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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赈济 能力。


    晚上陈樾果然没回宅邸。


    甚至后面连着好几天也没见他人影, 杜湘灵促狭道陈指挥使这是知道自己没表现好,没脸见前妻,所以干脆不回来。末了问棠袖, 山不见我, 我要不要自去见山啊?


    棠袖眼皮未动:“我看是你想见吧。”


    天天就指着她跟陈樾的乐子过活是吧。


    杜湘灵挑挑指甲:“那不然呢,我这一天天的,多无聊啊。”


    沈珠玑身为太子妃轻易不能出门,棠袖也忙着看没出问题的账本, 她一个人去外面逛一点意思都没有。


    棠袖:“无聊是因为没事做,有事做就不无聊了。”


    语毕揪着杜湘灵出宅子,去城门口施粥放粮。


    今年大明境内多地旱灾异常,河南更是属于重灾区, 棠袖早在到达开封的当天就命手下以冯家的名义施粥,今日合该去亲自看看情况。


    杜湘灵以前在京时没少跟着棠袖行善,今次施粥更是上手快得很, 没一会儿工夫就把棠袖这个主事人给撵一边儿去了,大小姐碍手碍脚的。


    棠袖气笑。


    合着你不是大小姐出身是吧。


    不让插手,棠袖干脆叫人把这几天施粥的相关货单给她。才看一点, 留意到近处在杜湘灵的安排下又支起几口锅,未免挡住前来排队的领粥人的路, 棠袖后退几步,找个地方坐下了。


    正要过来排队的人见状, 对棠袖露出个感激的笑。棠袖回以一笑, 边看货单边听排队的人讲话。


    “你家几口子都来排队了?”


    “都来了。这几天的粥吃着不稀,一顿能管半天不饿,就都过来了。”


    “是啊,这次的粥舍得放米, 能饱腹,冯家人全是大善人。”


    “……”


    纵使繁华如开封,领粥的灾民也非常多,便是有棠袖和杜湘灵带来的人手加入,也忙到午后才堪堪告一段落。杜湘灵难得累到手胳膊腿都是软的,便跟棠袖说先不回宅子,在这随便吃几口得了,棠袖说好,于是没能等到她们回宅子的沈珠玑派人过来询问,消失数天的陈樾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们背后冒出,问怎么不回去吃饭,可把杜湘灵吓一跳。


    “您老可真是神出鬼没,”杜湘灵无语,“我差点就操锅盖打你了。”


    陈樾说:“你打不到我。”


    杜湘灵:“……”


    杜湘灵更无语了。


    她转头看棠袖,棠袖完全没被吓到,还在埋头对货单。杜湘灵刚想告状陈樾吓她还嘲她功夫不行,就见陈樾手一伸,棠袖则看也不看地嘴一张,一杜湘灵说不出名字但她知道绝对是某种开封民间小吃的东西就由陈樾的手进了棠袖的嘴,杜湘灵悟了,敢情棠袖早习惯了。


    不愧是能给指挥使当前妻的,没点手段还真拿捏不了这男人。


    刚感慨完,便见陈樾转手又端起碗这次她能叫得出名字的荔枝膏,一勺勺地喂棠袖吃。也不知是武力高强之人的手真就这么稳,还是陈樾专门有练过,荔枝膏半点没糊棠袖嘴巴以外的地方,甚至他中途还不忘看她一眼,示意给她也带了吃食。


    杜湘灵的无语瞬间没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江夏侯确实很有用。


    荔枝膏清凉解渴,一碗下肚,满身的燥热都消了。杜湘灵随意吃点填饱肚子,拿棠袖的折扇扇了扇,问陈樾案子是不是查得差不多了,不然怎么有空回来。


    陈樾说是,讲起能告知她们的大致案情。


    “那主管有个儿子,今年会试,名次不好,不巧又赶上‘四万两状元’的事,恐前途无光,主管便想弄点银子给儿子挣前途。”


    “四万两状元?”


    杜湘灵茫然,是她的消息门路过时了吗,这又是什么?


    陈樾简单解释,原是会试时,一名叫韩敬的考生本已落榜,却得亏他任同考官的老师,翰林院侍读汤宾尹出手,令韩敬成为会试榜首。之后殿试,汤宾尹与韩敬密谋,送了四万两银子给皇帝内帑,于是放榜日,御笔亲批韩敬为第一甲第一名,韩敬从名落孙山一跃到金榜题名,一时舆论大哗,称韩敬为“四万两状元”。


    再详细的陈樾没说,韩敬和汤宾尹背后还涉及到东林党、齐楚浙宣昆党等朝廷党争,这就暂且不必细说了。


    杜湘灵点头表示了解,让陈樾接着前面的继续说。


    却说因为担心儿子前途,主管动了歪心思,想通过经手的冯家的生意弄点银子出来给儿子买官。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办不到,主管很快攀上个开封当地的高官,给儿子买了个不算低的官职。


    买完正开心,却得知棠袖要代冯筑来开封,主管忙让人做假账,希冀能瞒过棠袖,结果棠袖没被瞒住不说,他自己也被高官强行以自杀封了口,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高官及另外的鬻爵者皆已被锦衣卫捉拿,就等京师那边的旨意了。


    陈樾说完,棠袖还没开口,杜湘灵先忍不住了。


    “不是,这是看不起冯翁,还是看不起你啊,”杜湘灵不解,“真就天高皇帝远,以为开封离北京十万八千里,就啥都敢做?胆子真大。”


    棠袖倒心态平平。


    她和外公这些年碰见的腌臜事多了去了,买官而已,还真不算多大胆。


    围绕主管自杀案聊了阵,三人没在城门口多呆,收拾收拾打道回府。陈樾在后,棠袖和杜湘灵走在前,正商量晚上要吃哪些开封小吃,忽然棠袖停步,道:“方才那群人有点眼熟。”


    杜湘灵踮脚看看方才快步超过她们的那群人:“怎么眼熟?”


    陈樾也看了眼。


    棠袖道:“晌午还见他们排队领粥,抱怨说再旱下去就要饿死了,等到发粮一定提前过来排队。我们走时已经在准备发粮了,怎么他们没去排队?”


    不仅没去放粮的城门口,还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这明显不对劲。


    杜湘灵随口道:“可能是家中突然出了事,就急赶着回家?”说完再次踮起脚,这次不知察觉什么,她目光蓦地一定,“坏了,好像还真有点不对劲。”


    连杜湘灵都察觉到不对劲,陈樾没多问,手轻轻一挥,立即便有锦衣卫去暗中跟上。


    杜湘灵说:“不会被发现吧?”


    她看那群人里有几个好似是练家子来着。


    陈樾说:“不会。”


    杜湘灵放心了,将此事抛之脑后。


    孰料有天陈樾提及此事后续,杜湘灵才知道那天棠袖觉得眼熟的那群人作乱起义,被陈樾等锦衣卫协同当地官吏军队镇压擒获。


    据为首者陈自管称,他之所以聚众作乱,只是为能吃顿饱饭。


    他们实在饿太久了。


    杜湘灵听着,说不出话。


    她看向棠袖,棠袖很平静地道:“我先前已将土豆呈给皇上,番薯也快了。徐光启上次写信说正在尝试,等成功了,会立即通知我。”


    杜湘灵听说过徐光启。


    本为翰林院检讨,现正在家乡上海为父守制。除与传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的《几何原本》、《测量法义》外,今年更与传教士熊三拔合译出《泰西水法》。据闻他专习天文历法、水利、数学、农学诸策,是个即便没怎么关注过,也第一反应就觉得他必然是位真正为国为民的大丈夫的能人。


    棠袖道:“种番薯,徐光启比我有经验。”


    与其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地着手,不如由有经验者来,这样出成果更快。


    杜湘灵沉沉呼出口气。


    也好。


    她出海除去赚钱,其实也是受棠袖的影响,想搜罗海外易于种植的譬如土豆、番薯、番柿等带回大明,帮助棠袖更好地造福百姓。然她能力有限,她只做得到将根茎、种子之类尽量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再多她就不行了,得交给如棠袖、徐光启这样更有能力之人,不断去进行尝试推广,而这绝非简简单单一日之功就能达成的。


    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杜湘灵想,相信有徐光启这样一心为国为民的大能力者在,大明以后会越来越好,什么饿死了,吃不饱,到时都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的事。


    而也正是这时,朝廷于四月廿六下发的赈济畿内、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福建、四川饥民的赈粮,才终于送到。


    赈粮进城,狱中陈自管且哭且笑。


    待赈粮发放完毕,就到了北上回京的时候。


    回到北京已经入秋,棠袖和陈樾刚将沈珠玑送进东宫,那头启祥宫来人宣旨,陈樾平定河南陈自管作乱有功,晋正二品都指挥使。


    至于棠袖,她本就是侯夫人,除非陈樾的爵位能从侯提到公,否则她的诰命是没法再升了,皇帝便另起一道圣旨单独嘉奖,又赐下诸多宝物,彰显对棠袖的重视。


    常云升宣完旨,笑眯眯道喜,走前提醒棠袖,御赐宝物里有一件是传教士利玛窦请求皇上留给她的,若有心,可与皇孙殿下一同观赏。


    棠袖立刻就想到了,是利玛窦给她和朱由校画的油画。


    再一问,原来四月的时候利玛窦病逝,她这幅画是利玛窦生前作的最后一幅画。


    “他还没下葬吧。是要葬在壕镜澳吗?”


    按惯例,从西方来的传教士去世,皆移葬壕镜澳。


    “不葬壕镜澳。”陈樾说,也不送回意大里亚下葬,“叶向高,还有别的传教士请求皇上赐地安葬,应当是会葬在北京。”


    棠袖说:“这样。”


    于是九月十六,得到皇帝和太子允许,棠袖带朱由校出宫,去西郭送利玛窦最后一程。


    利玛窦生前广交朋友,前来送他的人很多,文武百官、天主教徒,包括教外人士也来了不少,与其最为交好的徐光启更是不辞辛苦从上海赶来北京,亲自为他扶柩。


    棠袖牵着朱由校的手在人后慢慢跟着,低声引朱由校回忆当初利玛窦为他们作画的情景。


    尽管彼时朱由校还没怎么记事,但棠袖描述得实在清楚,朱由校脑子不笨,慢慢的竟依稀想起点模糊的画面。


    他抬头小声说:“我好像想起来了……那幅画是不是花花绿绿的?我记得很好看。”


    棠袖说:“小狗和小兔呢,想起来了吗?”


    “好像也有点印象……”朱由校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是不是还有一个黄黄的花花,我记得婶婶说那花花能吃。”


    “是呢。下次炒了带给你吃。”


    “听起来很好吃。”


    “是很好吃。”


    “可惜先生吃不到了,”朱由校遗憾地看眼灵柩,“希望先生在天之灵可以吃到好吃的花花。”


    棠袖也最后看眼灵柩。


    “会的。他的天主会保佑他吃到的。”


    第52章 女官 同意。


    送完利玛窦, 时间还早,棠袖带朱由校去看了杂耍,听了说书, 买了宫里见不到的各种吃食玩具, 又带朱由校去棠府,给他看那幅花花绿绿有丈菊的油画,先前特意买的比起寻常孩童玩的要复杂许多的孔明锁、鲁班球、华容道等也都拿出来,陪玩到日头将将西落, 才准备送他回宫。


    朱由校鲜少出宫,更鲜少在宫外这么玩一整天。


    尤其一整天下来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摸木头就木头,甚至在木头屑里打滚, 都没人说他半句不是。若非乳母和太监还在后头跟着,让他一望就能想起自己的皇孙身份,他还真要玩疯了。


    “婶婶, ”坐上回宫的马车时,朱由校意犹未尽地问棠袖,“以后婶婶还能带由校出宫吗?”


    棠袖答:“有机会的话。”


    若非利玛窦有本事, 生前死后都得了圣眷,叫皇帝记住了他, 她还真不好找由头带朱由校出来。


    朱由校也明白以他的身份,确实没法随随便便就出宫, 想想说:“那约好了, 以后有机会的话,婶婶还带我来外面玩。”他伸出小指头,认真得要命,“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嗯,不许变。”


    棠袖也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最后还盖了个章。


    章一盖,朱由校满意了。


    他小时候很喜欢和人拉钩上吊,长大后就不做了,因为王才人常常会忘记,乳母太监们则是不敢,也就只有婶婶了,婶婶还知道上吊完要盖章,婶婶真好。


    他以后也还要和婶婶盖章。


    盖好多好多,盖一辈子。


    “我今天出宫前去拜见了太子妃殿下,她好像还是有点难过。”马车离开前,朱由校语重心长地对棠袖道,“婶婶要多进宫看太子妃殿下呀。”


    棠袖听了,问:“你呢,你也还在难过吗?”


    朱由校说:“难过的。”


    可难过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梦见弟弟妹妹,还有徽娟姐姐的时候,他还能和大家多待一会儿。


    “婶婶也别难过,”朱由校说,“你难过,由校也会难过的。”


    棠袖笑,孩子大了,懂事了。


    又过一个月,太子第四子出生,循例外命妇要进宫庆贺。棠袖才送走传话的宦官,三房的韵夫人就找到她,问她能不能带棠褋一起进宫,总该让别人知道她们家还有个姑娘还没嫁出去。


    “陈檖那小子都弱冠,在准备明年的婚事了,谁家姑娘及笄了还没定亲的,”韵夫人道,“小褋的事不能再拖了。”


    棠袖道:“三婶有提前跟小褋说吗?”


    本来已经不再相看,这突然又要去相看,小褋应该很不情愿吧。


    韵夫人:“我正准备和小褋……”


    话未说完,脚步声响起,棠褋小跑进至简居,不及顺气,张口就道:“我不要嫁人!”


    “……你说什么?”


    韵夫人愕然。


    跟着跑进来的瑜三爷险险停步,露出个牙疼的表情。


    看韵夫人还在愣着,瑜三爷忙转头劝棠褋:“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先答应着,让你相看你就去,先把你娘哄高兴了,过后我再发发力,慢慢的你娘不就不问你了?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一时半会儿都忍不了?”


    对。


    忍不了。


    再多一刻也忍不了。


    “……我不想嫁人,”不敢看韵夫人的表情,只盯着地面的棠褋听见自己颤抖地,却口齿清晰地道,“我想进宫,我想当女官。”


    这话一出,出乎意料,韵夫人没骂棠褋,而是转身和瑜三爷吵架。


    “把我哄高兴?怎么,你闺女不嫁人,你就这么支持?我看你是成天正事不做脑子出毛病了,你问问谁家闺女不嫁人的,还想当女官,正经人家谁会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脑子被驴踢了!”


    脑子被驴踢的瑜三爷把棠褋往后一扯,赔笑道:“这不是小褋这两年一直不愿意相看,我寻思小褋心里可能有她自己的章程,这不,当女官我觉得可以啊,挺好的,我听说宫里给女官的待遇还不错,你要是担心,我这就去找人打听一下,看到底好不好,你先别这么急着怪我。”


    “不怪你,那怪我?”


    韵夫人气个仰倒。


    站稳后,发了狠地说:“对!怪我,都怪我,当初要不是我,也不会害你不能生育。你这些年又是辞官又是找女人,不都是特意做给我看的吗?”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全都怪我,我没话说,你想怎样都行,随便你,可小褋这是人生大事,不能随便,我不同意,你怪我我也不同意。”


    瑜三爷怔住。


    他喃喃:“可我从没想过怪你。”


    韵夫人道:“无所谓。”


    反正这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再纠结怪不怪的也没什么用了。


    “总之我就一句话,我不同意,小褋就算留在家里,也绝不能去当女官。”韵夫人最后道,“我管你们父女俩心里都有什么章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


    这下瑜三爷赔不出笑了。


    棠褋也抿着唇,不吭声。


    一家三口不欢而散。


    不过好在最终的结果没让棠褋失望,韵夫人此后再未提过让她相看。


    直到杜湘灵来找棠袖,得闻棠褋不想相看,乃至不愿嫁人,杜湘灵先是讶异一瞬,毕竟在她的认知中,棠褋可以算得上最为标准的那种大家闺秀,极听父母的话,有时说句逆来顺受都不为过,未料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但讶异过后,就是赞同与欣慰。


    “不嫁人怎么了,我也没嫁人,”杜湘灵叉着腰,眉眼飞扬,浑然不觉她声音能传到至简居外,“不嫁人多爽啊,想去哪就去哪,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用相夫教子侍公奉婆管家理事,谁听了心里不偷偷地羡慕。”


    语毕显摆了下带来的匣子里要送给陈樾的金刀,拿这现成的例子对棠褋道:“你看,连金刀我都能说打就打,谁都管不着我。”


    棠褋以前就知道自家长姐这位手帕交很是有些桀骜不驯,与众不同,而今听着看着,倒没觉得与众不同,只觉她怎么没早点朝湘灵姐看齐,白白虚度了这两年时光。


    “不嫁人就不嫁人,不嫁人也照样能活,好处比嫁人不知道多多少呢。”


    棠褋连连点头。


    杜湘灵再道:“而且嫁人,喏,你看看你姐姐,”她指指棠袖,知道她要说什么的棠袖很不给面子地翻个白眼,“你姐姐嫁的人多好啊,不还是折腾成现在这样。”


    说句不好听的,其实棠褋看她自己的养父母就知道了,韵夫人和瑜三爷才是最好的例子。


    这世间这么多夫妻,真能像史书诗歌里写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可以说极少,绝大部分都是如她父母那般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就是能称为正面例子的她姐姐的亲爹娘,棠东启可谓事事都依着冯镜嫆,就这冯镜嫆还经常嫌棠东启烦,只是不在人前闹红脸而已,私下里还不知道斗过几回嘴。


    “你们家还是只娶妻不纳妾呢,”杜湘灵直接忽略了辰二爷,“就是我家,我爹在我娘死后娶了继夫人,小妾也纳了好几个,我继母找我哭过好多次,说天天光是我爹后院就够她头疼的了。”


    没想到她连自家例子都举,棠袖没忍住又翻个白眼。


    丝毫没被白眼影响到发挥的杜湘灵把能想到的优点一二三四全列举给棠褋说了,直说得棠褋喜上眉梢,一叠声地喊湘灵姐。好容易等反应过来湘灵姐来找长姐肯定是有事要说,不便再打扰,棠褋离开时颇为依依不舍,看那架势,几乎要认杜湘灵为亲姐姐了。


    “真是年轻啊。”


    杜湘灵感叹了句,转头跟棠袖说金刀就先放她这儿,什么时候陈指挥使翻墙来了什么时候代她给他,她懒得再跑一趟江夏侯府。


    棠袖说好。


    杜湘灵正给棠袖说这把金刀她打了多长时间,算算日子道:“今天是十一月十八吧?”棠袖颔首,她继续道,“我早晨从南堂经过的时候,听里面特别热闹,就去问了嘴,传教士说今天是欧逻巴那边的元旦,他们在庆祝。”


    南堂是万历三十三年,利玛窦于宣武门主持修建的天主教堂,是北京城内第一座天主教堂。


    “元旦?”棠袖以为指的是正月初一,便说,“这才十一月,早着呢。”


    “不是这个啦,是传教士他们带过来的一种新历法,说今天是欧罗巴那边一个很重要的节日,也叫元旦,和大明的不一样。”


    要不是她没入天主教,她高低也得进南堂去凑凑热闹。


    棠袖也没信天主教。


    两人换话题,杜湘灵说除金刀外,她还另带了个好东西,给棠袖过过眼。


    棠袖以为是多了不得的东西,谁知一瞧,《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早八百年就读过的小说,光棠府就几乎人手一套,根本不稀罕再收。


    杜湘灵哼了声:“这绝对是好东西,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棠袖听出点意思:“你又要出海了?”


    “对,到时就拿这书赚大钱,外面的人可痴迷咱们大明的文学著作。”


    “那你岂不是又得好久不回来。”


    “没办法,”杜湘灵摊手,“谁让外面的风景太迷人了。”


    杜湘灵说完,没多久就离京,直把西平侯气得够呛,不孝女,连个年都不留下来陪他过。


    时至年底,宫中传来喜讯,东宫刘淑女诞下太子第五子,皇帝为其取名朱由检。眼看棠袖又该进宫,韵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决定顺了棠褋的意,让她去当女官。


    得到准话的棠褋第一反应是惊疑。


    她没想到先前那般抗拒的母亲居然会同意。


    待回过神,她已经飞快跑到至简居,欢欣喜悦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棠袖。


    就在棠褋以为,长姐也会为她感到开心时,却见长姐神色有些莫名。


    “……姐姐?”棠褋心里瞬间七上八下,犹恐一向疼她的长姐忽然改变主意,不许她当女官了,“怎么了吗?”


    棠袖没答,只问:“真想进宫?”


    棠褋重重点头。


    不期然的,棠袖想起朱徽娟头七那会儿,杜湘灵和她说的话。


    “以后啊,没什么事的话,这皇宫我是再也不想来了,”去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风景的女子如是道,“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想要、特别在意的东西,我是决计不会踏进皇宫半步的。”


    棠袖抬头,看远方隐隐露出轮廓的紫禁城的城墙。


    权位更迭、世事变迁。


    这偌大宫城,有的人拼了命地想要远离,有的人撞破脑袋也想进去。


    棠袖收回目光,最后一次问棠褋:“真的想进宫?”


    棠褋点头:“真的。”


    “哪怕进宫了就后悔了?”


    “不会后悔。”棠褋认真道,“我有想要达成的愿望。”


    那个愿望在她心中已经盘桓许久。


    在愿望达成之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看出棠褋的坚持,棠袖垂下眼。


    “好。我找人送你进宫。”


    “多谢姐姐。”


    棠袖办事素来讲究一个快字,商定之后,即刻便起身,去找能送棠褋进宫的人。


    现下并非宫里选人进宫当女官的时候,这事估计不太好办,又想进宫的还是自家妹妹,她得多费点心。


    棠袖思索着往书房走。


    棠褋看着她的背影。


    直至拐过弯,再看不见了,她才露出个浅浅的笑。


    姐姐真好,连她想当女官都能帮她办到,要是有朝一日她也能帮到姐姐就好了。


    愿为姐姐檐下燕——


    更愿为姐姐,马前卒。


    第53章 侍疾 景阳宫。


    费了些时日办好棠褋的事, 棠袖刚送出请人吃饭的帖子,转头就收到封请她的帖子,陈檖要成亲了。


    打开喜帖, 新娘正是她见过的那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家的表姑娘。


    “姐姐。”


    二房的棠蔚也拿着喜帖过来找棠袖:“陈檖那厮特意在帖子里点名让我备厚礼贺他新婚, 姐姐说我该准备什么好?”


    棠袖说:“他还管你要厚礼呢。”


    棠蔚说:“嗯,他脸皮厚。”


    棠袖被逗笑。


    别看这两人为同门,陈檖比棠蔚还大两岁,实则在师门里, 棠蔚是师兄,陈檖才是那个师弟。


    辈分上的压制让陈檖几乎被棠蔚压榨着长大,这回总算能在年龄上胜过棠蔚,陈檖可不得好好压榨回来, 扬眉吐气一番。


    “我得大出血了,”棠蔚忧伤道,“不叫他点头, 改明儿师兄都不叫了。”


    忧伤完,眼珠一转,换上个讨好的表情:“姐姐帮我。”


    他实在舍不得动用他压箱底的那点钱, 他太穷了,全棠府最穷的就是他。


    且他过两年也要成亲, 他还想多攒点钱给未来妻子花,他才不要花在陈檖身上, 臭师弟有什么好的, 不救济穷苦师兄就算了,就知道趁火打他劫。


    棠蔚向棠袖诉说自己的穷,并奉承着说了好一阵的好话。


    更甚参加武举绝对连中武生员武举人武进士的话都说出来,才终于得棠袖点头, 她可以借他。


    “……啊?”


    棠蔚懵了:“借我啊?”


    棠袖说:“不然呢。”


    陈檖他哥连一百两都得给她打欠条,陈檖亲笔点名要的厚礼自然更该打欠条。


    “说得对,亲兄弟是该明算账,可姐姐,您不是我兄弟,您是我姐姐啊。”棠蔚不肯罢休,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一点点银子而已,姐姐你就当过年的时候给我多发了压岁钱,别让这点小钱破坏咱们姐弟之间的情谊。”


    棠袖笑了下。


    棠蔚以为有戏,却听棠袖说:“错了。”


    “哪儿错了?”


    “我和你没有情谊。”


    “……”


    这么无情。


    您真是我亲姐姐。


    最终棠蔚捏着无情长姐友情赠送的小小一片金叶子,哭丧着脸跑了。


    也不知靠着这片金叶子,棠蔚又以怎样的手段哄了怎样的人,横竖陈檖成亲那天,棠袖留意了下,陈檖在棠蔚从他面前经过时,笑得见牙不见眼,棠袖便知道了,棠蔚真给陈檖备上了厚礼。


    这两小子。


    师兄身体力行备上厚礼,长嫂也没落后,送上更厚的厚礼,厚得陈檖对着自家长嫂,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咧完还偷偷让人去给新娘递话,说他们成个亲发了,以后都不用愁了。


    一眼认出口型的棠袖:“……”


    要不还是让棠蔚再跟陈檖打一架吧。


    喝完陈檖喜酒,棠袖与冯镜嫆去冯府看望冯筑。


    相比起上次,床上的老人赫然已白发斑斑,水晶镜片底下的眼睛也变得浑浊,不复以往的神光奕奕,精神矍铄。


    床边冯镜嫆小声说皇上派了赵御医来看,赵御医看完说这回恐会不太好。


    棠袖听了问:“赵御医有开方子吗?”


    冯镜嫆说:“开了,没多大用,你外公还是只能在床上躺着,没法下地。”


    没法下地,只能让人扶着才能勉强坐起来的冯筑慢吞吞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藏藏啊,天开始冷了,要多当心身体。”他隔着水晶眼镜看棠袖,语速缓慢,殷殷嘱咐的口吻却仍和过去一样,“千万别冻着自己。”


    棠袖动动唇。


    ——可是外公,现在天不冷,是开始转暖了。


    棠袖隐隐便有种预感。


    外公可能留不久了。


    就好像是用尽任何手段也留不住的春天,最为炎热的六月,冯筑同冯镜嫆说想吃女儿亲手做的黄米枣糕,冯镜嫆刚去厨房做完端来,就见下人们跪了一地,棠袖转头看她。


    “外公走了。”棠袖说。


    冯镜嫆嗯了声,放下手里的黄米枣糕。


    好多年没做这枣糕,还想听听看味道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呢。


    冯筑离世,相比起亲人们,最为痛惜的其实是皇帝。


    冯筑虽非他股肱之臣,但比真正的股肱之臣也差不离。特别是得知冯筑临走前,将冯家的家产全交给棠袖,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让棠袖记得赈济今年发生大水灾的地区,皇帝愈发感到痛惜。


    这可是他的聚宝盆,他们全大明的聚宝盆,就这么去了。


    皇帝特遣常云升去冯府。


    常云升回来告知皇帝,冯家人并未过分悲恸。冯翁本就年事已高,江夏侯夫人她们早就做好准备,加之冯翁走时还算安详,并不痛苦,大家也不过分哀恸,圣上不必太过忧心了。


    又说江夏侯夫人在哭完灵后就立即去安排赈济,从徐州到京师的水灾应当会慢慢缓解。


    皇帝徐徐叹口气。


    “宫里呢?”


    “宫里皇后娘娘带头缩减用度,各宫都有捐银子。”


    甚至皇后减得太狠,也累得太狠,这几天接连请了太医,太子妃正在旁侍疾。


    皇帝听了道:“太子妃是个有心的。”又随口问,“太子呢?”


    常云升答太子今早才来给皇后请过安,皇后让太子不必来这么勤,有太子妃照顾她就够了,省得病气过到他和皇孙身上。还勉励太子要多多关注灾情,体恤受灾百姓。


    皇帝嗯了声。


    因为侍疾,太子妃时常出入启祥宫,皇帝这一天天下来碰见她的次数不少,还亲眼见过她连给皇后喂药擦脸什么的全都亲自做,从不假借人手,皇帝难得对太子妃生出点为人父的慈爱。


    和棠袖一样,是个好孩子。


    不久,皇后痊愈,然太子妃回东宫后却立马病倒,皇帝知道后专门派赵御医去东宫,又赐下诸多药材。等因着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回京,南下赴任督学前上疏请求赈济遭受水灾的京东百姓,如此靠着熊廷弼带头,棠袖得以从赈灾中抽出点空来看太子妃时,太子妃已经好全了,一如既往地在慈庆宫门口迎棠袖,望着棠袖的眼里也带着浅笑。


    棠袖走近,第一句话就是:“好全了?”


    沈珠玑道:“好全了,半点病根都没落下。”


    棠袖点点头,一副放下了心的样子。


    相反,沈珠玑忽的提起心。


    不出意外,藏藏要骂她了。


    果然,进到慈庆宫里,屏退都人,棠袖第二句话就是:“你傻不傻。”


    东宫又不是只她一个活人,个个都有手有脚。再不济后宫里还有那么多妃嫔,哪个不能去侍疾,怎么偏偏她去?


    去就算了,还把自己累病,真真傻到没边儿了。


    棠袖越说越气,纸扇都不用了,直接拿手指头点沈珠玑额头,直把她脑门儿戳得红彤彤的。


    沈珠玑却只是笑,眼眸里笑意深深。


    棠袖脾气都要被笑没了。


    算了。


    侍疾侍疾,其实侍的哪里是疾,沈珠玑分明心中另有成算。


    “我是想着,我尽心尽力侍奉皇后娘娘,倘若皇上知道我孝心,也能多看太子一眼。”见棠袖好像不气了,沈珠玑缓缓道,“我总要帮衬太子的。”


    却并非对那个将她旧女儿遗忘了的男人抱有期望——


    而是她为太子妻,她总要希望太子好过一点,她便也能跟着好过一点。


    她与太子,乃至与整个东宫,早在她被选中的那天就已经死死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俨然不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夫妻同体就能解释清楚的,她和太子之间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更不必说还有……


    “据我所知,先前景阳宫的那位也病了。”


    棠袖抬眼。


    景阳宫,太子生母王皇贵妃的居所。


    或者也可以说是,幽禁王皇贵妃的冷宫。


    自打朱常洛被册立为太子,从景阳宫搬来慈庆宫,朱常洛与王皇贵妃已整整十年没见过面。


    “我得到消息后,和太子说了,太子让我悄悄派人去景阳宫瞧瞧,看病得重不重。我也想若非怕皇上怪罪,便是侍疾也无妨。但我没派人,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怀疑,景阳宫有皇贵妃的眼线。”


    棠袖不语。


    眼线啊……


    冷宫如景阳宫,竟然也会有皇贵妃的眼线吗?


    说到皇贵妃,沈珠玑敛起笑,眼神沉静,语气亦是平静。


    她道:“万一叫皇贵妃知道太子未经允许就派人去景阳宫,太子又得遭殃。”


    太子遭殃,即是她遭殃。


    放眼历史上那么多位太子,有哪位能像朱常洛这样?


    有时沈珠玑也想,朱常洛是太子,一国储君,怎么就能走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厌恶都人出身的王皇贵妃,于是也厌恶王皇贵妃生的儿子。既如此,又为何封朱常洛为太子,坊间可都传的皇上最想立的是朱常洵,说朱常洵和皇贵妃既是子凭母贵也是母凭子贵,结果到头来,被立的是朱常洛,同吃同住十几年的是皇后,真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棠袖也道:“皇上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准呢。”


    沈珠玑目光幽幽,没再说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不敢去景阳宫,其余人更不敢。


    及至九月十三,王皇贵妃病危,太子才向皇帝请旨,前往景阳宫探望。


    到景阳宫时,宫门紧闭不开,太子不得不找人拿了钥匙开锁,方才进入宫门内,见到王皇贵妃。


    这一见太子方知,王皇贵妃早已瞎了。


    哭瞎的。


    瞎了双眼的王皇贵妃看不到太子,只能以手触摸太子身上的衣服,泪如雨下。


    她泣道:“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


    太子大恸。


    酉时,王皇贵妃气绝,遂薨。


    第54章 阑珊 唯有。


    王皇贵妃的病逝, 不仅叫太子知道了生母在他搬离景阳宫后的这十年里一直饱受苦难,也叫太子彻底明白了他这位生母究竟有多么遭皇帝厌恶。


    厌恶到王皇贵妃死后四天,竟仍未发丧。


    还是首辅叶向高进言, 说外间传王皇贵妃薨逝, 然等了四天都未见传谕,臣等已备员密勿,不得不请示陛下。又说如果是因为丧礼礼节未定,那《大明会典》上记载的皇贵妃丧礼十分明朗, 且王皇贵妃之子为太子,这在我朝前所未有,陛下当敕礼部好好斟酌。


    叶向高的话还是有些许分量的,意见一提, 王皇贵妃总算发丧。


    但也只是发丧,仍未下葬。


    渐渐的,就好比当初一度被宫中视为禁忌的玉碗般, 和王皇贵妃相关的一切竟也成了忌讳,无人敢再提起王皇贵妃,惟恐触怒圣颜。


    便是太子为人子, 心中再如何悲痛,也不在人前表露分毫。


    幸得这时第七女出生, 新生儿的到来冲散了东宫沉闷不散的郁气,太子看着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忾然叹息。


    待想起王皇贵妃临终时, 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最终却只提醒他翊坤宫的那位派了人在外面守着,母子两个便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相顾无言默默流泪, 太子愈发感到忾然。


    翊坤宫……


    “眼睛都坏了,还在那哭。”


    旁人俱不敢提景阳宫,翊坤宫的主人却不甚在意。


    一身尊贵的女人闲闲饮口茶,唠家常一样地同对面谈起王皇贵妃死时的场景:“成天就知道哭哭哭,太子去了也是哭。要我说,她儿子可是太子,这东西六宫里谁不羡慕她,偏她一点福都不知道受用。”


    冯镜嫆听着,没接话。


    这宫闱秘辛,不是她一个外命妇能够置喙的。


    棠袖也没说话。


    棠袖心下一片冰凉。


    是王皇贵妃不知道受用吗?


    是王皇贵妃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处境凄惨,数年如一日地以泪洗面,生生哭瞎一双眼,甚至病到快要死了,也仍被锁在冷宫不得出,见不到皇帝太子,这里面,真就没被动过半点手脚?


    皇贵妃,她的亲姑姑,已然早早就为国本之争做到这种份儿上了吗?


    棠袖忽然便有些意兴阑珊。


    行完庆贺礼,冯镜嫆去慈宁宫陪太后,棠袖没一起,直接出宫回棠府。


    在家沉寂数日,棠袖找了托词,即日起再未进宫。


    十月,女真首领努尔哈赤第七次来京朝贡,见宴上没棠袖,努尔哈赤问叶向高,怎么不见江夏侯夫人。


    以往宴赏,她不都是会参加的吗?


    叶向高何许人也,一听就知道努尔哈赤多半是远在建州也收到了冯翁将冯家交给棠袖的消息,知道现在冯家真正由棠袖当家,想要和棠袖打好关系。然同样聪明如叶向高,又哪里能猜得到棠袖的想法,便回复说许是江夏侯夫人有事,就没来。


    努尔哈赤听罢,很是遗憾。


    宴上这一出传到翊坤宫,皇贵妃也觉得奇怪,近来朝中朝外都无大事,怎么棠袖还不进宫赴宴了,遂立即派人去棠府请棠袖进宫,无果。


    “说是忙,有事,”皇贵妃对难得来翊坤宫坐坐的皇帝抱怨道,“又没下雨又没下雪的,她哪那么多事要忙。”


    皇帝说:“知道了,朕让人去问问。”


    皇帝正待吩咐常云升,话将出口时换成:“棠褋。”


    一身女官服的棠褋应声上前:“皇上。”


    皇帝道:“你出趟宫,去看看你姐姐怎么回事。”


    棠褋应是。


    于是这天,棠东启和辰二爷下值回家,见家门口停着辆宫里的车,以为又是宫里哪位贵人来请他们家大小姐,棠东启正跟辰二爷打趣说古有三顾茅庐,今有三顾棠庐,迎面就见棠褋走来,给他们行万福。


    二人十分惊喜:“居然是小褋回来了。”


    刚要张罗着让厨房今晚做丰盛点,却听棠褋说她这就要回宫,不必做她的饭,语毕没停,上车就走了。


    棠东启:“……走得真快。”


    这才多久没见,果然当女官了就是不一样,变化真大。


    辰二爷嗯了声表示赞同:“是走太快,还没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


    棠东启说:“应当是皇上吩咐的吧。”


    晚间吃饭时,棠东启一问,得到棠褋是来请棠袖进宫的回答,他得意地捋捋胡子:“我就说。”然后转头问棠袖,“皇上都派小褋来请你了,你打算哪天进宫啊?”


    棠袖说:“不知道。”


    棠东启:“不知道?怎么就不知道了。”


    棠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懒得进宫。”


    棠东启还要再问,辰二爷给他使个眼色,他咂摸片刻,大概有些懂了。


    是之前宫里什么人,或者发生什么事叫他家闺女不高兴了,才会不肯进宫?


    不然就他闺女那个嗅觉,怎么可能谁请都不进宫。


    吃过饭,棠东启紧走两步跟上棠袖,旁敲侧击。


    能叫藏藏不高兴的,必然事关重大,他得打听清楚了,省得过后他也不明不白地掺合进去闹个不高兴。


    当然,打听完得哄哄藏藏,皇上都出动小褋了,再不去,就是不给皇上面子,皇上就算再宠她,心里肯定也会记着这茬。


    ……他没有说皇上不大度的意思。


    棠东启盘算着,还没探几句口风,棠袖道:“父亲。”


    棠东启瞬间止步。


    便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儿回头,一双眼清清淡淡,比月色还凉。


    她道:“父亲,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棠东启:“……啊?”


    他老了?


    而棠袖说完就走,完全没给追问的机会。


    棠东启边念叨自己老了,边皱着眉回静心院。


    进屋思索良久,在冯镜嫆几次跟他说话他却跟没听见似的半声不吭,令得冯镜嫆不耐烦地让他再没长耳朵就滚去看大夫时,他才终于决定按照棠袖说的,管到底是什么事,他不管就是了。


    藏藏是他亲闺女,亲闺女总不可能会害他。


    这边棠东启思索完毕,赶着去哄老婆,那边棠褋把棠袖的推辞上禀给皇帝,皇帝稀奇道:“连你也请不动你姐姐?”


    棠褋此刻正是回话的姿态,没有允许不能抬头,好在她已经练成维持姿势不动,但以眼角余光去观察皇帝表情的小技巧,细细看了眼,才道:“想是姐姐近来一直忙于种植番薯的事,着实累到了,就哪里也不想去。”


    皇帝道:“番薯?这是何物?”


    棠褋把番薯细细一说,皇帝大悦,若真是因为番薯劳累,莫说不想动身进宫,就是不想面圣也无妨。


    “既然你姐姐在忙正事,那就无事不要去打扰她了。”皇帝一锤定音,“上次的土豆就很好,这次的番薯如也能成,那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棠褋听着,嘴角微微上扬。


    果然,走之前特意记住姐姐的话是对的,这一关过了。


    有了皇帝的准话,这之后直到除夕,棠袖照旧找了托词请假,不进宫朝贺。


    她请假不要紧,只苦了没法请假的陈樾,认识的不认识的好些人问他怎么令正还不进宫,包括叶向高也有意无意地问过一回,皇帝更是三番两次地询问棠袖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该不会是你媳妇嫌你烦,不想见你,就故意找借口不进宫,”皇帝怀疑地看陈樾,“说说你最近都干了什么?”


    别的人陈樾可以无视,或者随意糊弄过去,对皇帝不行。


    陈樾只得答,和他没多大关系。


    现如今连岳母喊棠袖,棠袖都不肯动,更别提其他人,见棠袖一面都难。


    “你也难?”


    “臣也难。”


    皇帝这下有理由了。


    他看陈樾的目光多出一丝谴责,好似在说你怎么这么没用。


    面对皇帝的谴责,陈樾心里想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这天夜里,陈樾没提前支会棠袖,一身血气地去了棠府。


    棠袖见他来,什么也没说,只嫌弃地掩鼻,让流彩备水。


    洗去血气,陈樾上了棠袖的榻,比以往更用力。


    “藏藏,”半途陈樾唤她的小字,“与我回侯府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棠袖一下睁开眼。


    她吃惊道:“你疯啦?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陈樾不说话了。


    棠袖便当他脑子突然发热,喘着气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他偏头,咬住她指节。


    棠袖微微蹙眉,似痛非痛地推他一把。停停又推了一把。


    “热死了。”


    她说。


    大冬天还让她出这么多汗。


    陈樾起身下榻。


    棠袖以为结束了,正要让他给她也洗一洗,就见他又折回来,散发着凉气的身体朝她压下。


    棠袖被凉得一激灵,原来他去冲了个冷水澡。


    “你有病啊。”


    棠袖嘴上骂着他,手却按上他小腹,想让他身体赶紧回暖。


    这一暖,陈樾身上是凉的,心里却是烫的。


    他勾头吻住她,慢慢沉下腰。


    冰火两重天。


    然这次出的汗比刚才多多了。


    察觉到她又推他,陈樾问:“还做吗?”


    棠袖说:“做。”


    陈樾:“不累?”


    棠袖:“累。”


    但就是想要。


    等到真的结束,精疲力尽,却也酣畅淋漓,两人抱在一起平息。


    忽然,棠袖抬手,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抚摸他的脸。


    像在努力辨认,又像在努力铭记。


    陈樾沉默地看她。


    她一直这样。


    如眼下,明知他刚从诏狱回来,或许动了刑,或许杀了人,她却眼也不眨问也不问。


    别人都贪他的家世,图他的权威,却也畏他的官,惧他的刀。


    唯有棠袖。


    她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是看中他这个人。


    这叫他如何不爱她。


    第55章 现成 过了明路。


    陈樾忍不住亲棠袖。


    才进去, 外头忽的传来句:“藏藏。”


    棠袖一紧。


    坏了,她娘来了。


    怎么又是这个时候来?


    棠袖着急忙慌地让陈樾出去,陈樾拧着眉, 想说他没点灯, 岳母一定以为她已经睡了,不会进来,却听脚步声走近,陈樾这下也不冷静了, 流彩呢?


    待记起流彩在备完水后没留下,和其他人一起离开至简居玩去了,陈樾拧眉按住棠袖的腰,草草十几下强行出来, 完事还没找帕子给棠袖擦一擦,棠袖已经坐起身,摸黑往身上套寝衣。


    陈樾哭笑不得。


    这么怕岳母?


    先前不还自诩是岳母的心肝宝贝, 说岳母不会打她,现在不是怕被打,又是怕什么?


    而且就她现在这个样子, 便是全身上下的衣服都穿好了,一点红痕不露, 也教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上一刻绝对刚刚受过男人滋润。


    还有这屋子里隐隐约约的味道……


    这可不太妙。


    “我先……”


    陈樾刚说两个字,就被棠袖动作截住。


    她指指窗户的方向, 无声比口型:你先赶紧走。


    脚步声更近了。


    听出岳母已经到卧房门口, 陈樾住嘴,没再说话。


    直至棠袖匆匆系好衣带,掉在地上的被子也捡起来盖好,陈樾下榻, 拾起衣服往窗户去。


    “叩叩。”


    敲门声响起,随之又是句:“藏藏。醒了吗?”


    “醒了。”棠袖扬声回。


    歪打正着,棠袖声音正有些哑,无需伪装就是天然的刚睡醒。她躺在被子里,往窗户那瞄了眼,没瞄见陈樾,应该是走了,这时冯镜嫆推开门,冷风卷入,棠袖下意识往被子深处缩了缩,企图将自己藏得更深。


    缩完才反应过来,她刚才忘记散味儿了。


    希望母亲在风里走那么久,鼻子没那么灵敏了。棠袖心跳有点快,她不想大过年的还要挨骂。


    伴随着棠袖的由衷祈祷,冯镜嫆关门挡住风,擎灯走近。


    走到榻边,冯镜嫆正要和棠袖说话,目光却蓦地一凝。


    冯镜嫆其实是带着压岁钱过来的。


    之前吃饭的时候光顾着叙话,忘记给孩子们发压岁钱,直到适才给静心院的人发钱,冯镜嫆才想起这事儿。因觉得压岁钱必须今天发才叫压岁钱,便往三房去了趟把棠蔚的给了,棠褋的留着,棠袖的也顺路一并给了。


    却不想这一顺路,棠袖就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冯镜嫆微微眯起眼看被灯光照亮的女儿的脸。


    脸含春色、目泛桃花;发丝湿润、衣襟凌乱。


    明显是刚刚在胡闹,且极大可能还是在跟之前那个不知名的野男人胡闹,冯镜嫆极其镇定地放下灯,可算让她抓到现成。


    她是先当个发压岁钱的慈母好,还是先当个教训一顿的严母好?


    正想着,就听棠袖道:“娘,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啦?”


    棠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严母的选项立马占了上风。


    “藏藏,娘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冯镜嫆严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找野……”


    话未说完,就听一道男声低低响起:“岳母,是我。”


    冯镜嫆愣住。


    哪来的野男人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喊她岳母?


    待人从窗户那边走来,灯火照亮他的脸,冯镜嫆才恍觉骂错了,不是野男人。


    他还真是最该喊她岳母的。


    旋即冯镜嫆也明白了,以前那次,不,应该是以前每次,全都是陈樾。


    ……她怎么不知道这小夫妻这么会玩儿。


    冯镜嫆沉默好片刻。


    陈樾站定,同样没说话。棠袖也缩在被子里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冯镜嫆才道:“既然来找藏藏,怎么不走大门?”


    要是他从大门走,门仆铁定会通知他来了,她若知道他来,就铁定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么尴尬的一幕。


    冯镜嫆快尴尬死了。


    但她自认是在场唯一的长辈,她绝不能在两个小辈面前,尤其是女婿的面前表现出来,便用尽毕生演技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情,听陈樾说:“我下值晚,走正门会惊扰岳父岳母。”


    冯镜嫆说:“这样。”


    要不是陈樾就在跟前,冯镜嫆简直想对棠袖翻白眼。


    死闺女就偷着乐吧,堂堂锦衣卫都指挥使肯跟她玩劳什子偷情的把戏。


    陈樾也是,玩就玩,也不提前说一声,她又不是多么古板的人。


    当着陈樾的面,冯镜嫆没教训棠袖,而是把袖袋里的两份压岁钱拿出来,一人一封,发完就走。


    陈樾送她。


    一路两人俱都无言。


    到院门口时,冯镜嫆开口,说就送到这吧,陈樾欲要继续送,冯镜嫆侧首,想说真的不用送你赶紧回去吧藏藏还在等你,却敏锐地注意到在屋里没注意到的某个细节,目光再次一凝。


    冯镜嫆突然就不尴尬了。


    因为她知道了,陈樾比她更尴尬。


    “……”


    顺着冯镜嫆的目光,陈樾默默低下头,把因为实在匆忙,而没理好的短了一截的袖口拉好。


    咳,这实在是……


    历经无数风雨的都指挥使正飞快思索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来化解尴尬,抬起头,冯镜嫆已径自走了。


    陈樾没跟上,目送一段,捏着压岁钱回去找棠袖。


    屋里已经点了灯,不过棠袖还缩在被窝里,正在数压岁钱。


    听见陈樾回来,棠袖朝他伸手:“你的给我。”


    陈樾给她,她打开数了数,露出个十足复杂的表情。


    陈樾说:“怎么?”


    棠袖道:“你这个是我的压岁钱,”她手指点点旁边一份,“我这个是小褋的。”


    陈樾一听就懂了,原来岳母也觉得尴尬。


    弄懂这点,陈樾当下也不觉得今天的事尴尬了,还逗趣一样说给棠袖听,棠袖听着,脸上表情更复杂了:“我都说了让你走,你非不走。”


    结果可好,被逮个现成吧。


    这事放谁身上谁羞愧,还尴尬,她看他就是不知道羞,才会竟然只是觉得尴尬。


    她可是在他送她娘出去后,把自己整个人捂进被窝,要不是手碰到压岁钱,想着要数钱,她可能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不能走。”陈樾道,“我走了岳母会骂你,我舍不得你挨骂。”


    棠袖说:“明明该你挨骂。”


    陈樾说:“嗯,挨打也我挨。”


    他帮棠袖把压岁钱收好,说等回头在宫里碰见棠褋,给棠褋补三份的压岁钱。


    “哪三份?”


    “岳母,你,我,三份。”


    棠袖说行。


    压岁钱放进床头暗格,陈樾回头,见棠袖拿剪子挑灯芯,灯火因她的动作微晃,而她乌发披散,半遮半掩的侧脸莹白温润如羊脂玉,低垂的眼尾处更飞着抹淡淡羞红,直看得陈樾心房满涨,心动不已。


    他回身,问:“还做不做?”


    棠袖放下剪子。


    她疑惑道:“刚才不是结束了?”


    陈樾说:“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往下,棠袖碰到,先是顿了下,而后捏了捏,再揉了揉,跟玩核桃似的。


    陈樾没阻止她,让她玩,只以眼神示意她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唔。”


    感觉确实还没结束。


    他今天好像格外兴奋。


    棠袖想着,又把玩几下。


    玩着玩着,陈樾贴近过来,把更多的往她手里送。棠袖手心渐渐有些汗湿,本就微红的眼角不知不觉也跟着湿了,陈樾一把拿掉她的手,将她整个托起坐下去。


    棠袖低叫一声,竟是更紧了。


    陈樾屏息,继而深吸口气。


    良久,又是一番被子掉到地上的胡闹结束,棠袖彻底精疲力尽,一点力气都没了,全被陈樾耗干了。


    从没哪次能累到像今天这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棠袖半瞌着眼看陈樾,想如果他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她就得考虑考虑要不要让他当一段时间的太监了。


    她再能受得住他,也不是这么个受法。


    好在陈樾终究还是个人,没让棠袖真的做出大义灭亲的举动,他很快抱棠袖去沐浴,整个过程不仅清洗得仔细认真,还难得的没趁机撩拨她,头一次如此老实巴交、正儿八经地给她洗澡。


    棠袖有点好笑。


    成亲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只可惜棠袖在陈樾给她洗头发时,被他按摩几下按睡着了,没能从头清醒到尾,不然她肯定还要发表一下感想,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贤夫应有的模样。


    殊不知翌日,算算小姐差不多该醒了的丫鬟们进屋,见早已不需要流彩守夜的小姐身边居然躺着个人,细看还是个男人时,丫鬟们有多惊骇。


    ——小姐居然留野男人过夜了!


    ——侯爷怎么办?


    丫鬟们险些尖叫出声。


    还是那个男人睁眼,示意她们噤声,熟悉的手势让丫鬟们瞬间收敛,原来是侯爷啊,那没事了。


    不过此次算是过了明路,往后陈樾大可随时来棠府,被人碰到也没什么。


    许是因此放松了警惕,之后棠东启也撞见过一次陈樾。


    同为男人,棠东启自然是立马就想通了。


    想通完,岳父大人对着女婿欲言又止许久,最终认命似的叹口气,半是糟心半是妥协地走了。


    陈樾躬身送岳父。


    之后陈樾来得更勤了。


    勤到江夏侯府都几乎不回了,于是江夏侯府的丫鬟仆从们起初还很习以为常,自家侯爷就是这么忙,不回来很正常,然而渐渐的,一个月,两个月,眼看马上就半年了,侯爷竟还不回来,丫鬟仆从们开始变得焦虑,侯爷不回来就算了,怎么夫人在那次后也没再来过啊?


    侯爷到底在外面忙什么,到底能不能把夫人追回来?


    真是愁人。


    第56章 背词 番薯。


    初夏时节, 棠府二房的棠蔚行冠礼。


    观完礼,棠袖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流彩的生日,这一转眼流彩来她身边也差不多十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因为流彩是从宫里出来的, 早年她问过流彩想不想嫁人,流彩可能是做女官做久了,说不想,今次再问可有想找个男人成家的想法, 毫不意外的,还是一样的回答。


    “奴婢是得了小姐青眼,才有幸留在棠府,留在京师, ”流彩这么答道,“能留京已是天大的福分,奴婢只想好好伺候小姐, 别的什么都不想。”


    棠袖道:“这么多年就没一个看中的吗?当小情儿养养也不错。”


    流彩:“……”


    流彩:“没有呢,小姐。”


    而且小情儿,还是贴身丫鬟养小情儿, 也就她家小姐能说得出口了。


    真不愧是小姐。


    小姐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被婉拒了也没劝, 扭头就去做别的了,流彩连忙跟上。


    陪小姐忙了段时间, 七月流火, 小姐的小叔子陈檖得了儿子,兴冲冲地抱来棠府给小姐看。


    “当初要不是嫂嫂帮忙,我哪能娶到媳妇,又哪能生出这么个大胖小子, ”陈檖献宝一样地把儿子举得高高的,好让嫂子看个清楚,“我跟媳妇说咱俩这么顺利多亏嫂嫂,媳妇说等坐完月子出来就好好谢谢嫂嫂。”


    棠袖说:“孩子起名了吗?”


    陈檖说:“起了,叫陈良璥。”


    “哪个璥?”


    “王敬璥的那个璥。”


    “璥,玉也,不错。谁起的?”


    “母亲起的。”


    居然是瑞安长公主。


    棠袖还以为是驸马。


    说到起名,又正摊上嫂子在自己跟前,陈檖肚子里一堆话不吐不快。


    他道:“母亲说小时候我和兄长的名字都是她起的,我还不信,搁那纠结万一到时候父亲想了很多名字,难以抉择,我该选哪个好。结果嫂嫂你猜后面怎么着,我问父亲想这么多天该给你大孙子想好到底叫什么名了吧,父亲说他压根就没起。”


    压根没起。


    没起……


    他眼泪当时就流下来了。


    “我说这可是你大孙子,咱陈家第一个孙,怎么能没起名字,父亲说他不会起,说兄长小时候就没名没姓好长时间,是皇上问了,母亲又问父亲,才知道父亲居然一直没给兄长起名。”


    从此母亲就长了记性,但凡需要起名,哪怕最简单的写帖子也不再叫父亲帮忙起笔,包括他出生,母亲完全没让父亲插手,自己一个人就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说,还拿好多名字让姨娘选。姨娘本就有些体弱,生完他更加虚弱,因此十分感激,从小就让他敬重公主嫡母,说如果不是有嫡母,他不仅不能囫囵出生,还要不知道长到几岁才能被他那没用爹想起来要起个名字。


    之后便是现在,他同表姑娘的婚事几乎是母亲一手操办,怀孕生产也是,甚至陈良璥刚被抱出来的时候,姨娘因太过喜悦而险些晕过去,也依然是母亲稳住的,他敢说他真的从没见过别人家嫡母能有他们家这位这么好的。


    当然,别人家的庶子也不见得能有他这么乖巧的。


    絮叨完,陈檖把陈良璥举得离棠袖更近,让多沾沾嫂子身上的财气,这样长大了最起码也能当个富贵闲人,一辈子都不用愁钱。


    棠袖接过陈良璥。


    陈良璥正醒着,被换人抱也不闹,仰头看棠袖。棠袖低头看他。


    忽然,陈良璥咧开还没开始长牙的嘴,对棠袖咯咯笑出声。


    陈檖也跟着乐呵呵:“嫂嫂,这小子喜欢你。”


    决定了,以后有事没事就带陈良璥来棠府遛弯儿,务必要让陈良璥在嫂子心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陈良璥来后不久,按辈分说勉强和他算是同辈,同样在棠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的朱由校终于靠练字得到皇帝恩典,携弟弟朱由检出宫来棠府看棠袖。


    流彩对此十分惊讶。


    皇长孙来看小姐,虽有些不合规矩,但想想也算正常,毕竟小姐一直都很疼长孙殿下,长孙殿下投桃报李看望小姐,这没话说。然后面那位殿下也跟着一起来,这就教人摸不着头脑了,他才一岁多,这么小的孩子能记得住没见过几次的小姐?


    流彩望向小姐,果见小姐蹲下去,对那位殿下说:“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出乎众人意料,长得跟个粉桃团子似的朱由检奶声奶气地道:“是姑奶奶家的婶婶。”语毕又像模像样行礼,“由检见过婶婶,婶婶万安。”


    棠袖失笑。


    还真说对了,她确实是他姑奶奶——瑞安长公主——家的婶婶。


    不过看旁边朱由校的样子,应该是背对了吧。


    朱由检继续背词。


    这回说的是婶婶没进宫的这段时间,他们有了个新妹妹,李选侍生的。


    知道是太子第八女,棠袖问一脸欣慰的朱由校,哪位李选侍?


    朱由校忙收起脸上的表情答:“是得宠的那位,西李娘娘。”


    话音刚落,乳母客氏轻咳一声,似乎不想让朱由校对棠袖说那么多。


    棠袖淡淡看客氏一眼。


    “流彩,带大家去吃茶。”她道。


    客氏与魏忠贤等人便由流彩带着退出屋子。


    待流彩去叫人泡茶,前脚刚走,后脚魏忠贤立即低声同客氏说万不可得罪江夏侯夫人,若得罪,莫说继续喂养皇孙,便是在宫里她都呆不下去。


    客氏听着,将信将疑。


    江夏侯夫人再有本事也不过区区一介外命妇,哪里能管得了东宫的事?


    魏忠贤左右看看:“回去再与你细说。”


    客氏没料到魏忠贤这么谨慎,只得先把话咽回肚子里。


    那边没了乳母太监陪侍,朱由校肉眼可见变得活泼起来。他朝外张望一番,客氏确实不在,这才趴到棠袖耳边,小声说太子妃殿下托他跟婶婶说拖这么久,王皇贵妃终于在七月的时候下葬。


    棠袖嗯了声。


    她这一直不进宫,相应的宫里的事也不过问,想来沈珠玑是猜到这点,才会拜托朱由校帮忙传话,免得她该知道的事情不知道,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一大一小都有心了。


    朱由校又说:“还有洛阳的王府,也竣工了。”


    洛阳王府即福王府,有朝臣在福王府竣工后上疏请求福王就藩,皇帝初时不理,后不得已才说明年春天。


    棠袖再嗯了声。


    “还有,就是马上万寿圣节,今年是祖父皇帝陛下五十大寿,太子妃殿下让婶婶记得准备贺礼。”回想一阵,确定背完太子妃让背的话,朱由校小手往后一背,皇长孙气质显露无疑,“背完了,没有了。”


    棠袖摸摸他脑袋,夸他居然背这么多,真厉害。


    朱由校抿抿嘴角,压住笑,问:“婶婶,什么是番薯啊?”


    他背五十大寿的时候,有听见太子妃殿下自言自语说如能拿番薯当贺礼,就再好不过了。


    棠袖说:“是种和土豆差不多的作物。”


    朱由校噢了声:“所以婶婶不进宫,是在种番薯。”他煞有介事地严肃点头,“由校明白了,婶婶是在做好事,我回宫后会帮婶婶记一功的。”


    棠袖道:“不记功。你忘记番薯是贺礼啦?”


    朱由校茫然:“所以我不能告诉祖父皇帝陛下?”


    棠袖:“不能。”


    朱由校有点犹豫。


    怎么会有人敢不告诉祖父皇帝陛下啊,不怕掉脑袋吗?


    还没犹豫完,朱由校注意力就被棠袖转移了,棠袖说之前许诺他的给他吃利玛窦那幅油画画的丈菊结的种子今天刚炒好,还炒了好几种不同的味道,问他要不要吃。


    朱由校立马:“要!”


    朱由检也奶声奶气地学了句要。


    棠袖便教两个孩子嗑瓜子,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


    嗑完瓜子,又吃顿饭,因棠袖仍然不想出门,朱由校便没像上次那样在外面玩一整天,日头刚斜就带着朱由检坐上回宫的马车。


    回到东宫,把朱由检送去刘淑女那儿,朱由校拿着棠袖让人给他装的瓜子去找太子妃说话。


    太子妃见他来,很快屏退宫人。客氏和魏忠贤一并退至殿外,客氏乘机示意魏忠贤,可以说了吧。


    魏忠贤低声与她说一些他知道的关于江夏侯夫人的秘辛。


    譬如当初震惊朝野的皇贵妃第二次妖书案,不仅波及到当时的东阁大学士朱赓、首辅沈一贯、文渊阁大学士沈鲤、礼部右侍郎郭正域等一众阁老权臣,牵连甚广,党争之乱更是持续许久,旁人许不清楚,魏忠贤却是知道,闹那么大的妖书案最后能够结案,背后似乎有江夏侯夫人的影子。而那时她还未与江夏侯成婚,不是侯夫人。


    客氏听着听着,满身的冷汗。


    便在客氏终于认清江夏侯夫人于前朝后宫的重要性时,八月十七万寿圣节,江夏侯向皇帝献上名家董其昌的画,又送上一篮番薯,言是内子与翰林院检讨徐光启共同准备的贺礼。


    皇帝大喜,亲手从篮中取出番薯端详一番,对众臣称此乃利国利民之好物,下谕即日起向民间进行推广,不得有误。


    众臣领命。


    皇帝捧着番薯,心下大慰,还知道给他庆贺生日,看来棠袖不进宫不是生他的气。


    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肯进宫。


    而等到十月,棠蔚陈檖参加武举乡试,师兄弟二人十分争气,俱都中了武举人,之后远在海外的杜湘灵的信也平安送到,沉寂许久的棠袖心情终于好转,不仅踏出棠府大门,还递牌子进宫,去拜见皇帝。


    第57章 好事 世子。


    棠袖到启祥宫的时候, 皇帝正在看奏疏。


    是东林党人弹劾两年前,即万历三十八年,那桩“四万两状元”案的状元韩敬, 及其任翰林院侍读的老师汤宾尹的奏疏。


    棠袖随意瞥一眼便收回目光。


    朝堂党争也是绝了, 两年前的案子,现在才弹劾。


    而且弹劾就弹劾,不提去年吏部京察后称疾而去的韩敬,便是汤宾尹在京察后也已然罢官, 皇帝哪怕真不看在那四万两银子的份儿上,盖章此案确为科举舞弊案,韩敬也必然不会受到太重的惩处,他这个状元早在党争纷沓的混乱下做到头了。


    不用想都知道不论东林党和齐楚浙宣昆党等如何撕咬, 这份劾状的后续绝对不了了之,棠袖给皇帝行万福礼。


    “参见万岁。”


    听见这么熟悉的一声,皇帝放下奏疏, 抬眼看她。


    这一看,发现这么久没见,棠袖外表没什么明显变化, 气质却更显落拓,有种古画上的风流气度。皇帝先是道声起, 而后说:“总算舍得来看朕。”


    棠袖直起身,笑着又喊了句万岁。


    一如过去那般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落座, 注意到常云升端来的茶点和以前不太一样, 少了好些质地细软的糕点,棠袖一问,原是外公先前寻的那位赵御医的功劳。


    赵御医现如今仍在圣济殿当值。


    当值这几年不仅让皇帝足疾缓解许多,很少再犯, 皇帝的牙也基本没再疼过,平日所用御膳、茶点等便没再像以前那样为照顾皇帝牙口特意做得细软,棠袖挑块硬皮点心尝尝,怪好吃的。


    皇帝也捏了块吃,问棠袖除土豆和番薯外,她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好东西没告诉他。


    棠袖道:“还能有什么呀。”


    皇帝说:“瓜子。”


    棠袖:“……唔。”


    棠袖回过味儿来了。


    要么是朱由校偷偷摸摸嗑瓜子被皇帝知道了——那天教俩小孩嗑瓜子,朱由检虽然瞧着也挺喜欢嗑,但没朱由校那么喜欢,且孩子还小,她便只让人给朱由校装了瓜子,没给朱由检装——要么是朱由校主动上交的瓜子。


    这臭小子。


    亏她还专门给他装那么大一袋,他就是这么对她的。


    棠袖腹诽着,面上却道:“您平时不是喜欢西瓜子?那个和西瓜子不一样。”


    皇帝说:“朕知道不一样。朕想吃。”


    皇帝都说想吃了,棠袖只好说等回家就让人往宫里送丈菊种子。


    按说棠袖这么表态,皇帝该满意了,孰料他又道:“还有呢?”


    “还有?”


    “番柿。”


    “……”


    这个棠袖就没法猜是谁告诉皇帝的了,毕竟之前她给好多人都送过。


    嗯,给好多人都送了,唯独没给皇帝送。


    “送,回去就立马送。”


    皇帝嗯了声,这还差不多。


    正要表示满意,皇帝顺嘴问一句:“这下没有了吧?”


    皇帝发誓他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却见棠袖想了想:“还有番椒?”


    皇帝:“……”


    居然还有。


    这孩子真是,不问不说是吧。


    皇帝问番椒是何物,棠袖说是调味用,辣的,皇帝一听,立即说要吃。


    皇帝牙疼就是吃出来的,以前牙那么疼都还能天天折腾御厨,让多弄点新花样,现在牙不疼,自然什么都想吃,也自然吃什么都香,莫说辣的,就是酸的苦的他也能吃得。


    得到棠袖回去就送的回答,皇帝谨慎地问:“这下真没有了吧?”


    棠袖说:“真没有了。”


    好东西都是要长年累月肯花人花钱花时间才能慢慢研究出来,她手头目前总共也就这么几样味道还不错的,全被皇帝薅去了。


    果然是在报复她这么久不进宫看他。棠袖想,下次还敢。


    随后棠袖陪皇帝用膳。


    像皇帝虽与皇后同住同吃,但实际皇帝有个他自己专属的小厨房。眼下这顿御膳便是吩咐小厨房做的,味道比光禄寺之流做的好太多了,棠袖吃得还挺开心的。


    用罢,棠袖又拜见皇后,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也去东宫看了沈珠玑、朱由校和朱由检,独独漏掉皇贵妃。


    等皇贵妃知道棠袖进宫了,想派人请她来翊坤宫,棠袖早已经出宫。


    棠袖这次进宫很快传到旁人耳里。


    于是这天,陈樾面圣,碰到叶向高,互相见过礼后,陈樾抬脚就要走,却听叶向高道:“令正心情好转了?”


    陈樾脚落回原地。


    陈樾有些警惕。


    棠袖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看出陈樾的戒备,叶向高好脾气地笑笑:“先前令正不进宫,皇上也不乐意接见我等。这几日肯见,想来是令正进宫,陛下这才展颜。”


    陈樾默了默,道:“首辅客气。”


    心下却想,叶向高看得通透,棠袖对陛下的影响确实非同一般。


    又想他和叶向高在此之前虽然谈不上是政敌,但也着实不是一路人,叶向高对棠袖似乎挺有好感,以致居然能对他说出这样堪称推心置腹的话。


    陈樾更警惕了。


    然后回头就和棠袖说,以后要小心叶向高。


    棠袖道:“怎么?”


    陈樾说当首辅的全一肚子坏水,叶向高指不定憋着坏,否则怎会跟他说那样的话。


    棠袖听了道:“我和叶向高平常也见不到面啊。”


    一个外命妇,一个内阁首辅,面都见不到,再坏也坏不到她跟前。


    陈樾:“那也得小心。”他小气极了,“地位越高的人心越脏,谁知道哪天他就对你下手了。”


    棠袖:“……”


    你背后说人坏话心就不脏了。


    棠袖还能说什么,只能嗯嗯应好。


    陈樾如何看不出棠袖是在敷衍,但她都答应好了,他便放下心,换上飞鱼服进宫去。


    出宫后又来找棠袖,说今日宫里家宴,棠褋出了好一阵风头。


    本来棠袖还嫌他早上才走,这夜里又来,烦人得慌,不过听见棠褋的名字,棠袖还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重视:“小褋出的什么风头?”


    陈樾说:“对,你不知道,是九月时候的事。”


    九月的一天晚上,寿宁公主宣召驸马,因公主府的管家婆与宦官饮酒正酣,驸马未同管家婆通报便去见寿宁公主。


    管家婆对公主驸马同房管得极严,是以发现驸马来了后,管家婆大怒,不顾寿宁公主劝解,乘着酒意将驸马驱逐出公主府。寿宁公主悲忿,次日进宫将事情说与皇贵妃,却不想管家婆已先她一步进宫告状,添油加醋极为难听,于是皇贵妃拒不见寿宁公主,同样进宫上疏的驸马更是被宦官带人围殴得衣冠破坏,血肉狼藉,形状极为凄惨。


    驸马受辱,数日后将冠带挂于长安左门,不知去向。


    又隔了好几日,皇帝才从叶向高上揭、东厂奏报里得知驸马挂冠出走。皇帝谕内阁,说驸马是何等官,擅自离任私自出走,好生狂躁恣肆。又命锦衣卫去寻驸马,革了驸马父亲之职,教习官也被罚俸。


    今日,宫里举行小家宴,由于驸马在被锦衣卫寻到时,于返京途中托病不走,皇帝大怒,下令送驸马去国子监习礼一年,寿宁公主便孤身一人赴宴。皇帝见到寿宁公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仍颇有微词。


    皇帝不高兴,宴间气氛便格外不好,是棠褋出言,在常云升的帮衬下巧妙化解皇帝与公主心结,更让皇帝下达口谕,召驸马进宫赴宴,此事至此便算了了。


    陈樾讲述完,总结道:“依我看,皇上是越发信重你妹妹了。”


    前有能影响皇上的姐姐,后有受皇上信重的妹妹,棠府这一辈的姑娘是真厉害。


    棠袖道:“这是好事。”


    小褋一个人在宫里当女官,如能仰仗皇帝,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更容易些。


    陈樾说是。


    又道:“既是好事,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棠袖刚想说小褋又不在家,怎么庆祝,陈樾已经把手搭上她的腰,搂着她往床边走。


    棠袖打他一下。


    不过到底是任由他拉着她厮混,没把他撵出去。


    这夜过去,便到了万历四十一年。


    二月,不知可是头天晚上睡得太迟,棠袖困得很,睡到临近晌午才醒。然醒来仍觉困顿,洗漱时更是莫名有些干呕,棠袖疑心是不是没睡好,就听流彩小心翼翼道:“小姐。”


    棠袖侧眸。


    “奴婢让人去请大夫来吧?”


    “请大夫来做什么?”


    棠袖说完才反应过来,困顿,干呕,还有最近月信一直没来……


    好像,大概,似乎,是需要请大夫。


    大夫很快就来了。


    不出所料,棠袖确实是怀有身孕,满打满算刚好一个月。


    大夫是早年给棠袖开过治体虚方子的那位,这几年也一直在给棠袖看诊,对棠袖的事还算了解,知道她与江夏侯似仍藕断丝连,孩子想必就是江夏侯的,大夫笑呵呵道了句恭喜。


    然后转向紧张的流彩,边说怀孕头三个月需要特别注意的事项,边收拾东西出去了。


    棠袖坐在床上没动。


    她愣了好一会儿。


    片刻,她抬手轻轻抚上小腹。


    突然她笑了下,随即笑容收敛,她怔怔坐在那儿,一言未发。


    ……


    孩子的到来,棠袖其实还是很惊喜的。


    陈樾也觉得惊喜。


    不过不同的是棠袖喜在她真的和梦里一样有了孩子,陈樾则是喜他和棠袖居然能有孩子。


    他忍不住道:“与我回侯府吧。”


    棠袖道:“不回。”


    陈樾也是被拒绝成习惯了,面不改色道:“那日后孩子生下来,你忍心让孩子没爹?”


    棠袖说:“忍心。”


    “也忍心让别的人当侯府世子?”


    “忍心。”


    侯府世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连他这个侯爷都不稀罕,还能稀罕一个世子之位?


    第58章 早就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句忍心, 让陈樾没话说了。


    他郁闷地垂下眼,整个人由里到外地散发出一股颓然气息,低落极了。


    看他的神情, 棠袖有些好笑。


    她可没说假话, 她是真的不稀罕。


    要真稀罕,她当初就不会向他提出和离,而是用尽一切手段扒着他,再想办法努力怀上身孕, 牢牢占着他和世子之位了。


    忍心的确是忍心,然下一瞬,不知可是因为怀孕真的会影响到女人的各个方面,尤其是想法方面, 以前哪怕棠袖再恼再烦陈樾,也没这么想过的,可偏生此刻她若有所思道:“你意思是说你已经有孩子了?还是说你看上别的女人, 想让别的女人给你生孩子?”


    棠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除夕那夜过后,陈樾可是一次都没来棠府。


    也正常。


    她看他三年就腻了,他看她八年才腻, 已然是非常了不得的耐心了。


    诚然,若他身边当真有了别的女人, 她心里固然会有些不爽,她还没真的不要他呢, 他怎么能先偷跑, 但想想当初她刚和他分开,没几天就跟妹妹一起去看小郎君,五十步和百步,谁也别笑话谁才对。


    棠袖一下就释然了。


    果然还是她更领先一步。


    “你怎么不早说。”


    想通了的棠袖正色道:“早点告诉我, 我也好趁早同你断了,免得回头叫人家知道你还在当情郎,挺着肚子都得闹你。”


    陈樾:“……”


    他倒想看她挺着肚子闹他。


    可惜自从除夕夜过后,可能是冥冥中她知道自己会怀有身孕,她便好像他完成了任务似的,用完就丢,说什么都不许他来棠府,也不许他去别的地方找她,眼下更是同他说话都还要拿着本和孩子相关的书在看,俨然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对他这个孩子爹是半点不在意了。


    ——从他进屋到现在,她几乎一眼都没看他。


    不仅如此,还说出什么别的孩子别的女人的话,陈樾生气倒没生气,他知道她其实是想赶他走,她忙着看书,忙着备产,不想理他。


    陈樾危机感陡生。


    这才一个月,就这么无视他。


    等到后面月份大了,岂不是会更加无视他?


    孩子就比他还重要吗?


    陈樾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的话想说,然最终也只得道:“没有别的孩子,也没有别的女人。”


    棠袖翻过一页。


    嘴上道:“哦。”


    陈樾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想让孩子当世子,那我就把世子之位交由母亲处置了。”


    “哦。”


    棠袖仍埋头在书里,看也不看他:“世子是你江夏侯府的世子,随你。”


    陈樾话虽这么说,实际他根本不打算往瑞安长公主那边提世子的事。


    侯府的一切,他都给棠袖和孩子留着。


    哗啦一声,棠袖又翻过一页。


    看棠袖没像往常那般一目十行走马观花,而是一字字地认真阅读,陈樾再有心和她说话,也不好打扰她看书,他悄然起身,准备去找流彩。


    他和棠袖都是第一次有孩子,没经验,他得问问往后都需要他做些什么。


    出了卧房,没走几步,陈樾脚步忽然顿住。


    他眸底微动。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除夕之前,以及除夕之后,他可以确信他和棠袖之间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不让他找她,她再嫌他也不该是这种嫌法。


    可如果说,棠袖确实早就知道她会有身孕呢?


    她知道他们并非真的不能生,她知道他们会有孩子……


    陈樾想起那个他至今都未知全貌的梦。


    五年前,他第一次向棠袖提起她的那个梦,他猜测她梦里有火,而她,抑或是他,在梦里被火烧死,她被这梦境折磨许久,实在煎熬,便想要离开他。


    彼时棠袖没有否认。


    可假如,可假如。


    假如梦里还有孩子呢?


    陈樾陡的一阵心悸。


    ……


    世子的事是没向瑞安长公主提,但棠袖怀孕的事,还是要告知一声的。


    收到喜讯,瑞安长公主起初还以为是谁拿恶剧消遣她,一面寻思她儿子和儿媳都不该是这样的人,一面抱着点微末的希冀之心反复询问,得到回答说千真万确就是棠袖怀孕了,瑞安长公主登时哈哈笑出声,欢喜得不行。


    若非她理智尚存,问清楚棠袖现在还在棠府里住着,也不愿意回江夏侯府,瑞安长公主真是恨不得立马将整个公主府都搬过去,好方便照顾棠袖。


    搬是没法搬,瑞安长公主让人快去通知驸马,然后自己就上了车,赶紧先去趟棠府。


    到棠府时,正碰上大夫来给棠袖诊脉,瑞安长公主跟在大夫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看大夫诊脉,听大夫说小姐身子很好,一切如常。


    瑞安长公主低声问流彩,一切如常是什么意思。


    可别是大夫其实是说了什么暗语,她没听懂就糟糕了。


    流彩解释道:“小姐之前因为体虚吃过补药,大夫人担心会给小姐和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就让大夫每日都来看诊。”


    因此大夫说一切如常。


    瑞安长公主懂了。


    于是看完棠袖,瑞安长公主转头就进了宫,给太后皇帝报喜,顺便也薅些珍贵药材之类,给儿媳妇调理调理身子。


    棠袖和陈樾成婚多年终于有了孩子,太后皇帝听闻也是大喜,霎时宫中赏赐如流水,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紫禁城驶向棠府,动静之大让整个北京都为之侧目。


    直至听闻是江夏侯夫人有喜,有人惊叹“我就知道不是真的和离”,也有人目光晦涩表示“果然没有和离”。


    皇帝也暗暗赞叹自己的先见之明。


    果然当初直接扣下那封和离书是对的,这不,连本不抱期待的孩子都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好好的,他就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真的过不下去才闹和离。


    不愧是他,牵的红线这么结实。


    这边皇帝让常云升把不知道放哪垫桌脚的和离书找出来,考虑他是就地销毁还是送回给那小夫妻俩,那边太后担心棠袖身边就一个流彩,顾不过来,便命人去挑选诸如太医、产婆、乳母等,一队人全打包送去棠府,不让棠袖和冯镜嫆操心,她直接提前给棠袖备好。


    一队人到了棠府,太医和产婆成功留下,乳母却是没能留。


    棠袖不要乳母。


    远的不说,光朱由校的乳母客氏,以及寿宁公主那位管家婆,前者几乎快要顶替朱由校生母王才人的存在,后者则连堂堂公主都敢造谣,足可见乳母这个身份极轻易就能惹出祸事来。


    按棠袖的性子,与其惹出麻烦后再行补救,不如从源头上直接掐断。


    况且她身边本就有个自己喂养孩子的成功例子,那就是她母亲冯镜嫆,她是冯镜嫆亲自喂养大的,所以她不仅没有乳母,至简居里连个世家小姐跟前最常见的嬷嬷都没有,清一色全是丫鬟,流彩都算其中最年长的了。


    而见乳母被退回来,太后一问,乳母禀告说江夏侯夫人打算自己喂养孩子,太后当即就要说这成何体统,不过转念记起早先冯镜嫆怀棠袖那会儿,冯镜嫆也是几次婉拒了她给安排的乳母,太后无奈摇头,还真是什么样的娘养出什么样的女儿,全一脉相承了。


    心知就算再送别的乳母过去,也还是会被退回来,太后让乳母退下,转而精心挑选了位本就快到时间出宫的女官,恩准其提前出宫,去棠府照顾棠袖一段时间。


    如觉得棠府还不错,日后也可以继续呆在棠府。


    于是继流彩之后,又一名女官站在至简居里。


    “奴婢名唤昭夏。”


    昭夏年龄比流彩小了些,人却很勤快,流彩有心教她,她也聪明,学什么都快,没几日就完全上手,将至简居院里院外皆安排得秩序井然。


    流彩对昭夏很是放心,至简居的事大半都交给她,自己则专心照料小姐。


    这天昭夏叫住流彩,似有话要说。


    流彩问她何事,有话就说,她们至简居不像宫里一样重规矩,昭夏犹豫了下,道:“流彩姐姐,小姐一直,一直这么别具一格吗?”


    别具一格?


    流彩听了就笑了。


    知道昭夏是在宫里养成的习惯作祟,流彩也没问她具体是哪里觉得小姐别具一格,总归她们至简居处处都和宫里不一样,问也是白问。


    便对昭夏道:“我初初跟着小姐时,也觉得处处不对,老想纠正,但小姐毕竟是主子,我一个当下人的哪能真去纠正,久而久之时间长了,我反而觉得小姐这样也很好,怎么活都是活,自己觉得自在就行。”


    顿了顿,又放轻声音道:“反正皇上也没怪罪嘛。”


    原来如此。


    昭夏懂了。


    昭夏回去就调整了自己的伺候方式,好让小姐用她用得更顺心。


    包括宫里皇贵妃听说小姐有孕,特向皇帝求了出宫,来棠府看小姐,乍看整个棠府都在按礼布置,准备迎接皇贵妃,然昭夏清楚得很,不止小姐,其实就连大夫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似乎阖府上下都并不很欢迎皇贵妃的到来。


    这其中怕是又有什么她不清楚的内情。


    不过昭夏只是个下人,她再怎么觉得这样不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怕什么。


    昭夏心想,皇上都没怪罪呢,皇贵妃难道还能越过皇上去?


    难怪她被太后选中的时候,宫里好多人都说羡慕她,现在看看,幸好被太后选中了,不然哪能来到这样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主子。


    这波啊,这波是她赚了。


    第59章 眼神 没有回头。


    皇贵妃出宫, 声势十分浩大,队伍长得几乎望不到头。


    仪仗缓缓行至棠府,皇贵妃透过轿帘, 看着和记忆中全然不一样, 十分陌生的棠府,这才恍惚记起,好像自从进宫后,她就一直没回来过。


    这次回来, 算算竟已有三十多年的光景。


    而今天她回来,也并非是因为想家,而是为了棠袖。


    真是世事无常啊。


    皇贵妃摇头笑了下,起身出轿。


    今日恰逢休沐, 因而除冯镜嫆和棠袖两个有诰命的女眷外,棠东启和辰二爷也领着棠蔚早早在外候着,此刻见得皇贵妃露面, 众人按制行礼,规矩端方寻不出一丝错处。


    皇贵妃本就独得圣宠,又特意向皇帝说明出宫主要是去看棠袖, 皇帝便允皇贵妃可在棠府留宿,第二日再回宫。


    于是走完一应礼仪, 皇贵妃回到昔日闺阁,先换了身舒服的打扮, 方着人去请棠袖。


    棠袖很快就来了。


    落座后, 皇贵妃让都人宦官们退出去,问棠袖:“你是不是要回侯府了?”


    棠袖早猜到皇贵妃会这么问。


    便答:“回什么侯府,一个孩子而已,我难道还养不起吗?”


    皇贵妃噎住。


    莫说一个孩子, 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棠袖也养得起。


    可重点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吗?


    这段时日,宫里宫外皆传连孩子都有了,棠袖与陈樾必然已经复合,或者说两人一直就没有真的分开过,既如此,棠袖为何始终不愿意回江夏侯府?


    没和离,却呆在娘家不回夫家,若非身份摆在那,背后又有一干人撑腰,棠袖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骂。


    是江夏侯府哪里不如棠袖的意吗?


    皇贵妃觉得棠袖心里头怕不是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奈何她虽然是棠袖姑姑,看着棠袖长大,可一旦棠袖不进宫,她身为皇帝后妃等闲不能离开皇宫,顶多派人去问去请,根本没法自己出来见棠袖。


    加之近些年因着棠袖和离的事,她与棠袖着实谈不上亲近,甚而关系渐渐都有些淡了,她就算想和棠袖说点在宫里不便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因她隐约意识到,之前棠袖不肯进宫,大约是因着她的缘故。


    是她在棠袖面前提及王皇贵妃死前之事,惹了棠袖不快,棠袖便不进宫,和她关系也更淡了。


    而此事里还夹着太子和太子妃。


    棠袖与太子妃确实要好,好到甚至能为着太子妃去说动皇帝,亲自带人离京游玩。


    皇贵妃觉得棠袖生气,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情有可原。


    但也正因此,她才觉得棠袖生她的气简直莫名其妙——


    她可是棠袖姑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棠袖为个毫不相干的死人同她置气?


    她还没气棠袖不听她的话,非要跟她对着干,连带冯镜嫆被影响得这几年也开始不向着她,尽管每每进宫还是会去她的翊坤宫坐坐,但总是到不了一时半刻就要走,一点脸面都不给她。


    至于棠府里的其他人,棠东启和辰二爷那两个都是傻的,是愣头青,瑜三爷个废物她更是提都不想提,放眼望去,她竟是空有皇贵妃之名,却根本无人可用。


    而这一切的由头,只是因为她不想让棠袖和离,想让棠袖回江夏侯府。


    想到这,皇贵妃心头怒火更盛。


    ——本来就没和离,她劝棠袖回江夏侯府纵使有着这这那那诸多考虑,说到底她也是为了棠袖好,结果棠袖不仅不领情,反而还意图和她划分界限?真是热脸贴冷屁股,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下一瞬,怒火就熄了。


    皇贵妃听棠袖唤了声:“姑姑。”


    怀孕时间尚浅,从小腹处还不太能看出来,唯有周身气质能瞧得出比起以往的落拓不羁,现下要显得温润平和许多的女子平平一眼扫来,道:“姑姑之前说要找皇上要我的和离书,现在和离书是在姑姑这里吗?”


    皇贵妃听着,一下就冷静了。


    她动动唇,说:“没有。”


    “那看来还是在皇上那儿,”棠袖点点头,“知道了,回头哪天我问问皇上。”


    “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皇上是不是早就给我扔了,”棠袖懒洋洋笑了下,“当初皇上可是第一个不赞成我和离的。”


    皇贵妃更冷静了。


    没错。


    皇上都没勒令棠袖回江夏侯府,她又怎好硬逼着让棠袖回去?


    且就算逼了,也不见得棠袖会听她的话。


    冷静之余,忽然而然的,皇贵妃觉出点微妙来。


    棠袖是早早预料到今日这遭,才会在一开始就带着和离书找皇上?


    皇上说来是棠袖和离路上绕不开的人,可倘若棠袖铁了心的真要和离,纵是皇上插手也绝对拦不住她。偏偏皇上只用一招扣下和离书便拦住了。


    棠袖,她的好侄女,是这么轻易就能拦住的人吗?


    意识到这点,皇贵妃指尖极轻微地颤了颤。


    实在太轻微了,棠袖并未注意到。


    但棠袖还是敏锐地感受到,皇贵妃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了变化。


    棠袖说不出那是什么变化,她只知道她被看得很不舒服,皇贵妃从没这样看过她。


    就在棠袖回忆着她以前可曾见过类似的眼神,就听皇贵妃道:“藏藏。”


    这二字令棠袖心口忽的一麻。


    她想起来了。


    梦里,她在福王的眼中见过无数次。


    棠袖眨了下眼。


    然后抬头,笑着应:“怎么?”


    皇贵妃还在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不可置信的,恐惧的,恼怒的,带着一丝恨意的。


    时至今日已然无人知晓,曾经的皇贵妃,也是一听灾情,立马就拿出积攒许久的五千两银子用于救济,比皇后诸人还要更加忧心灾民。


    也曾在她与朱常洵吵架时温柔制止,笑着拉起她和朱常洵的手,说一家人理应相互扶持,不可因一时矛盾口角而记恨。


    那么,怎么就恨她了呢?


    “没什么,”皇贵妃敛眸,“你还怀着身孕,累了吧,快回去休息。”


    说着让棠袖走,皇贵妃却先起身,朝卧房走。


    棠袖看着皇贵妃的身影。


    她低声道:“姑姑。”


    这是她最后一次唤她。


    而皇贵妃没有回头。


    ……


    这厢没多久,皇贵妃起驾回宫,那厢陈樾从宫里出来,一如既往不回江夏侯府,去棠府陪棠袖。


    陈樾问了流彩,也问过大夫、母亲和岳母,甚至还问了岳父,都说女子怀孕,头三个月最是要紧,情绪上也最是需要关注,因而陈樾甫一进至简居,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棠袖情绪不好。


    知道皇贵妃刚走,陈樾心下有了计较。


    他净了手,接过流彩递来的专门按照棠袖近日喜好制作的樱桃小食,走到棠袖身边坐下,拈起一颗樱桃喂她。待棠袖张嘴吃下了,他才问:“怎么不高兴?”


    棠袖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居然心情差到话都不想说。


    陈樾便又拈起一颗樱桃:“对着我也不高兴吗?”他想了想,“要不打我出出气?”


    说着作势去拿她的手,要往他身上揍。


    棠袖这才道:“没对你不高兴。”继而扭头,“不想吃了。”


    陈樾只好把樱桃塞进自己嘴里。


    嘶。


    看着很红很好吃,实际味道有点怪。


    再嚼几下,还是有点怪。


    看出这份小食似乎不合陈樾口味,棠袖道:“不好吃就吐出来。”


    陈樾说:“没有不好吃。”


    说完咽下去,转手又捏起颗吃进嘴里。


    别说,难怪流彩说棠袖最近每日都要吃,这东西属于越嚼越香的类型,越吃越上瘾。


    陈樾再吃了颗。


    然后又吃了颗。


    眼看陈樾再这么吃下去,她今日份儿的量就要被他消耗光了,棠袖当即也顾不得不高兴了,忙伸手去夺剩下的樱桃,真是的,连点吃的都要跟她抢,她还是孕妇呢。


    以陈樾的本事,哪能叫人从他手里夺东西,但棠袖手一伸过来,他下意识松开,看她把剩余的夺回去,捏起颗送进嘴里,脸上不自觉洋溢出一种幸福之色,他趁热打铁,继续转移她注意力。


    遂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给我看了份战报。”


    “战报?”


    棠袖问着,吃樱桃的动作却没停。


    没办法,连她自己都亲身经历了河南陈自管那起作乱,更不用说大明这些年大大小小各种战事几乎没停过,特别是东北建州努尔哈赤那边,她早习惯又有战报。


    果然,陈樾道:“是东北那边传来的战报。”


    战报说上月,也就是正月,努尔哈赤灭海西女真乌拉部。


    女真共有三大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


    野人女真先不说,建州女真于万历十六年便被努尔哈赤统一,而海西女真在乌拉部覆灭后,仅剩仰仗明廷的叶赫部。


    这般看来,距离努尔哈赤一统海西女真不远了。


    棠袖听完,没再吃樱桃。


    她抬起头。


    “又是努尔哈赤。”她说。


    这几年努尔哈赤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大,海西女真都快成为他囊中之物。而一旦他一统女真三部,接下来目光必然会放在疆域辽阔的大明上,届时就当真是大明的一大威胁。


    以前皇帝无论谁进谏,都未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不知这次乌拉部被灭,可否能让皇上意识到努尔哈赤的野心。


    陈樾说:“意识到了。”


    正是因为从战报里看出努尔哈赤的野心,才会一大早就宣他进宫。


    若非熊廷弼不在京城,皇上多半也会宣熊廷弼,曾巡按辽东的熊廷弼可谓是朝中目前最熟悉建州所在辽东的官员之一。


    说起熊廷弼,陈樾同棠袖道,他摊上事了。


    “什么事?”


    “一桩杖杀案。”


    第60章 宿命 火。


    却说万历三十六年, 熊廷弼到任辽东。在他巡按期间,辽东总兵杜松打了场哈流兔大捷,被以杀款罪弹劾。


    彼时熊廷弼肯定杜松有功, 不想转头明军就遭到报复, 大败,熊廷弼没再包庇杜松,他将此败归咎于杜松杀款,杜松被下狱论处。


    而除杜松外, 熊廷弼还弹劾了诸如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共计四十余人,其中去职者多达十八人。在熊廷弼的整顿治理下,辽东一时风纪大振,于是万历三十九年京察, 因在任上表现出色,劳苦功高,朝廷准备给熊廷弼升官。


    然熊廷弼之所以会巡按辽东, 本就是朝廷党派斗争造成的结果,这次也没例外,经过一番博弈, 熊廷弼最终被调往南京,任提督南直隶学政。


    好巧不巧, 南京正是东林党的地盘。


    这就到得今年,隶属东林党的南畿巡按御史荆养乔上疏弹劾熊廷弼, 称其杀人媚人。


    杀的是芮永缙, 媚的是汤宾尹。


    荆养乔,棠袖听说过名字。汤宾尹也记得,她甚至知道汤宾尹和熊廷弼关系十分要好。只芮永缙不认识。


    便问:“芮永缙是谁?”


    陈樾道:“是宣城的一名生员。”


    生员即俗称的秀才,参加科举, 通过童试者即为生员。


    不过说芮永缙前,得先说说熊廷弼南下督学这两年里与东林党的结怨。


    熊廷弼在南京做提学御史时行法极严,他先是清退许多东林子弟,岁考时更将东林书院创始人顾宪成的长子判为最后一等。接着便是杖杀芮永缙案。


    芮永缙,宣城生员,曾因汤宾尹表叔与人争娶徐家女,却致徐家女投塘自尽一事,不仅联合另一名生员冯应祥将汤宾尹表叔给告了,还请命为徐家女建烈女祠。时人称汤宾尹表叔借了汤宾尹的势,故此事令汤宾尹引以为耻。


    后芮永缙又和冯应祥报了次官,这次仍和汤宾尹有些关联,说是某太平府生员及宣党首领汤宾尹族人等朋淫官宦媳。熊廷弼到任后审理,恰有人向熊廷弼告发芮永缙、冯应祥等收钱闹事、行径恶劣,熊廷弼下令杖责。


    这一杖责,芮永缙没多久就死去。


    芮永缙一死,本就和熊廷弼意见相左的荆养乔当即便认为熊廷弼是在替汤宾尹一雪前耻,遂上疏弹劾,弹劾完还自行去职——此举不可谓不高明,直接将熊廷弼架在了火架上。


    “事情闹得很大,熊廷弼暂且回籍听勘,”陈樾道,“后续就看御史怎么查了。”


    此杖杀案主要是针对熊廷弼。


    像汤宾尹,这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罢免,火再大也烧不到他身上。


    棠袖听完道:“你这么清楚案情,查都不用查,怎么皇上没把案子交给你?”


    陈樾道:“皇上又不知道我清楚案情。”


    棠袖:“你没和皇上说?”


    陈樾:“没说。”他很自然地从棠袖手里捏起粒樱桃,顶着棠袖的注视吃进嘴里,“而且查案要去南京,我不想去。”


    眼下会试将开,天下考生云集北京,正是最为鱼龙混杂之际,他这段时间能每天来陪会儿棠袖都已非常勉强,他根本没空接手新案子,皇帝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让他离京。


    再者他虽然一直都很欣赏熊廷弼没错,但他乃锦衣卫都指挥使,举世皆知的孤臣,他与熊廷弼不是、也不能是一路人,所以他根本犯不着去捞熊廷弼。


    还不如把心思放在会试上,看叶向高的举荐到底能不能成。


    便又和棠袖说,如今朝廷缺官严重,眼看今年会试竟找不到能当主考官的,叶向高举荐方从哲,言官那边正为此事和皇帝争执。


    “争什么?”


    “争方从哲是进礼部还是吏部。”


    方从哲,曾官至国子监司业,因得罪前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辞官赋闲在家多年,幸得叶向高青眼,先后数次举荐他回朝,却皆婉拒。


    然叶向高没放弃,恰逢今年会试缺官,叶向高再次向皇帝举荐方从哲出任礼部右侍郎,兼任会试主考官。皇帝起初不允,后下中旨委任方从哲为吏部左侍郎,辅佐叶向高主持会试。


    由于皇帝旨意与吏部会推结果不合,言官们反对,同皇帝争到现在还没下个定论。


    “等方从哲这事定了,叶向高在内阁就留不久了。”


    陈樾道:“之前叶向高生病,那时他就想隐退,皇上不同意。方从哲之后如能顺利进入内阁,看叶向高这么倚重他,多半会让他接替自己的位置,自己好趁机退下来。”


    正应陈樾言,很快,因皇帝坚持,方从哲奉旨出任吏部左侍郎。


    同时熊廷弼杖杀芮永缙案的后续也出来了,都察院御史调查称熊廷弼并无献媚汤宾尹之嫌,杖责芮永缙也非出于私心,熊廷弼得以清白脱身。


    杖杀案至此了结,熊廷弼却并未复职。


    他像之前的方从哲一样赋闲在家,再不过问朝政。


    陈樾得知后,私下和棠袖感叹了句时也命也,之后再未提过熊廷弼。


    时间来到四月,科举会试结束,过不久就是武举会试。棠袖难得开始过问起棠蔚练功,因为今年会试,棠蔚和瑞安长公主驸马家的陈檖都要参加。


    好在师兄弟两个哪怕之前都中了武举人,也未曾在练功上懈怠,棠蔚更是尤为刻苦,若非辰二爷提醒他,他都快忘了自己下月要成亲了。


    成亲乃人生四大喜之一,饶是棠蔚早早就定下婚约,真到了临近成亲的时候,也不免过于紧张和期待。以致于他给陈檖写帖子时,若非棠袖提醒,他还真忘了让陈檖给他备厚礼。


    棠蔚停笔,想了想,没忍住道:“这事我都忘了,姐姐还记着呢。”


    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姐姐居然还记得当时因为陈檖成亲问他要厚礼,他找姐姐帮忙,结果姐姐只给了他一片金叶子的事。


    嗯,姐姐甚至还把当时的对话复述出来了。


    姐姐记性真是恐怖如斯。


    却听棠袖道:“什么事都能忘,钱的事绝不能忘。”


    棠蔚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姐姐能成为有钱人的原因吗?”又说,“其实我当时也没花多少钱……”


    没花太多钱,他本身就不是很心疼,况且师弟嘛,自己人,当师兄的给师弟花点钱不是很正常,他也就嘴上说说,过后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正努力回忆两年前他都给陈檖送了什么,就听他姐姐重复道:“没花多少钱啊。”


    棠蔚回忆被打断。


    他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姐姐道:“既然没花多少钱,那是不是能把金叶子还我?”


    棠蔚:“……啊?”


    不是,那片金叶子不是送他的吗,送的也要还回去吗?


    “你自己说的,亲兄弟明算账,我跟你是堂姐弟,自然更该明算账。”棠袖毫不留情地道,“你当时可是哭着跟我说你没钱置办厚礼,我看你实在可怜才送你金叶子,结果你现在跟我说其实你有钱。”顿了下,“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装穷骗我钱。”


    棠蔚:“……”


    棠蔚不敢说话。


    他恨不能回到刚才,打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贱。


    这下好,不仅金叶子留不住——他现在都有点想不起来那片金叶子是被他当添头送给陈檖了,还是被他塞哪儿了,抑或是被他拿去送别的人了——他还要被冠以骗子的名头,挨长姐的训。


    准新郎官低着头,蔫得不行。


    训完,棠袖让棠蔚滚,别留这儿碍她的眼,除非他能把那片金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还是没能想起来金叶子下落的棠蔚一脸凝重地滚了。


    这一想就想到成亲那天,棠蔚仍然没能找着那片金叶子。


    尤其看到长姐送的贺礼,各种金银玉器几乎都是按箱装的,随便一箱拎出去,都能换无数片金叶子,棠蔚一时十分羞愧,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姐就是姐姐,怎会真的为着小小一片金叶子同他计较。


    正想着,熟悉的道袍从不远处飘过,棠蔚紧走几步,正要对姐姐道谢,就听姐姐和他父亲道:“棠蔚还欠我一片金叶子没还呢。”


    辰二爷说:“是吗,回头我催催他。”


    棠蔚:“……”


    不是,姐姐,你还真为着片金叶子同弟弟计较!


    过后棠蔚被辰二爷催促,如何冥思苦想、翻箱倒柜找金叶子不提,六月,朝中出了件大事,令棠袖再无暇顾及棠蔚。


    事情起因是锦衣卫百户王曰乾上疏,奏称孔学与皇贵妃内侍等人用巫术诅咒太子、太后和皇帝,意在拥立福王。


    棠袖还没想明白明明是王曰乾跟孔学相讦,怎么突然扯到皇贵妃和福王身上,就得知王曰乾案已传到叶向高耳中。棠袖没再多想,找上棠东启,张口就问:“跟你有关吗?”


    那天皇贵妃来棠府,回宫前与棠东启在书房呆了很久。


    棠东启愣了下,连忙摇头。


    憋了会儿又说:“跟皇贵妃应当也、也没关系。”


    棠袖说:“是吗。”


    棠袖不太信。


    看棠东启一脸小心,棠袖叹气,她就知道。


    考虑到不论真相如何,她都得避嫌,棠袖索性也不在棠府呆着了,领着流彩和昭夏就去了江夏侯府。


    棠袖的到来令江夏侯府上下十分欣喜。


    但见夫人脸色不好,江夏侯府的丫鬟仆从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猜测兴许是因为侯爷不在,便悄悄让门仆去锦衣卫通知侯爷。


    门仆很快回来,却是一个人回来的。好在门仆有带话,侯爷说夜里就回,让他们先好生照顾夫人。


    丫鬟仆从们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力求让夫人觉得在侯府住比住棠府好。


    待听流彩说夫人不想睡卧房,让去把希言苑靠墙的那栋小楼打扫一番,夫人今晚想在小楼里睡,丫鬟仆从们忙迅速又仔细地将小楼打扫干净,送夫人进了小楼。


    棠袖今日本就为着王曰乾案费了不少心神,又从棠府赶来江夏侯府的这一路坐车坐得身子不怎么舒服,进了小楼就睡下了。流彩和昭夏在旁边守了会儿,见棠袖睡得沉,知道短时间内应当是不会醒了,两人放下床帐,悄无声息退出房间,去整理从棠府带过来的东西。


    夜渐渐深了。


    忽然,棠袖自梦中惊醒。


    睁开眼,眼前明亮非常,光芒灼灼,刺得棠袖眼睛生疼。


    随之响起的是从外传入的拍打声,以及流彩昭夏模糊不清的喊声。


    “小姐?小姐!小姐快醒醒,走水了!”


    走水了。


    原来是这个时候……


    棠袖陡的心惊肉跳起来。


    她楞怔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


    仿佛有种……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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