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初早上胃口一直不好,这两天尤其差。
江骞听说A市的羊肉粉最有名,特意打包了两份来给孟绪初开开胃。
孟绪初从房间里出来,就闻到屋里飘溢着若有若无高汤的气息,夹杂着羊肉独特的香气。
他循着味道找去厨房,餐桌前,江骞正将筷子和汤勺摆放在筷托上。
因为嫌弃打包盒不干净,特意用的自家的保温壶去装,汤粉分开,带回来后再倒进瓷碗里,看起来就跟刚煮好的一样,摆盘得像模象样。
孟绪初甚至有一瞬间被迷惑到以为这是江骞现做的,但下一秒就清醒过来,深知江骞不可能有这种厨艺。
如果是买的,他还可以放心吃,但如果是江骞心血来潮要亲自做,那孟绪初就会担心吃完后会不会食物中毒,并且做好先联系医院再吃的决心。
这并不是孟绪初要刻意看轻江骞,而是有事实作为依据。
在他们家里,王阿姨是最为和善且热爱分享的老太太。
她仔细观察过江骞很久,觉得这小伙子心静且踏实,在种植植物和饲养金鱼方面,表现出了超凡的耐心和观察力,并展现出了一定的天赋。
于是天真的王阿姨想当然认为,这位江姓小洋鬼子一定也能在中餐上开辟出崭新的道路,曾经倾情指导过他一段时间。
江骞不负众望学得很认真,只是当他自信地端出那盘,以王阿姨亲授秘方制作出的脆皮糖醋鱼,却被发现这鱼竟然还半生不熟,半死不活,掺杂着他们歪果仁对食材新鲜度特有的情有独钟时,大家都沉默了。
但江骞坚持认为这是一场伟大的中西结合,有着突破固有思维的划时代意义,孟绪初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一口。
然后他拉了一晚上肚子。
自此江骞就被王阿姨无情地逐出师门了,沦为一个只能扫地擦桌打下手的小学徒,并永远失去成为正牌弟子的机会。
王阿姨曾在事后发表感言:“教江骞做饭不如等鱼自己在锅里翻身把自己煎熟,小江还是去养花吧。”
餐桌上热气袅袅,羊肉粉散发鲜美的香气。
孟绪初在盘旋而升的热气中对上江骞的眼睛,对方正笑吟吟看着他,用一副既骄傲又隐含求夸奖的表情,问他:“怎么样,今天早饭还满意吗?”
孟绪初往桌上瞟了一样,毫不犹豫将以上想法和盘托出。
他本意只是想让江骞回忆一下自己过分“鲜活”的厨艺,从而打击他的自信心,好让他别总是露出这种洋洋得意的嘴脸。
谁知道江骞听后竟然更得意了,冲过来就抱着他亲了一口,孟绪初想躲都没来得及,只能捂着被亲的脸颊一脸震惊:“你是听不懂中文吗?”
“我听懂了。”江骞搂着他的腰不撒手,欣喜若狂地说:“你甚至都没想过不吃我做的饭,哪怕冒着食物中毒的风险,想的也只是先联系医院再吃。你果然还是在乎我……”
他笑容越拉越大,笑得越是张扬,眉眼就越发深刻英俊,如果把他的嘴静音,完全可以认作是早年英国电影的男主角,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刻,对女主角抒发爱意。
但很显然,孟绪初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不具备把别人的嘴静音的功能,他不仅听见了,还因为被江骞抱着肌肤相贴,而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连对方含笑颤抖的尾音都一清二楚。
毫不夸张,孟绪初眼睛都张大了,觉得自己一定是年纪大了,不然怎么会完全跟不上这家伙的脑回路。
他都不知道江骞是怎么在一大段掺杂着回忆的叙述中,精准找出那毫不显眼的一句,作为整段话的重点,并得出孟绪初在意他的结论的。
他只能用见鬼了一样的表情看着江骞。
而江骞绅士地,愈发洋洋得意地揽着他的肩,为他拉开椅子,扶他坐下,仿佛他们正在参加一场国家晚宴。
虽然面前只是一碗羊肉粉,而他们都还穿着睡衣。
孟绪初心乱如麻地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只觉得自打昨晚江骞把他逼得哭出来,又逼他承认自己紧张到过敏是因为担心他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果然对付江骞这种人,只能严厉不能慈悲,给点阳光他就灿烂,摸下他的脑袋,他尾巴就能翘起来扫你的脸!
孟绪初心累地叹了口气。
江骞从桌边转了一圈,到孟绪初对面坐下,说:“粉里的酸菜听说的秘制的,很能开胃,但都是亚硝酸盐,你别吃太多,稍微感受一下就行。”
孟绪初于是喝了口汤,香醇浓厚,还带着微微的酸味,的确很开胃。
见他埋头专心品尝,伸出舌尖舔舔下唇,还露出被香到的表情,略显满意地点点头,江骞不由地扬起嘴角。
他拿出辣油往自己碗里放,A市羊肉粉的精髓就是辣油,江骞虽然平时跟着孟绪初饮食清淡,但其实很能吃辣,于是随心放了不少,弄得整完红艳艳的。
很快辣油的香气飘到孟绪初那里,他下意识抬起头,就看到江骞碗里的每一根米粉都裹满了晶莹剔透红澄澄的辣油,画面极具冲击力。
他再一低头,自己筷子上拿夹面色惨白的粉,和碗里素面朝天的汤,突然就失去了灵魂。
江骞吃了一口,眼睛亮了亮,在心里充分赞叹了一下大中华民间美食的风采,抬头就见孟绪初正看着自己。
——或者说看着他碗里的粉,眼中有一丝茫然,一丝不甘,和一丝“你怎么敢?”
江骞:“…………”
他想了想,考虑到孟绪初脆弱的肠胃本想说不行,但对上对方让人很想亲一口的眼神,只能为难的妥协道:“你也可以加一滴感受一下。”
一滴?
孟绪初差点冷笑出声。
打发叫花子呢?
“不用了,”他重新埋下头,喝了一勺自己碗里的汤,冷漠道:“原汁原味挺好的。”
江骞:“……”
既然可以接受原汁原味,那为什么会讨厌他做的原汁原味、活蹦乱跳的鱼?
当然江骞对自己的厨艺多少有点数,这句话就烂在肚子没敢说出来。
·
这一顿孟绪初稍微多吃了一点,吃完就觉得肚子胀,胃里顶得慌,江骞搬来椅子坐到他身边,给揉肚子消化。
他掌根顺着孟绪初的上腹一点点往下按揉,又在他胸腹间微微凹陷的那一点压了压,问:“是胀还是疼?”
“胀。”孟绪初轻声的,说完又皱了皱眉:“也有点疼。”
江骞就将手掌盖在他上腹,用体温给他暖了暖,“那等下再吃点药。”
孟绪初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双眼要闭不闭,有种餍足后的困顿,又因为轻微的胃痛而稍显不适。
他能感觉到江骞把他抱紧了些,侧脸贴在他额角轻轻蹭了蹭,是一种明显的抱小猫的方式。
放在平时,孟绪初一定会把他推开。
但现在他有点胃疼,有点不想动弹,有点想算了随他去吧,于是没有开口。
他余光在桌角瞟了眼,看到用光的辣油包上印着商家的名字,确实是很有名的一家店,孟绪初都听说过,难怪味道那么好。
“谁去买的?”孟绪初扬了扬下巴。
江骞没怎么思考就说:“让你的小秘书去买的。”
他从起床到现在没离开过酒店,跟孟绪初分开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而那家店排队至少都要半个小时,没必要在这方面撒谎邀功说是自己买的。
孟绪初笑了笑:“你倒是会狐假虎威,还使唤我的秘书。”
江骞熟练地奉承道:“老板治下有方,大家都很敬仰您,一听说帮您买早饭,都争先恐后抢名额,不需要我使唤。”
孟绪初偏过头,笑得眉眼弯弯:“你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
江骞在他翘起的眼尾亲了一口:“老板教得好。”
就这么消磨了一会儿晨光,孟绪初手机震了震,弹出一条穆玄诚发来的短信。
他低头看了眼,惬意的神情一扫而空。
——绪哥,新增一条境外证据。
·
半小时后,孟绪初带人抵达公司,穆玄诚在门口接他,带他往自己办公室里走。
“什么证据,准确吗?”
穆玄诚跟在他身边一脸严肃:“是一份来自境外的资金明细,把穆天诚从公司和慈善基金里偷偷转移的每一笔流向记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又说:“境外本来我们是不好追查的,现在空降这份资料,基本已经板上钉钉了,亚水那边的消息是,我哥现在已经被拘留了。”
孟绪初看了他一眼,“到底哪里来的资料?”
他眸色很深,甚至让穆玄诚有一瞬间的心惊,咽了咽口水说道:“真的不清楚。”
他为孟绪初推开门,引孟绪初坐在他的位置上,自己则是另找了一张椅子。
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数据,穆玄诚从计算机里调出一份文件,把屏幕转向孟绪初:“你看。”
孟绪初挑眉:“你也有?”
穆玄诚点点头:“那个人不仅发给了调查组,也发给了我一份。我也试着让人反向追踪过,但对方地址层层加密,根本找不出来。”
孟绪初蹙眉不语,快速翻看着数据,饶是已经有过心理预期,这份资料的严谨和完善程度也超乎了他的想象,几乎已经定了穆天诚的结局。
穆玄诚小心观察着孟绪初的神态,又往四周看了看,确保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低声说:“虽然和我们预期的有变,但这份数据的出现确实是有利无害的。”
孟绪初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一眼,听出他还有未尽的话,便没出言打断,等他说下去。
穆玄诚舔了舔嘴唇,停顿着斟酌了两秒,接着道:“我哥那边倒了,公司这边整顿清理,老人大概得走一半,后续的人事调动可能还要本部那边……”
穆天诚走了,这里极大概率会落进穆玄诚的手里,虽然分公司的负责人在人事任命上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在这种大规模的整顿后重建核心团队,没有本部的点头很难办到。
穆玄诚没把话说满,意思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抬起头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了然地点点头:“都是后话。”他笑了笑:“我们先着眼当下,等所有事情都办好了,本部当然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后续发展。”
穆玄诚盯着孟绪初,仔细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片刻后笑起来,刚才微妙显露的锐利目光收了收,转而又是儒雅的样子。
“当然,”他连声道:“当然,我明白的。哥你放心。”
孟绪初也回以柔和的一笑,托腮继续翻阅那份神秘的境外资料。
他今天穿了件宽松的衬衣,最上的那颗扣子不小心开了,坐姿稍稍放松,脖颈和锁骨的皮肤就若隐若现。
穆玄诚本想悄悄出去,转身前却猛然瞟见了孟绪初领口下的景色,当即僵在原地。
只见孟绪初咽喉以下,锁骨之处汇聚着深深浅浅红痕,甚至还有继续蔓延至胸口的趋势。
就像、就像是那种痕迹一样!
孟绪初抬头,看穆玄诚突然变得惊恐呆滞,不由皱眉:“怎么了?”
“啊……啊?!”穆玄诚懵然回神,立刻移开视线,结结巴巴的:“绪、绪哥你……你脖子……”
孟绪初一顿,握鼠标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他知道自己脖子什么样,一晚上过去痕迹有深有浅,浅的是过敏弄的,深的是江骞弄的。
但他没料到会被看见,也怪他看资料太过入神,连领口开了都没注意到。
对上穆玄诚惊惶的眼神,孟绪初手指只紧绷了一瞬,而后立刻松缓。
他甚至没欲盖弥彰地将扣子系回去,而是就这样自然地敞着,脸色没有丝毫异样,平静道:“我昨天过敏了。”
“是、是吗?”穆玄诚磕磕绊绊的,心里总觉得不太像。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房门忽然被敲响,江骞推门而入,打破了诡异的平静。
他径直走向孟绪初,弯腰在他身边轻声说:“该去吃药了。”
吃药?!
穆玄诚眉毛立刻动了动,用力看了江骞两眼,慌张地想着,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真就只是单纯的过敏?
其实是吃胃药。
孟绪初心里清楚,也知道穆玄诚将这句话理解成了吃过敏药,但他完全没有做出解释,反而庆幸这道神来之笔,将错就错:“好。”
他站起身,因为久坐腰腿又有些发麻,撑着桌面不着痕迹地顿了下,江骞自然地在他侧腰托了一把,带他出了办公室。
经过穆玄诚时还客气地点头示意。
穆玄诚亦步亦趋把孟绪初送出门,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和孟绪初略显僵硬的腰腿,茫然地想:
难道腰和腿都过敏了吗?
第42章
返程的时间比计划提早了整整两天。
倒不是因为A市的事情结束得异常顺利,而是亚水那边传来消息,律师即将在当天晚上公开进行遗嘱宣读。
穆庭樾那份死前一直真假难辨,死后隐藏了快一个月的遗嘱,终于要公之于众。
连穆玄诚也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和孟绪初等人一起返回亚水。
抵达时又时晚上,天色阴沉,汽车在路面飞驰一段距离后,天空飘起雨丝,飞速掠过车窗划下丝丝雨痕。
紧接着化为倾泻而出的暴雨,亚水市的雨季仿佛漫漫无期。
穆家老宅的水塘都漫出来了,几条观赏鱼在地上奋力挣扎,被披着雨衣的佣人捞起来扔回塘里,又不断泄着池塘的水。
车直接进入庭院,停在大楼门外。
掠过水塘的速度很快,又因为树木遮挡,孟绪初没看清工人是怎么源源不断泄水的。
江骞撑一把打伞将他从车里接出来,伞面深黑、厚重,伞柄闪着黑色金属暗沉的光泽。
暴雨之下,再大的伞也无法彻底隔绝雨丝,沾着水汽的风钻进伞下,扑在人身上,带来潮湿冰凉的气息,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熟悉的酸痛应运而来。
孟绪初面颊微微泛白,没有表情地大步往里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巍峨的大门后。
议事堂内不太明亮,这栋老旧的建筑一到雷雨天电压就不稳,是以光线格外昏暗。
孟绪初推开实木门,扫着身上的水汽时,一时都看不清圆桌后众人的表情。
还是老管家又点亮几盏灯,丰沛的光线照耀着抛光后红桃木桌,反射到众人脸上,孟绪初视线才清晰些。
穆蓉母女并肩而坐,百无聊赖地拨拨指甲扫扫头发,似乎觉得遗产大概率与自己无关;白卓一如既往的沉静,朝他点头笑了笑。
而穆天诚的座位已经长久地空了下来,穆世鸿脸色格外阴沉,在确定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入狱之事板上钉钉后,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好像跟在后面冒雨赶来的穆玄诚不是亲生的一样,一句关心都没有。
穆世鸿夫妇一向偏心大儿子,在众人面前早已不是秘密。
穆玄诚也像是习惯了多年的区别对待般,没看出丝毫尴尬或难堪,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后,在于柳身边坐下,喝了口茶不再说话。
江骞将孟绪初送进门后,就自觉地收伞等在大厅,议事堂的门一关,满室寂静。
于柳脸色也很差,多日上火后双眼浮肿,他将孟绪初上上下下打量一边,“绪初也来啦?”
她忽然嗤笑一声:“外头风雨交加的,你身上怕是不好,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孟绪初没说话,走到最上的空位坐下,轻轻笑了笑:“就是因为风雨交加才要来啊。”
他学着于柳的样子在她脸上打量一圈,关切道:“倒是二婶你脸色也不好,要多保重身体,别太劳心伤神。”
“你!”于柳脸色一变。
谁都知道孟绪初是在说她大儿子马上要进去才缝纫机的事。
穆蓉甚至掩着唇笑起来。
“吱呀——”门又被推开,这下是律师拿着一只密封好的牛皮纸袋进来了。
显然那就是众人猜测已久的遗嘱,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地向律师手中看去,神色各异。
孟绪初端起茶杯,用碗盖略撇了撇浮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却没有喝。
这茶还是泡得浓。
今天难得的是,穆海德没有到场,和律师并肩的只有董事长的秘书室长。
律师和秘书长一起来到圆桌前,和众人微微点头示意,又在和秘书长交换眼神后,开始播放穆庭樾立下遗嘱时的视频,以证明遗嘱是在本人完全清醒时立下的,且经过正式公证。
片刻后,他关掉视频,拆开密封纸袋,从里面拿出公证好的文件,微笑着看着桌前的众人:
“大家晚上好,很抱歉耽误各位的时间。受穆庭樾先生所托,下面将由我来替各位宣读遗嘱。”
秘书室长会意地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柳不耐烦地扣着指甲:“行了别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说吧!”
律师笑了笑,“抱歉,那我们进入正题。直至公证当日,明确穆庭樾先生名下共有穆安集团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庄园五座,房产72套,资金268936405元。”
“先遵循穆先生遗嘱,将所有不动产及资金平分给在座各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黏在律师身上,分猪肉般的不动产没有引起他们丝毫的关心,眼里仍然闪烁着紧张与期待。
律师也知道那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才是这些人真正垂涎的,他目光向下扫了扫,从所有人的眼里都看到了渴望,除了一个人——
穆庭樾先生的未亡人。
这位漂亮的青年微垂着眼眸,在略显昏暗的室光下,睫羽根根分明,侧脸洁白,脖颈的弧度像天鹅一样优美。
律师眼里流露出一丝莫名的哀伤,既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
“磨蹭什么呢到底,”于柳忍不住了:“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律师回过神,掩唇咳了声,道:“余下的百分之二十八股份里,属于穆安集团4部、穆安物产的10%,将由穆世鸿先生与您的儿子——”
穆世鸿和于柳的目光顿时紧张,律师微微一笑:“与您的次子,穆玄诚先生均分。”
“我?”穆玄诚睁大眼,似乎根本没想到。
而穆世鸿夫妇却皱紧眉头,低头私语,在为两手空空的大儿子感到担忧,明晃晃的偏心令人唏嘘。
穆玄诚脸色也渐渐淡下来。
穆蓉支着脑袋打哈欠,在听到穆庭樾把4部全给了二哥一家后,似乎就确定了这次分猪肉不会带自家玩,差点想要率先离去。
“属于穆安集团3部、慕安电子核心产区11%的股份,其中5%赠予穆世鸿先生——”律师接着道。
穆蓉翻了个白眼,觉得剩下的肯定该给孟绪初了,三部作为核心产区,股权一直在孟绪初、穆海德和穆庭樾三个人手里。
“剩下百分之六,”律师看向穆蓉,“由穆蓉女士和您的长子白卓先生均分。”
“……?!”
穆蓉瞬间呆滞,不敢相信3部的猪肉能分到自己头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抓着自己儿子的胳膊笑起来。
穆世鸿夫妇也诧异了一瞬。
律师接着道:“属于穆安集团2部、穆安重工的5%,也将由一直掌管2部的穆蓉女士和白卓先生一并继承。”
穆蓉简直脸都要笑烂了,连连点头:“就说庭樾还是懂事的啊!”
律师一气呵成道:“属于穆安集团5部,穆安流通的2%,赠予白桑女士。”
“??!!!”白桑张大嘴,下一秒又欣喜若狂地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不是、我我都有啊?”
律师也笑起来:“是的。”
自从穆海德半退后,集团主要就是穆世鸿和孟绪初平分天下,孟绪初作为林承安的接班人,直接牢牢掌管着本部。穆庭樾的股份虽多,却都在其下的各分部。
穆世鸿靠着穆海德的支持以及自身本身的股份,勉强可以和孟绪初抗衡,但现在穆蓉一家忽然得到了穆庭樾的大部分遗产,瞬间打破了他和孟绪初两人对峙的局面。
孟绪初有本部实打实的实权,要想造成现在这种三方牵制的局面,就只能削弱穆世鸿的实力。
穆世鸿脸色已经黑到扭曲了。
于柳冷冷道:“这庭樾还真是厉害,死了也不忘把水搅浑。”
穆蓉已经乐过头了,手指按着眼尾的皱纹,脑子里算了算,忽然发现28%的猪肉好像已经分完了。
她笑容顿收,有些不安,又不敢置信地问:“那绪初呢?”
律师说:“至于孟绪初先生,穆庭樾先生特意嘱咐过,说您喜欢读书,他书房里的珍贵藏书千余册,全部赠与您,这会儿已经装车送去您现住址了。”
室内霎时安静。
众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纷纷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穆庭樾不是喜欢孟绪初得很吗?就送一屋子破书?
穆蓉捂着嘴:“你、你没搞错?”
“当然没有,”律师笑着,把公证书给秘书室长看了看,秘书长也点头:“确认无误。”
和其他人一惊一乍的反应比起来,孟绪初平静地过分,他冲律师点了点头:“多谢。”
律师也礼貌回应:“不客气。”
宣读完遗嘱,秘书长送走律师,代替董事长宣布,由于股权结构变动,将在下周的集团大会上重新选举代理董事长。
“选举结束后,新的管理结构将会在集团官网面向大众公开,”秘书长笑着说:“今晚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了,大家可以尽早回家休息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孟绪初客气地告了辞,率先离开。
室内落针可闻,只余众人惊愕未定的神情。
·
“妈的,内穆庭樾是不是毛病!”
“就特么的不能啥都不给吗!”
“送送送,送尼玛一屋子破书,我往哪儿放啊!”
孟阔喋喋不休的骂声响彻客厅,孟绪初按住他的肩,长叹一声:“消停会儿吧,骂一晚上了。”
“我就想不通啊,他成心的吧!”孟阔气得不行,又赖在孟绪初身边撒娇:“哥吶,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那么多书恁进来的,屋里没地方放,只能搁地下室,地下室又脏,打扫费了好半天力,给我累得……”
“好好好,辛苦你了。”孟绪初哭笑不得地拍着孟阔的肩。
江骞端着水过来,就被这副画面刺得深深皱起眉头,一言不发上前,弯腰,伸手,抓住孟阔后衣领,一提一甩,孟阔眼睛一花,再睁眼已经被扔到了地上。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不是老江你干嘛呢?!”
江骞把水杯递给孟绪初,在他身边坐下,双手自然捂住他的肚子:“这么晚你不睡觉?”
“我我我!”孟阔想刚怼回去,但对上江骞锋利的视线又发怂,只能哭唧唧找孟绪初做主:“哥你看他!”
孟绪初失笑,按了按太阳穴:“睡你的觉去。”
见亲爱的好哥哥也不偏心自己了,孟阔本想再说两句,只是孟绪初脸色确实不好,眼底透着疲惫。
孟阔张了张嘴,到底没有继续折腾他,叹了口气,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问:“那你还去地下室看看吗?”
孟绪初握着水杯,脸色微微一顿,而后自然地喝了口热水,摇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那么多书一晚上能看多少,先睡觉吧。”
说完,把水杯放回江骞手里,起身上楼。
深夜,灯火悉数灭尽,整栋宅子陷入沉睡的黑暗,地下室的灯却亮了起来。
和所有不常有人的角落一样,地下室灯泡瓦数极低,光线昏暗,孟绪初在一屋子堆栈的书里慢慢走着,目光像在探索着什么。
所有人都觉得穆庭樾留给他一屋子书很奇怪,孟绪初当然不会天真认为那个人只是为了满足他读书的爱好。
但他又确实想不出来,书里还能藏些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看,或许能发现的特别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孟绪初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拨开一堆厚重的英文原著,在夹缝里发现一个文件袋。
袋子不新不旧保存得很好,但看上去至少也有一两年的时间了。
孟绪初拆开塑封,从薄薄的文件袋里取出几张彩印纸,是五份简历,但上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文件袋上没有标明字样,简历里也没写他们到底应聘哪个岗位,孟绪初微微蹙眉,将五份简历逐句通读一边,忽然就怔住了。
虽然只是来历不明的很普通的简历,但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体格健壮,都有拳击格斗全国甚至全球的获奖经历,甚至还有有两个曾经的雇|佣|兵。
脑中猛然窜过一股电流,孟绪初瞬间明白了——这几个人才是穆庭樾原本要派来他身边保镖候选。
显然,没有一个是江骞。
孟绪初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开始乱撞。
其实这个事实不算完全意外,他一直都知道江骞或许不那么简单,甚至根本不是穆庭樾的人。
只是江骞刚到他身边时,他就暗中调查过,但很离奇,半点信息也没有。
就仿佛他是个飘荡在世间的幽灵一样,走过漫山遍野,可以丝毫痕迹也不留。
但世间哪会有幽灵呢?如果孟绪初查不到他,那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孟绪初的实力不如江骞,或者他们处于两个完全没有交点的势力范围。
孟绪初看向手里的数据,但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如果江骞本人没有丝毫漏洞,短时间内也没有主动坦白的倾向,那从这些人身上下手,会有意外收获也说不定。
孟绪初将这五份简历一一扫描下来,再收回文件袋里放好,重新压回厚重的英文原著下。
他把扫描的简历发给一个号码:[仔细查上面每一个人。]
正埋头打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孟绪初视力不行,听觉却很好。
他抬起头,按下发送,然后冷静地摁灭屏幕,下一秒腰间收紧,他被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昏暗的灯光下,高大的影子俯身袭来,将孟绪初完全拖进阴影里。
江骞侧脸贴上他的耳廓,轻轻蹭了蹭,温热的气息传来,孟绪初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耳尖发颤。
江骞就轻轻笑了笑,捂住他另一边耳朵,亲昵地说:“不是说不会来吗?”
第43章
雨还在不停地下,想来外面是雷雨交加。
只是地下室与世隔绝,没有窗、没有雨、没有风,是一座坚固的牢笼。
大雨冲刷整座城市,传进地底时,留下的只有连绵不绝的,隐约的回响,像被包裹的巨大水球。
又是一记闷雷袭来,昏暗的灯泡随之摇晃,发出“滋啦”的响声,明明灭灭闪烁几下。
孟绪初垂下眼皮,纤长睫羽随之掩映,侧脸文秀,深蓝的绸质睡衣下,肤色有种苍白的肃穆,脖颈线条蜿蜒没入领口。
江骞捏着他的肩将他转过来,面向自己,低头去瞧他浅色的嘴唇,又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眉眼当真秀雅极了。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线:“怎么又不睡觉?”
孟绪初仍然耷拉着眼皮,是他常有的冷漠又倦怠的神态:“睡不着。”
“你这几天睡眠都不太好啊。”
“下雨了,不舒服。”
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江骞发出轻微的感叹,将他揽进自己怀里,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抚上他侧脸,掌根贴在颈侧,略显粗粝的指腹又轻轻摩挲着他耳后细腻的皮肤。
他们紧密相贴着,坚硬的骨骼,柔软的肢体,统统被锁进炙热的拥抱,连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都一清二楚,并在无人之境隐秘地放大。
自然而然的,江骞低头含住了孟绪初的嘴唇。
亲吻象征爱和欲望,有时候也可以什么都不代表,一瞬间的吸引便能促使人们在自由中驰骋。
何况江骞的亲吻从不是柔软的,缠绵悱恻的,更像在唇齿交锋间完成一场酣畅淋漓隐喻,无声无息地挑逗、试探、进攻,最后退让。
摇晃的灯光下,水囚般寂静的地下室内,地上的剪影宛如一对交颈相拥的亲密恋人。
只有孟绪初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脏正以怎样一种复杂惊异的频率跳动着。
不光是因为感受到两人在肢体气息上的完美契合,还有最终确定江骞从来都在他的掌控外,却又带着秘密蛰伏而来的沉坠和犹疑。
江骞托着孟绪初的后颈,在喘息中微微拉开距离,借由灯光去看他眼底的暗色,却只瞧见一片潋滟的水光。
他心当即又软下来,情难自禁地去吻孟绪初通红的眼尾,被仰着脖子接收新鲜空气的孟绪初推开。
他于是退让般不再继续,只轻轻拢住孟绪初的腰:“很晚了,抱你上去好不好?”
孟绪初低头理着衣领,嘴角还红肿着,神情却已恢复自如,“我能走。”
江骞莞尔一笑,反手按下开关,“啪”一声,头顶那盏唯一的灯熄灭了。
他揽住孟绪初的腰,无比熟练地将人打横抱起,轻声说:“你看不清,会摔倒的。”
孟绪初:“……”
孟绪初抿着唇没说话,却也没有奋力抵抗,任由江骞抱着自己稳稳踏上楼梯。
他枕在江骞肩上,视线越过对方颈侧望向越来越远的幽黑隧道,眼前模糊不清,却长久凝望着黑暗中的那一点。
·
这场雨时而淅淅沥沥,时而狂风大作,连绵不断下了三天。
期间孟绪初除了去公司处理必要的事务外,都缩在家里。
他虽然体温总是偏低,却像是火做的,一遇水就蔫,大雨更会令他精神萎顿。
下午天黑得像要压下来,客厅里角角落落的灯都打开了,茶几下悬浮的灯带烘托着柔软的光,勉强让人心里舒坦了些。
孟阔坐在茶几上,盯着血压仪上的数字发愁:“你这血压咋还是那么低呢?”
“什么时候高过吗?”孟绪初放下袖子,不以为意道:“没跌破临界点就行,反正影响不大。”
孟阔还是唉声叹气,孟绪初不想看他这副模样,转身拍了拍手把卫生纸召唤过来。
小纸刚吃完午饭,拉完粑粑,被王阿姨拎去洗了个澡,香喷喷毛茸茸地向孟绪初奔来,在他脚边转圈圈。
孟绪初俯身把狗狗抱起来,小纸就啪地贴到他身上,打死也不肯再下来,像坨大号口香糖。
孟阔本来还愁着,看到这画面没绷住,噗嗤笑出来,狠狠rua了把狗头,恨铁不成钢道:“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狗。”
卫生纸压根不理他,赖在孟绪初怀里,专心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孟绪初挠了挠小狗下巴,小狗就欢快起来,一人一狗仰倒在沙发上玩得不亦乐乎。
孟阔一边收拾血压仪一边笑看这一幕,想到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掰着指头算了算,突然问孟绪初:“今年的慈善宴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是吧。”孟绪初随口道。
孟阔眉毛揪起来:“那咱咋还没收到请柬啊?”
穆安集团重视慈善事业,每年都会举办大型慈善晚宴,一直以来都由穆蓉操办。
而穆蓉与孟绪初向来交好,每年都最先收到邀请,偏今年迟迟没了动静。
孟绪初忙着逗小狗,没太在意:“今年情况特殊,姑姑一时忙不过来也正常。”
“哪能啊!往年她都是巴巴地派人送过来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孟阔说着,神色一凛:“别是真起什么心思了吧?”
老实说,孟阔会产生这种怀疑不是杞人忧天,穆蓉一家一直以来虽然都是明哲保身,但也只是因为那些时候他们的力量难以和孟绪初等人抗衡。
可现在不同了,穆庭樾的遗产扭转了势力,穆蓉一下子也拥有了代行董事长职权的机会,权利之下人心有变太正常了。
孟绪初没说话,几秒后还是把卫生纸往下挪了一点,抬眸看向孟阔。
孟阔一脸正色。
孟绪初叹了口气:“再等等看吧。”
“可……”孟阔还想说什么,但看孟绪初像是心里有数,又想到他这两天都不大舒服,最终还是没再拿这些事烦他。
卫生纸很乖地趴在孟绪初胸口,它只是一坨小狗,听不懂大人的话,但会卖萌引起爸爸的注意。
果然孟绪初“哎”了一声,低头拍了拍身上小糖糕一样的狗狗,忽然说:“你是不是胖了啊?”
从前趴身上只觉得暖和,现在却有点压得人胸闷了。
孟绪初捏着小狗的咯吱窝提起来,惊讶地发现孩子长大了,前两天还只是一张卫生纸,现在变成了一袋。
卫生纸有点懵然无措,蜷缩起爪子,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在嫌弃自己。
“人孩子长身体呢!”还好孟阔舅舅看不下去了,开口帮他说话:“是高了壮了,才不是胖。”
孟绪初若有所思点点头,“也对。”然后又将卫生纸抱了回去,只是自己坐起来了,没再让它压着胸口。
小纸又开心了,在孟绪初颈侧亲亲拱拱。
只是下一秒,胖胖的身体突然悬空,小纸紧张极了,奋力挥舞爪子,却只听客厅里“啪叽”一声,小纸掉在了地上,晕晕乎乎委屈巴巴寻找罪魁祸首。
好吧,又是江骞那个恶霸!
江骞用和前几天拎孟阔时一模一样的手法,拎起了还没成年的卫生纸小朋友,冷酷无情地丢到地上,气得小朋友咬着他的裤腿乱叫,
他刚侍弄完花草,手上还沾着泥土,那么一捏,直接把卫生纸雪白的毛毛染黑一小撮,卫生纸差点疯了,更加奔溃地尖叫。
孟阔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个画面让他回忆起几天前的晚上,他也遭受到了同样不公的待遇,深感切肤之痛。
这个江姓恶霸,不仅跟他争宠,现在已经到了连只狗的宠都要争的地步了,实在是可恶!
“江骞!”孟阔鼓起勇气站起身。
江骞视线扫过去,孟阔身子一抖,立马又怂了,结结巴巴的:“我、我我敬你是我骞哥!但卫生纸何其无辜!”
他指着地上白中带黑的一小坨,悲愤欲绝:“它还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刚洗完澡的孩子!”
话音落下,余音绕梁。
江骞:“…………”
孟绪初:“……”
最后连孟绪初都觉得戏有点过了,掩唇咳了声:“行了,”他冲孟阔使了个眼色,“把东西收下去吧。”
江骞顺着视线看见了桌上的血压仪,神色一凛:“你头晕?”
“没事,”孟绪初说:“定期测测。”他又看向江骞,不太满意地说:“你,去洗手。”
江骞:“……”
他知道孟绪初有这些不大不小的洁癖,原本就是打算清理干净再过来。
要怪就怪家里新来的那只狗太会来事,天天缠着孟绪初,在他身上拱来拱去,江骞一个没忍住,就直接上手拎了。
他没再说话,起身去了洗手间。
孟绪初松了口气,重新抱起卫生纸。小狗委屈坏了,在他怀里直哼哼。
孟绪初在小狗脑袋上狠狠揉了揉,又用湿纸巾把弄脏的毛毛清理干净,轻声哄了几句,卫生纸才安静下来,委屈又乖巧地和孟绪初贴贴。
孟阔都看呆了,不敢相信狗也有洁癖,一脸震惊地感叹:“这矫情劲儿真跟你一模一样……”
下一秒就收到一记冰凉的眼刀。
他连忙收了话头,拎起血压仪逃去储物间。
客厅恢复宁静,孟绪初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继续逗小狗玩。
江骞看着讨厌卫生纸,但其实这小不点的窝是他亲手做的,用木头搭成,喷漆,挂彩灯,铺软垫,还是套二层小洋房。
卫生纸看着也讨厌江骞,但可喜欢这个窝,在里面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
孟绪初蹲在地上逗着它玩,一不小心蹲得有点久,反应过来后立刻想起身,却为时已晚。
腿已经麻了,稍微挪动腰胯就会发出一种恐怖的、像是年久失修一样咔咔声,肩背也痛,最要命的是低血压晕得根本站不起来。
卫生纸似乎感受到他的不舒服,安静下来不再闹腾,轻轻舔着他的手背。
他反手揉了揉狗狗的头,撑着卫生纸的二层小洋房试图缓慢地站起来,侧腰和胯僵得根本动不了,血液不流通下腿又麻又痛。
他吸了口气慢慢站起来,体位的变化让他眼前一黑,心跳也加快,却不觉得慌张,这些都是伴随他好几年,再熟悉不过的反应。
孟绪初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难看,反而开始庆幸客厅没人,毕竟他刚刚才对江骞表现得云淡风轻,不想这么快就被打脸。
可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传来——
“不是说没有头晕吗?”
孟绪初绝望地闭上眼。
腰胯被人扶住,江骞按着他的胯骨,撑着他的胳膊,熟练地将他带了起来。
他借力靠在江骞身上,眼前黑雾逐渐消散,从而看见对方紧绷的下颌。
“……”孟绪初抿了抿唇,竭力忽视仍然存在的眩晕,强词夺理道:“我说的是没事,不是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嘴硬):“没事”意思是我虽然难受但还可以忍耐,差别可大了
小江(呵:你中文可真好啊
第44章
孟绪初的宅子里,有一件专门用作理疗室的房间,在第三层,江骞的卧室旁边。
说是旁边,其实中间隔了一整个休闲区域,通常用来玩游戏、看电影、打桌球。
只是家里喜欢这些活动的人不多,王阿姨完全不感兴趣,孟绪初大部分时候没时间,孟阔倒是喜欢,但比起一个人在家里玩,他更喜欢呼朋唤友出门嗨皮。
是以这座宅子的第三层去的人很少,除了孟绪初偶尔会去做理疗外,几乎属于江骞一个人的空间。
孟绪初手腿都骨折过,他体质一般,恢复期慢,又不愿意老往医院跑,干脆就在家里弄了个理疗室。
复建那段时间在三楼待得多,逐渐恢复后上去得就少了,只在旧伤犯起来的时候去用专业的设备治疗,或者针灸推拿。
从前这些项目都由熟识的医生上门给他做,而自从江骞来了以后,按摩推拿这一项被他牢牢地攥进自己手里。
连孟阔都打趣过他,说他是靠着手艺得的孟绪初的青睐。对此江骞难得没有做出反驳,反而看上去十分满意。
今天孟绪初久违地上去了三楼,不知道是雨下得太久,还是蹲那一会儿真给蹲坏了,全身疼得像要散架。
他坐在理疗床边,吃力地脱着衣服,开始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一件套头的家居服,明明胳膊抬不起来,腰背也弯不下去。
平常再柔软不过的衣服,今天就跟中邪了似的总卡在他脖子上,孟绪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下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甚至感觉到轻微的缺氧。
他急喘了两声,看向手里的衣服时不自觉带上些愠怒,揉成团反手扔去置物架的角落。
江骞拿着热敷袋进来时,孟绪初已经在理疗台上趴下了,身上盖着一张毯子,雪白的肩膀露出来一小截,闭着眼睛眉心微蹙。
他走进些,把热敷袋放到一旁架子上,发现孟绪初头发莫名变得有些乱,向来柔软的发丝不太规整地翘着,扫着侧脸和眼皮,将肤色衬得更白。
江骞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下意识帮他拨了拨头发,却摸到他鬓边渗着细汗,霎时心提了一下,以为他起了炎症又烧起来,手背贴上他的额头。
孟绪初眼皮动了动,轻叹一声:“没烧,拿开。”
江骞收回手,心里越发古怪:“那怎么在出汗?”
理疗室内温度湿度都完全适合孟绪初的体质,别说孟绪初现在身上只有一张毯子,就是平常穿戴整齐,也不至于热出一头汗。
“……”孟绪初抿着唇没说话。
他当然不可能承认是因为差点没脱下来衣服折腾的,面无表情地说:“你到底按不按,要按就快点。”
“这么急?”江骞一挑眉。
“不然呢?”孟绪初反问:“反正也不是太疼,随便按按就——”
说着忽然倒吸了口气,江骞手指正压在他脊背最酸痛的那一点,也是抽筋最频繁的那点,孟绪初甚至都能感到那根筋在外压下突突地跳。
江骞用了些力把虬结的背筋揉开,再将整个手掌覆到孟绪初被上,细细感受了下,轻笑一声:“原来僵成这样也是不太疼啊?”
孟绪初呼吸微微打着颤,在酸痛中不住蹙眉:“让你就快点就快点,别让孟阔看见了。”
“他看见又怎么样,”江骞思维开始发散:“虽然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还脱了衣服,但我们又没有——”
“江、骞。”孟绪初一字一顿的,抬眸狠狠剜了他一眼:“他看见了会唠叨。”
江骞一愣,才反应过来孟绪初原来是说这个,而孟绪初也对江骞色彩丰富的脑回路感到充分的无语,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江骞自知理亏,收敛了些,将毯子从孟绪初肩上拿下,搭在腰间,一言不发开始按起来。
孟绪初腰胯窄,肩背薄,常年裹在深色衬衣下的皮肤苍白无血色,因为旧伤发作,肩头到肩胛骨那一片都隐约肿胀泛红。
江骞先按住他的腰胯,从腰窝往里慢慢施力按着,一点点缓解劳损的腰肌,再并指如刀,顺着脊柱往上,缓慢按揉整个后背。
直到腰间后背的肌肉逐渐发热松缓,再放上几个热敷袋,把毯子拉上一半,开始对付最严重颈肩。
前面那些孟绪初还能尽量忍住不出声,到肩膀时,他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
实在是太疼了,肌肉仿佛被撕开后又合上,骨头也像被打断再重组,他紧紧咬着嘴唇,依然无法避免地从喉间溢出痛哼,不一会儿额角颈间遍布细汗。
但他也知道,只有坚持忍过这一段,后面几天才能勉强舒适一些,江骞不结束,他就只能勉力忍着。
只是这次江骞没有给他按很久,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用毛巾拭干他颈间的细汗,再用热敷袋轻轻帮他敷着肩膀。
孟绪初睁开眼,呼吸还抖着,“怎么不继续了?”
“今天就到这里。”江骞说。
孟绪初投去疑惑的眼神。
江骞在床边蹲下,看见他额间碎发被打湿了,脸颊泛着薄红,嘴唇却干涩发白,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似是不忍心:“太疼了。”
孟绪初肩上的伤当时没养好,现在总是疼,江骞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怕一不小心又弄脱臼适得其反,只敢使巧劲帮他松缓筋骨。
但只是这样,孟绪初也一副明显受不住的样子,江骞不由叹了口气。
孟绪初眼睫垂落,低低地说:“一直不都这样么。”
江骞站起身不再多言,拍拍他的后颈:“先热敷吧。”
虽然只按了一小会儿,但僵硬板结的肌肉其实被揉开不少,滚烫的温度隔着薄毛巾贴在皮肤上,渗进总是透着寒气的骨头缝里,就像在沙漠里逢得绿洲,剎那的舒适难以言喻。
孟绪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满足的喟叹,攥着毯子都手指都蜷缩了一下。
直到这时,按摩的作用才真正体现出来,僵硬好几天的肌肉终于柔软下来,孟绪初感到久违的舒缓,呼吸渐渐匀整。
他闭着眼放松了一会儿,感到江骞给他热敷的同时,还在很轻地按揉着肩背,和方才足以让人疼出眼泪的手法不同,现在几乎近似于一种带着力道的柔情的抚摸。
孟绪初轻轻呼出口气,享受般地轻声问:“你究竟是在哪里学的这一招?”
江骞说:“向一位很厉害的老中医讨教过。”
孟绪初挑了挑眉:“会四处云游的那种老中医吗?”
江骞“嗯”了声。
孟绪初就感叹道:“你一直生活在海外,能遇到确实有缘。”
江骞微妙地停顿一瞬。
孟绪初垂着眼眸,嘴角含着笑意,神情恬淡纯净,仿佛真的只是在和他闲聊一般,但话语中隐晦的试探却并没有刻意收敛。
江骞抬眸看过去,孟绪初也正看着他,眼波轻渺,没有多少质问的神态,只是轻轻笑着。
“不是有缘。”良久,江骞轻声说:“我和所有心善的人缘分都很浅,找他花了很多时间。”
“是吗?”孟绪初仿佛来了兴致。
“嗯,所以没有缘分。”江骞灰蓝的眼睛沉沉地看过来:“是为了见你特意学的。”
孟绪初僵了一瞬。
这话来得太过突兀,好一会儿孟绪初才笑起来:“你都没见过我,就这么了解我啊?”
江骞垂下眼皮不再说话了,用薄毯裹住孟绪初,扶他坐起来,门口出现些微响动,随即门被敲响。
一直帮孟绪初做针灸的医师提着包走进来,边擦汗边说:“我没来迟吧?”
孟绪初倏而抬眸看向江骞。
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江骞早就算准时间让医生来,否则无从解释怎么就这么巧,正正好打断这场谈话。
江骞冲医师点了点头:“没有,刚好。”又将孟绪初身上的薄毯裹紧,关怀备至般:“你现在的情况只靠按摩效果不大,得针灸一下才行。”
孟绪初偏过头,神情淡漠,显然心有不悦。
江骞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他下压的唇角,趁医师洗手时,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说:“别绷着脸,他会吓到的,万一把针扎歪了就不好了。”然后在医师转身的同时,自觉地后退两步让出位置。
医师是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人,有着中医特有的儒雅气质,温柔地问他:“今天特别难受吗?我看看。”
孟绪初这才将视线从江骞身上收回,转而对医师温和地笑了笑,“辛苦您了。”
——
三天后,慈善晚宴。
穆蓉不知道作了怎样一番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把请柬送了过来,而且不同于往年派秘书代劳,是亲自登门送到他到家里的。
只是那天孟绪初恰巧外出,没能亲眼见到她当时的样子。
晚会宴请各界名流,今年尤其隆重,地点设在市中心里,穆安集团建造的第一座国际酒店,集团每年的周年庆典都会在顶层的宴会大厅举办,慈善晚宴开到这里来还是第一次。
从傍晚起酒店周围就车水马龙,星光熠熠,红毯前汇集了无数演艺界名流。
而其他不方便、没兴趣在红毯前抛头露面的人物,则会由专车从另一条特殊通道进入酒店,全程不会被媒体打扰。
穆蓉在今年操办得尤为盛大,一来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集团大会选举造势,二来也是为了挽回被穆天诚糟蹋的名声。
孟绪初踩着点不早不晚地上了顶层,宴会大厅里已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楼下红毯接近尾声,从高处望去,尖锐的闪光灯化作碎钻般细微的光晕。
穆蓉大老远就迎过来,高跟鞋在光洁反光的地面上哒哒作响,笑意盎然地挽住孟绪初的胳膊:“绪初来啦,快快快跟姑姑一起进去。”
孟绪初也笑了笑,故作埋怨的:“先前一直没等到您的请柬,还以为您今年不准备叫我了。”
“哎哟!那怎么可能啊!”穆蓉连忙解释:“实在是今年太特殊,都给我忙昏头了,发现把你的请柬送漏了的时候我这心跳得啊,生怕绪初你有什么误会,这不当时就亲自给你送过去了吗,偏生又遇上你不在家,我这几天吶想到这个就不安心。”
她边说边瞧着孟绪初的脸色,但孟绪初始终只是淡淡笑着,半点心思都看不出,穆蓉一时也拿不准他愿不愿意信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么重要的一场晚宴,真正给贵客的请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的,要真忘了,无非是两个意思,一你身份太低可有可无人家看不上你,二就是压根不想请你。
而孟绪初只能是后者。
穆蓉一开始也确实动了不叫孟绪初的念头,毕竟现在她和孟绪初的关系不像从前那么毫无掣肘了。
穆庭樾那份遗嘱将她与孟绪初、与穆世鸿抬上了同一个平面,将他们变成了可以竞争的对手。
穆蓉也想通过这次晚宴提升一下自己影响力,最初把孟绪初和穆世鸿两家都划在了邀请名单外。
还是白卓看见了,大惊之下质问于她,要她一定把那两人都请过来,她才又惊又疑地听了儿子的话。
白卓始终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始终认为孟绪初和穆世鸿分庭抗礼那么久,不可能就这样平白无故让他们家捡了个空子。
虽然大家都对穆庭樾分配遗产的方式感到奇怪,但孟绪初自己不可能没有预期,如果他早就料到是这个局面会什么都不做吗?
本部是林承安一辈子的心血,他会眼睁睁等着其他人占据高位,再抢走本部,而丝毫没有应对之策?
穆海德最是表里不一,显然不会真的站在孟绪初那边,相比起来孟绪初其实是处于劣势的。
白卓虽然一时想不到他要怎么在三人里胜出,但他也绝对不会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前,就对孟绪初表现出敌对的态度。
“无论如何绪初一定请来。”当时白卓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穆蓉,一字一句道:“而且要像以前一样以礼相待。”他说:“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跟他作对过,犯不着这个时候去得罪他啊。”
穆蓉蹙眉沉思着。
白卓又说:“至于二伯,也好好地请来吧,毕竟唯独缺他们一家太打眼了,对我们的名声也不好。”
穆蓉其实不懂自己儿子为什么那么杞人忧天,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哪怕最后真让他们家捡了空子,也不一定就非要和孟绪初走成对立方,更何况现在还什么都没定下来。
想到这里,穆蓉心都凉了半截,怨自己这两天差点飘过了。
现在孟绪初就在他身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眉目在璀璨灯光下格外文雅,看不出丝毫攻击性,更不像有半点心机的样子。
但他越是露出这种模样,越是让人心惊。
大厅近了,孟绪初在礼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穆蓉亲切地帮他脱下外套风衣,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应生,堆出满脸笑:“绪初啊,你不会怪姑姑吧?”
孟绪初也笑起来,眸光像洒着点点宝石:“当然不会。”他说:“倒是您操办这么大的宴会辛苦了。”
“你理解就好。”穆蓉这才拍拍胸口,露出放心的模样。
孟绪初随手端了杯酒,拿在手上和穆蓉一同进了宴会厅,一路上被不少人拦下来寒暄聊天。
两人打发掉一波,穆蓉聊上头了,就问起他家里的小狗:“对了,那条马尔济斯怎么样了,你还喜欢吗?”
“能吃能睡,最近长大不少。”孟绪初笑着说:“真的很可爱。”
“那当然了。”穆蓉挤眉弄眼的,“那可是我精心挑选的,长大以后保管是百万级别赛级犬。”
孟绪初点头附和:“谢谢姑姑了。”
“小意思,”穆蓉摆摆手:“所以起名儿了吗,叫什么呀,要我说怎么也得伊莉萨白,伊莎贝拉这种才附和我们宝贝儿的气质。”
孟绪初抿了抿唇,“可……它不是男孩子吗?”
“男孩子怎么啦!”穆蓉一本正经的:“那男人还可以取女孩名儿呢,我们狗狗怎么不行?男女平等嘛。”
“……还是姑姑您有格局。”
“嗐,所以叫啥呀?”
提起自己精心构思的名字,孟绪初莞尔:“孟卫生纸。”他说:“真巧,也是四个字。”
“…………”
穆蓉表情出现短暂的空白,露出一种既觉得天杀的难听,又不敢说出来,还不得不找出刁钻的角度进行夸赞的,迷茫的表情。
半晌,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么……别别别别出心裁啊。”
只是她说这话的表情太过违心,孟绪初虽然真不觉得卫生纸难听,但还是不想让她继续沉浸在悲伤中,体贴地转移了话题。
他向斜前方扬了扬酒杯,说:“桑桑最近有得忙了?”
不远处,白桑正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身边围着四五个年轻帅哥,似乎都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小生,有演员也有歌手,个个殷勤谄媚,哄得白桑高兴了,就赏个笑脸。
穆安集团也涉及娱乐事业,下面那些娱乐影视公司原本都在孟绪初手里,但他大多时候没工夫管,不久前干脆直接交给了白桑,也算是他给穆蓉的一点表态。
穆蓉当然明白孟绪初此刻提及的意思,笑着说:“姑姑知道你看重那丫头,但也不能太惯着她丫,倒是给她哄得找不着北了。”
“桑桑有能力的。”孟绪初笑着移开视线,却在人群中看到了穆世鸿。
他应该也早就发现了孟绪初,并且盯着孟绪初看了很久,但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传来恶狠狠的怒意,而是沉沉地瞥开了视线。
略显反常的状态让孟绪初怔了一瞬,而后听到穆蓉在耳边说:“最近你可小心点他吧,马上要重选了,谁知道他会做什么。”
孟绪初略笑了笑,淡淡移回视线。
·
穆蓉的话倒是也没错,特殊时间点,小心些总没坏处。
晚宴食物丰盛,各色美食琳琅满目,但孟绪初肠胃不行,又嫌人多眼杂于是一口没碰。
等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大厅里出来,江骞没有陪他去晚宴,在外面把拍卖时要待的休息间打点好,又准备了简单的食物,就在门口等他。
拍卖会的大厅和宴会厅不在一起,温度比晚宴厅低,江骞就把风衣重新披回孟绪初肩上。
拍卖厅的二楼整层都是观赏台,分为若干个小休息间,贵宾们可以在里面观看到大厅里的全部活动,不受打扰地参与拍卖。
孟绪初的休息间在二楼正中央,视野的最好的位置。
踏进休息间时,孟绪初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尖吸了吸鼻子,末了又打了一个。
“怎么了?”江骞皱起眉。
休息间收拾得很干净,不存在有灰尘,难道是温度太低了?他将冷气调高些,又问:“冷吗?”
“……没事。”
孟绪初其实不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打喷嚏,但也没让江骞再把温度调回去,摇了摇头在沙发上坐下。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食物,一屉水晶蒸饺,一碗鸡汤挂面,一碗小米粥,分量都不大,和刚才晚宴里的珍馐比起来平平无奇,但孟绪初只有吃这些肠胃才能舒服些。
巨大的全景窗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会场逐渐热闹起来,宾客悉数到齐,拍卖开始。
孟绪初吃了两个蒸饺,正喝着小米粥时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掩唇咳了声。
江骞以为他是呛着了,帮他拍了拍背,可孟绪初非但没停下,反而咳得越来越凶,耳根都开始涨红,好半天才停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江骞给他顺着胸口,把他揽在怀里摸他的额头:“感冒了吗?”
孟绪初喝了几口热水勉强把咳嗽压下去,但喉咙依然泛着痒意,屏息着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
虽然他完全想不出在哪里着凉感冒的可能性。
楼下,穆蓉已经结束致辞,拍卖正式开始,这次的主要目的就是挽回慈善基金的声誉,是以拍卖的全是希望小学里孩子们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儿,有图画,也有工艺品。
他们随便卖卖,大家随便拍拍,主打一个情怀。
休息间里,孟绪初脸色越来越差,被江骞揽着怀里时不时就咳几声,很不舒服地皱着眉。
江骞轻轻搂着他,不断给他揉着胸口,劝道:“先回去吧。”
孟绪初先没说话,但确实感觉不太对,胸口闷闷地堵住,每次一咳就上不来气,头也开始发晕。
他没再逞强,点了点头,在下面一堆拍品里随意挑了幅画买下来,就当捐款了。
江骞扶着他把衣服穿好,就这么短短几分钟,难受好像突然加剧,等工作人员拿着拍卖单找他签字时,他握笔的手都在抖。
工作人员关上门出去的瞬间,他捂住嘴弯下腰,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往下栽,如果不是江骞把他抱住,他的额头大概会直接磕在桌角上。
感冒进展会这么快吗?
孟绪初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这样,直到嗓子里出现倒吸的声音,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因为过敏引发哮喘被送进医院的场景。
过敏……
孟绪初心尖猛地一抖。
他只对桃子毛过敏,通常只是起红疹,只要不吸进喉管里,根本不会引起哮喘,这么多年他只中学时犯过一次,就连江骞都不知道这事。
现在怎么可能……
但此刻不是追查缘由的时候。
让孟绪初心底发凉的是,在长达十年没产生过呼吸道反应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随身携带气雾剂的习惯。
第45章
宴会如火如荼进行着,中场阶段,孩子们被邀请上台为自己的作品做出讲解。
拍卖席上灯光暗下来,聚光灯交汇在台上,稚嫩的童声在大厅里回荡。
穆蓉站在台下,欣慰地拍手鼓掌,不时转身观察宾客们的神情,视线瞟上二楼,忽然发现正中间那扇的百叶窗全部合拢了,里面的情形半点窥探不到。
而那是她亲自安排给孟绪初的休息间,穆蓉细眉微蹙,不着痕迹后退几步,没入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招来助理低声问:“上面怎么了?”
助理一直跟在她身边,没接到特别的消息,摇摇头:“不太清楚,要去看看吗?”
今晚不能出乱子,穆蓉犹豫片刻,不弄清楚实在不放心,冲助理使了个眼色:“快去快回。”
助理领命转身,却被突然冲上来的小秘书打断。
台下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出他神色张惶,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才小心翼翼凑到穆蓉耳边,掩唇说了句什么。
穆蓉当即睁大眼,精致的妆容下露出惊恐的神色:“真的?!”
“千真万确!”小秘书快哭了,“现在可怎么办?”
助理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穆蓉猛地扶了下额头,像被吓得站不稳,连忙去扶,又被一把推开。
穆蓉揪着披肩来回转了两圈,一把抓住小秘书:“走走走,先去看看。”往前冲了两步又转过头,指着助理:“你留这儿,让小卓把场子看好!”
助理一个猛剎被钉在原地,看穆蓉着急忙慌跑远高跟鞋都差点甩掉,惊得懵在原地,好几秒后才掏出手机给白卓打电话。
穆蓉被小秘书领着闪出大厅往二楼的方向走,经过楼梯口时却又一个急转,朝着相反的方向拐进一部特殊电梯,直接被送到专用停车场。
这座停车场面积不大,是仅供自家人使用的私人车库,穆蓉搭着小秘书的手跑得气喘吁吁,觉得心脏一个劲儿直跳,忍不住问:“绪初他、他什么时候有哮喘啦?!”
“不知道啊!但听说,好、好像是过敏?”
“过敏死人吗?!”
“不……有时候也可能……”
穆蓉又差点晕了。
跑着跑着中途还被一人超了。
穆蓉指着前方拎着大包的白色残影,“那谁啊?”
秘书:“咱的医生!”
穆蓉当即觉得心尖拔凉拔凉:“医生、医生都跑这么快……”
在她的认知里,医生见惯生老病死,是最淡定的人群,医生都急了怕是不大好了……
穆蓉咽了咽口水,不由分说脱下高跟鞋,直接疯跑上前。
她是真怕孟绪初交代在这儿。
那可是孟绪初啊!在这个关口,在她的地盘,孟绪初要是出了事,八成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下的手。那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穆蓉赶着最后一刻跳上那辆保姆车,车门砰地合上,飞速开出去,把她掀得头晕眼花,拨着头发爬起来,就在后座看到了孟绪初。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孟绪初却比她喘得还厉害,靠在江骞身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极为艰难地汲取着氧气。
每一次呼吸,穆蓉看到他薄薄的胸膛凹下去很深,却半天都回弹不起来,好像那些空气进不去出不来,连肺也被抽成了真空。
江骞一刻不停地给他揉着胸口和脖颈,但他额角和颈侧的青筋仍然暴起,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医生扒着他的胳膊打了一针,又找出个小型制氧机,往他鼻腔里塞上鼻氧管。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孟绪初似乎好些了,至少胸腔不再痉挛,但看起来仍然呼吸困难。
穆蓉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慢慢挪进些,焦急问医生:“怎么不把那个、那个吸嘴儿给他用啊?”
医生茫然抬头,反应了两秒“吸嘴儿”是什么,无可奈何道:“我们这里没有支气管扩张剂。”
穆蓉大惊:“那怎么办?!”
医生实时监测着孟绪初的血压心率,摇摇头:“目前看上去不算太糟,先吸着氧吧,一切只能到医院再说了。”
“这、这……”
穆蓉不懂这些,虽然焦头烂额,但也只能听医生的。
她稍稍凑近些,伸了伸手又不敢碰孟绪初,只能轻声地问:“绪初啊……还行吗?”
孟绪初没什么动静,整个人都倚在江骞怀里,脸色一片煞白,冷汗浸透鬓发,微张着嘴唇不断急促地倒吸着。
江骞托着他的下颌,让上身微微前倾保持坐姿,但他的呼吸似乎总调整不过来,时不时就哽一下,然后喘息得更加费劲。
江骞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胸口,不断在他耳边低声哄着什么,声音听不出慌乱,眉头却越皱越深。
穆蓉隐隐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种无形的压迫,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却让穆蓉下意识挪远了些。
这时孟绪初却掀开了眼皮,他似乎恢复了些意识,无焦距的眼珠转了转,看向穆蓉,气息很弱:“……您、您怎么……”
穆蓉连忙拉住他的手,觉得这孩子掌心都是凉的,给他搓了搓,抖着嗓子说:“姑来看看你啊……没事儿的别怕啊……”
孟绪初很轻地笑了下,觉得看上去明显比他怕得多。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呛咳,江骞揉着他的胸口,紧张道:“缓一缓。”
孟绪初断断续续咳了一会儿,冷汗越出越多,眉心蹙起。
江骞立刻俯下身,捧住他的脸问:“想说什么?”
穆蓉也看到孟绪初嘴唇动了动,但似乎没发出声,她凑近了些,和江骞一起弯着腰,好半天才听到孟绪初吐出了几个。
他在说:不太对。
“哪里不对?!”穆蓉连忙道。
孟绪初闭着眼,疲惫地摇了摇头,冷汗顺着眉梢滑下,掉在眼尾,就好像他哭过一样。
江骞小心抹了抹他的眼睛,把他轻轻圈在怀里。
孟绪初嘴唇已经有点发紫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一直在发着抖,捏着大衣往里缩了缩,江骞就将他抱紧。
医院已经近了,孟绪初似乎也安静了一些,他外套里的白衬衫湿透了,江骞就解开扣子轻轻帮他擦着汗,还不断说些哄人的话。
这幅场景任谁看都是远超上下级该有的亲密,但穆蓉也没心思说什么了,只在江骞唇角贴上孟绪初耳畔时,稍稍偏过了头。
可就是很突然的,孟绪初身体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新一轮剧烈的咳嗽。
穆蓉猛地回头,在恐怖地咳喘声中看到江骞压紧孟绪初的心口,大声喊着医生,尾音差点变了调。
孟绪初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硬生生憋出病态的薄红,心跳变得很快,血压却疯了一样往下掉。
短短几秒给医生急出了满头的汗,他一面按着孟绪初的身体上下检查,一面不停地喃喃:“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忽然,他像是作出了什么恐怖的猜测,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问江骞:“脱离过敏源了吗?”
江骞猛地一怔。
医生狂吼:“吃什么过的敏!脱离过敏源了吗?!”
“……我知道的只有水蜜桃的毛。”江骞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无比艰难的:“但没吃……他甚至没有碰过。”
水蜜桃?
车上就这么大点空间,哪里来的水蜜桃?
医生愣在原地,转而看向穆蓉:“宴会上有水蜜桃吗?”
突然被点名,穆蓉吓得抖了下,结结巴巴的:“有、有是有但我不知道他他他……而且那些桃子都是削皮再摆盘的啊,我我我我上哪儿找毛去……”
天降大锅,穆蓉都快疯了,“真不是我!”
但江骞现在没功夫管她的申辩,目光沉沉地看着医生,又看向倒在他怀里几近昏迷的孟绪初。
孟绪初咳喘渐弱,但并不是因为好转,而是他连咳都咳不动了,嘴唇绀紫,张着嘴却吸不进空气,吸氧似乎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医生脸色难看得像要死掉,江骞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浑身的肌肉却都紧绷着。
空气一度陷入冰点。
忽然,江骞动了动,像察觉什么似的用力揽起孟绪初,他托着孟绪初后颈,觉得那里体温烫得不正常,扒开衣领一看,整个脖子都红了,遍布密密麻麻的敏痕。
穆蓉惊呼一声,用力捂住嘴。
江骞视线缓缓移到孟绪初的后衣领,那件浅驼色的、柔软舒适的大衣上。
他几乎是僵硬着手指把衣服从孟绪初身上扒下来,扔给医生,医生翻着衣领很仔细地看起来,浅色大衣混杂细碎的绒毛,不这样凑近了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
好几秒,他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似乎也感到难以想象的震惊:“真就是弄在衣领里面的……”
穆蓉直接瘫在椅子上。
后知后觉感到全身都在发凉,天杀的丧良心的,这就真是冲着把人整死去的啊!
她哆哆嗦嗦翻出一只塑料袋把衣服装进去,打结的时候手都在抖,偷偷去瞟江骞,却见江骞抱着孟绪初一言不发,像在用尽全力压抑着某种暴怒。
窗外光斑明明灭灭,有一瞬间,穆蓉似乎觉得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然后被路灯染成了血红。
医院到了,车子稳稳停在大楼前,一群医生护士抬着担架鱼贯而出,车门打开,江骞抱着孟绪初迈出一步。
不算寂静的夜里,医院大楼前循环播放的LED屏投下血红的光,把孟绪初惨白的脸映出毫无生机的红。
医生们快速伸手来接,轻微的颠簸下,孟绪初抖了抖,而后无意识蹙起眉。
下一秒喉头一阵痉挛,他惨白的手指攥紧江骞的衣领,猝然呛咳出一口血沫。
第46章
“穆安集团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于今晚盛大举行,但原定压轴致辞的孟绪初先生并未如约现身,有消息称他在内场突发重病被紧急送医,目前生死未卜……”
“据知情人士透露,自年初起,孟先生身体条件每况愈下,直至今日已难以胜任本部繁忙的工作,现在看或许并非谣言……”
“有目击者拍到穆安慈善基金主理人穆蓉女士,于宴会进行时匆匆赶往停车场,画面里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拎高跟鞋一路狂奔,俨然预示着事态的严峻……”
咣当!
穆蓉狠狠把手机砸进助理怀里:“谁写的?!”
“——胡说八道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现在什么人都能当记者了吗?!什么营销号都敢写我们了是吗?!”
助理手忙脚乱捧住手机,哆哆嗦嗦地搀住她,“您、您消消气,这是医院……”
寂静的医院走廊空无一人,穆蓉在助理的劝说下反复深呼吸,依然觉得怒火中烧:“杀千刀的缺德玩意儿,看老娘不恁死你!”
“您息怒啊!”助理哭嚎:“已经在处理了,但今晚上人多眼杂到处都是狗仔,确实不可能完全没有风声吶!”
“呵。”穆蓉冷笑一声:“你当我傻?瞒不瞒得住是一回事,照片儿怎么来的?!”
她尖长的指甲抽风似的指着手机,屏幕还没熄,上面赫然是她赶往车库时被偷拍的,足以成为一生黑历史的丑照。
“那可是私家车库!谁拍的,怎么拍的?!安保队干什么吃的?!我是养了一群猪吗?!都给我开了!今晚全部走人!”
助理大惊,整个安保部那可是浩浩荡荡上百人口,现在开了他上哪儿找一支替补的吶!
“你真的,您您您先别急……”
穆蓉气得眼冒金星,只觉得血压要爆上两百,捂着后脑晃悠,助理连忙给她搀住。
好在即便再生气,她也记得自己还在医院,尽量把火气忍了下来,压着嗓子:“还有公关,公关也死了吗?这种乱七八糟的新闻不删留着过年吶?你家缺这口吃的?”
助理欲哭无泪:“删删删,已经在删了……”
“给我删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不许留,再找家正经新闻社发稿子辟谣,就说人绪初好着呢,屁事儿没有,叫那些人别一天天的瞎操心,和他们有屁大点儿关系吗?!”
“我明白我明白。”
穆蓉长长呼了口气,又说:“还有那些营销号,要是再敢逼逼直接全封了,给他们脸了还……”
助理赞叹:“老板威武!”
穆蓉冷哼一声,余光瞟到走廊尽头江骞合上门出来,立马收敛了神色,理了理头发款步上前,低声问:“怎么样了?”
江骞没什么表情,视线从穆蓉脸上略略划过,点了点头:“还好,有点烧。”
他说得轻巧,其实不只是烧,到医院时孟绪初呼吸困难已经很严重了,医生紧急做了气管插管,好不容易血氧上去了,又并发肺炎,烧没退下来,人也没醒过来。
江骞对其他人一向话少,不轻不重地交代了一下,也不管穆蓉信不信,信多少,只点头道了谢:“今天辛苦您了。”
“哎哟不辛苦不辛苦。”穆蓉立马摆手,又咬了咬唇,神色十分犹豫。
江骞:“您可以直说。”
穆蓉就叹了口气,“小江啊,今天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但你放心回去我一定彻查,该报警报警,该整顿整顿。”
江骞闻言勾了勾嘴唇,没说好没说不好,也没评价报警整顿到底有没有用,总之这种文雅的应对方式都不是他的作风。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转告的。”
见对方似乎真没把事算在自己头上,穆蓉悄悄松了口气:“绪初那边有什么照顾不过来的尽管叫我,我随时都能来帮忙。”
江骞点头:“谢谢。——您能把东西给我吗?”
“什么?”话题转换太快,穆蓉懵了一秒。
江骞向后指了指:“衣服。”
“哦!”穆蓉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招手让助理把长椅上的袋子拎过来:“瞧我这记性……但不扔掉吗?”
江骞淡淡道:“还有点用。”
他没多做解释,穆蓉也不好再多问,只说:“那东西就给你了,袋子我都密封好了,你小心别再让绪初碰到。”
她把袋子递出去,彻底交到江骞手里前又紧了紧。
“怎么?”
江骞抬眸,眼里散布着细细血丝。进医院到现在,他衣服没来得及换,脱下西服外套后只穿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
一路兵荒马乱下来,衬衣脏了皱了,还残留着当时抱孟绪初留下血迹,星星点点从领口散开,又喷溅在下颌。
江骞原本就不是斯文儒雅那一挂,从前跟在孟绪初身边还会稍稍收敛,脱离镇压后凶狠的原貌就从每一个缝隙里倾泻外露,散布的血迹更让他看上去暴戾无常。
穆蓉手心已经开始发凉,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你要不……把脸擦擦?”
“没关系。”江骞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穆蓉欲言又止:“别吓着绪初……”
·
穆蓉走后,夜已经深了。
江骞回到特护病房,里面光线很暗,孟绪初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只有监护仪器滴滴闪着发出微弱的光。
他嘴里还插着管,连着一台呼吸机,江骞看不懂上面的参数,只好认真看着孟绪初。
孟绪初没醒,眼皮轻轻合着,整个人极度安静,像一幅静止的画,甚至连睫毛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大概是睡着了吧,江骞这么想,但当他从额角描摹到孟绪初的眉眼,再落到一簇簇纤长却静止的睫毛时,又感到一种窒息的崩溃。
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孟绪初睡眠很浅,哪怕睡着了睫毛也会轻轻的抖着,轻微的声响都能将他惊醒。
江骞垂下眼,不敢再看他的睫毛了,这种静止的美丽只说明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他还昏迷着,还痛苦着,还一点意识都没有。
但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孟绪初。
看他乌黑的头发,细长的眼尾,和因为低烧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嘴里那根长长的管子,忍不住想这么长的管子插进喉咙里该多疼呢?喘不上气的时候又有多难受呢?
想到这里又垂下头不敢看了,须臾,又再次抬头,不可控制地用痛苦的想象来折磨自己。
就这么循环往复,直到精疲力尽。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今天没有雨,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世界是乳白色的。
江骞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孟绪初床边,他动了动,抬起头,正对上孟绪初乌黑的眼睛。
他醒了?!
就像是一簇电流蹿上脊背,江骞骤然清醒,蹭地站起来,甚至掀翻了椅背,又猛地弯下腰凑到床边。
“什么时候醒的?难受吗?怎么不叫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憋了一晚上,他一连吐出一串问题,听得孟绪初又闭上了眼。
话刚出口江骞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孟绪初不知道醒了多久,但他说不了话,又没力气,连眼皮都是虚虚掀着,怎么能叫得动他呢?
“怪我怪我……”江骞喃喃道,立刻按铃叫医生,自己又凑到孟绪初身边观察他的状态。
孟绪初看起来不是很好,可能是疼的,脸色惨白,不断出着冷汗,胸前轻轻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却好像还是扯得生疼,不住地皱眉。
他颈侧皮肤在轻微地颤动,白得透明,又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有瞬间江骞荒唐地觉得,这么薄的皮肤,竟然不会被那根又长又粗的管子戳破吗?
念头一经冒出,又被自己迅速打上愚蠢的标签。
但潜意识不经理智的思考,只会被所见所感实实在在地影响。
江骞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把那种念头当真了,觉得孟绪初的皮肤很轻易就会破掉,很想帮他捂一捂或者揉一揉,手伸出去时却又猛地顿住。
他看见自己手很脏,浑身都残留着昨天的血污。
明明穆蓉已经提醒过他了,但他一看到孟绪初就全都抛到了脑后。
江骞突然陷入两难的境地。
孟绪初看起来很难受,但他没办法抱他,更不敢碰他,怕弄脏他的脸颊,也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血会害怕。
一双手就这么悬在半空,指尖仓促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握成拳头,极度克制地收了下去。
“等我,”他在孟绪初耳边急切道:“等我一下宝贝。”
说完径直去了洗手间。
他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手上的污渍,又用清水狠狠搓了几下脸,将早已干涸的血迹一点点清除。
出来时医生护士已经围在床边,江骞快速上前,看到孟绪初痛苦地皱着眉,而医生正在给他拔管!
一位护士手按在孟绪初肩上,温柔地安抚:“没事,放轻松一点,很快就好了,放松……”
但孟绪初非常疼,全身都不停地颤抖,似乎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医生使了几次,竟然没拔出来,头上出了些汗。
江骞站在边上既想上前,又不敢贸贸然行动,生怕打扰到医生弄得孟绪初更难受。
医生擦了把汗,抬头看见江骞,立刻招了招手:“快快快,帮我把他按住,哄一下。”
护士给江骞让出位置,江骞定了定神上前,按照医生的指示轻轻按住孟绪初的肩膀,才发现他浑身都绷得很近。
他心里一惊:“这么疼吗?”
“拔出来就好了。”医生说:“他指标到了,能自主呼吸,现在还肺炎不能一直留着这个了,快把他按住,疼一下就过去了!”
如果说孟绪初刚醒过来是浑浑噩噩,拔管是痛不欲生,那医生的话足以把他再气厥过去。
什么叫疼一下就过去了?!
孟绪初觉得照这疼发是过不去了。
他气得喘了两下,吓得江骞连忙给他顺胸口,低声哄着:“乖,乖,我们听医生的,你还在发烧。”
孟绪初沉沉闭上眼,疼得眼尾通红,睫毛湿漉漉颤着。
江骞压住他的肩膀,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发:“很快就好了,放松啊宝贝……”
医生又拿起管子。
“唔!”
孟绪初痛苦地皱起眉,脖颈难耐地微扬,绷紧成细弦般的弧度,冷汗蹭蹭往外冒,喉间拖拽的异物感让他几欲作呕。
江骞抱着他,拨了拨他汗湿的额发,就看到他鼻尖也红了,眼尾扑簌簌掉下几滴泪珠,每一滴都砸在他手上。
第47章
拔完管后,通常两到三天可以开始进食,但孟绪初的恢复时间还要长些。
他喉咙被剧烈的咳嗽弄伤了,管子拔出来的瞬间还带出一点血丝,趴在床边不停地干呕,医生怕他把嗓子吐得更坏,不得已给他打了次止吐针。
“至少四天。”医生竖起四根手指:“第四天在我监督下喝水给我看,不吐不呛才能碰流食,这期间什么都不能吃知道吗?”
孟绪初斜倚在江骞身上,虚弱地闭着眼,仿佛与世隔绝的脆弱人偶,没有半点要做出反应的意思。
医生又把目光投向江骞,眼里带着警告。
江骞:“……他说他知道了。”
“……行吧。”医生还想说什么,但看孟绪初现在这模样实在糟糕,心下也流露出些许不忍,叹了口气,对江骞说:“先给他收拾一下吧,我待会儿再进来。”
江骞点头道了声谢。
病房门咔哒合上。
江骞想了想,先起来把所有窗帘都关紧,打开灯,再扶孟绪初靠在枕头上,蹲在他身前轻声问:“给你换件衣服擦擦汗?”
孟绪初出了很多汗,像刚受过一场酷刑一样,衣襟全湿了,碎发贴在脸颊,发梢眉眼一片湿濡,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只是这种时候狼不狼狈都是次要的了,江骞知道他一定受不了全身黏黏糊糊的感觉。
果然孟绪初睫毛动了动,似乎在得到享受却要被看光全身的羞耻,和维持尊严但必须忍受黏腻的痛苦中纠结了一下,然后果断选择放弃尊严,很轻地点了下头。
江骞不由勾了勾唇,在他耳侧拍了拍,起身去接了一盆热水过来。
他先帮孟绪初把身上擦了擦,大概是有点不自在,孟绪初全程没睁眼,抿着唇偏过头,脸色越冷耳尖就红得越厉害。
江骞本想逗他两句活跃下气氛,但怕逗过了惹他生气再更难受,又怕他脱|光|了会着凉,终究没开这个口,快速擦了擦就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薄薄的病号服衬得孟绪初身板很弱,江骞就用毯子给他裹住,再换了张毛巾慢慢擦脸和脖子。
孟绪初脸颊很冰,江骞下意识用热毛巾捧住他的脸捂了一会儿,直到热腾的水汽把他脸颊蒸出些粉色,孟绪初才徐徐睁眼。
他额前的头发被拨开了,秀丽眉眼一览无余,热气浸润下,乌黑的瞳仁愈发深刻鲜明。
江骞差点被这一眼看得心尖发颤,迟疑道:“怎么了?”
孟绪初垂下眼睫,视线往下,定格在他沾血的衣领,他神色很淡,江骞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也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孟绪初一直是有点洁癖的,江骞看着自己身上早就不太干净的衬衫,心里有点发紧。
他确实没来及回去换衣服,虽然他不是那种时刻陷入自我怀疑的人,但多少也会在意孟绪初看了会不会不舒服,他有没有在嫌弃自己。
江骞咳了一声,抬手捂住孟绪初的眼睛,“先别看了。我等下就回去换,再洗个澡。”
孟绪初抿着唇,依然没说话,却也没像江骞担心的那样推开他,江骞只感到他睫毛动了动,随即很轻微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嫌弃的意思吗?江骞心里蓦地一松,揽着孟绪初的肩,觉得孟绪初这个样子很可爱,一时没忍住在他后脑轻轻揉了揉。
·
医生在外面等了很久,给够了时间才推门而入。
孟绪初看着好多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裹在毯子里,脸颊竟然都红润了些,虽然精神仍然不济,眼神没什么焦距,但至少不再是先前那副马上要驾鹤西去的样子了。
医生啧啧称奇地看了一会儿,又观察了下他的呼吸和血氧,还是给他戴上了鼻氧管。
江骞皱眉:“还是不行吗?”
医生唔了声:“其实还好,但给点氧能好受些,等下要是觉得没事了可以自己先摘掉。”
他说着弯下腰,“就是你这嗓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
孟绪初闻言,下意识张了张嘴,是能发出点声,但也直接疼得他倒吸口气。
“别——”江骞连忙护住他的脖子。
医生也紧张地伸出手:“祖宗诶别说话!”
他一脸严肃地警告:“记住了,不管能不能出声这几天都别说话,不想以后变成公鸭嗓就给我好好养着嗓子!”
孟绪初又绝望地闭上眼。
医生警告够了,勉强恢复了点白衣天使和蔼的神情,安慰了几句,又交代了江骞几句,从托盘里拿出几袋输液袋,继续干正事。
孟绪初不能喝水不能进食,生命体征只能靠输营养液维持,他又还有点肺炎,总是不高不低的烧着,光输液就是好几袋。
扎针前孟绪初忽然动了动,把手移开,医生捏着针头懵了,抬起头,“干什么,别乱动啊。”
孟绪初摇了摇头,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因为嗓子疼而格外费劲,半晌只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肘窝。
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江骞眉心却狠狠一跳:“你要扎肘窝?”
孟绪初点了点头。
“扎那儿干嘛啊?”医生完全不理解:“那儿多疼啊,你本来就容易出淤青,待会儿肿起来活动都受限。”
孟绪初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只能放弃解释,执着地坚持不扎手背。
江骞怔了几秒,渐渐懂了他的意思,“你还想去开会?”
集团大会就在后天,是权利更迭的重要节点,缺席等于自动弃权。孟绪初现在变成这样,那个人对孟绪初下这种死手,大抵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孟绪初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意,他们越是不想让他到场,他越是要去,而且要好好地去,半点勉强都不肯显露。
江骞既觉得他疯了,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孟绪初的作风。
类似的情况,他刚到孟绪初身边时就体验过一次。
那是孟绪初刚把他的亲生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后的一个星期,也是他坠楼摔断小腿后的复健期。
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十分混乱的时间点,穆海德半退,林承安去世,他失去了最支持自己的人。
当时所有人都说他对亲生父母赶尽杀绝遭报应了,残废了,瘫痪了,被彻底放弃了。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他偏偏就出现了,在集团大会上好端端走上主位,还宣布此后他将会代理行使董事长的一切职权。
江骞陪他出席了整个会议,又陪他在总部视察了一整个下午,他全程没表现出丝毫不适。
就是这种亦真亦假的状态,混合着流言蜚语,时至今日都没几个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关于他的一切都只能依靠猜测。
那个时候,江骞还没有得到孟绪初的丝毫信任,孟绪初会带他出席那种严肃的场合,只不过因为他表面上是穆庭樾安排过来的。
所以江骞也没能看到孟绪初那天真实的状态,刚一到家,他就被孟绪初使唤去院子里浇花。
孟阔大老远来接他们,江骞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是早春,傍晚太阳落了,风还很凉,孟绪初走上门前的台阶时,撑住了孟阔的手臂,撑得很用力,用力到像在发抖。
记忆里被夜风模糊的画面在眼前重迭,逐渐清晰起来。
江骞透过现在,终于恍惚清楚了当时孟绪初真实的样子,真的很倔。
孟绪初没察觉到江骞的神情,也没意识到他忽然沉默了良久。
他只是摁着自己的手臂,对医生做出了一个口型:快点。
他清楚自己的体质,一输液手就会肿,哪怕只是普通的感冒,输一天液下来也会青青紫紫像病入膏肓。
昨天他昏迷着不清楚情况,现在手背已经有点青了,再继续扎下去,大会那天绝对消不了,他绝不允许自己带着这种象征弱点的痕迹,出现在那群人的面前。
“可是,这……”医生依然犹豫不决,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江骞。
江骞沉沉注视着孟绪初,半晌他叹了口气,妥协道:“听他的吧。”
曾经没人拗得过孟绪初,现在依然不会有。
看着尖锐的针头刺进手臂血管里,孟绪初紧蹙的眉心才稍稍松缓,好像他根本不在乎疼不疼,只关心事情有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
江骞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心里腾起难言的压抑与烦躁。
但孟绪初没精力注意到他,醒来到现在他的精神已经支撑到极点,松懈下来后很快就在手臂若有若无的刺痛下昏睡过去,留下江骞一个人心结难舒。
江骞在医院守着孟绪初到下午,眼睁睁看着他肘窝扎针的地方逐渐肿起来,手臂变得冰凉。
大概是疼痛经久不散,他在睡梦中也难掩痛色,呼吸时浅时重,眉心蹙起,手指不自觉地发颤。
江骞充了好几个热水袋给他暖手臂,又捂着他的手,不停给他揉搓指尖,直到冰凉僵硬的手指逐渐恢复正常的柔软。
再抬起头,又是傍晚,窗外太阳落山了,和记忆中那个早春的傍晚很像。
他脑海里浮现起晚风中萧索的背影,当时孟绪初颤抖的手指此刻也在他掌心里颤抖。
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苦闷袭来,积郁已久在心里轰然爆裂。
江骞痛苦地埋下头,哪怕知道孟绪初不可能任由别人欺负,哪怕知道孟绪初或许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他也依然觉得痛苦。
因为他也知道,孟绪初和穆家的心结不止这一点,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和必须弄清的真相,他的惩罚或许是缓慢的,长久的,一点一点去掠夺、瓦解、再彻底颠覆。
但江骞不同,江骞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只热衷于直截了当的厮杀。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不影响孟绪初的情况下做点什么,好让自己不至于被愤怒吞噬。
·
孟阔推开病房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里面没有开灯,江骞坐在床前,握着孟绪初的手指,头埋得很低。
孟阔看不见他的表情,但黑暗里那一点模糊的轮廓,就足以让他嗅到极为不寻常的气息。
江骞看起来很压抑,很痛苦,像处在某种情绪的临界点,稍微一碰,积压的愤怒就会无声地爆裂开。
孟阔心惊肉跳,又去看孟绪初,只看到一截苍白消瘦的下颌。
他似乎还好,只是睡着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偶尔不太舒服时,呼吸会轻微加重。
房间里氛围太过压抑,孟阔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骞哥?”
没人应。
他又硬着头皮喊了声。
江骞才终于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脸转过来,孟阔对上他暗沉沉的眼睛就是一惊,差点舌头打结。
“你你你你……”他努力稳住心神,“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
江骞没说话。
孟阔不由头皮发麻,觉得今晚的江骞实在太不一样,但又说不清哪不一样,虽然这人平时也不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不至于让人打从心底里发怵。
好在江骞没说什么,半晌甚至点了点头:“也好。”
他站起来,交代了孟阔几句,拿起自己的外套拉开病房的门,在孟阔颤巍巍的目送下离开了医院。
·
深夜,走廊。
孟绪初的宅子里只有熟睡中的王阿姨,江骞没有开灯,在储物室的隔间里拿出那只密封好硬质塑料袋,半透明的外壳下,赫然是孟绪初穿过的那件浅驼色大衣。
手机震了一下,江骞从衣兜里拿出来,是一只他从未在孟绪初面前用过的,异常老式的滑盖手机。
屏幕微光将他冰冷的下颌映亮又熄灭,短信里只有一个简短的地址。
他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关上储物室的门,拎着袋子转过走廊拐角,消失在黑暗深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其实就是我憋不住了,我要锤人
第48章
一片漆黑。
周遭笼罩着刺骨的寒意,穆世鸿被五花大绑扔到地上,脏水飞溅进眼睛里。
“……!!”
嘴上贴着封条,他只能含糊着暗骂。
啪——!
灯光接二连三亮起,冰冷光线刺痛眼球,穆世鸿被刺得狠狠闭眼,好一会儿才复又睁开,渐渐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像一座屠宰场专用的冷冻库,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冰柜和停止运作的传送带,中央有个透明的,像蓄水池一样的巨大容器。
只是没有冻肉,也没有悬挂起来的动物尸体,虽然寒气经久不散地萦绕着,但气温没有低到零下,蓄水池里的水还浑浊地荡漾着。
而他正坐在容器前十几米的空地上,地面凹凸不平带着水渍,仔细看竟然是没冲洗干净的血迹!
血水打湿裤子,腥臭味冲上鼻尖,穆世鸿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冷冻库面积很大,四周都站着黑衣服的保镖,个个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少说得有十几二十个。
他身后也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是外国人。
那人粗鲁地攥着他的衣领,扯开他嘴上的胶带,刺鼻臭味瞬间更重了,他当即趴在地上干呕起来。
这时正前方的金属门打开,走进一道高瘦的身影,比其他黑衣人还要高上一些,身形更为劲瘦,像一段挺拔的竹子。
“砰”的一声,门又重重合上。
穆世鸿似乎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哑着嗓子高喊一声:“谁?!”
下一秒就被身后的保镖一脚踹到地上,空旷室内回响不绝。
来人挥了挥手,保镖就退后一步。
穆世鸿喘着粗气抬头,入眼是一双高帮帆布鞋,黑色休闲裤,和白色T恤,这个人穿着简单得现在的场景格格不入。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布满青筋的手背显出不可小觑的力量感,但更让穆世鸿为之变色的,是他右手上的东西。
一只半透明的硬质塑料袋,依稀可以辨认出里面的物品。
穆世鸿咽了咽口水,在逆光下抬头努力去看那个人的脸,终于在光线交织的某一瞬,看清了他鸭舌帽下的眼睛。
“江……江骞?”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而后发出一声怒吼:“江骞!”
“——你他妈绑的老子?!你他妈敢绑老子?!臭王八羔子活腻了吗!——啊!”
脊柱剧烈一痛,他又被人踹倒,脸贴在地上
江骞把袋子扔到一边,蹲下来:“大晚上动这么大气?”
穆世鸿做梦也没想到绑他的人会是江骞,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血佬,在他眼里不过是孟绪初身边的一条狗。
“你他妈——啊!”身后的黑衣人将他踩得更狠。
江骞好整以暇看他哀嚎了一阵,才略作制止:“放尊重点。”。
他抬了抬手,手下就把穆世鸿拎起来摔到一边,绑在一块水泥柱上。
穆世鸿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受过这种牲口一样的对待,全程嚎叫,骂得一句比一句脏。
“啪!”手下一个巴掌甩过去,穆世鸿被扇得倒在地上,像是直接扇蒙了。
江骞叹了口气,慢悠悠走到他身前,“安静了?可以好好说话了?”
穆世鸿噤了声,皱眉打量起江骞,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蹭着水泥柱坐起来。
江骞拉了拉他脏污的衣服,又扭头看了眼四周,谦和道:“实在不好意思,亚水不是我的地盘,场地简陋,人手也不够,您担待一下。”
场地是简陋,但人手可不少,穆世鸿警惕地打量着江骞:“你想做什么?”
江骞轻笑:“我以为你很清楚。”
“好,好……绑架是吧?”穆世鸿喘着粗气:“要多少你说,百万?千万?还是亿?孟绪初让你来的?”
江骞不说话,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穆世鸿咽了咽口水,从最初的暴怒中冷静下来,试探道:“你现在还有机会,放了我,我给你钱。你没必要这么为孟绪初卖命,拿了钱远走高飞不好吗?我保证不追究。”
江骞蹲下来,手肘搭在膝盖上,似乎意味着两人都进入了和平交流的阶段。
“是吗?”他说:“可是他也给得很多,而且好像比你更有信用一点。”
穆世鸿说:“他给多少,我都翻倍。”
“这么大方?”江骞夸张地“哇”了声,又说:“可是你对他都下那种死手,我怎么知道万一我放了你,你会不会也对我下手啊?”
穆世鸿闭了闭眼:“你跟在他身边也这么久了,他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给你好脸色只是为了利用你!但我现在做的都是为了活命,我会用自己命骗你吗?!”
他不遗余力地游说:“放心,我们家和他的恩怨不会牵连到你,我只是为了自保,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等于是在等他先弄死我!”
江骞若有所思点点头:“有些道理,但他为什么一定要弄死你?”
穆世鸿一顿,眯着眼打量他一会儿,轻笑一声:“你也不用来套我的话。”
“他不过就是为着林承安的死怀恨在心,想弄死我们全家。可再恨有什么用,人又不能活过来,林承安早就是是一摊烂肉了。”
林承安的死,江骞只是听人说过,是一场令人唏嘘的悲剧,在集团周年庆典的前两天十足从楼上摔了下来。
恰恰那年庆典办得尤为盛大,为了不影响程序,他们甚至没有发丧,直接火化。
孟绪初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盒骨灰,而所有人全在市郊的庄园里,为公司的事业版图取得新飞越而彻夜狂欢。
直到一个月后,作为集团创始人,林承安的死讯才被公布,并举行葬礼。
江骞叹了声:“话不该这么说,当年确实是你们做得不厚道。”
“还要怎么厚道?”穆世鸿嗤笑:“他死得多晦气啊,脑浆都摔出来了!不火化留着过年吗?还在那么大好的日子,难道要我们所有人什么都不做就给他哭丧吗?!”
“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年都给他吊丧吗?!穆安究竟是姓穆还是姓林?!”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轻哼一声:“说到底也是他自己多事,非霸着位子不肯退,这把岁数享享清福不好吗?”
“——不过就是个搞技术的,他知道怎么做生意吗?!这么大的家业还不是我们哥几个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居然还想跟我哥争一把手的位置……”
江骞点点头,“可我怎么听说你们穆安创始前,第一笔资金都是林家给的?大半都是林小姐的嫁妆?”
穆世鸿不说话了,挑起眼皮看江骞,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可笑。
半晌他挤着眼道:“林涧都嫁给我哥了,她的钱不就是我们家的钱么?——啧,你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再过几年你就懂了,年轻人。”
“还有那个孟绪初,”他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他真是什么好人?林承安不过是养了他几年,教了他几年,他连自己亲生爹妈都不放过,能有多爱戴他?”
他勉力坐直,向江骞凑近,“他不过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弄掉我们一家,好霸占集团,还显得他情深义重。人吶,为名为利,唯独不为情。你还是太天真了。”
江骞垂下眼,目光岑冷地注视着他:“这些话你敢当着他的面说吗?”
穆世鸿喉头一哽。
江骞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不敢。”
——“但你敢对我说。”
他笑起来:“挺好的。亚水的确不是我的地盘,你不怕我我也不能说什么。”
穆世鸿移开眼,不再多言:“就这样,我给钱,你放了我,我送你出国。”
江骞笑得更大声,以至于不得不捂住嘴,肩头颤动:“抱歉抱歉,”他伸出手:“实在太好了,没忍住。”
穆世鸿眼神闪动,露出一种莫名其妙怀疑的眼神。
好半天江骞才止住笑,恢复正常的表情,但依然有些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孟绪初派我来的?”
穆世鸿眉心狠狠一跳。
“就像你说的,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所以我今天请你来,”江骞指了指自己,又点了点他的胸膛:“只是单纯出于我,对你,的个人恩怨。懂吗?”
穆世鸿怔住了,他自问从未和江骞有过深交,更谈何恩怨?
但这个他曾经从未放在眼里的人,此刻却显露出一种极为恐怖的威慑力。
不是猛兽暴怒时呼啸的怒吼,更像毒舌吐着芯子缠上你的后颈,穆世鸿渐渐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眼中流露惊疑的神情。
江骞有点耐心耗尽,“懂吗?”
穆世鸿一抖,下意识点头。
江骞这才松口,把脚边的袋子拿过来,取出里面的浅驼色大衣。
穆世鸿脸色剧变。
“怎么,没见过吗?”江骞挑眉:“你应该很熟悉。”
他拿着衣服靠近,作势要捂在穆世鸿脸上,穆世鸿惊恐地弹开。
江骞啧了声:“怕什么,只是件驼绒大衣而已。”
穆世鸿退到角落:“你、你想杀了我?”
“怎么会,”江骞莞尔一笑,“一件衣服怎么能杀人呢?”
他扬了扬手,手下就接过大衣,在穆世鸿惊恐的摇头中,一步步靠近,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穆世鸿剧烈挣扎起来,只是他越挣扎,空气就越稀薄,窒息的恐惧从咽喉弥漫。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重压减轻,一口大空气铺天盖地贯入鼻腔,让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别紧张,”江骞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想找你确认一下,这么多次漂亮的意外,是不是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穆世鸿大口呼吸,沉沉地盯着他,缺氧下大脑还在飞速转着,看江骞疯成这样,暗暗揣测孟绪初那边是不是真的不太好。
江骞没那么多耐心等他说话,又一抬手,手下会意地再次用那件大衣压住穆世鸿的口鼻。
就这样循环往复多次,直到穆世鸿深切感受到了窒息的美丽所在,江骞才稍稍收手。
“让我猜猜,”江骞自言自语般:“你没这么大本事,他过敏的事你应该也不会太清楚,是穆海德?”
他看着穆世鸿的表情,逐渐了然地“哦”了一声:“是穆海德指使你做的。”
“谢谢你告诉我。”
穆世鸿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
“想知道?”江骞抬起头想了想:“你认识的人里确实有一个知道一些。”
“……谁?”
哪知道江骞丝毫没有卖关子,反而迫不及待般直截了当:“穆庭樾啊,你去问他吧。”
穆世鸿终于露出了极度惊恐的神情,“你、你!……”
他尖叫着想要逃,却被几个五大三粗的黑衣保镖死死按住,贴脸着地,眼前只能看见江骞洁净的鞋面。
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江骞突然笑着问他:“想不想当鱼?”
惊惧之下,穆世鸿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身体腾空,几个保镖直接把他架了起来,往不远处的蓄水池拖去。
穆世鸿浑身一抖,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挣扎起来,只是为时已晚,他被人用绳子捆着,直直扔进了水里。
浑浊水面铺天盖地而来,侵入鼻腔,灌里肺里,是比刚才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窒息。
他在水里翻腾、挣扎,真就像一只离岸的鱼。
水池边守着十几个保镖,每隔一会儿就把他拎出来晾一晾,等气喘匀了再扔进去。
不远处,手下升起一盆火,江骞将大衣扔了进去,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水里求救的“鱼”。
离开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别死了,天亮就放回去吧。”
——
从冷冻库里出来,江骞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服,径直又去了医院。
彼时天光渐亮,病房里的窗帘悉数拉开,淡青色的晨光自窗台弥漫,如烟地缓缓倾洒在床铺桌角。
床上却没有人。
江骞心往上提了提,下一秒洗手间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孟绪初的病房近乎类似于一间酒店大套房,设有简易厨房和会客区,甚至还有一间陪床专用的小客房。
江骞此次回去,不光是为了洗澡或者找人出一顿气,主要是收拾几件换洗衣物,打算后面几天就住这儿了,一步也不挪动。
从入口到洗手间,还得先经过会客区,江骞放下包循着响动向前,心里仍是不太平静。
转过拐角,看到洗手间门紧闭,下方的缝隙里溢出一丝暖光,果然是有人在里面。
难道是孟绪初?
他就能下床了?!
江骞不可思议挑起眉,对孟绪初的身体素质没有丝毫信心,瞬间想到刚才那声响是不是他摔里面了,当即就要推门。
“——快快快,赶紧清好起来了……”
江骞手指戛然而停,门内传出孟阔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是几声嘶哑的气声,显然是孟绪初的,只是过于轻微,隔着一道门板,完全听不出说了什么。
“哎哟祖宗诶,”孟阔无可奈何:“泡打一次就好了嘛,你头又不脏,等下骞哥回来了!”
“@#%%¥……”
“你不怕他?他骂的是我你当然不怕了!”
“#%&……”
“行了住嘴——什么护发素?不是……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啊?我平时洗澡一泵洗发水洗完全身了都……”
原来是偷溜去洗头了。
里面水声混合着孟阔抑扬顿挫的嗓音,听起来鸡飞狗跳,江骞收回手,不动声色倚在门边。
“清干净了呀,哪儿没干净啊,咯吱咯吱了都搓得……”
“天你真是我清汤大老爷,怪不得回回洗澡得个把小时呢,合着您翻来覆去造呢?”
“我们都两三分钟就出来了……”
孟阔持续不断地输出,直到某位失声人士再也无法忍受,浴室里回响起极为嘶哑的震怒:“两三分钟?!烫头猪都不止这么点儿!”
孟阔骤然噤声,上一秒还无法无天,下一秒就唯唯诺诺,看来孟绪初即便失声也威严犹在。
江骞掩唇压下上扬的唇角,继续默不作声等着。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洗手间里水声渐停,有人开始走动,孟阔偷偷摸摸的:“快,赶紧出去吹干,趁骞哥回来前整理干净案发现场,他保管不知道你已经洗过头了!”
孟绪初似乎对他很无语,江骞不聋不瞎嗅觉灵敏,那么浓的橙子味洗发水,他看不出来还闻不出来吗?
转眼间,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前,门把转了转,江骞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
咔哒,门轻轻打开,暖光外泄,孟阔悄悄咪咪支出半个脑袋,先往左望,看到没人松了口气;再往右望,霎时和江骞四目相对,登时一个激灵,脚下一滑,“嗷呜”向后往孟绪初身上栽去。
江骞撑住门框,几乎是瞬间闪进半个身子,一伸手臂把孟绪初捞了出来,孟阔就直愣愣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茫然无措。
他都没看清江骞的动线,只觉得眼前花了下,孟绪初就从他身后跑去江骞怀里了,全场受伤的只有他自己的尾椎骨。
“卧槽……”孟阔喃喃道:“大变活人吶骞哥。”
地上湿漉漉还带着泡沫,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孟绪初不想看他一直摔在地上,朝他伸出手。
他身上就一件浴袍,手臂内侧扎着留置针,皮肤轻微肿起,青紫的痕迹在周遭蔓延,小臂修长,五指纤细。
江骞不觉得这样一双手能拉得起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按着他的手腕压下去,上前把孟阔拎了起来。
孟绪初没什么负担地收回手,懒懒地倚到门框上。
江骞状似随意地开口:“我记得医生好像说过,怕着凉加重病情,这几天最好不要洗澡洗头?”
孟阔一僵,慌忙躲开眼神,龇牙咧嘴捂着屁股,用夸张的演技转移注意力。
孟绪初倒是镇定,心理素质摆在那里,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平静地回视江骞。
他两只手臂都肿了,没法弯曲,就那么随意地垂在身侧,配上那份冷漠的表情,竟然有种你能奈我何的耍赖意思。
“你听错了”他淡淡道:“没说过。”
他嗓子很哑,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只有两个字发出了声,别人要想听懂还得先做场完形填空。
江骞差点笑出来,又忍住。
能怎么办呢?洗都洗了,他也不能把孟绪初打包回半个小时前,只能先给他打包烘干。
孟绪初倚在门边,浴袍领子被压得敞开。他头上搭了块浴巾,但可能是当时匆忙,头发并没有裹好,发尾源源不断往下滴着水,顺着侧脸滑过脖颈,再滴进衣襟里。
热气散去后,水滴变冷,将流经锁骨的地方勾勒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江骞就着浴巾把他头发简单擦了擦,挥手让孟阔别在这儿挡着,去找个科室看屁股。
他把孟绪初带出洗手间,让他坐到沙发上,找出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孟绪初的发丝在凝结的水汽下已经冰凉,江骞多费了些时间,给他吹到暖烘烘才收手,吹得孟绪初昏昏欲睡。
当晚江骞也陪着孟绪初睡了,虽然有陪床专用的客卧,但孟绪初嗓子疼,手疼,半夜总是咳,睡不安稳,江骞原本只是打算帮他暖着手,却不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甚至第二天孟绪初都比他起得早。
睁眼时枕边被子已经冷了,江骞瞬间清醒,穿衣下床。
孟绪初坐在会客区的沙发里,早已换好了正装,白衬衫黑西裤,外套搭在扶手上,如果不是一侧的袖子卷起,连接着输液管,看起来就跟完全没生过病一样。
今天就是集团大会的日子,会议将投票表决出新一任代理董事长,统管本部乃至各分部一切事务。
江骞走进了些,看到孟绪初双腿交迭着,大腿上的摆了个平板计算机,听到声音也没抬头,手指时不时划一下屏幕。
“醒了?”
他已经能说话了,虽然嗓音还是哑,但好歹可以完整地说出一段句子。
江骞应了声,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有一阵了。”孟绪初说着抬起眼睛,“你倒是睡得好。”
江骞蹙眉,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就见他笑了下,说:“前天晚上没睡?”
没等江骞做出回应,他又招了招手,让江骞上前几步在自己身前蹲下。
这个角度使江骞的视线略低于他,孟绪初垂眸时,江骞能看清他每一簇睫毛的颤动。
孟绪初没说话,就这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稀薄的晨光轻扫着他侧脸轮廓,他的视线也如晨光般轻柔,一点一点从江骞眉眼滑落至下唇脖颈。
半晌,孟绪初淡色的嘴唇动了动,问出一句让江骞心惊不已的话。
“你去打人了?”
江骞几乎是狠狠怔了一瞬,对孟绪初的敏锐感到脊背发凉的震惊。
他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好隐瞒,便也坦荡地直视着孟绪初的眼睛,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分明彻头彻尾地洗净了冷冻库的腥臭的寒气,全身上下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哪怕是现场的所有消息,他也有把握半点不传进孟绪初的耳朵里。
可孟绪初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孟绪初摇摇头,笑而不语地看着江骞,其实说看出来不太准确,他又不会算命,哪能从江骞的脸上看出他做了什么。
只是江骞这个人不一样,他在孟绪初面前一直是收敛的,沉默的,甚至谦和的。
但当他真正释放过一次本性后,眼里那种锐利的锋芒很难短时间消失殆尽。而今天更甚,甚至隐藏着一种暴怒后的余烬。
孟绪初不会看面相,但出于了解多少也能琢磨出一些。
在这种无言地凝视下,江骞逐渐感到一种氧气被掠夺的窒息,舔了舔嘴唇试图解释:“当时确实没忍住,但没弄出伤口,也没死——”
孟绪初忽然笑了,垂着睫毛细长的眼梢扬起,拍了拍江骞的手背:“没事,打就打了吧。”
江骞又愣了一秒,潜意识里却不放过任何肢体接触的机会,条件反射地捉住孟绪初冰凉的手指。
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事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孟绪初不是最讨厌身边人自作主张的行为吗?
这次居然不骂他?
虽然以前每次也只是装凶,但现在装都不装了。
他又惊又疑地去看孟绪初的神情。
孟绪初确实如此,有一种深知无法再约束他,所以干脆彻底放养的决绝姿态。
落进在江骞眼里,无疑代表着另一种妥协于纵容。
江骞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心跳开始加剧,有种突然得知万里长征即将攻克的泼天的喜悦。
只是他一直是偏狠厉的长相,五官深刻俊朗,蓦地露出这种不合常理的喜悦,看起来相当诡异。
反正他那群冷冻库里的小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下辈子都想象不出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的样子。
但下一秒,孟绪初就把手抽了出来,“去洗漱换衣服吧,等下来不及了。”
江骞下意识再把攥回去,还想说什么,病房门却被推开,护士小姐端着托盘进来。
孟绪初回头看了眼,不再多说,直接把江骞打发进了洗手间。
江骞快速洗漱一番,换上正装出来,护士刚给孟绪初拆掉了输液管,留置针依旧插在皮肤里。
知道孟绪初要外出,为了避免不小心的碰撞导致针头移位,护士拿医用胶布多缠了几圈做固定。
孟绪初摊着手任由摆弄,白皙的手臂上青紫淤痕被按压固定,看着就触目惊心。
但孟绪初似乎不怎么觉得疼,只是偏着头时不时咳嗽两声。
小护士固定完针头,贴心地帮孟绪初放下衣袖,扣好袖口,站起来嘱咐道:“我们主任特别交代过,您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一定要按时回来呀。”
说着又怕自己气势弱,孟绪初听不进去,学着主任的腔调:“他还说,要是三个小时后您没回来,他就杀去公司抢人!”
孟绪初:“……”
孟绪初想说这又不是犯人放风,但一开口就想咳,不得已憋了回去,认命地点了点头。
小护士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门一合上,孟绪初又埋着头咳起来,江骞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在烧。
他免疫力极差,生这一场病,发烧总是烧不高,又退不干净,反反复复缠缠绵绵地折磨人。
江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你确定要去?”
孟绪初抬起头,在不甚亮堂的自然光里,脸色唇色都惨淡,笑的时候眼里却依旧有波光浮动,像暗淡天光下透明的晨露。
“不然呢?”
他反问道,将平板放到茶几上,在江骞拿起来看时,起身穿外套。
他病的这几天,外界是半点没消停,关于他传言已经发展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有说他病入膏肓的,也有说他被暗杀的,更有说他经济犯罪准备死遁消罪的,四面八方的消息像烟雾弹一样弥漫,但最终指向的都是他已经在这次选举中失去了竞争的资格。
消息一经流出就无法收回,哪怕官方极力镇压辟谣也无济于事,反而让有心人觉得是心虚下的欲盖弥彰。
江骞看得眉头紧锁,孟绪初却“唉”了一声把他叫过来。
他手臂里插|着根针,活动受限,尝试了很多次也没能把衣服穿好,不得不朝江骞扭头,“帮我一下。”
“……”
江骞放下平板,捏着他的手腕塞进袖子里,孟绪初疼得倒吸了口气,还不忘苦中作乐开了个地狱笑话:
“再不现身,他们大概连我出殡的日子都要定好了。”
第49章
早上九点五十。
艳阳拨开薄雾高悬于东方,穆安集团总部大楼矗立于城市中心,包裹与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里。
大会议室内人头攒动,繁忙却有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一块块亚克力名牌在长桌前依次排开;鲜花、茶水、咖啡按照与会人员喜好分别放置;内嵌壁灯、悬浮灯带悉数亮起,将每个角落照得纤毫毕现。
最前方第一排,小助理将三位候选人的名牌按照年龄顺序依次摆放,到最后一个时突然拿不定主意。
“发什么愣,”领导撞了下他的胳膊:“赶紧弄好马上要开始了。”
小助理犹犹豫豫的,小心把上面的名字给领导看了眼:“这个还要放吗?”
领导皱起眉:“放,怎么不放,孟院长不是候选之一吗?”
“可是……”小秘书压低声音:“我听说孟总不是……”
“嗬哟,”领导笑起来:“你消息倒是灵通。”
小秘书捂嘴大惊:“难道说孟总他真的?!……”
“闭嘴!”领导赫然打断:“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官方通稿不看吗?公司你开的?用得着你在这儿自作主张?”
“都给我听好了,只要上头不发新通知就给我该干嘛干嘛……没事少看点乱七八糟的新闻,听到没有!”
小秘书被骂得阵阵激灵,连连哈腰点头表示自己再也不多话,拿袖子把孟绪初的名牌擦得锃亮,战战兢兢放回桌面。
会议室外,连接大厅的走廊上,两扇相对的电梯门同时打开,穆蓉和穆世鸿狭路相逢,对视一眼后齐齐迈步而出。
他们身后都跟着自己的人,两方人马顿时将走廊挤得水泄不通,浩浩荡荡一路前行。
穆蓉挑眉笑了下:“哟,二哥这脸是怎么了?”
穆世鸿面色格外阴沉,眼睛肿胀充血,显然是严重发炎。
这都要归功于江骞那一池子脏水,穆世鸿每每回想都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没睡好罢了。”
“是吗?我瞧着不像吶。”穆蓉笑吟吟的:“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穆世鸿冷冷道:“你不会觉得自己今天能赢过我吧,敢这么跟我说话?”
穆蓉啧了一声:“二哥怎么就把绪初摘出去啦?这么确定他不会来?”
穆世鸿大步往里走,斜眼往穆蓉那边一瞥:“我正想问你呢,你送他去的医院,他来不得了你应该最清楚吧?”
“那你可太瞧得起我了,”穆蓉抱着胳膊笑起来,美眸流转钉在穆世鸿身上:“还是始作俑者最清楚。”
穆世鸿停下来,一言不发转过头,阴狠的目光直直扫过来,穆蓉毫不畏惧地回视。
空气凝滞一秒,会议室门哗地拉开,两人同时扭头,带着双方人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
十点整。
喧闹落幕,大会议室复归于严肃安静。
董事长依然因病缺席,总秘书长站在发言台后,看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点点归零,扶着话筒道:“各位上午好,我是穆安集团董事会秘书李文民,下面将由我负责主持今天的集团大会。”
“会议共两项要务,第一,任命穆安集团第四分部总经理职位。第二,重新投票选举本部新任代理董事长。”
他顿了顿,台下众人各自缄默,没人在此时发表意见。
李秘书收回视线,候选席位最左侧的位置仍然空缺,逐渐升腾的阳光将那块亚克力名牌映得熠熠生辉。
他余光在其间停留一瞬,接着道:“那么开始进行大会第一项,任命原第四分部副总经理穆玄诚为总经理,有请穆总。”
穆玄诚站起身,朝大家略微颔了颔首,走上发言台,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穆蓉和自己儿子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隔了几秒才象征性抬手拍了拍-
中间休息。
茶水间里,白桑倚在墙边。
身后若隐若现的对话传来,是于柳压着兴奋的声音。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玄诚啊,等下就靠你帮你爸拿下总部了。现在四部在你手上,你一定得帮你哥哥守好,等你哥出来了,咱们一家也就好过了……”
穆世鸿叹息:“你哥受了这么大委屈,咱们只有赢下这场选举,才能想办法早点把他弄出来……孟绪初这次怕是来不了,我的赢面很大……”
于柳一嗤:“就算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哥哥在这时候给玄诚正式任命,就是在帮我们呢,算算他那边早就比不上了……”
……
白桑翻了个白眼,上前几步坐回位置上,不甘心的:“真就没办法了?”
“还能怎么样,”穆蓉抱着胳膊,“大哥的推荐也是给他的。绪初来就罢了,要是不来,本部那些老家伙群龙无首,只能跟着大哥走了,那咱们才是落花流水。”
白桑一拍桌子:“诶你们说,现在策反玄诚还来得及吗?二伯二婶那么偏心,他心里肯定也有怨气吧?”
“唉哟我小公主诶,这还用着的您提点啊?你妈我早就试过了,玄诚那孩子——”穆蓉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就是个木鱼脑袋,满脑子都是愚孝。”
白桑皱眉:“我觉得他也没这么傻吧?”
“行,退一万步讲。”穆蓉摊了摊手:“就算他真有怨气,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4部都在他手里,A市那块肥肉也是他的。天诚又进去了,出来少说要个四五年,那时候天早变了,4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不就是玄诚一句话?”穆蓉哼笑道:“你说人玄诚放着稳扎稳打的日子不过,干嘛要帮咱们?还不一定能赢。”
白桑往椅子上一瘫:“烦死了,我就是看不惯二伯得意的样子,真让他得了本部还不知道怎么为难咱们呢,还不如让绪哥来,起码他不给人穿小鞋。”
穆蓉连连哀叹:“那也没办法……”
白卓全程没说话,坐在一旁专注地盯着手机,忽然他人抖了一下,差点碰掉桌面的纸杯。
穆蓉皱眉:“你怎么了?”
白卓四下环视一圈,确定没人偷听,才朝两人招了招手。
母女俩对视一眼,疑惑地凑过去,白卓掩唇,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绪初过来了。”
白桑登时一喜:“真的?”
穆蓉却将信将疑:“怎么可能……当时我送他去医院的时候,瞧着就是光出气不进气儿,这才几天……你消息准吗?”
“千真万确。”白卓说:“我在中心医院安排了几个清洁工,虽说上不去顶层,但绪初的电梯有没有动过,还是能看出来的。”
穆蓉:“那……”
白卓眼珠转了转,“妈,这样……”他附到穆蓉耳边嘀咕几句。
穆蓉登时大惊:“你疯了?!”
白卓严肃:“听我的!”
——
10:55
大会议室安静下来,与会人员悉数落座,只剩候选席最左侧的位置依然空悬。
李秘书站在发言台后,看着墙上的挂钟静静等待。
穆世鸿咳了声,在寂静中开口:“还不开始吗?”
李秘书笑了笑:“会议时间是十一点,您请稍安勿躁。”
“该不会还在等什么人吧?”穆世鸿笑:“那人看上去不会来了,不如早点开始,别浪费大家时间。”
穆蓉一嗤:“平时也没见二哥你这么日理万机,不就五分钟吗,还等不起?”
穆世鸿扭过头,皮笑肉不笑的:“小妹啊,等下你会后悔这么跟我说话的。”
“是吗?”穆蓉翻了个白眼:“那就等下再说吧。”
10:57
会议室内更加寂静,落针可闻。
穆世鸿不耐烦地点着手表:“只剩三分钟了李秘书,你最好想清楚。”
这话无疑是一种威胁,穆世鸿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李秘书手指紧了紧,再次看了眼时钟,清了清嗓子:“……那现在请容许我向诸位介绍本次代理董事长候选人。”
他五指并拢指向台下:“穆安集团慈善基金主理人,穆蓉女士。”
“穆安集团第三分部慕安科技总经理,穆世鸿先生——他也是董事长推荐的人选。”
分针越过五十八分,一分一秒朝整点逼近。
李秘书低头呼吸了一下,再抬头时神情严肃,似乎以决意不再等待:“那么请同意穆世鸿总经理担任代理董事长的——”
“时间还没到,一定要现在就开始吗?!”穆蓉急道。
穆世鸿死水般的眼睛锁在李秘书身上:“开始。”
两人明显针锋相对,李秘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再三权衡下还是做出了决定。
“请投票。”
话音落下,穆世鸿身后那一排齐刷刷举起了手。
而本部那群没等到孟绪初来的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迫于穆海德的推荐,开始稀稀拉拉的举手。只有研究院的旧部还在坚持。
穆蓉掌心开始冒汗,眼见着再不阻止就要覆水难收,再次打断:“等一下!”
众人视线齐刷刷看过来,
穆蓉胸膛起伏:“我有话要说。”
李秘书也愣了一下:“……好,您请讲。”
穆蓉下颌绷紧,面上勉强维持冷静,桌下看不见的地方,手指却死死掐着虎口,手指紧得发抖。
“我……”她闭了闭眼,狠下心一般:“我退出。”
霎时全场一片寂静。
台下众人纷纷露出呆滞的表情,李秘书也是一哽,怀疑自己听错了:“您、您确定?”
连穆世鸿都没想到这一出,震惊一瞬后哈哈笑起来,“突然这么懂事吗小妹?”
穆蓉梗着脖子回视,极度紧张下却说不出话,头皮涔涔地渗着汗,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几分钟前白卓对她说的话——
“等下会议开始后,您自动退出竞选,然后把票投给绪初。”
她一直是信任自己儿子的,可真当话说出口,她又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真的能成吗?孟绪初真的会来吗?
万一,万一孟绪初来不了,她不就等于亲手送穆世鸿上位,把权利拱手他人吗?甚至在日后自己和家人也再难有好日子过。
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谨慎起见,李秘书又问了一遍:“穆蓉女士,您确定退出竞选吗?如果您退出,本次选举将直接结束,本部代理董事长将由穆世鸿先生担任。”
穆蓉彻底慌了,不停扭头看时间:“我、我……”
她现在完全陷入了两难。
如果退出,穆世鸿直接当选。可如果不退出,以她的力量根本没法和穆世鸿相较,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输。
那、那不如赌一把?穆蓉汗流浃背,赌孟绪初会来。
分针走过59,秒针一步步逼近,寂静中,只有秒针滴滴答答转动的声音。
穆蓉咬紧牙关,用沉默拖延着时间,浑身都冒着汗,甚至不敢直视般闭上眼。
咔嚓——
极度压抑下,门把忽然转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为轻微,却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响动。
穆蓉霎时睁开眼,猛地朝门口看去。
众目睽睽下,大会议室厚重的实木门间溢出一丝亮光,紧接着光晕变强,几位助理一齐将门推开,分立两旁。
会议室外是一大段玻璃走廊,接近正午,日光强烈,灼灼从门框倾泻而出。
光晕的正中出缓缓走出一道人影,高挑、修长、瘦削,全身包裹在纯黑的西服下,只有脖颈露出一段白皙的皮肤。
他步伐不紧不慢,双手自然地垂落身侧,右手食指的红宝石戒指盈盈闪着光。
空气足足安静了好几秒。
直到后方大门再次合上,那人素白的面容完全陷入室光中,四周才骤然响起惊诧的倒吸和交头接耳的议论。
穆蓉一口气松下来,几乎是脱力地趴在桌上,捂着胸口喘气,心里默念着万幸万幸。
孟绪初抬头看了眼高悬的时钟,分针秒针归零,时针咔哒走向十一,眼尾溢出点笑:“还好没有迟到。”
他皮肤白,唇色淡,声音沙哑音量也不高,眉眼处若有若无流露着一丝大病初愈般的柔和,却又因为眉眼乌黑而显出些许漠然。
强光下冷淡的神情无处藏匿,萦绕在漆黑睫羽下,莫名让人心里发颤。
心里有鬼的人已经不敢再看他的脸了,垂下头拿袖子擦汗。
而本部那些原本还犹犹豫豫的人像找回了主心骨,霎时全收回了手。
穆世鸿所有表情僵在脸上,刚才还势在必得的笑在这种场景下,蓦然有些讽刺。
在全场或惊愕或欣喜注视中,孟绪初信步上前,到候选席位上坐下,冲发言台点了点头:“李秘书,中午好。”
李秘书后背不停冒着冷汗,从孟绪初出现起他双手就不停发着抖,紧紧握住发言台边缘,勉强挤出点笑:“中午好,中午好。”
穆世鸿坐回自己的位置,显然是心里有气,把椅子拖得滋啦一声,在地面尖锐地摩擦。
孟绪初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面孔在深黑西服下格外岑冷。
穆世鸿轻嗤一声:“听说绪初你最近住院了,怎么现在看上去好好的?果然还是流言不可轻信啊。”
“其实也不算流言。”孟绪初笑了笑:“确实住了几天院,不过托您的福,现在已经好了。”
穆世鸿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孟绪初勾了勾唇,没再回应。
这时穆世鸿身后有个人站了出来,仿佛替他鸣不平般,指着孟绪初:“绪初啊,你病了就回家休息,在这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你二伯也是心疼你公司事情多,怕你再累着。”
孟绪初回头,脊背松松靠着椅背,上下打量一眼,“张伯伯?”他笑起来:“好久不见了,您还在这儿啊?”
诡异的亲昵称呼一出,被叫作“张伯伯”的老头就心道不好,果然下一秒听孟绪初道:“听说您最近心脏不太好,上个月才搭了支架,怎么这么快就出来操劳了,该回家享享清福才是。”
“你!”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我好歹也是长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穆世鸿瞪向孟绪初,阴沉的眼睛里带着怒意:“我3部的人还轮不到你来管吧?”
“各位,各位!”李秘书心力交瘁地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他看向穆蓉,努力把流程拉回正轨:“您刚才说的要退出竞选,确定吗?”
穆蓉总算恢复了些优雅,孟绪初来了,她的心也落回去一半,点了点头:“我退出。”
“好,”李秘书说:“那现在候选人为我右手边的两位,孟绪初先生和穆世鸿先生。若您赞成孟绪初先生担任本部代理董事长,请举手。”
他忽的想起来什么,又问穆蓉:“您已经退出竞选,请问您要参与投票吗?”
穆世鸿似乎没想到这一点,骤然回头,略含威胁地说道:“阿蓉,你给我想清楚了。”
穆蓉顿了顿,似乎有些纠结,脑中飞速盘算着。
虽然白卓一定让她这么做,但如果她投给孟绪初,就能保证孟绪初一定当选吗?
万一本部有人跑票呢?万一还有什么别的他们没考虑到的因素呢?为什么不能直接弃权,两边都不沾染呢?
她五指攥得紧紧的,犹豫中下意识回头,看见白卓在人群中朝他暗暗点了点头。
“我……”穆蓉死死咬住下唇,掐着虎口的右手松开,稍稍往上移了一点。
可没等她举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惊呼,甚至像有人因为太震惊而打翻了水杯,咔嚓玻璃碎裂。
穆蓉茫然回头,看见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画面。
穆玄诚举手了……
穆玄诚居然举手了!
而那声玻璃碎裂,正来自她右手边,穆世鸿的座位。
“你、你……”穆世鸿反撑着桌面,整个人几乎是倚在桌子上,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指着穆玄诚:“你在干什么?!”
在场的人们惊异之下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小秘书战战兢兢收拾残骸,重新上了一杯茶,也给孟绪初准备了一杯。
孟绪初看了眼,茶泡得很淡,显然是了解过他的喜好。
他冲小秘书笑了笑,但只是将茶碗放在一边,并没有喝。
现场已经开始陷入混乱。
穆世鸿冲上前就要甩穆玄诚一巴掌,而那个在他眼里一直有些怯懦,没有脾气,热爱当和事佬的小儿子,居然牢牢钳住了他的手腕,再一把甩开。
他眼睁睁看着小儿子站起身,理了理衣领,沉着道:“孟院长一直管理本部,成效有目共睹。最近公司内部一直不安宁,我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有大的变动,以免人心浮动,再闹出闲言碎语。平稳度过最好。”
这番话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幌子,穆玄诚甚至没有编一个更加合理的理由来遮掩。
满座哗然,穆世鸿惊得合不上嘴,满眼血红,怒吼道:“你疯了吗?!”
“你还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哥哥,你哥哥还等着你——”
“我当然知道。”穆玄诚打断,缓缓凑到穆世鸿耳边:“但你知道我哥为什么会在里面吗?”
穆世鸿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看到小儿子脸上逐渐浮现起一个笑,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毫不纯真,甚至恶劣的笑。
“你、你……”穆世鸿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全身血液都开始倒流。
“都是你、你做的?”他眼里像要流出血,嘶哑道:“你和孟绪初……”
穆玄诚扶他坐下,接着这个动作,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能怪绪哥,是我请他帮忙的,总要拿点什么东西回报。”
“为什么啊……”穆世鸿字字泣血:“他是你亲哥哥……”
“事都是他自己犯的,我充其量只能算大义灭亲。”穆玄诚自嘲地笑道:“而且,不管你们有没有当我是亲生的,我都不想继续了。”
“比起当你手里的刀给我哥搭桥铺路,”他说:“我更希望拿刀的是我自己。”
说罢,穆玄诚直起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手举得更高。
穆蓉心脏都快停跳了,慌乱地看着眼色,紧跟着举起了手。
接下来就很容易了,台下选票四面八方地跟进,大家不敢吱声,瞬息间却纷纷看清了形势,举手的动作毫不含糊。
李秘书说了什么,穆世鸿已经听不清了,他浑浑噩噩地转头,只看见孟绪初冷白的侧脸。
孟绪初坐在原处始终没有抬眼,没有开口,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黑色睫羽下唯余一片阴影。
雷动的掌声下,孟绪初略撑了下桌面站起身,脸上是平淡的笑意。
恍惚中,穆世鸿觉得他的视线从自己脸上划过一瞬,只一瞬,但寒津津的,生冷的。
穆世鸿忽然明白孟绪初想做什么了。
孟绪初对他惩罚,对他弄死林承安的惩罚,是要剜他的心。
第一步就是把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从他身边剥离。
第50章
十二点整,会议室门再度打开,江骞觅声回头,孟绪初走在第一个。
他脸上表情甚少,步伐可以称得上慢,但其后浩浩荡荡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敢越过他先离去,个个神色各异,有的张惶,有的窃喜,有的像劫后余生。
穆世鸿坠在最后,看上去浑浑噩噩,而那个他曾经不在意,现在视为救命稻草的小儿子,正走在孟绪初身后,和几位研究院大佬并肩而行。
远远看去,人心所向甚为分明。
孟绪初身边不断有人寒暄、握手,喜气洋洋道着恭喜,江骞停下上前的脚步,耐心等孟绪初一一回应。
直到有人提议去聚会庆祝,而孟绪初脸上表情更淡,显然有些懒于应付了,江骞才适时上前,以不大但足以被近处几人听见的声音说:
“孟阔说家里有点事,让您尽快回去一趟。”
周围人噤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会意道:“那您先忙您先忙。”“既然有事我们改天再聚。”“对对对,什么时候有时间都可以聚……”
孟绪初也不再客气地寒暄,只笑了笑,说:“大家也辛苦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众人连连应声。
孟绪初略点了点头,在一众注目中走进电梯,江骞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电梯门合上,孟绪初眼睛眨了眨,视线恍惚有些失焦,又紧紧闭上。
无人之处,江骞撑住他的肩膀:“还好吗?”
孟绪初垂着眼皮,摇了摇头:“没事。”
刚才走廊里光线太强,明晃晃反射在瓷白地砖上,照得他眼花,和那些人握手的时候有一瞬间都看不清人脸,脑袋直发晕。
现在进了电梯勉强好一些,但仍然觉得脚下虚浮,孟绪初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叮!
电梯到了地下车库,仓门缓缓打开,江骞半扶着孟绪初上了车,给他系上安全带,吩咐司机:“去医院吧。”
孟绪初按住他的手:“回家。”
司机顿住了,看看江骞又看看孟绪初,一时拿不定主意。
江骞说:“医生交代的,要你结束后直接回医院。”
孟绪初虚虚靠在椅背上,强撑了半天的脊背松懈下来,看着就有些羸弱。
他双眼半阖着,低声说:“这么多人盯着,别再多事了,去医院反正也是输液,在家输是一样的。”
江骞蹙眉,想说那还是有些差距,但孟绪初忽然掩唇咳了起来。
他嗓子根本好不了那么快,出院前特意做了次雾化,勉强把咳嗽压下来,撑过了早上的会议。
现在咳嗽又卷土重来,嗓子却已经哑得咳不出声,听上去就是断断续续的气喘。
偏偏他还没有开始喝水进食,咳起来的时候更不敢轻易沾水,只能先自己熬着,试图靠调整呼吸缓过来。
他能感觉到江骞身上一下紧绷了起来,抱着他说着什么。
但孟绪初咳得头晕眼花,耳边只有轰隆隆的心跳,压根听不清江骞的话。
怕这番动静会唬住江骞,让那人以为他又突染什么重疾,一脚油门把他弄去医院,孟绪初捂着嘴还试图解释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他真的没事。
“知道了,我知道了。”江骞听他那破锣嗓子吱吱呀呀都替他疼,按着他的胸口用更高的声量压下去:“不去医院,回家回家,你先别说话。”
他拍拍驾驶座后背,对司机说:“把医生叫过来。”
“好好好。”司机连忙应下,发车一溜烟驶上回家的路。
孟绪初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嗓子彻底出不了声,睁着眼睛看窗外飞掠的树影,额角渗着冷汗。
他领口几颗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江骞解开了,人也倚在江骞臂弯里,江骞的手掌还覆在他胸前,愁眉不展地:“是不是可以喝水了?”
孟绪初有气无力地摇着头。
一来这种事最好还是听医生的,本来他现在就是违背遗嘱跑回家的,要是再自己哐哐喝几口水,喝出什么问题来,肯定又要被拖回医院,还要被骂。
二来,他确实不太想喝。不光是水,任何食物都无法勾起他半点欲望,仿佛这几天的禁食彻底把他的胃抽成了真空,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疼。
他没说话,但江骞多少能领会他的意思,叹了口气也没再开口,只是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孟绪初身体比平时软很多,这些天他仅靠输营养液过日子,这种勉强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液体无法支撑更多活动,小半个上午的会议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耗个精光。
江骞甚至觉得孟绪初连思维都变得迟缓了,睫毛颤动的频率很缓慢,呼吸绵长,像某种即将陷入冬眠的小动物。
江骞轻轻摸了摸他的睫毛,像在抚摸小动物的羽毛。他也没反应,甚至没让他先升起车里的隔板。
这种不设防的模样让江骞心里涌起一阵欣喜的惶恐,又隐隐伴着酸涩。
他珍惜这样的接触,却不知道如果清醒过来,孟绪初还能不能答应被他这样抱着。这种不确定的恐慌,又将此刻短暂的瞬间映衬得更加弥足珍贵。
江骞自觉升起挡板,不是怕被看见,而是不想被看见,这样的孟绪初连他自己都很少能遇到,又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
那个司机只是偶尔开一次车,凭什么有这么好运气能看到孟绪初最柔软的样子。
他为了看到这样的孟绪初,为了让他像在这样没有防备的在自己怀里待一会儿,用了多少时间啊。
凭什么被别人这么轻易地看了去。
江骞把孟绪初整个人抱在怀里,侧脸贴在他额头上,感到他脸颊发烫,体温在上升,明显是烧得厉害了。
这是好事,孟绪初的低烧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体温上不去下不来反反复复熬着,人会熬坏的。
像现在这样狠狠烧一次,彻底退烧的几率反而更大。
从公司到家的距离其实不算很近,但江骞觉得一下子就到了,抱着孟绪初下车时甚至十分恋恋不舍。
医生已经先赶了过来,在客厅里把茶当酒一样发泄地喝着,见到门口的身影蹭地站起身,当即就要开骂。
江骞一个眼神给他顶了回去。
医生喉头一哽停在原地,虽然还是生气,却也不敢再高声说话,毕竟孟绪初这保镖冷不丁瞧人一眼,确实挺能吓唬人。
他轻哼一声:“哟,怎么啦,又把自己给作晕过去了?”
“不是,”江骞小心翼翼抱着孟绪初,还用一张毛毯将他裹着,小声说:“烧得有点厉害。”
“烧起来了?!”医生一听,连忙敛了神色,着急忙慌绕过茶几上前。
孟绪初身上的毯子很厚,毛很软,纯白色毛茸茸的把他圈在里面,又被江骞抱在怀里,脸都遮住了小半,医生要看情况,还得先把脸颊边的毛毯掀开。
他伸出几根手指,小心翼翼拨弄毯子,忽然觉得这种情形这种动作很眼熟,一时却又想不来在哪里见过,只能检查病人的情况。
短短一段车程,孟绪初脸都烧红了,眉心无意识蹙着,连耳尖也是红的。
“嚯哟,”医生发出一声感叹:“行行行,总算烧起来了。”
他手背贴上孟绪初额头感受了下额温,又小心把毯子盖回去,还下意识隔着毛毯拍了拍孟绪初的头。
这个动作一出,他立刻就明白刚才那种诡异感从何而来了——他二姐生完孩子,把满月的婴儿抱出来给大家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软得不行的毛毯包着,还盖住半张脸。
亲戚朋友想看一下,那都得排着队掀毯子,个个稀罕得不行。
想到这里,医生看江骞的眼神蓦然染上几分复杂,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江骞参悟不了那么丰富的心理活动,只以为医生在嫌弃他用这么厚的毛毯裹人小题大做,解释道:“他刚才一直说冷。”
“……”
医生也无法为自己的表情做出合理解释,只能安慰自己他们外国人可能没有这种概念。
“行吧。”医生挥挥手:“先抱上去吧。”
江骞把孟绪初抱回房间,给他换上睡衣。
医生进来给他挂输液袋,把袖管拉上去时,才看到手臂上插留置针的地方已经肿得不成样子,被医用胶带固定过,压痕更加触目惊心。
他顿了顿,看向江骞:“他事儿忙完了吗,这下可以扎手背了吧?”
其实两人都清楚孟绪初手臂这个样子不可能再继续了,那些药液经过针头,能不能输得进血管里都是问题。
医生这么说,无疑是还在对孟绪初固执己见,不爱惜身体生闷气。
江骞脸色也不好,看着孟绪初伤痕累累的手臂目光沉沉,“换吧。”
“行。”
医生点头,二话不说撕开胶带,把手臂的留置针扒出来,带出一串血丝,孟绪初烧得不省人事都在那瞬间皱了皱眉。
江骞连忙按住孟绪初的小臂,皱眉对医生说:“轻一点。”
医生把针头扔进托盘,拿出棉签往上面抹药,低头说:“肿成这个样子再轻都会疼,越慢疼得越久,不如快刀斩乱麻。”
大概是药也有点刺激,孟绪初眉心一直没能舒展。
江骞自知自己不是专业的,不能越俎代庖指导医生,只能半抱着孟绪初,在他额角轻轻揉着,低声哄:“没事啊,再坚持一下,涂药才能更快好起来……”
医生听着这种近乎耳语的呢喃,不由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脑子里转了转,但也没说话,重新给孟绪初在手背上扎上针,就在椅子上坐下。
“先这样吧。”他说:“今天咱们都别休息了,轮班守着吧。”
江骞搂着孟绪初,把他冰凉的手指攥在掌心,动作很轻柔,说话却只是平静的:“我守着就行,您去客房休息吧。”
医生挑了挑眉:“他这少说得输到半夜,还得伺候到天亮,不轻松的啊。”
“我知道。”江骞说:“我没问题,您在客房好好养精神,有什么需要我会联系您的。”
“可……”
医生还想说什么,但看江骞抱孟绪初的姿势,握孟绪初手指的样子,脑子又突然转过了弯,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不大适合留在这里。
他咳了一声站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也行吧,那你注意别让他烧得太过,有什么叫我,我就住楼下。”
江骞点了点头,没有看过去,只低头帮孟绪初擦着汗,闻言轻声道:“谢谢。”
“……”
医生撑着门把,总觉得自己今天格外多余,等了半晌也没见江骞抬头给自己一个目送的眼神,只能沉默地关上了门。
下午,孟绪初开始烧得很厉害,从最初地喊冷,到无意识昏睡,再到热得大汗淋漓掀被子,总共只用了几个小时。
要不是医生拦着,江骞一度想要把他弄回医院,再来个全身检查。
直到夕阳渐落,他额头滚烫的热度才开始减弱,江骞守在床边,感觉自己也跟着出了一身冷汗。
孟绪初彻底失去了意识,脸颊蹭着江骞的颈窝也不知道动弹。
江骞看着满窗台金黄的余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将孟绪初抱得更紧。
过了很久他才动了一下,缓缓抬头,看见深蓝的天幕上坠起星星,灿烂地闪烁着。
他恍惚意识到,雨季好像过去了。
·
半夜,缠绵孟绪初好几天的低烧总算退了下去。
但他人没醒,连江骞给他换衣服都没有知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睁开眼,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睁眼时,江骞正用棉签往他嘴唇上沾水,眼前是朦胧的天光,时间似乎还早,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孟绪初花了一点时间才让视线对焦,撞进江骞灰蓝色的眼睛里。
离得很近的时候,江骞的五官看上去就不会那么锐利,线条仿佛柔和了下来,像隔着一层薄雾,坚冰似的眼珠也变成了蓝色的云。
这是种很神奇的现象,孟绪初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视觉来带的偏差,总之他以前不会这么盯着江骞看,即便好奇,理智也会驱使他移开视线。
现在大概是理智还没有恢复吧,孟绪初突然想搞懂其中的缘由,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
江骞终于忍不住问。
他从来没被孟绪初看过这么久,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孟绪初睫毛太长了,眼珠又很黑,发丝冷浸浸地扫着脸颊,也是乌黑的,皮肤却很白,哪怕室光昏暗,也依旧耀眼,冲击力强的难以想象。
有一瞬间江骞甚至想蒙住他的眼睛。
孟绪初下意识张了张嘴,脖颈被人轻轻按住,江骞叹了口气:“算了,先不说话吧。”
孟绪初又闭上嘴,其实他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只是发呆走神地看了对方一会儿,应该不需要特意解释什么。
江骞脸上没什么表情,放下棉签,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又托着他的后颈把他抱起来一点。
孟绪初觉得江骞手臂有些紧绷,但他已经靠进了江骞怀里,脸颊贴在他颈侧,不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江骞抱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他:“听过睡美人的故事吗?”
孟绪初:“……?”
江骞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笑了下,又叹口气,似乎积攒起了些许能量,身上也放松了些,说:
“我差点以为你也被什么纺织机扎破手指了。”
孟绪初:“…………”
孟绪初觉得江骞好像在内涵他睡得久,但他没证据,只能略撇了撇嘴。
江骞又笑起来,这次好像是真的开心。
医生就住在楼下客房,却姗姗来迟,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江骞扶孟绪初靠坐在床头,不再搂着抱着才若无其事推门而入。
他大致给孟绪初检查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行了,应该没问题了。”说着扭头看了眼窗外,又是一个晴天。
“果然天气好了你也好得快,上辈子是向日葵吗?”
孟绪初:“……”
一醒过来就连着被怼了两次,孟绪初心情不太美妙,冷着脸皱了皱眉。
医生却笑得更欢,让江骞去倒杯热水过来,再带支吸管。
江骞忙照他说的做,把水杯递过来时问:“可以喝了?”
“先试试,”医生点头,“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你家王阿姨早就弄好了吃的,喝点水润润嗓子就可以试着吃点了,再不然都要瘦成人干了。”
孟绪初没说话,伸出手要拿杯子,却被江骞挡开,捏着吸管送到他嘴边。
一旦清醒,孟绪初就对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不太自在,手指缩了缩,最终没有矫情一定要自己来,张开嘴吸了一口。
嗓子还是很疼,一口温水下去像吞了一把刀片,生生刮着喉咙,差点让他呛着呕出来。
“慢点。”江骞扶住他的胸口。
医生连忙把水杯拿走,等孟绪初捂着嘴把这口气喘匀,才小心翼翼又把杯子递回去:“小口小口喝,别着急,慢慢润着嗓子。”
孟绪初额头出了点汗,嘴唇干涩发白,显然是禁水太久猛地一碰到水源没忍住,本能地喝了一大口,结果把自己整难受了,哽得心口都发疼。
他皱眉垂了垂胸口,拳头被江骞挡下来,手掌替上去轻轻揉着,揉到孟绪初长长抒了口气。
叩叩——
房门被敲响,王阿姨捧着一个小碗进来,她将一锅食材炖煮熬制成这么一小碗精华,人还没出现,香气就先声夺人。
孟绪初很明显看到医生咽了下口水,目光紧盯那只小碗,却还十分有职业操守地评价道:“流食,有营养,好消化,可以吃。”
江骞从王阿姨手里接过小碗,舀了一勺吹凉放到孟绪初唇边。
孟绪初其实完全不觉得饿,但在众人充满期盼的灼灼目光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咸香充斥口腔,舌头感受到了美味,胃却不然。
浓浓的一口粥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除了依然刺得嗓子有点疼以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胃疼或者呕吐。
反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异物感,准确的说,他的胃是异物。
进食那几天,孟绪初只有最开始饿得不太舒服,后来他的胃就开始麻木,到最后仿佛不再有这个器官。
一直到现在,那口粥下去后,孟绪初才忽然感觉到有这么个东西在身体里,就像凭空从外界塞了个胃进来,奇怪的陌生又熟悉,若有若无顶着心口。
他皱起眉,不太舒服地揉了揉胃。
王阿姨神色一变:“不好吃吗?”
江骞也放下碗,手掌贴到他上腹:“疼?”
“……没有。”孟绪初摇了摇头,把江骞的手拉开,在四面八方紧张的注视下,选择压下那一丁点不适应,对江骞说:“再喂一勺吧。”
王阿姨立即露出喜悦的笑容。
吃完饭,医生又留了半个小时,确定孟绪初没有出现胃疼呕吐的症状,才终于真正松了口气。
“应该是没有大问题了。”他说:“后面就好好养着,一点一点加食物,千万不可以操之过急。记得也别太劳心费神,控制情绪,切忌大悲大喜。觉得有力气了,也可以稍微运动一下。”
孟绪初一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医生走后,孟绪初又休息了一会儿,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胃里有些发胀,大概是吃下去的食物没消化。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最终决定下床溜达一下。
走到二楼露台时又看到江骞。
那人正在浅草坪上遛狗,哈索好像更大了,或者说更壮了,起越时前后腿肌肉喷张,浑身都是腱子肉,是条很帅气的狗。
反观他家卫生纸,现在进入了尴尬期,潦草得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然就是找人撒娇,果然品种不同差别是真的很大。
孟绪初不自觉露出点笑,一边揉着胃,一边看向江骞。
江骞慢悠悠牵着锁链,只在狗蹦得太欢时紧一紧链子,或者低声呵斥一句,之后再不出声,也不会跟着哈索一起玩闹。
除了偶尔在孟绪初面前说些浑话以为,他其实是比较沉闷的性格。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手机嗡嗡响了两声,是一条简短的消息:[五份资料已查清,已发。]
孟绪初眉梢一挑。
是穆庭樾留在书房里的几个人的资料,孟绪初盯着屏幕,沉沉地想着,居然这么久才查出来吗?
他按灭手机,转身时,视线从江骞身上虚虚划过,而后径直去了书房。
江骞将哈索关回笼子里,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抬头时二楼露台早却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株在海棠在微风中摇曳。
·
孟绪初回到书房,打开计算机,找出那封加密邮件,戴上耳机和手机那端通话。
“您给的五份简历里,有四份都是电子合成的,只有最后一份的人真正存在过。”电话那头说。
孟绪初敏锐地察觉出了用词的微妙:“存在过?”
“没错,”那边顿了顿,“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您或许曾经见过他。”
孟绪初眉心微动,点开那份数据,一边快速阅读,一边说:“继续。”
资料上的是那个人的一些生平,但孟绪初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他,快速往下滑动鼠标。
耳机里,对面一刻不停说着:“艾伦,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十五岁前经历不详,十五岁后在兰恩家族的庄园里担任园丁的工作,说是园丁,其实一直在帮布鲁·兰恩从事一些隐秘交易。”
“最后一次出现是五年前,索马里海峡的那场船难。”对面停了一下,接着道:“他当时就在劫持你们商船的那支队伍里。”
孟绪初手指一顿,鼠标堪堪停在那行字上——LAING。
“兰恩……”孟绪初轻启双唇:“不是说是海盗吗?”
“是的,”对面说:“早些年索马里海峡海盗猖獗,您当年那场事故,对面明摆着是袭击商船,再多又查不出来,只能归结于海盗。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孟绪初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兰恩是什么?”
“嗯……”对面似乎有些为难:“抱歉,关于这点我们能查到的很少。只知道兰恩家族曾是旧式贵族公爵之后,王朝覆灭后落寞过很长一段时间,二十世纪初又开始在旧金山兴盛,后举家搬迁,只知道仍然在加州,但具体位置无人知晓。”
“这个家族隐秘已久,所有产业均分布各州,由专人打理。二十一世纪后该家族内部人员从未公开露面。他们这一代直系有两兄弟,均未留下任何影像。”
“哥哥布鲁·兰恩据说是这一代的继承人,您那次的船难推测也是他的手笔。但有趣的是,最后继承家族的却是他的弟弟赛恩斯·兰恩。”
孟绪初眉梢一挑:“赛恩斯?”
“是的。”对面说:“赛恩斯继承家族的日子,正好在船难后的第六个月。”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
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在脑海里乱窜,真相仿佛呼之欲出,又仿佛更加遥远,孟绪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伏在桌上,疲惫地摁住太阳穴,感到心绪翻涌。
久久没得到响应,对面似乎也有些不安:“您、您还好吗?”
孟绪初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稳住心绪:“没事,你辛苦了。”
他反手掐断通话,摘掉耳机,仰面向后倒在椅背上。
天花板的水晶吊灯没有打开,却被窗外的阳光映得闪烁不断。
孟绪初感到一阵荒谬的可笑。
穆庭樾选择派来他身边的保镖,是曾经在海上袭击过他的一员,差点让他们全部送命。
江骞却顶替了这个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江骞认识他们吗?江骞是谁呢?一个远在美洲大陆,八竿子打不着的家族,为什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也对,江骞不是说过吗?他在美洲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长大。
这倒是没骗他。
心绪不断翻涌,所有情绪沉沉压在心口,孟绪初不由苦笑,那他为什么又再也不愿意多告诉他一点呢?
孟绪初猝然起身,牵扯起一阵胃痛又骤然弯腰。
他手撑在桌面上,低低倒吸了口气,握拳在上腹压了压,然后直起身,径直往楼上走去。
三楼是孟绪初少有涉足的地方。
一来,那里会总会触发他在理疗室复建的痛苦回忆;二来,江骞一直住三楼,孟绪初没去过他的房间,也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
但现在他却站到了江骞的卧室门口。
江骞从不让人进他的卧室,也不需要保洁帮他清扫,他一直都独自整理自己房间。
孟绪初不确定该不该问王阿姨要钥匙,手却已经覆在了门把上,轻轻一压,门竟然开了。
江骞竟然不锁门!
孟绪初感到极致的怪异,不自觉地收紧手指,缓慢推开了门。
下一秒却愣住了,眉心不安地皱起。
倒不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没有肮脏混乱,相反,江骞把这间卧室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房间面积不大,屋里窗帘开着,光线明亮,一览无余。
唯一奇怪的是,里面有很多贝壳。
贝壳相框、贝壳灯罩、贝壳风铃,连书架上原本用来放书的地方,也全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贝壳工艺品。
孟绪初不讨厌贝壳,但一个房间里同时出现这么多,实在是有些诡异,让人不自觉汗毛倒立。
孟绪初伫立门边,恍惚想起来,江骞似乎确实说过自己有收集贝壳的爱好。
但这会不会太过了?
他慢慢走进去,关上门,在书架前的长桌旁停下来。
这应该是江骞工作阅读的地方,摆着一个笔记本计算机,几本书,和一些贝壳装饰。
孟绪初手指悬在计算机上空,犹豫着要不要打开,既怕有密码什么都看不见,更怕他的计算机和房门一样从不上锁,会让他看见什么。
他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开始发抖,极度不安下胃痛愈演愈烈。
忽然旁边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是一个很漂亮的贝壳相框,后面的贝壳闪烁着珍珠一样淡粉色的光芒。
鬼使神差的,孟绪初把相框转了过来,然后蓦地愣在了原地。
相片里的人有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穿一件五颜六色的无袖背心,在沙滩上奔跑。
孟绪初心脏剧烈震动。
他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过这么鲜艳的衣服,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笑得这么开心。
但他记得,那是他大学毕业的前,和同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圣塔克鲁兹海滩玩的那一天。
而他的脖子上,正挂着一串随手买来的贝壳项链。
孟绪初到现在都记得,那串项链非常便宜,至多不过五六美元,和江骞书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工艺品天壤之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