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可以开始进食后,孟绪初决定回家休养。


    虽然他活到现在住院的日子不算少,但从来没能习惯医院的消毒水味。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厌恶比起幼年时有过之无不及。


    孩童时代对一切都懵懵懂懂,讨厌医院无非是因为害怕打针吃药。


    而长大后对于医院的厌恶,可能来自某些更深的恐惧,比如它总能引起人们对寿数无常的忧虑,担心身陷其中犹如困于沼泽,被拖住双脚束住双手,无法继续未尽之事。


    孟绪初不确定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病中多思,还是他本来就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


    总之他坦然地承认自己讨厌医院,并不顾他人的阻拦坚持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已经好了。”孟绪初平静地说。


    “哎哟我的哥诶,你这哪里就好了啊!”孟阔苦口婆心:“你这才住院几天?忘了自己怎么吐的吗?刚能下地就要撒丫子乱跑?!”


    孟绪初纠正:“我今天已经没吐了。”


    “没门儿!”孟阔断然拒绝:“总之你给我好好待着,啥时候医生吩咐你可以出院了咱们再议,否则休想!!”


    孟绪初:“……医生说过可以出了。”


    孟阔一哽:“什、什么?啥时候说的,我咋不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来查房的医生一脸茫然地打破沉默:“你俩干嘛呢?遥遥相望兄弟情深哈?”


    江骞紧随其后蹙眉不悦:“他们哪里深了?”


    孟阔眼睛一亮,对江骞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仿佛看见了和自己统一战线的战友般闪闪发光,指着孟绪初:


    “他居然想出院!这不是搞笑吗,瞧那人瘦得脸白得,哎哟我跟你们说早上下床那腿都打颤!就说这样咋能出院?!啊?”


    孟阔的嘴一向是有把白的说成黑的能力,尤其对江骞这种中文语境熏陶不够成熟,只会抓取字面意义的小老外,很容易形成听风就是雨的绝妙搭配。


    比如此刻孟阔的话语里充满了夸张的修辞,但江骞只会以为他在纪实。


    于是孟绪初眼前一晃,江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了他眼前,忧心忡忡的:“你早上又头晕了?”


    看表情还有一种朝着“都怪我早上没有陪他”“我为什么要往外跑”“我出去干什么了”“我真该死”的方向发展的趋势,逐渐露出懊恼郁闷的神色。


    孟绪初连忙说:“没有的事,你别听他瞎说。”


    孟阔立刻拿出上辈子干过传销的架势,声情并茂:“我哪一个字瞎说了??你就是虚得很吶!!”


    江骞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来回转了好几圈,最终定格在孟绪初苍白的嘴唇上,毫不犹豫选择和孟阔沆瀣一气。


    他按着孟绪初的肩,“他说得对,你还是多休息几天。”


    孟阔露出胜利的表情。


    孟绪初痛苦扶额,觉得江骞简直白长一张聪明的脸,实际就是个蠢蛋。


    他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身心俱疲,抬手示意医生:“你来说,你是不是说过我可以出院了?”


    医生在一边看戏看得正乐呵,冷不丁被点名,笑呵呵站出来:“是啊,一般这种时候确实可以出院,胃病嘛主要还是靠养,只要没再继续出血进食正常,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孟绪初放松地靠回枕头上,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


    医生说到一半,突然被两道如狼似虎的目光盯着,江骞和孟阔都恶狠狠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警告他好好说话。


    霎时凉意蹿上天灵盖,医生一卡壳,不得不改口斟酌道:“当、当然,小初你体质差一些,在医院多观察两天大家也更放心。”


    孟绪初的笑霎时凝固。


    不过大家最后都没能拗过孟绪初。


    孟绪初作为眼前三人的顶头上司,话语权多多少少还是要大上一些,哪怕因为生病失去了西装领带的加持看上去文弱一些,但镇压他们三个还是够的。


    风风火火收拾了行装就出院,甚至没回市区里的宅子,而因为孟绪初想要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海,去了他们建在海边的那座别墅休养。


    临出院前,医生把配好的药交给江骞,送孟绪初到大门口,絮絮叨叨地交代他近三天不能洗澡。


    孟绪初站在车前,一手搭着车门,身姿利落修长,俨然一只脱离束缚的鸟儿,闻言皱起漂亮的眉毛:“你别诓我啊,这种微创小手术,别人早在前两天就可以洗了。”


    他盼望着回家休养,还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原因,就是想洗澡。


    在医院里大家把他看得太紧,他的个人卫生基本全靠江骞和孟阔给他用热水擦,时常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是案板上的猪的错觉。


    “你那身体能和别人比吗?”医生也不怵,直接怼回去:“还‘微创小手术’,别人微创完早活蹦乱跳了,你数数你躺了多少天?”


    孟绪初:“……”


    “别回去洗个澡又感冒,然后拖家带口鬼哭狼嚎来找我看病,我的命也是命啊!”


    江·拖家带口·骞:“……”


    孟·鬼哭狼嚎·阔:“……”


    孟绪初直接冷着脸钻进车,车门砰地一响,震得人耳膜发蒙。


    ·


    回家到,孟绪初才算真正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他的卧室一整面墙都对着海,海风卷起深蓝的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空中时而响起飞鸟的鸣叫。


    孟绪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窗户拉紧窗帘,再锁上门,摘掉戒指脱下衬衫,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在医院待了这么些天,他早就受够身上黏黏腻腻的滋味,也再也无缝忍受连头发丝里都是消毒水的气息。


    这一趟澡泡得他通体舒畅,出来时脚步都轻盈不少。


    天色渐暗,吃过饭后,孟绪初悄悄从后门溜去了海边,这是他一直喜欢干的事。


    普里海岸的这一片区域只修建有几栋别墅,平时人烟稀少,而沿岸长达一公里的岸边矗立着无数黑色礁石,被海水长年累月冲刷后,形成奇异的景象。


    孟绪初有时会找一块石头坐上一会儿,可能是借着海风整理复杂的思绪,又或者只是发呆望着随夜空一起变得漆黑的海面。


    江骞帮王阿姨收拾过碗筷后,在房子里左右找不到孟绪初的身影,就知道他一定又去石头上看海了。


    他拿了一张毯子,从后门而出,沿着一条小路向前,很快看到了孟绪初的背影。


    彼时月亮已经升上来,月光深蓝的倾洒进海里,随着波涛的起伏而翻转,又溅碎拍打在礁石上。


    孟绪初也坐在月光里,身影被大海衬托得极其渺小,和着逐渐腾起的雾气,像一颗闪烁的宝石。


    江骞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灿烂的,纤弱的触觉。


    他脱下鞋,挽起裤腿走近了一些,孟绪初也脱了鞋,海水溅碎在赤|裸的皮肤上,被月光照耀出莹润的光泽。


    这片沙滩没有被开发出来供游客玩耍,沙砾不那么细腻,间或掺杂着被海水拍上岸边的贝壳石头。


    江骞弯腰捡起一片完整的,在月光下闪着幽幽蓝光的贝壳,清理干净沙砾,爱惜地收进裤兜里。


    孟绪初大概早就感觉到了江骞的气息,没有回头,轻叹一声:“你来得也太快了。”


    江骞继续走了两步,就来到孟绪初身边,他将毛毯抖开,披到孟绪初肩上,孟绪初脸颊被海风吹得有些凉,雾气湿濡了他的睫毛。


    江骞说:“你来得的时间也不短了。”


    孟绪初低低笑了出来。


    江骞问:“在想什么?”


    孟绪初就扭头看向他,下颌搭在小臂上,眼瞳如漆黑的宝石,月光将他每一处裸|露的皮肤都映成近乎透明的颜色。


    江骞眉梢挑了挑,意识到惹孟绪初烦扰的根源在自己身上。


    “关于我吗?”他问。


    孟绪初点了点头,“在想你以后该干什么?”


    江骞表情僵了僵,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又听到孟绪初说:“一直在我身边当保镖吗?”


    江骞脸色沉了下来:“你在这里坐这么久,就是为了想这些?”


    孟绪初想说不全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你不是那种会甘于站在别人身后的人。”


    江骞笑了:“所以你又想赶我走?”


    “不是……”


    孟绪初脑子也很乱,海风吹得他有些发晕,鼻尖全是海面腥咸的气息,他垂下头想理清思路,却被江骞拉进了怀里。


    温热的怀抱触碰冰凉的皮肤,孟绪初被烫得抖了一下。


    江骞却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按着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那是什么意思?”


    孟绪初睫毛颤了颤,想说穆庭樾既然已经死了,江骞想留在他身边也不用一直以保镖是身份。但出口前,却又想不明白自己在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江骞注意到了他片刻的迟疑,没有追问,而是说:“我有我的打算,不管你在想什么,最好不要再动赶走我的——”


    他话音忽然一顿。


    深夜的海边,咸风阵阵,吹起孟绪初的发丝扫在江骞耳廓,一丝洗发水的清香混着海风飘进江骞鼻尖。


    江骞蹙眉凑到孟绪初颈肩,果然闻到沐浴乳浓烈的果香,是孟绪初独有的,家里其他男士都不爱用的橙子味。


    江骞不可思议的,“你洗澡了?”


    孟绪初怔住:“什么?”


    “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洗吗!”


    江骞急了。


    好像孟绪初刚洗过澡这件事,比他要赶江骞走还要更严重。


    话题转变得太过突然导致孟绪初呆了一秒,连江骞在他脖子边左嗅右嗅都没反应过来。


    “我、我们现在是在说这个吗?”


    孟绪初发出灵魂拷问,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


    江骞却只在意他洗澡了,按医生的说法下一秒就该感冒了,抱着他要把他带回家测体温。


    “你等一下!”孟绪初用力推着江骞,而江骞力气太大,抱他抱得很紧。


    孟绪初在他怀里挣扎,两人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孟绪初伸手就能摸到江骞结实的背肌。


    他指尖颤了一下,缩起腿试图逃跑,移动中却猛地蹭到江骞腿|间一个坚|硬的东西。


    “!!”


    孟绪初心脏狠狠一跳,整个人彻底僵住。


    “怎么了?”他神色太过反常,引起江骞的不安,“不舒服吗?”


    只见孟绪初垂下头,下颌绷紧,压着嗓子又隐含怒意:“你能不能收敛一点,这里是野外啊!”


    “……?”


    江骞开始还没明白,但看孟绪初逐渐红起来的耳尖,和闪烁的眼神,瞬间明白他误会了什么。


    但他没解释,而是反问:“我怎么了?”


    “你还问我?”孟绪初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咬牙切齿:“你是一碰水就发|情吗?!”


    江骞低头看着他,黑夜里眼窝格外深邃,漆黑的眼瞳闪着光,而后溢出一丝笑意。


    像有什么可爱到他心尖上了似的,那笑容无法收敛,逐渐加深,最终化为张扬的大笑,埋在孟绪初颈肩笑得肩胛耸动。


    他从裤袋里摸出那枚贝壳:“你在说这个吗?”


    深蓝的月色下,“坚|硬”的贝壳闪烁傲人光芒。


    “…………?!!”


    意识到自己闹出了一个怎样巨大的乌龙的后,孟绪初脖子都梗了起来,后背一片僵硬。


    他感觉心里火烧火燎的,再烧一会儿就能烧满整张脸,让他丢出人生中最大一个丑。


    “你……”孟绪初顽强地试图甩锅给江骞:“你没事往兜里揣贝壳?!”


    “因为我有收集贝壳的爱好。”江骞诚恳地笑着,然后凑到他耳边:


    “但是贝壳不会发|情啊宝贝。”


    孟绪初忍无可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滚。”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黑脸):好丢人


    第32章


    夜晚温度低,白天的湿热退去后,海风扑在脸上带来凉爽的气息。


    只不过低温非但没能降低孟绪初身上的温度,反而让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有多羞恼无措。


    要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即便在豆丁大点需要被拍着背读童话故事哄睡的年纪,他也能习惯被关进漆黑的小房间,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入睡。


    从来没有人抱着他喊他宝贝,幼年时求而不得的东西,偏偏等到二十好几不再需要的年纪又出现了。


    孟绪初感到很别扭,却说不清这种别扭是单纯的羞耻,还是混杂在羞耻里的那一点点迷茫与无措。


    他心惊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开江骞:“你少说话吧。”


    “为什么?”江骞笑着问。


    孟绪初趁江骞松劲的空当从他怀里钻出来,脱离温热的怀抱,海风骤然吹得人一激灵,凉意却让大脑更加清醒。


    他不再贪恋温暖,敏捷地从礁石上跳下去,头也不回的:


    “因为你口音很难听。”


    “你以前明明说过我发音很棒。”


    “我骗你的!”


    江骞就又笑起来,笑声掺在海风里由远及近,显然是他正追随着孟绪初的脚步快步上前,动作比孟绪初迅速很多。


    孟绪初很快就能看见身后月光投来的影子。


    他不由再次加快脚步,几乎要在沙滩上奔跑起来,海风贴着额头拂过脸颊,把他衣服吹得鼓起来。


    他只穿了一件很薄的白色针织连帽衫,领口和衣摆都宽松,被海风一吹衣领就向一边歪斜,露出纤长的后颈和肩膀那道深深往下蔓延的伤疤。


    江骞脚步倏而一顿。


    身后没了声音,孟绪初下意识回头,就见江骞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手拿着毯子,一手拿着他的鞋。


    黑夜让孟绪初的视力更加糟糕,凭借微弱的月光根本无法看清江骞的表情。


    他不由地停了下来,正要开口,江骞却先笑了,仿佛那片刻的停顿不存在一般,叹了口气:“你要跑也先把鞋穿上啊。”


    孟绪初皱起眉,认为江骞是故意稍作停顿,以退为进吸引的他的注意。


    他扭过头,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慢一点。”江骞很无奈:“这里沙滩很糙,小心石头划脚。”


    话音刚落,孟绪初身子就扭了一下,晃荡着要摔不摔的样子,而后才费力又别扭地站定。


    江骞一愣,三两步上前扶住孟绪初的手臂,不可思议地:“真划脚了?”


    孟绪初嘴唇紧抿着,发丝被海风吹得格外柔软,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像玉,眼角眉梢却统统写着“我不好惹”几个大字。


    江骞越看越觉得孟绪初就算生气也是可爱漂亮的,他一边恪尽职守压下上扬的嘴角,一边又忍不住抬手帮他拨开额边的碎发,轻声问:“怎么了宝贝?”


    孟绪初冷着脸:“听说过乌鸦嘴吗?”


    这么耳熟能详的中文江骞还是懂的。


    意思就是孟绪初确实划脚了,但他是个小别扭,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害羞光着脚丫乱走才受伤的,撒着娇要把锅江骞的嘴上。


    但江骞非常有眼力见的,没把这个解释告诉孟绪初,毕竟他在里面携带了那么多私货,让孟绪初知道了一定会炸毛。


    那样就更像撒娇了。


    江骞勇敢地背下了这口锅,无比熟练地把孟绪初拉进怀里:“怪我怪我,”哄小孩儿似的拍拍背:“怪我没直接抱你回去。”


    孟绪初眉心狠狠一跳:“你在说什么鬼话?”


    江骞却身体力行将他抱了起来,“不想穿鞋也可以,抱回去就行,还不会受伤,怪我没想起来。”


    孟绪初:“……你可以一直想不起来。”


    江骞低低笑了,拖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了颠,孟绪初霎时一僵,后背不可控制地攀上一片酥麻。


    “唉,不至于啊,”江骞拍拍他的后腰:“就抱一下。”


    孟绪初深吸了口气,仔细听嗓音有些发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闭嘴。”


    江骞笑着凑到他耳边,带着恶意的玩味,用气声说:“知道了。”


    满意地看着孟绪初侧头一言不发维持端庄,耳尖却拼命出卖他,耀武扬威地变成粉色,还会轻轻地发抖。


    终于孟绪初忍无可忍:“别盯着我耳朵了,你没有生理反应吗!”


    孟绪初坚信自己内心很平静,他从小耳朵就容易红,外界的一点刺激都有可能让它发红充血,但这并不能怪孟绪初。


    成年以后手里有了些闲钱,孟绪初甚至想过重金重塑一双崭新的耳朵,奈何科技还没有迅猛到这种地步,他只能和这双与自己性格完全不匹配的、总是羞答答的耳朵苦苦相伴。


    所以他习惯把头发留得长一点,盖住耳朵尖,但这样又会让他看起来更加文弱好欺负,对他这种年纪轻轻就需要管理一大堆比他年长许多的老油条的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长年累月和自己外貌作斗争后,孟绪初才摸索出一套不会损碍自己的威仪的办法,那就是无时无刻保持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面部软组织少,五官精致,轮廓流畅,再配上淡漠的神态,就会形成一种捉摸不定,让人看了心里发慌的气质。


    这么多年了,这一招对绝大部分人都有奇效,但偏偏吓唬不了江骞,甚至于他越露出这种表情,江骞越像被挠了尾巴似的,恶趣味的要逗弄他。


    以前江骞知道收敛装乖,孟绪初好歹压制回去,现在江骞不藏了,孟绪初反倒一时半刻拿他没办法。


    江骞抱着孟绪初在轻盈的海风里往回走,揉着他的脊背安抚:“好了好了,不生气,我也有生理反应的。”


    “比如呢?”孟绪初一哂,等着他自投罗网,把难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江骞忍着笑:“比如我会像贝壳一样发|情。”


    “…………”


    孟绪初差点直接恼羞成怒。


    别墅渐渐靠近了,窗户里的暖光星星点点洒出来,孟绪初揪着江骞的衣领咬牙切齿:“别出声,从后门进,被人看见我真的会掐死你。”


    “好。”江骞一点不敷衍,非常尊重他的意思小心打开后门,抱着他轻手轻脚往楼上走,还认真帮他分析掐死自己的可行性——


    “但是你现在太瘦了,”他说:“你需要明天多吃一点,后天也多吃一点,每天都多吃一点,这样未来某一天就有机会掐死我了。”


    “…………”


    孟绪初累了。


    万幸的是,他把江骞当成一根树枝子,自己像考拉一样挂在上面被抱回来的样子,没有被人看见。


    孟阔好像出去玩了,而王阿姨在自己卧室里看八点档伦理剧,整座屋子静悄悄,除了江骞带着笑意的絮叨外,只有孟绪初无声的沉默。


    回到卧室,孟绪初觉得脚心有点痛痒,趁江骞转身时悄悄看了眼,脚心确实被石头划了个小口子,破过皮流过血现在已经结痂,变成一道深红的血线。


    依照孟绪初对伤病的态度,没再流血就约等于痊愈,他不打算管这道小小的口子,把江骞往门外推:“时间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江骞刚拿了碘伏和创可贴过来,闻言不置可否,只拉着他的手腕,按他坐到床边:“脚抬起来我看看。”


    “不。”


    “?”江骞笑了:“为什么?”


    孟绪初警惕地收紧脚趾:“那你为什么要看?”


    江骞失笑:“给你擦药啊。”


    “不用,不需——”


    话没说完就被人抓着脚腕抬起来,江骞“啧”了一声:“怎么长的口子还不用?”


    孟绪初平静的:“这么浅的口子再晚一点都愈合了。”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声地对峙几秒,江骞忽然蹙眉,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句骇人听闻的话:


    “你怕我要娶你?”


    孟绪初心里“咚!”的一声,像被砸了一闷锤,茫然又惊悚地:“什么?!”


    江骞却收敛了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我听说在传统的亚洲,男人看了女人的脚,就意味着要娶她,你在担心这个吗?”


    “…………”


    孟绪初极其罕见地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却因为槽点太多而一句话也说不出。


    要怎么告诉江骞那是封建社会才有的说法?而且——


    他是个男的啊!


    “你……”孟绪初欲言又止:“你都是哪里听来这些的?”


    “以前你罚我抄书,书上提到的。”


    孟绪初顿觉心在滴血,原来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你就只记这些了?”孟绪初抓紧被子:“我让你抄的书里,还有那么多行侠仗义波澜壮阔的故事,你都不记就记这些?”


    “那些我也记得。”江骞说。


    孟绪初闭上了眼。


    见他久久不再说话,江骞神情更加严肃,郑重道:“虽然我的确想娶你,但你放心,我不会因看了脚就逼你,至少要多看——唔?”


    孟绪初用力捂住江骞的嘴,指尖都有些发抖。


    他越来越觉得江骞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在逗弄他,这人还不至于蠢到认真觉得那种封建习俗至今还在沿用。


    果然,江骞眼睛弯了弯,被捂住嘴后,灰蓝的眸子更加深刻,在昏暗的卧室里闪烁着恶劣的光。


    孟绪初头晕了一瞬,气恼之下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太过于纵容他,导致这人现在敢对他蹬鼻子上脸。


    他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住江骞的肩膀,用力往外一推:“行了,滚吧。”


    江骞却不走,“你脚还有伤。”


    孟绪初低声:“药留下,我自己擦。”


    “你能自己擦脚心?”


    “为什么不能?”孟绪初说:“我韧带很不错。”


    江骞眉梢一挑:“真的?”


    有时候,孟绪初的要强体现在方方面面,甚至于韧带。


    他从小就比别人聪明,比别人好看,比别人目的性强,这种要强在工作学习上帮了他不少,但有利就有弊,过分的逞强到现在就变成致命的弊端。


    孟绪初定定看着江骞,眼里充斥着学霸的执拗:“中学体测,我,坐位体前屈满分。”


    “这么厉害?”江骞一边赞叹,一边顺着脚腕掐上孟绪初的小腿。


    孟绪初继续说:“全班23个男生,只有我一个满分。”


    江骞已经来到孟绪初身前,高大的身影俯下来,温柔地将孟绪初罩在怀里:


    “宝贝原来这么棒,再跟我说说,还有没有更厉害的?”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不算什么,毕竟我小时候学过跳——”


    话音戛然而止,孟绪初被抱着仰倒在床上,身|下是柔软的床垫,江骞一只手臂垫在他后腰,结实的肌肉触感明显。


    孟绪初有点头晕,睁眼时觉得天花板在胡乱地旋转,大脑却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差点又被江骞带偏了。


    他条件反射地推了江骞一把,但江骞仿佛毫无察觉,俯下身抱住他。


    温暖的气息霎时将他牢牢包裹,孟绪初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他咬紧牙冠,尽全力抗拒着本能。


    江骞在他耳边轻笑着问:“学过什么?跳舞吗?”


    那两个字像触碰到什么开关,孟绪初再也忍不住,狠狠抖了一下。


    江骞揉了揉他的后颈,手往下滑,经过腰线和大腿,握住他的膝窝,着力往上提了提,然后慢慢分开。


    膝盖很轻易地就触碰到了绸质床单,果然非常柔软。


    宽松的裤管上滑,江骞低头就能看见孟绪初膝盖内侧薄而白的皮肤。


    “韧带确实很棒,”江骞眸色渐渐加深,循循善诱:“宝贝还能不能更厉害?”


    这么不要脸的话引得孟绪初骂了他一句,他反而笑得更加开心,绅士般询问道:“虽然还没有娶到你,但我可不可以试一试?”


    孟绪初紧紧闭着眼,牙冠咬得死死的,很想问候江骞八辈祖宗,但一张口颤抖的声线就会露怯。


    他只能屏息缓过头晕眼花的一阵,哑声威胁:“你敢!”


    江骞严重笑意深重,丝毫没有震慑到,继续逗他:“刚还好好的,怎么又不愿意展示了?”


    孟绪初抿着唇,睫毛抖得很凶,脖颈绷得紧紧的,线条格外漂亮。


    江骞视线一寸寸描摹下去,欣赏够了才低头,往孟绪初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孟绪初身体当即像火烧起来了一样发烫,伴随肩脊如蝶翼般颤抖。


    江骞忽然停了下来,眉心缓缓纠起,又往孟绪初额头上亲了口。


    就在孟绪初以为今晚事态即将失控时,江骞却停下所有动作,只抱着他,揉了揉他的后脑勺:“乖了,不试了。”


    孟绪初晕晕乎乎被抱着坐起来,思维莫名有些迟钝。


    江骞往他身上披了条毯子,搂着他摸他的额头:“又烧起来,不觉得难受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人体观察——虽然身板脆得风吹就倒,但韧带软得天赋异禀,开发空间极大。


    第33章


    事实证明,白衣天使从不会骗人,让孟绪初不准洗澡,就是不能洗。


    更别提孟绪初还作死地跑去海边吹了一小时的风,发烧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江骞摁亮了灯,卧室里旖旎与紧张交织的氛围,随着暖光倾泻逐渐消散,化为窗前掀起纱帘的团团海风,荡开在夜色里。


    他松开孟绪初,叹了口气:“还是得先把身体养好。”


    光线明亮了,也把孟绪初的理智彻底找了回来,他抬脚直接把江骞踢下床,翻身裹进被子里,冷笑一声:“还是你想得美。”


    江骞只是弯了弯唇角,并没有试图反驳,反正说再多都不如做一步,而孟绪初一直是嘴硬的。


    他给孟绪初找些温和的感冒药吃,又用湿毛巾给他擦干净手脸,再把脚心的伤口清理干净贴上创可贴。


    一套流程弄下来,时间渐渐晚了,孟绪初靠在床头昏昏欲睡,江骞就熄掉明亮的顶灯,留下两盏昏暗的壁灯。


    孟绪初烧得不重,江骞没给他吃退烧药,怕吃完反而胃痛,弄巧成拙,只在额头给他贴上退烧贴。


    孟绪初双眼已经阖上了,呼吸逐渐匀整,睫毛还有些轻颤,正是处于清醒和熟睡的间隙。


    江骞在床前蹲下,抚了抚他的额头,又伸进被子里按了按他的上腹,轻声问:“胃疼不疼?”


    孟绪初意识大概有些迷离了,反应了好几秒才呢喃道:“不疼……”


    “好。”江骞熄掉所有灯,在床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睡吧……”


    “睡醒就好了……”


    月亮不知不觉升到了很高的地方,攀上枝头,滑过云端,又继续往上走,直到天边漫上青光,太阳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第二天是个晴天,孟绪初醒过来时烧已经退了,只剩下着凉后断断续续的咳嗽。


    咳嗽不像发烧,不可能一晚就好,按照孟绪初的体质,至少会陪伴他一个星期。


    孟绪初对此习以为常,只要不继续发烧就是好现象,起码说明他没有光速打脸,“拖家带口”“鬼哭狼嚎”地去找医生看病。


    他悄悄松了口气,下床洗漱。


    烧是退了,但后遗症还在,下楼时孟绪初才觉得膝盖发酸,手脚都没力气。下到一半,竟然需要停下来在栏杆上撑一会儿,才能接着往下走。


    体力居然这么差了吗?


    孟绪初有些心惊,连早饭也吃得兴致缺缺,某一瞬间忽然想起,膝盖发酸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昨晚被江骞拉过韧带?


    可以前他再怎么压腿也不至于酸得下不来楼梯,难道是岁数大了,连韧带都变差了?


    孟绪初更加郁郁寡欢。


    好在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为这些小事烦扰,身体大致恢复,意味着他又要开始工作,处理那一大摊子事。


    生病这几天,孟绪初几乎没有任何精力过问公务,今天公司又有高层会议,他不得不回去一趟。


    海边的房子好是好,就是远了些,来往公司相当不便。他想了想,叫来王阿姨,让她准备一下,今晚还是搬回市内住。


    下午,孟绪初带着江骞回了趟公司,高层会议只有集团的核心人员参会,除了研究院的几个技术骨干外,就是分管各部的穆家人。


    会议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带助理,孟绪初照常让江骞随意安排时间,只要在会议结束时回来就行,然后一个人上了大楼顶层。


    推开厚重庄严的实木门,会议室内灯火通明,大理石地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无数吊灯下反射耀眼的光。


    孟绪初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与会人员大约到齐了四分之三。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发觉今天气氛格外沉默。


    在场众人见面时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无人交流,穆世鸿脸色更是灰白的难看,甚至嘴角都起了几个泡,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


    孟绪初垂下眼皮,避开上茶的秘书,拿出手机想看看最近的消息,可还没等他点开邮箱,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吓得小秘书直接洒了水,滚烫的茶水在纯黑的实木桌面晕开。


    “对不起对不起孟总!都怪我不小心……”小秘书擦着桌上的水连声道歉。


    “没事,”孟绪初抬手轻轻挡开,指了指桌上的盖碗,“收走吧,我不喝。”


    说话间,众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刚才那一声响看去,是一阵茶盏摔碎的声音,在会议室正前方,一墙之隔的休息室里。


    会议桌上方,穆海德空悬的主位后,是一面挂着巨幅宋代山水图的墙壁,墙壁后方正隐约传来穆海德隐约的呵斥声。


    声音传进众人耳里时已经很低,但墙体隔音很好,这种程度下都还能被听见,说明穆海德大概真气得不轻。


    “看邮件了吗?”穆蓉就坐在他身侧,小声问他。


    “还没,怎么了吗?”孟绪初边说边打开邮件。


    “今早刚下的通知,哥哥撤销了天诚的一切职务。”


    穆蓉说完,孟绪初的邮件也加载了出来,最新的一条,就是那道新鲜出炉的人事任命。


    孟绪初眉梢压了压:“到底怎么回事?”


    穆蓉掩饰地咳了咳,环视了下四周,避开穆世鸿的视线,掩唇悄悄在孟绪初耳边说:“天诚那孩子,在澳门欠了赌债!整整输掉了三家子公司!这不差点给哥哥气死。”


    孟绪初一怔,而后捂了捂嘴:“这样?”


    “啧,”穆蓉不太满意地刮他一眼:“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不会是你干的吧?”


    孟绪初笑了:“我昨天才出院呢,怎么干啊?”


    穆蓉一顿:“也是。”


    孟绪初喉咙发痒,掩唇咳了两声又问:“所以他们准备怎么解决?”


    “还能怎么解决?只有把窟窿填上呗。”穆蓉说:“我都没想到那孩子胆子这么大,拆东墙补西墙竟然瞒到了现在,要不是这个月本部的过去审查,发现他那边就跟个筛子一样,他估计还要瞒呢!”


    “我记得本部的审查一般都是下个月,”孟绪初说:“提前的意见好像还是姑姑您提的,多亏您有先见之明,不然只怕要亏得更多。”


    “哎哟哎哟也就一般般吧,”穆蓉被奉承得很开心,笑容藏不住:“我也是看最近庭樾出事,到处都不太平,才想说要提前一点。你瞧二哥那样——”


    她努了努嘴:“最近正想方设法调钱来呢,这可是挪用公款,窟窿补上就算了,要真填不上,那天诚去保不准还得进去蹲两年。”


    孟绪初眉梢一挑:“董事长不保他?”


    穆蓉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他呀,当着外人的面当然得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咯,但背地里多少会帮衬点,不然就二哥那德行,凑得出那么多钱?总之大哥那么要面子,怎么可能真让穆家的孩子蹲大牢?”


    孟绪初依然有些咳,小秘书有眼力地帮他换了一杯温水,孟绪初笑着接下,氤氲的热气掩住眼底的情绪,轻声说:“也对。”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穆海德才从休息室里出来,后面跟着鼻青脸肿的穆天诚。


    他直接让人把穆天诚赶了出去,在主位坐下,先关心了孟绪初的身体,又问了穆世鸿几个问题,会议才渐渐进入正轨。


    ·


    结束后,孟绪初和穆蓉一起搭电梯下楼,穆蓉搭着他的肩关切道:“听说你最近搬去海边的房子住了?”


    但表情比起关切更像是在八卦。


    孟绪初抿了抿唇,说:“是的,怎么了吗?”


    穆蓉连忙小声问:“是不是市里的房子住得不舒服?”


    “还好吧,”孟绪初斟酌道:“只是那几天生病,想在海边散散心,今晚就搬回去了。”


    “就这?”穆蓉一脸不可置信,“没觉得哪儿不好?”


    孟绪初不明所以,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好维持礼貌的笑容:“没有……吧。”


    穆蓉满脸诧异,欲言又止:“内什么,绪初啊,不是姑说你,你审美真该好好提升一下啦。”


    孟绪初缓缓睁大眼:“…………?”


    ·


    吃完晚饭回到市内的宅子,天已经黑了,夜风怡人,徐徐扑在脸上。


    孟绪初走在院里的石子路上,路灯在地面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道他的,一道江骞的。


    孟绪初一边走,一边还是想发笑,荒唐的笑意经过一顿晚饭都没能压下去,反而愈发浓烈。


    看见前方那片浅草坪时,孟绪初终于停下脚步,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骞随之停下,诧异地望向他,“怎么了?”


    孟绪初转身,在路灯下微微仰起头看江骞,路灯把年轻人的眸光映得很纯粹,他此刻的疑惑显然是货真价实的。


    孟绪初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夜风吹拂衣角,他就这么看了江骞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之前拿狗去吓姑姑了?”


    江骞眉心狠狠一跳。


    “就之前她来找我还摔了抱枕那次。”孟绪初继续说:“你在院子里拿狗吓她了?”


    江骞不说话,但看神态显然是回忆起了全部过程,并且默认。


    孟绪初不由得起来:“不是,你怎么这么幼稚啊?”


    ——几个小时前,穆蓉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家小江养的那只狗,可太难看了!”


    “先前我以为你也喜欢,都没好意思跟你说,本来以为这次你是忍无可忍才搬出去的,没想到你还真喜欢?!”


    孟绪初:“还好吧,人家还是挺高大威猛的……”


    “哎哟哟你都不知道那天他牵出来给我吓得,心巴子都在跳啊!”穆蓉捂着胸口比划:“那么大一条狗,就杵我跟前,凶神恶煞盯着我,绪初你咋喜欢那个品种哦!”


    孟绪初不知作何辩解:“也没有很……”


    “不过我一直想问,”穆蓉又凑过来,充满求知欲的:“你家那个小江,到底哪里找来的跟他自个儿一模一样的狗啊?”


    夜色下,孟绪初笑意盎然地看着江骞,问:“哪里找来的呢?”


    夜风吹进喉管,呛得他又咳起来,捂着嘴脖颈涨红,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江骞轻轻顺着他的背,满脸黑线:“哈索不丑。”


    意思是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江也不丑。


    孟绪初笑得止不住,“叫哈索?为什么?”


    “哈气的声音很像这两个读音。”


    好草率,孟绪初又好笑又无语,不过想到他们家狗平时不爱叫,也就只能听个喘气了,便没在这上面嘲笑江骞。


    他止住了咳,继续往前走,自言自语般:“我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被人嘲笑审美。”


    拍拍江骞的肩:“多亏了你啊。”


    江骞依然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弄得孟绪初又笑起来。


    路灯影影绰绰,把孟绪初低垂的睫毛映得根根分明,江骞偷偷看着他弯起的眼睛和雪白的脸颊。


    走着走着,路上突然出现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夜风里向孟绪初脚边飘来,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孟绪初向后踉跄着避开,随即眉心皱起:“哪里来的卫生纸?”


    他对住处的卫生条件要求很高,宅子院子永远是干净整洁的,可现在他就出去住了那么几天,院子里都有卫生纸了!


    孟绪初心里腾起隐隐的不满,刚想叫保洁过来问话,就被江骞扶着腰小声提醒:“那是只狗……”


    孟绪初一顿,低下头定睛看去,还真是条狗!


    只不过因为通体雪白,又只有丁点大,在昏暗的天色下,直接被视力堪忧的孟绪初误会成了一坨卫生纸。


    “卫生纸”显然感受到了冒犯,凶巴巴在他脚边蹦跶,奶凶奶凶地冲他“嗷!”了一声。


    孟绪初:“……抱歉。”


    江骞扶额,“要不配个眼镜?”


    他还维持着扶孟绪初的姿势,手搭在孟绪初腰间,像把人搂在怀里,身高差格外适合低头耳语。


    孟绪初冷着脸剜他一眼:“我有。”


    “那就戴着吧,”江骞笑说:“你戴眼镜也好看。”


    “……”


    说话间,有人气喘吁吁跑出来,离得近了,孟绪初认出是一直跟在穆蓉身边的小助理。


    小助理满脸堆笑,恭敬地完了弯腰,说:“孟先生,晚上好!”


    孟绪初略一点头,指了指脚边:“这是?”


    小助理连忙解释:“这是穆蓉女士送您的礼物,她说她下午已经跟你说过了,送您一只可爱的小puppy帮忙美化您的院子!增添一抹色彩!”


    “…………”


    孟绪初蓦然想起,下午分别前,穆蓉促狭地睨着眼:“你那个院子就该养点漂亮的东西嘛,那种大狗太吓人了,你等着,回头姑就给你送点提升审美的小东西过来!”


    合着就是这团卫生纸?!


    孟绪初花了好几秒才稳定住情绪,控制住表情,面不改色朝小助理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替我谢谢姑姑。”


    小助理:“应该的应该的,那您忙,我不打扰了。”


    小助理走后,寂静的院子里,孟绪初和江骞大眼瞪小眼。


    卫生纸还在脚边转悠,异常活泼。


    孟绪初深深叹了口气,接受了家里即将拥有两只狗狗的现实。


    他捅了捅江骞的腰,疲惫道:“抱进去吧。”


    等了几秒,江骞却没动,孟绪初不得不抬头看他:“?”


    江骞却说:“我不会。”


    孟绪初眉梢一挑:“你不是养过宠物吗?”


    “没养过需要的抱的。”江骞诚恳道,他一直接触的都是皮糙肉厚的东西。但紧接着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哪里不妥,看向孟绪初:“除了你。”


    孟绪初:“……我是宠物?”


    “你需要抱。”


    “…………”


    第34章


    月落无声,院子里静悄悄,孟绪初和江骞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胡乱蹦跶的“卫生纸”。


    “卫生纸”一点不怕生,又是咬裤脚,又是蹭脚腕,闹腾累了就蹲坐下来,歪着头看眼前两个杵得跟麻杆一样的人。


    “嗷?”它小小的脑袋里充满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它这么可爱,这两个人都不抱自己,又凑上去找孟绪初贴贴。


    孟绪初从没养过动物,就是屋子里那一缸鱼,平时都是江骞和王阿姨在照料。


    小狗如此热情地贴上来,弄得孟绪初毫无招架之力,局促地躲去江骞身后。


    江骞失笑:“躲什么,哈索那么大的狗你都不怕,还怕这种小不点?它咬不到你的。”


    孟绪初没工夫回答,这坨卫生纸仿佛真的非常喜欢他,他越躲,小狗就越撒欢地贴上来,把孟绪初搞得手忙脚乱,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好了好了,”江骞揽住孟绪初的肩,挡在他和狗狗中间,勉强阻断了那过分洋溢的热情,“缓口气。”


    孟绪初站定,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领,稍稍呼出口气,“我不是怕它,”他凝重道:“我是怕我一不小心踩扁它。”


    江骞笑出了声。


    孟绪初这话听上去像玩笑,但他真这么想的,这坨狗狗太小了,小得让孟绪初觉得一只手就能捏死。


    这种小生命由于过于脆弱,令孟绪初产生一种不知如何对待的恐慌。


    依照孟绪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凑合着过的生活理念,这只狗在他手下能活过一个月就算有本事。


    本以为至少还有江骞可以依靠,但奈何江骞养宠物的手段更加野生原始,要想伺候这种精细的小玩意儿得从头学,即便他学习能力再快,也不可能现在一秒速成。


    于是乎,两人在漆黑的院子里犯了难。


    “——干啥呢你俩?”孟阔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他哥和江骞直挺挺站在院子里。


    走进一看,地上还趴着只狗。


    而那两人正面面相觑如临大敌地看着那只狗,活像被包办婚姻后还被硬塞一娃的新手奶爸,浑身透露着紧张和僵硬。


    ——主要是孟绪初紧张和僵硬。


    江骞已经掏出手机学习精养小狗攻略,看上去真准备挑战一秒速成。


    孟阔:“……不是你俩至于吗?哪儿来的狗?”


    孟绪初说:“姑姑送的。”


    “要留吗?”


    “已经留了。”


    “行,”孟阔听完也不废话,直接把弯腰把卫生纸捡了起来,熟练地抱在怀里,招了招手:“咱回吧。”


    孟绪初这才想起,孟阔小时候是和养父母住乡下的,养过不少小狗,连接生都会!


    他悄悄告诉江骞,江骞顿时眼睛都亮了亮,关掉正在检索中的手机。


    两人就像是茫然无措的新手奶爸,偶遇一个从天而降的全能保姆,如释重负地跟了上去。


    ·


    半小时后,小狗乖巧地蹲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三张帅气的脸。


    它jiojio已经被孟阔洗干净了,全身通透雪白,引得孟阔不停地揉它。


    孟绪初架起了眼镜,穿着一套柔软的米色家居服,盘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眉心微微蹙起,异常认真的模样。


    “品种马尔济斯,年龄两个月零九天,已注射疫苗并驱虫……”


    他轻声读着穆蓉发过来的消息,后面都是一些基本地注意事项,读了一会儿喉咙痒,又捂着嘴咳起来。


    江骞往他身上披了条毯子,给他拍了拍背,又递来一杯水,“先别读了,喝点水。”


    孟绪初便放下手机,接过来喝了几口润喉咙,捏起镜框擦了擦咳出的生理泪水,然后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小狗。


    确实很可爱。


    穆蓉所谓的,送来帮他提升审美,美化庭院的小东西,的的确确就是她审美里那种貌美如花的小可爱,难怪孟阔爱不释手。


    孟阔说话都变成了夹子音,捏着狗狗的两只前爪,笑得异常猥琐:“两个月零九天,你还是个宝宝呀~”


    他喜笑颜开地问孟绪初:“哥,咱宝有名字吗?”


    孟绪初淡淡道:“我们自己取。”


    “那你想取啥,咱们这么可爱,得起好名儿吧。是不是呀宝宝~”


    孟绪初被他猥琐的腔调弄得有点头皮发麻,扔了个抱枕过去:“正常点。”


    孟阔咳了声,这才把小狗放回沙发上。


    孟绪初点着额角想了想,认真道:“你们觉得……卫生纸怎么样?”


    “……”


    “…………”


    话音落下,室内骤然沉默。


    孟阔欲言又止:“你是真想问我的意见还是……”


    就连江骞也诧异地看了孟绪初一眼,觉得这人取名的敷衍程度,比起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孟绪初将两人异彩纷呈的表情尽收眼底,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他们对这个名字的嫌弃,和敢怒不敢言的态度,于是微笑道:“当然是在通知你们。”


    “……行吧。”孟阔认命道,举起小狗的爪子捏了捏:“宝啊,以后你就叫卫生纸了,开不开心?”


    卫生纸显然不开心,皱皱巴巴地“嗷嗷”叫,还想往孟绪初那边扑,似乎在对命运发出最后的顽强抵抗。


    孟绪初下意识往江骞身旁躲,皱眉问:“它不满意?”


    一副朕屈尊赐名给你,你胆敢不从的模样。


    江骞忍俊不禁,护着孟绪初,睁眼说瞎话:“满意,你看他笑得多开心。”


    “嗷?!嗷嗷!”卫生纸嗓子都块嚎哑了,奈何不会说人话,急得团团转,看上去更像一坨卫生纸了。


    孟绪初越看越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


    孟阔笑着把小狗薅回来,“哟嗬”一声:“别了挣扎了小纸,记住啊,以后你大名儿就叫卫生纸了,孟卫生纸。怎么样,是不是很霸气?你跟我们姓孟诶!”


    小纸不懂姓孟有什么好霸气的,别别扭扭哼哼唧唧蜷缩成一团。


    孟绪初觉得小东西这副模样就是接受了的意思,满意地点了点头,叫来王阿姨,又让江骞把哈索牵进来,家庭成员们互相认了认脸。


    哈索被江骞养得皮毛锃亮,油光水滑,蹲坐时足足有半个成年男人那么高,刚被牵进来时压根没看见那一小坨卫生纸。


    还是卫生纸不怕死地主动跑到人家狗腿前嗷嗷叫,哈索一低头,看到白生生一团,喜欢得紧,下意识抬起爪子就要拍下去。


    多亏孟阔眼疾手快给薅了回来,“干嘛呢你!找死啊!”


    他指着卫生纸的鼻子厉声教育:“鼻屎大点儿还爱吓唬人,你是觉得自个儿能掐死人家还是咋的?”


    卫生纸被扼住命运的咽喉,挣扎地:“嗷!”


    孟阔气笑了:“你还凶起来了?”


    江骞看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低头笑了下,视线转到孟绪初身上,笑容一时变得更深。


    孟绪初:“?”


    “看我做什么?”


    可紧接着他就从江骞的笑里察觉出不对劲,像是感受到某种极其晦涩的隐喻。


    几乎就是剎那间,他福至心灵地理解了江骞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时喉咙干涩耳根发烫,低声呵止:“不许想了。”


    江骞变本加厉地打趣:“怎么,你也想掐死我?”


    孟绪初抿起嘴,不动声色施加威压。


    江骞却凑近,学着孟阔的语气:“哎哟,凶起来了。”


    孟绪初:“…………”


    该怎么说?他是真的想把江骞掐死算了,但为了不显得自己和卫生纸一样,只能一言不发地端着,一时半刻倒拿江骞没办法了。


    还是王阿姨的出现救他于水火。


    王阿姨欣喜地抱起小纸,冲孟绪初笑:“孟卫生纸,我记住了,以后有姨一口吃的,就有咱们小纸的一口,哎哟真乖。”


    她逗完小纸又问孟绪初:“小初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姨给你弄。”


    孟绪初在王阿姨这里找回了正常的尊重,眉心舒展了些,“不用了。”他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宣布道:“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孟阔喜滋滋地应下来,把小纸夹在咯吱窝里:“走咯!小纸今晚就跟叔住啊,叔带你去洗澡,赶明儿再给你搭个窝……”


    孟绪初也起身回房间,毫不搭理江骞,像只高傲的孔雀扬长而去,砰一声关上门。


    剩江骞在原地失笑着摇头。


    ·


    半夜,孟绪初睡着睡着被热醒了,迷迷糊糊感觉脸上湿湿的,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拱过去拱过来。


    他迷迷糊糊睁眼,黑暗中,枕边有团白色的漂浮物!


    “!!”孟绪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拍开。


    下一秒,伴随物体坠地的声音,响起一声凄惨的“嗷!”


    孟绪初还没彻底习惯家里多了一坨扫不走的卫生纸,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骤然清醒。


    他惊坐起来,却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没能第一时间检查卫生纸的情况。


    十分钟后,房间里灯光大亮,孟阔顶着一头乱毛给卫生纸顺毛。


    孟绪初坐在床边,脸色发白,江骞接了杯热水让他抱着暖手,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了,不怕啊,有没有不舒服?”


    孟绪初摇头,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问:“它还好吧?”


    江骞说:“挺好的,很精神。”


    “可我直接它拍下床了,”孟绪初皱眉:“我感觉它好像晕了一秒。”


    孟阔打了个哈欠,“是你晕了一秒我的哥。”


    “……”孟绪初语塞:“是么……”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虽然他的床不高,地上还铺着地毯,但狗狗毕竟只有那么大一点,孟绪初真怕出什么问题。


    “你看看它头顶,”孟绪初说:“是不是起了个包?会不会脑震荡?”


    孟阔扒拉着卫生纸的脑袋看了眼,又沉默地把毛盖回去,“那是人家发际线。”


    孟绪初一顿:“好吧……”


    江骞揉揉孟绪初的后脑安慰:“好了,别想了,小狗没事,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明天我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看。”


    孟绪初这才点点头,食指抵着太阳穴,低低咳了两声:“它怎么会来我这里?”


    “我也想说呢,”孟阔拧起卫生纸:“明明住我那屋,你咋就跑这儿来了?我被窝不够暖吗?个小没良心的。”


    小纸挥着爪子嗷呜一声,给孟阔整笑了:“咋滴,你还委屈上了?鼻屎大点儿就知道爬床了,我真小瞧你了啊。”


    他说着看向孟绪初:“哥你以后还是把门窗锁好吧,狗都这样,喜欢你就爱爬你床。”他一叹气:“我也是没想到你这么招狗喜欢。”


    江骞闻言眉头一皱:“狗喜欢人就会爬床?”


    “可不咋滴,”孟阔笑着说:“骞哥你不也养狗吗,咋不知道?”


    江骞没答,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是养狗,但从小到大就没招过狗喜欢,还真没被爬过床。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起身往外走,孟绪初拉了一下没拉住:“去哪?”


    “去把哈索的链子拴紧些,”江骞一脸凝重:“它也喜欢你得很。”


    孟绪初登时一个激灵。


    要是哈索那么大条狗来爬他的床,他大概能直接吓得驾鹤西去,只是想想那个场面,都开始脊背发凉。


    作者有话要说:


    初初:连夜定制加固铁笼


    (是不是忘了,你家会爬床的狗子不止那两条呀,还有一条用笼子是关不住哒!)


    小江:谁在喊我?


    第35章


    几天后,孟绪初需要紧急去A市出趟差。


    穆天诚欠赌债挪用公款的事情还没完,他在A市用穆安慈善基金修建的希望小学,又出现了体育器材室承重墙坍塌的事故。


    慈善、资本、学校、孩子,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很轻易就夺得了民众的视线,事故一出,物议如沸。


    “16日下午16时14分,A市普善县穆安希望小学发生坍塌事故,伤亡正在统计……”


    “据悉此次事故是由于器材室承重墙出现裂痕导致。穆安小学建成不过一年,承重墙为何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是设计计算出现误差、还是施工过程不谨慎、亦或者建材本身就不合规?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


    “两日前,有消息称穆安集团A市建设分公司总经理穆天诚,疑似欠下巨额赌债并私挪公款。该消息一经发出便遭封锁,迄今为止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若该消息属实,不难将之与今日事件联系在一起,本该投于修建学校的善款是否得其所用?若有缺失又从何而去?如此严重的坍塌事故是否真为意外——”


    孟阔“啪”一声关掉平板,轻笑一声:“这下董事长有的急了。”


    穆安集团一向标榜重视慈善事业,要是这件事处理不好,对整个集团的信誉都会产生影响。


    饭桌上,孟绪初正安静喝着汤,闻言只是轻轻应了声。


    今晚王阿姨炖的莲藕猪骨汤,放了黄芪和党参,孟绪初不太喜欢这两种药材的味道,但他们非说对身体好,让他至少喝一碗,江骞还扬言说要检查。


    汤炖得浓稠,半碗下肚感觉比吃掉一碗饭还胀,孟绪初又勉强喝了几口,就支着额角挪不动勺子了。


    “不过他干嘛让你去那边儿啊,”孟阔说:“A市的项目一直和咱没关系,慈善基金咱也不沾染,明明还有一个穆玄诚就在A市,非得把你也弄过去,他啥意思啊?”


    孟绪初笑了笑:“没听董事长说吗,主要负责人是玄诚,我就是去坐坐镇,吉祥物的意思。”


    “那还非得费劲巴拉折腾你一趟?”


    穆天诚这一通闹下来,成了大型社会新闻,不仅引得上头派专门的审查小组到A市调查,本部也逃不过,连带着统统遭殃。


    慈善基金主理人一直的穆蓉,她理所当然留了下来,而本部近年一直由孟绪初主管,按理说他也应该留下等候审查。


    可穆海德偏偏把他派去A市,美其名曰帮穆玄诚出主意,谁都知道只是个借口。


    孟绪初低头,勺子在汤碗里轻轻绕着,脸上没什么情绪:“就不想让我留在这儿吧。”说罢又开玩笑似的一扬嘴角:“可能有什么东西怕我看见?”


    孟阔:“……”


    本部这两年一直在孟绪初手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看不见的?孟阔对他这时候还能玩笑的心态感到佩服。


    江骞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前两天孟绪初把调来了自己身边当总助,和孟阔一个职位。


    一来这个职位更方便他跟在自己身边办事,二来江骞这大半年虽然当着保镖,却一直在干助理的事,但保镖的工资远远不及他的特助。


    孟绪初不愿意落个剥削下属的名声,索性趁闲下来的空当把他转正了。


    脱掉板正的制服,换上精良的西服系上领带,颇有一种从武职转为文职的新奇感。


    而江骞的身材,足以将任何服装展示出远超价格本身的质感。


    “行啊骞哥!”孟阔站起来,跑到江骞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穿得斯文了,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哈,适合带出去谈生意!”


    江骞将他的手挡开:“我平时很凶?”


    “那……也不尽然,”孟阔嘿嘿笑着:“我们嘛当然知道你的脾性,但以前那套衣服太显气势,外人难免觉得不好接近……不过现在好多了,嘿嘿嘿!”


    孟绪初坐在原处听两人说话,卫生纸在他脚边转转悠悠地蹭,他就弯腰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呼噜毛。


    他现在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抱小狗了。


    虽然刚开始怀里多出一团毛茸茸还会动弹的活物,让他觉得既新奇又可怕,但很快就习惯了下来。小狗暖呼呼的,趴在他身上时,能把他的胸腹捂得很热乎。


    卫生纸被撸得很舒服,贴着孟绪初的肚皮蹭过去蹭过来。


    孟绪初一边撸狗,一边扭头看了眼,百无聊赖地想着,江骞要是去当个演员或者模特,不比在自己身边做事赚得多多了吗?


    但转念又觉得,这个人大约不会缺那些钱,便把这句话放回了肚子里。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江骞从楼上下来,而孟绪初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江骞见状一顿,挑了挑眉:“这么看我不怕我误会?”


    孟绪初反问:“误会什么。”


    “误会你觉得我今天还不错。”


    孟绪初不置可否:“有自信是好事。”他指了指身侧:“坐吧。”


    江骞笑着拉开椅子,瞥了眼他碗里剩的汤:“不喝了?”


    孟绪初淡淡道:“饱了。”


    江骞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果然发现胃都鼓起来了一点,不由惊讶:“这么饱腹吗?”说着就把汤碗拿远。


    这种情况确实不能喝了,再喝就得难受。


    他护着孟绪初的胃想帮他揉一揉,手背却蓦地被舔了一下。


    卫生纸从孟绪初外套里钻出来,气势汹汹地“嗷!”了声,仿佛在警告江骞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干过来就咬碎他!


    江骞:“……”


    他果然从来得不到动物的喜爱,甚至连这种小不点都敢跟他作对,把他当成同类一样在排斥。


    不过卫生纸又确实把孟绪初的肚子拱得很暖和,江骞思索两秒,保持了理智没跟小不点争宠,按了按卫生纸的头:“暂时让给你。”


    小狗立刻趴到孟绪初肚皮上,贴得紧紧的,好像孟绪初是块人形磁铁。


    孟绪初失笑,睨了江骞一眼,又把小狗拽松些:“衣服都皱了。”


    江骞虽然没抱着孟绪初,但一直在他身边,气息很接近,孟绪初稍稍扭头,就能看见他挺括的衣领和喉结下的领带。


    ——一款深灰色带暗格纹的领带。


    有点眼熟,应该是孟绪初的,没记错的话,还是不久前他自亲自买的。


    领带款式相当精致低调,只可惜材质偏硬,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无所谓,但孟绪初戴着总觉得脖子不舒服,所以即便喜欢,戴过一回后也就收进抽屉里不再拿出来。


    现在却突然跑到江骞脖子上去了?


    江骞顺着孟绪初的视线看去,扯了扯领结,趁孟阔上楼的间隙,将下巴搭在孟绪初肩上,无比自然地说:“我没有适合的领带,去你衣帽间借了一条,不介意吧?”


    这话着实说得暧昧又无辜,好像孟绪初没给够他工资买领带,又好像他们是可以随意分享同一条领带的关系。


    孟绪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里审视的意味逐渐变淡,在下一瞬情绪泄露前又垂下睫毛,挠得江骞心尖发痒低头想凑近去看。


    孟绪初稍稍向后仰了仰,按着江骞的脖子把他推开,顿了顿,又着手替对方将弄乱的领带理好,上下打量几眼:


    “挺合适的,送你了。”


    江骞唇角高高扬起,眼里散布起星星点点的光,蹭在孟绪初耳边:“老板真大方。”


    这模样让孟绪初忍不住想笑。


    之前穆蓉说哈索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孟绪初还不觉得,现在看来姑姑果然眼光独到,这俩确实是一样的藏不住事耀武扬威。


    吃过晚饭太阳快落山了,孟绪初收拾好行李带着江骞即刻去往机场,孟阔则留下来盯着本部的动静。


    事发突然,他们需要订最近的一班航班去A市,但头等舱已经订完,只能在经济舱里有哪儿坐哪儿。


    其实孟绪初不是没有私人飞机,只不过他们这次去A市,是为了配合上头审查,不是旅游,也不是莅临慰问。


    闹出这么大的社会新闻,民众抵触情绪严重,要是再架着私人飞机耀武扬威地飞过去,确实不太好看,还一不小心就会弄得像是某种示威。


    权衡下来,低调前往是最优解。


    孟绪初只在很小的时候坐过一次经济舱,那时候他还跟亲生父母住在一起,大概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去的哪里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出发的时候是晚上,天气和现在很像。


    他父亲脾气一直很奇怪,喜怒不定,却在那几天突发奇想表示要做个好父亲,于是策划了一场家庭旅游。


    和他阴晴不定的性格一样,那次旅游来得突然且草率,放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个人说走就走当然无所谓,但一家人没计划地外出就会暴露哪里都是问题。


    孟家条件不差,出行都是VIP商务通道,但那次也头等舱也没有了位置,一家人在狭窄的经济舱里挤着。


    孟绪初一直记得母亲心情很不好,全程皱着眉毛,还很嫌弃经济舱里的味道。


    但孟绪初却不觉得有什么味道,他满心满眼只有第一次坐飞机的喜悦,还有刚才过廊桥时,父亲怕他踩空,将他抱上了飞机。


    他很少被爸爸抱过,到座位上心里都还砰砰地跳,趴在窗边看机身巨大的羽翼和闪烁的星空,想象着另一个国家的天空和现在看到会不会不一样。


    就在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候,漂亮的乘务员姐姐在过道里询问,是否有乘客需要办理升舱,说头等舱临时空出几个位置。


    他记得母亲当时眼睛都亮了,被告知只有四个位置时也没有犹豫。


    可当时他们全家加上照顾孩子的保姆奶奶总共有六个人,父亲还纠结了一瞬,母亲却直接站了起来,带着哥哥姐姐径直去往头等舱,还不耐烦地让父亲赶紧跟上。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父亲似乎面上挂不住,特意交代保姆奶奶好好照顾他,转头跟上了母亲。


    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头。


    孟绪初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一家人不能坐在一起,又为什么明明有三个孩子,偏偏只扔下他。


    他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头等舱是什么地方,就那么好吗?却知道自己是被丢下的。


    也是因为太小了,所以他很没出息地哭了,看天上绚烂的星空也变成了孤单的星星,抽噎着问保姆奶奶,是不是因为他不乖,不该在刚才让爸爸抱他。


    他记得当时保姆奶奶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过了很久才说:“不怪小初,可能是因为小初坐在最里面,奶奶太胖挡住小初了,爸爸妈妈不方便抱你出来。”


    “不怪小初啊……”她不停重复这一句话,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拍着孟绪初的背,“都怪奶奶太胖了,都怪奶奶太胖了……”


    没有什么后知后觉,孟绪初那个时候就知道,那只是善良的老人安慰他的谎话。


    于是便更加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亲生父母连这样的谎话都不肯给他一个。


    那时候保姆奶奶已经很老了,旅行回去没多久就辞掉了工作,又没多久就死掉了,孟绪初再也没感受过和那天一样温暖的怀抱。


    哪怕后来他被林承安收养,林老师很耐心很温柔地抚养他长大,教会他做人的道理,他也早已从孩童长成少年,过了只用爱和温暖就能融化冰冷心肠的年纪。


    总之从那以后,他非常讨厌靠窗的位置,讨厌看到起飞后孤零零的天空。


    他骨子里不是什么真善美的人,或许那次旅行其实是快乐的,但他也什么都记不得了。


    只有在悲伤无措的眼泪中,埋下的名为怨恨的种子。


    “——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系好安全带,将手机等电子设备调至飞行模式或关机……”


    孟绪初在播报声中回过神,扭头发现江骞一直在看着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却一直没发现。


    江骞眉心微微蹙着,像隐含了某种不解与担忧,问他:“不舒服吗?”


    “没有,”孟绪初溜走视线,看见江骞挤缩在狭窄空间内的大长腿,笑了笑:“委屈你坐这里了。”


    “没什么委屈,三四个小时而已。”江骞只是认真地注视着他,“倒是你可能会难受。”


    孟绪初身上很多旧伤,久坐久站都会难受,平常他坐一会儿就会起来活动一下,避免肌肉僵硬。


    可现在的环境,座椅走道都狭窄,想要好好活动几乎不可能,一趟飞下来想也知道有多难受。


    “没关系,”孟绪初学着他的话:“三四个小时而已。”


    明明语气轻快,江骞却觉得他像在压抑着什么。他看见孟绪初转过脸,失神地望向窗外,隔着闪烁的夜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临近起飞前,孟绪初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露出一种虽然笑着,却莫名让人觉得很难过的神情。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他心里压抑喧嚣很久,最终忍受不了一般,叹息着问他:


    “我们可不可以换个位置?”


    第36章


    孟绪初不开心。


    江骞几乎立刻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手很冷,换座位时江骞扶着他的腰,碰到他的手背,在狭小的空间里,低头蹭到他的耳廓。


    连耳朵也很冰。


    而孟绪初的耳朵原本很容易发红发烫。


    坐下后,江骞捏了捏孟绪初的手指,孟绪初向他笑了笑:“干什么?”


    他神情已经看不出异常,显然快速调整好了情绪。


    江骞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更觉得不该突兀地提问。


    他摇了摇头,从包里拿出一条毯子搭到孟绪初肩上,借由这个动作短促地抱了抱他,由于是公共场合,由于人多喧杂,他没有抱得很紧,也没有停留很久。


    温暖的气息逼近,孟绪初在那瞬间产生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既是江骞身上熟悉的温度,又让他回忆起童年时那个粗糙却温暖的拥抱。


    回忆与当下在同一瞬间重迭,孟绪初呼吸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又被自己迅速扼制。


    他碰了碰江骞的肩,笑着说:“行了,坐好,要起飞了。”


    除了没回视江骞的目光以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江骞低着头,就这么又看了他大约一两秒,才收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孟绪初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在机身的颠簸中静静闭上眼。


    ·


    抵达A市时已经是凌晨,机场外却热闹喧天。


    媒体闻风赶来,都想第一时间采访到孟绪初——甚至哪怕采访不到,拍张照片也是好的。


    穆玄诚亲自开车来接,带了一堆保镖和媒体抗争着维持秩序,焦急等在接机口。


    不一会儿,接机口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乘客拖着行李箱出来,四面八方的相机高高举起,记者们整装待发。


    孟绪初几乎是在最后出来的,身边依然跟着那个阴魂不散的混血保镖。高大的男人与他并排而行,没有说话,孟绪初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们站得很近,随着走动的步伐,孟绪初风衣的下摆时不时扫过江骞的小腿,而江骞恍若未察,在身边有人经过时还会更加靠近一点,像是保镖本能的警惕。


    分明只是一段沉默的路程,却莫名地让媒体们兴奋起来,他们似乎被激发起了某种想象,举着话筒一拥而上。


    穆玄诚赶紧带着保镖赶过去,和江骞一起把孟绪初夹在中间。


    闪光灯此起彼伏,不断有话筒穿过围挡伸进来,记者们情感充沛的声音急切响起:


    “孟先生!听说您此行前往A市是为了配合有关部门调查,请问情况属实吗?”


    “听闻穆天诚总经理挪用善款用于偿还私债,是真的吗?”


    “小穆总出殡近一月,至今未向外公布遗嘱内容,该遗嘱是否已在内部争斗中被牺牲销毁,集团内职权股权会如何变动,是维持原状还是大换血,您能否给大家一个解释!”


    “听闻小穆总根本就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全部遗产将会由您一人继承,是真的吗?!”


    ……


    尖锐的提问接连不断响起,孟绪初自始至终没有透露一个字,平静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


    A市气温比亚水低一些,孟绪初身上披着外套,单手拢着衣襟,食指的红宝石戒指折射出暗红的波光,在雪白的皮肤上盈盈闪动着。


    他眼帘微垂,眉心轻轻蹙着,唇色依然有些发白,显然是疲乏倦怠懒于应付的模样。


    不过他在外向来很少露出笑脸,也从不回答媒体的问题,是以没有一个记者觉得他这样冷脸是有问题的。


    穆玄诚挤在孟绪初身侧,对于记者的追问不堪其扰,连声地:“不清楚”“不了解”“无可奉告!”


    “遗嘱没有公布!我们也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声说:“如果职权有变一定会第一时间公布!现在的消息都是假的!请大家不要以讹传讹!”


    如此热闹的阵仗引得路人接连围观,以为是有什么明星过来录节目,纷纷举起手机想拍照,却发现压根挤不进去。


    “什么啊……哪里来的流量?”不明所以的路人发出疑问。


    “哪有什么流量啊,”有人笑着说:“希望小学塌了的新闻看了吧?是人家公司上头的领导来过来调查了!”


    “只是个领导有必要这样?”


    “……你没看到他的脸?”


    “挤成那样谁看得到?”


    “啧,那你看到就懂了。”


    接连不断的闪光灯和提问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孟绪初这种视力不太好的,闪光灯太强时,经常会让他眼前发黑。


    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却不算快,不是不想赶紧结束,而是孟绪初根本走不快。


    几个小时的飞机下来,他全身都僵了,从肩背到后腰的肌肉板结成一片,稍微动一下就抽筋一样的疼,连带着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现在的速度已经是他尽力维持后的结果,如果再快一点,他大概就只能在闪光灯下,展现出僵硬别扭又行动不便的模样了。


    好不容易逃离媒体的围追堵截,江骞护着孟绪初上了车,穆玄诚上了驾驶座,主动请缨当司机。


    孟绪初在后座,身形仍然僵硬,单手杵着后腰,脊背却不敢贴上椅背,仿佛碰一下都疼似的,只能先静坐着缓缓。


    穆玄诚发动汽车,从后视镜瞥了眼,问:“绪哥你不舒服吗?”


    孟绪初垂着头,侧脸一片雪白,紧紧抿着下唇,过了几秒才说:“没事。”他笑了笑:“辛苦你开车送我们一程了。”


    夜晚视野不好,穆玄诚不能一直分心关注后座,看了两眼便移开视线,笑着说:“哪有什么辛苦的,麻烦你大老远过来一趟,我才是很不好意思,后面的事还得辛苦你多提点我。”


    孟绪初闻言,垂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窗外街景飞逝,时而有光斑从他脸上飞速掠过,映出他额角绵密的细汗。


    孟绪初仍然不能完全靠在椅背上,疼痛刺得他头皮发麻。


    江骞一言不发注意着他的状态,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大可以让孟绪初脱下外衣,靠在自己身上,再给他按揉一下。


    可现在穆玄诚在前面当司机,这种行为显然不妥。


    江骞思索几秒,只能在暗处伸手,接着衣物的遮挡,帮孟绪初托一托腰,再稍稍用力上下轻按,给他放松僵硬的脊背。


    刚开始孟绪初咬着唇呼吸发颤,显然是被按地有些疼,江骞只稍微停顿了一下,没有放轻力道。


    过了一会儿,孟绪初才稍稍呼了口气,以略微放松的姿态向后靠了靠,脊背贴在江骞掌心。


    缓过来这一阵后,孟绪初对穆玄诚说:“你按自己的想法做就是了。”


    穆玄诚下意识一瞟后视镜,迟疑道:“可是……”


    “董事长让你负责接待审查,主持重建,就是相信你的能力,”孟绪初说:“虽然可能有点辛苦,但你应该清楚怎么做,我就是跟着看看,一切还要你拿主意。”


    穆玄诚听着孟绪初的话,凝眸思索着,似乎在权衡他话里的意思。


    A市建材分公司虽然仍隶属于集团本部,但A市与亚水在地理上相隔甚远,经营内容也并非本部的核心产业,是以这里的实际负责人有相当大的实权。


    当年穆海德把穆天诚派来A市,看上去是惩罚他要他远离本部,实际是在给他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扎根培养出自己的势力。


    但现在事态突变,大整顿下公司内部一定会换血,就连市内当初负责审批报备的相关部门也很可能脱一层皮,等于把穆天诚的势力清楚大半,A市又变成了谁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谁把这事处理好了,谁就能顺理成章咬下第一口。


    穆海德让穆玄诚主理,却又派孟绪初过来,显然是想把A市给穆玄诚,却又想要孟绪初干活卖力。


    刚孟绪初那番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在表明态度,他不吃这里一块肉,但其他人也别想他花一份力气,同时表明自己不会给出任何干扰,提醒穆玄诚好好把握机会。


    穆玄诚眼珠转了几圈,重重点头:“我明白,谢谢哥。”


    孟绪初笑了笑:“客气。”


    穆玄诚看了眼时间,又看孟绪初脸色实在不好,便说:“我直接送你们去酒店吧,这么晚了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明天一大早调查组就要到了。”


    孟绪初没有推拒,点点头:“辛苦你了。”


    穆玄诚笑:“哥你太客气了。”


    汽车安静飞驰在深夜的路面上,A市机场低处偏僻,去酒店得开好一会儿。


    孟绪初其实已经很困了,但腰背的疼痛不断刺激神经,让他得不到片刻安歇。


    到酒店已经将近凌晨两点,穆玄诚没多做打扰径直离开,孟绪初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房门,缓慢地往里走。


    江骞跟在后面,把行李随意放在玄关,又马不停蹄去浴室将浴缸简单消毒后打开热水。


    水流沿着雪白的瓷壁缓缓往下,氤氲的热气冒出,江骞没空等水放满,先去看了看孟绪初的情况。


    他们订的是一间大套房,此刻一片漆黑,江骞按亮客厅的灯,就见孟绪初背对他,一手搭在沙发背上,一手杵着后腰,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微弓起上身,像被钉在原地。


    他连忙上前,轻轻扶住孟绪初腰侧,“怎么了?”


    孟绪初闭着眼,侧脸透出不正常的青白,低声说:“扶我一下。”


    “动不了吗?”江骞一惊,赶紧撑着他的胳膊转到他身前,抬脚将碍事的茶几踢开些,搂着他问:“还能不能坐?”


    孟绪初咬着牙:“慢一点。”


    “好,我们慢慢来。”江骞一只胳膊拖住他的腰,一手按在他脊背上,将他牢固地圈在怀里,扶着他慢慢坐到沙发上。


    孟绪初整片后背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江骞支撑着他的上身,用力给他按了按,感觉他肩脊和后腰甚至有点要抽筋。


    “怎么这么严重?”江骞沉声问。


    孟绪初下巴搭在江骞肩上,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关节发白,好一会儿才抖着嗓子说:“可能天气变了……”


    孟绪初的身体对湿度温度都很敏感,而A市和亚水在地理上横跨大半个华国,气候差异明显。


    几乎是飞机刚落地,他敏感的骨头肌肉就开始发出叫嚣。


    江骞给他按了半天,觉得效果甚微,想到浴缸里水应该放满了,就问:“抱你去泡个澡?”


    孟绪初眉头紧蹙,被肌肉撕扯的痛搞得筋疲力尽,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折磨,胡乱地点点头:“随便。”


    江骞抱起他,想到什么忽然又问:“不然我也去水里帮你按按?”


    孟绪初一顿,艰难抬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江骞:“不行。”


    “为什么?”江骞皱眉:“你疼得这么厉害。”


    孟绪初眸光动了动,抬手按住江骞的喉结,感受到那里上下滚了滚,于是拇指下移,压在他咽喉:


    “你在水里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


    江骞:“…………”


    第37章


    泡了个澡又睡了几个小时,身体疼痛勉强缓解了些。


    第二天,孟绪初早早起了床,换衣服看到膝盖上的淤青,不由地皱起眉,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


    昨晚他坚持没让江骞和自己一起下水,本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料到泡完澡后腿脚会酸痛到站不起来。


    他当时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叫江骞,但始终没拉的下脸,好不容易从浴缸里挪了出来,以为万事大吉,结果乐极生悲,一不小心磕了,终于倒在地上起不来。


    最后不得已还是被江骞抱了出来。


    系好最后一刻扣子,孟绪初理了理衣领,用力将狼狈的样子抛去脑后。


    幸好最近江骞眼力见有所增长,今天见到他后没有主动提及,两人平淡地吃完一顿简短的早餐,起身赶往公司。


    大约是马上就要被上头审查了,公司里氛围并不轻松,穆玄诚眉头皱得紧紧的,低声跟身边人交代着什么,抬头看到孟绪初,才勉强露出了点笑脸:“早啊绪哥。”


    孟绪初点点头,笑了笑:“怎么样了?”


    穆玄诚叹了口气:“不久前的消息,五个孩子不同程度轻伤,两个老师重伤,万幸是还活着,没真的闹出人命。”


    孟绪初也跟着松了口气:“没出人命就好。”


    事故发生是在下午体育课的时间,孩子们大都在操场里玩,只有几个进去还器材的孩子,和器材室的老师不幸受伤。


    孟绪初都不敢想,如果坏的是教学楼的承重墙,会是多可怕的灾难。


    不远处又有人在叫穆玄诚,穆玄诚略一抬手,朝孟绪初不好意思地笑笑:“绪哥你看,我……”


    孟绪初知道他忙,点了点头,“去吧,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可以叫我。”


    “谢谢哥。”穆玄诚笑着我:“那我先走了,你休息一下,调查组应该很快就到了。”


    送走穆玄诚,孟绪初抿着唇默默往前走,看神情像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他抬头对江骞说:“你就别在这儿了,审查事用不着我们都在这杵着。”


    江骞停下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完。


    孟绪初想了想,说:“你带几个机灵会说话的,去医院看看病人,那里媒体估计不少,记得别发生冲突,也别管其他,只需要慰问就行。”


    其实事故一发生穆玄诚就已经派人去安抚家属商榷赔偿,但孟绪初此次过来毕竟是代表本部,至少也该做出点表示,以示集团上下的重视。


    江骞答应下来,联系了人就要离开,孟绪初看了眼外面的天气,觉得像要下雨,又叫住江骞。


    江骞回过头,五官深融化在逆光里,孟绪初在刺眼的白光下眯了眯眼,看不清江骞模糊的表情,随手扔出一把车钥匙:


    “别打车了,开我的车去吧。”


    江骞下意识抬手,一把将钥匙抓住,嘴角随即高高扬起:“老板真体贴。”


    “……”


    孟绪初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滚吧。”


    ·


    审查小组还没到,孟绪初活动了下酸痛的脖颈,去了一间被用作临时休息间的小会议室。


    推开门却发现穆世鸿夫妇也在里面。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两个面色都不好,像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皮青肿神情焦躁。


    “咔哒”孟绪初轻轻将门一合,走神的两人倏而抬头。


    看到他的瞬间,穆世鸿双眼就充血得更加红肿:“你还有脸来?!”


    孟绪初仿佛没察觉对方要吃人的神情,笑着问:“二伯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了,”穆世鸿哼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吗?整个穆家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恨天诚,恨我们一家?”


    孟绪初眉梢一挑,拉开张椅子坐下。


    他身上依然不是很舒服,是以动作没有很利落,撑着桌面缓慢地坐下,脊背端正,双手自然地交迭在小腹前,叹了声:


    “二伯你真的误会了,我们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恨你?”


    这副样子落在穆世鸿眼里,就像是目中无人的怠慢,“好一个无冤无仇!”


    他脸一下气得更红,指着孟绪初手上明晃晃的宝石:“你一直戴着这个戒指,不就是成心膈应我们吗?”


    “——是,当初你是替天诚上的船,但我们谁不知道会遇到船难啊,你是受了伤,可庭樾和大哥伤势也不轻啊!”


    旧事重提,让孟绪初有些不耐地垂下眼。


    他现在总是病痛,穆庭樾病死,穆海德身体也大不如前,确实和五年前那场船难息息相关。


    而孟绪初的位置原本是穆天诚的。


    当初孟绪初就不想再跟穆庭樾有瓜葛,不愿和他们出海前往,林承安也很反对他上船,如果不是因为穆天诚和朋友踢球意外摔断腿,孟绪初不会被迫临时顶上。


    这么些年过去了,穆世鸿夫妇总时不时地提起,好像他们还更委屈一样。


    “我们当初也不是故意不管你,”穆世鸿说:“实在是情况太紧急了,总得先顾全大哥父子吧?”


    “后来我们也确实找不到你了,谁知道你被海浪刮到哪里去了?但我们始终没有放弃找你啊!这不后面一有消息,林承安就马上去接你回来了吗?!我们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孟绪初摇摇头:“我没恨这个,那么倒霉会遇到船难怪不了别人?”


    他说着忽然笑了笑,拨弄着手上的戒指,“而且就像您说的,要不是我因为这事阴差阳错救了董事长一名,董事长也不会这么信任我,我也不算完全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穆世鸿忽然一窒,眼神由盛怒转为惊愕:“你、你还在为林承安的死耿耿于怀?!”


    孟绪初平静地回视于他。


    穆世鸿差点摔了茶杯:“到底要我们怎么跟你说你才能相信那只是个意外?!”


    孟绪初勾了勾唇角,淡淡道:“是不是意外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穆世鸿气得眉毛都在抖:“是,我们是没等你回来就火化了尸体,但那还不是因为他死得晦气!还有两天就是集团的三十周年庆,他偏偏死在那个时候,不火化了难道要全公司上下和一具尸体一起庆祝吗?!”


    他说得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好像真的觉得委屈一般,孟绪初忽然收了笑。


    “晦气?”他一言不发盯着穆世鸿,总是平静的目光下渐渐腾起寒意,越聚越浓,仿佛这才是他虚伪外表下的一丝丝真实。


    而穆世鸿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切地窥见分毫。


    孟绪初站起身,一步步走向穆世鸿,穆世鸿下意识后退半步,不受控制打了个寒战,面上却依然强硬:“你要干什么?”


    孟绪初不疾不徐地反问:“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穆世鸿死死盯着他,忌惮与怒意交织,瞳孔不断收缩,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孟绪初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直到穆世鸿在这种巨大的压迫下快要沉不住气破口大骂前,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呢。”


    他笑了笑,“不过我知道赌博欠债、私挪善款是穆天诚亲自做的?承重墙塌了也不是我悄悄把材料掉包的。”孟绪初无奈摇头:“这些事我还真帮不了他。”


    “你!”穆世鸿眼睛红得快滴出血了,食指竖到孟绪初鼻尖。


    ——叩叩。


    敲门声突兀响起,将穆世鸿接下来的咒骂堪堪堵回喉咙。


    小秘书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观察了下里面的氛围,觉得不对本想溜走,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老、老板,调查组的人到了……”


    孟绪初没说什么,点头示意自己的知道了。


    他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笑了一下:“但二伯你要是这么气不过的话,就当那是一场晦气的意外吧。”


    说罢转身离去。


    穆世鸿当即怒目圆睁,指着孟绪初的背影:“你!你……”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于柳拽着他的袖子把门合拢,比起穆世鸿的盛怒,她看起来却更加恐惧,紧张兮兮地问:“你说……他、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他能发现什么?!”穆世鸿眉目一拧:“他连尸体都没看见他能发现什么?故弄玄虚罢了!”


    “可我还是担心……”


    “闭嘴!”穆世鸿脸色阴沉,嗓音压低:“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也不可能有证据的,警察都只能说是意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是没办法才可怕啊”于柳急道:“以他孟绪初的性子,难道没有证据就会罢休吗?正道走不通怕就是要……”


    “要怎样?”穆世鸿恶狠狠的:“那也得他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


    调查组一来,所有事情都变得繁忙且琐碎,任何一点小细节可能都会对结果产生影响。


    孟绪初虽然有着充当“吉祥物”的自觉,但他到底是本部派过来的,不可能表现得太过事不关己。


    跟着走了一上午,带调查员吃了顿简餐,一不留神就忙到了下午。


    孟绪初反应过来时间的流逝,还是因为腰背又痛得他坐不住了。


    他埋下头,不着痕迹地摁住后腰,穆玄诚从层迭的资料里抬起头,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连忙起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绪哥,都怪我,这一忙起来就没注意到,你怎么样,还好吗?”


    孟绪初皱着眉摆手:“没事。”


    穆玄诚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孟绪初放在一边也没碰。


    “这样你快回去休息,我让小张送你……哎哟都怪我……”穆玄诚一脸歉疚,连声道着歉。


    孟绪初本就不准备多留,见他坚持便没有硬撑,缓过这一阵后就出了会议室。


    腰背肌肉一下一下拧着劲儿疼,肩膀骨头里像扎了针,孟绪初不得不扶墙才能站稳。


    小秘书焦急扶着他往电梯口走,阳光透过走廊玻璃墙洒进来,晃了下孟绪初的眼睛。


    孟绪初眯着眼抬头,才发现竟然已经接近傍晚,他忽然顿了顿,问秘书:“江骞呢,还没回来?”


    小秘书小心翼翼搀着他,生怕弄疼他,闻言腾出手擦了擦脑门的汗,说:“没回,可能还在医院看望病人吧。”


    探病哪用得着一整天,按江骞的作风,一上午绰绰有余,多半还要趁午饭前赶回来盯着他吃饭。


    先前孟绪初忙过头没工夫想,现在一琢磨就感到实实在在的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脚步声,穆世鸿从拐角出来,看到孟绪初时诧异地睁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孟绪初眉梢一挑:“不然我应该在哪里?”


    穆世鸿脸色就变了变,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自孟绪初身边匆匆而过。


    孟绪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某个瞬间他忽然抬眼,猛地回头看向穆世鸿,深深凝视对方匆忙的背影。


    同一时间,手机震动起来,孟绪初蹙眉按下接听,对面背景格外吵杂。


    “你好,交警大队,请问是车主普A56699孟先生吗?”


    孟绪初心脏缓缓下沉:“是我。”


    “你的车辆于今日下午16时左右发生一起交通事故,我们查到驾驶员并非车主,目前车辆已经被我们拖走,驾驶员和乘客紧急送医,请您先前往市第一人民医院……”


    ·


    临近晚高峰,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飞驰赶往医院的汽车不得不被夹在中央,焦急而缓慢地前进着。


    车子一顿一顿地往前挪,孟绪初被晃得头晕眼花,心跳撞击耳膜,快速跳动的心脏扯得他想吐。


    他仍然无法轻松地坐着,腰背一刻不停地抽痛着,肩胛后背时不时抽一次筋,没有人帮他按揉缓解,疼痛就天崩地裂般袭来,让他只能僵硬地撑着膝盖。


    小秘书看他嘴唇都发青了,吓得又是扇风又是递水,连声道:“老板你别急啊,别担心,一定会没事的,您您您喝口水……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


    孟绪初闭着眼摇了摇头,抬手把矿泉水瓶轻轻挡开,没有说话。


    小秘书急得一动不敢动。


    好不容易捱到医院,小秘书一溜烟儿跑下车,光速替孟绪初拉开车门。


    孟绪初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额角渗着细汗,嘴唇干涩,脸颊有种让人恐慌的青白。


    但他表情却没袒露出丝毫不适,扶着车门走下车。


    急救室外闹哄哄的,间或响起压抑的哭声,几个头上手上缠着纱布的年轻人挤在门外,见了孟绪初就哭哭啼啼地拥上来:


    “孟总……”“呜呜呜老板……”


    孟绪初认出是江骞走的时候叫上的几个小年轻,勉强扯出个笑,让大家都坐下,关切道:“大家没事吧?”


    众人都摇头,一个小姑娘哭着说:“我们没事,但是江哥、江哥他……”


    孟绪初脸色变了变,小姑娘觉得他似乎哪里在痛,看起来格外难受,样子比他们几个刚出了车祸的还要糟糕,忙噤声不敢再说。


    另外两个小伙子七手八脚扶住他,将座位腾出来:“您您还好吗?您快坐!”


    孟绪初扯了扯嘴角,避开搀扶:“我没事,你们是伤员,哪有伤员给我让座的道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谁也没再坐下去。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医生走出来,小年轻们一窝蜂扑上去:“人怎么样了医生?”“我们同事还好吗医生?”“严不严重啊呜呜呜……”


    “家属来了吗?”医生张望了下,目光锁定在看上去最冷静的孟绪初身上:“你是家属吗?”


    孟绪初上前,“我是他上司,请问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只是沉着道:“放心,我们会尽力。”然后又皱着眉喊了一遍:“家属还没到吗?!”


    孟绪初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像是要脱口而出什么,却又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不到词句,从而发不出声音。


    “——家属在这里!”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孟绪初眉心狠狠动了下,像是利刃划破冰面,将他用平静外表冰封住的什么东西刺破了。


    他倏而回头,看见江骞带着一名中年女性疾步而来,医生眉目一凛,捏着手术单径直从他身边掠过:“江庆年家属?”


    “是是是我是!”女人哭着拉住医生的袖子:“我们家老江怎么样了医生?”


    小年轻们也纷纷上前搀扶住女人,一边跟江骞打招呼:“骞哥。”“骞哥你来了!”“老板也来了,我们总算有主心骨了呜呜呜……”


    江骞略点了点头,将女人交给他们,径直朝孟绪初走去。


    孟绪初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足足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怎么忘了,其他人从不会用“江哥”两个字称呼江骞,他也忘了,公司里有个司机也姓江。


    孟绪初揉了揉额角,感觉头很痛,腿脚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要不是江骞拉住他,他就会被座椅绊倒摔在地上。


    最后几步江骞几乎是跑起来的,用力揽住孟绪初,心有余悸看着后面的椅子:“你怎么回事?”


    孟绪初抬起头,可能是太累了,漂亮的眼睛里布了些血丝,他眼神有些空洞在江骞脸上凝视了一会儿:


    “你没受伤?”


    他说着视线下移,一点一点打量起江骞,才发现不仅是没受伤——江骞衣领整齐,面容干净,连头发都一丝不乱,除了裤腿沾了点泥土外,和刚从办公室里出来毫无差别。


    而他原本是让江骞去看望病人的,看望病人怎么会沾上泥土呢?


    孟绪初终于反应了过来,轻轻地说:


    “你不在车上?”


    江骞双手扶着孟绪初的肩,眉心紧紧蹙起,眼里腾起浓重的担忧,他没有立刻回答,让那几个人照顾好家属,将孟绪初带去楼梯间。


    厚重的金属门“咔!”地合上,外界的喧嚣也静止了。


    江骞转身倏而抱紧孟绪初,手掌在他背上抚了抚,感觉他全身僵硬发冷,后背肌肉一跳一跳地像在抽筋,不知道有多疼。


    “吓到了吗?”江骞差点被他带得慌起来,用力揉了揉他的后颈:“没事,不怕,大家都没事,事故不算严重,不会出事的。”


    孟绪初深吸了口气,抵住他的胸膛,稍稍用力将他推开些,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你去哪了?”


    江骞唇角抿了抿,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了孟绪初一会儿。


    他看见孟绪初脸色很白,鬓发也被冷汗浸湿了,将他神情淬得更加冰冷,又像是一种强撑的模样。


    “我去出事的学校看了看。”江骞轻声开口:“早上开你的车出门,结束后想去一趟现场,就让他们先回来,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孟绪初一时没说话,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江骞说不清他是在衡量自己有没有说谎,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


    良久,孟绪初才垂下眼,笑了笑:“躲过了就好。”


    其实根本不算笑,他只是很轻地在扯动嘴角,更像一种毫无生机又故作轻松的表情。


    江骞小心地抱住他,感觉心跳得很乱:“你到底怎么了?吓坏了吗?”


    孟绪初苦笑着摇头,自言自语般:“没有,只是有人替我挡了一灾,心里过意不去。”


    江骞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捧起孟绪初的脸,却发现他体温烫得不正常,嘴角缺水般干裂。


    “你在发烧?!”江骞一惊。


    孟绪初只是疲倦地挡开他的手:“没有,太热了。”


    他低头整理了下衣服,仿佛彻底恢复了镇定,交代道:“受伤的几个同事你记得好好关照,彻底恢复前不用来上班,工资照发,家属也好好安抚。”


    边说还边拉开门,俨然一种要回去接着工作的架势。


    江骞沉着脸抵住门板,“砰”一声用力合上。


    金属门在眼前发出巨响,孟绪初停住脚步,下一秒被江骞扯着胳膊转过身,抵到门板上。


    江骞一手垫在他后背,一手迅速扯开他的衣领,当即被眼前的景象狠狠震住了。


    只见孟绪初身上起了一大片荨麻疹,从胸口一路往脖颈蔓延,红痕密布,雪白的皮肤下血丝红点交错,薄得好像一碰就会渗血。


    江骞听见自己心跳都好像停了一瞬,不敢碰孟绪初的脖子,只能小心拥住他,轻轻摸他冰凉的头发:


    “怎么吓成这样了?”


    第38章


    十几分钟后,皮肤科诊室。


    孟绪初穿好衬衫,背过身习惯性将下摆往裤腰里收。


    “不用扎了,”身后传来医生哭笑不得的声音:“捂太紧好得慢,衣服磨着也难受啊,生病了可以放松一点的。”


    孟绪初顿了顿,似乎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听医生的话把衬衣下摆放了出来。


    他身量高挑,但因为太瘦,平时总下意识把衬衣收进西裤里,好显出精干挺拔的姿态。


    现在放松下来,薄薄的衬衣就像是架在骨头上,袖管腰身都空荡荡。


    医生看了他一眼,问:“平时有过敏吗?”


    “桃子毛过敏,”孟绪初说:“但最近都没碰过。”


    “皮肤有没有受过什么压力?”医生又问:“比如穿太紧的衣服之类的。”


    孟绪初摇头:“都没有。”


    “心理压力呢?”


    孟绪初顿住了。


    医生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放轻声音:“受什么刺激了?”


    孟绪初睫毛抖了抖,放在大腿上手不自觉收紧,他扯了扯嘴角,尽量用平静的表情:“刚才,我同事出了场车祸。”


    “是下午四点过送急诊的,普安大道上的那起?”


    孟绪初点点头。


    医生了然,继续温柔道:“没事啊,别担心,这事儿我也听同事说过了,不太严重,最严重那个刚好像也出手术室了,人好好的,放松些啊。”


    孟绪初也知道不严重,他来看诊之前就接到了电话,说手术很顺利,家属也安抚住了,后续就是常规治疗还有事故调查。


    这种事在孟绪初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危急程度甚至排不上前十,要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大概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


    所以他无法精确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偏偏今天会出现这么应激的反应。


    他只能看着医生,勉强扯出点笑:“谢谢您。”


    医生摆摆手:“都是为了病人,”说着向门口努了努嘴:“外头那个也是你同事?”


    孟绪初轻声:“对。”


    “让他进来吧。”医生说:“我看他也挺担心你的,你这后面拿药打针也不能没人陪着。”


    孟绪初张了张嘴,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目光有些出神。


    医生看他始终眉头紧锁,强烈的紧张和愁绪几乎要把人压垮,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拉开诊室门,门外的小伙子立刻站直:“好了吗医生?”


    他个子太高,几乎要压着门框,哪怕隔着斯文的西服外套,也能感受到衣料下紧实强悍的肌肉线条,压迫感扑面而来,显然是有点东西的练家子。


    “咳,先进来吧。”医生下意识后退半步,把年轻人放进来又合上门。


    江骞径直到孟绪初身边坐下,揽住他的肩,掀开他领口看了看,皮肤依然又红又肿散布着血丝和红点。


    “疼吗?”他轻声问。


    孟绪初没说话,垂着眼摇了摇头,他一旦倦怠懒于说话时,整个人都会显出一种极致的冷淡疏离,好像没人任何能够接近分毫。


    江骞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心下一凉,即便搂着孟绪初,即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也不受控制地觉得心慌。


    医生在诊疗台后坐下,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圈,掩唇清了清嗓子:“咳!”


    孟绪初仍然没有太大反应,江骞却回过神来,蹙眉问医生:“是不是很严重?”


    “就是精神过度紧张引起的发热、荨麻疹,不算严重。”医生看了眼手里的检查单:“血常规也没有大问题,平时有什么基础病么?”


    孟绪初张嘴,没来得及出声,江骞就先抢先开口,语速极快地报出他的病史。


    他抬头看向江骞,诊室明亮的灯光将他紧蹙的眉心映出深刻的纹路,发烧让孟绪初的感知有些朦胧,莫名觉得江骞说病史的样子像在报菜名,而他大大小小的病太多,导致菜名许久都报不完。


    饭桌都要装不下了吧……


    无厘头的联想让孟绪初有点想笑,可嘴角刚一提起,心里就像压住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把心脏用力往下拽,他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也是这个孟绪初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真的很累。


    “……慢性胃炎、胃溃疡,上个月有过一次胃出血,治疗过后没有复发,右肩和左小腿几年前骨折,做过手术,常规的药物抗生素没有过敏……”


    江骞还在一刻不停地跟医生交流,医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等江骞终于说完长长的病史和对应的常用药后,医生甚至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这么年轻身体怎么弄成这样?”


    江骞低声道:“确实伤病比较多。”


    医生叹息地“啧”了一声:“那就先开点常规的抗敏药外涂,再去打一针。退烧的就先不开了,他这个主要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发热,回去好好休息放松身心,疹子退了一般烧也就退了。”


    但鉴于孟绪初身体底子着实不太扎实,医生想了想又说:“晚上睡觉还是多注意点,可以冷敷物理降温,要是疹子一直不消,或者体温持续升高,一定不要耽搁,赶紧来医院。”


    江骞专心听着医生的嘱托,牢牢记下来,接过医生递来的诊疗单,认真道:“谢谢医生。”


    他另一只手一直搭在孟绪初腰上,轻轻拍了拍,孟绪初回过神,也跟着点了点头:“谢谢医生。”


    “没事,”医生笑起来,大手一挥:“赶紧拿药去吧。”


    等两人走到门口时,又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年轻人好多都压力大,有什么事别老在心里憋着,本来身体就不大行,再这么苦着自己人都要熬坏了,适量运动,有压力千万要发泄出来,啊?”


    江骞闻言顿了顿,有些诧异地看向孟绪初,眼里逐渐蓄起担忧,孟绪初却只是轻声应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转身时垂了垂头,仿佛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但只是很轻微的弧度,轻到江骞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


    拿完药,江骞扶着孟绪初去注射室。


    孟绪初发着烧,体温高,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江骞就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着他走。


    孟绪初身上很痒,红疹不仅出现胸口脖颈,腰上也有,江骞环着他的腰,衣料摩擦,滚烫的体温传来,更加刺激得后腰痛痒难耐。


    他掐着腰,忍不住用力挠了一下,就被江骞捉住手腕:“不能挠,万一破皮感染更麻烦。”


    孟绪初低低呼了口气,闭着眼偏过头,心情异常糟糕的模样。


    江骞摸摸他的头发,无奈道:“乖一点,打完针很快就好了。”


    他明显感觉到,听到这话后孟绪初身子僵了僵,显然是还不习惯这种哄孩子的语气,抿着嘴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江骞忍不住扬了扬嘴唇,下一秒又用力压下,搂着孟绪初的背敲响注射室的门。


    里面只有一位年纪挺大的医生,看了孟绪初的药和医嘱后,第一句话是确认名字,第二句话就是:“裤子脱了吧。”


    饶是孟绪初心理素质再好,也在那一瞬间僵住了,江骞圈在他腰上的手下意识抖了一下。


    “你这是臀部肌注哟小伙子。”老医生低头看着单子,半天没见动静,抬起头:“咋了,害羞啊?”


    孟绪初哽着嗓子:“没有……”


    老医生扶着眼镜又多看了两眼,生病打针的小伙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脸皮薄的。


    倒是他身边那个又是提包又是拿药的,表情有点古怪,好像是尴尬,又好像在跃跃欲试,还好像压着藏着两样都不敢表现出来。


    老医生越看越觉得好玩,呵呵笑着,一挥手:“行吧行吧,家属先出去等着!”


    果然家属藏不住了,连忙比划两下急切地想要留下来,病人却反手把他推了出去,“砰”一声关上门。


    医生乐呵呵看着病人转过身,斯文地理了理衣领,笑着说:“见笑了。”


    扑面而来一种强烈的大领导气质。


    肌肉注射很快,不过两分钟孟绪初就从诊室里出来了,衣服裤子整理得一丝不茍,领口系到最上面,衬衣收进西裤里,腰身劲瘦,脊背挺拔,表情严肃。


    不像刚被扎了屁股针,反而像来医院视察工作的。


    江骞不由咂舌,见孟绪初裹得严严实实又叹了口气:“衣服弄松点吧,医生不是说疹子闷了不好吗?”


    孟绪初目不斜视往前走:“待会儿再说吧,先去看看老江。”


    老江就是伤得最严重的的司机,虽然事故原因还没彻底查清,但孟绪初知道他多半是替自己挡了一灾,心里总归不是滋味,不亲眼看看不安心。


    他去住院部看了看,跟医生交流了一会儿,把后续工作和补偿都交代好,又再去跟老江的妻子见了一面。


    最终还是连老江妻子都发现他脸色太差,问他有没有事,他才终于肯听江骞的话回酒店休息。


    从住院部出来往停车场走,孟绪初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不管再怎么强撑也不再能像先前那样健步如飞,到一楼大厅时甚至有点打飘发虚。


    江骞托了托他的腰,借力让他站稳,低声问:“走不动了?还是疼?”


    孟绪初先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后眉心才微微一动,右手贴着裤缝不着痕迹地往后挪,捂住屁股,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一点感觉都没有。”


    但很显然,他在说谎,并且因为嘴硬、心虚和羞耻交织,耳朵又红了起来。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两人不论是外形身高还是穿衣着装都很打眼,虽然不少人步履匆匆,但仍有不少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骞努力忍住笑,抬手拨了拨孟绪初耳边的头发,挡住红艳艳的耳朵尖,然后扶着他的背放慢脚步往外走,自然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放心,没人看见,疼可以告诉我。”


    第39章


    回到酒店又是晚上,两人随意叫了些简餐来吃。


    可能是累得狠了,孟绪初半点胃口都没有,草草解决就起身去洗漱。


    他发着烧又起疹子不能泡澡,只能洗个头用淋浴器简单清洁一下。


    一直以来,泡澡都是孟绪初缓解压力最常用的方式,不像运动那么激烈,不会让他第二天浑身酸痛;也不像阅读那样需要不停思考耗费精力。


    只有在无人的浴室,温热的水里,他可以完全的、不管不顾的静止放空,哪怕因为发呆走神太过而露出有点愚蠢的表情,也不会有人发现。


    但今天他没法泡澡了,压力得不到纾解让他更加烦闷,干什么都恹恹的。


    从浴室出来时,江骞已经将餐桌收拾好了,客厅里不见人影,只有卧室灯是亮着的。


    孟绪初略显迟缓地发现,现在他对于江骞出现在自己卧室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暖光自前方敞开的门口倾洒,又缓缓溢出照亮脚下的路。


    孟绪初一步一步踩在越来越暖和的光晕里,内心泛起一丝微妙的恍惚,说不清是因为这些亮光,还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


    房间里床品全被换掉了,从酒店自配的纯白被罩,变成印着淡淡纹路的米黄色四件套,在暖光下散发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气息。


    江骞正坐在桌前的转椅上,坐姿随性地翘着腿,低头清点从医院开回来的药。


    孟绪初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挂回置物架上,弯腰摸了摸被子,比先前酒店里的柔软轻盈许多,像团蓬松的云。


    他压下心里隐约的触动,随意道:“也不用全换了,又住不了几天。”


    按照计划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等到审查结束,孟绪初不可能完全放下本部的工作只在这里当一只吉祥物。


    最多再过两三天,只要确保流程运作正常,穆玄诚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孟绪初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江骞闻言抬头,冲他笑了下:“这套舒服,换就换了吧,原来那个你半夜肯定磨得睡不着,到时候浑身挠出血印子,还得我抱你去医院。”


    孟绪初:“……”


    他想说自己还没有娇气到那个程度,但看江骞目光灼灼的样子,最终没开口和他进行一番幼稚的争论。


    终归这套被子确实舒适很多,实实在在享受到好处的是他自己。


    江骞一直在捣腾孟绪初袋子里那些药,好半天抬起头问他:“是不是少了一支?”


    孟绪初靠坐在床头,手肘撑着枕头,闭眼轻声说:“我把外涂的软膏带进浴室了。”


    江骞眉梢一挑:“你自己涂?”


    孟绪初顿了顿,缓缓睁眼:“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江骞笑:“只是你后背能抹到吗?医生说每一处都要好好涂才能好得快。”


    孟绪初不说话了,撑着床坐直身体,审视地轻轻看着江骞。


    江骞也不回避,好整以暇地靠在转椅里,似笑非笑地回望孟绪初。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了片刻,孟绪初垂眸轻笑一声:“确实有点困难,你帮我涂后面吧。”


    江骞睁了睁眼,对孟绪初如此轻易地妥协感到诧异:“现在不害羞了?”


    “所以你涂不涂?”


    “要,当然要。”江骞笑起来:“等我,马上回来。”


    说着大步走进浴室,翻翻找找从置物架的角落找出那管刚用过的,还带着水汽的软膏拿。


    回来时,卧室的主灯却熄了,孟绪初坐在床边半弯着腰,手指压着床头灯的调节器。


    他刚洗过澡,只在身上套了件暗色的绸质睡袍,大概是不想压到腰上的疹子,腰带系得很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修长的小腿微微弯曲陷在被子里。


    和主灯明亮的色调不同,床头灯是朦胧的,暗沉的,像深夜星星稀疏时,独自照耀漆黑夜空的月晕。


    孟绪初侧脸、胸前的皮肤都被这光映出优柔的色彩,连那些折磨他的红疹,此刻也像是某种亲吻留下的痕迹。


    他听到动静略抬了抬眼眸,眼里波光盈盈闪动,手指却一拨,将那仅剩的光源也调至最暗。


    江骞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缓缓上前,抽出一张纸巾将软膏擦干,放到床边,蹲下来轻声问:“要我在这么暗的地方给你擦药吗?”


    孟绪初眼尾轻轻翘着。


    很少的时候,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只狡黠的猫或者狐狸,提出一些让人分不清是奖励还是惩罚,却甘之如饴的要求。


    比如现在,他把软膏扔进江骞手里,理所当然道:“节约用电,你视力不是很好吗?”


    江骞扬起唇角,蹲在孟绪初身前向前靠了靠,下巴搭到孟绪初膝盖上,问他“那如果我涂错了怎么办?”


    比如沿着腰椎不小心向下太多,或者沿着肋骨不小心向上太多,性质可就变了


    孟绪初垂着眼皮,懒懒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以试试。”


    江骞眼睛眨了眨,大致猜测了下自己可能接受到的惩罚,随即伏在孟绪初膝盖上低低笑起来。


    孟绪初通常不惩罚人,但对江骞却有很多招数。


    他知道身外的一切对江骞来说都可有可无,所以克制江骞,他大概会再次把他打回院子里种花,并无限期禁止他靠近二楼。


    江骞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确实算得上残酷的惩罚。


    “好,”他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江骞站起身,拿起软膏,孟绪初就将睡袍退去一半,抱着枕头趴在床上。


    他后颈肩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但后腰最严重,把细腻的皮肤弄伤成红肿的一片。


    江骞先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孟绪初肩头长长的伤疤,这道疤前向锁骨蔓延,后又狰狞地扑向肩胛骨,是这段漂亮的肩膀被生生折断过的证据。


    是当年穆庭樾为了得到孟绪初而留下的,孟绪初少有谈及这段往事,也没放在心里记很久。


    毕竟肩膀是他为了逃脱桎梏自己折断的,人们总说肩膀象征翅膀,是人的羽翼,孟绪初却没有那么多纯真的幻象,断了就断了,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一段骨头。


    只是紧接着他就把穆庭樾的脑袋开了瓢,又生生打断他身上七根骨头,彻底绝了这个人再作乱的可能性。


    后来他们遇到了那场船难,再后来……穆庭樾就死了。


    孟绪初像是睡着了,闭着眼倚在枕头上,侧脸洁白无瑕。


    他心里没有童真,却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纯真的面容,隐去了眼底的暗沉后,像永远活在光明的下的天使。


    江骞借由涂抹药膏,在他的疤痕上很轻地抚摸了片刻,而后俯下身,耳廓贴着孟绪初的侧脸,似乎要落下一个虔诚珍重的亲吻。


    距离咫尺时却又停下,眼里涌过几许晦暗复杂的情绪,最终没有落下去,只余几息若有若无的叹息。


    江骞走后,室内彻底暗下来,黑暗中,孟绪初缓缓睁开眼,凝视着虚空出神。


    他根本不可能睡着,先前注射的抗敏药含有糖皮质激素,虽然不至于引起严重的胃肠道反应,却依然隐隐的不太舒服。


    更要命的事,激素让他精神亢奋心率加快,即便已经累到极点,却依然无法入睡。


    白天的紧张、压迫、还有那些让他自己都心烦意乱的情绪又卷土重来,沉沉闷闷地堵在心口,让人无法忽视无法纾解。


    孟绪初等了很久,企图靠倦怠来战胜药效和心结,但失败了。


    门外静悄悄,连江骞洗漱的动静都消失了很久,他却仍然异常清醒,太阳穴胡乱地跳着,紧绷的神经像锯子一样撕扯着大脑。


    终于,孟绪初忍不住了,夜深人静下悄悄起身。


    他不敢开灯,这家酒店的门和家里的不同,底下缝隙开得不小,哪怕门紧紧闭上,光源也能从中泄露。


    要是把江骞吵醒了,那人又得绕在他身边不停转悠。


    但孟绪初视力不好,夜视力更是几乎为零。


    曾经,王阿姨相信多吃胡萝卜可以治疗夜盲,有段时间联合孟阔江骞,举全家之力给他投喂胡萝卜,饭桌上一顿不落,所有人都用一种期盼他重见光明的目光看着他。


    只是哪怕孟绪初差点被喂成只兔子,该看不见依然看不见,那么多胡萝卜进他肚子里,不长肉不养生,像被暗处的某只幽灵贪吃鬼截胡了似的。


    最后还变成孟绪初安慰大家,表示他体质大概只能这样了。


    总之,离开卧室的短短几步,孟绪初摸黑走得很艰难,最艰难的是,差点找不到拖鞋。


    出了卧室扶墙壁走过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到了客厅,窗外夜景闪烁勉强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体重轻,脚步也轻,正常走路时不用刻意收着声,慢慢踱步在客厅里来回溜达,把每个角落每个摆件都看遍了,心里却还是不得劲。


    最后,孟绪初在厨房的冰箱里找到一打啤酒。


    他拆了一罐出来,找了个小酒杯倒了半杯,摆在流理台上出神。


    其实在肠胃彻底坏掉前,孟绪初酒量还算不错,红的白的混着喝半斤不上脸,啤酒可以对瓶吹。


    现在想想既像是昨天,又像在做梦。


    孟绪初纠结很久,最终拜倒在无处释放的压力下,端起酒杯用嘴唇稍稍抿了一丢丢。


    就像小时候林承安开玩笑教他喝酒时,用筷子沾白酒在嘴唇上轻轻划一道一样。


    区别只是白酒可以吸到香气,将年幼的孟绪初呛得满脸通红,啤酒却难有这种效果。


    孟绪初兴致缺缺叹了口气,刚要把酒倒进水槽里,身后忽然响起开门声,吓得他直接摔了杯子。


    “咔嚓!”寂静的夜里,玻璃脆响响彻整间屋子。


    下一秒屋里灯光此起彼伏地亮起,照亮孟绪初茫然苍白的侧脸,和酒精混合玻璃碎片的满地狼藉。


    江骞一步一步走来,先上下看了眼,而后在孟绪初身前停下,抱起胳膊,眉心缓缓蹙起。


    “你喝酒了?”


    霎时,孟绪初感到一种身份调换,仿佛对方才是那个会发工资涨工资的顶头上司。


    而他自己却成了拿着三千工资,还要被上司训话的倒霉蛋新职员。——哦,可能连新职员都算不上。


    看江骞那眼神,他充其量是个连五险一金的都没有的、乐观开朗的实习生。


    这种视线让习惯于从高处俯视的众人的孟绪初,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荒唐,再由荒唐演变为无言的愠怒。


    “你喝酒了。”


    江骞还是这句话,却由疑问句变成了陈述句,用毫不退缩的压迫感和孟绪初对峙着。


    孟绪初冷冷吐出两个字:“没有。”


    紧接着嘴角被人刮了下,江骞把沾着酒渍的手指递到他眼前,无情地拷问:


    “所以这是你流到嘴角的眼泪吗?”


    第40章


    简直是百口莫辩、百愁莫展、百剑穿心,百……百思不得其解!


    孟绪初抱腿坐在沙发上,烦躁一阵胜过一阵,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巧,几年不沾酒都没事,偏偏今天忍不住;好不容易碰一次酒,偏偏被江骞抓包。


    更糟心的是,他根本一口都没喝到,却弄得像一个偷鸡摸狗被逮了的样子,实在太可笑。


    孟绪初搓了把脸,觉得跳进黄河洗都洗不清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成年人喝酒是自由,江骞作为他的下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没资格管他喝不喝。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脑海里乱窜,孟绪初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紧绷的神经依然无法缓解,只能用力握拳按住脑袋,半晌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因为他发现,无论用理智给出多少不需要在乎江骞想法的理由,被抓包的那一刻,他确实心慌慌的,甚至有一瞬间思考过,要编什么谎话来圆。


    孟绪初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微微发烫的额头蹭着靠背上装饰用的流苏,余光往流理台的方向扫去。


    江骞还在清理地上的狼藉,洒掉的酒只有小半杯,清理起来很快,麻烦的是溅落的玻璃碎片。


    江骞把大块玻璃扫走后,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将周边摔得粉碎的小玻璃碴都一点点找了出来,全部一起封进垃圾袋里,然后放水洗手。


    这是最后一个流程了,在他抬头前,孟绪初目光一垂,堪堪错开即将相撞的视线。


    江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径直向他走来,很快沙发陷下去一截,又传来抽纸擦手的声音。


    孟绪初从对方身上感到一股明显的低气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麻烦你了,其实等天亮叫保洁来扫就行。”


    江骞没说话,用力将手搓热,直接就来摸孟绪初的肚子,孟绪初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又被整个捞了回去。


    “开始疼了吗?”江骞沉着脸问。


    “……没有,不疼。”


    “不疼你缩着坐?”


    “……”孟绪初哑然:“我真的没喝酒。”


    江骞皱眉不语,显然不信。


    孟绪初无奈地看着他,对上这种貌似聪明实则一根筋的傻狗,任何解释都只能化作深深叹息。


    “我只是用嘴唇抿了一点,一口都没喝下去。”他无奈的:“真的。”


    江骞仍然将信将疑,大手在他肚皮上搓来搓去,他掌心太热,薄薄的睡袍根本阻隔不了体温,将孟绪初本就躁动不安的神经烧得更加敏感。


    孟绪初差点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着江骞的手腕,用力往外扯:“行了!”


    (删了一段坐腿上揉肚子的描述)


    江骞一顿,脸色微妙地变了变,不确定那一瞬间的触感是不是真实的,颇有些惊讶地抬头:“你不太对劲啊。”


    (删了一段坐腿上的具体描述)


    孟绪初不可思议地抬起头:“你有脸说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江骞笑起来,圈着孟绪初的腰往里拉了拉,让两人更加紧密地相贴,下巴搭在孟绪初肩上:“还没习惯吗?我不对劲才是对劲的。”


    “……?!”


    孟绪初简直被这种程度的不要脸惊呆了,几乎要骂出一句脏话,又靠着仅剩的涵养克制下来。


    江骞抱着他不要脸了一会儿,然后稍稍收敛些,不再有动作,贴在耳边轻声问:“怎么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喝酒?”


    孟绪初深深闭眼:“说了没喝。”


    “好,”江骞轻笑:“为什么用嘴皮沾啤酒玩?”


    “……”


    为什么说得他好像在过家家一样?


    孟绪初忽然觉得还不如当他喝了,至少听起来霸气些。


    江骞掐了掐他的下颌:“说话。”


    孟绪初咬牙:“因为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


    “那为什么心烦?”


    “……”孟绪初忍无可忍:“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从前让你学中文没见你求知欲这么旺——唔!”


    江骞突然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下来,孟绪初眼前一黑,随即感受到的就是对方极其熟悉且充满攻击性的气息。


    孟绪初稍稍挣扎,就被彼此升腾的体温烫得收回手,江骞身体力行地向他展示着:求知欲算个吊,他其他任何一个欲|望都比操蛋的求知欲旺盛得多!


    高温里,空气会变得稀薄,感知会变得模糊,孟绪初条件反射地想打人,但江骞按着他的后颈,把他牢牢锁在怀里,一丝反抗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可渐渐的,孟绪初又在混沌中觉得,江骞比想象中会亲。


    (拉灯!删掉了亲的几百字;因为医生说初初压力大需要发泄,所以小江帮他发泄的两千字,其中伴随小江使用某些手段逼问初初,要他亲口说出下午着急忙慌去医院,还急得发烧过敏是不是因为担心他,把初初气得骂人。)


    不过孟绪初再生气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这种既美妙又痛苦的接触中得到了发泄和释放。


    比如困扰他大半夜的失眠突然销声匿迹,他几乎是在骂完江骞后直接睡了过去。


    又比如在迷蒙之间他坚持想维持颜面自己去洗澡,但最后连怎么进的洗手间都不记得了。


    再比如,第二天早上,他的烧退了。


    睁眼时,江骞正在他房间换衣服。


    没错,在孟绪初的房间,换他自己的衣服。


    孟绪初不明白,明明他们的行李箱都放在各自的房间,江骞特意把衣服一件件找好,拿到他这里来,在他的镜子前搔首弄姿一件件穿好的目的是什么,炫耀吗?


    炫耀肩膀被咬出个血印子?


    晨起的低血压让孟绪初还有些云里雾里,看江骞的背影像在看傻子,不由地发呆放空起来。


    江骞身材确实不错,肤色均衡,在清晨朦胧的光线下显出健康活力的色泽。肩背肌肉随着每一次抬手、下放,时而紧绷时而松缓,线条极其流畅舒展,劲瘦精悍的腰腹利落地收进西裤里,每一寸肌肉都彰显着年轻和生机蓬勃。


    想到昨晚伺候自己的是这种极品,孟绪初就感到一阵舒心,不由勾起嘴角。


    江骞套上衬衫,回头看见的就是孟绪初这种表情,眼睛雾蒙蒙的发着呆,嘴角还翘着,缩在柔软蓬松的棉被里,头发乌黑,脸颊雪白雪白的。


    虽然如果换其他人看见,这个笑可能会被解读成别有深意,笑里藏刀,然后吓得大气不敢出,但江骞只觉得他乖得要命,哪怕是虎尾拔毛也想去逗弄一下。


    他连扣子都来不及系,三两步走到床前,在孟绪初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发,也是凉凉的软软的。


    “醒了?”江骞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在笑什么?”


    可紧接着,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看着孟绪初的笑消失了!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弧度,随着孟绪初唇角的放松,骤然了无踪迹,半点痕迹都不留。


    “……”江骞哑然,差点气笑了:“你对我笑一下怎么了?”


    孟绪初冷哼一声移开视线,非常傲娇不好惹的模样。


    江骞连连叹气,却依然不死心,用手指去勾他的嘴角,企图制造物理微笑,被孟绪初用力把爪子拍开。


    孟绪初皱眉看着他,表情有点生气,但想了想又觉得他俩大清早这样真的很幼稚,冷着脸推开江骞要去洗漱。


    腿刚一沾地却猛的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去,又被江骞稳稳抱住坐回床上。


    孟绪初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这才发现他全身都没有力气。


    可能是因为不怎么疼,醒来时毫无察觉,直到需要运用肌肉发力时,酸软的感觉才爆发而出。


    他正趴在江骞肩上,抬眼就是那个被自己咬出来的血印子。


    江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起来:“怎么样,漂亮吧?”


    孟绪初觉得他有病,“你受虐狂么?”


    “这倒不是,”江骞凑到他耳边,亲昵地说:“不过它证明了你难得说实话的恼羞成怒,意义重大。”


    孟绪初抿起唇皱眉偏过头,忽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江骞跟变了个人似的折磨他,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一定逼他承认自己的担心与在意。


    ——“跟我说说,下午你赶去医院,急出一身疹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哪怕最终无孟绪初奈地,艰难地做出妥协,伏在江骞肩头,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你……”


    江骞也不够满意,环着他的腰,轻轻抚他的脊背,一遍遍地问:“我吗?”


    “我叫什么?”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解脱了。”


    ……


    糟糕的记忆席卷而来,孟绪初牙根都咬得发疼,恶狠狠瞪着江骞,觉得只咬一口实在太便宜他了,就应该把他浑身都撕得鲜血淋漓,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求饶。


    他没有说话,但漂亮的眼睛会说话,江骞与他咫尺相隔,几乎能猜中他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他感觉此刻孟绪初的脑袋里,大概已经进展到把自己大卸八块后,要用什么颜色的麻袋装了。


    柔软的清晨里,江骞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绪初,眼中蓄满笑意,孟绪初也冷冷地回视,无声表示:想好了,用红色的麻袋。


    江骞笑出了声,像被什么可爱疯了似的,抱着孟绪初笑得肩头颤动。


    他摸摸孟绪初的额头,担心笑得太多会让孟绪初恼羞成怒,尽量收敛了些,说:“烧退了,看来确实发泄得很好,果然医生的话都没有错。”


    孟绪初闭了闭眼,觉得江骞才是病得不轻,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径直去了洗手间。


    他挤好牙膏,想了想,抬脚把洗手间的门踢得合拢,说不清是不是想防什么,但为了不显得过于欲盖弥彰,没有上锁。


    孟绪初洗脸其实算不上精致,不会用什么毛巾脸盆热水慢慢擦,通常都是打开水龙头直接用清水清理,最多打个洗面奶,然后拿纸巾擦干。


    今天也是习惯性这样,只是酒店的洗手台比家里矮,为了不让水弄湿衣袖领口,他腰弯得很低,洗到一半竟然酸得受不了,不得不撑着台面稍稍缓一缓,不一会儿又觉得腿没力气。


    孟绪初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地想,难道真是年纪大了吗,明明也没弄到最后,怎么就虚成这样?


    可镜子里的人脸庞水淋淋的,虽然消瘦,却并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看上去依然年轻。


    那怎么就这样了呢?


    孟绪初左思右想没能得出个结果,却被堂堂正正破门而入地江骞打断。


    江骞不用问也能想到他在里面折腾这么久的原因,熟练地帮他托住后腰,孟绪初借着那股力道,才勉强松了些劲。


    他继续把脸洗干净,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江骞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色,若有所思道:“还是练得少了。”


    孟绪初一顿:“什么?”


    江骞低笑:“没什么,在想你平时要怎么办,都不弄吗,还是自己来?”


    孟绪初垂下眼,“啪”地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回头冷冷看着江骞,下一秒就获得了江骞往他冷漠的嘴角啄了一口。


    孟绪初面色于是更加冷,江骞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怪不得昨晚那么受不住。


    他悄悄脑补了一下孟绪初自力更生的样子,觉得又乖又可怜巴巴的,忙把人揽到怀里轻拍后背:“好委屈好委屈,没事,以后我——”


    话没说完,脸色猛地一边,脚趾传来尖锐的疼痛。


    孟绪初终于还是出手了,无情的,狠毒的,用力踩住他的脚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千万不要惹一直恼羞成怒的兔子。


    即便这只兔子嘴角是薄荷味的,很甜很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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