟绪初宁愿要一只狗也不愿意要他们。


    只有那只小狗,作为既得利益者,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随即引来两道更加愤怒的目光,像被吓到似的缩在孟绪初胸前瑟瑟发抖。


    孟绪初柔声安抚着小狗,然后抬头:“没听见吗?出去。”


    ·


    十分钟后,楼下餐厅。


    孟阔和江骞面对面坐着,桌上有一大包卫生纸,被孟阔一张一张扯出来,撕碎成一条一条,再扯断成一截一截。


    手劲看起来像要把什么碎尸万段,“绿茶狗,绿茶狗!”


    他猛地一锤桌子:“我就知道穆蓉送那只狗没安好心!这不明摆着抢你孟爷我的地位吗?!偏偏我哥他鬼迷心窍!”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真该死!明天我就要把它煮成狗肉汤!”


    “不至于,”江骞淡定地喝了口冰水,将水杯放回桌面,懒懒看着杯垫上晕开的一圈水渍,“不就是一只狗吗,让它睡一晚也没什么。”


    他现在已经找回了理智,平静道:“反正以后都是我睡那里了。”


    孟阔嗤笑一声,觉得他脑子还在发抽,刚想怼两句,就听江骞又开了口。


    “感觉凭你的脑子,如果不正式告诉你,你大概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所以就跟你说一声吧。”


    江骞笑了笑:“我和你哥,就是孟绪初,我们俩是以后会是一对。”


    “我喜欢他,正在追求他。”他说着,低下头略显陶醉:


    “他也喜欢我,嗯……可能也还有点讨厌我,不过这不冲突,相信只要我锲而不舍,很快就能大功告成。”


    作者有话要说:


    孟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2章


    雨到半夜停了一会儿,清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


    孟绪初推开窗,潮湿的冷风扑面而来,地面永远是湿的,池塘里翻滚着水花。


    孟阔从衣帽间拿着西服外套走出来,手指头还忍不住抹眼泪。


    孟绪初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行了,眼泪鼻涕别抹我衣服上。”


    “呜呜呜可是我忍不住啊……”孟阔眼睛肿成核桃,吊着深深的眼袋和黑眼圈,不用说都能看出来他昨晚大概彻夜未眠,也不知道经历了怎样一番激烈的思想冲击。


    “……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孟绪初忍不住问。


    “他……呜呜呜,”孟阔仿佛一想起都痛心难耐:“他说你跟他好上了!说你俩是一对儿!还说以后要整宿整宿跟你睡!妈个杀千刀的!”


    孟绪初扶额:“他真这么说的?”


    “唔……反正意思准没错!”


    孟阔豌豆大点的脑子也想不明白,就觉得自家哥哥出门待一个月回来就变成别人的了,这点怎么都不能接受,眼睛一酸,忍不住在孟绪初面前哭天抢地。


    “我的哥啊,他说的不是真的吧?”


    “虽说第二春没什么不好,你硬要来我也不能阻止,但咋就这么突然?!”


    “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那假洋鬼子他、他……你也太便宜他了,他凭什么啊,嗷呜呜这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你给他了么?”


    孟绪初:“…………?”


    什么叫给他了?


    孟阔心惊肉跳地看着孟绪初,半天没得到响应,只觉得他哥脸黑得厉害,乍看就像是无言以对的默认。


    孟阔霎时脑子一嗡,天旋地转,差点直接跪地上。


    “你、你真给他了?”短暂的痛苦过后,孟阔就像突然打了鸡血,蹭得站起来,抄家伙就要下楼:“妈的杀千刀的假洋鬼子!敢拱我哥,老子跟你拼了——!”


    “等等,孟阔!”孟绪初立刻去拉他,“你站住!”


    然而孟阔一身牛劲,孟绪初拉是拉住了,但也扯到了肋骨,登时痛得一激灵,弯下腰闷哼一声。


    孟阔猛地顿住,回过头一看孟绪初捂着肋骨脸青嘴白的,当即吓傻了,不敢再嚷嚷,连忙扶他在床边坐下。


    “哥……”他声音都在抖:“你你你还好么?我我我伤着你了?”


    孟绪初脑子发晕,一时没能说出话,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睁开眼,颤巍巍呼了口气:“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孟阔早就吓僵住了,蹲在孟绪初身边一步不敢挪动,老老实实交代:“我、我最近健身来着,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孟绪初无语地闭上眼。


    虽说他看上去好些了,但孟阔仍然小心扶着,说话都战战兢兢的:“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很疼啊,该怎么办,能、能揉吗?……不然我还是叫骞哥过来吧?”


    不得不说孟阔有时候确实能屈能伸得令人咂舌,上一秒还抄家伙要跟人不死不休,下一秒无缝衔接成孙子,还从“假洋鬼子”又变回了“骞哥”。


    孟绪初闷闷地笑起来,笑声震动胸腔又是一阵钻心地疼,他不得不收起笑,咬着牙垂下头。


    “哥!”孟阔彻底慌了,“怎么疼这么久啊?”


    他蹲在孟绪初身前手足无措,慌乱中掏出手机:“不行,我真得把骞哥——”


    “别。”孟绪初按下他的手,艰难地喘了口气:“没事。”


    “真、真的?”孟阔将信将疑:“你别瞎逞强啊。”


    “真没事,”孟绪初失笑:“你刚不还要杀他吗,叫他来干嘛?”


    “我……”孟阔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一码归一码,照顾你这事上,他确实比我做得好,这点我认。”


    孟绪初垂眸看着自己弟弟孩子气的模样,神情不由软和了下来。


    缘分有时候就是挺奇妙的,孟绪初原本也有家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但偏偏这些和他有着相同的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人,没有一个喜欢他。


    反倒是孟阔,一个亲戚家收养的孩子,没有血缘也并非朝夕相处地长大,最后却活成了他亲弟弟的模样,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


    王阿姨也是,一个只会做饭的小老太太,没什么文化胆子也很小,孟绪初的生活从来就不安定,但她也从来什么都没说,就这么一直陪着他,一陪陪了很多年。


    还有江骞……


    江骞……


    孟绪初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最开始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爱他的、关心他的都是和他无亲无故的人,又为什么他的家人会那么讨厌他。


    但后来他不再想了,因为家人这种关系,或许不是只有血缘这个唯一的界定方式。


    “行了,”他拍拍孟阔的头:“别垂头丧气了,真没事。”


    “是吗?”孟阔抬起头,忧心忡忡的,继而又问:“那你真给他了吗?”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


    孟绪初狠狠咬了咬后槽牙,意识到自己在孟阔身上找温情的那几秒是多么愚蠢,他这个弟弟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缺心眼。


    “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八字没一撇的事,别乱说了。”


    “那内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孟阔睁大眼睛:“照他的意思,别说撇了,你俩那八字的捺他都画完了!完事儿后边还添了个爱心!”


    “……”


    孟绪初握紧拳头,感觉肋骨又开始疼了,只不过这次是气的。


    “他有病。”他梗着嗓子说:“你别听他的。而且——”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眼珠转了转,狐疑地盯着孟阔:“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是我给他呢?就不能是他给我?”


    孟阔:“……啊?”


    他这下是真傻了。


    孟绪初短短十几个字,比江骞嘚瑟一晚上还要让人五雷轰顶。


    一来,它代表着孟绪初默认了自己和江骞之间存在不正当男男关系。


    更可怕的是,更可怕的是……他哥、他哥竟然、他哥难道真的?!


    孟阔整个人都凌乱了,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捂嘴震惊,时而扇自己耳光证明这不是梦。


    半晌,他才终于从丰富的心理活动中找回自我,震惊过后,再看向孟绪初的眼神里弥漫起崇敬:“你真的……不愧是我哥啊!”


    他一拍大腿,吓得孟绪初一激灵。


    “姓江的那么大块头的身板,你居然压得住?!”孟阔喜极而泣:“大哥威武!大哥雄姿英发!”


    孟绪初震撼地看着他,抬手扶额。


    完了,完了,这缺心眼真信了!


    孟绪初心里打鼓似的心虚,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虽然不是皇帝,却有着一言九鼎的臭毛病,愣是咬着牙没有反驳。


    孟阔却把这种沉默当成他哥的低调,一时更加激动,胸脯都挺了起来,作为孟家的男人连带着也有了底气。


    “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就知道你不会屈居人下!”


    “好啊好啊,没给我老孟家丢脸!”


    “够了!”孟绪初忍无可忍,掩饰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嘴脸收一收,开会要迟到了。”


    ·


    一楼客厅,舒缓的音乐流淌其间,江骞给狗狗们添过早饭,换上西装守在楼梯口,等着孟绪初下来,和他一起去公司。


    不多时,楼上传来脚步声,江骞笑着仰起头,见孟绪初穿着一件白衬衫走下来。


    他最近瘦了很多,衬衣收进西裤里,腰身劲瘦得像一记鞭子,腿又很长,随着下楼的动作一起一伏地弯曲,大腿线条在笔挺的面料下若隐若现。


    江骞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而去,下一秒就被喝止:“眼睛给我闭上。”


    江骞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非但没闭还看得更加大胆,带着无法掩饰的欣赏和喜悦,伸手将孟绪初牵下来。


    “一大早这么凶?”


    孟绪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瞥见他一身正装时,又在他整齐的领带上多停留几秒,忽然就笑了:“你穿得挺招摇啊?”


    江骞进入角色很快,讨巧道:“毕竟要去公司,不能给老板丢脸。”


    孟绪初轻嗤一声。


    何止是去公司,孟绪初其实一直知道,江骞如果正儿八经收拾一下,是相当帅气的,不说脸,单是一米九的个子和完美的身材比例都已经足够鹤立鸡群。


    而这副大而舒展的骨架上,不多不少每一处都精准分布的肌肉,更是孟绪初这种体质一辈子都练不出来的。


    他这一身走出去,直接扭头去隔壁电视台都能直接出道,去公司反倒委屈了他。


    “你不用去了。”孟绪初上下打量他一番,淡淡道:“我带孟阔就够了。”


    江骞没料到这个走向,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为什么?”


    孟绪初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为你口无遮拦的惩罚。”


    江骞一怔,继而感到后脑像被打了一棍子。


    前一个月过得太好,太不真实,差点让他忘了他们已经回到亚水了,回到了孟绪初的地盘。


    而在孟绪初的地盘,他就是被罚的命。


    江骞长叹一声,恨不得锤自己一把,“宝宝……”


    “别这么叫我,”孟绪初皱着眉头,忍了半天没忍住,念叨起来:“你都跟孟阔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啊?那孩子一根筋,你说什么他都信的。”


    江骞认真听着,连连点头认错,却又止不住地去瞄孟绪初,觉得孟绪初气鼓鼓的样子可爱得要命。


    他用力憋着笑,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上扬,手贱地捏了捏孟绪初的脸,“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添油加醋的实话也叫实话吗?”


    “你看,你也说是添油加醋的‘实话’嘛。”


    “你!”孟绪初睁大眼,不敢相信江骞也这么会玩文字游戏了,居然敢抠他话里的漏洞。


    “好好好我错了错了,不说了,”眼见着孟绪初真的要生气,江骞立刻服软,揽住他的肩,上下抚了抚他起伏不定的胸膛:“我再也不乱说了,不生气啊宝宝。”


    孟绪初没好气地别开眼。


    四下无人,江骞大大方方往孟绪初额角点了个吻,被眼神警告也不在乎,反而笑着揉揉对方的后脑勺:“真乖。”


    两人离得很近,江骞能将孟绪初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那对总是很诚实,一逗就发红的耳朵尖。


    江骞看着看着,只觉得心里一个劲发软,连带着整个世界都软得要化掉,让他很想好好抱抱孟绪初,再亲一亲他,哄上一整天都没关系。


    但某一个瞬间,他表情忽地变了变,笑容凝固在嘴边,而后变淡,抬手按住孟绪初的额角,让他抬起头。


    “你刚刚是不是不舒服了?”


    孟绪初一怔,紧接着就对上江骞严肃的眼神,被刺得心里一慌。


    “肋骨疼了?”见他不说话,江骞伸手按在他左下肋,观察着他的脸色,精准指出:“孟阔碰到你了?”


    孟绪初嘴都张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骞,分明觉得自己半点不适都没表现出来。


    这人怎么猜到的?


    “不是……”他眼神闪了闪:“就是不小心。”


    江骞脸色沉得更厉害。


    ——


    孟阔抱着孟绪初的外套哒哒从楼上跑下来,在拐弯处一个猛烈的急剎。


    只见楼下,大门不远处,两个人紧紧相贴地站着。


    江骞一手环着孟绪初的肩,一手放在他左胸下按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动个不停的嘴唇都快要贴孟绪初脸上了!


    偏偏他哥不仅没半点戒心,还睁着大眼睛瞅人家!


    ……那种懵懂的眼神是怎么回事?这不是找亲吗?!


    孟阔顿时有点气血攻心。


    一是这两人当着他的面卿卿我我,他还没做好以后每天都观看这种画面的准备。


    二是……孟阔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他俩现在的样子,和刚才孟绪初描述的,两人的上下关系完全相反。


    心惊之下,孟阔赶紧清了清嗓子:“咳!”


    洪亮的嗓音引得孟绪初往这边瞟了眼,但像是对他没兴趣,下一秒又偏过头。


    反倒是江骞直挺挺地看过来,凶神恶煞的像要吃人,径直将孟阔冒到嗓子眼的话堵了回去。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轻点碰他吗?”他冷冷开口。


    一听这个,孟阔嚣张的气焰顿时灭了大半,磨磨蹭蹭走下来,显然心里也很愧疚。


    “对、对不起,我太莽了,一时没注意就……”


    “再没注意也不能,”江骞看上去真生气了,“他骨头一直愈合得不好,碰到扯到都很痛,你自告奋勇要照顾他,不说多小心了,起码动作轻一点啊。”


    孟阔被训得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听到一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你的道理都没错,但是……”他摸摸鼻子,狐疑道:“在孟家说话是不是得注意点身份?”


    “……?”江骞猛地一哽,笑了:“我注意什么身份?”


    孟阔轻哼一声,像突然有了底气:“虽然你跟了我哥——”


    “好了!”孟绪初急道,在孟阔说出更多前赫然打断。


    他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惩罚江骞口无遮拦前,他也曾经一时脑抽口无遮拦,并让孟阔在事关男人尊严的方面,对江骞产生了巨大的误会。


    “没时间了,出门。”他从孟阔手里抽出自己的外套,径直上前打开门,并跟脑后长眼似的:“你留下。”


    江骞偷偷跟上的脚步猝然停下,不甘愿地撑住门框。


    司机早已在外等候,见孟绪初出来,立刻撑起伞引他上车。


    孟阔紧跟着穿好鞋,临出门前最后瞥了眼江骞,不吐不快似的压低嗓音:“虽然不知道你用了狐媚招数迷惑我哥,但我眼明心亮着呢!”


    “你再小意温柔贤良淑德也没用,我们孟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雨中,小跑着跟上孟绪初的步伐。


    江骞:“……?”


    他僵立原地,浑身冒着和今天精英般的着装风格截然不同的茫然,英俊眉峰逐渐纠结成一团。


    人生头一次对中文的深邃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半晌,他鞋尖在卫生纸的饭盆前点了点。


    “你听懂他说的了吗?”


    卫生纸正埋头努力干饭,被打断后依依不舍抬起头。


    作为一只刚刚断奶且显然听不懂人话的小狗,它只能天真的、捧场地歪歪头:


    “嗷?”


    作者有话要说:


    孟阔:果然我孟家男儿皆是阳中之阳,刚中之刚!


    江·贤良淑德·骞:(听不懂.jpg)


    初初:压力又到我身上了……(叹气)


    第63章


    穆安集团总部,大楼前。


    巨大的佛陀金象矗立雨中,眼眸低垂、双手合十,一串佛珠横亘掌心,悲天悯人守护着这座城市,一线雨丝划过脸庞,宛若垂下的泪珠。


    金山堆成的高楼下,一片欢声笑语,宽阔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各部门根据层级高低依次排开,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电梯前,高层领导人手一捧鲜花抱着等在前面,小员工门各个举着手机录像,俨然一副隆重到夸张的迎接仪式。


    “这回孟院长回来,排场可真够大的。”


    “可不吗,那么严重的一场车祸,能活着都算奇迹了,他还能回来接着斗,可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稀奇的是董事长都亲自来接他了。”


    “别看他现在笑着,心里多半在滴血呢……”


    “哎哟说起来咱们董事长也是可怜,年轻的时候被林董压着,好不容易把林董熬死了,一大把年纪又要跟小辈们斗,偏生孟院长还不是个善茬……”


    “岂止不是善茬,我都怀疑他是九尾狐,有九条命!你说这回他要是顺顺当当走了,董事长心里舒坦,咱日子也好过不是?偏偏他命硬得出奇,回回遭殃回回都活着,要不是不清楚他的八字,我真想算算那是什么命格。”


    “哎哟这话可造孽啊,就说孟院长这三番五次地遭殃是为了什么呀?难不成他自己想作死?要说和那谁没半点关系谁信,他们上头那些人手腕最脏了……当年林董不也死得不明不白吗?……”


    “在总部说这些,你们是真不怕没班上啊?”


    “怕什么,这么多人离这么远,你难不成觉得董事长能听得见?这些在我们2部早就不是秘密了。”


    “2部生态和总部能一样吗?你们穆蓉总不管这些,在我们这可都是忌讳呢!”


    “啧,所以说他心虚嘛。”


    ……


    现场吵杂,虽不至于有人高声喧哗,但人多起来,各自发出一点声响,汇聚在一起也是不小的动静。


    角落里人群低声交流了什么,穆海德确实听不见,他立于众人之首,双手搭在拐杖上,一双凌厉的眼睛眺望远方,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他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刻意表现得严肃,只是天生下垂的嘴角和高大的体魄让他显得不怒自威。


    有下属点头哈腰地奉承道:“董事长,您怎么还亲自过来呢?迎接孟院长的事,交给我们就可以了呀!”


    “是啊是啊,您在会议室里坐镇就行了,孟院长再怎么说也您的小辈,哪能让您这么等着呢?”


    穆海德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小辈长辈的,绪初可是我最重要的同盟,这么久才回来我是真的想快点见一见他。”


    “孟院长一定很想见到您!”他人连忙应和道:“您对他来说亦父亦师,经此一难他肯定最想见的就是您。”


    穆海德惭愧地摇了摇头:“哎,我虽然是看着他长大,但他从小是承安教导得多,我倒是没出什么力。不过这孩子聪明、能干,集团只有交托给他,我才能安心吶。”


    “哎呀董事长,您真是大义吶!”下属们露出很是感动的神情:“孟院长要知道您这么信任他,不知道该有多感动!”


    穆海德低调地一摆手,示意不必多提。


    大雨源源不断自天际倾泻,坠落屋檐倾注成朦胧的雨幕,将大楼外的景象扭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


    水汽沿着台阶攀爬,天色阴沉,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


    众人在大雨中翘首以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会议开始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道路尽头却始终没有出现载着孟绪初而来的车辆。


    现场热闹过一阵后,逐渐显露出疲惫,一开始还铆足精神举着手机拍照的员工纷纷放下手机,揉着酸软的手臂互相交换疑惑的眼神。


    人们关注时间的动作越发频繁,某个时刻,穆海德也抬手看了眼腕表,眉间的纹路加深。


    气氛逐渐算不上热烈,有个小经理硬着头皮宽解道:“董事长您别急,应该快了,孟院长不是会迟到的人。”


    “没事。”穆海德用和蔼的语气:“雨天路滑,绪初才经历过车祸,开得小心一点也正常。”


    “是是是,董事长您理解就好,孟院长早就知道您在等他,一定会尽快——”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急匆匆赶来的秘书长打断,秘书长冲他严厉地使了个眼色。


    小经理不明所以,但也识趣地闭嘴,往后退了退。


    董事长秘书一脸严肃,到穆海德面前先颔首行了个礼,才低低开口:“董事长……”


    这位秘书跟在穆海德身边的时间不短了,是他相当信任的人,平时很少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模样。


    穆海德皱了皱眉:“怎么了?”


    秘书没能立刻回答,恭敬地低着头,有种既不知道怎么说,又怕说出来被穆海德责罚的为难,半晌才轻声道:“孟总已经先到了。”


    穆海德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秘书硬着头皮道:“他是直接从地下车库上去的,现在、现在应该已经在交代工作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穆海德会在大楼前为孟绪初举行迎接仪式,是一早就放出的消息,谁都想不到孟绪初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董事长,不由交换惊疑的神色。


    刚才还说孟绪初一定回到,让穆海德放宽心的小经理差点晕倒,被人扶住后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怨自己抽疯要掺和大领导们的事。


    穆海德和蔼的笑容短暂地凝滞片刻,而后又重新挂在了脸上,无所谓道:“那就算了,绪初身体不好,外头那么大的雨,被淋到就不好了。”


    他向众人环视一圈,自嘲地笑笑:“哎呀还是我考虑不周,走吧咱们上前看看绪初。”


    说着带头走在了最前头,秘书连忙跟上,各部门领导们继而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跟在后头。


    ·


    孟绪初久违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里面一如既往的干净亮堂,桌面纤尘不染,茶几上的鲜花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位置发生过改变,显然被仔细打理得很好。


    孟阔和集团研究院副院长并排坐在大办公桌对面,各自保持缄默,孟绪初在办公桌后,面对一大摞活页夹,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页数据表格。


    “哥……”孟阔双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欲言又止的:“咱们就这么直接上来了真的好吗?董事长可是放出话要热烈欢迎你,这不老早就等在门口了。”


    偌大的室内只有他们三人,话音落下,孟绪初没有立刻响应,室内便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


    孟绪初看东西很专注,手指捏着A4纸一角,薄薄的镜片挡住眼底微光,除了睫毛偶尔的颤动外,就像一幅沉静的画。


    直到将手上的一整页都看完,他才扶了扶眼镜,翻到下一页,头也不抬。


    “没关系。”他说:“我身上有伤,外面雨又大,董事长和蔼可亲,不会怪我的。”


    穆海德……和蔼可亲……


    孟阔表情一时变得极度扭曲。


    副院长两手搭在桌面上,闻言身体前倾,“所以您现在到底恢复得怎么样?”


    大家都知道孟绪初消失这一个多月是在养伤,但没人知道他到底伤在哪,伤得有多重。


    副院长在见到孟绪初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生怕再看见他时,他全身缠满绷带坐在轮椅里,孟绪初毕竟是他们的主心骨啊。


    可现实是,他自己好端端从车里走出来了,除了行动比平常慢上一些外,看不出任何不妥,身上甚至没有明显的伤口。


    副院一时都对孟绪初是否真的受伤,是否真的遭遇过车祸产生过短暂的迷惑,这句话在心里憋了半晌,终于借由孟绪初本人的话问了出来。


    孟绪初总算从一沓资料里抬起头,牵动嘴唇笑了笑:“没事了,短时间内死不了。”


    他本意大概是想开个玩笑,但显然他没什么幽默的天分,面前两人没有露出丝毫笑容。


    副院长茫然又惊恐,孟阔则黑着脸瞪着他,相当反感从他嘴里听到“死”这个字。


    没等到想要的反应,孟绪初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将头埋进数据里,加快速度翻了几下,视线落定在最后一页的一串名单上。


    副院长咳了声,打破宁静:“这些就是您之前吩咐的,让我们好好盯住的那些人。”


    “横线划掉的是暂时没有过动静的,后面打钩的是明确有过小动作的。”


    孟绪初点点头:“没有打草惊蛇吧?”


    “没有。”副院长说:“只是私下调查,您不在的那段时间,老实说各方面都挺乱的,反倒是有利于我们抓那些浑水摸鱼的。”


    他说着,瞅了眼孟绪初的神色,斟酌道:“您准备怎么处置?”


    孟绪初没说话,又把名单上下看过一遍,放回桌面,淡淡道:“先不处置了。”


    “什么?”副院长显然是有疑惑的,但他没多问,等着孟绪初下一步的话。


    孟绪初坐姿很正,手肘搭在桌面上,脊背挺直,他骨头愈合得不好,现在胸前其实也还绑着固定带,不能像平常那样松散地仰靠在椅背上,只能时刻保持端正的坐姿。


    副院长越看越觉得他姿势别扭僵硬,想要关心两句,就听孟绪初说:“再等等吧,这些人到后面用处更大。”


    他把名单收好,看向副院长和孟阔:“你们就继续装作没发现也不知道,具体的我后面再通知你们。”


    副院长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敲了两声,小秘书将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看上去有些紧张:“老板,董事长他们已经往这边过来了。”


    副院长和孟阔唰地看向孟绪初,似乎在等他的指示。


    孟绪初视线越过他们俩,朝小秘书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他说着摘下眼镜,曲起食指揉了揉鼻梁,对面前两人笑了笑,“走吧,董事长亲自来叫我们去开会呢。”


    他话说得越轻松,却让副院长汗毛倒竖,讪讪地站起来,等在一边。


    孟阔却绕过长桌径直去到孟绪初身边,孟绪初一手撑在他胳膊上,一手按住左胸下方很小心地站了起来。


    副院长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也想去扶,被孟绪初笑着挡开。


    “没事。”他站起直后就将手从孟阔胳膊收回,正了正衣领,“再不出去董事长要等急了。”


    一行人离开办公室,搭乘电梯下楼往大会议室去,电梯门甫一打开,穆海德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见到孟绪初的瞬间,穆海德先是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一眼,而后露出笑容。


    “绪初,好巧,我们正要上去找你,你这孩子,到了也不先说一声。”


    只可惜穆海德一向不是面部表情丰富的人,天生嘴角向下,年纪上去后,眼皮也下垂,让这个笑看上去毫无真心,只是松弛皮肤的上下牵动而已。


    于是孟绪初也略微勾了勾唇角,迈出电梯和穆海德并排走在一起:“本来是要说的,但一忙起来就忘了,抱歉啊董事长。”


    穆海德摆摆手:“都是小事,小事。”他说着看看孟绪初,见孟绪初唇色寡淡,便露出关切的神情:“倒是你身体养好了吗?工作再忙也不如身体重要,你虽然年轻,但也不能过度透支身体,落下病根就得不偿失了。”


    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孩子的长辈,却又明里暗里表示着不想孟绪初过度插手公司的事。


    偏偏这时候,他身后那群人精都不约而同听不出后一层意思,纷纷感动道:“哎呀孟院长,董事长可真是把您当亲儿子在疼啊!”


    穆海德慈爱地看着孟绪初:“绪初这孩子,从小是承安带大的,承安拿他当亲儿子疼,我当然也不能薄待他。”


    但凡知道些内幕的人,都能听出这话带着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搭话,就见穆海德又拉起孟绪初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这个戒指你还戴着啊?”他仿佛有些惊讶。


    孟绪初一如既往保持着温和的神情,说:“这是林阿姨生前最喜欢的首饰,您把它送给我,我当然要一直戴着。”


    这下谁都知道两位顶头上司在互呛了,一众人跟在后面纷纷觉得后背冒汗。


    穆海德拉着孟绪初的手,也不再掩饰晦暗的眼神,笑着说:“好孩子,你回来的也正是时候,过不了几天就是咱们集团周年庆了,不知不觉都已经上市三十周年了,得大办一场啊。”


    他捏捏孟绪初的肩,“不过今年正好是周末,我和大家也都商量过了,提前两天办,一来不耽误员工们的假期,二来也当做是提前给大家放假,带薪休假,大家可都高兴得很吶!”


    孟绪初眉心动了动:“提前……两天?”


    “是啊。”穆海德笑意更浓,像是今天唯一一次发自内心感到喜悦,“你既然回来了,作为穆安的一份子,也得和我们一起热烈庆祝才行啊!”


    话音落下,跟在他身后的人精纷纷开始应和。


    “是啊是啊,董事长体恤职工给大家带薪休假庆祝周年,大家都可感激董事长了!”


    “这么好的日子孟院长可一定要来啊,大家好好庆祝一番吶!”


    “都说好了,不醉不归啊!”


    笑声此起彼伏地充斥满整个走廊,在孟绪初耳边环绕成震耳欲聋的欢呼。


    孟绪初神情逐渐冰冷下来,他嘴角虽还扬着,眼中却早已没有半点笑意,直直的、深深的对上穆海德傲慢的眼神。


    ·


    雨停了,厨房里王阿姨欢天喜地准备着午饭,自从孟绪初回来,她也像找回了精气神,成天盘算着做什么给孟绪初吃,吃什么能让他多长点肉。


    江骞算着时间出门接孟绪初。


    汽车在大门口缓缓停下,孟阔从副驾驶钻出来,砰地甩上车门,脸色臭得要命,踩到地上湿漉漉的鹅卵石差点脸朝地摔下去,对着石头骂骂咧咧。


    氛围显然不太对,多半是公司里有些乌七八糟的人上赶着找孟绪初麻烦,连带着把孟阔也起得不轻。


    但那得是找了多大的麻烦?


    江骞皱了皱眉,觉得孟绪初不是那么容易被乱七八糟的小事气到的人,何况这事还让孟阔跳脚成这样。


    江骞心沉了沉,拉开后座车门,伸出手扶孟绪初下车。


    孟绪初从后座探出上半身,动作极其缓慢,江骞托着他的手掌,感到他掌心冷得像块冰,倚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也比往常多。


    江骞心里一惊,连忙环抱住孟绪初的肩,车门都顾不上关。


    “怎么了,不舒服吗?”


    孟绪初脸也很白,愈发显得他额边发丝乌黑,长睫掩映下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没事。”他摇了摇头,挣开江骞的手。


    孟绪初状态确实不好,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不多时门内传来压抑的呕吐声。


    江骞敲门急切地喊了他几声,见没人应,又立刻找来钥匙看上去要直接闯进去。


    “哎,”孟阔拦了一下:“让他吐吧。”


    他转过身,烦躁地靠在墙上:“别说他了,我都恶心得想吐。”


    “到底怎么了?”江骞问。


    “还不是那个穆海德,”孟阔呸了声,仿佛想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似的,“装了一上午的老好人,还以为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呢,结果就是故意来恶心人的!”


    江骞手还握在门把上,一副见势不对就要破门而入地架势,不耐烦地催促:“说重点。”


    孟阔看了江骞一眼,叹了声:“这不集团年庆快到了吗,林老师你知道的,去世的日子就是集团创立日的前两天,穆家那群狗东西把时间隐瞒了,过了一个月才发丧,所有人都以为林老师祭日是下个月!”


    “每年他们都在这几天撒欢儿庆祝,我哥本来心情就不好,年年让他们弄得吃不下饭。”


    “今年更过分!”孟阔死死咬着牙:“骞哥你知道吗,他们竟然还要提前两天,杀人凶手把宴会举行在人家祭日当天,还让我哥一起去庆祝,他要不要脸啊!”


    江骞听着,松开了紧握门把的手,垂下头若有所思。


    穆海德在孟绪初面前一向能演,今天这个态度,怕就是确定孟绪初已经掌握了当年事情的绝大部分真相,知道孟绪初一定不会善罢罢休,所以干脆主动撕破脸皮宣战了。


    不过也好,江骞看向紧闭的门缝,仿佛透过其间看到了孟绪初多年以来压抑隐忍的样子。


    现在开始可以不用忍了。


    孟阔没注意到江骞的神情,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我是真想不到他能说出那种话,他不怕遭报应吗?!”


    “后边儿开会也是,一开始还装模作样交代工作,后半场就全是讨论怎么庆祝的事了,策划得那叫一个盛大啊。”


    “我哥没当场吐给他看真是素质太好了!”


    砰——!


    洗手间门大开,孟绪初撑着门框,冷冷扫孟阔一眼:“说完了吗?”


    孟阔登时噤声。


    不过倒不是因为孟绪初现在样子有多凶。


    实在是,他看上去不太好,胸前的衣服湿透了,发丝、睫毛、鼻尖还不断向下滴着水,脸颊煞白,眼圈却又生理性呕吐红了一大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在洗手池里把自己淹死。


    他向前动了半步,又蓦地顿住,皱着眉闭上眼,勉力靠回门框上,像少了这个支撑就站不稳似的。


    “哥!”孟阔紧张地伸手。


    江骞却先一步将他扶住,把孟绪初虚虚拢进自己怀里,头也不回地对孟阔说:“你去给他拿点吃的上来。”


    孟阔略显尴尬地收回手,眼见着现在着氛围好像确实不太需要他插在中间,便只能应下,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江骞直接把孟绪初抱回了房间。


    孟绪初衣襟湿透了,一部分是呕吐时出的冷汗,更多的是胡乱洗脸时溅在领口的水渍。


    江骞抱他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回去关门,再折返回来时孟绪初已经靠着椅背往下滑了不少,好像短短几秒就累得坐不住似的。


    江骞快步上前托住他的腰,堪堪止住他下滑的趋势。


    “呼……”江骞稍稍松了口气,幸好没摔地上。


    他小心把孟绪初揽进自己怀里,让他额角枕在自己肩上,拨开他沾着水汽的额发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晕吗?”


    孟绪初摇摇头,声音低哑:“没力气。”


    江骞听完,搂住他的腰二话不说就要把他抱去床上,却被孟绪初拽着衣领制止。


    “怎么?”


    孟绪初眉心蹙了蹙:“脏……”


    江骞:“……”


    确实是孟绪初的作风,宁肯躺在地上晕死过去,也不接受不换衣服就上床。


    “好吧,好吧……”江骞妥协了,他捏捏孟绪初的指尖,凉冰冰的还在发抖,想起他早上没吃多少,就知道这人又把自己吐到低血糖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卷太妃糖,已经拆过封了,过去两天被孟绪初一天吃掉了一粒,现在还剩了大半。


    他又拿出一颗,将剩下的随手放在桌上,拨开糖纸塞进孟绪初嘴里。


    甜腻的香气在唇边蔓延,孟绪初习惯性要将糖咬破。


    “先别咬,含一会儿。”


    江骞就像对他任何行为都了如指掌似的,在糖块被碾碎前的一瞬间发出制止。


    孟绪初顿了顿,狐疑地看了江骞几眼,没有开口,但最终也听了江骞的话,没有把吃糖当成吃药一样速战速决。


    这款太妃糖很甜,外面的焦糖甜,里面的巧克力更甜,甚至因为甜得太过,被部分买家点评有点腻。


    但江骞试过很多种糖,除了医生开的口服葡萄糖外,这款效果是最好的。


    对孟绪初这种时不时就犯一次低血糖,不算太严重,但手麻脚麻全身无力的体质来说,简直有奇效。


    虽然孟绪初一直标榜自己不爱甜食,但每次江骞喂他吃这款糖,他从来没有拒绝过。


    甚至有时候明明没有低血糖,也会自己悄摸地吃上一颗。


    喂了糖,江骞就这么抱着孟绪初等了一会儿,孟绪初脸色虽然没好太多,但至少手不抖了。


    江骞站起身,扶孟绪初在椅子上做好,双手撑在椅背上,弯腰问他:“现在能自己坐稳吗?”


    孟绪初还在吃糖,垂着眼帘,腮帮子被顶起来一小块,闻言皱了皱眉,似乎不满意江骞用这种戏谑的语气说话。


    他没有抬眼,冷淡地“嗯”了声,就听见江骞笑了下,紧接着脸颊被戳了个窝。


    “等我一下。”江骞笑着说。


    孟绪初几乎被戳得一激灵,江骞这人平时虽然总喜欢亲他抱他,但不常对他的脸的下手。


    他下意识捂住脸颊,再抬起头时只看到江骞去往洗手间的背影,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盆热水和白毛巾出来。


    他用热毛巾给孟绪初把脸和脖子擦干净,又来解他上衣的扣子,动作熟练到孟绪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住院时不能洗澡的那段时间,江骞就是这么帮他清理的,一开始孟绪初还会别扭,日子久了也想通了。


    反正他那时候不能动弹,不是江骞也会有别的护工来帮他清理,如果要考虑别人,那他宁愿是江骞。


    以至于到现在,低血糖影响思维的情况下,孟绪初习惯性地抬起手,配合江骞把衬衫脱了下来。


    他胸口还绑着固定带,解开后露出深深的压痕。


    孟绪初身上已经瘦得没几两肉了,那些挤压出的红痕就像是勒在骨头上,又被一层薄薄的皮肉覆盖住,红痕下透着青紫,一看就是绑得过于紧。


    江骞眼神动了动,不忍心看似的移开,却又落在红痕之下,左肋处几个圆圆的疤痕处。


    孟绪初的伤不是开放性的外伤骨折,手术后留下的就是这么几个圆圆的小疤,外围的结痂已经掉了,开始长出细嫩的新肉。


    江骞就这么盯着这些伤痕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它们都烫在了他眼睛里。


    他下意识伸出手,触碰前又顿住,喃喃道:“当时该多疼啊……”


    孟绪初将他所有神情都看在眼里,莫名感到胸腔酸涩,他把江骞的手掌按下去,轻声说:“不疼的。”


    好像在说只是几个指甲盖大的疤而已,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江骞却是清清楚楚见过他因为这几个不起眼的疤,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昏过去还硬生生的疼醒的模样。


    伤疤粗糙的结痂轻轻磨着掌心,孟绪初身上的体温甚至还不如江骞手掌的温度高,江骞手心贴着他的皮肤,能感到他胸前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江骞突然就有些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一看到孟绪初身上这些伤,他就受不了,好像胸口被什么堵得死死的,一点气都喘不上来。


    他握住孟绪初的手,用力将他的指尖搓热,用自己的外套把孟绪初裹住,再起身去拿来一套干净的衣服。


    借由去衣帽间的短暂的空隙,竭力调整情绪,不让孟绪初看到自己失态的模样。


    他找了一套米黄色的家居服,只要让他掌握给孟绪初选衣服的权利,他大多时候都会选这个颜色。


    虽然孟绪初皮肤白,穿什么其实都很好看,但他脸上总是没有血色的冷白,穿黑色或者灰色的衣服,就容易显得过分瘦削凌厉。


    所以江骞喜欢他穿暖和一点的颜色,像个无忧无虑被宠爱的孩子一样——哪怕只是视觉上的欺骗,他也希望孟绪初是幸福,是被爱的。


    从衣帽间出来,江骞已经彻底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孟绪初还是老实地坐在原处,被他大大的外套包裹着,露出一双眼睛和挺翘的鼻尖。


    他手上捏着太妃糖的糖纸,慢悠悠翻转着在迭千纸鹤,听到动静抬起头,同时将迭好的千纸鹤放回桌面。


    就像某种倒计时的沙漏,他迭好了,江骞也就回来了,时间卡得分秒不差。


    江骞拿着衣服走过来,笑了笑说:“那个固定带,下次别绑那么紧,我刚看都勒出印子了。”


    孟绪初接过衣服随口道:“绑紧点活动起来方便些。”


    江骞知道意思其实是松了会疼。


    在家里为了不压迫到胸腔,江骞都不会给他绑得很紧,但这样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会疼。


    而孟绪初不是一个会在外人面前示弱的人,就算有孟阔跟着,比起脆弱地依靠孟阔,他更会选择让自己看起来本就没有痛苦。


    比如以前频繁依赖的止痛药,比如现在紧紧束在胸前的固定带。


    江骞胸膛不受控制地起伏两下,在孟绪初身前蹲下,拉起他的手,用尽量轻松的语气:“以后出去还是我陪你吧?”


    “这个固定带真不能太紧,医生特意交代过的,太紧容易压迫胸腔,呼吸不畅,”他说着笑了笑:“而且真的累的话,也可以在我身上靠一靠。”


    孟绪初垂眸看着江骞,这个视角让他能将江骞眼里每一个一闪而过的情绪,捕捉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也能明白,江骞虽然现在看着冷静,其实早就处在一种压抑到极致就快要崩溃的状态。


    江骞攥着他指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答应我好不好?”


    孟绪初脸上的神色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半晌,他却回握住了江骞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好。”


    ·


    换好衣服后不久,房门被敲响,传来孟阔闷闷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孟绪初应了声,就听外面人磨磨唧唧推开门。


    孟阔端了午餐上来,进门还东躲西躲半遮着眼,像是生怕看到什么有伤风化的场面。


    但这副模样在他人眼里就像某些鬼鬼祟祟的小偷,孟绪初不太能接受自己弟弟是这种怂样,忍了半晌没忍住:


    “你干什么呢?”


    孟阔抖了下,这才从指缝中眯起半只眼睛,见江骞和他哥都衣衫整齐坐在桌边,甚至还是一人一张凳子,连肩膀都没碰在一起。


    孟阔大惊,没看到想象中亲密的画面,一时竟然都不习惯。


    他嘿嘿笑了下,放开步子走近,把餐盘放到桌上推到孟绪初面前,自己在两人对面大喇喇坐下。


    “这是王阿姨给你煲的大骨汤,”他献宝似的说:“细腻浓香材料丰富,既温和补身,又不会燥得你流鼻血,可好喝了我刚喝了三大碗!”


    孟阔竖起三个手指,笑嘻嘻地又把碗往孟绪初眼前推了推,“王阿姨吩咐的,这一碗汤都要喝了,里面的肉也要吃完。”


    他又恢复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孟绪初知道他其实心里也不大舒坦,只不过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不想大家全都耷拉着脸。


    他点点头,勉强扯出点笑,勺子在汤碗里划了几圈,却实在没有胃口。


    “对了,”孟阔想起什么突然说:“哥你之前不是让我盯着穆世鸿吗?他丫确实有问题。”


    孟绪初放下勺子:“继续说。”


    “本来咱们公司的进出口,码头那块都在你手上嘛,你养病那一个多月,穆世鸿就接了过去。”


    孟阔说:“之前他大儿子坐牢,赌博欠钱他就掏出去不少,但都不够,最后还是董事长帮他把窟窿补上的。”


    “所以他现在也就是看着光鲜,其实手里没多少子儿,但最近竟然宽裕不少,好像是借着咱们自家的运材料的货轮偷摸着带‘违禁品’进来。”


    孟阔委婉地强调着“违禁品”三个字,实际指代的东西不言而喻。


    孟绪初眼神动了动,怀疑穆世鸿有没有这种胆子:“确定吗?”


    “事儿肯定假不了,”孟阔一摆手:“但就是他这回尤其小心,夹带的频率不定,量也很少,不正儿八经捉住很难确定哪艘船上有。”


    孟绪初若有所思:“那最近一批材料什么时候到?”


    “过几天吧,”孟阔咳了声,说起这个情绪又不太好,“差不多就是‘年庆’那两天。”


    他紧张地看着孟绪初的脸色,生怕他听到这个又气得不舒服,但好在这次孟绪初看着很稳定,孟阔也悄悄松了口气。


    “要是能确定他这次也偷运了,咱就能直接捉现行!”孟阔恶狠狠道:“他不让咱们痛快,那大家都别痛快!”


    孟绪初淡淡的,似乎这种可以直接解决到穆世鸿的事也引起不了他的注意。


    “先想办法确定一下吧,如果这次船里没有,我们贸然去查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反过来被他捏住把柄。”


    “我能确定。”一直没开口的江骞忽然说。


    两人纷纷看向他。


    “你怎么会……”孟阔露出狐疑的表情。


    江骞没管他的疑问,只看着孟绪初:“你知道的,只要是从外边运进来的,我都能确定。”


    但好奇心吊到这里他却不再继续说了,反而端起孟绪初面前那碗一口没动过的汤,慢条斯理搅了搅,盛了点瘦肉送到孟绪初嘴边:


    “先吃一口,吃一口我再告诉你。”


    第64章


    “穆安集团本年度庆典将于今日晚二十点盛大举行,据悉此次庆典为穆安集团上市三十周年庆,本台荣幸邀请到穆安集团现任董事长穆海德先生,亲临采访现场……”


    下午三点,各大主流媒体、电视台、亚水市中心核心商圈的LED大屏上,随处可见庆典的宣传视频。


    穆海德一身西装革履,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茍梳着,永远严肃的脸上露出喜悦和蔼的笑容,亲切接受着各方媒体的采访。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当年我和承安一起创业的时候都是才毕业的大学生,闷头只有一腔热情,一心想着要做大做强,要让亚水也有自己的产业,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竞争力!”


    他对着镜头感叹:“三十年过去,我们做到了,但穆安能走到今天绝不是我们几个人功劳,我们的成功离不开广大民众的支持,离不开集团上下全体员工的不懈努力……”


    公司上下总部、分部大大小小的会议室里,都坐满了人,按照要求观看董事长的采访视频。


    “都认真听啊,”领导在前面说:“董事长的话要好好记下来,都别想偷跑啊!”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采访董事长还对咱们明年的工作做了计划与展望,鼓励全体员工不管什么岗位,不论职位高低,都能拧成一股绳为公司的明天做出贡献!”


    “虽然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部门,但我们也有我们存在的必要,不要觉得公司的发展只和什么研究院研发部啊的有关,2部那些搞实业的不重要吗?3部的新兴产业不重要吗?重要!”


    “同理我们也是,所以大家都好好听,认真听!为了感谢董事长的苦心,回去大家都辛苦一下,做一个今年的工作总结,外加对明年的规划,尤其是明年的第一个季度……”


    台上领导斗志昂扬,台下乌压压坐着一群人,个个偷翻着白眼窃窃私语。


    “成天正事儿没几件,功夫全用在拍马屁写报告,活该咱们部门年年垫底。本来年底就忙死了,这下好了,又多一活儿……”


    “说好的带薪休假呢?结果就来这儿听吹牛……”


    “哎呀起码奖金是真的到手了呀,听就听吧,跟钱过不去是咋滴。”


    “我听说研究院那边儿可是昨晚就放假了,人奖金照拿也没咱们这么多破事儿啊。”


    “你也知道是研究院啊,人做产品搞研发都是技术大佬,原来林董的亲部,从来待遇就不一般!何况孟院长本身也不爱过节……”


    “这倒是,诶你们说,孟总这么大一领导,怎么就不爱过节呢?但凡他吱一声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啊!他倒是好,每年年庆就跟重度社恐天生内向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这谁知道?反正大佬们都有些怪癖,要我说领导内向就是底下人的福气!像穆董这种……他倒是显摆完了,活儿全是咱们的……”


    ·


    这场庆典办得盛大,唯一可惜的是天公不作美。


    一大早就刮大风,中午一过开始下雨,雨量不大却连绵不绝,将路面墙面淋得湿漉漉,整座城市都弥漫着暗调的水汽。


    下午五点,天就沉得像要入夜,街灯却到七点才会亮,街边行人的身影像躲在黑雾里。


    亚水地处南方,常年气候湿热,哪怕到最冷的月份温度也不会太低,却因为这场雨一并将气温拉到了十度以下,人们罕见地、翻箱倒柜地找出最厚的衣服穿上。


    房间里,房门紧闭,窗帘窗户都被死死拉上,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职员们口中那个重度社恐天生内向的孟总,正一动不动窝在床上,被子蒙住大半张脸,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吃过午饭后孟绪初就开始午睡,但不像往常那样只是小憩一会儿,一反常态直接睡到了现在。


    黑暗中他眉头紧紧蹙着,隔着薄薄的眼皮眼珠不停转动,牵连着睫毛也发出明显的颤抖。


    这座房子二十四小时恒温,孟绪初身上的被子并不厚,额头却出了密密的一层汗,打湿额发一簇簇贴在脸颊。


    他好像被什么噩梦困住了,拼命挣扎却醒不过来,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就这么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某个瞬间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倒吸着气惊醒过来,双眼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胸膛剧烈起伏。


    有液体从他眼尾滑落,不知道是泪还是汗,顺着侧脸没入鬓发,他手指紧紧攥着胸前的被子,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了,时间在这一刻也陷入静止,而下一秒,他表情骤然扭曲,几乎是像被什么推着似的挺起上半身,翻身趴到床边,痛苦地干呕了一声。


    世界天旋地转,意识却突然清醒了,胃里的翻腾让他全身战栗,脊椎也一并麻了。


    孟绪初抽着气盯着黑乎乎的地面,在呕吐的欲望冲上咽喉前用力捂住嘴,掀开被子跌跌撞撞跑去洗手间。


    他把午饭全吐了。


    但午饭其实没怎么吃。


    所以大部分时候只是机械地干呕。


    孟绪初知道这不见得就是身体出了多大的问题,而多半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极其糟糕的心理状态。


    这是无解的,至少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放下心结,开心起来,或者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放松一下。


    所以胃也是真的疼。


    而且比平时犯胃病要疼上很多,这种疼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它是钻心的,烧心的,烧得孟绪初眼泪止不住地掉。


    他几乎有十几分钟都直不起腰,全靠手臂趴在洗手台上支撑身体的重量,上腹抵在洗手台边缘,试图靠坚硬的棱角压住不断抽搐的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却没能减轻,孟绪初逐渐感到窒息和耳鸣,眼前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


    他抬起头,连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


    ·


    客厅里,王阿姨做好了卫生纸的晚饭,蹲在小窝前看小狗欢天喜地刨着饭,整只狗都快埋进饭盆里了。


    王阿姨叹了声:“整个家里也就你还没心没肺了。”


    她捏着卫生纸的后颈把狗提起来一点,免得它淹死在饭里,又杵着膝盖站起身,忧心忡忡看着楼上:“绪初这一觉睡得也太久了。”


    “是有点久。”孟阔坐在沙发上,顺着王阿姨的视线往上瞥,“平常最多睡一两个小时,这都一下午了。”


    王阿姨不太放心:“要不我去看一眼吧?”


    孟阔却垂下眼,看上去有些犹豫。


    倒不是他不关心孟绪初,实在是今天日子特殊,每年这天孟绪初都不爱说话,谁碰谁触霉头。


    偏偏今年穆海德变本加厉,在林承安祭日这天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蹬鼻子上脸恶心孟绪初,孟绪初心情坏得很明显。


    孟阔拿不准孟绪初是不是早就起来了,只是不想下楼,想一个人待着,毕竟他以前也总这样。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江骞抱着花下来了。


    大约是天气变化太突然,花都受不了了,蔫头耷脑地垂着。


    王阿姨见了,顿时更加感叹:“真是鬼天气啊,花都枯了……一定是有人作孽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造孽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孟阔叹了一声,还是放下抱枕准备上楼瞅一眼。


    “我去吧。”江骞说。


    他把枯掉的花剔出来,往花瓶里换上一束开得正好的百合,洗干净手对孟阔说:“你就别上去了,我去看看他醒没醒,要是醒了再让他吃点东西。”


    “还是我……”孟阔抢着要说,却被王阿姨打断。


    只见王阿姨连连点着头,对江骞摆手:“好好好小江,你快去你快去,看看他状态怎么样,别不舒服了,要有想吃的立马告诉我,我马上做!”


    “不是,我……”孟阔还不死心。


    王阿姨嗔怪地瞅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不懂事:“你就让你骞哥去呗,他才能哄得住你哥,换成是你,三言两语就被打发出来了。”


    这话倒是也没错,孟阔怕孟绪初,吵不过他怼不过他,孟绪初瞪他一眼他就犯怂,这种时候他肯定是劝不动孟绪初这个倔脾气的。


    “好吧……”孟阔不情不愿的,“那骞哥你……”


    话没说完顿住了,孟阔死一样平静地看着楼上——江骞早就走没影儿了,似乎刚才的话根本不是在跟孟阔商量,只是通知他一声。


    孟阔突然明确预感到自己的家庭地位要一跌再跌了,从卫生纸那只绿茶狗到江骞这只处心积虑的大尾巴狼,个个都要踩在他头上。


    偏偏所有人都认为这很正常,连王阿姨都满脸慈爱地看着江骞消失的地方,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想把他和孟绪初撮合成一对儿。


    孟阔一阵悲哀,花了几秒认清现实后,开始试图洗脑自己接受这种家庭地位。


    不然还能咋滴,江骞嫁都嫁过来了,他哥非要当个负责的男人,给人家一个名分,他能说什么?只能认栽了呗。


    ·


    孟绪初门没锁,这倒是个让人放心的现象。


    江骞稍稍松了口气,轻声转动门把,小心推开门,怕孟绪初确实还在睡,他动作放得格外轻。


    房间里极度黑暗,厚重的遮光窗帘被拉得死死的,一盏灯都没开,要不是走廊的光溢进来一点,这间屋子就像是在时空缝隙里凭空出现的黑洞。


    江骞夜视很好,毫不费劲地来到床边,却发现床上没人,被褥凌乱地掀开。


    他顿时心里一紧,立刻摁亮床头的灯,环视四周。


    孟绪初房间很大,有专门用来休息聊天的会客区,被一面大大的鱼缸隔开,后面是整排的储物架,再往后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充当临时办公的书房。


    从他所处的位置看去,只有那一小块区域属于视觉盲区,他几乎是立刻抬步冲了过去。


    绕过鱼缸和储物架,果然找到了孟绪初。


    孟绪初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背靠着墙,把自己缩在很角落的位置,脸埋在膝盖里。


    江骞不清楚他现在的状态,一时心如擂鼓,背上冷汗都差点下来,当即蹲下碰了碰孟绪初的手背:“宝贝?”


    靠得近了,他鼻尖嗅到一股甜腻的香气,是他给孟绪初的买的太妃糖里,焦糖和巧克力的味道。


    江骞抬头,果然在桌上看到剥过的糖纸。


    那就是又低血糖了,而且很可能又吐了,这个地方里洗手间不远,多半是吐完头晕,自己跑过来吃糖的。


    但吃完就这么缩成一小团,江骞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俯身抱住孟绪初,托着孟绪初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一点,孟绪初人是清醒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都像浮着一层水膜。


    “宝宝,”江骞不自觉将声音都放轻了:“怎么坐在这里?”


    孟绪初有些出神望着江骞,一时没有说话。


    他刚才胃很疼。


    但疼过那一阵之后又奇迹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是好端端地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却又在碰到椅子的瞬间天旋地转。


    应该是晕了一会儿,反正醒过来的时候倒在地上。


    还好桌上有江骞留下的糖,他挣扎着吃了一颗,不久眩晕勉强缓解,但全身都没有力气。


    他那时候突然有点自暴自弃,不想再用力了,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哪怕痛得走不动站不起来了也要费尽力气往外爬。


    就算爬到床上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就是换一个地方躺着。


    这么想着,他靠着墙边坐了起来,想就这么待一会儿。


    但江骞来了。


    江骞很焦急地在找他,找到后又抱住了他,跟他说话,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该怎么回答呢?


    孟绪初也不知道,所以又垂下了眼睛。


    “没事的,没事的,那就不说了。”


    江骞仿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些连他自己都很混乱的念头,抱着他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再将他横抱起来,慢慢走了出去,放到床上。


    床头的小灯被江骞调到最高的亮度,孟绪初惨白的脸色在其之下无处遁形。


    江骞抱着他,能感觉到他全是都是冷的,衣服也润润的,显然狠狠难受过一番。


    江骞心脏都发酸:“这么难受怎么不叫我?”


    孟绪初还处在一种自我防御的状态,下意识回避自己的弱点,避重就轻道:“就是做了个噩梦。”


    江骞不说话了。


    孟绪初不清楚他这种样子能不能唬住江骞,却又累得分不出更多心思来思考,只能任由江骞这么沉默地抱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在江骞怀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恍惚间听到江骞很轻地叹了一声:


    “做噩梦也可以叫我啊。”


    孟绪初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动了动,抬起头,在床头灯暖橙色的光晕下,对上江骞的眼睛。


    这个人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锐利明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很多曾经没有的轻盈柔软。


    他把孟绪初抱得很严实,体温满满当当传过来,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背。


    “是我没说清楚,”他说:“不是只有难受才能叫我的。做噩梦,冷了,热了,心情不好,或者什么都没有,都可以叫我。这都没什么,可以说出来。”


    江骞低头注视着他,看到他有些闪烁的眼神就又笑了:“或者不说也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我都明白的。”


    “但你得叫我,好吗宝贝?”他轻声说:“有人陪陪你也好啊。”


    孟绪初睫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像是没想到江骞会说这种话,又像是对这种陪伴感到有些无措,仓促地垂下了眼睛,眼见着。


    “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江骞连忙将他拥住,手掌在他后脑拍了拍:“没事的宝宝,都会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孟绪初没说话,脸埋在江骞肩头,悄悄吸了吸鼻子,尽力调整情绪。


    江骞也没催他,默默换了个姿势,让他做到自己腿上,隔着睡衣揉了揉他的胃:“还疼不疼?”


    孟绪初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知道果然没瞒过江骞,短暂挣扎后便也不再逞强,低声道:“有一点,但已经好很多。”


    “嗯,”江骞不再多问,只是又多帮他捂了一会儿,商量道:“再稍微歇一下,调整下状态然后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他摸摸孟绪初的脸颊:“王阿姨一直等着要给你做好吃的。”


    江骞动作很轻,与其说在摸他的脸,不如说是在轻轻地挠,孟绪初被弄得有点痒,挣扎着偏过头,末了才低低应了声:“好。”


    江骞就笑得很开心。


    他越来越没有包袱了,以前还会顾忌形象绷着张脸,现在却像什么都能高兴起来似的。


    “那我们今天不出门了,”他说:“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天,陪陪王阿姨,陪陪小狗,好不好?”


    孟绪初知道他是有意在让自己放松起来,不去想难过的事,也不去关心外界,至少今天,在自己的小窝里躲一躲,松一松劲。


    他嘴角扬起很浅的弧度,反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不会出去呢?就算不去年庆,也可能会有别的事。”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江骞笑着,用略带强硬的语气:“但我不会让你出去。”


    孟绪初眉梢一挑。


    江骞坚持和他对视了两秒,很就快败下阵来,无奈道:“真的宝贝,今天天气太差了,温度降得厉害,我刚去了下阳台,风又湿又冷,你身体受不了的。”


    他两手捧住孟绪初的脸,拇指按在他太阳穴上,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强行对孟绪初进行意念灌输:“不出去好不好?”


    孟绪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轻轻笑了出来,点了点头:“好。”


    第65章


    楼下餐厅里光线明亮,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充沛均匀地洒满每一个角落,和孟绪初那间时常漆黑一片,连主灯都没有的卧室截然不同。


    这都是王阿姨的杰作,和所有老人一样,王阿姨也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


    如果说外界阴沉的天气仅靠人力难以扭转,那她就会让自己所处的屋子变得通透明亮,至少在这一块小小的天地下,是充满包容和温暖的。


    孟绪初坐在餐桌前,怀里抱着卫生纸,慢悠悠喝着汤。


    其实王阿姨还做了很多菜,但孟绪初总感觉最近消化不太行,以往能吃的东西最近吃了都会吐出来,大概是心情受到影响的原因。


    但为了不让王阿姨担心,他每道菜还是尝了一点,然后就抱着汤碗搅啊搅。


    小狗缩在他怀里,暖暖融融贴着他的肚子,把肚子捂得很舒服。


    可能是闻到味儿了,卫生纸又从孟绪初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两只前爪趴到餐桌边缘,对着鲜香的骨头汤探出舌尖,圆圆的豆豆眼满是垂涎欲滴的神情。


    孟绪初笑了笑,“饿了啊?”


    说着就要把自己的汤分给小狗,卫生纸立刻雀跃地仰起脑袋,却在被投喂成功的前一秒,又被江骞按着脑袋塞了回去。


    所有人都能听到孟绪初怀里小狗极其哀怨的呜咽。


    但江骞的心就像是石头做的,对孟绪初说:“你自己吃,别喂给它,它每天吃得比你多多了。”


    “是吗?”孟绪初有点怀疑,低下头挠挠小狗的下巴:“可它看上去很饿,再吃一点也没什么吧,我们家又不缺这点。”


    这就是纯纯溺爱了。


    江骞看着快要胖成球的小狗,感到一阵无语。


    大概是这只狗平时在孟绪初面前装得太乖了,孟绪初总担心会饿着人家冻着人家,对这只小狗散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温柔与纵容。


    就像现在,他对着圆不溜秋像个纯白色毛绒海胆的小狗,都能发出老母亲式的担忧,觉得孩子饿着了。


    哪里是饿,这狗分明就是单纯的馋,见了什么都想吃。


    “真的,”江骞无奈道,“你还在睡午觉的时候它就吃过晚饭了。”


    王阿姨也附和:“是啊是啊,绪初你别管它,它晚饭才吃了这么一大盆呢。”


    王阿姨夸张地比划了一下,惊得孟绪初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小狗:“你胃口这么好呢?”


    “可不是吗,那胃口好得出奇,什么都爱吃!”王阿姨呵呵笑起来,“不过我专门找人问了,说咱们小纸这个体重,在同龄狗里算超重啦!以后不能再吃这么多,得控制体重减减肥!”


    孟绪初震惊地眨了眨眼,他们家卫生纸……超重?


    孟绪初以前没养过狗,不知道这么大的小狗多重算超重,但他抱着自家孩子左看右看也没觉得有多胖,顶多算长得比较有福气。


    “这么小就要减肥了啊……”


    孟绪初喃喃道,似乎格外心疼,但最终没有继续喂小狗吃东西,摸摸小狗的头:“那还是少吃一点吧,毕竟肥胖对身体也有影响。”


    卫生纸立刻呜咽一声,仿佛听懂了孟绪初的话,觉得爸爸也认为自己是个胖娃娃,委屈地垂下头,哼哼唧唧往孟绪初怀里拱,撒娇求安慰。


    孟阔一直坐着旁边默不出声,看见这一幕在心里吐槽了无数遍“绿茶狗绿茶狗!”。


    再看江骞,那个前几天还装模作样宽宏大度说着“不用在意”“不就是只狗吗”“就让它一次”的江骞,此刻眼睛里也快擦出火星子了。


    孟阔哼笑一声,发现江骞的家庭地位也没比自己高多少,终于感到一丝丝安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一下,孟阔掏出来随意瞥了眼,表情蓦地一顿。


    孟绪初敏锐察觉到孟阔的神情变化,问道:“怎么了?”


    孟阔捏着手机,似乎有些为难。


    孟绪初打量了他一会儿,像意识到什么,让王阿姨把小狗抱走,带小狗去运动减肥。


    “说吧。”他坐直了些,“是不是那批船到港了?”


    孟阔一惊:“我、我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孟绪初笑了笑,倒不是说孟阔表情有多明显,只是这时候还能让他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的事,只有这一件了。


    如果是宴会场里有什么事,或者有人催着让他们去赴宴,孟阔根本不会搭理,直接删除拉黑视作空气就好了。


    唯独港口那里不一样,按江骞提供的说法,穆世鸿在这一批新运回来的材料里,夹带了一定数量的大|麻。


    而他这一次行事很小心,如果现在不管,等东西流通出去再追查底下的销路,证据难找是其次,光是时间就得耗费不少。


    孟阔犹豫的也是这一点。


    这件事一旦曝光,意味着能直接解决掉穆世鸿。


    孟阔很想现在立刻就过去人赃并获,但据他得到的消息,这一次穆世鸿偷运数量不多,立刻卸货估计很快就能清空。


    而他们从家里过去车程不短,很有可能等他们到码头时货已经卸干净了,他们非但什么都查不到,还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这次夹带的东西虽然不多,运输材料的货轮却不少,零零散散四处分布着。


    穆世鸿的人各自有勾兑,能精准把东西清出来,他们查的时候却得仔仔细细挨个搜,孟阔不确定孟绪初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而如果没有孟绪初亲自去坐镇,仅凭他和江骞,那群人大概不会轻易放他们去查,逼急眼了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事。


    孟阔倒不是怕和穆世鸿的人起争执,而是知道一旦真的动起手来,事情就大了,而且混乱起来更有利于他们把东西运出去。


    到时候事态就会变成他们在庆典当晚胡闹一通,什么都没找到,还会被穆世鸿拿住把柄反咬一口,说他们诬陷集团高层贩|毒,这样就会处于绝对的劣势。


    孟阔扭头看了眼窗外,又将视线移到孟绪初身上。


    孟绪初最近太瘦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衣服套在身上宽大得像挂不住,锁骨和腕骨都突出得很明显。


    他这几天都不太舒服,好不容易现在看着舒坦了些,要是再出去吹风受累,回来估计又得难受一宿。


    孟阔犹豫半晌都做不出抉择,只能把所有的担心和顾虑全告诉孟绪初,听凭孟绪初的决定。


    孟绪初沉默着听完了,没有立刻表态,嘴角挂着些许笑意,反问孟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孟阔吃惊地指了指自己,而后眉毛皱起很是为难的模样,“我、我不知道……”


    他说:“我第一反应是应该去的,毕竟这事穆世鸿一直瞒着穆海德,我们现在过去人赃并获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而且穆海德来不及反应,想保下穆世鸿也不会那么容易……”


    孟阔说着挠挠头,“但我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穆海德不知道?”孟绪初突然问。


    孟阔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点点头:“是啊,董事长在这些方面还是一直很注意的,穆世鸿那是缺钱发疯了才干这种事,一直都瞒着穆海德,所以他才那么小心啊!”


    他嗤笑一声:“就跟屁股上夹了根火柴,生怕一不小心就擦出火似的,每次偷运的量都不会太多,时间不固定,飞快卸货后还会仔细核查好几遍!要有穆海德兜底他怎么可能小心成这样?”


    江骞一直默不作声听着,某个瞬间眉心动了动,似乎琢磨出了孟阔说的那点不对劲。


    他没立刻开口,反而扭头看了眼孟绪初,果然在听到孟阔这些话之后,孟绪初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哥?”孟阔试探着问:“我们还去吗?”


    孟绪初没应,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从思绪里回过神。


    “去。”他说,“不过要等一等。”


    ·


    庆典现场,穆海德建于市郊的私人庄园里人声鼎沸。


    喷泉喷出高昂水柱,在绚烂灯光下挥洒变换,室内觥筹交错,笑闹声不绝于耳。


    穆世鸿捏着酒杯跟在穆海德身后,和来往众人亲切地打着招呼,从大门到内厅,短短一段路走了十几分钟。


    落座后,穆世鸿四处看了看,凑到穆海德耳边小声说:“这绪初看样子是真不打算来了?”


    “他这段时间怕是查到了不少东西,”穆海德说:“哪里还能装得出好脸色过来。”


    穆世鸿一惊:“你是说……”


    “叶国梁。”穆海德淡淡道:“我们这么久找不到人,八成是先被他藏起来了。”


    穆世鸿神色一时凝重起来,琢磨几下又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老叶虽然知道得多,但很多都是错的,你当年有意留下他,不就是算着可能会有这一天吗,就算被找到了,他也只能给出错误的消息继续误导绪初他们。”


    穆海德仍旧没什么表情,双手搭在拐杖上似有若无地看着场内形形色色的来宾,半晌轻轻点头:“是啊。”


    他嘴角翘了翘,露出一个很微小的笑,而后又收了回去,“其实来不来都无所谓。”


    他略显感叹地说道:“只是绪初这孩子年轻,意气用事,再怎么说也是三十周年的宴会,他说不来就不来,传出去多不好听。”


    穆世鸿顿了顿,能听明白穆海德话里的意思,却莫名觉得他说这话的表情有点耐人寻味,半晌附和着点了点头:“是,是。”


    这时人群里急匆匆蹿出一个人,四处找了一圈,才在一个低调的角落找到穆世鸿兄弟俩。


    他匆忙上前,先向董事长问了好,才紧张地望向穆世鸿,是穆世鸿的秘书。


    穆世鸿蹙眉:“什么事慌成这样?”


    秘书气还没喘匀,眼神在面前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碍于穆海德在场,只能斟酌地答道:“孟、孟总现在去码头了。”


    “什么?!”穆世鸿一惊,差点蹭地站起来。


    “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穆海德不满地皱了皱眉。


    穆世鸿这才回过神,重新坐回座椅上,五指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冲穆海德挤出个笑:“没什么,就是码头现在都是我在管,绪初这个时候不来宴会反倒跑到那里去,不就是想找我茬么……”


    穆海德扬了扬唇角,无所谓的:“他这几天心情不好,想闹出点动静也无可厚非,随他去吧,几批货而已。”


    他说着锐利的目光在穆世鸿身上停留片刻,一挑眉:“还是说,你有什么把柄让他抓住了?”


    穆世鸿脸都僵了一瞬,而后用力挤出一个笑:“当、当然不会。我就是烦他一回来就要跟我争东抢西的……”他试探地看着穆海德:“什么时候我能不被他压着就好了。”


    穆海德端起酒杯,摇晃的酒液挡住眼底神色,“是啊,我何尝不想你能更好的帮我呢,只是绪初这人不好对付。”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穆世鸿一摆手:“去洗把脸,把你那张臭脸洗干净了再回来。”


    穆世鸿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话音刚落他就连连点头带着秘书走了。


    穆海德放下酒杯,没有回头看穆世鸿急促的背影,酒液摇晃倒映出他晦暗不明的脸色。


    ·


    海边风大,狂风呼啸一卷,海浪就激烈拍打着礁石。


    孟绪初下车差点没站稳,被咸腥的海风逼着倒退,又被江骞托着后背止住。


    这里的风比白天还要大上许多,卷着海面潮湿的水汽,呼呼往耳畔刮着。


    不一会儿孟绪初的脸颊就冻僵了,海风将他身上长长的外套不要命地往后推,起跃翻飞拍打着小腿猎猎作响。


    孟绪初双手用力捏住衣襟抵在胸前,微微眯着眼睛,时而抬手掩一掩口鼻,挡住飞来的沙砾。


    孟阔也顶着大风走在他身侧,抬手按住帽子,“哥——!咱们现在才过来会不会太晚了——!”


    可惜风太大,话音传进孟绪初耳朵里时已经所剩无几,孟阔不得不再扯着嗓子吼了几句。


    孟绪初脚步不停,强风似乎没有对他的行动造成太大影响,他脊背仍然是笔直的,头也不回地说:“不晚。”


    “啊?什么?——”孟阔没听清。


    孟绪初双唇紧抿,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站定,扭过头看着他,“不晚。”他说:“现在看起来刚合适。”


    孟阔疑惑地一挑眉,向孟绪初身后的江骞投去探寻的目光,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到同样迷茫的表情。


    但江骞仍然那副什么都不关心的死人脸,只若有若无曲起一直胳膊撑在孟绪初后背上,偏头皱眉看着周围的环境,好像任何风吹草动都比这个问题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孟绪初脸色极白,双眼在强风下半眯着,发丝不断飞舞地扫着侧脸,如果不是被紧紧搂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风里。


    但他的眼神却又极度沉静,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信服感。


    “你真的觉得穆海德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反问道。


    孟阔呆住了,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一行人静立在海边,某一时刻海风减弱,孟阔对上孟绪初沉静的双眼,脑中唰地闪过了什么东西,惊异地睁大眼:“你、你是说……”


    孟绪初接着道:“就像你说的,董事长在这方面一向很注意,那穆世鸿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趟,就算有意隐瞒,他又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


    “你的意思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孟阔疑惑:“为什么啊?”


    孟绪初垂下眼,在夜晚晦暗的光线下神色极不明朗:“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一定弄死林阿姨,又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林老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会让他不惜背上两条人命。”


    “如果叶老伯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很多穆海德刻意引导后的错误,那知道所有真相的,只有穆世鸿了。”


    孟阔脸色一下变了,“那穆海德不会是想借我们的手……”


    孟绪初点了点头,又轻轻笑了笑:“如果我们现在做的事可以直接解决掉穆世鸿,那得到好处的难道就只有我们吗?”


    他说:“我和穆世鸿,无论谁消失了,对他都只有好处。”


    孟阔眉头深深皱起,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纠结:“那、那我们还继续吗?”


    如果继续,找到证据把穆世鸿解决了,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穆海德做过的事,搬到他会更加困难。


    这还是运气好的,如果运气不好什么都没找到,让穆世鸿反咬一口,他们才更是吃亏。


    孟阔越来越觉得,今晚这场行动,他们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


    孟绪初看着孟阔满脸纠结的模样,不由笑了笑,问他:“穆海德装作不知道穆世鸿的小动作,是为了想借我的手除掉他,那穆世鸿又为什么不主动告诉穆海德呢?”


    孟阔一怔,下一秒孟绪初从他眼里看到了一小点光芒。


    “就像穆海德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一样,”孟绪初轻声说:“他又真的那么相信穆海德吗?”


    孟阔眼睛一亮:“所以你只是想装模作样闹一闹?”


    孟绪初赞许地点点头:“穆世鸿瞒着穆海德,肯定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所以今天有没有结果其实都不重要。”


    他说:“只要他不敢确定我真的什么都没找到就够了。”


    孟阔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孟绪初嘴角微微溢出笑意,却又像受不了海面的潮湿似的蹙了蹙眉。


    他掩唇咳了两声,继续交代道:“等下你亲自带人去仓库检查,凡是在码头工作过的都不许跟进去,让安保部的好好在外面守着。你们就按平时检查的流程来,每一箱都打开看看就行,不用浪费太多时间,查完把仓库锁了,直接送进工厂里。”


    他越说嗓子越哑,像被风呛到了似的,捂着嘴咳了起来,咳嗽牵动胸腔,又不得不再用另一只手按住肋骨,弯了弯腰。


    当总是挺拔的脊背蓦然塌了下来,他才终于显出一丝勉强支撑的模样,像一株被狂风刮得弯着的柳树,削瘦的肩膀小幅度抖动着。


    江骞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撑在胸前,在外套遮挡下轻轻给他揉着胸口,终于出声打断:“行了,有什么话等下再说,现在风太大了。”


    通常情况下,江骞不会干涉孟绪初的任何行为和选择,就像孟阔说的那样,他总是站在孟绪初身边不发言不表态,顶着一张死人脸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只有当他觉得孟绪初逞强太过,身体状况告急时,才会露出很不满意的神情,强硬打断他正在做的事。


    比如现在。


    孟阔心里也紧了一下,连忙去扶孟绪初:“对不起对不起,哥你怎么样?……怪我怪我,我不该缠着你说这么久的……咋还咳啊,呛着了还是怎么的……”


    孟绪初一时说不出话,撑着江骞的手臂不由自主抓紧了他的袖子。


    江骞脸色沉得厉害,他一早知道孟绪初根本就没打算真的找出穆世鸿犯法的证据,走这一趟更多是为了后面和穆海德打心理战。


    他原本就不赞同孟绪初这个时候出门的,如果孟绪初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会坚定的反对。


    对他来说,没有比孟绪初身体更重要的事。


    但事实上,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更改不了孟绪初的想法,尤其在关于林承安的事上。


    那个收养了孟绪初,抚育他长大,带给他前半生唯一一点近似于父爱的男人。


    就像江骞执着地要来到孟绪初身边一样,孟绪初也有自己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坚持弄清的事。


    孟绪初咳得有点狠,几乎整个身体都挂在江骞身上,靠江骞支撑着不蹲下来。


    从孟阔的视角看,大概只会觉得他是被风呛厉害了。


    只有江骞,因为托着他的胸口,胸腔每一次震动的频率都会隔着衣料传进手掌——江骞才知道他咳嗽其实早就止住了,一直站不起来,只是因为肋骨太疼。


    这种紧密相贴的颤抖甚至在江骞心里想牵出一团无名的怒火,让他手臂肌肉不自觉绷紧。


    他视线久久停留在孟绪初弯折的脊背上,最终还是不忍心似的叹了口气,轻轻抹掉他眼尾的生理泪水,“怎么样,能不能缓过来?”


    “没事……”孟绪初哑着嗓子摆摆手,费力喘息了两下,重复道:“没事。”


    他接过孟阔递来的纸巾,而后终于撑着腰缓缓站直,随手抹了把眼睛,“现在不交代清楚,等下也没多少机会了。”


    远处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踩在柔软的沙砾上并不明显,却十分杂乱,显然来的人还不少。


    江骞偏头看了眼,只见分管码头的刘经理带着一大群人急匆匆赶来,个个神色张惶。


    孟绪初摊开纸巾擦拭手指,最后对孟阔交代道:“怎么查你自己安排,只要记住别让他们再有接触到这批材料的机会。”


    他垂着眼,长睫根根分明,码头的探照灯投下红的、蓝的光柱在海面漂移,又循着波浪拍打在他在脸上,把他毫无血色的脸映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孟阔略微顿了顿,似乎琢磨出了什么,沉着地一点头:“我明白了。”


    ·


    宴会厅里。


    秘书小心翼翼合上休息室的门,转头就被穆世鸿一脚踹在了小腿上,剧痛漫开,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


    穆世鸿暴躁地扯开领带,“怎么回事?!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秘书连跪都不敢在地上跪太久,扶着剧痛的膝盖站起身,立刻回复最恭谨的姿态,颔首半弯着腰,哆哆嗦嗦开口:“不、不清楚……刘经理突然来的消息,说是临、临时抽查……但带的人还不少……”


    “他人多我们人就少吗?!”穆世鸿猛地指着秘书的鼻子:“我花这么多钱你们就是这么给我办事的?他来就放他进去?不知道拦吗?!”


    “拦不住啊老板!”秘书都快哭了:“别说孟院长职比您高,本部一切他都可以过问……而且他们、他们甚至连手续都是齐全的,咱们根本没法——”


    嘭!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穆世鸿踹翻一张凳子,椅背轰倒撞向桌角,震得花瓶抖动坠落碎裂一地。


    小秘书蓦地闭嘴,不着痕迹往边上躲了躲,以免被碎片误伤,胆战心惊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老、老板……”好一会儿,秘书才小心跨过地上的碎片,试探着上前,“您也别太担心,这事儿虽然突然,但孟院长他们估计也是刚得到的消息。”


    穆世鸿叉着腰,还因为盛怒而喘着粗气,闻言斜着瞥了秘书一眼:“怎么说?”


    “您看啊,要是他们一早就知道,按孟院长的性子,起码得早早安排人私下守着,船一到岸直接出来抽查,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啊。”


    秘书说:“可是他没有,孟院长为什么放弃明明可以万无一失的打算,是他不想吗?”


    穆世鸿暗暗琢磨:“绪初确实不是急躁的人……”


    “对啊,”秘书赶紧道:“所以他今天这么铤而走险,只能说明他们应该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为了验证真假花了点时间,所以来晚了……”


    “再说……”秘书看着穆世鸿的脸色:“别人不清楚今天什么日子,咱们还不清楚吗,孟院长说什么也得出口气啊!”


    秘书的话让穆世鸿脸色蓦地变了变。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日子,他亲爱的哥哥可是好几天就开始借这个机会找孟绪初不痛快了。


    事都是穆海德干的,孟绪初却全报复在他身上!


    秘书接着道:“不过您放心,他来的时候货我们都已经卸完了。”


    他使尽浑身解数宽慰穆世鸿,把他劝着坐下喝了口茶。


    穆世鸿端着茶杯,沉着脸问:“卸完过后检查了几遍?确认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吗?”


    秘书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穆世鸿眯起眼睛:“说话!”


    “这,”秘书顷刻间汗下来了:“他、他们动作很快,刘经理想方设法也没拖住太多时间……所以、所以还来不及检查……”


    秘书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甚至不敢去看穆世鸿的脸。


    果然话音刚落穆世鸿就摔了杯子,蹭地站起身一脚踹上沙发:“没检查?!没检查你好意思让我放心?我把心放去哪里?放你身上吗?!”


    秘书欲哭无泪:“可可可货好歹都卸了,他他他们就算查也不一定能有收获……”


    “你也说知道不一定?”穆世鸿暴怒:“这是能出意外的事吗?!啊?!”


    秘书哆哆嗦嗦不敢再说话。


    穆世鸿叉着腰来回转悠,大概是愤怒紧张到极致,竟然笑了出来,笑得连连摇头。


    “果然,果然啊……”他仰着头不知道在感叹什么:“坏事都我做了,锅都我背了,果然什么也都是冲着我来,孟绪初要搞死我,他倒真就高高挂起了……”


    秘书听得云里雾里,“……您说什么?”


    穆世鸿笑声逐渐止住了,在茶几上缓缓坐下来,“他怎么知道的?”


    他自言自语般凝望着虚空,脸色逐渐阴冷:“他怎么会知道……”


    ·


    码头外监工的雨棚内,塑料帘放下,勉强挡住了呼啸的海风。


    刘经理提着热水瓶咕噜咕噜往纸杯里倒着水,赔笑地递给孟绪初:“孟院长您喝点热水暖一暖。”


    孟绪初笑着接过来:“辛苦刘经理了。”


    “哎哟哎哟我哪里辛苦啊,”刘经理连连摆手:“倒是您,夜黑风大的还难为您跑一趟,今儿降温可别冻病了。”


    “没那么严重。”


    “主要这棚子简陋不抗风,我们皮糙肉厚的在这儿歇歇脚没什么,您跟我们可不一样,”刘经理笑着:“您看您嘴都冻紫了,这样要不去我办公室坐坐?那儿有暖气您待着能舒服点儿,这里有我们看着就行了,都是长年在码头干活的,给小阔哥帮把手动作也快些。”


    孟绪初捧着纸杯,一口没喝,在掌心滚了滚,玩笑般说道:“刘经理你很不想我在这里啊?”


    刘经理尴尬一秒,立刻用更夸张的笑掩饰:“哎哟瞧您说的,我也是担心您身体啊!海边风又大气温又低,万一冻着您我多过意不去。”


    孟绪初笑着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掩下来,将眼底情绪悉数掩尽。


    刘经理只能看见他微微上扬的眼尾,和轻轻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双唇,却半点拿不准他在想些什么,心里不由地更加打鼓。


    等了许久没有下文,只等到孟绪初对他略一摆手:“你先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刘经理顿了顿,想要反驳也却找不到借口,只得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现场安静下来,监工用的临时雨棚极其简陋,海风刮过棚顶发出唰唰的响声,像要把这片薄薄的塑料帘子一并卷进海里。


    孟绪初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水杯,水波轻微晃动,倒影出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么出神地看着,直到水温逐渐变低,杯沿的氤氲的热气渐渐消失。


    江骞一言不发将纸杯从他手里抽走,把冷却的水随意倒在沙地上,转身去拿热水瓶。


    孟绪初这才终于抬起头,像从某种沉思中回过神,看着江骞沉默的背影。


    “江骞。”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江骞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异常。


    孟绪初眼神却很耐人寻味,朝他招了招手:“别倒水了,过来。”


    江骞稍一停顿,还是听话返回他身前,只是仍然没有放下手上的水瓶和纸杯。


    雨棚里什么都很简陋,全部设施只有一张折迭桌和一把折迭椅,还有顶部吊着的一只昏暗的灯泡。


    椅子很矮,孟绪初坐在上面需要高高仰起头才能和江骞对视,只一会儿就觉得很费脖子。


    他不得不再开口:“你蹲下。”


    这次江骞却没动,只垂眸注视着他,灰蓝的瞳孔下神情极为复杂。


    孟绪初静静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也没忍住叹了口气,撑着桌角要站起来。


    只是他早就冻僵了,潮湿冰冷的水汽肆无忌惮往骨头缝里钻,像插进一根根细小的冰针,让他每动一下都钻心的疼,半边身体都是酸麻的。


    孟绪初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微微抿紧了双唇。


    下一秒肩膀被人按住,江骞稍微用了点力把他按回椅子上,“坐好。”


    孟绪初原本都抬起来了一点,被这么猝不及防按回去,甚至弹了一下,再抬头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茫然的表情。


    棚外海风还呼呼吹着,头顶吊灯不断摇晃,江骞的影子也在孟绪初脸上左右晃动。


    孟绪初仰起头时眼睛的形状很漂亮,眼尾微微上扬,眼珠又大又亮,像在圆圆的眼眶里盛了一颗黝黑的的珍珠,和他平时斜着眼梢俯视他人时,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难怪他从来不愿意仰着头看别人,江骞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仰头看人时眼睛很圆。


    而这会让他看起来年纪很小,对于本就年纪轻轻身处高位的孟绪初来说,这个角度只会极大程度降低他的威慑力,让他更加难以和穆海德那帮老家伙周旋。


    也不知道怎么的,江骞的心一下子软塌了下来。


    他按在孟绪初肩上的手掌不自觉上移,擦过孟绪初的眼尾,又托住他的后脑,在微凉的发丝上很轻地揉了揉。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握住孟绪初的手,用体温把僵硬的手指捂热,轻声问:“怎么了?”


    孟绪初没有抽出手,他其实也很需要江骞这个人体暖炉,比什么热水好用不知道多少倍。


    于是他直视江骞的眼睛,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江骞一怔:“我吗?”


    他似乎没想到孟绪初会这么直接地问,又或者说他没想到孟绪初会注意到。


    孟绪初抿着唇,默不作声看着江骞,两只眼睛都明晃晃写着:不是你还能是谁,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你从出门起就不怎么说话了。”少顷,孟绪初低声道。


    江骞眼神动了动,他确实不爱看孟绪初总是逞强,如果平时就算了,但他很清楚孟绪初大概从出门起,身上就开始疼了。


    直到现在……江骞轻轻拢着他的手指,只从体温就能猜到他现在应该已经疼得不太能动了。


    偏偏这个人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


    如果非要江骞说,比起生气,他更多是心疼到有点烦闷,却又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孟绪初的想法而感到无可奈何。


    孟绪初不清楚江骞的心理活动,见他一直不说话,逐渐感到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实在是江骞很少对他表现出这种样子,江骞不像孟阔,孟阔要是生气,孟绪初只需要多夸他几句,他就能满血复活。


    可如果江骞生气该怎么办?


    孟绪初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现在这个问题结结实实摆在了眼前。


    要哄吗?


    这该怎么哄啊……


    孟绪初头一次觉得焦头烂额。


    “刚才确实有点生气。”就在孟绪初纠结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江骞忽然开口。


    但他紧接着就道:“现在已经好了。”


    孟绪初一愣,有点反应不过这个走向,眨了眨眼:“……这么快啊?”


    江骞点了点头,神情仍旧很认真:“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应该在盘算要怎么哄我。”


    孟绪初眼神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江骞按住额角,抬起头被迫对视。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在意我!”


    江骞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


    “连我那么细微的情绪都能注意到,竟然还会愿意哄我,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居然这么重。我一直以为我还不如卫生纸那只狗……”


    “突然太幸福,一下就没办法生气了。”


    “真的宝贝,我现在心跳得特别快,你要摸一摸吗?”


    “…………?”


    这下孟绪初彻底呆住了。


    他怎么都想不到,江骞那一张面无表情甚至凶巴巴的面孔下,居然充斥的是这样的心理活动。


    居然还就这么大言不惭地讲出来了!


    孟绪初突然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真的江骞,江骞为了在他面前装成一个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他呆坐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按照江骞说的,将手掌贴到了他的左胸口。


    果然跳得很快,体温伴随心跳源源不断地传进掌心。


    孟绪初心惊了一下,耳根都开始发烫。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却见江骞突然皱了皱眉,不知道又要抒发什么心情。


    孟绪初心里猛地窜起一阵不好的预感,立刻想要捂住江骞的嘴,但为时已晚。


    ——“我突然又后悔了。”


    果然江骞开口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感受孟绪初微凉的体温在那里经久不散地盘旋,似乎极度震惊孟绪初居然这么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让摸哪里摸哪里。


    紧随这种震惊而来的,就是得寸进尺和欲求不满,在他脸上表现为极其懊悔的神色。


    “我应该再假装更生气的。”他说:“然后骗你多亲我几下。”


    第66章


    夜风呼呼刮着雨棚,某一时刻外面哄闹起来,人声高低起伏喧杂吵嚷,大概是孟阔那里完事了。


    孟绪初在响声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手又被江骞按住了。


    手背是江骞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掌心是他强有力的心跳,而这个人嘴虽然闭上了,却好像还在用心跳一刻不停地抒发感情。


    孟绪初震惊过后,渐渐感到一阵无奈。


    “你……”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知道什么叫做含蓄吗?”


    “知道啊,”江骞自然而然的:“但你又不喜欢含蓄的。”


    “?!”孟绪初睁大眼:“我什么时候……”


    说着立马又意识到不对,当即闭嘴。


    江骞知不知道含蓄,和孟绪初喜不喜欢含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你……”孟绪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最终只能摇了摇头:“算了,但你那些心理活动以后别再一股脑说出来了。”


    江骞眉梢一挑:“不让说的意思是,要我直接做?”


    “……?”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江骞!”


    孟绪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一把抽出手给江骞推开,靠拒绝接触来掩饰羞恼。


    江骞在惯性下向后仰了仰,而后又将孟绪初的手捉回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听起来外面差不多了,出去看看吧,早点解决了也好回家。”


    孟绪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最终还是把心思放在了正事上,没跟他过多计较。


    江骞起身将纸杯扔了,热水瓶放回原处,回头见孟绪初自己撑着折迭桌站了起来。


    他动作很慢,似乎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有些卡顿,让他的行动无法像旁人那样流畅自如。


    刚直起腰准备迈出一步,孟绪初忽然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又皱了皱眉,下一秒猛地跌坐了回去。


    江骞差点摔了水瓶,连忙上前拉了他一把,堪堪让孟绪初坐稳在椅子上。


    他脸上的笑彻底收了回去,扶着孟绪初的肩连声道:“怎么了?头晕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孟绪初垂着头,一手撑着膝盖,双眼紧闭腰弯得很低。


    江骞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起鼓,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宝宝?到底哪里难受?”


    孟绪初耳边嗡嗡作响,他坐的折迭椅太矮,几乎只能算一只小马扎,坐太久后突然站起来,后果就是脑供血不足,眼前直接黑了一瞬。


    心脏还在突突地跳,眼前黑雾没那么快散尽,耳边声音也忽远忽近,江骞似乎非常急切地在跟他说话。


    孟绪初咬牙缓了缓,感到视线勉强清晰一些后,长长呼了口气。


    “没事……”他声音还很虚,在江骞手背上很轻地拍了下:“没事,起猛了……”


    ·


    孟阔提着一只黑色手提袋从最后一个仓库出来,嫌弃地拍拍自己身上灰,刘经理立刻相当有眼力见地递来一沓纸巾。


    孟阔装模作样点点头,夸了句:“不错。”


    刘经理两只眯眯眼都笑没了,又殷勤地帮孟阔拍拍领子:“小阔哥这是哪里话,你这大衣不便宜吧,可别给弄脏了,就说这种小小的检查哪用您亲自进去,交给我们就好了呀!”


    孟阔盯着他看了两眼,忽然笑起来:“交给你?”


    刘经理不知道他这个笑什么意思,还是硬着头皮舔着脸:“嗯啊。”


    孟阔于是又多看了他几下,笑得更厉害,叉着腰哎哟了几声,意味不明地摆了摆手。


    远处出现两道人影,在码头晃动的探照灯下,时而被拉出很长的影子。


    孟绪初仍然雷打不动地用一只手虚掩着口鼻,双眼在海风的侵袭下半眯着,衣摆被吹得老高,整个人瘦削挺拔,正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这里靠近。


    孟阔神色忙正经了些,快步迎上去,却发现此刻江骞和孟绪初之间的距离比以往近很多。


    不管私下如何,外出的时候,江骞通常都很有扮演下属的自觉,在外人面前通常和孟绪初保持着一臂左右的距离,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可现在江骞却几乎是贴着孟绪初的肩站着的,停下来后,两人肩膀重合,乍看之下孟绪初就像是靠在江骞身上的。


    而江骞脸色也很臭,是那种很熟悉的,拗不过孟绪初又拿他没办法又忍不住担心的模样。


    孟阔心立刻提起来一点,眼神像带了激光似的,在孟绪初身上飞速扫描:“你怎么了?”


    孟绪初略一摇头:“没事。”


    江骞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嗯,只是晕了几分钟。”


    “啊?!”孟阔大惊失色。


    “——呼,孟、孟院长……”刘经理终于也逆着风跑了过来,糊了满嘴的沙子连连呸了几声,满脸堆起笑:“既然都查完了,您看要不咱找个地方坐下聊聊?”


    孟绪初体贴地给了张纸让他擦擦汗,却没有回应他的提议,反而又问了孟阔一遍:“都查完了?”


    孟阔点点头:“对。”


    他说着面露犹豫,仿佛是碍于刘经理在场,有什么话不方便继续讲,声音突兀地顿了顿,而后掩住嘴唇,附在孟绪初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经理一颗心当即悬起来,像是生怕孟阔说出去什么似的,眼珠子在两人脸上滴溜溜转,恨不得凑过去一起听。


    一句话孟阔足足说了好几秒,说完后放下手时,刘经理额头都冒出了汗。


    因为他看见孟绪初在听过以后,神色变得更加难以琢磨。


    孟绪初脸上没什么表情,面部肌肉相当松弛,只有眼帘微微垂着,让人看不清眼底神色,从而愈发生出一种未知的焦虑。


    “孟、孟总?”刘经理试探着喊了声。


    孟绪初没分给他半个眼神,像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对孟阔说:“都封起来吧。”


    孟阔点头应下。


    刘经理却大惊失色:“什么?!封?封什么,为什么要封?!”


    孟阔没跟他搭腔,直接按照孟绪初的吩咐朝远处一抬手,仓库外的工人们接到指示立刻迅速地将所有仓库大门封锁起来。


    “不是、不是……这是做什么啊?!”刘经理汗都下来了,连忙阻止,却被保安架着拦了出去。


    他焦灼地扭头,却见孟绪初早已走出去一截,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所有事情,要打道回府。


    刘经理来不及多想连忙跑上去,顾不得被江骞掀翻的风险,直接拽住孟绪初的衣袖。


    果然下一秒就被江骞拧住胳膊,剧痛炸开,这个凶神恶煞的保镖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半点力气都没收,刘经理瞬间觉得自己胳膊要断了。


    还好孟绪初制止了一下,江骞才勉强收了些力。


    刘经理痛得腿打颤蹲下来,差点直接跪地上。


    孟绪初还是那副既温和又冷淡的模样,理了理被抓出褶皱的衣袖,自上而下俯视他:“还有什么事吗,刘经理?”


    刘经理撑着大腿站起来,还想下意识去拦孟绪初,手刚伸出去就被某人凌厉的视线吓得憋了回去。


    “那、那什么孟老板,您别急着走了,真的,咱们有什么好商量嘛,”他搓着手打商量:“您看一晚上大家冻得不行,不如这样,我做东,咱们去吃点什么暖暖?要有什么问题大家坐下来聊嘛!”


    “聊?聊什么?”孟绪初反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吗?”


    “这……”刘经理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不好多说也不敢直说,急得抓耳挠腮:“孟老板,我也就是个打工的,您行行好,别为难我。”


    孟绪初笑了:“你是误会什么了吗刘经理,我没有要为难你,现在封起来只是为了方便运去工厂,毕竟这批材料两天后就要用了。”


    他低头看着刘经理,视线很轻,眼眸很亮,却莫名让刘经理打了个寒战:“还是说……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被我为难的吗?”


    刘经理脸色一僵,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惊慌下有些失态了。


    他勉强笑了笑,竭力放松紧绷的姿态,“没,当然没有,只是我们这些底下给人打工的,总会担心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嘛……毕竟上有老下有小,万一不小心丢了工作,那一家人都没饭吃了……”


    他赔着笑,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孟绪初静静听着,仿佛也真的理解了他的不容易,极富同理心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那你就别操心了。”


    孟绪初微笑道:“这些材料我会让人运走的,现在签了字上了封,刘经理你这一环也算做完了。至于两天后这批材料怎么用,你们穆副总要是有想法,肯定也会自己来找我的,你说是吧?”


    刘经理愣了一下,眉毛微微皱起,似乎在琢磨孟绪初话里的意思。


    孟绪初不再多说,由他自己去想,略微点了点头就带着江骞转身离开。


    遥远的海岸线上,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天空飘起了雨丝,江骞从其他人手里接过一柄黑伞,撑开罩在了孟绪初头上。


    他微微向后一撇,余光里刘经理捧着手机焦急地冲另一头讲着什么,还时不时往他们这里瞟。


    江骞收回视线,在孟绪初耳边低声问:“这样就够了吗?”


    孟绪初眉梢一挑,反问:“你觉得不够?”


    江骞不置可否,就见孟绪初停了下来。


    黑伞遮挡下,孟绪初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淡色的嘴唇被探照灯游荡的灯光照亮。


    他冲江骞勾了勾手指。


    江骞顺从地俯下了身。


    “……他说两天内您自己会去找他——”刘经理焦急的话音戛然而止。


    细雨蒙蒙中,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远处人影绰绰中那顶唯一的黑伞尤其显眼,伞下两人正低头耳语着什么。


    某个瞬间探照灯移过来,红蓝光束照亮孟绪初瘦削的下颌,伞面晃动,刘经理看见了江骞的眼睛。


    他猛地捂住嘴,惊愕地对电话对面说:“不、不太对老板……他还在向江骞吩咐什么事情……”


    “不知道,隔太远听不见……”


    “江、江骞愣住了!……江骞都被说愣了!”


    ·


    孟绪初确实冻得不轻。


    回去后吃了半碗鸡汤面,又泡了二十分钟的热水澡,躺上床后不一会儿手脚又开始发凉。


    每一寸骨头都很痛,冬天在海边吹几个小时的风,对他来说简直是酷刑。


    湿冷的海风夹着细雨扎进骨头里,就像扎进无数细密的冰针,热水泡不化逼不出,一刻不停地研磨着他的骨头。


    肩膀、手臂、肋骨、小腿,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


    江骞给他上上下下热敷了一遍,收效仍然不太好,孟绪初的肩膀小腿都是肿的。


    犹豫片刻,江骞撤下了热敷袋,直接在床边坐了下来。


    孟绪初试探着掀起眼皮,意外地没从对方脸上看到凶巴巴要吃人的表情。


    江骞一反常态异常平静,不仅没有对他逞强外出的行为表达不满,回家后甚至没有提过半句,就这么任劳任怨地帮他做热敷。


    要不是身上实在太痛,孟绪初都差点舒服地直接睡过去。


    但也多亏了疼痛拉扯神经,孟绪初一直保持在清醒的状态,从而也对这种反常产生了警惕,蹙眉狐疑地打量着江骞。


    “一直看我干什么?”江骞问。


    “你有点奇怪。”孟绪初说。


    “怎么奇怪。”


    “我以为你会生气。”孟绪初直截了当。


    “这个啊,”江骞淡淡道:“所以你也知道自己很不爱惜身体?”


    孟绪初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他缩在被子里,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按江骞的意思是不让透风,于是只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现在这种连眼睛都闭上了回避交流的样子,就像是躲进壳子里的蜗牛,或者钻进草丛里的兔子。


    江骞差点被他这副模样气笑,想着要不就说他两句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可孟绪初现在看着又实在很虚弱。


    他自己不说,但额头上疼得出了汗,脸色也很难看。


    江骞看着看着就说不出任何重话,酝酿半晌,最终也只是伸出手轻轻替他把额头的细汗擦掉。


    “我当然不生气。”他仔细琢磨了片刻,忽然找到了另一种角度,“其实我现在还挺开心的”。


    孟绪初抬起眼,眼中警惕更甚:“为什么?”


    江骞却笑起来,弯腰趴到床边,和孟绪初相隔咫尺。


    这么近距离地看,孟绪初的眼睛很像被暖光照得剔透的宝石,睫毛是细密的影子,挠着眼底的皮肤,也抓挠着江骞的心脏。


    江骞勾起嘴角,用一种很不善良的笑容凝视着孟绪初,轻声说:“毕竟你现在这个样子,只能我抱着你睡了。”


    孟绪初倏而睁大眼。


    江骞笑意更深:“一直到身体好起来前,”他顿了顿,“或者天气好起来前,都只能抱着睡。”


    孟绪初怔愣几秒,随即像是被他的脑回路硬生生气笑了,不可思议的:“你……”


    江骞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下一秒,捏着他的下巴径直吻了下去,在孟绪初仓促地惊呼下,毫不费力地撬开了他的齿关。


    “你……”孟绪初甚至短暂窒息了一瞬,在唇齿交锋间艰难道:“你又发什么神经!”


    江骞没有响应,只略微松开了他,“你没做好准备,呼吸乱了。”


    他托起孟绪初的后颈,揉了揉他的胸口,等他呼吸顺畅些后,再次俯身咬住了他的嘴唇,在孟绪初逐渐战栗的喘息中亲亲他的鼻尖,又亲亲他的耳垂。


    “不是你说的吗,我的心理活动不用说出来,要直接做。”他带着笑音说。


    “你说的,你不喜欢含蓄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呸!


    第67章


    江骞没脸没皮非要凑上来一起睡,孟绪初被他缠得别无他法。


    他身上还很痛,原本以为今晚大概没得睡了,或者至少得疼到大半夜。


    谁知道江骞阵仗搞得大,最后却只是过了过嘴瘾,装得禽兽不如亲了他好一会儿,爬上床后却温顺了下来,只把他严严实实抱住,不再有其他动作。


    孟绪初还没喘匀气,只感觉世界突然就静了下来,脑袋像被橡皮擦擦过一样空白。


    他眨了眨眼睛,已经看不见江骞的脸了,江骞把他抱得很紧,他脸颊贴在江骞颈侧,入眼只有他流畅紧实的肩颈线条。


    他们胸膛紧紧相贴着,体温不断透过衣料传来,连心跳也渐渐要融为一体。


    “早这么听话不动不就好了。”江骞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背,“睡吧。”


    他声音像哄孩子一样轻,说出的话却很没正行:“虽然你喜欢来猛的,但鉴于你现在颠一颠就要散架的身体,我们还是稍微含蓄一点。”


    “等以后多吃点肉长胖一点,身体好一点,我们再玩别的。”


    “放心,我一定记得住。”


    ……


    孟绪初闭着眼都忍不住翻白眼,但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对江骞这种间歇性话多的精神状态免疫了,他竟然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只一动不动装死。


    毕竟凭心而论,江骞的体温真的很舒服,市面上暂时还买不到这种巨大人形恒温暖手宝。


    只为这一点,孟绪初就愿意暂时赋予这个暖手宝极大的耐心,忍耐他携带的那部分乱七八糟的语言功能。


    孟绪初被江骞抱着,眼皮逐渐开始沉重,江骞的话音越来越远,变成了某种不太清晰的白噪音,孟绪初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竟然一夜无梦。


    再次醒过来,还是因为床上温度又变得冷了。


    江骞已经不在他身边,孟绪初在指尖逐渐冰凉的趋势下悠悠转醒。


    房间里仍旧昏暗,厚重的遮光窗帘紧紧闭着,有一瞬间孟绪初甚至反应不过来,这是第二天的早上还是晚上。


    身上的酸痛减轻不少,他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抱住膝盖,难得想要赖一次床。


    管他早上还是晚上,再睡一会儿吧,孟绪初搓着指尖想到。


    忽然他顿了顿,继而睁开眼,直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他的戒指呢?


    孟绪初猛地清醒,终于彻底睡意全无。


    他翻身坐起来,在床头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正要下床时门被推开了。


    江骞拿着一只水杯进来,见状立刻快步上前,制止了孟绪初的动作。


    “怎么了?”他随手将水杯一放,扶住孟绪初的肩膀:“要找什么,还是有什么事?”


    孟绪初看上去有点急,头发乱糟糟的,衣领也松松垮垮向一边歪着,显然是着急忙慌地想干什么。


    “你看见我戒指了吗?”孟绪初说。


    “戒指?”江骞眉梢一挑。


    “就是我一直戴的那个红宝石。”孟绪初说着,觉得江骞这表情不像知道的样子,又掀被子要下床。


    “别急别急,”江骞连忙拦住他:“我知道我知道,在我这里,你别慌。”


    孟绪初这才安静下来。


    江骞稍稍松了口气,将孟绪初的腿塞回床上,拉上被子,又把他睡衣的衣领正了正,从衣兜里摸出那枚红宝石戒指。


    “你昨天洗澡放在浴缸旁边忘了拿,”江骞说:“我帮你收起来了。”


    真正看到戒指再次出现,孟绪初才算放下了心,从江骞手上接过来,攥进掌心。


    他这个样子显然是相当在意这枚戒指。


    可江骞却感到有些不明白,据他所知,这戒指是当初海难后,穆海德送给他的,名义上是谢礼,实则为作秀。


    大肆张扬感谢孟绪初救他一命,实际上只是想掩饰自己拉孟绪初挡枪的事实,还想让外人以为他有情有义,把这件事当做佳话传扬。


    所以孟绪初应该不会太喜欢这枚戒指才对。


    就算为了应付穆海德不得不一直戴着,也不应该在误以为丢失时露出过分紧张的神色。


    江骞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孟绪初先是怔了怔,而后才缓缓开口:“我本来也没打算戴的。”


    最开始,这枚戒指只是静静躺在他抽屉的最后一格,就像江骞说的,他不喜欢这种穆海德用来作秀的东西。


    但是林承安看见了。


    当年海难后,林承安把他从索马里接回来,他还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每天只能躺在床上。


    林承安把戒指从抽屉底下翻出来时,是傍晚,那天阳光很好,大片大片金色的余晖从玻璃窗里钻进来,洒在他的手上。


    那枚戒指却很暗,好像连阳光也透不进去,在林承安手上显出饱满的,昏暗的,凝固的形状,像一滴血。


    林承安在床边坐下,温柔地俯下身,问他:“不喜欢这个吗?”


    孟绪初刚打了止痛针,伤口撕裂的余韵尚存,看到这个戒指就会想起穆海德是怎么把自己当成人肉盾牌的。


    当时凶相毕露,转眼回来却又装成慈眉善目的样子,送给他昂贵的礼物。


    孟绪初越看越觉得伤口疼,抿着唇一言不发撇开视线。


    林承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这是个好东西啊。”


    “我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这么好的宝石。”他轻声说:“那个卖家告诉我,这是他们的传家宝,只要一直戴着,就能保护主人永远平安。”


    孟绪初眼神动了动,他知道林承安一直是这种有点天真的人,会相信卖家为了兜售商品而编的各种好听的话。


    但孟绪初不信这些,从记事起就不信。


    可他也无从反驳林承安。


    毕竟如果林承安不是这么善良到天真,如果林承安是他这种生来就自私自利的人,那他也不会收养自己了。


    孟绪初不会有命活到现在,也不会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绝对善良的人。


    林承安笑了笑,坐在床边低着头,眼神很温柔,他像是看穿了孟绪初的想法却不甚在意:


    “我当时很喜欢这枚戒指,所以你林阿姨结婚的时候,我送给她当礼物。”他说着,却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你林阿姨也很喜欢,喜欢到舍不得戴,一直放在首饰盒里,直到她去世……”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眼里有很深的悲伤:“直到去世,她都没戴过几回……”


    当时林承安坐在孟绪初的床边,怔忪地对着虚空凝视了很久,然后才对孟绪初说:“既然董事长送给你了,你就收下吧。”


    他爱惜地抚了抚孟绪初汗湿的额角:“这个东西没能保护她的平安,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平安。”


    空气中是久久的沉寂。


    孟绪初把戒指戴回食指上,现在的房间很昏暗,和那个满是金色夕阳的傍晚截然不同。


    红宝石却一如既往的饱满欲滴,像悬在手上的凝固的血珠。


    “所以也没什么理由。”孟绪初低着头,若有若无抚摸着微凉的宝石,“他让我好好戴着,那我就好好戴着。”


    ·


    两天后,深夜。


    少有人往的后门被打开,穆世鸿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长长的黑色风衣,竖起领子挡住半张脸,在孟阔的带领下幽灵般飘进了孟绪初的房子。


    孟绪初坐在茶桌前等他,窗外月影映着枯树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纹路,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平和。


    他从小就是这种眼神,从十岁出头林承安把他领回家,穆世鸿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这样的眼神。


    只是那时候岁数小,看上去总有些小大人似的违和,远不如现在这张面孔相得益彰。


    长开了,成熟了,坐在窗边时,气质有种的月影般的宁静深远。


    只可惜穆世鸿现在没工夫纠结孟绪初长大后的容貌与儿时的差别,他摘下帽子砰地坐到对面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打破此刻幽静的画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沉沉开口。


    孟绪初笑了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不是二伯你来找我的吗?”


    穆世鸿深吸一口气:“没必要再打哑谜了吧,你不就是等着我来吗?”穆世鸿开门见山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孟绪初没说话,稍稍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轻盈地扫过穆世鸿疲惫不堪的面孔。


    周年庆典的晚上在码头虚晃的那一枪,多少还是起到了效果,短短两天穆世鸿就老了不少,神情疲惫,看上去经历了不小的思想斗争。


    “直接点吧,”穆世鸿搓了把脸:“你扣下那批材料到底想干什么,”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孟绪初:“那天从码头走了以后,你还让人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孟绪初眉梢扬了扬,“你是想问我后来吩咐江骞去做什么了吗?”


    穆世鸿也不废话,抬了抬手:“所以你查到什么都亮出来看看吧,我也得评估一下我这趟来得值不值。”


    孟绪初歪了歪头,长睫垂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要说他到底跟江骞说了什么,其实……


    细雨蒙蒙下着,飘进伞下,深夜码头灯光昏暗,探照灯打出红的、蓝的光束,在海岸盘旋,偶尔照亮孟绪初的下颌。


    他按了按胃,冲江骞招了招手,对江骞说:“让王阿姨给我煮碗鸡汤面吧,到家就要吃。”


    当时江骞没想到他会在那种环境下说那样的话,稍微有些吃惊。


    刘经理可能是被他吃惊的表情吓到了,自己脑补一通后,给穆世鸿传递了错误的消息。


    “其实也没什么,”孟绪初说:“我就是跟他说我饿了,想吃面。”


    他说得相当坦诚,穆世鸿却愣了一瞬,而后表情猛地变了。


    他蹭地站起身,有种被羞辱了一般的恼怒,指着孟绪初的鼻子:“你有意思吗?!现在还弄虚作假你有意思吗?!”


    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孟绪初的解释,甚至觉得孟绪初是在编假话戏弄他。


    孟绪初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释。


    但他越是显得无所谓,就越是让穆世鸿觉得碍眼,穆世鸿气得手发抖,半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眯起眼:“其实你根本就没找到吧?”


    这个念头乍现的瞬间,他猛地睁大了眼:“合着你装模作样骗我是吧?你就是因为没找到证据,才只把我骗过来,想诈我?”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你真当我傻吗,用这种手段?”


    “你是不是录着音的?还是哪里藏了摄像头。”穆世鸿说着甚至像笃定了一般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起来,企图找到能够证明自己猜测的东西。


    孟绪初没动,也没阻止,任由他上蹿下跳,把不大的会客室搜刮一通。


    直到他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仍旧一无所获,叉着腰逐渐露出怀疑的表情后,孟绪初才开口:“看来二伯你很确定我手上一点把柄也没有啊?”


    穆世鸿嗤笑一声,转过身看向孟绪初:“不然呢?你要是真能扳倒我,又怎么会费这么多心思骗我过来?快刀斩乱麻不是更符合你的作风吗?”


    孟绪初点点头,对他这句话表示了赞同。


    “我是想直接了结你,”他说:“但我不想当穆海德的棋子,帮他了结你。”


    穆世鸿皱眉:“你什么意思……”


    孟绪初笑起来:“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那些的事吗?”


    穆世鸿一僵,这话大概是让他想到了什么,他表情突兀地变了变。


    孟绪初挑了挑眉:“看来你也有怀疑啊。”


    “是啊,毕竟你这次做得这么小心,连董事长都瞒过了。”


    孟绪初突然直直地对上他眼睛,戏谑的意味明显:“你连董事长都瞒过了,又怎么会被我发现呢?”


    穆世鸿几乎是僵在了原地,他竭力控制着表情,不让自己的想法暴露得太过明显,却也难以彻底掩饰。


    是啊,是啊……如果他连穆海德都能瞒住的话,孟绪初又怎么可能知道……


    如果说孟绪初养病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回来都能立刻发现,那这么久的日子,他就在穆海德的眼皮子底下,穆海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除非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再把暗中把消息透露给孟绪初,想让他们去都,借他的手搞死孟绪初,或者借孟绪初的手搞死他……


    穆世鸿心脏几乎狂跳着下坠。


    其实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穆海德在这一方面最为谨慎,这些日子他来来往往运输不少违禁药品,想也知道穆海德不可能毫无察觉。


    穆世鸿微微发着抖,他只是……只是不愿意直视这种可能性。


    孟绪初静静看着他,给足了他时间思考,将他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适时开口,朝他摆了摆手。


    “那你走吧。”他像是突然放弃了一样:“既然你都认定我在骗你了,就走吧,反正我也奈何不了你不是吗?”


    穆世鸿却站在原地不动了,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孟绪初就笑了:“你还是不敢走啊。”


    “只要你不能百分百肯定我真的没有证据,你就不敢走,”孟绪初说:“因为穆海德不可靠,所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也不敢赌。”


    他朝穆世鸿扬了扬下巴:“坐下吧穆二伯,我们谈谈?”


    穆世鸿踌躇良久,终于缓缓抬步,坐回了椅子上:“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一件很简单的事,”孟绪初循循善诱道:“只要你答应我,我就放过你。”


    ·


    周一。


    穆家老宅。


    管家挂了电话,径直上楼敲响书房的门。


    穆海德坐在窗前,戴着眼镜自己给自己下棋,在管家开口前抬手制止,专注地走完最后一个子,才抬起头。


    “绪初那边有动静了?”


    管家眼神动了动斟酌道:“今天集团会议,孟总提议了在B市设立分公司的事。”


    穆海德点点头:“他刚回来,想做出些改动也正常。”他挑了挑眉:“没提别的?”


    “没有。”管家摇头,面色有些犹豫:“但是……穆副总投了赞成票。”


    穆海德手顿了半秒,而后从容地摘下眼镜,露出苍老却锐利的眼睛。


    他把老花镜放到棋盘旁,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嗤笑一声:“他真把他说动了?”


    管家恭敬地颔首:“自打昨天晚上穆副总从孟院长家离开后,孟院长就再也没提过码头的事了,看样子……是准备揭过去了。”


    他边说边观察着穆海德的脸色,斟酌片刻还是道:“还有一件事。”


    他把一份名单递给穆海德,上面都是孟绪初消失养伤的期间,有意从本部投靠去穆世鸿手下的人。


    按理说,这件事没有声张,穆海德有意保密,知道的只有他们兄弟两而已。


    管家说:“孟院长把他们全派去B市了。”


    穆海德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从管家手里接过那份名单,放到错落的棋盘上。


    良久,眼神一点点暗了下去。


    ·


    大会议室内空空荡荡,会议早已结束,人们成群结队散去,只剩孟绪初还留在原位。


    他微微弓着身子趴在主席台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按在肚子上,牙冠咬得紧紧的,不断有冷汗从额角渗出,很快就将脸浸得惨白。


    今天起床他胃就不太舒服,吃过早饭好了一些,开会时又疼了一下,但也只是隐隐的发疼,他没有声张,稍微忍了一会儿疼痛缓解。


    只是散会后从位置上站起来,大概是起得太急抻到了,突然疼得很厉害。


    当时会议室里还有人在整理资料,孟绪初硬是面不改色忍到人都散干净了,才生咽了两片止痛药,趴在桌上缓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


    胃里不断翻滚着,拉扯着腹腔,让他逐渐分不清到底是胃疼还是肚子疼,只能用手死死按着,掌根本能地打圈按揉。


    会议桌上,手机还显示通话中。


    孟阔的声音夹着沙沙电流传过来,在空旷的会议室中发出很轻微的回响。


    “穆海德那边确实一直有人跟着穆世鸿,昨天他是怎么从我们家后门进出,又待了多久,穆海德应该全知道了……”


    “今天会议的内容本来就不保密,估计很快也能传进他耳朵里……”


    “哥你看我们是再等等还是……”孟阔说着忽然顿了顿,像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喊了他一声:“哥?”


    孟绪初屏息着喘了口气,把免提关掉,竭力维持稳定的声线:“等久了怕他反应过来,今晚找个时间让穆世鸿再来找我一趟。”


    “好……”孟阔应了下来,却没挂电话,声音更加忐忑:“哥你真的没事吗?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啊……”


    “没事……”孟绪初咬了咬牙,怕颤抖的呼吸传进听筒,刻意把手机拿远。


    孟阔这时候却敏感地不行,立刻高呼起来,声音隔着听筒都相当刺耳:“你到底怎么了?!”


    “你不对劲,你真不对劲!你是不是胃疼了?骞哥呢?骞哥在你旁边吗?!不行我得叫他——”


    “闭嘴!”孟绪初哑声打断,紧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这声气音没收住,被孟阔结结实实听了过去。


    “好啊你,你果然自己忍着呢?”孟阔惊慌失措道:“你等着我这就给骞哥打电话,我治不了你他还治不了你吗!”


    “孟阔!”孟绪初急道,在对面挂电话前勉强拖住了人。


    “别告诉他。”孟绪初语气放缓了些,却仍然坚决:“我吃过药了,已经不怎么疼了,你要是敢告诉他,就别认我这个哥哥了。”


    说完也不管孟阔的嚎叫,直接挂断电话。


    他用力按着肚子,感到止痛药在缓慢起效。


    只要再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就能好起来。


    这种胃疼他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吃药就能压下去的痛,多半是因为他早上没怎么吃,现在又错过了饭点才会疼得这么厉害。


    可这点状况要是通过孟阔的嘴传进江骞耳朵里,不知道会变本加厉成什么样。


    江骞这家伙最近也越来越不怕他了,但凡有一丁点不舒服,他在那人眼里的威慑力就会急剧下降约等于无。


    今晚事情大概不少,孟绪初没心思被他强制卧床休息,只能祈祷孟阔的嘴严实一点。


    他咬住下唇,手掌用力按住胃,再握拳下移抵住肚子,屏息忍耐疼痛。


    咔哒!


    会议室的门锁突然开了,在偌大空旷的室内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响声。


    孟绪初惊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紧绷起来。


    他听到一串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江骞。


    ——他是跑过来的。


    声音很快在孟绪初身边停下,孟绪初闻到对方身上干净清爽的气味。


    他眨了眨眼,额角一滴汗从眼尾滑落,让他一边的视线朦胧起来。


    他无可奈何抬起头,果然看到江骞抿唇一条直线的嘴唇。


    江骞一字一顿的:“孟阔说你快死了。”


    第68章


    会议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孟绪初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撑着桌面勉强坐直。


    “没死。”他说:“活得还可以。”


    江骞冷着脸一言不发,听到他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孟绪初状态确实不算好,哪怕勉强坐正脊背也像支撑不住般微微弓着,抓着桌沿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只有一张嘴还在逞强。


    江骞胸膛用力起伏两下,最终还是心疼占了上风,蹲下来手掌贴到孟绪初上腹:“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孟绪初随口道:“就刚才疼得比较厉害。”


    刚才疼得厉害……意思还有疼得不厉害的时候了?


    江骞闭了闭眼,觉得胸口要炸了,就听孟绪初说:“其实没什么事,就是错过饭点了,不太舒服。”


    江骞没说话,放在孟绪初胃上的手稍稍施力按了下,孟绪初就闷哼一声,咬着下唇唰地弓起腰,睫毛拼命打颤,整个人都在抖。


    “这叫不‘太’舒服?!”江骞声调都高了。


    “你……”孟绪初声音像嗓子缝里挤出来的:“你按那么重当然痛!”


    江骞一顿,觉得自己根本没怎么用力。


    但孟绪初的难受又不像假的,让他猛地生出一阵愧疚,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那我轻一点……”


    他揽住孟绪初的肩,帮他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在孟绪初上腹很轻地按揉起来。


    孟绪初胃里有点痉挛,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和薄薄的衬衣,脆弱器官里的抽动在江骞掌心异常明显。


    孟绪初痛得只能僵硬地坐着,下颌绷得紧紧的,不断有喊住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


    “宝宝,放松一点。”江骞不得不托着他的后颈安抚,一刻不停帮他揉着胃。


    “乖,别咬嘴唇……”


    “没事的,别掐自己,痉挛要先揉开……”


    就这么哄了好半天,孟绪初胃里消停下来,他缓缓卸了力倚在江骞怀里,一度觉得睁眼都费力。


    江骞拿纸巾把孟绪初脖子上的汗擦掉,又拨开他汗湿的额发,看清微阖的双目,和半点血色都没有的面孔。


    他好像连睫毛都是湿的。


    江骞心脏像被拧过一样酸胀,爱惜地揉揉他的眼尾。


    “要去医院吗?”他问。


    孟绪初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疼过那一阵后药效似乎起来了,终于不再让他疼得坐立不安,只是身上没有力气。


    他摇摇头:“算了,回去吃点东西吧,医院那个液输了更吃不下。”


    这倒的确,孟绪初每次胃疼输液胃口都会更差,现在已经错过了饭点,当务之急是先吃点东西。


    “好吧,”江骞妥协道:“那我们先回去吃饭,吃完再看看情况,要是还疼就必须去医院了。”


    这回孟绪初没再继续逞强,略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江骞的提议。


    江骞在孟绪初额角点了个吻,声音放得更轻了:“想吃什么?”


    孟绪初其实毫无胃口,闭上眼睛想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只能摇摇头:“随便吧,让王阿姨看着做点。”


    江骞也知道他刚疼过,大概率对食物提不起兴趣,也没再继续问,只道:“好,我给王阿姨说一声。”


    他把孟绪初抱在怀里,捂着他的上腹又继续替他揉了一会儿,孟绪初皱了皱眉,拉着他的手往下按了按。


    江骞一顿:“肚子也疼?”


    孟绪初有气无力的,“有一点,可能刚才抻到了。”


    江骞就搓热手,掌心捂住他的肚子:“那缓缓再回去。”


    孟绪初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要睡过去。


    傍晚,孟阔回到家,径直赶着往楼上走,正巧遇上从孟绪初房间出来的江骞。


    江骞拿着一只玻璃水杯,轻手轻脚要合上门。


    “诶等等!”孟阔连忙招呼一声,凑上前往门缝里探头探脑望了一眼。


    但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太清,他又只能退出来,问江骞:“怎么样了?”


    江骞摆手把他往旁边赶了赶,合上门后才开口:“好些了,刚睡着。”


    孟阔舒了口气:“没事了就行,打电话的时候可吓死我了……”


    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一般,边说话还边往紧闭的房门上望:“马上要晚饭了,就这么让他一直睡吗?他不吃能行?”


    “他先吃过了,”江骞低声道,对孟阔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往楼下走:“好不容易睡着的,别把他吵醒了。”


    孟阔立刻噤声,一步三回头地跟在江骞身后下了楼。


    ·


    夜色渐深。


    穆家老宅里,穆世鸿神色匆匆推开房门,走在漆黑的走廊里,手机屏幕通话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映亮他紧绷的下颌。


    他脚步急促,捂着手机低声喝道:“让你在外面待着你就给我给我好好待着,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筒另一头,于柳急切的声音响起:“我不放心啊,什么事连家都不能回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别管我干什么!”穆世鸿不耐烦道,说罢又像是恨不放心一般,强调道:“总之最近都先别回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管,等着后面我来找你。”


    对面沉默了一瞬,而后穆世鸿听到了于柳迟疑又惊恐的声音:“是不是……是不是大哥终于还是容不下我们了?”


    穆世鸿一顿,倏而站定:“你怎么这么说?”


    “不然呢?”于柳反问:“不然你怎么会连老宅都不让我回……”


    他说着又压低着嗓音:“你知道他那么多事……现在绪初明摆着要秋后算账,只有两个选择!要命拉拢你让你死心塌地跟着他,要么就直接拉你当垫背的!”


    “——你觉得他会是哪种!”


    穆世鸿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烦躁地捏捏眉心:“行了,你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他本来就是这种人!”于柳压着嗓子吼道,末了又带上几分哭腔:“就你蠢,以为亲兄弟人家就真心对你吗?他根本就是拿你当枪使,完了还要拿你顶锅!我早说过别掺和他们那么多事,你非不听——”


    “住嘴!”穆世鸿终于听不下去了,喝到:“现在说这些还有意思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事情做了就是做了,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


    “总之,你先好好躲着。”看不见的地方,穆世鸿眸色沉了沉:“他想除掉我,无非是怕我把那些事告诉绪初,但这些事未必就不能成为我的把柄。”


    于柳抖着嗓子:“你、你想做什么……”


    穆世鸿不再多做解释:“没什么,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以为我一定不会把这些事全部跟你说,也不知道我们手里还有证据,只会费心对付我,所以你要藏好。”


    他说着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晚上去找孟绪初的画面,孟绪初的笑还近在眼前,话音仿佛贴着他耳边传来。


    ——“帮我个小忙,”孟绪初含笑着说道,仿佛真的在聊一件很轻松的事:“之后公司里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你都投我一票赞成就好。”


    穆世鸿一哂:“这样不就明摆着告诉大哥我倒戈你这边了吗?”


    “是啊,所以答不答应都在你,”孟绪初露出一种很好说话的表情:“不过你今晚到我这里来坐了这么就,在董事长眼里,和倒戈又有多大区别呢?”


    “你!”穆世鸿猛地抓紧扶手。


    孟绪初笑着靠在椅背上:“答应我,我就放过你,”他说:“也放过二婶。”


    他视线很轻地注视着穆世鸿,永远带着温和却不真切的笑容,眼神一寸寸扫过来,仿佛能把穆世鸿的心也挖出来看个明白似的。


    穆世鸿终于、第一次在这个晚辈面前,感到一丝无处遁形的恐慌。


    “哦,对了。”孟绪初仰起头思索着什么,好像已经默认他会接受自己的提议一般,善良地为他提出建议:“让二婶出去住一段时间吧。”


    他说:“毕竟我们的合作脆弱得很,要是穆海德拿二婶来威胁你,你肯定马上把我卖了。”


    他笑意加深:“是不是啊,二伯?”


    仿佛一滴水砸上眉间,穆世鸿倏而回过神来,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将孟绪初美丽却莫名让人心里发寒的笑容抹去。


    “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穆世鸿捧着手机,感到指节僵硬:“你就去找绪初吧,你有他想要的东西,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于柳没说话,未几突然传出压抑的哭声。


    “你哭什么啊。”穆世鸿无奈,想宽慰两句却忽地顿住。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更加压低了嗓音:“先不说了。”随即挂断电话。


    他轻手轻脚上前,转过转角,果然在另一条走廊上看见了穆海德。


    穆海德行动要杵着拐杖,哒哒的声响由远而近。


    这条走廊很长,穆海德从尽头走来,昏暗的壁灯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容,穆世鸿只能半眯起眼睛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


    走得近了,穆世鸿才发现还有两个人,老管家也跟着穆海德身后,只是他的行动显然比穆海德灵活很多,脚步也很轻。


    穆海德在离穆世鸿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笑着将双手撑到拐杖上,上身微微前倾,“这么晚还出去啊?”


    “有点事,”穆世鸿看了眼手表,皮笑肉不笑地:“也没有很晚吧。”


    “嗯,对……不晚。”穆海德认同地点点头:“毕竟你上次去找绪初,也是这个时间。”


    穆世鸿表情微妙地一变,但很快就调整了回来,毕竟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和孟绪初见面的事不可能真的瞒住穆海德。


    见他不说话,穆海德叹了一声:“世鸿啊,你是我亲弟弟,看到别人三言两语就让你选择背叛了我,我真的很伤心。”


    他露出一种很惋惜的表情,眼皮向下耷拉着,嘴角也难过地抿起,但眼中目光仍然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狠意。


    穆世鸿嗤笑一声,见穆海德选择开门见山,便也不再遮遮掩掩。


    “是啊,”他双手插进裤兜:“我也一直以为我们兄弟两的命是紧紧绑在一起的,没有人能够挑拨。”


    “可是大哥,”他看着穆海德:“你抛弃我独善其身的样子,也让我很伤心。”


    穆海德皱起眉,仿佛被误解一般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抛弃过你。”


    “是吗?”穆世鸿眉梢一挑,像听到了什么滑稽的话:“那为什么要顺水推舟让绪初来对付我啊?”


    他紧紧盯着穆海德的眼睛,在对方开口前先帮他答道:“因为没了我,你就真的没有任何威胁了。”


    穆海德半张的嘴唇缓缓闭上了。


    他个子比穆世鸿还要高上一些,哪怕现在身形有些佝偻,和穆世鸿对视时视线仍然微微下垂,使他鹰隼般的目光更加冰冷。


    “你准备一直和我这么周旋吗?”


    “当然不,”穆世鸿双手插兜,无比坦荡道:“没错,我是去找过绪初,现在也是去见他的。”


    “不过大哥你这个时候出来堵我,应该也是不想让我去吧?”


    穆海德默而不语。


    穆世鸿上前几步,在穆海德身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我手里有你多少你东西你心里清楚,如果我把它们全告诉绪初,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啧了一声:“我猜他会不惜一切也要你的命。”


    “所以你会告诉他吗?”穆海德仍然微笑:“告诉他,然后彻底背叛我。”


    “那要看大哥你怎么做了。”穆世鸿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想要我一直为你做事,替你保守秘密,是不是也该给我点什么好处?”


    他凑近穆海德耳边,不满地:“说真的,这些年你对我实在吝啬。”


    穆海德眸色沉了沉,抓着拐杖的手暗暗收紧。


    穆世鸿笑了:“是有一点难考虑,但现在不是你既要又要的时候了。”


    他叹了一声:“其实一开始我还挺怕的,毕竟你和绪初要是真斗起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我。”


    “——可是转念一想,这未尝也不是好事。绪初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相,想我帮他对付你;你想让我守住秘密,帮你对付他。”


    他恶劣地挑了挑眉:“那你们就比比吧,比谁开的条件更高,我就帮谁。”


    穆海德冷冷看着他,脸上连最后虚伪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没事,大哥你可以先想想。”穆世鸿仍然无所谓的,捏捏穆海德的肩:“只是别考虑太久,毕竟绪初也没有很多的耐心。”


    说罢,他不再停留,大大咧咧擦着穆海德的肩朝楼梯口走了过去,边走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不多时身后传来犹豫的脚步,穆海德沧桑的声线响起:“世鸿。”


    穆世鸿仿佛都能从这一声里听到他沉沉叹了口气,夹杂着无奈与妥协。


    穆海德勾了勾唇角,转过身,看到的却是穆海德满是杀意的眼睛。


    轰!的一声,有什么巨响在心里炸开。


    他的心脏仿佛被在一瞬间被用力挤压,而后又爆炸般弹开,从心底深处蹿出的不详的预感让他汗毛倒竖。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胸前被重重一推,下一秒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腾空跃起,又重重下跌。


    他像一只断裂的木偶在曲折的楼梯上跌跌撞撞滚落,撞击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耳畔轰鸣。


    最后,他后脑砸在底层的栏柱的尖角上。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头骨凹陷了进去,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眼球恐惧惊恐得像要掉出来。


    他死死的,不可置信地瞪着楼上漆黑的身影。


    在那个身影之后,管家跌跌撞撞跑下楼,蹲在他身边,摸他的脉搏。


    穆海德也跟着下来了,只是他走得很慢,很悠闲,然后在管家身旁站定,十分嫌弃的,连拐杖都避开了他溢出的血。


    管家抬起头,“还活着。”似乎在询问穆海德救与不救。


    穆世鸿眼珠机械地转了转,求生的本能让他伸出手,死死揪住管家的衣角:“救……救……”


    可惜喉咙里冒出血泡,淹没了微弱的求救。


    “那就再等等。”穆海德冰冷的声音响起。


    管家眉头紧皱,话音像卡在喉咙里:“可他现在死了我对我们没好处!”


    “活着就有好处了吗?”穆海德无情地掀了掀眼皮,看穆世鸿就像看一只丧家之犬:“反正早晚都要死,早几天也没什么。”


    他低下头,对上穆世鸿凸起的眼球,穆世鸿显然还残存着意识,满眼都恐惧与不甘交织的愤恨。


    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的亲哥哥,居然真的会杀了他,就那么毫不留情的,毅然决然的,把他推了下去。


    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甚至现在,明知他还有一线生机,却露出了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迫不及待看他快点死去。


    猩红的眼泪从穆世鸿眼角滑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无意识地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穆海德挑了挑眉,仿佛真的很不解一般:“你当初推承安下楼的时候,明明和我一样果断。”


    他蹲下来,枯瘦的手指拍了拍穆世鸿的脸,语气中带着戏谑的央求:“如果绪初一定要报仇,那就拜托你,我亲爱的弟弟,帮我偿命吧。”


    ·


    啪嗒!


    墙上时钟走向十二点整。


    孟绪初披着外套在沙发上坐下,微微仰头看着时间。


    距离他和穆世鸿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可后门半分动静也没有。


    他不由地皱起眉,心中逐渐腾起不好的预感,冥冥之中有些已经预料过的猜测在脑海里浮现。


    手机静静躺在茶几上,他想了想,探身去拿,下腹突然一阵剧痛,像有一道闪电将身体劈成两半。


    孟绪初蓦地僵住,手指死死抓着膝盖,另一只捂住肚子,在疼痛的指引下摁住右下腹,像往常那样条件反射地按了按,试图靠按压缓解疼痛。


    但更深的剧痛骤然爆发,他的按压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反而让他直接痛得眼前一黑。


    胃似乎也跟着搅了起来,孟绪初在眩晕中逐渐打了个冷战,甚至有点想吐。


    他不敢再用力了,弯下腰,双手交迭紧紧捂住肚子,上身几乎迭了大腿上,整个人都在剧痛下压抑地颤抖。


    好在这一次持续不长,十几秒后那种像捅破内脏的痛逐渐退去,变为浅浅的隐痛。


    孟绪初这才终于像能呼吸了一般,颤抖着抒了口气,捂着肚子缓缓靠回沙发上,已然满头大汗。


    江骞端着热水回来,就看见孟绪初脸色很不好。


    他斜斜地倚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心不适地蹙起,抱着一只靠枕抵在胸前。


    江骞连忙上前,将水杯放下,坐到孟绪初身边,刚要伸手碰孟绪初,对方就像感应到似的睁开了眼。


    他眼睛也是红的,带着尚未退却的痛意。


    江骞心里一紧,忙把孟绪初揽进怀里,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裳都湿了。


    他脸色沉了下来:“还是很疼?”


    孟绪初不太舒服地动了动,按着侧腹,声音很低:“有一点。”


    他把靠枕在身前抱得很近,江骞用了些里才将手伸进垫子下,摸了摸他的胃和肚子。


    一旦他稍稍施力,孟绪初就像受不住似的皱起眉,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按。


    这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孟绪初每每疼起来,都不要命地捅自己的肚子,江骞又劝又哄软硬兼施都很难让放松卸力。


    现在怎么会这样……?


    江骞皱起眉,不再犹豫,拿出手机直接要打电话叫医生。


    嘭——


    门被重重推开,撞击门框发出巨响,硬生生阻断了江骞拨号的动作。


    孟绪初咳了声,在巨大的动静中难受地睁开眼,只见孟阔急匆匆跑进来,张着嘴气都喘不匀。


    “哥,”他脸色像被鬼缠了一样难看,“出事了。”


    第69章


    亚水市中心医院。


    夜风呼呼吹着,深夜的急救中心仍然热闹。


    孟绪初穿戴整齐从车里下来,面前就驶过一辆救护车,猛停在急诊大楼前,医护人员迅速而有条不紊地从里面抬出一位昏迷的女性,呼哒哒推着就往里面跑,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家属。


    救护车挡住了去路,孟绪初视线便跟随着医生护士飞奔地脚步往急诊室里面望了眼,那里甚至比白天还要忙碌。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问孟阔:“确定死了吗?”


    “死得透透的。”


    孟阔说着带孟绪初从救护车旁边绕过去,走向另一栋楼,“现在咱们去急救中心没用了,穆海德在那边的休息室呢……尸体已经拉去停尸间了。”


    他暗骂一声:“这穆海德动作也太急了!”


    孟绪初没评价穆海德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又问:“知道怎么死的吗?”


    孟阔喋喋不休的话音突然卡顿一瞬,他对上孟绪初沉静的目光,语气低沉下来:“从二楼西侧的楼梯上摔下来,脑袋砸在楼梯角,当时人就不行了……”


    孟绪初一怔,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有些恍惚,脚下也晃了下身形有些不稳。


    “哥!”


    孟阔惊呼着扶住他,满眼是欲言又止的担忧。


    ——实在是,穆世鸿这死法和当年林老师的简直一模一样。


    甚至连摔下的地方,掉落的位置,和致命伤都……


    孟阔也不敢再给孟绪初说得更细了,小心扶着他的手臂。


    “没事……”几秒后孟绪初似乎从晃神中走了出来,挣开孟阔的搀扶,自言自语般呢喃着:“也是一场因果。”


    深夜寒风把他头发吹得有些乱,急救大楼门口滚动的LED屏发出红光,映在孟绪初眼皮上像暗红的血,使他眼底的情绪更加晦暗不轻。


    他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抬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侧头对孟阔说:“让人先去停尸间守着。”


    孟阔眼珠一转,连忙跟上孟绪初的脚步:“你是怕……怕他连尸体都不留?”


    “谁知道呢,”孟绪初垂下眼皮:“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孟阔又愤愤骂了一声,连连摇头:“疯了真是疯了,他怎么比我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也不一定,”孟绪初说:“这么做是冒险了点,但一劳永逸。”


    孟阔无可奈何叹了声:“那现在怎么办,穆世鸿一死,咱们可就……”


    “不算太坏,”孟绪初说着声音弱了半分,松开拢着衣领的手,蹙眉按住下腹,停了半秒才把后半句话补完:“二婶不是先躲出去了吗?”


    孟阔没注意到他这点微小的举动,他手机突然震了震,传来一条消息,孟阔点开的瞬间就“艹!”了一声。


    “——于柳她西来医院了!”


    孟绪初表情终于变了变:“不是让她好好躲着吗?”


    “谁知道她哪里来的消息啊,”孟阔看上去也快抓狂了,“就刚才,先咱们一步到的!”


    孟绪初立刻加快脚步往前走,脸上溢出一丝计划被打乱的烦闷,半晌皱着眉摇摇头:“算了,好歹这里是医院。”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上了楼,这是一栋转为VIP病人修建的疗养性质的大楼,内部装潢与豪华酒店无异,一路上都相当安静,没有人经过。


    穆海德的休息室前站着四五个保镖,见到孟绪初过来没有丝毫阻拦,反而自然地让开一条道,似乎主人早就在里面等候多时。


    门内隐约传出争吵的声音,孟绪初拉开休息室门的一瞬间,就有一团黑影踉跄着往他身上砸过来。


    ——是于柳。


    她显然是在扭打中被摔过来的,打她的人用了大力气,砸到孟绪初身上的力道不小。


    孟绪初猝不及防没来得及闪躲,就被她曲起的手肘戳到小腹,当即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哥!”孟阔紧张道。


    这一声惊呼引起了周遭的注意,于柳猛地抬头,看到孟绪初的瞬间眼神都闪了闪。


    她整个人狼狈不堪,头发凌乱,嘴角还带着新鲜的伤口,耳环掉了一半,深绿色的连衣裙皱皱巴巴,无言地抓紧了孟绪初的手臂。


    孟绪初没有挣开她,只反手对孟阔摆了摆,示意他不用惊慌:


    “没事。”


    他拉着于柳一起站了起来,休息室内,一直跟在穆海德身边的老管家收了手,退回穆海德身后。


    他穿着一如既往的棉布衬衫,身形挺拔,和穆海德差不多岁数,身手却明显矫健许多。


    显然他刚才是依照穆海德的命令,在对于柳施加“微小”的惩罚。


    穆海德端坐在沙发上,两手虚虚搭着拐杖,见了孟绪初微微笑着点点头:“绪初,你来得比我预计中要晚一点啊,怎么,路上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孟绪初说,“只是车开得比较稳当,毕竟——”他抬了抬眼:“我也怕再出一回意外。”


    穆海德直视孟绪初的眼睛,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听到这句话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那确实得注意安全。”


    这间休息室很大,孟绪初不再跟他周旋,径直越过茶水区向穆海德走去。


    孟阔合上门,带着于柳紧跟了上去。


    孟绪初在穆海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条长腿交迭着翘起,手腕随意搭在大腿上:


    “只是可惜我虽然来得晚,还是撞见了您和二婶不愉快的场面。”


    “诶,”穆海德笑着摇了摇手:“没到那一步,有些分歧罢了。”


    “什么分歧?!”于柳冲上前,赤红的眼睛瞪着穆海德:“分明是你要一手遮天!”


    她似乎气急了,衣服头发都忘记了整理,顶着一张化了妆的脸对穆海德怒道:“世鸿他尸骨未寒,你居然要立刻火化!如果我不是赶过来了,你准备又故技重施给我一盒骨灰吗?!你做梦!”


    穆海德脸上的笑退了下去:“弟妹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人死不能复生,不火化难道等着他腐烂发臭吗?你忍心看着世鸿一点点烂掉?”


    “我呸!”于柳唾骂:“一个招数用这么多年你都不腻吗?!”


    “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要收了我的手机,为什么要指示那个老不死的来打我!”她尖叫着:“这次你别想再动什么手脚!”


    “我要报警!尸体我要留着做尸检,我要告你杀人,你用杀林承安一样的手法杀了我——”


    啪!


    穆海德暴起,甩出一记响亮的耳光。


    于柳被扇得重重摔倒在地上,额角撞到在茶几边缘发出好大一声响。


    剎那间,室内安静了一瞬,像在那瞬间被抽掉真空一般,所有人的表情都定格了半秒。


    好在于柳只是被撞晕了几秒,不一会儿又徐徐睁开眼,撑着地面晕晕乎乎坐起来。


    有几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侧脸往下滴,她抬手摸了下,看见了一手的血。


    “啊!”于柳惊呼一声,又吓得差点晕过去。


    孟绪初叹了口气,起身想要扶她起来,刚弯下腰就被老管家钳着肩膀摁到了地上。


    老管家年轻的时候显然也是练家子,随手一按力道都不小,孟绪初来不及躲,膝盖重重磕到地面。


    但这个疼痛只能算作微乎其微,因为被推搡的时候大概抻到了哪里,肚子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孟绪初眼前黑了一瞬,按住下腹,死死咬着嘴唇,也没能忍住一声闷哼,颈侧青筋都绷了起来。


    孟阔也被这一下搞懵了,没想到穆海德的人这么不讲武德,反应过来后当即暴跳如雷:“我艹你爷爷的爹!”


    他一把冲过去抓住老管家的手,“你丫的碰谁呢?!啊!谁他妈让你动手的,想死吗!!”


    说着就揪住管家的衣领扭打起来。


    嘭——


    房门再次被撞开。


    五六个黑衣保镖鱼贯而入,迅速将两人分开,再一剔管家的膝窝,反拧胳膊直接将人按到地上。


    “卧槽,卧槽!”


    孟阔揉着肩膀从人群中挣出来,不可置信盯着地上被钳制住的老管家:“你丫身手不错啊……”


    要不是人来得巧,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打不赢。


    穆海德一直在后方冷眼观战,见室内一下涌入无数生面孔,才终于变了变脸色。


    江骞从人群走出来,比那些黑衣保镖还要高出一些,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两边衣袖卷起,着装比任何人都随意,气质却格外冷冽。


    “骞哥,你敢不敢再来晚一点!”孟阔在后面嚎叫着。


    江骞一摆手,保镖们就会意地让开位置,连带着孟阔也被挤到了一遍。


    于柳恍恍惚惚看见终于来了救兵,多年养尊处优的阔太太本能让她习惯性伸出手,颤颤巍巍叫江骞过来扶自己。


    下一秒,却突兀地扑了个空,差点一骨碌又撞到茶几上。


    “啊?”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只见江骞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在孟绪初面前蹲了下来。


    “怎么样?”他揽着孟绪初的腰,很轻地将他往身前带了带,“伤到哪里了?”


    孟绪初撑着江骞的手臂缓缓直起腰,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只是他的脸色比撞破了头的于柳还要吓人,白色一点血色都没有,衬得乌黑的睫羽都像沾着水汽,没有丝毫说服力。


    江骞差点没收住音调:“他打你了?”


    气势暴戾得就像立刻要起身把穆海德从窗口扔出去一样。


    孟绪初连忙按住他的手背,低声道:“别动手。”


    江骞一顿,眼神动了动,像被什么东西找回了理智,快要爆发的盛怒勉强压了回去。


    他用力握了握拳,终于还是呼出了一口气,搂着着孟绪初的腰,小心地扶他坐回沙发上。


    于柳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晃过去又晃过来,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


    她不可思议看着眼前的一切,愣愣道:“打、打的是我啊……”


    最后还是一个有眼力见的保镖过来搀了她一把,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去沙发上。


    大门再次合上,其他保镖也松开了对老管家的钳制,用力把他往穆海德身边一推,他才踉跄两步地扶着桌椅站起来。


    穆海德杵着拐杖缓缓在地面敲了两下,环视着室内乌泱泱的一圈人,夸张地笑了起来:


    “来趟医院带这么多人,不适合吧绪初?”


    他说着又将视线移到于柳身上,目光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意。


    他往前一步,于柳就本能地一瑟缩,像是终于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似的,一骨碌爬到孟绪初身边,扒着孟绪初的膝盖。


    “绪初……绪初你帮帮我……”她睁着通红的双目,仿佛把孟绪初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能让他对尸体下手啊!”她眼角流出泪,声音像被碾碎过一样颤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要是连尸体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们把我手机收走了,你帮我,你帮我报警……”


    穆海德皱了皱眉,老管家见状就要上前,却被几个保镖死死拦住。


    孟绪初弯下腰,问于柳:“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


    “我都给你!”于柳像是抓住了曙光,哽咽道:“你想要的,你想知道的,我统统告诉你,全部都告诉你!还有那个证据——”


    最后两个字仿佛平地一惊雷,孟绪初眉心倏而一跳。


    穆海德直接变了脸色,他瞳孔剧缩,短暂的片刻内在脑海里飞速搜索着有什么他遗漏过的,可以被充作证据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半晌他眯起眼,狐疑而又警惕地看着于柳:“你能有什么——”


    于柳一哂:“这么多年为你这种人卖命,我们还不得留点自己保命的东西吗?”


    穆海德咬紧了牙冠,这种被模糊不清的东西掣肘的滋味让他极为恼怒,他捏紧拳头朝于柳逼近一步,窗外却突然响起了警笛。


    他猛地顿住,不可置信看向于柳:“你什么时候……”


    孟绪初淡淡接过话茬:“是我做的。”


    穆海德一怔,而后猛地想通了。


    难怪今天一开始孟绪初只带着孟阔出现,难怪那个姓江的从来都对孟绪初寸步不离,今天却迟到了那么久。


    他嗤笑着出声,既像是被气笑了,又像是搞不懂孟绪初这么大费周章的意义。


    “你不会真以为叫警察来就有用了吧?”


    穆海德很清楚现场和尸体都处理得差不多了,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干,甚至算得上驾轻就熟,就算警察来也只能按部就班地调查,光是时间就会耗费不少。


    而在此期间他几乎不会受影响,只要他能自由活动,有充足的空间协调运作,保全自己根本不成问题。


    孟绪初仿佛也看穿了他心里的念头,点了点头:“所以我报的是故意伤人。”


    穆海德倏而一滞,紧接着脑子里轰的一响。


    不远不近的地方,孟绪初低下头,对于柳说:“去验伤吧二婶,只要你不谅解,他至少要在里面待两三天,那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


    穆海德几乎倒退了半步,不敢相信孟绪初居然会用这种手段,用这种手段将他控制住,让他在最关键的几天内陷入完完全全的被动。


    孟绪初对于柳笑了笑:“二婶,你会谅解吗?”


    于柳怔愣地望着孟绪初,对上他平静的目光,室内冷白的光线照得孟绪初脸颊雪白,睫毛映在眼底的阴影很深。


    于柳不自觉颤抖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还未干涸的血,猩红黏腻的血液刺痛了视网膜,也让她猛地惊醒过来。


    啪嗒——


    两滴眼泪砸在手上,她哭着露出一种近乎狂喜的笑容,转头狠狠盯住穆海德。


    第70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于柳跟着孟绪初从警局出来,仰头看到天空的时甚至有些恍惚。


    现在还是清晨,淡青色的雾气笼罩在天际尽头,像一种很薄的纱,光线其实不甚明亮,却刺得她眼皮一阵灼痛。


    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太阳,于柳突兀地想到。但无论有没有,这个时间离它从地平在线升起来都还差一会儿。


    她就又垂下了眼睛,感到身体和灵魂都比往日轻,是一种从噩梦中醒来,又恍惚还在做梦的不真切的感觉,脚下好像踩着柔软的棉花,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啊……原来至亲去世是这种滋味,不像真的,大悲过后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


    她眨眨眼,僵直的视线从自己高跟鞋的鞋尖往上移开,掠过沥青地面,越过台阶,停在孟绪初的身上。


    他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高高的,瘦条条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踩在宽阔坚固的地面,稳稳当当不疾不徐,只有衣摆时而随风晃动。


    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甚至不去确认于柳有没有跟上。


    肩膀被撞了一下,于柳猛地回过神。


    孟阔站在她身边,手插在裤兜里,冲她使了个眼色,“杵着干嘛?走啊。”


    于柳不由地敛下视线,点了点头,“好……”低眉顺眼地跟上了孟绪初的脚步。


    孟绪初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这栋房子于柳来的次数甚至还比不上穆蓉,一切装潢都很陌生,但灯点得极亮,像要把每一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似的。


    孟绪初走在前面,于柳就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直到上楼前,孟绪初才终于第一次回头。


    他站在楼梯口,微微侧过半边身体,明亮的光线下,侧脸显出一种玉石般冷白到极致的光泽,视线在于柳身上淡淡扫过,问她:“你是要先收拾一下,还是现在说?”


    这种平淡的口吻让于柳又是一阵恍惚。


    她透过孟绪初漆黑的眉眼,看到他身后蜿蜒绵长的楼梯,仿佛那洁白的瓷砖上,又开始漫出鲜血。


    先是一点点从缝隙里、从底座的尖角渗出,紧接着开始蔓延,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开,像由一丝细弱的血线疯狂滋养生长,最终绽放成猩红刺目的血色蔷薇。


    这种画面她见过不止一次。


    昨晚和穆世鸿最后一次通话时,她就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和一种即将失去无法挽留的恐惧。


    这种恐惧迫使她违背穆世鸿的叮嘱,悄悄赶回了穆家老宅。


    于是她看到了和曾经那场“意外”近乎完全重合的一幕——穆世鸿躺在地上,开合的嘴里不断冒出血泡,血迹从他脑下晕开。


    那朵鲜血浇筑的暗红色的花朵,和当年林承安身上流出来的,就连蔓延的痕迹都仿佛一模一样。


    记忆里陈旧干涸的血迹,和眼前新鲜的、滚烫的、腥甜的血重合,于柳恍惚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脚下一软,蓦地跌坐下来,孟绪初家地面擦拭得一尘不染,反光让她头晕目眩,她甚至忍不住开始牙齿打颤,捂住嘴发出压抑的抽噎。


    她没有开口,孟绪初却好像能察觉到她此刻的反常是为了什么,眉心微动,继而偏头敛下眉眼,是种强自隐忍的模样。


    好半晌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气,冲孟阔使了个眼神。


    孟阔会意,连忙将于柳扶了起来。


    于柳泣不成声,要靠压着孟阔的胳膊才能站稳:“不、不用了……”


    四下寂静,屋子里只有她难以自抑的抽泣声。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糟糕,虽然身上的伤都做了处理,但头缠着纱布,衣服没换,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换成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这种模样示人。


    但现在……现在好像也没关系了。


    “就现在吧,我怕……”她苦笑一声,抬起通红疲惫的眼睛:“我怕再不说,我就说不出口了。”


    孟绪初不再看她,也没有多说,轻轻点了点:“好。”转身上了二楼。


    于柳跟着孟绪初进了会客室,这里没开灯,视野比楼下差一些,靠窗的地方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小小沙发,中间有一张不大的实木圆桌,都是很简单的陈设。


    孟绪初走在前面,坐下时动作略有停顿,而后弯腰撑着沙发的扶手坐了下去,他抬起头看了于柳一眼,于柳便会意地在他对面坐下。


    江骞端着两只水杯进来,一杯热茶放到于柳面前,另一杯直接塞进了孟绪初手里。


    孟绪初低头,嗅到淡淡的蜂蜜的甜香,他慢慢喝了几口,头也不抬地对于柳:“说吧。”


    于柳张了张嘴,紧跟着又闭上,略看了眼一旁的江骞,这个人无论从外形到气场都相当有存在感。


    江骞对上的她的视线,眼中没有半点波动,非但没有识趣离开,反而径直在孟绪初身边坐了下来。


    于柳就又为难地看向孟绪初。


    孟绪初从氤氲的热气里抬起头,将水杯捂在掌心里,淡淡道:“他没关系。”


    于柳愣了一下,眼珠思索般地转了转,而后点点头:“好,好吧……”


    她舔了舔嘴唇,姿态难得有些拘谨:“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于柳端起茶杯,长久地看了一会儿孟绪初的脸:“穆海德杀了林涧和又指使你二伯杀了林承安,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她说:“这些日子你处心积虑,大费周章,不就是想弄清楚个缘由吗?”


    孟绪初垂着眼睫,视线凝聚在手中的水杯上,指尖若有若无地沿着杯壁描摹,“当初他们创业,是借用的林家的资金,集团成立后,林老师的威望也一直高于他,他心有不满我是知道的。”


    他声音很轻:“但只凭这一点不至于背上两条人命。”


    于柳突兀地笑了:“你以为真的只有两条吗?”


    孟绪初眉心一跳。


    于柳摇头轻哂:“先说林涧吧。”


    “当年她和穆海德结婚后不久,有一次假期,和林承安一起去登山,出了意外摔下来,被叶国梁救了。这些年你一直帮穆海德接济叶国梁,应该很清楚吧?”


    孟绪初不置可否:“然后呢?”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那次事故林涧受了很重的伤,身体一直很不好?”于柳反问。


    孟绪初没说话,暗自回想了一下。


    毕竟林涧去世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出生,一切也都是很久以后从旁人的只言词组中拼凑而来的。


    关于林涧的身体状况,他恍惚记得,好像确实不太好。


    “其实身体差点也没什么,”于柳说:“反正家里有钱,好好养着就行——但偏偏不久后她就怀孕了,她那个身体,哪里还受得了生一个孩子?”


    她状似惋惜地摇了摇头:“但穆海德很希望有自己的儿子,林涧本身也喜欢小孩,再加上爱穆海德,一上头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坚持要生,林承安怎么劝都没用。”


    “也就是因为这事,林承安开始对穆海德有芥蒂了。毕竟如果不是穆海德表现出对亲生儿子那么大的渴望,林涧也不会铤而走险。别人不心疼,林承安心疼啊,那可是他亲姐姐!”


    孟绪初眼珠动了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后来那个孩子是不是没保住?”


    于柳一挑眉:“你知道?”


    孟绪初随口嗯了声:“我知道穆庭樾是他们收养的。”


    于柳表情却古怪地变了变,她眯了眯眼回过味似的嗤笑一声:“还真是个老狐狸。”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她说。


    然后迎着孟绪初狐疑的表情接着道:“整个孕期林涧都是在医院里过的,但就像你说的,最后还是没养好,早产加难产,孩子生下来内脏都没发育全,保温箱里没待两天就走了。”


    “林涧难过得不行啊,每天都哭。然后……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吧,”于柳仰着头回忆:“穆海德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孩子,说是没人要的弃婴,看林涧那么思念夭折的儿子,就替她收养了一个。”


    “林涧感动得不行,母爱转移对抱养的孩子异常的好,比亲生的还上心。本来家里有保姆不用她操心,她还是亲力亲为把孩子带到了四岁,那就是庭樾。”


    孟绪初五指微微收紧。


    直到目前,于柳所说的都是他大概能猜到的事,但他心里却腾起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深处迸发,愈演愈烈,越来越清晰,逐渐从错觉化为实质。


    玻璃杯的棱角硌着指腹,微微的痛感让他绷紧了神经。


    “……然后呢?”


    “然后啊……”于柳叹了口气,神情变得有些颓然。


    “可能是有了盼头,那几年林涧身体还好些了,身体好了人就有精神了呀,就会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不会注意的事。”


    “比如——”


    她突然抬眼,视线如同一把利剑刺向孟绪初。


    “庭樾和穆海德越长越像了。”


    杯中水猛地一荡,大半洒到孟绪初手背上。


    江骞立即握住孟绪初的手,将水杯从他手里抽走,拿纸巾给他擦拭手背。


    蜂蜜水带着糖浆黏糊糊的,孟绪初却像没感觉一般,不可置信地盯着于柳。


    江骞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忍住喊了一声:“宝贝?”


    可孟绪初还是没反应。


    江骞不得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喊了他几下,孟绪初才恍惚回神,手指不自觉地按了按肚子。


    他脸白得像一张纸,让于柳也顿了一下:“还听得下去吗?要是到这里就受不了,后面你大概也不用听了。”


    昏暗的光线下,孟绪初脸白得不正常。


    他颤抖着呼了口气,松开手,向后缓缓靠在沙发上:“你继续说就是了。”


    于柳细眉挑了挑,“行吧。没错,穆海德出轨了,抱回来的弃婴,其实是他和小三的——”


    “可是我看过亲子鉴定。”孟绪初用确定的语气:“穆庭樾和穆海德没有血缘关系。”


    被突然打断,于柳也不恼,反而有些同情地看了孟绪初几眼。


    “绪初啊,你瞧着也是个聪明人……”她缓缓道:“但你也太相信自己看见的了。”


    孟绪初眉心倏而一跳。


    于柳上身微微前倾,靠近道:“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三十多年都过去了,那些还能被你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你自己找到的,还是有人想让你看到的?”


    孟绪初似乎猛地怔住了。


    他凝视了于柳足足好几秒,才仓促地移开视线,胸膛不定地起伏几下,又被自己狠狠忍住,下颌绷紧出坚硬的线条。


    这副模样让于柳也不忍再看,嫌恶地啧了声:“说到底,那老东西也真是个变态啊,不仅要去外面搞女人,还要把私生子拿给原配带,看着原配蒙在鼓里对孩子掏心掏肺的好,他爽得不得了。”


    “好在林涧虽然软弱,但也不是那么愚蠢。”于柳仿佛宽慰般补充道:“很快她就弄清了这件事,要和穆海德离婚来着,本来协议都拟好了。”


    “——只可惜最后关头又发现一件事。”


    孟绪初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似乎在竭力忍着什么,手指握紧得发白:“什么?”


    “你知道穆海德出轨的对象是谁吗?”于柳问。


    他怎么会知道?!


    孟绪初呼吸急了一下,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出生!


    可是紧接着他就顿住了,难道于柳就不知道他那时候没出生吗,明知如此还要多此一问,当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于柳接着道:“你知道的,你至少听说过。”


    孟绪初表情登时一片空白,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极度荒唐的猜测。


    江骞显然也猜到了,握着孟绪初的手紧了两分。


    他意识到后面的内容可能会在孟绪初心里引起巨大的波动,紧张地看向孟绪初,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甚至想直接打断于柳。


    但显然不可能。


    孟绪初不可能允许让真相只停留在这个阶段。


    于是,安静的室内,于柳的声音轻轻回荡起。


    “——叶国梁,不是有个出去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女儿吗?”


    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江骞闭了闭眼,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孟绪初手,而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孟绪初掌心的湿冷,和那一瞬间猛烈的颤抖。


    “穆海德强|奸了她,把她关起来,让她剩下了一个孩子,再把孩子拿去给林涧带大,给他取名叫穆庭樾。”


    “所以林涧以为的出轨其实也不是出轨,是穆海德这个畜生糟蹋了人家清白姑娘,还是她恩人的独生女。”


    于柳平静叙述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每一个都像敲在孟绪初心上,最终她叹了口气。


    “林涧当时就疯了。”


    她说:“她那时候应该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吧,觉得都怪她自己,如果她没有去登山,就不会受伤,叶国梁也不会阴差阳错救了他们,那个女孩子也就不会被穆海德看见,世界上就会少一个收到伤害的女孩子。”


    “所以她整个人直接垮了,从精神到身体,最后当然只有被穆海德解决掉的份。”


    “可惜叶国梁还傻乎乎把穆海德当好人呢,以为他能帮自己把女儿找回来,几十年如一日帮穆海德保守着编出来的秘密。”


    于柳摇着头:“他女儿怎么还可能找得回来呢?她刚生完孩子就被穆海德处理掉了。”


    孟绪初只觉得手指都在发颤,不知道要怎么忍耐才能维持最后的理智。


    “这么多事,”他声音夹带着极度压抑后的哽咽:“这么多事,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知道吗?”


    “当时只有他们两兄弟知道啊。”于柳似乎也很无奈。


    “林涧不想让弟弟担心,很多事情都没告诉林承安。而且那时候正是公司上市的关键时期,也不知道是不是穆海德故意的,总之林承安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里有九天都在天南地北地跑着。”


    “穆蓉就更不用说了,”她嗤笑一声:“她忙着跟那个姓白的穷小子谈恋爱,未婚先孕闹着要结婚,还离家出走,根本没注意到林涧。”


    于柳看向孟绪初,眼里竟然带上了一些怜悯:“再说,穆海德一直在外人装得多好啊,三十年了,叶国梁都还觉得他是大好人呢。”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既要里子还要面子,坏事做尽后最喜欢的,就是看让人蒙在鼓里把他当成圣人,对他歌功颂德感恩戴德。”


    “当时林承安死后,他趁你势单力孤逼你和庭樾联姻,怎么不是想看你为他养老送终的样子呢?不光你——”于柳说:“林涧是,叶国梁也是,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等大家回过神来,林涧已经‘自|杀’了。”


    她自顾自说着,也没发现孟绪初那边已经很久没发出过声音。


    “不过那个时候林承安势大,穆海德有忌惮,处理得也比较仔细,还专门找了叶国梁来当人证。林涧本来精神就不好,‘自杀’倒也不是不可能,总之查不出什么,只能认下了。”


    “但林承安不信啊,”于柳笑笑:“就像你怎么都不肯相信林承安是意外死亡一样,他也不相信自己姐姐会自|杀,所以就开始自己调查。”


    “只可惜他是个好人,”于柳哀叹道:“没你这么心狠,也没你那么豁得出去,对穆海德这种混蛋,他是斗不过的。”


    “够了。”孟绪初冷冷打断。


    他闭着眼,睫毛颤动得很厉害,整个脊背都像是绷紧了一般,说话的气息很弱,却又带着一股韧劲。


    “你之前说的,留下的证据,是什么?”


    三十年过去了,那个还可以把穆海德绳之以法的证据。


    “证据吗?”于柳恍然地眨眨眼,像是终于从漫长的叙述中走了出来。


    她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又把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垂眸看着孟绪初:“你很快就会有了。”


    说完,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江骞下意识要阻止,却被孟绪初拦住手臂。


    孟绪初的身后,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


    冬日光|裸的树枝凌乱地直戳向天空,好像把天刺破了,渗透出几丝微光从树梢的缝隙滑落进窗沿,又落到孟绪初的眼睛上。


    他手很冷,拦在江骞手臂上,像刚从冰封的山林里取出来的冰,很用力,很用力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然后他慢慢弯下了腰,肩膀开始抖得很厉害,却死死咬着嘴唇一滴眼泪也不肯掉。


    江骞心里一慌,连忙蹲下来捧住孟绪初脸,“没事的,没事的宝宝,可以哭的……”


    他一遍遍轻声哄着孟绪初:“现在没人了,可以哭的,没有人看见……”


    但孟绪初就像跟自己作对一样,双眼通红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在上面烧出一个洞,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线。


    “别、别这样……”江骞心都碎了。


    他不断揉着孟绪初的手心和眼尾,痛苦和心疼逐渐无法压抑:“别这样宝贝……”


    下一秒他手背砸上一滴温热的液体。


    他以为那是孟绪初终于忍不住掉下的眼泪,然而垂下眼却看到一片猩红。


    并在那一滴之后,紧跟着越滴越多。


    江骞脑子里轰的一声。


    孟绪初也看见了,他平静地抬手擦了擦脸,又捂住鼻尖,但是没有用,仍然有血源源不断冒出来。


    他不得不抬起手,对上江骞近乎心神俱碎的眼神,惨淡地笑了笑。


    “江骞,我可能……你别吓……”


    话甚至没说完,他眼里的光就暗了,像失去所有支撑,轻飘飘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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