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
正值夏季, 火烧得很快,不过须臾就从门口窜到屏风,距离棠袖所在的床榻已不剩多远。
火光愈发夺目, 房内温度也一升再升, 热得人皮肉里都要发烫。棠袖却仍楞怔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断逼近的烈火,没有丝毫动作。
烧得旺极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将本就染着血丝的眼睛映得更加通红。她额角有汗一滴接一滴滑落, 顺着发丝浸湿枕头,却并非被火熏出的热汗,而是全然的冷汗。
棠袖呆呆地看着那丛离她越来越近的橘红色火苗。
思绪仿佛又回到曾折磨她无数次的那个梦里,熊熊大火仿佛天罗地网, 她独自一人被困在其中,求生无路。
她在火里挣扎,她想出去, 想喊人救她,可直到全身力气用尽,她也没能出去。
没有人救她。
陈樾呢?
她想, 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来救她?不止是她被困在火海里, 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啊。
棠袖有点茫然。
陈樾为什么没救她?
不,不对。
他不是没来救她和孩子, 他……
孩子。
对。
还有孩子。
棠袖骤然惊醒。
门外流彩和昭夏的拍打呼喊声重新传进她耳里。
“……小姐!小姐你醒了吗, 小姐你听见了吗你应一声!小姐!”
两人的呼喊始终没停,甚至逐渐带起哭腔,一听就知道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被吓到了的昭夏。突然昭夏哭腔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流彩解释“门不知道是被从里面锁住了还是堵住了, 怎么都打不开”的说话声,是侯府的其余人赶来了。
就在流彩解释完,拉着昭夏给要撞门的仆从让开位置,就听房里终于传出模模糊糊的一句:“我听见了。”
昭夏腮边还挂着眼泪,闻声一愣,竟下意识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害怕,幻听了。
周围人也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
流彩则仍是脑子转得最快的那个,即刻扬声道:“小姐你现在在哪,能走得动吗,能看清门是被锁住了还是堵住了吗?”
话音落下,众人反应过来,忙闭紧嘴,等屋里人回复。
然不知是火势太大,火焰燃烧的声音盖住了棠袖说话的声音,还是棠袖吸入浓烟过多,身体开始不适了,她回复的句子含糊得让人几乎听不清,只隐约分辨出“床”“堵住了”几个字。
“窗还是床?”
“我听着是窗。火还没烧到窗户那里吧,快下去架梯子!”
“等等,小姐身子重,不好走梯子,先试试看能不能把门撞开!”
众人七嘴八舌,刚要将力气大的人分成两批,一批下楼去架梯子,一批留在这撞门,就听“砰”的一声重响从房里传出,众人齐齐吓了一跳。
这是,这是……
哪儿塌了?!
昭夏本就没止住的眼泪当即流得更凶。
流彩这下也没法再保持镇定了,惊声喊:“小姐!”
才喊这么一声,一旁趴在走廊尽头,使劲抻着脖子往走水房间张望的小丫鬟回过头来,惊喜道:“是侯爷!我看到侯爷从窗户进去了!”
侯爷回来了!
众人大喜。
屋内,浓浓黑烟滚滚不断,棠袖撑着坐起身,拿过放在床头小几上的茶壶,用里面的水打湿帕子捂住口鼻,尽量让自己不要吸入太多浓烟,却还是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她眼睛也被熏得厉害,又疼又酸,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然破窗声响起后,碎木四散间,那一袭比火还要更赤烈三分的大红飞鱼服在这般场景中实在鲜明得很,棠袖一眼认出是陈樾。
他来救她了。
便看着陈樾破窗而入,踩着汹汹烈火朝她而来,棠袖心下一松,眼角倏地一凉,竟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突然有点晕眩。
只能模模糊糊地看陈樾一脚踹开燃烧着的屏风,大步来到她床边,俯身抱起她。
这一抱,不知道是她的身体在发抖,还是他的手在抖,他抱着她的力道极大,极紧,连同说话声音也是紧绷的。
“我带你下去。”他说。
棠袖仍咳嗽着,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于是外面众人就听又是一声巨响,走廊尽头那小丫鬟也忙转回头去看,正好望见侯爷抱着夫人从窗户边上跳下去的一幕。
见两人无惊无险地平安落地,小丫鬟欢呼一声,率先往楼下跑。
知道夫人必然是安全了,其余人也纷纷下楼。
落地后,刚站稳,莫名的,棠袖有些腹痛。
好在只是一小会儿,很快就不疼了,棠袖没表露出来,陈樾却敏锐地注意到她那一小会儿的异常,问:“可有事?”
棠袖咳嗽几下,哑着嗓子道:“没事。”
话是这么说,棠袖却不自觉看向仍在烧着的小楼。
她今晚在小楼睡觉,一开始的确是睡沉了,流彩和昭夏出去她都不知道,但睡到中间,因为心里惦记着王曰乾案,她做起了梦,梦里有点被魇着,醒来才发现走水了。
摆脱掉梦魇后,她有仔细观察房间,可以确定起火点是门边的灯架。
要说是基于她怀了身孕后,因夜里时常需要人伺候,为方便就彻夜点着灯,那么灯没熄,故不小心烧着门框走了水,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但……
棠袖收回目光,和陈樾对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这场火绝对不是意外。
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的火。
一旁丫鬟仆从们见夫人除身上衣服有些脏之外,其他似乎没什么大碍,这才一面去打水灭火请大夫,又去门口迎闻火而来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面问流彩和昭夏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且还是夫人睡下的房间走水。
流彩和昭夏还没回话,有谁又一拍脑袋道:“对了,咱们府里的锦衣卫呢?侯爷不是有安排锦衣卫保护夫人吗,他们没发现走水吗?”
“发现了。”流彩接话,“之前就是锦衣卫通知我和昭夏,我们去看小姐,才知道小姐房里走水了。”
“那他们人呢?”
“不知道……好像有人来了。”
循声望去,来人正是负责暗中保护棠袖的锦衣卫。
他们竟是这时才回来。
锦衣卫们回来,见不知何时起了大火的小楼下,都指挥使抱着夫人,神情格外难看,周围人也皆面色不好,已知晓中计了的他们立即跪下,为首者禀报道:“方才属下发现侯府外似有异动,未免打草惊蛇,便派两人前去查看。不想……”
不想新的方向有新的异动出现,于是又派出两人,接着再派出两人。
直等只剩最后两人之时,方才察觉这好像是调虎离山之计。最后的两人欲进小楼保护夫人,却被突然出现的刺客缠住,情急之下只好以刀鞘砸向流彩和昭夏所在房间的窗户,让她们赶紧去看夫人。
随后两人继续与刺客缠斗,本打算活捉刺客,孰料对方十分滑手,身法也诡异莫测,两人追到希言苑西墙墙角,只一眨眼,刺客就不见了。
刺客消失,两人惟恐追查其下落反倒会踩中对方提前布置好的陷阱,便急忙回撤。正巧被引出侯府的几人也在发现没有危险后回来,互相一对,确定他们确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此计不仅是要害夫人,更是要害夫人一尸两命。
而他们没能提前察觉到危险,令夫人置身火海,最后更是靠都指挥使才将夫人救出,他们实在失职。
锦衣卫们禀报完,低着头,静候发落。
陈樾听着,没开口。
他眉宇压低,眸色沉沉,难以形容的戾气在其中升腾,他从未有哪刻如此刻这般锋芒毕露,整个人好像一把闪烁着寒芒的尖刀。
有心算无心,棠袖今晚是临时决定来的侯府,而他则刚好被王曰乾案拖住,在锦衣卫回不来。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计划。
“我要回棠府。”
棠袖突然说。
她不想等大夫来了。
棠袖说完,最后再看了眼小楼。
小楼在希言苑里坐西朝东,背面靠墙,也就是锦衣卫说的西墙。锦衣卫们被引走前,一直在小楼的东、南、北三面守着,据他们所言,却是自从她和流彩昭夏三人进去后,他们就再没见有别的人进去。
而流彩和昭夏在她睡着后就一直在别的房间整理物品,期间没离开过彼此视线,锦衣卫们也可作证用刀鞘砸窗户时,亲眼看到了她们两个同时推窗露面,且那么重的花梨木柜子,也不是她们中的谁能不发出声响就去挪动堵门的。
如此,就只有……
“你记得去密道看看。”
临出江夏侯府时,棠袖对陈樾说了这么句。
陈樾没应声,只一下攥紧她的手。
显然,他也猜到刺客恐怕是通过西墙墙角的密道,方进入小楼纵的火。
即刺客是从宫里来的。
坐上马车,看棠袖哪怕远离了江夏侯府,也仍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完全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与后怕,陈樾没说什么,只低声吩咐调来更多锦衣卫,务必确保之后不论是调虎离山之计还是这这那那各种计,剩余的人手也足够保护好她和孩子。
深夜的北京城万籁俱寂,马车很快便在棠府前停下。
棠袖此时回来,叫棠府上下很是慌乱了阵。
尤其棠东启,他知道棠袖是为了避嫌才不顾天黑就去江夏侯府,结果这大半夜又突然回来,他直觉有异,小心翼翼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棠袖看他一眼。
陈樾也看了他一眼。
棠东启被看得毛骨悚然。
而等棠袖问了他话,他便更是大惊失色,浑身汗毛倒竖。
“我刚才差点被火烧死。”
棠袖缓缓道:“和你有关吗,父亲?”
第62章 手段 果然。
一句父亲, 冰冷非常。
棠东启被冻得脸色发白,耳边嗡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棠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更白了。
便在旁边冯镜嫆同样脸色大变, 问棠袖差点被烧死是怎么回事, 棠东启才道:“不是我,我怎么可能对你做出那种事!”他额头和脖子青筋暴起,急得汗都出来了,“我就算再蠢, 也绝不会害你!你可是我女儿,我害谁也不会害女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会!”
棠袖说:“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明显不信他的话。
就连冯镜嫆也朝他投来注视, 目光中隐有狐疑。
棠东启汗流得更多了。
他努力想了想,自己刚才光顾着辩白,给出的理由确实不足以说服人, 又此事绝不能糊里糊涂揭过,他干脆咬咬牙道:“我若想害你,你天天在家, 我哪天不能害你?非要等到今天吗?”
棠袖道:“那不然呢。”她仍然没信他,染着血丝的一双眼毫无情绪地看着他, 冰冷,漠然, 又似有烈火在其中燃烧, 静默的灼人,“如若是她告诉你,让你故意蛰伏得久一点好取信于我,你不就能在我毫不怀疑你时, 轻而易举完成她给你的安排?”
“……她?”
棠东启茫然了。
她是谁,哪个她?
但很快,想起白天棠袖去江夏侯府前,就王曰乾案问他的那句“跟你有关吗”,棠东启懂了,原来指的是皇贵妃。
不过,皇贵妃让他害藏藏?
棠东启又茫然了。
这什么跟什么,他妹妹让他害他自己的女儿?
而棠袖没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
“那天她走之前,你和她说了什么?”
棠袖一错不错地盯着棠东启。
皇帝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愿意牵扯进国本之争,她也确实一直没插手过,皇帝没有要杀她的理由。
或者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皇帝真的为着别的什么事要杀她,也不会让人从密道走,否则陈樾一查就知道是皇帝动的手,所以刺客不会是皇帝的人。
而梦里同样并非皇帝杀的她。
那就只能……
“你把我的事都告诉了她?”棠袖语气已经不是质问,而是逼问了,“她知道我今晚去侯府,你通知的她?你给她当眼线,你……”
“我没有!”
棠东启大吼。
棠袖止话。
她仍旧冷冰冰地看着他。
好像他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的敌人。
棠东启吼完,仿佛失去所有力气,整个人瞬间变得没精打采。
“我没有……”他低低地说,“那天,那天她是想和我谈事,想管我要几个人带进宫,我没同意。我劝她收手,好好当个皇贵妃有何不可,她骂我蠢。”
不仅骂他蠢,还骂他瞎了眼,娶了那样的女人生了那样的女儿。
若是只骂他还好,他确实不聪明,皇贵妃以前就常常骂他,他听完笑笑也就过去了。可骂冯镜嫆和棠袖不行。
他便反驳回去,他老婆女儿那么好,他才没瞎。
皇贵妃冷笑,说好个屁,身为外戚却连点最起码的眼力见儿都没有,一家三口全是没脑子的。
“我儿子若能当太子,即位后我便是太后,你便是国舅,不比现在的位置好?”
棠东启闻言大骇。
自从先前棠袖不肯进宫,还让他别管那么多事开始,他就减少了对皇贵妃的关注与交流,殊不知皇贵妃已经不再满足于只盯着东宫,连太后之位都在肖想了。
……皇上和太后可都还好好地在位置上坐着。
若皇贵妃这话叫皇上知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棠东启当即怕得不行,连忙让皇贵妃住嘴,此类话绝不能再说,他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却听皇贵妃又冷笑一声:“你这么多年当官真是白当了,这是我能不说就不说的吗?你难道不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皇上天天许诺我说一定会改立福王为太子,结果呢,就是哄哄我而已,我儿马上就要去洛阳了,我不剩多少时间了……”
皇贵妃说着说着就哭了。
棠东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妹妹进宫早,虽得皇帝宠爱,但宫里哪是什么好去处,他身为兄长,不是不知道妹妹从嫔做到皇贵妃必然费了不少心思,可,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把眼泪哭干也不能做。
可却也没想到,他不同意帮她,她便把手伸到他女儿身上。
棠东启不懂。
难道她觉得他没了女儿,他就会帮她了吗?还是说既然不能为她所用,那就干脆除掉好了?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王曰乾案发后?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我真的没答应她,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棠东启消沉极了,“你是我女儿,我便是和她决裂了,也不会害你。”
棠东启说完,弯了弯腰。
他仿佛一下就老了十岁。
而棠袖听完,也还是那不咸不淡的两个字:“是吗。”
旁观的冯镜嫆则什么都没说。
只看这父女俩好似结束了,侧首道:“青黛,去请太医过来。”
青黛应是。
太医过来还要一会儿,陈樾不欲多留,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背过身去,和棠袖私语了几句。
“我先回侯府,”他说,“锦衣卫刚才都查过了,棠府里没密道,你安心住着,有事就吩咐锦衣卫,等我回来。”
棠袖点头说好。
“你信我,”他又沉声道,“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
如果有事,他一定……
“嗯。”
棠袖笑了下。
她没让他说完。
她笑容很浅,脸上犹有在火海里沾到的灰尘,头发衣服等更是凌乱不堪,可偏生在陈樾眼里,她美得不可方物。
便听她道:“我信你。”
她抬手抚摸他眉骨。
那儿有一处他破窗进来救她时,被碎木划破的伤痕。
血早已干透,只留殷红淡淡。她轻轻摩挲着那点殷红,道:“我只能信你了,陈樾。”
陈樾握住她的手。
少顷,他转身上马,趁夜回江夏侯府。
他得赶在五城兵马司的人灭火走后,启祥宫的人宣他进宫前,查清楚刺客究竟是不是皇贵妃安排的,怎么就能知道密道的存在。
——他和棠袖一样,都认为此事与皇帝无关。
陈樾走后,青黛领着太医来了。
棠袖坐下,伸手让太医诊脉,没忘把之前的头晕和腹痛告诉太医。
太医听完诊完,说只少许浓烟入体,有些受惊,不过大人和孩子都没什么大碍,无需用药,好好休息便可。棠袖忽然记起去年沈珠玑托朱由校告诉她说洛阳福王府刚刚竣工,就有朝臣上疏请求福王就藩,皇帝给的答复是明年春天。
到了明年春天,也就是今年四月的时候,廷臣再次相继上疏请福王就藩。
然而和去年一样,皇帝以“祖制在春,今已逾期”为由,将福王就藩时间再次延后,改到明年春天。
明年复明年,廷臣们虽无奈,却也没法,只想着这次是不是终于能定下来了,孰料没过几天,皇帝突然传旨说福王庄田没到四万顷不行,不能就藩,叶向高因此上疏,同皇帝据理力争。
由此可见,叶向高和大多数朝臣一样,坚决拥立太子。
因而王曰乾案一出,此案关乎到国本之争,叶向高绝对会出手。
不出所料,等陈樾来棠府看棠袖,同她说叶向高听闻王曰乾案后,第一时间就给皇帝连上了两道密揭。
密揭内容陈樾暂且没能探听到,只知皇帝看完大悦,随即王曰乾言称巫术诅咒的那份奏疏被留中不发,王曰乾本人则被下狱,第二天就死了。
不仅如此,皇帝还答应叶向高会让福王尽快就藩,现已谕礼部择取吉期。
——这便是叶向高的手段。
此事跟皇贵妃和福王到底有没有关系,对皇帝等人来说很重要,对叶向高却无所谓,他只要确保此事不会把太子拉下水,顺便让福王离京就藩,即是一箭双雕。
福王就藩,于叶向高、于大臣们都是好事,于皇贵妃却不是。
皇贵妃不愿让福王就藩。
便借口明年太后七十大寿,说福王理应留京庆贺。皇帝也是同样的想法,下令让内阁以此宣谕,叶向高却没宣,而是请求今年冬天提前给太后举办寿礼,好让福王明年能如期就藩。
皇帝哪肯同意,立即派宦官出宫去叶向高府上,一定要叶向高宣谕。
不料太后听闻此事,竟问了句吾儿潞王也能进京祝寿吗?
有太后这话,叶向高立即说现在都在传陛下欲假借为太后贺寿之名,好将福王留在京师,约有千人在宫门前跪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宣谕,人们必将听信王曰乾之妖言,届时朝廷不宁,太后也不乐。最后更道:“且潞王,圣母爱子,亦居外藩,何惓惓福王为?”
皇贵妃到底没斗过叶向高。
最终定下明年三月前福王就藩,事情到此似乎已成定局。
叶向高……
棠袖正思索着,就听陈樾压低声音道:“有人进过密道。”
棠袖眼睫轻轻一颤。
陈樾继续说:“那天皇贵妃有去启祥宫求见皇上,在里面呆了很久。”
果然。
棠袖闭了闭眼。
“皇上知道她发现了密道吗?”
“不知道。”
棠袖想起前夜棠东启说没答应帮皇贵妃,没借她人手——
皇贵妃身处后宫,对宫外鞭长莫及,纵使早早安排下去,也没法临时动用太多人手,因此便干脆只动用一个刺客,这样哪怕事情败露,也方便脱身。
也正因为刺客只是一个人,她没能葬身火海。
她是不是该感谢皇贵妃,对她其实不算太绝情,还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第63章 折腾 汪。
尽管一直都隐隐有所怀疑, 梦里那场火很有可能是皇贵妃安排的,但棠袖始终不太愿意相信,皇贵妃会为着国本之争要她的命。
哪怕那场火真的从梦境来到现实, 两个锦衣卫都说刺客是在希言苑西墙墙角消失不见, 明知刺客不会是皇帝派的,那就只能是和王曰乾案相关的人派的,棠袖却也只是回棠府问棠东启,是不是和他有关, 而不是进宫找皇贵妃对质。
她不敢。
她害怕。
可现在陈樾告诉她,就是皇贵妃。
棠袖知道陈樾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
是真的。
皇贵妃想要她死。
棠袖忍不住想,为什么?
她只是不想掺合国本之争,她们棠府能出一位皇贵妃已经够了, 不能再往上了,连她都是嫁给长公主之子,而非嫁进天家或者宗室, 烈火烹油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不信皇贵妃不懂。
难道真被权力迷了眼,看不清皇帝真正想要的继承人是谁?
怎么可能, 那可是掀起长达二十多年的国本之争,以及两次妖书案的皇贵妃啊。
棠袖又想起那天, 皇贵妃看她的那个眼神。
恨她不帮她,所以就要杀了她吗?
棠袖想着想着, 不自觉又有点腹痛。
一旁昭夏因为前夜走水的事, 这几天一直处于无比专注的状态中,此时立刻便注意到棠袖搭在桌上的手向下去捂肚子的动作。昭夏心里一慌,又迅速镇定下来,一面问小姐哪里不舒服, 一面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待太医来了,迎面见棠袖在椅子上坐着,太医当即眼睛一瞪:“还不快把夫人扶床上去!”
昭夏为难地看向棠袖。
棠袖摇头,说:“我就当时疼了那一小会儿,现在已经不疼了。”
太医道:“那也不可大意。”
又是一番细致诊脉,太医沉吟片刻,方道:“孩子很好,胎象也很稳,只夫人似乎思虑过多,隐有惊悸之状……这两天可是不曾安睡?”
昭夏说是:“小姐前夜回府,后半夜一直没睡着,白天也几乎没睡。昨晚上倒有睡了两个时辰,但半夜又醒了。”
好巧不巧,正是前夜走水的那个时间点醒的。
流彩私下同她说小姐这多半是自己没觉着,其实潜意识里还是有点后知后觉的后怕,便在小姐榻边守了整个后半夜,今早又哄着小姐进了些吃食,直到晌午侯爷来了才去休息。
现下流彩不在,侯爷也不在,昭夏在伺候人上虽经验丰富,但伺候孕妇着实是第一次,且还是才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孕妇,昭夏很多东西都有些拿不准。她同太医说:“常人连着数天睡不好觉都受不了,孕妇更是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太医回她道:“夫人这是心有郁结,还需对症下药。”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且这个月份的孕妇最好能不吃药就不吃,太医便没给棠袖开方子,只让找点事做,或者不想出门,只看看书也可以,转换转换心情。
棠袖听了说:“知道了。”
她让昭夏送太医出去,自己闷在卧房里,不知想了什么。
不过第二天,棠袖开始看书。
看的京城最近特别流行的一本小说,据称好多夫人太太都十分喜爱推崇。棠袖慕名买来看了,却是刚看完开头几页,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等看到中间,愈发觉得不对。
再到后面,几乎越看越气。
尤其看到因为主人翁的不作为,主人翁妻子被奸人害得小产,主人翁却不知悔改,还反过来责怪妻子没保护好孩子,棠袖更气了。
“写的什么玩意儿,”棠袖直接把书扔了,“不看了。”
流彩捡起书,翻到最后几页,说:“结局好像还可以,主人翁功成名就……嗯?”
看到主人翁功成名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小产后再没能怀孕的妻子休了,转而娶了新的妻子纳了几房小妾,一家人和和美美生了一大堆孩子,并去前妻面前嘲讽前妻是个不能生的,流彩觉得小姐说得对,写的确实不是玩意儿。
流彩把书扔出至简居,并勒令其余人不许捡回来。
本来孕妇就情绪不太稳定,这本小说让棠袖情绪更不稳定了。
具体表现为之后陈樾每每来看她,只要他进到棠府里,甭管是走门还是翻墙,棠袖都仿佛能隔墙看见他来了似的,让流彩或者昭夏去给他传话,她要吃哪条街的某家店的谁谁师傅做的东西。
还点名必须陈樾亲自买,不能叫其他人跑腿。
流彩和昭夏起初还觉得惊异,小姐和侯爷可能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这不,侯爷一来,小姐居然立马就能感应到,她们没一次扑空的。
及至后面两人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觉得小姐是不是故意折腾侯爷,又是天上飞的又是水里游的,有时甚至是她们这两个在北京城呆了这么多年的人听都没听过的,她们都快摸不清小姐的喜好了。
直到再一次替小姐传话,说想吃西郭一家卖荷包饭的,就见侯爷一叹,面上却带出个笑来。
昭夏对陈樾尚且不算熟悉,纵使想问也不敢开口,便听流彩问:“侯爷是知道小姐的用意了?”
“差不多吧。”陈樾道,“她心里不得劲,想折腾人,又不好折腾你们,便逮着我折腾。”
也对。
陈樾想,折腾他才好,不折腾才不对。
陈樾转头去西郭买荷包饭。
买完回来,因为是刚做好的,陈樾骑马速度又快,打开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正是最好下口的时候。棠袖吃了没两口,说:“还想吃榛松糖粥。”
陈樾说好,问清是哪家的,即刻起身:“我这就去买。”
不多会儿他回来,果然带了现做的榛松糖粥。
陈樾如此任劳任怨,棠袖要吃什么他就买什么,哪怕像今天这般,刚买回来一样,还没歇歇脚,就又要去买同一条街上的另一样,这么大热天来来回回到处跑,他却也从头到尾半句不行都没提过,半点脾气都没有。
按说棠袖该满意的,可事实是她吃着吃着,突然生起气来。
她把勺子一撂,说:“你怎么这么听话啊,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陈樾手一伸,接住勺子,顺势舀了糖粥喂她:“你是我夫人,我当然听你的话。”
棠袖扭头,不让他喂。
她道:“我才不是你夫人。我早就跟你和离了。”
陈樾说:“你是。”
他跟着把勺子转过去,棠袖却还是不肯吃,他只好自己吃。
嗯。
难怪棠袖惦记,味道确实很好。
吃完了,他蹲下来搂住棠袖的腰,脸也贴上她日渐显怀的小腹,说:“皇上把和离书给我了,说不作数,我们没有和离。”
棠袖没再发作了。
她眼睛一眯。
“和离书在你这儿?给我。”
陈樾说:“我没带在身上。”他面上没显,心里却骤然警惕,“我已经撕了。”
棠袖哦了声。
陈樾更警惕了。
仿佛又回到她说和离的那天,陈樾心有戚戚焉地问:“你该不会想着让我再写份新的和离书吧?”
棠袖道:“怎么会?”
明明是否认,陈樾心却越提越高。
果然,棠袖接着道:“我最近天天练字,已经把你的字仿得差不多了,我自己就可以仿照你的笔迹再写份新的。”
陈樾:“……”
合着他天天给她跑腿,她就这么对他。
陈樾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低头咬了她一口。
棠袖嘶了声,咬哪不好,非咬她腿上肉最嫩的那块:“你是狗啊。”
陈樾:“嗯,我是。”
末了还汪了一声。
棠袖:“……”
真狗。
陈樾汪完,没再咬她了。
但:“想做。”
他隔着薄薄衣料亲了亲刚咬的地方,适才来回奔波都没觉得热,这突然一下子浑身燥得不行。算算已经快半年没碰她,陈樾觉得自己也是怪能忍的:“我问过太医,太医说现在可以,等到下个月就不行了。”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棠袖突然也有点想了。
她低头看他。
她今日穿的浅色,被咬的地方衣料沾湿,色泽已变得深了,对比十分明显。而他还没抬头,呼吸徐徐吹拂,棠袖只觉那块皮肤不仅热,还麻,她手指动动,按上他后颈。
这一按,陈樾立即懂了。
他本就埋着头,只消往旁边稍微挪挪,便碰到此时他最想咬的地方。
才一下,棠袖就被刺激到了。
她不由道:“你轻点。”
陈樾含糊道:“我知道。”
本来陈樾用的力道就不大,这下更是小心温柔。他敢说当年他第一次的时候都比不上这次轻柔。
但听着上方棠袖的声息,以及唇舌感受到的,陈樾还是不免将力道再放轻了点。
许是太久没做,也可能是因为孕期的缘故,棠袖反应很大。陈樾全咽下去,抬起头问:“怎么样?”
棠袖轻轻喘气,说还好。
“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陈樾细细观察一阵,确定棠袖确实没有哪里不适,他便站起来,抱她去床上。
解开彼此衣服时,陈樾试探地道:“我今晚不走了。”
棠袖嗯了声。
彻底得了准话,陈樾半是留手也半是没留手,弄得棠袖又是想叫他滚,又是想让他继续。而等他餍足了,笑着在她耳边汪,棠袖只来得及说句你真的是狗,眼睛一闭便睡着了。
半年才一次的开荤让棠袖这夜睡得很沉,连着后面好多天也没再半夜醒过。太医来给她诊脉时,也说夫人心情不错,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便好。
棠袖心想这话可不能让陈樾知道,不然他真要只当狗,不当人了。
第64章 上进 何解。
太医那话, 到底还是叫陈樾知道了。
当着下人们的面,陈樾稳住了,仍好好当着他的人。
但等他看向棠袖时, 眉梢眼角俱都带着极昭然的得意之色, 好似在说瞧他多有用,她看那么多天书练那么多天字,统统不及他的一晚。
棠袖心说哪个锦衣卫这么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往上汇报。
但面上还是顺着陈樾的意夸道:“是, 是,你最有用了。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之前哪还用天天折腾你。”
陈樾说:“那还是要的。”
她不折腾他,还想折腾谁, 别的人想都不要想。
说起折腾,陈樾低头看她小腹:“今天有踢你吗?”
棠袖也低头看看,说:“不知道, 我没注意。”
自打进入七月,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孩子动静也跟着变明显了, 小胳膊腿儿时不时踢一下,太医都说孩子在胎里长得好, 待生下来想必会比寻常新生儿要更康健一些。
为此太医特意叮嘱她每日要适当走动走动,平时也尽量多用些诸如鱼、蛋、奶和新鲜蔬果肉之类, 不仅是对孩子, 对她自己日后生产也有好处。
棠袖审视地看自己的肚子。
想想也是挺神奇,怀孕前她那么平坦的肚子,怀孕后跟个球似的鼓起来,有时候孩子踢她一脚, 她都疑心会不会力气稍微大点,就能把她肚皮撑破了,但不踢吧又觉得怎么还不踢,莫非她今天吃的不是孩子喜欢的,如此反反复复,她都快习惯并学会无视了,流彩和昭夏却遵照太医言重视得很,陈樾也每次来都会问,生怕哪天不对却没发现,那就不妙了。
“肯定踢了。”
陈樾说着,一撩衣摆蹲下去,熟练地摆好姿势,让棠袖无需因肚子那么受累,也方便他贴近感受孩子动静:“这几天都是我一来就踢了,今天应该……嗯。”他笑了下,仰头看棠袖,“踢了。”
他指腹轻轻碰了碰鼓起的部位。
应当是孩子的小脚。他想。
好小。
陈樾对比了下,他半个掌心就能完全覆盖住。
却听棠袖道:“这孩子力气怪大的。”
这一下踢得不疼,但她就是感到用的力气不小。
也不知道还没长成的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劲儿。
陈樾说:“仿我。”
他就是因为在胎里时踢的力气大,让瑞安长公主觉得他兴许是个练武奇才,才送他去学武。
也正因为他在练武上确实有那么点天赋,他才会进锦衣卫,而不是只简简单单承袭爵位当个侯爷。
棠袖听了,道:“那如果我这个生出来是儿子,长大后岂不是像你一样也要进锦衣卫?”
陈樾道:“这个说不准。”
就一般情况而言,锦衣卫乃世袭军户,即父亲是锦衣卫的话,儿子日后要么继承父亲的职位,要么自己考武举进锦衣卫。
不过也有例外。
陈樾还没说具体是什么例外,棠袖已然沉思着道:“进锦衣卫也好,你就不说了,到时陈檖和棠蔚也都进了锦衣卫,那么多年肯定能爬到高位,放眼南北镇抚司,谁敢欺负我们儿子?”
陈樾:“……”
“你这想法和陈檖的一模一样。”他说。
“他也这么想?”
岂止这么想,陈檖甚至还想得更美。
陈檖早就打算好,不管武举会试考第几名,他进锦衣卫后都只当个小旗官。
别看小旗只是从七品,平平无奇的样子,但他上有都指挥使兄长,中有千户师兄——陈檖素有自知之明,也一向承认棠蔚这个当师兄的就是比他厉害,所以他都有信心中武进士,比他厉害的棠蔚必然也能中武状元,武状元进锦衣卫少说也得是正五品千户——这么两位罩着他,什么大小事都摊不到他头上,简直是他的梦中情职!
“他和他妻子说了,也和父亲姨娘说了,他们都同意他当小旗。”陈樾道,“他姨娘都点头了,母亲只是他嫡母,也没什么好说的,还省了我给他安排。”
棠袖微微惊讶。
她可还记得表姑娘嫁陈檖前,家中长辈是指挥佥事,正四品,这突然降到从七品不说,陈檖似乎还准备能在从七品上呆多久就在上头呆多久,这哪个当妻子的能受得了?
而表姑娘居然同意了。
棠袖不懂。
她只知道如果换成她和陈樾,陈樾敢这么没上进心,成天在衙门里混吃等死,她揪着耳朵提着刀都要把陈樾给逼升官。
笑话,这年头女人想诰命加身,基本只能靠男人。不给妻子挣诰命的男人留着有什么用?烂在家里当摆设吗?
棠袖想,可能表姑娘对陈檖是真爱吧,不然傻子才不想要诰命。
棠袖把真爱二字一说,就见陈樾笑开来。
他道:“你也认为父亲他们是真同意让陈檖就当个小旗?”
一个也字,棠袖懂了。
“所以他们其实是在哄陈檖?”
陈樾道:“也不算哄。他们确实商量好让他当一段时间的小旗,先把他梦给圆了。”
好歹陈檖真的梦了很多年的小旗官,不让他圆梦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圆梦之后,是父亲姨娘出言鞭策,还是表姑娘想法子激励,就看他们自己怎么安排了,他是不管的。
“多半会拿棠蔚来举例子,”陈樾道,“拿我没用,这些年他早习惯上头有我这么个兄长压着,不过师兄不一样,他在师兄跟前还是要点脸的。”
棠袖想也是。
搁自己家怎么没脸没皮都行,但师门不行,在师门里没脸那是能记到都快躺棺材里了也得坐起来恨不能大骂一通的耻辱,单看陈檖成亲时特意问棠蔚要厚礼就知道了,他还是有想压师兄一头的心思的。
说曹操曹操到,隔天陈檖带儿子陈良璥来棠府玩。
陈良璥刚过完周岁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陈檖把他放地上,自己跑到棠袖旁边,拿厨房雕的西瓜花逗陈良璥,让他慢慢走过来。
西瓜花红红白白雕刻得极为精致,也很好看,陈檖一面做出美味到要升天的表情,一面不断说“甜”“好吃”,惹得陈良璥咧着才长几颗小白牙的嘴啊啊呜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张着手晃晃悠悠地朝陈檖走去。
棠袖也用果叉叉了朵西瓜花,边看边吃。
看陈良璥磕磕绊绊终于走到陈檖面前,后者把西瓜花当奖励喂给儿子,棠袖想连陈良璥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为了西瓜花努力,果然男人还是得有上进心。
之后九月会试,和陈檖想的一样,棠蔚中了武状元,一进锦衣卫便是千户,他则考中武进士,领了份小旗官的差,整个人美得不行。
陈檖美滋滋回家,正眉飞色舞地和表姑娘细数小旗的好处,就见表姑娘摸着他刚刚领到的官服,幽幽叹气。
他不由问:“怎么啦?这身衣服不好看吗?”
表姑娘道:“没有不好看。只是想着你和棠蔚明明师出同门,他是正五品,你却只从七品,以后你原地不动,他官职越升越高离你越来越远,我这心里替你难受得慌。”
陈檖:“……”
陈檖肃正了面容。
不太对。
他想,媳妇好像也就他们成亲、生子,以及嫂嫂怀孕和棠蔚成亲,还有偶尔陪他带陈良璥去棠府玩时见过棠蔚,别的时间几乎没碰见过,怎么媳妇这么在意棠蔚?
棠蔚身上有什么值得媳妇在意的啊?
不过是从小就聪明有天赋,让他叫了十几年的师兄,不过是高中武状元,当了正五品的千户……
陈檖憋气。
失策了,棠蔚处处都比他强,好像确实挺值得媳妇在意。
不行,媳妇在意的人只能是他,顶多加个陈良璥,再多就不行了,他会生气的。
陈檖想着想着,拍案而起,决定了,从今天,不,从明天吧,从明天开始,让他今天再享受最后一天当小旗的滋味,等享受完他就好好研究研究锦衣卫升官是怎么个章程,最好是不用师兄和兄长帮忙,靠自己升官,这样媳妇绝对会以他为傲,不会在意旁人了。
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在陈檖身体里熊熊燃烧,忽而他视线一扫,扫到那套小旗官服,他一顿,眼底布满浓浓惋惜。
这身官服多好看啊,他刚领回来,一次都还没穿呢。
陈檖如何痛惜小旗官服不提,且说今年朝堂上不仅多出他们这些新科武进士,同月皇帝还下令吏部左侍郎方从哲与礼部左侍郎吴道南,同加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因吴道南目前不在京师,内阁暂由方从哲叶向高辅政。
内阁多个方从哲,以皇帝的性子,该是好好懒一阵子的。
然而这夜,皇帝做了个梦。
梦醒后皇帝欲让人召棠袖进宫,好将梦的内容讲给棠袖,问棠袖怎么看待,却无意间听见棠褋同常云升说小话儿。
棠褋说姐姐快要生了,那么大的肚子不便出门,真想出宫去看姐姐,皇帝沉思一瞬,干脆不让棠袖进宫了,他去棠府算了。
打从棠袖出生那年起,皇帝就没再出过宫,今天可谓是这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出紫禁城。
天子突然驾到,不等棠府上下反应过来,他已经叫人领路去至简居,见到了棠袖。
棠袖才被喊醒,正在床上坐着醒神。见皇帝就这么进来了,棠袖一惊,忙要下地行礼,皇帝已手一摆挥退周遭众人,同时示意她不用起身。
棠袖便坐着,听皇帝道:“朕今夜做梦,梦见一个异族女子,骑着烈马,手持长矛,向朕刺来。”
“藏藏,你觉得,这梦何解,可是上天给朕的警示?”
第65章 衡量 朕不走。
棠袖没有立即回答。
她垂眸, 沉思了会儿,才抬起头道:“听起来像是女真人呢。”
女真人刺杀皇帝……
这岂非是指,努尔哈赤欲夺大明江山?
棠袖没直说努尔哈赤四字, 但皇帝已然明了。
皇帝神色骤然变得阴沉。
棠袖望着皇帝这难得的情态没出声, 只心想先有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后有梦中女真人骑马刺杀之警示,这下想让皇帝不重视努尔哈赤都难。
而一旦皇帝开始重视起来,那么……
“危言耸听。”皇帝突然道。
棠袖眨眨眼。
只说危言耸听, 却没骂她哪怕半个字,显见皇帝心里门儿清着。
或可说皇帝在问她之前,心里其实已经认定那异族女子必是女真人无疑,而她的看法刚好和他想的一样, 他才会只一句不温不火的危言耸听,除此之外他没法说她别的,否则就是连他自己也驳斥了。
皇帝就是皇帝, 能稳坐四十一载皇位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棠袖早知,凡事只要过了皇帝的眼,纵使不曾表态, 他也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更远。
但也正是因为他不表态,才会有如眼下, 她方才那话都可以直接被拉出去砍脑袋了,他却也没生气,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棠袖笑了下。
随即再自然不过地换了话题, 语气亲昵道:“您瞧我这都快生了,生完得坐好长时间的月子,怕是不太能赶上下月由校的生辰。难得您亲自来一趟,我就托您帮个忙, 回宫的时候带上礼物,就说我提前给他的。”
皇帝听着,神色缓和了些,坐下来说行,顺手的事儿。
刚好说到朱由校,棠袖顺口又道:“由校今年是满七岁还是八岁?他这年龄差不多也该开蒙了吧。”
皇帝应道:“满八岁,是该开蒙了。”
天子金口玉言,这话一说,哪怕常云升和棠褋等都在刚刚被一并挥退出去,在场只棠袖一个人,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朱由校最迟今年年底之前绝对能开蒙。
棠袖嘴角笑意更深了点。
不怕皇帝不答应,就怕皇帝根本不在意。
幸而皇帝还记得朱由校年龄,应当还是在意这个皇孙的。
她也就在皇孙开蒙上能出出力了。
像东宫讲学已停了许久,任叶向高、方从哲、吴道南等多少阁老重臣如何一年几次,乃至是一月一次地上疏请求恢复讲学,皇帝也一直不予理睬,以她的身份就更不会去撞南墙,没得惹皇帝生气,回头刚答应的开蒙也要不作数了。
乍看皇帝时常会听取她的意见,甚至今天还亲自出宫来找她,但其实皇帝心中自有一番衡量,该她能说的、能劝的,她说了劝了自然会顺着皇帝的意达成彼此都想要的结果,但不该说的就绝对不能说,皇帝精明着,远没到昏庸得毫无主见的份儿上。
她得有自知之明,不可越过她与皇帝之间由所谓恩宠衔接着的那条线。
至此再未提梦境相关,棠袖问皇帝,得到没用膳就出宫了的回答,她朝外唤了声,立时便有一堆人鱼贯而入,给皇帝斟茶的,给皇帝上菜的,连带还有服侍她起床梳洗的,外头冯镜嫆也已领着棠蔚妻子、韵夫人和瑜三爷等留在府里的人过来,等候皇帝宣见。
皇帝听后说知道了。
“让左都督夫人她们也去用饭吧,”皇帝没叫她们进来,“朕待会儿就回去了。”
棠袖被扶着下地,闻言道:“正好今天天不热,皇上不逛逛再回宫吗?”
皇帝说:“不逛。”
本来他就是想见棠袖才出宫,见完自然就回去了。
且来的路上他有看两眼,和记忆中的比起来无甚明显变化,没什么好逛的。
棠袖没再说了,只悄悄瞄眼皇帝的脚。
以前皇帝不上朝也不出宫,除为国本之争和大臣们对着干之外,另一大原因便是足疾难受。
这几年经过赵御医悉心治疗,皇帝足疾明显好转许多,打从进来开始,不论是走是站,都如常人一般,已看不出曾受足疾困扰。
换成旁人,腿脚恢复康健后会想到处走走跑跑,皇帝却是在宫里呆惯了,根本不想在外面久留,棠袖甚至觉得他现在是不是哪哪都不舒坦。
不过皇帝也不是真的一点舒坦都没有。
棠袖梳洗完回来,就见皇帝拿筷子点点桌上一道菜,问是用什么做的。
一旁流彩答:“回皇上的话,这道菜主要是用土豆和番椒,佐以葱、蒜、盐、糖等调料炒制而成。”
“这道呢?”
“这道是用番柿、鸡子、黄瓜、紫菜、虾米等佐以各种调料加入清水炖煮而成。”
“这道?”
“这是……”
皇帝问完听完,转向棠袖,让她也坐下一起用饭。
待棠袖坐好,皇帝才不解道:“你大清早就吃这些?”
那道番柿鸡子汤就不提了,番椒味道刺激,她一个孕妇能受得了?
棠袖道:“您之前不是说想吃?这都是专门为您做的。”她指指她面前和皇帝跟前那几道相比,显得格外清淡的鸡丝小米粥,“这才是我吃的。”
皇帝又看看摆在他跟前的几道菜。
还真是,又是番椒又是番柿,并一盘已经去了壳方便食用的瓜子仁儿,全是他之前和棠袖说想吃的。
那时他说想吃,棠袖就送了许多进宫,但不知可是宫里御厨和宫外厨子的烹饪方式不同,他觉得他的小厨房做出来的不是很好吃,变着花样做也不好吃,导致他一度认为难怪棠袖只把土豆和番薯呈给他,剩下的没送进宫,原来是这几样味道不行。
他还以为他错怪棠袖了。
但今日,皇帝知道了,不是烹饪方式也并非食物本身的问题,就是他小厨房里的御厨手艺不行,不然怎么连棠袖这儿做的一半味道都比不上。
皇帝自然不清楚棠府的厨子光是用这几样东西做菜,就做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加之棠袖还时不时让试试如瑞安长公主府、西平侯府几家捣鼓出来的新吃法,力求推陈出新,味道能差才是怪事。
总之这一顿饭,让皇帝吃高兴了。
他一高兴,也不提立即回宫的事了,不仅见了本不想见的冯镜嫆几人,还和棠蔚妻子聊了几句,说棠蔚虽初进锦衣卫,办事却十分利落,颇有辰二爷年轻时的风采。末了连韵夫人和瑜三爷也被提到,皇帝甚至还能叫出瑜三爷的名字,说当年瑜三爷辞官后他很是惋惜,幸而两人现在还好好的,棠褋也被教得好,太后都问他要过一次棠褋,他没给,他舍不得放棠褋出启祥宫。
瑜三爷听得险些掉眼泪。
韵夫人也红着眼眶,笑说起初还不同意棠褋进宫,现下才知是棠褋的福分。
棠褋没说话,安静地给众人斟茶。
喝完茶,皇帝还是没立即离开。
他问棠袖,得知她现在每天饭后必须散步,便说一块儿走走,棠府景致还是不错的。
正如棠褋的话,棠袖最近身子越来越重,方才梳洗的时候隐约有点见红,太医说过差不多就是这几日。
棠袖觉得可能就是今日了。
果然,出了至简居,才慢悠悠走了半刻不到,棠袖就感到肚子有点疼,同皇帝说她得歇歇。皇帝正问要不要紧,便听“呼啦”振翅声响起,棠袖抬头,竟是许久不见的擎苍来了。
皇帝也抬头。
“这是陈樾养的那只海东青?”
棠袖在亭子里慢慢坐下,说是。
皇帝道:“好似比从前更神气了。”又问,“陈樾最近可有来看你?”
棠袖道:“昨儿才来过。今天还想来,我没让。”
皇帝道:“怎么不让,他若请假直接请,就说朕同意的。”
又说她马上就生了,陈樾这个时候不赶紧请假陪在她身边,他还想什么时候请,等她生完吗?
棠袖道:“那也不能天天请。他来多我还嫌烦呢。”
皇帝道:“孩子都快生了,还能嫌孩他爹烦。”
棠袖哼哼两声:“生孩子怎么了,等老了我也照样能嫌他。”
皇帝笑了。
“你们两个可真是。”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条红线当真牵得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家常话,棠袖又抬头,擎苍还在半空中飞着,没落地。
但也没像以前那样会靠近过来问她要吃的,抑或是叼她戴的首饰。它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来回盘旋,像在巡视什么似的。
亭子外的昭夏此前没见过擎苍,也仰头看了看,正想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擎苍,忽然擎苍发出一声嘹亮啼鸣,昭夏惊了一惊,紧接着就听亭子里棠袖道:“我好像要生了。”
昭夏忙望向亭子里,棠袖坐着的地方有水缓缓漫开,是破水了。
流彩也迅速进入亭中,边让人去通知太医产婆准备接生,边问棠袖感觉如何。
对面皇帝虽坐拥三宫六院,有不少儿子女儿,但他哪里真的见过孕妇破水即将分娩的模样,当即不自觉微微向后一仰,才定定神起身道:“来人,去把江夏侯左都督他们都叫回来,长公主和驸马都尉也请过来,宫里也派人去说一声。”
语毕欲就此离开,却是出了亭子就站着没动了,心想至少等陈樾回来再走。
皇帝便在一旁看众人把棠袖转移去提早备好的产房。
将要进产房时,棠袖不经意望见他,道:“皇上要回宫了吗?”
其余人这时才惊觉皇帝居然还在。
“朕不走,”皇帝上前两步,宽慰道,“你安心生孩子,朕等你生完再走。”
第66章 动静 小公子。
陈樾到棠府时, 棠袖才进产房没两刻钟。
也不知陈樾速度是有多快,他回来了,通知他的人却还没回来, 棠东启和辰二爷也没见影儿。只棠蔚隔着大半条街堪堪追在后面, 没太堕新科武状元的名头,同样听到消息跟着临时告假跑回来的陈檖则在一整条街开外,依稀能望见一点疾驰的模糊轮廓。
待轮廓越来越近,不等马停稳, 陈檖两脚一蹬飞快跳下地,张口就问:“生了吗?嫂嫂怎么样?”
门仆牵住乱晃的缰绳,还未接话,陈檖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进了大门, 往至简居跑。
此时至简居进进出出全是人,陈檖打眼一扫,没扫到专属他哥的那身官服, 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扫棠蔚的。扫到了,他钻过去,才要问情况如何, 就听身后谁道了句:“你跟着过来凑什么热闹。”
陈檖想也不想地道:“才不是凑热闹,我关心我嫂嫂。”说完顺势问对方, “还没开始生吧?”
对方答:“没有。”
陈檖长出一口气:“看来我没迟到。”
然后他才终于舍得看棠蔚,不理解棠蔚怎么了, 怎么一个劲儿眨眼, 眼睛叫风迷住了?但看棠蔚光眨眼不说话,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陈檖也没凑上去,只很顺口地又问:“你知道我兄长去哪了吗?”
对方道:“他进产房了。”
陈檖哦了声:“我就知道。”
去年表姑娘生产, 他欲要陪着,一群人却拦着他,嘴里说什么血,污秽,不洁,姨娘更是眼看着快要哭了,他当时就想如果是兄长,兄长才不会管这些,锦衣卫沾的血能少了?
这不,他兄长直接就进产房里了,真疼媳妇的谁有闲心去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知道有兄长在,产房内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陈檖暂且放下心,重新扫视起四周,想扫他们公主母亲和驸马爹来了没。
这一扫,扫见身后的人,陈檖呆住。
“陛陛陛,陛下……”
怪不得棠蔚刚才一直眨眼,原来是提醒他跟他说话的是皇帝。
陈檖倒吸一口冷气。
他赶忙行礼。
也不知是棠府的人忙忘了,还是皇帝自己不想坐,皇帝正负手站着,一袭红色道袍显眼得很,陈檖不懂他刚才怎么就能无视掉。
回想方才的三问三答,陈檖再吸口气,他没说错什么话吧?
却听皇帝道:“你怎么知道你哥会进产房?”
陈檖心下陡的一凛,嘴上答:“这个我、这个微臣是觉得产房乃新生儿诞生之地,非但不是不洁,更应当是世间最圣洁的。再说哪个男子不是在产房里由母亲生出来的,怎么偏偏女人进得,男人就进不得?”
而且就他哥那人,平日嫂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他哥都在意得不行,更别提生孩子这种动辄就要危及嫂子性命的事,陈檖觉得他哥还能稳稳当当进产房,已经是十足冷静的表现了,他哥才不会觉得嫂子流出的血不洁呢。
对,他哥说不定还会觉得他一到棠府就进产房,而非沐浴更衣、焚香正冠后进,他自己才是那个不洁。
皇帝听完道:“你竟这般想。”
“敢问陛下,微臣这样想不对吗?”陈檖努力斟酌着措辞,“兄长爱重嫂嫂,担心嫂嫂,进产房陪伴也是人之常情啊?”
不是陈檖自夸,他敢说他这想法要是说给嫂嫂听,嫂嫂绝对会夸他,嘿嘿。
兄长多半也会夸他!
皇帝沉默了瞬,随即笑了声。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陈檖屏息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
孰料皇帝就说了这么半句,没再说了。
陈檖哪里知道,彼时皇帝目送棠袖进产房,刚要命人搬把椅子来,他坐着等其他人到,一和棠褋一样随他出宫,却比棠褋资历深的女官小声请他回宫,说陛下千金之躯切不可在此停留。
皇帝这才想起,以前妃子们生产,太后从不叫他去看,便是靠近妃子寝宫也不允许,说是不可让女子生产时的血污之气冲撞了他。
皇帝回忆着,面露恍然。
那女官注意到他的表情,再言适才江夏侯夫人破水,她便想提醒陛下,却是迟了一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说。女官催促:“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即刻起驾回宫。”
皇帝默了默,最终拿他都说了要等孩子出生为由拒不回宫,那女官看着他,表情很是有些不赞同。
女官还要再说,冯镜嫆和韵夫人过来了,女官只得退下。
此刻,听着陈檖理所当然的话,皇帝心想是了,连他都是从太后肚子里生出来的,普天之下所有人,便是飞禽走兽也皆如此,丈夫进产房陪妻子实乃常情,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便在皇帝认可这一想法,觉得陈樾做法无可指摘时,就见产房门突然开了又关,陈樾出来了。
而陈樾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陈檖谨慎偷瞄,疑心产房里可能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过除兄长出来外,产房里没有别的动静,应当不是太大的事。
皇帝也问:“你怎么出来了?”顿了顿,了然于心,“该不会是被撵出来的吧?”
陈樾脸色更不好了。
但周围人都懂了,兴许真是被撵出来的。
果然,陈樾道:“是。藏藏说我在里面呆着碍事,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就把我撵出来了。”
周围人:“……”
棠蔚险些笑出声。
姐姐这作风真是一如既往。
既被赶了出来,陈樾便只得老老实实在外头呆着,省得再进去了,更要遭棠袖嫌弃。好在方才在产房里呆的那点时间,棠袖和他说了皇帝要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宫,此刻见皇帝还站在那儿,陈樾便请皇帝移步,距离棠袖开始生还要一会儿,不能光在这站着。
这时瑞安长公主和驸马来了。
瑞安长公主一见皇帝就道:“陛下也来了?”她这才恍然难怪通知她的瞧着不像是棠府人,原是皇帝带的人,“陛下找地方坐着吧,生孩子没那么快。”
皇帝说行。
瑞安长公主便让驸马陪皇帝去。
岂料皇帝点她的名,说有话要问她,瑞安长公主只得抓紧问陈樾几句,得到棠袖目前一切都好的回答,方跟着皇帝去了至简居的正厅就座。
才落座,皇帝就屏退下人,包括驸马也被请出去。瑞安长公主正纳闷这是要问什么话,居然连驸马都不能在场,就听皇帝问她当初生陈樾花了多长时间,生的过程可是非常痛苦。
瑞安长公主讶异。
她没料到皇帝要问这些。
但想想皇帝今天好似是自己一个人出的宫,没叫皇后皇贵妃陪同,又常云升那些太监女官都是没生育过的,好容易她这个亲妹妹过来了,皇帝不问她还能问谁,瑞安长公主犹豫了下,一一回答皇帝的问题。
答完还劝皇帝不用太担心,这大半年太医产婆一直精心照料着,棠袖自己也不是那等不知事的,棠袖和孩子肯定都能平平安安的。
这边瑞安长公主抚慰难得紧张的皇帝,那边陈樾才劝走皇帝,棠东启和辰二爷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棠东启也是一进至简居就问棠袖怎么样。
听陈樾说还不错,正在按产婆的话进食,棠东启拍拍胸口,还有力气吃东西就好。
再问冯镜嫆,陈樾说岳母在产房里,棠东启正想要不隔门问问可有什么要添的,他好歹也能算作半个有经验的人,就听陈樾说皇帝在正厅,准备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宫。
棠东启:“……”
你说谁在正厅?
棠东启火急火燎地拉辰二爷去见皇帝。
过会儿宫里的人也来了。
不仅是太后的慈宁宫和皇后的启祥宫派了人,慈庆宫、翊坤宫等俱都派了人,乌泱泱的一大群宫人被领进来,先是去正厅给皇帝传太后皇后的话,接着给产房里的棠袖传太子妃的话,最后才在产房外守着不动了,静等里面的动静。
动静很快就来了。
约莫巳时三刻,一个丫鬟从门里探出脑袋,说开始生了。
陈樾一下站直身体。
棠褋也站直了,紧接着小跑去正厅通知皇帝他们。
等皇帝过来,见陈樾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产房前一动不动,产房里也没传出什么呼声喊声,皇帝疑惑:“不是说开始生了吗?”
他以前听皇后说过,生孩子可疼,能把嗓子都叫哑。
怎么棠袖这一点声音都没有?
“回皇上的话,是开始生了,”见陈樾一副完全听不到皇帝问话的样子,棠蔚只得代姐夫回话,“可能是姐姐比较能忍,所以没有叫出声。”
皇帝不知联想到什么,微微有些动容。
再看陈樾,还是一动不动,皇帝没让人喊他,只在椅子上坐下了。
这一坐就坐到皇帝平时用膳的时候。
然皇帝根本无心用膳。
他摆手拒了棠东启请他去用饭的请求,仍坐在那儿,时不时抬头望望陈樾,再望望产房。
终于,产房里响起一声啼哭。
这啼哭明显是婴孩才能发出的,皇帝眼神一动。
“生了!”还是先前那个丫鬟率先出来道喜,“是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皇帝起身,连声道好。
其余人也纷纷对陈樾道喜。
陈樾还是没说话,不过人总算有所动作,抬脚就往产房里走。
都知道陈樾赶着去看棠袖和儿子,没人拦他,瑞安长公主笑着问驸马这次可有给孩子想名字。
没等驸马开口,皇帝先开口了。
“朕方才已经想好名字了,”皇帝道,“珝,美玉,就叫他由珝,陈由珝。”
第67章 吃味 弯腰。
陈由珝。
在场但凡听见这个名字的, 包括瑞安长公主在内,无不都是一惊。
陈樾不算宗室,棠袖也不是宗室, 两人的孩子自然也并非宗室, 可皇帝不仅亲自赐名,居然还没用驸马那边的字辈,而是用了皇孙才能排的由字辈。
这真不知孩子是沾了陈樾的光,还是沾了棠袖的光了。
棠府人还好, 觉得今日皇帝都能一直在这守着等孩子出生,给孩子起个名怎么了,宫里人则都神情愈发恭敬。
本来皇帝就十分倚重江夏侯,对江夏侯夫人也极其宠爱, 等赐名谕旨正式下来,可以想象这孩子将会有多么令人艳羡的待遇。
瑞安长公主也惊讶一瞬,而后笑道:“珝?这字起得好, 比我想的好多了。”
皇帝道:“看来你也觉得驸马没给孩子起名字。”
驸马尴尬笑了笑。
他早知长公主会起名,自然和去岁陈良璥出生时一样连想都没想,未料皇帝也想了。
这显得他多不期待孩子出生似的。
驸马尴尬地咳了声。
好在瑞安长公主和皇帝早已习惯在起名上无视驸马, 转头问孩子何时能抱出来叫他们看看。丫鬟说马上。
瑞安长公主耐心等了数息,马上却还是没到, 她有些等不及,同皇帝说一声, 提起裙摆就进了产房。皇帝余光瞥见棠褋也眼巴巴望着产房, 明显也想进去,皇帝笑着让她去。
棠褋道了句多谢陛下,小跑着进去了。
产房里,产婆正仔细给小公子裹上襁褓。
陈樾方才已经看过孩子, 此时坐在棠袖床边,给棠袖擦脸。瑞安长公主看看孩子,生得真好,都不怎么皱巴,随即道:“对了,陛下给孩子起名字了。”
陈樾说:“我听到了。”
刚听到就和棠袖还有岳母说了,不过母女两个都没什么意外表情,好像早猜到皇帝会赐名。
瑞安长公主道:“陛下给起名也好。”
好在哪里,此间有外人,瑞安长公主没多说,只来到棠袖床侧,问棠袖乏不乏,若有哪里不舒服,不能害羞,立即就要说出来。
棠袖脸色有点苍白,但精神尚算可以,闻言微微摇头。
产婆说她生孩子还挺快的,乏倒不怎么乏。
但:“想睡觉。”
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她今早本来就是因为皇帝突然驾到给临时叫醒的,又生孩子生到现在,整个人不管身体还是精神都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她眼皮都要撑不动了。
这时棠褋也看完陈由珝靠近过来,闻言道:“陛下还在外面等着呢。”
棠袖懒懒道:“等着看孩子吧,看完就会回宫了。”
棠褋却道:“我觉得应当还想看姐姐。”
要不说棠褋如今堪称皇帝身边第二红人——第一是常云升——棠褋话音刚落,明明产婆才将陈由珝抱出去,外面就隔门通传了声,随后皇帝掀帘进来了。
屋里已经被手脚麻利的下人们火速打扫完毕,还问过太医意见点了香,闻不到什么血腥气。棠袖身上也已清理干净,听皇帝进来,她没起身,只抬眼望过去,一双眼黑白分明,因犯困又漾着水意,直看得皇帝心头慈爱更盛,觉得她可怜可爱,真跟自家女儿没差了。
“辛苦了,”皇帝抱着陈由珝,对棠袖和声道,“一转眼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这孩子跟你长得真像。”
棠袖迷惑:“这就能瞧出像了?”
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产婆第一时间就抱给她看,她看到的第一眼有那么一瞬间怀疑是不是因为她怀孕期间老在家呆着不怎么出门,见着的俊男美女着实少,以致于孩子生下来丑丑的,一点都不玉雪可爱。
而皇帝居然说陈由珝和她像?
棠袖震惊,莫非她生孩子生得元气大伤容貌倒退,已经丑到能和陈由珝相提并论了?
棠袖赶紧让陈樾把镜子拿过来,她要看看她现在具体是有多丑。
眼睁睁看着陈樾一边说她没变丑,一边却当真去拿镜子的皇帝:“……”
虽然当了母亲,但藏藏果然还是那个藏藏,一点都没变。
见棠袖接过镜子,却是还没照就先掩唇打了个哈欠,眸中水意多到几乎能淌下来,皇帝再简单说两句,把陈由珝交给冯镜嫆抱着,这就准备走了。
临走前,皇帝问了嘴之前江夏侯府失火的事。
棠袖道:“劳皇上惦记,那事早处理好了。”
皇帝说:“纵火者捉住了?”
棠袖说是。
皇帝说那就好,然后带着棠褋出去了。
陈樾送皇帝。
皇帝走后,棠袖淡淡垂眸。
皇帝不知道有他们之外的第四人发现了启祥宫和希言苑直通的密道,自然也不会知晓进入密道的那个刺客早被陈樾找到了。
更不知道她和陈樾为着此事,做了多少安排。
棠袖面无表情。
国本之争?
若有一方没了争的资本,又当如何?
困意愈盛,棠袖再打个哈欠,闭眼就睡。见她睡觉,其余人没打扰她,放轻动作出去了。
陈樾送皇帝到至简居外。
“行了,回去陪藏藏吧。”皇帝不让他再送,“朕又不去别的地方,直接就回宫了。”
陈樾依言止步,和棠东启等人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回到宫里,皇帝先是去慈宁宫给太后报喜,陪同样为等消息没心情用膳的太后用过膳后,转道去了东宫,将棠袖托他带的礼物给朱由校。
朱由校早上就从太子妃那里听说了婶婶要生孩子的事,此刻听皇帝说婶婶下月不能给他过生日,他也没失落,只仰起头问:“婶婶的孩子我要叫什么,弟弟还是妹妹?”
皇帝说对:“是你表弟。”
朱由校道:“我想去看弟弟。”
皇帝道:“弟弟太小,等满月吧。”
朱由校道:“那等满月了,我能带由检一起去吗?”
皇帝今日心情好,说可以。
朱由校便掰着指头算要多久才能到弟弟满月。
算着算着,他突然面露惆怅。
皇帝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惆怅个什么,便问怎么了。
朱由校蜷蜷手指,小声说:“我听人说,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不会疼别的孩子了。”他声音更小,“以后婶婶是不是就只疼弟弟,不疼由校了?”
皇帝不用问都知道这话必然是东宫哪个侍妾故意让人说给朱由校听的。
皇帝一时没开口。
只心道棠袖最是明事理,朱由校是该开蒙了,不然这天天什么好赖话都要往耳朵里听往心里记。
他是不喜太子不错,但还不至于讨厌孙子。
朱由校是他第一个孙子,可不能被养成万事都不懂的德性。
“怎么会不疼你,”皇帝淡淡道,“你是朕的皇长孙,她不疼谁都不会不疼你。”
朱由校不太懂疼他跟他是皇长孙有什么关系,但得到皇帝的否认,还是开开心心地应了声,一下就不惆怅了。
皇帝拍拍他脑袋,把皇长孙开蒙的事吩咐下去,起身走了。
送走皇帝,朱由校折返回来,趴在那重新掰手指算日子。
乳母客氏见他算得认真,欲上前去替他将礼物拆开,却感到魏忠贤拽了下她袖口。
魏忠贤没说话,但客氏还是停了手。
多亏魏忠贤这一拽,客氏看着朱由校算完,扭头下地去洗手,把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才开始拆礼物。
礼物是全套的木制小书房和小练武场,做工十分精细,朱由校立即就喜欢上了。
婶婶真好。
朱由校爱不释手地摸着小书房,想婶婶对他这么好,他也要一直对婶婶好。
被念叨的棠袖这会儿正被哭声吵醒。
睁开眼,陈樾正在流彩的帮助下把陈由珝抱起来。男人手轻轻拍着襁褓,轻声哄孩子说别哭了,你娘在睡着,不能吵她。
陈由珝不理。
孩子张着嘴嗷嗷哭。
流彩之前做了许多功课,知道小公子这是饿了,便说得把小姐喊醒,不然小公子吃不到要一直哭,陈樾摇头说不行:“你家小姐才睡多久,不能喊。”
流彩无奈:“可小公子一直哭也不是办法……”
“行了,扶我起来,”棠袖听不下去了,孩子生下来第一顿饭怎么能让他饿着,“孩子抱过来,我先喂着试试看。”
棠袖自我感受了一下。
她应该能喂。
于是被扶着慢慢靠坐起来,棠袖把陈由珝接进怀里,才解开衣襟,刚刚还哭个不停的孩子立马声音小了,弱弱抽泣着张嘴去吃。
第一次喂孩子,棠袖自然是不适应的。
但她忍住了,又流彩小心地调整姿势,终于棠袖不难受了,陈由珝也不掉眼泪了只顾着吃,棠袖让陈樾上来,搭把手托住陈由珝屁股,好叫流彩去休息。
流彩今天围着棠袖从大清早忙到现在饭都没吃,知道小姐心疼她也没拒绝,说小姐若要用人朝外喊一声就行,便出去了。
屋里总算只剩陈樾和棠袖两个人。
哦,还有个吭哧吭哧的陈由珝。
陈樾盯着陈由珝。
不得不说,他有点吃味。
以往那儿都是他吃,现在平白多个小子占了他的位置,他还不能揍,毕竟早前棠袖说她要自己喂孩子,他也是同意的。
陈樾目光里逐渐带上哀怨。
但很快,他就顾不得吃味了。
因为陈由珝似乎饱了,小嘴一松脑袋一动,直接就在棠袖怀里睡了过去,而棠袖蹙着眉,让他赶紧把孩子放去睡觉,她有事要他做。
陈樾依言把陈由珝抱去睡觉,返身就见棠袖示意他弯腰。
他便弯下腰,听棠袖说:“你儿子第一顿不太能吃。”
“你当爹的要不要帮忙解决下?”
第68章 满月 江夏侯夫人从没换过人。……
棠袖刚说完, 就听陈樾咽了下。
声音十分清晰。
棠袖:“……”
突然觉得她是不是不该找他帮忙。
然而没等她后悔,陈樾已经腿一抬上了床,手也撑上她靠着的床架。他维持着这个姿势, 垂眸认真打量该从哪里开始解决。
被他这么直白地打量, 棠袖久违地升起臊意。
她动动唇,想说要不算了,她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陈樾一只手抚上她本就没合拢的衣襟, 指腹触及处微微湿润,他摩挲了下,问:“两边都要吗?”
嗓音有点沙哑,好似蓄着焦渴火气。
“……嗯。”
棠袖别过脸, 耳珠已有些红了。
但很快,她又把脸别回来,说:“不对, 我明明……”
话没说完,陈樾低下头,轻轻含住。
成年男人带来的感受自然和婴孩进食格外不同, 至少他不会让她难受不适。甚至他还能用上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些小技巧,让她更舒服点。
被熟悉的热度包裹, 棠袖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一颤。
她咬咬牙,抬手捉住陈樾发根, 试图让他正经一点:“是让你帮忙解决, 你别……”
别什么,她没能说下去。
吞咽声响起,比适才更清晰。
棠袖耳珠更红了。
她攥着陈樾那截长发,却揪他不是, 不揪也不是,只得听吞咽声一道接一道,竟似没完没了。
好容易等他放开了,棠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他又毫无停顿地换到另一边,重复相同,不,是更加得寸进尺的动作。
棠袖手指不由攥得更紧。
被舔舐、噬咬的感受如此明晰,无法忽视,棠袖视线游离着,随不远处自鸣钟的指针一格格跳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终于,陈樾抬头。
他眼睛漆黑,以近乎凝视的姿态看着她,指腹缓缓揩去唇边不知何时没吃下去的一抹湿痕。
“多谢夫人盛情款待。”他说。
棠袖脸彻底红透。
然而这事到这还没结束。
夜里,棠袖于睡梦中被逼醒,躺着都觉涨得不行。
因隔不多久就得起来喂一次孩子,房内特意留着盏灯没吹,灯光柔和,棠袖转头看了眼摆在榻边的小摇篮,安安静静,里面的陈由珝似乎没有要醒的意思,她只好转回来,恰和陈樾目光对个正着。
“怎么了,”陈樾在她醒时就已经跟着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棠袖想起白天那一幕,不自觉咬了下唇。
然后才说:“涨得慌。”
她没说哪涨,但陈樾一听就明白了。
陈樾便也看了眼陈由珝。
陈由珝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顿,现下睡得正香,看样子应该不会突然中途加入跟他抢,陈樾手肘一撑,将自己撑到棠袖上方,手指落下轻轻一挑,发现不仅是穿在最外面的寝衣,里头轻薄的丁香紫也已浸成更加深重的色泽,无需凑近都能嗅到淡淡气味,难怪会醒。
“还是两边都要?”
“嗯。”
陈樾于是拨开那丛紫丁香,露出深处点缀着红梅的洁白雪色。梅蕊处露珠一颗颗滴落,顺着雪融进周围簇拥着的紫丁香,顿时香气更加馥郁,陈樾禁不住看了好一会儿,方着迷地垂首去接。
可能是真的渴了,竟觉比白天更为甘甜。
忽然,棠袖道:“你手干什么呢?”
陈樾含混地嗯了声。
棠袖说:“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陈樾依言看向自己的手。
这才发现他手正揉在旁边那团雪上,满手都是雪融化后的湿滑。
陈樾:“……”
他僵了僵,克制地收回手。
然后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自觉就……”
“不自觉也得自觉。”棠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禽兽,“这才第一天。”
陈樾:“……我知道。”
陈樾有点委屈。
他就是习惯性那么做了,他又不是真犯浑。
“没有下次,”棠袖警告他,“不然以后不找你了。”
陈樾想说不找他找谁,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以随时随地帮她解决,但面对棠袖犀利的目光,他也只得哦一声,应承下来。
应完更觉委屈。
可他没法说,只能看棠袖瞪他一眼,让他去打点热水来给她擦擦,她要换衣服。
陈樾去了。
回来给棠袖收拾完,再扶她躺下,自鸣钟指针无声跳了格,灯光在夜色中更显柔和。陈樾算算时间,觉得待会儿陈由珝怕是要醒,他干脆不睡了,坐在那闭目养神,方便陈由珝一有动静他立即就能上手。
眼睛是瞌着了,陈樾心里又盘算起像棠袖说的,这才第一天,今天就算了,等从明天开始,得给陈由珝养成夜里睡整觉的习惯,不然没睡多长就喂一顿,棠袖根本没法正常休息。
坐月子是让女人产后恢复休养的,不能连个觉都睡不好。
陈樾决定等天亮了就去问太医产婆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时摇篮里传出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连带着婴孩咕咕哝哝的细碎呓语。赶在呓语变成哭声前,陈樾上手试了下,确定陈由珝是饿了而非别的,他把陈由珝从摇篮里抱出来,转身喊棠袖。
棠袖还没睡着,闻声接过陈由珝,让孩子半句哭腔没出就吃到饭。
吃完给陈樾,陈樾抱着在屋里边走边拍,俨然已经渐渐熟练了。等把陈由珝放进摇篮,陈樾回到床上,棠袖察觉身边多出个人,迷迷糊糊喊了句:“夫君?”
“嗯,是我。”陈樾拉拉她肩头被子,“睡吧。”
棠袖说:“陈由珝醒了喊我。”
陈樾没应,只说:“睡吧。”
总归除了饿这点必须得棠袖来,别的他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实在不行就出去叫人,难不成连哄孩子都哄不好。
陈樾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只要锦衣卫没有特别要紧必须他亲自出面的事,他大多时间都呆在棠府,能带陈由珝多久就带多久,尽量不让棠袖费心,可以好好坐月子。
此举叫一贯看他不顺眼的棠东启都有些改观。
既疼了他女儿,又照顾好他外孙,这个女婿还是有那么点过人之处的。
棠东启想,不然藏藏也不可能嫁他,说要和离,到头来也没真和离。
这个时期的孩子长得快,几乎一天一个样。转眼陈由珝已经满月,不仅皮肤从刚生下来的通红皱巴变得白皙软嫩,眼睛乌溜溜的也不小,睁开时特别像陈樾。
嘴巴则像棠袖,瑞安长公主由衷地说嘴仿棠袖真好,棠袖唇形比陈樾好看多了。
棠袖听了,对陈樾道:“殿下嫌弃你呢。”
陈樾无所谓道:“不嫌弃你就行。”
瑞安长公主说:“那真是,我最不嫌弃的就是藏藏了。”
然后就准备出去了,今儿是陈由珝满月宴,外头来的人可多。
不过陈由珝太小,天气又太冷,用不着棠袖开口,瑞安长公主就做主不把陈由珝抱出去给人瞧,实在想看的站门口望一眼得了。
陈樾同棠袖说了声,跟着去接待客人。
陈由珝虽说是江夏侯府的小公子,但棠袖正在棠府坐月子,陈由珝的满月宴就也在棠府办——对此瑞安长公主都没异议,其余人自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请帖落款署名处写的陈樾,免得一些不清楚江夏侯和夫人没有真和离的人误会。
结果还是闹了出不大不小的误会。
是嘉靖皇帝的第四子景王,按辈分应该是当今的叔叔,其王妃自从景王去世后就回到京师居住,算是目前宗室里年纪最长的,瑞安长公主都得称一声叔母。
瑞安长公主得了嫡孙,于情于理都得给这位叔母发请帖。尤其瑞安长公主和景王妃关系不差,景王妃不仅派人送了贺礼,还专门让人给瑞安长公主带了句话,问她儿子什么时候娶的继夫人,怎么没通知一声,孙子生下来了才通知。
瑞安长公主闻言,刚想说陈樾哪娶继夫人了,他跟棠袖又没和离,转眼想起景王妃的帖子是她写的,她只写自己得了孙子,没写陈樾和棠袖名字,以致景王妃误会,瑞安长公主当即骂了自己一句,笑道:“告诉王妃她老人家,江夏侯夫人从没换过人,还是那一位,她老人家颐养天年万事不管,可不能这么大的事也不管。”
来人奉命走了。
围观这一幕的陈檖咂舌,这位王妃辈分可真够大的。
随即带陈良璥去看陈由珝,很听话地站在门口不进去,只嘴里念着辈分:“这是我兄长的儿子,你的堂弟,你当哥哥的以后要带弟弟玩。”
顿了顿,对把客人交给陈樾驸马棠东启和冯镜嫆,自己则趁空偷溜过来的瑞安长公主道:“我怎么觉得陈由珝比陈良璥小时候好看多了,长大肯定是个能迷倒万千少女的美男子。”
瑞安长公主道:“你也不想想你嫂子是谁。”
陈檖一想,是了,嫂子在成为他嫂子前,可也曾是名满京华的人物,嫂子生出来的孩子能丑?
他视线停驻在陈良璥身上,正思索陈良璥长成这样,不可能是表姑娘的问题,难道是他的问题,陈良璥对准他脸啊呜就是一口,疼得他直骂臭小子,把朱由检都逗笑了。
陈檖听到笑声,转头见朱由校和朱由检不知何时来了。
两位殿下身后跟着好些宫人,其中一位还是启祥宫的常云升。知道常云升必然是带着皇帝正式赐名陈由珝的谕旨来的,陈檖让开位置,却见两位殿下也没进屋,就站在门口把礼物交给流彩,然后踮着脚看陈由珝。
还是棠袖发话,说进来一点没关系,朱由校和朱由检才脱掉鞋子外衣,仔细洗了脸净了手,方往屋里走。
第69章 自然 团聚。
已经是冬天, 屋里火炕早早地烧起来,红萝炭也选的品质最为上等的,瑞安长公主更从皇帝太后那儿薅来不少银丝炭兽金炭, 务必让这间屋子哪怕下雪也能温暖如春。
这样暖和的屋子, 朱由校朱由检才进去就觉得热,但棠袖不许他们再脱衣服,两人便站在离红萝炭稍远的地方,看流彩把礼物放到陈由珝跟前, 棠袖低头同陈由珝说这是哥哥们送他的满月礼。
朱由校送的自己做的毛笔,希望弟弟长大后好好读书写字;朱由检送了只小金牛吊坠,因为弟弟生肖是牛。
也不知才满月的陈由珝可能瞧得清这两份礼物都是个什么名堂,总之他眨巴着眼, 伸出小手去抓。
棠袖没让他抓到。
才从外头拿进来的,不能让他碰。
陈由珝抓了个空,也没哭, 只盯着礼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继续眨啊眨。
棠袖让流彩把礼物先收起来,然后对那边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兄弟俩说:“弟弟很喜欢。”
这话一说, 刚刚还纠结婶婶不让弟弟抓礼物的两人立即不纠结了,朱由校更是说等弟弟再大点, 能写字了,他再做更多更好的笔给弟弟。
棠袖道:“那我先替弟弟谢过由校了。”
又问之前不是说皇上同意让太子妃陪他俩一起出宫来满月宴, 怎么光见他俩没见太子妃。
朱由校道:“太子妃殿下生病了。”
他娴熟地背起太子妃托他背的话:“太子妃殿下说, 不能把病气过给婶婶和弟弟,等回头病好了再说。”
棠袖有心问太子妃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怀里陈由珝忽然朝旁边一个歪倒, 棠袖注意力便转移到陈由珝身上,没能问。
不过待常云升宣完旨,同两位皇孙转述皇帝的话,说今日天太冷,道路都结了冰,不能在外面多呆,看完弟弟就得尽快回宫,两位皇孙听话地穿衣服准备走,以棠袖的记性到底是赶在他们离开前问出口,方知太子妃似乎病得不轻。
“具体怎么不轻?”
朱由校想了想,答:“我上次见太子妃殿下是半个月前,那之后就一直没去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包括托他背的话,也是太子妃叫宫女代传的。
一旁朱由检小鸡啄米式点头,说自己也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太子妃殿下。
不止是他们这些皇孙,王才人、李选侍、刘淑女等侍妾这半月来亦是没能踏进慈庆宫半步。
便是有侍妾提出想要侍疾,也一概被拒绝,唯一能见到太子妃的只有太子。
问太子原因,太子的答复是太子妃此病须得静养,越少人打扰越好,故不让她们侍疾。
东宫里因此悄悄流传说太子妃这次病得不轻。
棠袖听着,皱起眉。
她想问更多细节,但也清楚两个皇孙着实不知道更多了。还是得找知情人问。
棠袖目光很快转到常云升身上。
太子妃病重,这可不算小事,这位提督东厂知道的肯定不少。
棠袖想着,道:“厂公。”
这一声唤得常云升脸皮轻微一抖。
常云升在御前伺候那么多年,如何不懂棠袖的意思。
他朝棠袖微微躬了下腰,正要开口,却有小太监提醒道:“督主,皇上让尽快回……”
话未说完,就被常云升低声斥了句多嘴。
小太监一下呐呐不敢言,只能看督主转向江夏侯夫人,面带笑容道:“夫人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而后道,“夫人料事如神,今早奴婢奉皇上口谕前去东宫,有拜见太子妃殿下。”
隔着门见的。
他当时望了一眼,被门挡着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从里面传出的太子妃的声音颇为虚弱,他须得屏气凝神方可听清楚。不仅如此,太子妃更是才说没两句就要停住歇歇,再说两句就被阻止,言语间都是让太子妃赶紧躺着,不能再费神了。
常云升回忆着,如实说给棠袖。
棠袖听完,没说什么,只道:“多谢厂公告知。”
“夫人客气了。”
常云升这才得以与两位皇孙离开。
棠袖目前还不能出门,便让外头陈檖代她去送。等人走后,她再次皱起眉。
王曰乾案前,她有进宫见过沈珠玑,当时沈珠玑除食欲不佳,瞧着有些清瘦外,浑身上下哪儿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谁都不能见了?
棠袖甚至怀疑太子不准侍疾可是有什么别样用意。
越想越觉得沈珠玑这病不对劲,她得进宫亲眼看看。
然而进宫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太医否决了。
太医道:“夫人这月子才坐三十天,身体各处都尚未恢复好,万万不可外出见风。”
棠袖不是不知道“弥月为期,百日为度”的说法,冯镜嫆也老早之前跟她说月子最好坐满百日。
但棠袖本就没那个耐心坐足足一百天的月子,又突闻沈珠玑病重,按常云升那意思怕是沈珠玑此次不得好,她便更是心中焦急,每天都要问太医她好了没,可不可以出月子了。
太医每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
等到这日太医终于松口,说差不多可以了,棠袖立即让人去递牌子,她则迅速沐浴更衣,简单收拾一番就带陈由珝进宫。
出发前,棠袖不经意抬头。
天色阴沉,铅云堆叠。似要下雪。
没像往常那样进宫后先去启祥宫拜见皇帝,棠袖直接去东宫,她要第一时间就见到沈珠玑。
到了东宫,被都人们如何再三劝阻,甚至太子听闻她来的消息后亲自出面,同她说太子妃真的不能见人不提,棠袖直接把陈由珝交给流彩和昭夏,让她们到偏殿等着,她一个人进慈庆宫。
见棠袖如此执着,不亲眼看到太子妃不罢休,太子叹气。
“也罢。是你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会见你一面的。”
棠袖心下一沉。
进得慈庆宫,扑面而来便是极浓重的药味,单单这么闻上一会儿,都觉脑子似要变得浑浑噩噩。在前领路的宫女请棠袖稍等,而后小心掀开厚厚床帐,轻声唤道:“殿下,殿下?江夏侯夫人来看您了。”
床帐一掀,看清里面躺着的人,棠袖心彻底沉下去。
沈珠玑竟已病得起不来身。
病到棠袖都在床边坐下,要和她说话,她却仍在那儿躺着,宫女并未扶她起来。
她好像一具失了魂魄的皮囊,从内到外都是干枯的,唯一双眼在望向棠袖时泛着些微光彩,似乎很高兴棠袖能来。
棠袖张张嘴。
“……你怎么病这么重,”棠袖想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脸,却怕轻轻的一下就要碰碎她了,“我都不知道。”
以致于这么晚才来看她。
沈珠玑眼角微弯。
她开口,微弱声线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里吐出:“藏藏有孩子了。”
“……嗯。是个儿子,陛下给赐了名,叫陈由珝。”
“真好。”
棠袖扭过头,不让沈珠玑看到自己眼眶里的泪。
而沈珠玑还在继续说。
“藏藏,我觉得,我可能撑不过去了。”
沈珠玑一直认为,徽娟是她的支柱。
有徽娟在,被太子冷落也好,责骂也罢,哪怕是在东宫里,她身为太子正妻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骄狂如李选侍更是几乎要骑在她头上,东宫之外同样不受重视,她也觉得只要徽娟陪在她身边,那她怎么样都可以。
可徽娟不在了。
她还记得那次清明,老君庙法会,她跪在太上老君像前为徽娟供灯,那位德高望重的方丈对她说生为自然,死亦为自然,她当时想怎么可能自然,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一手养大的女儿,她做母亲的,怎么会说自然就自然?
她不能接受。
但又不得不接受,徽娟就是离开了她,她的支柱没有了。
人没了支柱,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沈珠玑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有很努力地过活,也曾一度想给自己和太子挣个前路。可大抵她其实还是不想活了,所以撑了三年,眼看棠袖有孕,杜湘灵在海上也风生水起,她在意的人都越来越好,她便告诉自己说可以了。
既然生死皆为自然,那她不想活了,也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吧。
想到这,沈珠玑没有力气了,慢慢瞌上眼。
她最后对棠袖说的是:“徽娟等我好久了。”
棠袖转头看她,嘴唇微动。
棠袖说不出你走了,剩下我和湘灵该怎么办。
湘灵还在海上没回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吗?
但最终,棠袖也只是含泪笑着,轻轻应道:“那就去找徽娟团聚吧。”
万历四十一年腊月廿四,皇太子妃薨。
仿佛一切早有预兆。
雪忽然落下,天上地下皆一片素白。慈庆宫前,朱由检被刘淑女牵着,他懵懂地看大人们进出匆匆,听大人们哀声切切,刘淑女让他过去磕头,他磕了,却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望见棠袖,他挣开刘淑女的手跑过去,仰头问:“婶婶,慈庆宫里怎么了,为什么让我给太子妃殿下磕头啊?”
棠袖低头看朱由检,眸中有近乎温纯的热意。
她没说话,只轻轻抚摸了下朱由检头顶。
只这一下,朱由检僵住,眼泪也骤然滑落。
他好像明白了。
“婶婶,”他瘪着嘴,努力抑制哭腔,“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太子妃殿下了?”
棠袖仍旧没有回答。
她又抚摸了下他头顶,轻声说:“好孩子。”
随后她向前走,朱由检站在原地,看她身影逐渐被风雪掩盖,眼泪一颗接一颗不停往下掉。
这天是朱由检三岁生日。
更是太子妃忌日。
朱由检想,他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第70章 皇帝 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又是雪天。
棠袖念了一下午的经, 出来时,正碰到李选侍。
那位大名鼎鼎的西李。
棠袖脚步一顿。
她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李选侍一眼。
李选侍当即站住了,握着女儿的手紧了紧。
注意到这点动作, 棠袖心下微微一哂。
这么怕她。
怎么, 以为她会替太子妃对付她吗。
目光转向李选侍女儿的身上,棠袖发觉这孩子好小,小到根本不认识她,只知道埋头抠李选侍的手, 埋怨地说娘力气好大,都把她弄疼了。
是了。
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能懂大人的纷争呢。
棠袖平静地收回目光,没再理会李选侍, 径自往偏殿去。
到偏殿正是时候,陈由珝睡了一下午,刚醒, 挂着金豆抽抽噎噎,流彩昭夏哄说马上就能吃饭。棠袖烤了烤火,让自己身上暖和起来, 才接过陈由珝,给他喂饭。
流彩问:“小姐, 等会儿出宫吗?”
棠袖摇头:“我去趟启祥宫,你们先回吧。”
棠袖心里有数, 她这次去启祥宫多半要吵架, 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吵赢,她不能带陈由珝。
于是待陈由珝吃饱,流彩昭夏带小公子往东华门走,先行坐车回家, 棠袖则独自一人撑着伞往西六宫走。
一路雪落琉璃,冰过兽脊。
进入西六宫范围,感到足底有些许湿意,棠袖不由加快步伐。忽而她抬了抬伞沿,前方陈樾也撑着把伞站在那儿,正在等她。
她走近了,没说话,陈樾却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便问:“我跟你一起?”
“不用。”棠袖脚步没停,直接从他身边掠过,“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别瞎掺和。”
陈樾自是清楚她做好的决定,包括他在内无人能反驳得了。
他道:“可……”
棠袖没回他,目标直指启祥宫。
陈樾只得目送她。
事情确实和锦衣卫没关系——
此番主要是为了沈珠玑。
下午棠袖在慈庆宫念经时收到消息,说皇帝还是不满太子妃葬礼规格,认为逾制,太子妃只能继续停灵,不得发丧。
而现在已经是万历四十二年,冬天快要过去了。
棠袖不是很清楚为着太子妃葬礼一事,皇帝同礼部、同朝臣们如何争执斗法,她只清楚一点,那就是沈珠玑去世这么长时间,仍无法入土为安。
她很想问一问,堂堂皇太子妃,连发丧都不被允许,究竟是何居心?
是不承认这个太子妃吗?
可不承认沈珠玑是太子妃,岂非也不承认朱常洛这个太子?
就当真这么想改立福王为新太子?
以往棠袖总觉得,她身份过于微妙,她得明哲保身,得维持现状,尤其是不能在国本之争中站队,不能为一己之私惹皇帝不快。
可今天,这些全部推翻了。
常云升等一干人立在启祥宫外,隔着紧闭的宫门都能听到江夏侯夫人刚进去就和皇帝吵了起来,吵得极其凶。
常云升看看旁边的棠褋。
棠褋打从被皇帝喝退出来就一直盯着宫门,手紧紧捏成拳头,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常云升想让她别太紧张,只是吵架而已,皇帝再生气也不会对江夏侯夫人怎样,但听着里头传出的动静,常云升敢说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便是曾经那位权压皇帝的张居正,都没跟皇帝这么吵过。
秉笔太监感慨着,低头甩了甩浮尘。
“……她是太子妃,是您上了玉牒的儿媳!”
殿宇内,棠袖咬着牙,眼睛都红了:“就算不看功劳也要看苦劳,这些年她这个太子妃到底哪里当得不够格,为什么连发丧都不行?”
停灵那么久,她只第一天的时候去看了,之后再不敢看。
那是她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
她们共同长大,从孩提到总角,从豆蔻到出阁,到为人妻为人母,她们见证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节点,还约定过如若她也有了孩子,沈珠玑也要给她的孩子做干娘。
她们那么要好,相互扶持,相互陪伴,她高兴她跟着高兴,她难过她跟着难过。
如此,沈珠玑去世,于她本就是一道不可揭的伤疤,如今却眼睁睁看这道伤疤被反复划开撕扯,她几乎是拼命忍耐,才让自己不要在皇帝面前流泪。
只能隐忍着,尽力语句清晰地道:“陛下,您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吗?”
传果然皇帝就是对太子不喜,别看福王快要就藩,但到时会不会真的去洛阳还未可知。
传太子妃福薄,纵身份尊贵却不得安葬。
然而棠袖说了这么多,皇帝并不看她。
只说:“朕知道。”
一句知道,棠袖险些崩溃。
知道知道,知道有什么用?
棠袖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没求过您什么,若此次我偏要求呢?”
皇帝总算正视棠袖。
他分明在看她,却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片刻皇帝道:“不行。”他目光甚至有些冷淡,“你求也没用。”
棠袖几乎把掌心掐出血,才能让自己不要脱口而出——
既然对太子不喜到连太子妃都不允许下葬,那当初又何必立这个太子?!
不喜的是太子,为什么要牵扯到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何等无辜,就因为她是太子妃吗?
棠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何为权势,何为天家,何为帝王。
是她错了。
皇帝终究是皇帝,她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说服他,她不该妄想的。
棠袖一时气极,怒极,也恨极。可到最后,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而后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皇帝凝目看她离去的背影。
须臾,垂下眼,不发一言。
……
正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杜湘灵回来了。
棠袖去城门口接她。
等不及车停稳,杜湘灵跳下地,抬头一见棠袖,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下来了。
棠袖同样没说话。
只抱住她,听她埋在肩头小声地哭。
哭了一场,杜湘灵抽着鼻子,说她原本不打算这个时候回来的。
是有天她准备上船的时候,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她莫名就想起朱徽娟夭折的时候,棠袖被沙子迷了眼,她一下就觉得不行,她得赶紧回大明。
果然入了大明境内,回京路才走一半,从京师方向传来讣告,说皇太子妃薨逝。
“我回来得太晚了,”杜湘灵每每想到这点,就难受得要命,“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没关系。”
棠袖拿帕子给她擦眼泪。
沈珠玑说过,湘灵不回来也好,省得回来见她这副模样,想哭又不敢哭。
沈珠玑说湘灵总是心软的。
杜湘灵听着,又哭了。
再抱着棠袖哭一场,她埋着脑袋没起来,就着这个姿势更小声地问:“我听说到现在都不让她发丧……真的吗?”
棠袖说:“真的。”
杜湘灵:“为什么会这样啊,不是说那位其实也不是不关心她那边的事吗,怎么……”
杜湘灵没说完。
因为她感到棠袖哭了。
她抬起头看棠袖。
“是我没用。”
棠袖安静说着,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我去求了,还吵了,结果什么都没给她办到。我也不懂,苦了那么多年,凭什么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给她?”
听出棠袖心灰意冷,杜湘灵反倒没跟着哭了。
而是沉默了会儿,才道:“那位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偏心的。”
棠袖道:“偏心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杜湘灵摇着头,说不出话了。
随后棠袖带杜湘灵回棠府,让她洗个澡吃点东西,再进宫去看沈珠玑。
杜湘灵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往摇篮边上一坐,歪头看陈由珝。
陈由珝也歪头盯着她。
“和你长得好像,”杜湘灵伸出根手指碰陈由珝的手,小家伙得一整只手掌全用上才能握住她的,“他多大了,会说话了吗?”
棠袖道:“才三个多月,说话还要再等等。”
杜湘灵道:“真不敢相信他是你生的。”她晃晃手指,近乎惊叹地感受婴孩微小得她轻轻松松就能挣开,可同时又有劲到她险些抽不出来的力道,“一转眼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
杜湘灵忽然有点唏嘘。
有人来,有人走,时间过得可真快。
擦干头发,杜湘灵换身衣服,由棠袖领着进宫。
孰料到了东宫,不见太子等人,棠袖问宫女,宫女回答说太后病重,太子他们都去慈宁宫了。
棠袖默了下。
她自那天吵架无果后就没进过宫,冯镜嫆也没同她提起过,她都不知道太后生病。
想来是怕她更难受吧。
“我去慈宁宫看看太后,”棠袖对杜湘灵道,“你先陪太子妃,等我回来找你。”
杜湘灵点头说好。
棠袖便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里,太子等人果然都在。皇帝不在。
棠袖想也好,还省了她想办法避开。
到得太后榻边,棠袖才知难怪今天冯镜嫆不在家,原是早早来给太后侍疾。
太后望了棠袖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谁。
“藏藏来了,”太后微微抬手,示意棠袖靠近,“还以为你生皇帝的气,顺带也生我这个老太婆的气,不肯见我了。”
棠袖过去坐下,道:“哪能生您的气。御医怎么说?”
太后道:“还能怎么说,来回就那几句话,听都听烦了。”
棠袖瞄了眼冯镜嫆,想看冯镜嫆的意思,太后又道:“藏藏。”
棠袖应了声:“我在听呢。”
太后眯眼看棠袖。
她大约是想劝棠袖,让棠袖别再生皇帝的气,哪有小辈生长辈,尤其是皇帝的气的,但话到嘴边,变成:“有空多来几趟慈宁宫,我再不看看你,日后就要看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