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袖闻言一惊。
这是发现她跟陈樾厮混了?
下一瞬, 心中却暗道果然。
先前那次她娘肯定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次估摸着也猜到或者说撞见,譬如她跟陈樾看烟花坐的那个地方, 棠府里只消一抬头就能望得到, 否则她娘不会这么笃定地问她。
棠袖定定神,正要开口,就听冯镜嫆继续道:“你和离书还在皇上那儿扣着呢,名不正言不顺, 别那么大动静。”
“嗯……嗯?”
这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棠袖及时咽下承认的话,试探地问:“母亲的意思是……”
冯镜嫆睨她一眼。
“意思是叫你悠着点儿,万一弄出孩子来就不好了。”
棠袖有点震撼。
她娘连孩子都想到了。
原来她娘以前只是嘴上不说,实际心里还是挺想要抱外孙的吗?
便顺着继续试探:“孩子怎么不好了?那可是你外孙。”
冯镜嫆不咸不淡道:“什么外孙, 去父留子的野外孙吗?”
“……”
好一句振聋发聩的去父留子。
棠袖懂了。
这是知道她找了人,但不知道她找的人是谁。
她娘完全没往陈樾身上想。
棠袖不禁深思,陈樾对外的形象是有多正经啊, 她娘都能想到孩子了,却愣是没想到所谓的孩子爹很有可能是陈樾。
这叫什么,灯下黑?
“总之别惹太大乱子, ”冯镜嫆最后道,“真闹得颜面上不好看, 我也不好给你擦屁股。”
话糙理不糙。
毕竟没法过明面,陈樾就只能是个没名没分的野男人。
野男人搁哪都不好看。
棠袖再说不出什么, 乖巧应好。
经此一事, 晚点陈樾来棠府,远远望见他常翻的那面墙下居然有人。
走近了,墙下提着灯笼的流彩屈膝行礼。
“侯爷,请随奴婢来。”
陈樾没作声, 抬脚跟上。
两人三拐四拐,忽而路过座僻静院子,忽而又经过片幽谧竹林,越走越深,越走越偏。换别人这么走早迷失方向,然熟悉棠府整体构造的陈樾却还能分辨得出他仍在朝棠袖的至简居前进,只是走的不是平常那几条路罢了。
再绕过一处假山,至简居已近在眼前。
流彩推门,止步,灯笼递向陈樾。
“侯爷请。”
这还是自打棠袖搬回棠府后,陈樾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从至简居的大门进去。
进去就见屋里桌上已经摆好盘碟碗筷,铜锅中红汤沸腾,咕嘟咕嘟满屋子都是辛香酸辣的味道。
是他和棠袖昨天弄的那个番椒锅。还有半边以番柿为主的。
陈樾多看了眼番柿锅。
也不知棠袖打哪弄来的这么多番柿,现下这季节便是宫里想吃都不一定能吃得到。
再看棠袖,她似乎也刚从外面拜完年回来,正在梳妆台前对镜绾发。陈樾放下灯笼上前,拿起簪子就着她挽发的手一勾一挑,满头乌发绾好,棠袖从镜子里看他。
“路上没碰着人吧?”她问。
陈樾说:“没有。”
棠袖点点头:“先吃饭吧,再煮汤底就化了。”
两人净手落座。
由于流彩只负责带路,其他人弄好锅子后也被棠袖放了假,跑别的院里打马吊叶子戏去了,偌大至简居安安静静,连个布菜的小丫鬟都没有。
好在锦衣卫指挥使能担此重任。
棠袖撑着下巴看陈樾往锅里下肉下菜,并很熟练地按照她的口味给她调了碗蘸酱。
真贤惠。
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张嘴等吃就行了。
想想自己不能太落后于人,棠袖便也给陈樾调了蘸料,又把一旁温着的牛乳酥酪盛了两盏端过来,方便待会儿解辣。
主要是给陈樾解。
她现在吃番椒已经很厉害了。
这时番椒锅里的羊羔肉熟了,陈樾捞起满满一勺盛进棠袖碗里,先行开口。
他道:“刚才流彩带我绕了好多路。”
棠袖嗯了声。
陈樾问:“是我被发现了吗?”
倘若发现,那此人必须满足最重要的一点,即在某方面上能管得住棠袖,否则那么多将消息压下去的方法,棠袖不会选个最麻烦的绕路。
能符合这点的人……
“我娘发现了。”
棠袖把白天冯镜嫆的话言简意赅地一说,陈樾懂了,他确实是被发现了,但也没被发现。
他就说他每次来都有注意,不可能突然出这么大的纰漏他还不自知。
不过冯镜嫆如此敏锐,倒有点出乎陈樾意料。难怪当时棠袖死活不肯让他再来找她,他还以为已经瞒过岳母了。
陈樾再问:“可绕这么多路,不是更容易被发现吗?”
原本只需要翻两面墙、走两条小径,现下墙还是只那么两面,小径却多出许多。
走的路越多,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棠袖不该犯这么简单的错误才对。
“这就叫反其道而行之。”
陈樾抬头看棠袖,就见她老神在在,一副已经拿捏住她娘的心思,十分稳操胜券的样子:“路绕得越多,说明我越谨慎,娘知道我这么谨慎,肯定不会再加以关注了。”
陈樾:“……”
合着岳母的话,她只打算遵从表面意思。
想来岳母也清楚她秉性,才会只叫她悠着点儿,而非让她立即跟不知名的男人断了。
再结合白天岳母刚敲打完,这晚上她就让流彩专门给他带路,陈樾想着想着,没忍住笑了。
她还说他会钻空子,明明她自己也不遑多让。
便又问:“如果还是会关注呢?”
棠袖:“那就到时再说。”她心神已经完全沉进食物里,鲜嫩肥美的羊羔肉在番椒锅里滚过一遭,裹上特制的蘸酱,香香辣辣简直绝了,“我可是我娘的心肝宝贝,我娘还能把我打一顿不成?”
说完埋头开始奋斗。
刚奋斗完,碗里又多出一大堆。这次是下在番柿锅的,是和番椒截然不同的酸爽风味。
棠袖吃得很开心。
昨晚他们误打误撞弄出番椒锅时她就觉得好吃,果然用番柿做锅底也好吃。
她真是个天才。
吃完熄火,棠袖捧着最后半盏牛乳酥酪,边慢吞吞地喝,边跟陈樾说话。
“路你都记住了吗?”
陈樾说:“没记住。”
棠袖不信。
众所周知锦衣卫没什么好名声,但也同样众所周知,锦衣卫有个政敌都无可否认的优点,那就是记性好。
莫说流彩已经带着陈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了,就是没走,他也照样能在脑子里模拟出棠府里所有的路径。
“不如你带我再走几遍,多走几遍我说不定就能记住了,”陈樾哄棠袖,“你要是不带,我不保证下次来不会被人看到。”
这话本是随口打趣。
孰料棠袖听完,放下没喝完的酥酪沉吟,好似真有要亲自带他走一趟的打算,陈樾忙表示这大晚上的还是呆在暖烘烘的屋里比较好,外面又黑又冷还化雪,别吹冷风受凉了。
棠袖瞥他。
“所以路你记住了?”
“记住了。”陈樾端起酥酪喂她,生怕她真出去,回头生病了心疼难受的还是他,“我就是记不住宫里的路,也绝对记得住夫人家里的路。”
棠袖咬住勺子,懒得接他腔。
陈樾又是好一顿哄,总算哄得棠袖松口,准他今夜留宿。
只这留宿也没能做什么,今天一整天下来又是朝贺又是拜年,棠袖早累得不行,洗漱完上床就睡了,陈樾连个清水吻都没讨到。
指挥使看着怀中老婆的睡颜暗忖。
他若不努力,回头是不是连暖床的机会也要丢了?
指挥使不免神色肃重。
一夜无话。
过后棠袖疑似又找野男人的消息传到了冯镜嫆耳里。
不得不说棠袖确实猜中冯镜嫆的想法,明知棠袖在钻空子,但看这次她有让那野男人绕远路,行事还算小心,冯镜嫆无奈摇摇头,果然没再拿此事说她。
成功逃过一劫的棠袖此后更小心了。
除去一早就知情的流彩,坚决没再叫第二个人知道野男人身份。
另一边,去了公主府,准备陪一家子继续拜年的陈樾被瑞安长公主拉到一旁,后者悄声问他有没有给棠府送年礼。
陈樾说:“送了。”
瑞安长公主道:“亲家什么反应啊?”儿子儿媳和离这么久也仍有眼睛在盯着,瑞安长公主不便跟棠府多来往,只能从别人那儿打听,或者从陈樾陈檖兄弟俩这儿问,“有给你回礼吗?”
陈樾说回了。
不等瑞安长公主追问,陈樾想起什么,道:“陈檖最近是不是要说亲?”
瑞安长公主说是。
鉴于之前陈樾险些讨不到老婆的惨烈教训,这次瑞安长公主早早做好准备,只等这几天拜完年,就要带陈檖去约好的地方相看。
——话说回来,陈樾怎么突然关心起陈檖的亲事了?
他平时不是只关心陈檖的作业吗?
瑞安长公主正疑惑,就听陈樾道:“母亲可以试试给棠袖发帖子,就说陈檖要相看,请她帮忙指点指点陈檖。”
瑞安长公主一愣。
“这理由是不是太牵强了点……棠袖能信吗?”
“能。”
陈樾想的很简单,他和棠袖目前的关系对内对外都不好明说,与其母亲想方设法地到处打听棠袖态度,不如让她亲自试探。
耳闻不如目见,料想此番见过,母亲往后不会再时时替他烦忧了。
瑞安长公主半信半疑地给棠袖发帖子。
为表郑重,帖子还是她亲手写的。
原以为棠袖就算不拒绝,也会找点什么托辞,孰料帖子刚送出门不久,仆从就回来复命,言道棠袖想都没想就接下了。
还真应了。
瑞安长公主又惊又喜。
平心而论,瑞安长公主觉得她跟棠袖一直处得挺不错的,她向来很中意棠袖这个儿媳,想来棠袖对她这个婆婆大约也没什么意见吧?
她们婆媳关系可比陈樾的夫妻关系稳固。
“记得好好打扮,”瑞安长公主没忘嘱咐陈檖,“你的婚姻大事,你兄长的大事,就全看你表现得怎么样了。”
陈檖慎重点头。
他懂。
他的幸福,还有兄长的幸福,全握在嫂子手上!
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相看这天,陈檖不仅从头到脚都精心拾掇,整个人愈发显得彬彬有礼,还不论车上车下都侍奉瑞安长公主侍奉得宫女都插不进手,瞧着不像练家子,反倒像个儒生。
至少棠袖看他这般光鲜亮丽,觉得今天的相看多半稳了。
瑞安长公主看着棠袖,也觉得稳了。
瑞安长公主相信,经过今天这遭,她与棠袖的婆媳关系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四舍五入就是促进棠袖与陈樾和好了!
今天的瑞安长公主也有在帮儿子挽回婚姻出一份力呢。
第42章 明白 快马。
像陈檖是长公主庶子, 身份上天然区别于嫡子,又陈檖自知天分不行,没什么太大志向, 想着日后进了锦衣卫在兄长的庇佑下当个普普通通小旗官就行, 因此陈檖说亲,行情算不上多好,却也算不得差。
就说眼下与他相看的这位,虽只是在正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家中寄居的表姑娘, 但也是正经嫡女,读过书学过琴,陈檖隔着屏风都觉得表姑娘好像挺文静的。
他看了一眼,停停又看了一眼。
接着没再看了, 因为表姑娘已然用帕子遮住脸,与丫鬟转到屏风另一侧去了。
看不见了。
陈檖有点怅然。
却见棠袖眼风一扫,陈檖反应过来, 忙装作喝茶一样地收回目光,没在指挥佥事夫人面前太过失态。
然而他这点道行岂能瞒过在场众人的眼睛,当下两边俱都明了, 陈檖应当是相中了,这时陪着表姑娘的那个丫鬟从屏风后过来, 附耳同指挥佥事夫人一说,指挥佥事夫人微微点头, 看向陈檖的眼里隐有满意之色, 于是彻底明了,表姑娘也同意了。
双方皆大欢喜。
瑞安长公主不动声色地吁口气。
天杀的,怎么感觉比当年她选驸马时还紧张。
嫡母不好当,公主嫡母更不好当。
瑞安长公主悄悄擦把手心汗, 扬起笑容回答指挥佥事夫人的问题。
“对,这孩子日日练功,再等等就准备考武举……”
因陈檖要参加两年后的武举童试,加之表姑娘过不久也要及笄,瑞安长公主和指挥佥事夫人一商量,又向棠袖征求建议,顺带还听从棠袖的意思问了两个孩子的想法,直问得陈檖维持不住礼数,支支吾吾埋头狂喝茶,负责替表姑娘传话的丫鬟也含蓄地转达一切夫人做主,最后当场说定武举前完婚,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眼看再谈下去都要开始选吉日了,瑞安长公主心下大定,没出波折可真是太好了,这表姑娘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优的人选。
尤其两个孩子还能互相看中,就更是天作之合。
瑞安长公主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当得非常省心,瞧她前儿媳和准儿媳都是头一次见面就……
等等。
瑞安长公主笑容微敛。
前。
……她明明半点都不省心。
瞄眼旁边正在吃茶点的前儿媳,瑞安长公主只坚持半息,就熟练地安慰自己,前就前了,好歹她还能把人请过来,相处时也没因为陈樾的关系变得尴尬,她这个婆婆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安慰完没忍住又瞄了眼,这次瞄到棠袖面前那一小碟果馅雪花糕快吃完了,瑞安长公主没说话,对身后宫女示意了下,宫女会意地离开,去吩咐再上一碟。注意到这一幕,指挥佥事夫人不禁暗忖这门亲事真是好,公主身份是尊贵了些,可长公主本身却是个会疼人的。
连对前儿媳都能如此,想来等表姑娘嫁过去,待遇也不会差到哪去。
彼此都觉得对方好的双方接下来谈得更加顺利,甚至陈檖借棠袖的手悄悄给表姑娘送了盘点心,省得表姑娘一个人在那干坐着无聊,指挥佥事夫人知道后也只想这孩子兴许受了长公主影响,也是个会疼人的。
指挥佥事夫人越看陈檖越满意。
满意到原先还打算一起吃饭,好叫两个孩子培养培养感情,这下却是不必了,指挥佥事夫人很快带表姑娘告辞,既已谈妥,她们得回去准备准备。
瑞安长公主没留她们,亲自送出门。
回来见棠袖放下茶盅,手中羽扇合拢,也作势要告辞,瑞安长公主忙道:“快晌午了,吃个饭再走吧?”
说话间,瑞安长公主掌心又出了汗。
她如何不知怎么刚才指挥佥事夫人走时她没开口,偏现在棠袖要走她开口留人了会不会显得太突兀,可她总不好当着准亲家的面帮陈樾追妻吧,一帮她肯定要说陈樾坏话,这在外头多多少少还是要给陈樾留点面子的。
虽说陈樾在外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错的面子……
正想着,就见棠袖看了眼窗外天色,而后重新打开羽扇。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瑞安长公主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骤然落回原位。
就说她和棠袖的婆媳关系稳固,这不,跟陈樾一比简直高下立判。
陈樾个没用的东西!
连追媳妇都要她这个当娘的舍下脸帮忙!
瑞安长公主腹诽着,问棠袖想吃什么,随便点。
棠袖以前没少来这家酒楼,闻言没跟瑞安长公主客气,点了好几道招牌菜。瑞安长公主再添两样,底下人便忙活去了,瑞安长公主趁空跟棠袖说话。
她先是慰问冯筑的身体状况,接着问棠东启和冯镜嫆——完全忽视前几天才在宫里的正旦朝贺跟冯镜嫆见过——末了又问棠蔚棠褋两个小辈,如此拐弯抹角一大圈,终于扯到棠袖身上。
瑞安长公主试探地道:“陈樾托我还你个东西。”
棠袖立即就想起来,是之前的那一百两。
棠袖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陈樾真是不害臊,明明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小情趣,怎么叫长辈也知道了。
便说:“他还好意思托您带东西呢?”
没听出棠袖这是接受还是拒绝,总之听出棠袖没生气,瑞安长公主道:“可不是,我都替他脸红得慌。我说不想带,他非说他欠太久,不还心里不舒坦……”
瑞安长公主边说边观察。
这一观察,刚品出棠袖好像不是很想收,就听棠袖道:“辛苦殿下。回头我说说他,这种小事以后无需再劳烦殿下。”
瑞安长公主一愣。
回头?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陈樾果然有背地里和棠袖联系过?
瑞安长公主想追问,就见棠袖接过宫女呈上的锦袋,转手交给流彩收着。
瑞安长公主道:“不打开看看?”
棠袖摇摇羽扇,看了瑞安长公主一眼。
这一眼很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意。
说的话也是。
“不用。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瑞安长公主忍了忍,忍住了,只心中暗喜。
她就知道!
陈樾怎么可能真的蠢到媳妇都追不好!
瑞安长公主很是高兴,今天这趟没白来,她大概明白陈樾让她请棠袖的用意了。
旁听的陈檖也很高兴。
两件大事,一次性全给办妥了。
吃过饭,陈檖高高兴兴地送棠袖上马车。
看他乐呵得连仅剩的那点练家子的气质都没了,活脱脱一个六尺大憨憨,棠袖秉着长嫂的职责对他道:“成家立业,以后就是成家的人了,为人做事要更稳重,记住了?”
“记住了,”陈檖连连点头,“嫂嫂的话我哪句不铭记于心。”
为表明自己真的有听嫂子的话,回府路上陈檖也有很认真地侍奉瑞安长公主,包括进府后见陈樾在跟驸马爹喝茶,他恭恭敬敬地上前为兄长和父亲斟茶,直让驸马频频侧目,这小子转性了,怎么突然这么……
还没想出合适的词,就听陈樾道:“你脑子被门撞了?”
驸马恍然。
对,平时陈檖见着陈樾,哪次不是耗子碰着猫一样立马找借口溜走,生怕陈樾给他加作业,谈何这般亲亲热热好像一点都不怕陈樾似的。
陈檖直起身,摸摸脑袋惊奇道:“兄长好生厉害,这么快就知道我刚才撞到门了。”
因为太过激动,方才经过大门时他不小心撞到门框,现在摸着有点鼓,可能是肿了。
看陈檖咧着嘴眉开眼笑,一副欢喜极了感受不到疼的傻样,陈樾无语,不欲再作理会。
他不说话,陈檖却一堆话要同他说。
“兄长你听我说,今儿我在嫂嫂面前表现得可好了……”
这边陈檖乐呵呵地跟陈樾邀功,那边得知陈檖在棠袖的帮助下相看成功,韵夫人不由让棠袖也带棠褋再出去相看相看。
刚好乘着年节,人多,空闲也多,况且过去这么久,小褋应该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吧,再拖下去,好郎君都要被别家姑娘挑完了。
谁知韵夫人话刚出口,棠褋就猛地摇头。
韵夫人立即看向她:“怎么了?”韵夫人有点担忧,“还是害怕吗?”
“……不是害怕,”棠褋心下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棠褋最后也没说出来。
有些话,她能和长姐说,却不能和母亲说。
她低下头,指尖捏着帕子,柔软布料皱成一团。
看女儿这般模样,韵夫人无声叹气。
罢了,不想去就不去吧,好歹离及笄还有一两年,真等到那个时候再谈婚论嫁也不算太迟。
不止韵夫人为棠褋的事默默发愁,宫里也在为瑞王的婚事犯愁。
瑞王乃皇帝第五子,由周端妃所出,和太子等人一样,一直不怎么受皇帝重视。
而今皇帝虽下诏为瑞王选妃,然国库根本没多余的钱给瑞王办婚礼。
皇帝手里倒是还有点闲钱,但皇帝抠门,不肯动用小金库,礼部三番两次地进言都没能劝动皇帝,瑞王的婚事只能不尴不尬地拖着。好在瑞王信佛,并不好女色,任礼部如何皇帝不急太监急,瑞王也优哉游哉的,浑然要选妃的人不是他。
瑞王的婚事暂且不急,皇七女的婚事却拖不得了。
正月十八,皇帝敕礼部,册封皇七女为寿宁公主,定于四月完婚。
册封仪式后不久,冯筑离京,棠袖和冯镜嫆一起送行。
送完准备回城,忽听极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棠袖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冯镜嫆眼疾手快拉了一把。
棠袖趔趄着扑进冯镜嫆怀里。
待站稳转头,一骑快马正从身后飞驰而过。
看距离,若非冯镜嫆刚拉的那一把,棠袖恐怕要被这快马擦到。
也不知这快马主人是有多要紧的事,明明险些冲撞到人,却只匆匆回身做个赔礼的手势,就速度不减地继续朝城门赶。
冯镜嫆皱着眉问棠袖:“没事吧?”
棠袖说:“没事。”
“好像是要进宫的,”冯镜嫆眯着眼看那快马,就见那快马主人连排队等候都没有,直接摸出块牌子一样的东西,守卫城门的士兵只一眼就立即放行,“回头打听打听,看是谁家的人,差一点就出事了。”
冯镜嫆说完,扭头吩咐青黛去办,棠袖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左右她又没受伤,也没受惊。
是以晚些时候见陈樾翻窗进来,棠袖还有点讶然,假期结束,锦衣卫正忙,他怎么突然抽空过来了?
陈樾甫一到她跟前,就上手扒她衣服。
还没离开的流彩望见这一幕,淡定地掩上门,接下来就不关她这个侍女的事了。
第43章 奏疏 带走。
“干吗呀。”
一来就动手动脚, 棠袖不免拍了下陈樾胳膊:“又开始当登徒子了?”
陈樾没说话。
二月即将结束,然北京还是非常冷,棠袖卧房里地炕烧着红萝炭燃着, 就这她中衣外面还得罩件夹棉的薄道袍。此刻这层道袍被陈樾三两下扒掉, 他手隔着中衣摸她。
棠袖挑眉。
这人……
她站着没动,任由他摸。
摸出她全须全尾,从头到脚都好好的,陈樾松口气, 不是谎报,她确实没受伤。
棠袖垂眼瞟他:“好了?”
“好了。”
陈樾直起身,把道袍给她穿回去,随后才同她说白天在城门口险些撞到她的那骑快马是熊廷弼的手下, 进京来送奏疏的。
棠袖听了道:“熊廷弼不是还在辽东?”
“嗯。他每月都会派人送奏疏。”
此次奏疏,皇帝收到后给陈樾看了,内容正是先前颇受皇帝重视的辽东弃地案。
奏疏上说, 已查明从清河堡到鸦鹘关沿边失地七十里,孤山新堡失地八十里,宽奠、大奠、永奠、长奠、新奠等五堡失地三百里, 遭辽东巡抚赵楫和辽东总兵李成梁强制内迁的军民共计六万四千余。末了言赵楫和李成梁罪可至死,二人麾下官员亦要处置。
此疏皇帝留中不发。
陈樾道:“留中不发, 圣上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赵楫和李成梁死不了。
尤其李成梁,皇帝不想让他死。
与之前的高淮案不同, 高淮乃皇帝亲自任命派遣的矿税监, 即高淮背后的靠山是皇帝,皇帝自己不愿意下力气保高淮,朝堂内外自然无人肯为高淮发声。
弃地案的李成梁则出身将门世家,同时李成梁的儿子孙子都重兵在握, 犹有实权,皇帝轻易不会动他。
不过出于弃地案发时兵科都给事中宋一韩的弹劾,劾状中不仅揭露李成梁弃地内迁一事,更言辞辛辣地指出李成梁与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情同父子,斥其妄意朝鲜、以图世守,李成梁不得不解职听勘,由杜松接任辽东总兵。
而去年,也就是万历三十六年岁末,杜松在一个名叫哈流兔的地方和蒙古朵颜拱兔部交战,打了场胜仗。
按说辽东军事颓废,积弱已久,这本该是次难得的大捷,杜松志得意满地向朝廷邀赏,孰料刚翻过年,宁前道副使马拯忽然称拱兔部此前已受大明招抚归顺,与大明有款约,此次征剿恐会令拱兔部展开报复。
马拯指责杜松的哈流兔大捷实为杀款。
身为辽东巡按御史的熊廷弼何尝不知杜松杀款背后隐匿的危险?
奈何这场久违的胜仗让各军都备受鼓舞,士气大震,兼之考虑到辽东武备、京师局势等种种方面的因素,最终熊廷弼表态肯定杜松有功,朝廷理应奖赏杜松。
“熊廷弼走了步臭棋。”
陈樾评价:“这事可不好解决。”
诚如陈樾所说,三月,拱兔部发起报复,以五千骑攻陷大胜堡,深入小凌河肆意焚掠,又于山口重创前来支援的游击将军,明军大败,死千余人。
至于杜松,小凌河附近有条大凌河,他明明驻扎在此,却不敢救。
宋一韩不由再次上疏弹劾杜松,言先前哈流兔大捷时就该以杀款罪处置杜松,却没有处置,以致出了大胜堡之败绩,此战败因主在杜松,杜松必须得被定罪。
同样是三月,李成梁以宽奠六堡疆土勘报完毕为由,上奏请求矜察功罪。
相较于对熊廷弼奏疏的留中不发,李成梁的这份皇帝却下发。果然之后朝堂上对李成梁的弹劾渐渐少了,目光更多投在熊廷弼的身上。
弃地案到此暂告一段落。
时间来到四月十三,正值立夏,难得的不冷不热的宜人时节,皇帝第七女,即新册封的寿宁公主的婚礼开始了。
作为皇帝膝下唯二还在的公主之一,同时也是皇贵妃幼女,寿宁公主向来备受宠爱。今日她出嫁,不但嫁妆格外丰厚,皇帝更下诏让她往后每五天都要进一趟宫看望父母,这份恩宠属实是另一位荣昌公主羡慕不来的。
好在荣昌公主年长些,闻得这道旨意,也只对旁边的福王妃感慨了句父皇真是把寿宁当眼珠子一样疼,别的便没多说。
荣昌公主乃皇后所出,与寿宁公主虽谈不上不和,但也没好到哪去,与寿宁公主亲嫂子福王妃的关系亦是仅堪堪维持在表面。万一说了什么不太恰当的话叫福王妃听见,福王妃再转告给皇贵妃,皇贵妃估计又要到皇后面前拐弯抹角地告状。
她出宫多年,早远离那些后宫争斗,等闲能不牵扯还是不牵扯。
荣昌公主如此谨慎,福王妃没说什么,只回以浅浅一笑:“殿下说得是。”
荣昌公主也笑笑,不再多提。
她看向另一旁。
那里坐着的是瑞安长公主。
此时寿宁公主正于驸马家里行谒祠堂仪,还没来公主府行合卺礼,能进公主府的命妇无不都是身份尊贵的。包括皇贵妃娘家的女眷们也来了,如棠袖,她本和冯镜嫆韵夫人棠褋坐一起,不过瑞安长公主唤她,她便换到瑞安长公主那儿,不管姿态还是气度俱都十分大方自然,倒显得周围好奇瑞安长公主为什么喊她,却又不好叫棠袖发现她们在看她,便只得假装喝茶说话的命妇有些做作了。
荣昌公主不免也多看了几眼棠袖。
按说棠袖打小就频繁出入宫廷,算是与皇子公主们一起长大,荣昌公主和棠袖应当也是玩伴的,然棠袖额外还有着福王表妹的身份,天然隶属皇贵妃派系,这就导致荣昌公主和棠袖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即便后面棠袖嫁给陈樾,成了荣昌公主的表弟媳,二人碰面也只点个头见个礼,再多的便没了。
如此,更不用提再后面棠袖和离,二人之间靠着陈樾才有的那一丁点儿维系彻底作不得数。
因而同样对棠袖有些好奇的荣昌公主只能和周围人一样远远看着,暗自在心里揣测瑞安长公主拉棠袖的手,是不是说明哪怕不是婆媳,长公主也还是很喜欢棠袖?
再看长公主似乎觉得棠袖打扮太素,配饰太少,便脱下自己腕上的一只玉镯子,借着棠袖手正被她拉着,很自然地给棠袖戴上了,荣昌公主暗道这岂止是喜欢,这分明是认定棠袖,长公主不可能有棠袖之外的新儿媳了。
当着外人的面,瑞安长公主都能如此昭示对棠袖的珍视——
陈樾呢?
据闻这一年来,陈樾始终没放弃和棠袖复合的打算,棠袖的诰命也一直没被收回,这岂非表明两人未来某天很有可能会复合?
倘若两人真的复合……
荣昌公主不动声色地瞄眼福王妃。
果然福王妃也在有意无意地盯着棠袖。
虽不明显,但那神情绝算不上好。
荣昌公主心里门儿清,和意图拉拢陈樾,故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对棠袖很是重视的皇贵妃不同,这位福王妃可一直看棠袖不顺眼。
据闻是因为福王和棠袖不对付,福王妃就也跟着和棠袖不对付。还有好像是因为皇贵妃太过重视棠袖,教福王妃觉得自己才是正经儿媳,结果皇贵妃居然偏心棠袖,让个区区娘家侄女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宠爱,遂更加和棠袖不对付。
荣昌公主心道,是个眼皮子浅的。
不提陈樾,宫里宫外多少人想笼络棠袖,不惜倾家荡产也想跟棠袖交好,偏福王跟福王妃视棠袖如洪水猛兽,明明按亲缘来说,他们夫妻二人才是最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这么想想,福王心机手段好似也并不如何。
忽听喧闹声从外传入,寿宁公主和新驸马到了。
公主府顿时变得分外忙碌,都人太监们在女官的指挥下穿梭不断,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这一幕在命妇们看来稀松平常,宫里派给公主府的哪个办事不利索,唯棠褋注视着那几名女官,竟不自觉慢慢呆住,好像女官们的行径举止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她眸光微微闪烁,隐有异彩。
幸好她的位置不显眼,旁边韵夫人也正和冯镜嫆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女儿眼神。
还是从瑞安长公主那边回来的棠袖见棠褋一双眼直愣愣的,明显在发呆,棠袖拿扇子往她眼前一晃,她才蓦地回神:“姐姐。”
“看什么呢,”棠袖问,“这么认真。”
这话一说,棠褋下意识又看了看那几名女官。
棠袖顺着望过去,大致明白了,棠褋平常见到的女官多为她手下的流彩和她母亲身边的青黛,没出阁的小姑娘鲜少会见这么多女官齐聚一堂,这回碰着,可不就心神被吸引住。
不过到底是被女官的什么给吸引,这就不好说了。
重新看棠褋,果见她低着头,纤细手指扯着衣裳下摆的流苏绕啊绕的,少女心事纤细敏感,十足斐然。
这时,合卺礼结束,寿宁公主和驸马于新房内各有馔案,外面的命妇们也开始享用皇帝赐下的宴赏。
今天乃皇家大喜之日,又此间没有男人,相熟的命妇们不由都放开来,琼浆玉液被都人们流水般接连奉上。一番推杯换盏后,酒量不太好的被扶下去休息,也有留在原地没动,以扇撑额,眯着眼醺醺然地看其余人继续吃酒。
“姐姐,是不是醉了?”
发觉棠袖两颊飞红,眼神迷离,滴酒未沾的棠褋小声问:“要不要去歇歇?”
棠袖没说话。
数息过后,方见她搁在案上的手懒洋洋一摆。
这是喝的有点多,但还没到醉的意思。
“真的不用吗?”
棠褋犹疑地看长姐半睁半闭的眼睛,思索了下,一边让宫女去端碗醒酒汤,一边往棠袖身畔挪,紧张地守着,生怕谁想趁醉酒把她家长姐带走图谋不轨。
孰料还没守到醒酒汤,就听扑棱棱的一声。
这声音有点耳熟。
棠褋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陡的一花,有什么庞然大物已然闯入,白羽棕斑的翅翼利落地一振一收,轻轻巧巧便落在灯架上。
定睛看去,神气盎然,英姿勃发,赫然正是海东青。
这海东青同样有点眼熟。
棠褋惊呆了。
下一瞬,她猛地反应过来,转头望向殿外,试图找寻海东青主人的身影。
周围命妇们也被突然出现的海东青惊住。
原本还只是惊,概因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海东青,只道是别处的鸟迷路飞到公主府来了,直至不知谁喊了句这是海东青,吃肉的,惊变成吓,众人齐齐变色。
命妇们养尊处优,便是有养鸟的,也没养过海东青这等猛禽,更谈何这般近距离地直面那双锐利极了的漆黑瞳眸。有胆子小的怕海东青攻击自己,当即忍不住惊呼,身子也下意识一抖,险些就要瘫倒。
在旁伺候的宫人们同样害怕食肉猛禽,但还是迅速上前,试图将海东青驱赶出去。更有人扬声呼唤殿外护卫,扶起惊吓过度的命妇往安全的地方退。
四周围动静太大,棠褋匆忙回头,刚要说海东青是有主的,不会伤人,就听疑惑的嗯的一声,旋即:“过来。”
这一声在众人耳中宛若天籁。
概因海东青在这一声后明显歪了下脑袋,正以睥睨之姿俯视众人的眼瞳也瞬息转到某个方向,显然这声音是它听过,或者说认识的。
循着望去,那朝海东青伸手的人姿态十分慵懒,酒晕潮红,似醉非醉,好像倒头便能就地睡下。幸而她没完全让酒意裹挟,眼里清醒尚存,说话口齿也清晰。
“过来,”她又说了遍,顺带唤了海东青的名字,“乖擎苍。”
话音刚落,海东青就张开喙,冲她发出道极清脆的鸣叫。
众人见此放下心,是认识的就好办了。
看海东青飞下灯架,一扫先前顶级掠食者的威武形容,整个隼以很欢欣很快乐的步调蹦蹦跳跳地往棠袖那里去,众人松口气之余,又隐约觉得不太对,怎么这海东青这么听棠袖的话?
莫非是她驯养的?
还是不知谁说了句“我记得江夏侯有养海东青”,众人恍然,原来是江夏侯养的。
……更不对了。
若没记错,江夏侯那只可是去年夏天才养的,那时他跟棠袖已经和离——
得多么频繁、多么紧密的维系,才能让万鹰之神对主人以外的人,特别是早早就分居的前妻,亲近到仅靠听音即可辨人?
众人神色有些微妙。
待望见海东青蹦到棠袖跟前,不仅整个隼显而易见的更加欢欣雀跃,甚至还使劲抻着脖子把脑袋往棠袖手心里塞,非要棠袖摸它脑壳,棠袖笑着称它傻擎苍,却没拒绝,当真上手对它脑壳开摸的一幕,命妇们神色更微妙了。
这亲近得未免有些过。
然而再微妙,在听太监通传“江夏侯到”的时候,命妇们也还是不约而同地收起脸上表情,客客气气地对停在殿外,并不入内的陈樾见礼。
瑞安长公主也冲陈樾招手。
“不进来吗?”
陈樾向殿内命妇们回礼,抬头道:“不了。”
他身穿鲜红飞鱼服,腰系乌冷绣春刀,神容冷峻,器宇轩昂,仍是寿宁公主出宫前,众人见过的他候在皇帝身边的装束,丝毫没变,令人顷刻便联想到他恐怕是甫一收到棠袖在宴上饮酒的消息,立即拍马赶到。
他视线淡淡一扫。
果然有什么样的猎鹰就有什么样的主人,被这冷锐目光扫过的命妇无不表现得愈发客气,以免被寻到错处,回头传到宫里,平白惹宫里的贵人不喜。
“我来接棠袖,”陈樾目光扫完全场,最终停在棠袖身上,“接完就走。”
闻言,有如福王妃者心下顿时一哂。
看棠袖看得这么紧,也难怪皇贵妃没急着去找皇帝要他们的和离书。
单眼下这情状,纵是棠袖铁了心的要和离,料想还得再往后拖个一年半载。
若再久点,那和离书可就真成废纸一张了。
“棠袖好像醉了,起不来。”
瑞安长公主说着,先十分谨慎地瞧了瞧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都快要闭上的棠袖,接着反复端详冯镜嫆的神色,确认亲家母应当是没有反对女婿把女儿带走的意思,或者说根本无所谓两个孩子和好与否,完全放任自流,这才又冲陈樾招手:“进来吧。”
陈樾也仔细看棠袖。
看若非擎苍在那儿顶着,棠袖搁它脑袋上的手都要滑下去,委实是醉得起身走路的力气都没了,陈樾对众人道了声失礼,举步迈入殿内。
他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棠袖案前。
棠袖左手边挨着棠褋,右手边是冯镜嫆和韵夫人。陈樾对后两者颔首,随即面朝棠袖半蹲下去,低声问她:“还能认得人吗?”
棠袖没接话。
她手分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摸海东青,然那双微瞌的眼睛却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话似的,半点未抬。
这摆明要么是真喝醉了,要么就是不待见他。
围观的众人不禁心想,难道是江夏侯追得太紧,所以连个面子也不肯给?
众人倒没觉得棠袖故意拿乔。
以往江夏侯宠妻的场面,在场不少人都有目共睹,甚至棠袖嫌江夏侯烦不理他也是时常发生的,眼下这还真算不得多么能教人大惊失色,担心江夏侯会不会发怒的危急场面。
果然,棠袖不予理会,陈樾也没催,只蹲在原地耐心地等。
终于棠袖慢吞吞抬起眼,拖长了声音答:“当然认得。”她又摸了摸手里海东青的脑壳,语气强调地道,“我酒量好着呢,我没醉。”
喝醉的人从不觉得自己醉了。
陈樾这么想着,嘴上却说:“嗯,没醉。我带你回去。”
这次棠袖接话接得快了。
她问:“回哪儿去?”
陈樾说:“回家。”
棠袖想了想。
大约是觉得家这个字没什么可指摘的,又大约觉得陈樾是她能信任的,她被他带走没有关系,棠袖总算松开抚摸擎苍的手,并着另只手对陈樾一伸。
“那走吧,”说着她眼睛又要闭上,声音也拖得更慢更长,“我困了,想睡了。”
“睡吧。”
陈樾起身,一手揽住她后背,一手把住她腿弯,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
擎苍也扇动翅膀,很懂事地落在陈樾没被棠袖搭着的那边肩膀上。
擎苍这么大只自然不算轻,又陈樾怀里抱着棠袖,他却身体晃都没晃一下。他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低首对棠袖道:“等睡醒,就已经在家里了。”
棠袖安心闭眼。
陈樾这就要带棠袖离开。
离开前,他没忘同冯镜嫆请示。
他没喊岳母,也没称左都督夫人,只道:“棠袖我便先带走了。”
冯镜嫆没说什么,淡淡挥手。
众人一看冯镜嫆这态度就懂了,左都督夫人也是不抗拒女儿同江夏侯复合的。
众人目送陈樾往外走。
不多时,陪送的都人回来,有好事的命妇一问,方知陈樾不仅一路抱着棠袖出了公主府,还直接将棠袖抱上马车。直至都人折回前,马车上始终没人下来。
都人说看马车行进方向,应当是往江夏侯府去的。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嗯……
陈樾亲自接棠袖回江夏侯府……
很显然,不管两人最终复合与否,倘使棠袖今次真的进了江夏侯府,她若还想像之前那样走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看陈樾那架势,保不齐为了留下棠袖,要对棠袖用些什么手段——
不过冯镜嫆这个当娘的都没拦着陈樾不让他带棠袖走,棠袖还是自求多福吧。
第44章 石榴 葡萄。
被认定需要自求多福的棠袖安然睡在陈樾怀里。
江夏侯府的车辇很稳, 车夫驾车的手也很稳,整段路程没有丝毫颠簸,棠袖完全没被中途晃醒。是以到了江夏侯府, 看她仍沉沉睡着, 容颜恬静,眉宇放松,两颊浅浅潮红晕染,似犹处梦中, 陈樾并未喊醒她,而是抱起她下车,入了江夏侯府的大门。
流彩跟上。
刚进门,就与迎接难得回府的侯爷的丫鬟仆从们撞个正着。
双方皆止步。
然后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丫鬟仆从们还没来得及诧异怎么流彩也来了,流彩已先行开口道:“我去照顾小姐, 回头再找你们聊。”
语毕,赶紧小跑着去追陈樾。
看流彩去的方向,不出意外目的地应该是侯爷住的正房, 即流彩随夫人离开侯府前居住的希言苑,丫鬟仆从们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才恍惚记起,好像刚才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侯爷怀里确实抱着个人……
侯爷疑心重, 又洁身自好, 必不会抱夫人以外的人。
所以,是夫人回来了?!
丫鬟仆从们大喜。
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就说明夫人跟侯爷和好了,侯府女主人归位, 以后他们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活,生怕哪天侯爷终于心灰意冷觉得夫人不会回来,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把他们统统赶出去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今天侯爷是使了什么计才设法将夫人骗回来,府里这么多人,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未必就没有撮合夫人与侯爷重归于好之力。
和离前两位主子的感情有多深,有多恩爱,外头能看到的都是表面,他们这些在府里伺候的才是最有资格发言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相信府里不管是谁,都绝对铆足了劲想要为两位复合出一把力。
确定目标一致,丫鬟仆从们火速找到车夫询问,果不其然得到侯爷是钻了夫人醉酒的空子,才将夫人带回府的回答,大家互相对视一番,颇有些心照不宣。
就知道以夫人的性子,必不可能这么好说话地同意侯爷带她回来。
夫人对侯爷还是太放心了。
丫鬟仆从们很是鄙夷自家侯爷趁人之危的哄骗手段,嘴上却异口同声地道:“快去希言苑!”
可不能只让流彩一人照顾夫人!
得所有人齐上阵,务必要让夫人回忆起以前还在侯府时的舒适亲切,明确感知到有他们在身边的好,当然最重要的是侯爷的好,这才能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令夫人酒醒后知道自己着了道也不会生侯爷的气,更甚将错就错,直接住下来……
这简直是一箭双雕,不,一箭叕雕之举!
思及于此,丫鬟仆从们摩拳擦掌,直奔希言苑。
“你去打水、你去烧火、你去备菜、你去炖汤,”一连串安排被为首的曾近身伺候过棠袖的丫鬟吩咐下去,几乎整个江夏侯府全动作起来,“夫人应当傍晚会醒,届时一定要将夫人伺候好。夫人的喜好都还记得吧?”
“记得!”
“记得就好。往后诸位可还能继续留在侯府,就全看今日了。”为首的丫鬟说着,深吸一口气,“各去做事吧。动静小点,别吵到夫人。”
大家依言散开。
为首的丫鬟再深吸一口气,将过于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方轻手轻脚地进到希言苑。
正巧流彩端着盆从卧房里出来,看起来是要打水给夫人擦洗,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抢过盆小声道:“我来。”
流彩见是她,没和她争。
她便心里有数了,夫人今天有一半的可能会留在侯府。复问:“侯爷还在里面?”
流彩点头。
“侯爷说出宫的时候有告假,下午就不过去了。”
丫鬟闻言,哪能不明白侯爷打着陪睡的主意,当即抿抿唇,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正色道:“那待会儿你也歇着。我昨儿才给你屋扫过地,被褥也换了新的,干净着呢。”
流彩讶然:“我走之前不是说那屋留给你,你没搬进去?”
她那间屋子是侯府最好的丫鬟下房,比一些大户人家里的正房还要精致。
丫鬟摇头:“哪能啊,我寻思着保不准哪天你就突然跟夫人一块儿回来了……”
流彩失笑。
可不是就突然回来了。
流彩观察四周。
老实说,早在寿宁公主府的宫女呈上琼浆时,她就想倘如侯爷知道了小姐吃酒,必定会借机做点什么,没承想侯爷居然将小姐带回侯府。
看周围和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陈设,流彩有点感慨,一晃一年多过去,江夏侯府竟还是原先的模样,什么都没变。
人常说物是人非,侯爷却依然如故,料想等小姐醒来看到这样的侯府,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心软的吧。
侯府下人们训练有素,仅短短工夫,厨房就已在蒸气腾腾地烧水,流彩和丫鬟稍作等待便打了盆温度正好的热水。回到卧房,两人只消拧巾子递巾子,擦洗的活儿全由陈樾自己来。
这会儿是未时,外头日头正晒,好在窗户一直敞着,和风徐徐吹入,轻薄柔软的纱幔泛起层叠波光。陈樾便坐在这波光下的床沿处,一丝不苟地替棠袖把脸擦了把手洗了,身上也解开道袍简单拭过,确保棠袖清清爽爽睡着不难受,他把巾子递给流彩,示意她们出去。
期间棠袖始终没醒。
不知是身处的环境和身边的人都太过熟悉的缘故,还是真的喝太多醉到不省人事,棠袖睡得很沉,包括陈樾扶她起来她也没醒,呼吸清浅悠长。陈樾看了她片刻,渐渐的竟也有些犯困。
他便脱掉飞鱼服,在她身边躺下。
就在陈樾同样以为,棠袖不到傍晚不会醒时,她忽然醒了。
睁开眼,入目即是床帐上的石榴纹样,多子多福的象征,既陌生,又熟悉,棠袖盯着纹样,许久没眨一下眼。
陈樾只是小憩,立刻注意到棠袖醒了。
发觉她醒后不说话,也没动作,陈樾心下觉得奇怪,同时又有点忐忑她是不是不高兴她一觉睡醒居然被带到侯府,撑起身问:“哪里不舒服吗?”
棠袖眨了下眼。
但仍盯着那石榴纹样看,口中慢吞吞道:“石榴。”
陈樾跟着看了眼:“嗯,石榴。想吃?”
他正想现在这个时节,京城及周边城镇的石榴树顶多才刚开花,远没到结果的时候,不知谁家有成熟的果子,得派人去四处打听找找看,就听棠袖道:“想吃又不想吃。”她闭了下眼,语气透出少许不易察觉的恹恹,“我也不知道。”
自打做了那个梦,棠袖认为她对所有象征多子多福的东西应该都是敬谢不敏。石榴恰在其列。
可石榴又确实很好吃,那么饱满,那么甜……
棠袖有点纠结。
那么好吃的东西,根本舍不得讨厌。
所以还是想吃吧。
遂更加恹恹,也更加坦诚:“我想了想,还是想吃。”
陈樾道:“我让人去买。”
情知棠袖现在脑子有点迷糊,陈樾也没提醒她现下这个季节不一定能买得到新鲜的石榴,总归她鲜少会向他要东西,他乐得动用一切权势讨她欢心。
出于陈樾个人的占有欲和控制欲,每每他与棠袖在一起时,无论流彩还是别的丫鬟,抑或是暗中保护的锦衣卫,必都不允许在近处守着,因此陈樾下了床,亲自去吩咐买石榴。回来见棠袖换了个趴伏的姿势,下巴抵在枕头上看着什么。
“殿下给我的镯子,”等陈樾走近,她抬高手腕,让他能瞧仔细,“好看吗?”
她难得的炫耀。
陈樾记性何其好,一眼认出这只翡翠镯子是早年太后赏赐给瑞安长公主的,饶是他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见瑞安长公主戴过几次,不想这次戴,竟直接送给棠袖。
果然母亲喜欢极了藏藏。
“好看,”陈樾说,“品相很好。”
“是吧,这么好看的镯子好贵的。”
棠袖炫耀完,收回手继续欣赏。
便是在太阳照不到的床边,这纯净剔透的碧绿色在天光下也似一汪湖泊,浓郁又幽静。棠袖欣赏着欣赏着,忽然问:“你想吃石榴吗?”
莫名的,话又绕回去了。
陈樾却没觉得这话问得跳脱,更不觉得棠袖是因为还没酒醒才神志不清随口一问。
不论理智与否,任何时候但凡她发问,定然都是有根据的。
陈樾便很谨慎地思索,她为什么要问他,为什么是石榴而不是别的,想吃与不想吃有什么区别,他不说真话会有什么后果等等等等,如此这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所有有的没的全考虑了个来回,方小心地选择了说真话:“不太想。”
“那你为什么要让人买,”果然棠袖又问,“是因为我想吃吗?”
陈樾说是。
“如果我不想吃呢?”
“那也买。”陈樾答,“你提起了,又正好我听到了,那就必须要买,没有不买的道理。”
即便他当时没在场,没听到,那事后他知道了,他也会立即想办法去买给她吃,满足她的需求是他这个丈夫应该做的。
陈樾始终觉得,既然两个人结为夫妻,那么于情于理,两人都应包容彼此、接纳彼此、满足彼此。一份正常的,或者说好的感情并非只靠一纸婚契的牵绊就能让两人维系到白头,得相互有来有往,明确彼此在任何方面都必不可少的重要性,如此方能循序渐进,细水长流。
嗯。
这是棠袖离开侯府后,他慢慢才悟到的。
但愿以后他和棠袖都能好好的,千万别再闹出类似和离这样的事了,他实在承受不起再来第二次。
陈樾上榻,暗忖自己答得还算可以,却听棠袖说:“道理?这还能有道理可言?”
她转头看他,目光中依稀有审视之意。
陈樾想也不想地答:“你在我这里就是道理,我万事都以你为先。”
棠袖听着,眸光微凝。
不知想到什么,她倏地缄口,没再问下去。
她不问了,陈樾却还有话要讲。
他继续道:“石榴也好,葡萄也罢,除非你真的很讨厌,那你想吃不想吃都可以,我都会去买。”
葡萄。
葡萄也象征着多子多福。
棠袖想,她也应该讨厌葡萄的,可没办法,葡萄汁水那么多,那么好吃……
她不禁喃喃:“想吃葡萄。”
陈樾立即道:“我让人去买。”又问,“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没有了。”
棠袖翻身,变回平躺。
她语气虽仍恹恹,却是认清事实后自暴自弃的恹恹。她果然只是讨厌多子多福这四个字,而非讨厌石榴和葡萄本身,这么好吃的东西,多吃几口都来不及,谁能舍得讨厌啊。
“就这样吧。我醒来要吃。”
说完闭眼,又睡着了。
陈樾给她掖掖被子。
而后再度起身,吩咐人去找同样并非这个季节成熟的葡萄。
吩咐完,他没有立即折回床上。
他站在原地又想了片刻,最终猜测,或许是与石榴有关的什么令棠袖在醉酒状态下联想到不太好的东西,譬如一直困扰她的那个梦境——
就一般而言,棠袖不会特意问他想不想吃要不要买,她会直接吃直接买,更不会提及所谓道理。
那么她那个梦里,除了她和他,还有别的什么,是与石榴有关的?
想到这里,陈樾停住,没继续深思下去。
有些事情,合该不是在一切查明前,就能随随便便想的。
陈樾敛了心神,淡淡垂眸。
少顷他合上门,返身,一如往常那般躺在棠袖留给他的外侧,动作很轻地与她相拥而眠。
第45章 风霾 剥。
傍晚时分。
天色昏沉, 风也逐渐变大,更甚开始夹杂灰尘沙砾,放眼百丈外几乎看不清事物。这样的风霾天气着实不便出行, 陈樾关紧窗户, 回头见棠袖披着道袍下榻,边揉额角边朝他走来。
这次棠袖是真醒了。
醒后发觉自己没在寿宁公主府也没在家,而是身处江夏侯府的希言苑,棠袖还没品出点她好像被趁着喝醉诱哄了的味儿来, 就听外头风声呼啸,似有鬼哭狼嚎之势,再看卧房里的灯已经点上,知道今天势必是要留在江夏侯府了, 棠袖没什么意外表情,只在陈樾说天公作美时横他一眼,还美呢。
合着这种天气旁人都只觉天公作丑, 美的就他自己一个人是吧。
“流彩呢,”棠袖懒得搭理陈樾,“叫她过来。”
陈樾听话地帮她叫了, 顺带问她饿不饿,要不要让厨房摆饭。
棠袖说要。
先前在寿宁公主府时她光顾着喝酒, 膳食都没吃几口,且还没喝够就被带走, 早饿得不行。若非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饿, 中间醒的那次她就该吃些东西再接着睡。遂道:“等风停吧。”
不然菜从厨房穿过院子端进来,一吃铁定满嘴沙子。
陈樾说行,又道:“刚厨房送了两盘点心,你先吃点垫垫。”
说是两盘, 等棠袖被流彩服侍完坐下,就见桌上各式各样的点心摆了得有十来盘,甜的咸的糯的酥的,米、面、糕、饼等不一而足,直让棠袖以为侯府的厨子手艺退步了,居然跑去正芳斋把人现成卖的全打包带回府。
好在陈樾很快打消棠袖疑虑。
“好些都是他们第一次做,我也没吃过。”
陈樾指了指其中几盘分量很少,每样仅有三四块,但精致漂亮,比之正芳斋最贵的那类点心也差不到哪去,香气悄然扩散,教人闻着都只想观赏不忍下口。
幸而棠袖现在是真饿,她不仅没有不想下口,反倒越闻越想吃。
卖相这么好,想必味道也不差吧?
侯府的厨子可都是经过她悉心调教,最懂她口味的。
“他们想请夫人品鉴一番,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下次他们能做更好。”
陈樾转述完,又状似很不经意地告了个状:“他们一定要你先尝——我从回来到现在可什么都没吃,水也没喝。”
正要拿筷子的棠袖闻言,还没来得及接话,余光一瞟就望见桌上除这些五花八门的点心外,还另有两盘石榴和葡萄,陈樾真的让人买来了。
也不知陈樾手下费了多少工夫,这两样在这个时节的京师都只是刚刚才开花的水果,此刻当真洗干净了摆在侯府女主人面前,红的如玛瑙,紫的若水晶,间或还点缀着滴滴水珠,极其秀色可餐。
棠袖更饿了。
也更懒得搭理陈樾,她一手拿筷子夹点心,一手拿勺子舀石榴籽,同时眼神示意陈樾,她没手了,葡萄他剥。
陈樾叹气。
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
随即任劳任怨地净了手,给棠袖剥葡萄。
葡萄很新鲜,只消那么轻轻一挑一掀,紫色果衣便剥落下去,露出内里颤巍巍的青色果肉。随着果肉被喂进嘴里,齿关开合间,有透明的汁水溢出,顺着男人指尖流淌,刚含住果肉的棠袖见状,很自然地低下头,对着那滴汁水吮了吮。
好甜。
明明才吃过石榴,又吃了块放有红枣的甜糕,尝这葡萄居然也不觉得酸。
棠袖满意地弯弯眼角。
正待让陈樾也尝尝,忽觉嘴唇挨碰着的那根手指一滞,没等棠袖察觉其间意味,那根手指已然改换位置,沿着她嘴唇向下移。
这下棠袖回过味儿来了。
这男人。
她心中哼笑了声,面上却没什么波动,好整以暇地等他后面的举措。
于是感受着那根手指以堪称温吞的速度慢慢划过她下颚,最终并着另外几根手指以锁喉的姿势将她颈项松松卡住。手指的主人没用什么力气,然常年练功习武的用刀生涯令这只手的指根处覆着薄薄一层茧子,随着若有似无的摩挲,略显粗糙的触感停留在娇生惯养,不像他一样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光滑皮肤上,棠袖没忍住动动脖子,有点痒。
刚想出声让他手松开,别磨了,些微的力道传递过来,棠袖半是被迫半是顺从地仰起头,下一瞬眼前一暗,掌控着她命脉的人倾身,薄唇毫不客气地压下。
口中尚还完整的果肉顷刻被碾破,来回反复的挤压噬咬间,甜美汁水肆意迸溅,却是才从唇齿相交的空隙中流出少许,就被重重吮了去,唯余星星点点的湿濡痕迹,以及时不时响起的裹缠吞咽声。
这声音听得棠袖不自觉红了耳朵。
怎么跟几辈子没亲过人似的。
她不由抬手,扣住仍卡在她脖子上的陈樾的手,指尖敲敲他手背,暗含警告。
抢她葡萄就算了,还抢她嘴里的,要不要脸?
他好像闷闷笑了下。棠袖没听太清。
旋即就感到他吻得更深,索要的频率也逐步加大。吞咽声迭起,残余的果肉被彻底碾碎,棠袖不自觉扣紧陈樾手背,险些跟不上他。
忽然,房门被敲响,棠袖一下推开陈樾,身体坐直。
陈樾跟着坐好。
他拿过帕子给棠袖擦拭她唇边和颈子上湿漉漉黏糊糊的水痕,又很顺手地捏捏她犹自发红的耳垂,直捏得她扭头欲躲,他才慢条斯理地挽好耳际被他摸乱的碎发,说了声进。
得到准许的丫鬟提着茶壶进来,看样子是要给陈樾上茶。
棠袖睨陈樾一眼。
亏他还告状说厨房不给他水喝呢。
再看丫鬟,身上挺干净,没什么沙子,棠袖问:“外面风霾停了?”
“没停,不过比刚才小了点,可能还得再刮一会儿。”丫鬟边倒茶边答,“幸好这次风不大,沙子也不多,回头天亮扫扫就行了。”
棠袖嗯了声说:“摆饭吧。”
她克制地放下筷子。
不能再吃点心了,否则正经饭食都不想用了。
水果倒是还能再吃一点。
棠袖眼风一扫,没喝两口茶的陈樾会意地继续剥葡萄。
许是因为马上要摆饭,会有很多人从厨房过来,这次陈樾没跟棠袖抢葡萄。他上道如斯,棠袖也投桃报李地拿起茶杯喂他喝水,同时不忘舀石榴籽喂他。
得到回报的陈樾剥葡萄剥得更起劲了。
这样一幕被前来摆饭的丫鬟们撞见,大家纷纷冲流彩挤眉弄眼,侯爷和夫人未免也太.恩爱了吧,就知道侯爷讨夫人欢心的小手段可多。
流彩微笑不语。
摆完饭,依照过去的惯例,包括流彩在内,丫鬟们就该离开,棠袖陈樾并不需要她们布菜。然这回却是无人动身,丫鬟们齐刷刷候在一旁,大有随时听令上前布菜之意。
棠袖起初还有点奇怪。
这才多久,这么快就忘了她以前定下的规矩了?
还是瞟到陈樾脸色,那一副想吃醋又不太好吃醋,不吃醋吧又好像确实需要吃点,总之就很是有些纠结的不高兴的模样,棠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是丫鬟们也想讨她欢心。
这一出出的……
被众星捧月的棠袖失笑。
怎么感觉她比宫里的娘娘还受宠?
她摆摆手,示意无需布菜。
丫鬟们情知有侯爷在,用不着她们,只得在心中暗暗为侯爷鼓劲,然后满怀着遗憾地和流彩一同告退。
门关上,方才还很守规矩,和棠袖离得有段距离的陈樾立即挪动椅子,直将长达足足两尺的天堑变作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棠袖体温,那点隐隐约约的不高兴总算消弭,陈樾挽起袖子,准备给棠袖布菜。
却听棠袖嫌弃道:“你离太近了。”
随便抬个手干什么的都能碰到他,烦人。
陈樾低头审视一下,说:“不近。”
都没让她坐他腿上,哪近了。
棠袖:“你这人怎么这样。”
陈樾无所谓地嗯了声,说:“先吃菜还是先喝汤?喝汤吧。”
他自问自答完,径直伸长手臂给她盛汤。
棠袖:“……”
简直对牛弹琴。
但还是在陈樾将盛好的汤递给她时,小心地接过,小心地吹凉。待被问及味道怎么样,她收敛起嫌弃的表情,勉为其难地说还行。
陈樾没点破她这因故地重游而产生的矜持,只问:“今晚留下了,明天还走吗?”
棠袖说:“走啊,怎么不走。”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这对前夫前妻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尤其陈樾今天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从寿宁公主府带走,就更给外人一种他们还在纠缠的认知。
但和离了就是和离了,哪怕陈樾有个情郎的身份在,她也不能真留在侯府。
今晚风霾只是个例外。
而陈樾也知道这是个例外。
果然,陈樾不说话了。
他眉眼压低,极直白地流露出不乐意的情绪。
须臾,抬眼道:“我要是不放你走……”
“大晚上的,别瞎想,”棠袖温柔地打断他的话,看他的目光也近乎和蔼,“有这个空瞎想,不如想想明天皇上会怎么问你。”
半天过去,想必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听说寿宁公主府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皇上和皇贵妃就很关注他们两个,今日闹这么一遭,恐怕过后又要生出什么莫须有的事端。
皇上就不提了,单她那位皇贵妃姑姑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
陈樾何尝不清楚这点。
他神情更不乐意了。
他张张嘴,还要再说,棠袖动作飞快地夹起一截鲜芦笋,堵住他未出口的话。
陈樾顿住。
他面无表情地咀嚼。
还挺好吃的。
饭用罢,外头的风霾也差不多停了。棠袖推开门,空中无星无月,天色黑沉中泛着昏黄,教人判断不出明日是阴还是雨。好在北京已经入夏,风霾多发的季节即将过去,往后应当很长时间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天气。
院子里到处都是堆积的沙尘,不好落脚,棠袖打消出去散步的念头,还不如呆屋里,她的水果还没吃完呢。
陈樾倒是去了书房。他虽请了假,但仍有锦衣卫的卷宗要看。
夜渐渐深了。
陈樾折回卧房时,棠袖的水果刚好吃完。她漱了口,说:“安置吧?”
陈樾说好。
这夜棠袖便歇在江夏侯府。
不管是人是物,一应用度都仿佛她从未离开过,是早已用惯了的熟悉。
棠袖摸索着抓陈樾领口。
抓住了,没松,她更深地埋入他怀里。
这怀抱于她是熟悉的,温暖的,安心的,离不开的。
亦是完全属于她的。
第46章 丹药 土豆。
隔天是个阴天。
本来太阳就没影儿, 棠袖走时,江夏侯府的下人们更是仿佛天都塌了。尤其丫鬟们,眼圈全都通红通红, 望着棠袖的眼神无不流露出“夫人要走请把我也带上吧”的期盼。
这样的眼神, 连流彩这个旁观的都有些动容,棠袖却心硬如铁,只相当随意地扫了眼,半个字没说, 拎起衣摆便踏上马车。
见夫人真切是头也没回,无动于衷,丫鬟们只得期期艾艾地对流彩嘱咐,务必要照顾好夫人, 当然如能哪天劝动夫人再回一趟侯府,那就再好不过了。
流彩:“……”
流彩立即不动容了。
可真敢想啊。
饶是侯爷去上值前都敢没问小姐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怎么这群人就敢想这么大?
流彩摇着头上车。
然后刚坐下, 就听小姐说先不回棠府。
“去庄子,”这说的是去年冯筑送的那个位于城郊的有温泉的庄子,“我去看看今年土豆长得怎么样了。”
车夫依言改道, 往城门去。
由于才刮过风霾,街上行人不多, 城门也不复平时热闹,冷清得甚至能听见守卫的士兵们在那闲聊说今早一起来沙子积得能没过脚, 今年粮食收成怕是又好不了了。
棠袖默然。
便如士兵们所言, 到了庄子,放眼田地里全是正忙碌着的农户——这也是为什么棠袖要亲自过来,这批土豆正处于关键时期,可不能让一场风霾给毁了。
棠袖下车, 还没站稳,有农户注意到她,赶紧直起身,高声喊:“小姐来了!”
听到呼喊的其余农户纷纷抬头:“小姐来了啊。”
“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小姐当心脚下。”
棠袖站稳了,随意应几句,问起地里的情况。
问完才知道,难怪杜湘灵那么推崇土豆,原来这东西连风霾都不怕。
果然当初听杜湘灵的建议是正确的,土豆确实适合在北京种。
往更远处的农田走了走,确定昨天的风霾当真没给这批新种的土豆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损失,棠袖继续问,得到有去年试种的那两茬经验,今年这批的长势要好很多的回答,棠袖放下心,土豆的推广可以提上日程了。
便在这批土豆收获在即,棠袖做好计划准备进行推广之时,却是前有倭寇侵犯温州的消息传来,后又闻福建、浙江、江西等地发生水灾,湖广、四川、河南、陕西、山西旱灾,畿内、山东、徐州蝗灾,几乎大半个大明哀鸿遍野,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这是仗要打,灾也要赈。
有关土豆的推广暂且搁置,棠袖放下货单,揉揉胀痛的额角。
她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了。
同样的,她手里的银子也一直没消停过。
闭眼略缓了缓,棠袖喝口浓茶,继续对货单。
负责坐镇京师的棠袖都这么忙了,其余人不必多说,本就正在南方做生意的冯筑即刻动身,亲去险地救灾;闻得此讯的棠蔚主动请缨,快马加鞭前去帮忙;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棠府账的冯镜嫆这次也出手,带韵夫人和棠褋一起调运南来北往各种货物。
包括素来游手好闲的瑜三爷也成天跑来跑去,阖府上下可谓忙得晕头转向,一家人已经很久没坐在一起吃顿像样的饭了。
又看完一份货单,棠袖吐出口气,决定进宫。
她不想干坐着等宫里的传唤了。
时间紧迫,早一点见皇帝,就能早一点让灾情结束。
许是皇帝提前吩咐过,持有棠袖牌子的仆从走了不过片刻就带着皇帝口谕折返。棠袖囫囵收拾一番,坐车进宫。
行到半路,又另派了人去锦衣卫传话。
马车在僻静的角落略等了等,如约等到陈樾。
棠袖打量陈樾几眼。
这次灾情严峻,朝廷愁得火烧眉毛,她那在左军都督府任职的父亲棠东启,还有辰二爷急得嘴角燎泡发了好,好了又发,锦衣卫同样闲不到哪去,很轻易就能看出陈樾这段时间也忙得不行,眉宇间难掩疲惫。
他嗓音也有些沙哑。
“要进宫?”
陈樾一坐下就找水喝。
他夜里才从山东济南府查完贪污案回来,一回来就立马面圣,面圣完又赶着去锦衣卫办事,一直办到刚刚半刻钟前。若非棠袖找他,他都记不起他从进京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连喝几大碗白水,陈樾刚放下杯子,嘴边就挨到什么软软甜甜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张口吃下。
棠袖喂着他,同时自己也吃一点。
如此便算饱腹,棠袖开始跟陈樾说正事。
细问了山东及周边的具体灾情,又问了他手里掌握的一些最新消息,最后棠袖问皇帝状态如何。
陈樾眉梢微挑。
“你这问到点子上了。”
皇帝近些年牙疼、足疾等越发严重,越发离不开用福寿.膏制的可以止痛的丹药。加之福寿.膏还能壮阳,就更得皇帝喜欢。
陈樾夜里面圣时,正碰上皇帝足疾发作得厉害,疼痛难忍,皇帝当着陈樾的面服用丹药。
陈樾记得,那丹药味道挺冲的。
棠袖听罢沉吟一瞬,说:“知道了。等会儿我进宫看能不能找机会劝劝,福寿.膏再福寿,也不能天天当饭吃。”
是药三分毒。
更何况福寿.膏本就有毒。
这玩意儿上瘾的话可不好戒。
短暂的谈话结束,两人该分开继续去做各自的事了,临分手时棠袖道:“陈樾。”
陈樾应声回头:“怎么?”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棠袖看陈樾的眼睛,红色血丝遍布在漆黑瞳仁周围,鲜明得很,棠袖怀疑他已经好多天没合眼了,“不要把身体搞垮。”
她可不想这么忙的时候还要抽空照顾他。
“嗯,”陈樾笑了下,“你也是。”
之后陈樾下车回锦衣卫,棠袖则往启祥宫去。
一如先前每次捐银子,棠袖都是直接交给皇帝,这次也不例外,她一见到皇帝就把匣子呈给侍立在旁的常云升,常云升接过,小心捧到御座前请皇帝过目。
皇帝今天足疾犯了好几回,适才又用了掺有福寿.膏的丹药,正是尚有些精神不济的时候,此刻看着装满银两的匣子,皇帝精神一振,面色一阵大好。
知道皇帝这会儿最是好说话,棠袖动动鼻翼,做出嗅闻的动作,说:“怎么觉得有味道。”
皇帝说:“什么味道?”
棠袖:“感觉有点冲,跟熬坏的药渣子似的。”
皇帝闻言一笑:“可不就是药渣子味儿。”
他刚说是福寿.膏的味儿,就见棠袖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皇帝笑容顿敛。
常云升也微微变了脸色。
棠袖却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兀自说道:“您怎么又用福寿.膏?这东西不好,我想想……有了。”
她拊掌道:“正好外公还在南边没回来,之前有说正在为灾情过后可能会爆发的瘟疫忙活。我写信让外公趁机多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出世的神医,等回头南边的事了结了,就把神医请进宫,给您好生看看。”末了道,“您可别再没事就用福寿.膏了,龙体要紧。”
皇帝一听不让他用福寿.膏,心下有些不高兴。
但棠袖话里话外都在关心他,又很聪明地提及冯筑,皇帝最后还是撩了下眼皮,没什么情绪地说知道了。
也就棠袖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旁的人,便是近身伺候他几十年的常云升,都不敢说福寿.膏半句不好。
皇帝想着,不高兴渐渐淡了。
很快,这点残余的不高兴彻底没了。
因为另一个匣子呈上来了。
匣子里是土豆。
像皇帝不爱出宫,是以哪怕经过棠府、冯府、西平侯府、瑞安长公主府等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的一应人的身体力行的尝试和评判,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一致认同土豆不管怎么做都好吃,更甚有豪言赞其堪比米面,棠袖也一直没把土豆送进宫请皇帝过过眼。
她知道皇帝并非没有听说过土豆。
以前曾有从欧逻巴来的和兰人将土豆作为贡品进献,称其开的白色小花很好看,适合在花园中种植观赏,然当时皇帝认为白花不祥,花谢后结出来的果实也像土疙瘩似的非常粗俗,便未重视土豆。
所以今天,皇帝当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新鲜的、带着土壤的、才从田地里挖出来的土豆。
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端详。
匣子不大,里面的土豆个头却也不小,比他印象中的要壮实许多,黄澄澄胖墩墩地挤在一起,竟依稀让人品出一点可爱。
待听棠袖说这土豆不仅能够一年种两次,亩产高达四五百斤,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大明常见的粟、麦、稻、黍等种种优点,皇帝愈发觉得土豆可爱,眼里的喜爱之情几乎要溢出来。
“好好好。”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精神也更好:“藏藏,”他甚至叫起棠袖的小名,“你真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棠袖道:“能帮上万岁的忙就行。”
进宫目的达成,棠袖告退,走时正碰到首辅叶向高觐见。
棠袖没说话。
叶向高也没开口。
两人只互相简单见了礼,随后一个进殿,一个出殿,擦肩而过,各去奔忙。
就在棠袖走过启祥宫正门,身影行将转入正门外的宫道之时,中年文官忽的转首,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小太监止步,小声道:“首辅大人?”
叶向高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之前他向圣上请求公开臣子们互相抨击的奏疏,好公论是非,以肃人心,圣上一直没给答复。今次再提的话,料想圣上应当会准了。
第47章 海上 怀淑公主。
在以京师冯筑为首, 联同北地、江南等数十位知名富商的号召下,这场波及半个大明,旷日持久的灾情在立冬后逐渐得到缓解, 棠袖得以从漫长的繁忙中解脱出来, 蒙头睡了一天一夜。
睡醒发现梳妆台上多出封信,棠袖撑着下颌,懒洋洋地打开,不消说, 正是某位同样结束忙碌的指挥使写给她的。
信上很文雅地抄了行六一居士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棠袖抖抖信纸,这种句子放陈樾这样喜欢耍刀弄枪的武官身上真是莫名有点酸。
也就信纸上写写了。
他才不会在人前吟诗诵词。
恍然记起去年七夕她没送陈樾香囊, 她便答应说下次,也就是今年送,奈何今年的七夕也因种种缘由错过, 棠袖再抖抖信纸,若没猜错,这行不合时令的词, 应该是陈樾想让她给他把香囊补上。
他真的特别在意这种小细节。
收好信,棠袖问流彩, 得知棠府其余人要么不在家,要么呆在各自院子里, 没人找她, 棠袖简单收拾一番,当真按那句词表明的时间抵达曾和写信人约过的街头。
这个时间其实很尴尬,前不搭节后不搭年,街上早没了七夕的东西。孰料棠袖刚下车, 前面就传来一句:“姑娘,买盏莲灯吧,兴许能碰着有缘人呢。”
循声望去,摊子上摆着的莲灯确实是七夕才会有的。
但棠袖没买。
她目光停在摊子最边上,那里很不起眼地挂着几只香囊。
可别说,花样还挺好看的。
棠袖爽快掏钱,买下香囊边上的一只荷包。
摊主:“……”
救命。
那位大人让她卖的是香囊,不是荷包啊。
然而棠袖已经拿着荷包走远,完全没有要折回来买香囊的意思。
要不说人都有喜新厌旧的坏习气,荷包才到手没几息,棠袖看着看着,突然就有点不喜欢了。
于是待陈樾出现,棠袖很顺手地把荷包塞给他。
陈樾接过看看,停停又翻了个面。
发现不管横看还是竖看,这都是个荷包而非香囊,陈樾抬起头说:“不是香囊。”
棠袖说:“还想着香囊呢。”又道,“你是不是办案办傻了,人家《生查子》写的是元夕,哪有你这样套在七夕上的。”
陈樾说:“因为这个你才没买香囊的吗?”
棠袖没否认。
陈樾又看看荷包。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荷包面料颜色偏深,刺绣图案也并非女子常用的那些,而是头鹿。
鹿同禄。
陈樾心下微微一动。
他没再说什么,将荷包在腰侧系好,空出手去牵棠袖。
此时月亮已升过柳梢头,晚风寒凉,男人的手掌却非常温暖,更甚他整个人都好像火炉变的似的,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意。
棠袖正好觉得汤婆子不够热,给他牵了。
两人本就离得近,这么一牵,有宽大衣袖作遮挡,周围匆匆路过的行人倒也看不出他们的亲昵,陈樾光明正大地牵着棠袖游逛。
边逛边问:“怎么没买莲灯?”
棠袖答:“懒得放。”
陈樾:“我给你放。”
“那也不想买。”
“好吧,其实是我想放。”
“更不想买了。”
说话间,两人逛到夜市。
京城的夜市向来热闹,即便冷天也依旧人声鼎沸。陈樾寻了个背风的地方,让棠袖在这等,他去买烧饼。棠袖正揣着汤婆子站着,忽然有谁从她身边飞快掠过,随即汤婆子上蓦地多出个东西。
棠袖看眼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想到什么,她没将汤婆子上的东西丢掉,举起看了看,赫然是盏莲灯。
还是粉红色的。
棠袖:“……”
就非跟七夕杠上了是吧。
她又看看莲灯,却仍然没选择丢掉,只在陈樾买完烧饼回来时,把莲灯扔向他:“你的人送来的。”
陈樾接住,说:“吃完去放吧。”
棠袖本想说你自己去,但到底还是默许。
荷包都送他了,放灯而已,就当补过七夕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一个有妇之夫,不,他一个已经离异却背地里给前妻当情郎的大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学那些未成婚的小郎君们放莲灯。
总不能真信了那句有缘吧。
棠袖腹诽着,还是陪陈樾去了河边放莲灯。
放完没回棠府,也没回江夏侯府,两人去了家客栈留宿,第二天晌午才分开。
过后又懒懒散散地歇了段时间,棠袖收到封新信,冯筑说已寻到她让留意的神医,正和神医在回京的路上。
不知是冯筑提前指点过这位姓赵的神医,还是这位神医本性就是如此,进宫后,赵神医让跪地就跪地,让磕头就磕头,没摆任何神医的架子。于是赵神医才行完礼,就被允许抬头,直面天颜。
神医不愧为神医,只这么一个简单的照面,就看出皇帝足疾不能再拖了。
当然,也不能再用福寿.膏。
一番大胆又仔细的望闻问切后,赵神医当场调制新的膏药,给皇帝右脚敷上。没多久皇帝就感到疼痛缓解,更甚觉得比吞服丹药舒服,当即封赵神医为御医,入圣济殿。
圣济殿建造于嘉靖年间。
与负责为皇室成员,以及王公大臣等看病的太医院不同,圣济殿是专门为天子效劳的,可见皇帝有多满意这位新封御医。
旁观的冯筑也暗暗点头。
这赵神医,不,现在该称赵御医了,赵御医完全是他照着棠袖的要求找的,而棠袖的要求则是根据皇帝的病情,以及皇帝一些隐晦的喜好来的,因而皇帝满意,就等同于棠袖满意——他果然老当益壮,没辜负外孙女的期望。
稍稍挺直了腰板,冯筑谢过皇帝赏赐,出宫看外孙女去。
外孙女此时又收到封信。
她那出海一年半的手帕交杜湘灵要回来了。
杜湘灵回京那天,整个北京城上空洋洋洒洒飘着鹅毛大雪,雪重得探出院外的树枝都要被压弯。相比起上次见面,个头似乎高了点,肤色也似乎更深了些的女子微微一侧身,精准躲过被风从树枝上吹落的碎雪。
随即她大步迈入院中,速度快到雪在她身上都无法停留。
抬头见至简居的主人难得在这么冷的天出了屋,特意等在檐下迎她,杜湘灵弯眼一笑,口中呼出淡淡白气。
“藏藏!好久不见,想我没?”
棠袖也笑。
“肯定想了啊,”棠袖说,“你呢,想我没?可别玩得乐不思蜀,压根没空想我。”
杜湘灵大呼冤枉:“这话说的,我哪敢不想你。”
棠袖又问:“太子妃呢,也想了?”
杜湘灵:“想了想了,都想了。再乐不思蜀,也不能不想你们啊。”
不过说实在的,她这次出海往南去,别的不说,玩倒是真玩爽了。
爽过头就是过尽千帆的平静,现在她看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不如在海上好玩。
进到暖和的屋里,因为是第一次出海,杜湘灵便和棠袖讲过去一年半她在海外的各种见闻。偶尔讲到较为奇葩的、有趣的,见棠袖笑,原本还挺平静的杜湘灵没忍住也跟着笑,整个人渐渐活泛起来。
她继续讲,讲幸好之前做足功课,船队在海上航行时,没让她和她的人患上海上瘟疫;讲行驶到一座小岛,她想跟当地人做交换,却被当地人误以为是要攻打他们,双方差点来个兵戎相见。
棠袖认真听着。
及至说多口渴,杜湘灵随手往桌上摸茶杯,却是茶杯没摸到,反摸到本书。
她翻开,是民歌集,冯梦龙所辑《山歌》。
对面棠袖瞥见了,说是才刊行的,刚买回来,还没开始看。
记起前几年冯梦龙的《挂枝儿》也是跟棠袖一起看的,杜湘灵兴致一起,决定就用这本新《山歌》来挽救她被海外风情腌入味的岌岌可危的大明情操。
遂招呼棠袖坐过来,她们一起看。
《山歌》分了不少卷,每卷内容都很多。姐妹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看,才看到卷二,翻窗声响起,陈樾来了。
杜湘灵震惊地瞪大眼。
翻窗?
江夏侯,翻窗?
但想想陈樾另一个身份,杜湘灵顿时释然。
锦衣卫么,翻窗很正常,何况还是翻前妻的窗,大惊小怪啦。
陈樾显然也知道杜湘灵回京。他对呆愣的杜湘灵一点头,便自然地走到棠袖身边,垂眸一扫。
正扫到“姐儿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个柴蔡上火烧处处着,葫芦结顶再是囫囵头”,陈樾微顿了下,抬眼看棠袖。
这一眼很了不得。
至少杜湘灵二话没说,招呼都没打,立马起身跑路,徒留棠袖一个人面对陈樾。
棠袖按在书页上的手指都要僵了。
还有什么不懂的。
又是姐儿、又是情郎的……
这不正戳陈樾的点?
眼看陈樾垂眸,接着那句“葫芦结顶再是囫囵头”往下扫,棠袖好险没把书砸他脸上。
——杜湘灵干的好事!
明明她打算自己一个人看的!
被戳中点的陈樾很是难缠。
缠得棠袖欲往西平侯府找杜湘灵这个见陈忘藏的算账,却被告知杜湘灵机灵得很,一大早就出门走亲访友去了。
没能逮到杜湘灵,棠袖索性也没跟她通气,自己递牌子往东宫走了趟。
由于先前一直忙着救灾,但凡与灾情无关的事宜一概没怎么入棠袖的耳,棠袖也是此时方才得知,十月底的时候,太子第二子,也就是朱由校的同母弟弟薨了。
朱由校一见棠袖就大哭。
“他们说弟弟没了……”
朱由校哭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棠袖抱着朱由校,无言地轻轻拍他后背。
而不止朱由校弟弟,太子第四女,还有今年二月出生的第五女其实也夭折了。东宫八个孩子只剩朱由校和朱徽娟,以及七月出生的第三子。
皇家养孩子也难。
棠袖心下感慨着,把终于哭累的朱由校哄睡,摸摸从她来东宫就一直守在旁边,小脸微白没什么精神,好似同样有些累的朱徽娟,让她也去休息。
朱徽娟揉揉眼,小声喊了句干娘。
棠袖再摸摸她脑袋,牵着她回太子妃寝宫,给她脱掉外衣盖好被子,把她哄睡着了,转头同沈珠玑说得多注意着点,别以为小孩子年纪小就什么都不懂,其实最懂的就是他们。
弟弟妹妹们接连夭折,徽娟是当姐姐的,心里肯定也是难受的。
沈珠玑心疼地看着朱徽娟,温声应好。
棠袖却没想到,这便是她见朱徽娟的最后一面。
不久,万历三十八年正月初五,皇孙女朱徽娟薨,追封怀淑公主。
第48章 太医 我知道。
朱徽娟夭折, 太子妃当场昏厥。
听闻太子妃醒后,若非有都人拉着,怕是当场就要跟着去了。
棠袖急匆匆赶到东宫时, 正碰上太子妃又哭到将将闭气。她踏进慈庆宫, 迎面便见偌大宫殿乱成一团,都人嬷嬷们一窝蜂地围着面若金纸、冷汗涔涔的沈珠玑,着急忙慌地问来问去、跑来跑去,竟是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棠袖止步。
她环视一周, 拦住个终于望见她,转头就要去向沈珠玑禀告的都人,问:“没请太医吗?”
“请了,”都人下意识答, 然后陡的反应过来,“对,太医。”扭头喊, “太医呢?”
不知谁扬声答:“被李选侍叫走了!”
叫走了?
都人愣了愣。
前方乱哄哄围成一团的人也都愣住。
棠袖目光倏地钉在前方那群人里,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宫女的身上。
被盯住的小宫女头皮一紧。
小宫女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躲在角落趁乱出言居然还能被抓个正着,犹豫了下, 方硬着头皮从人群里出来,给棠袖见礼。
棠袖却没立即问小宫女怎么太子妃请的太医会被个选侍叫走, 而是吩咐旁边的都人道:“去请太医。”
都人:“是去李选侍那儿把太医请回来?”
“不,去太医院再请一位。”棠袖语气有些漠然, “李选侍那边先不必管, 随她去。”
这话乍听有些轻拿轻放,实际不过是因为李选侍乃太子妾,棠袖同太子妃再交好,也到底是东宫外人, 她不能越过太子妃去处置李选侍。
只能等过后看沈珠玑要不要处置。
都人恭谨应是。
印象中这都人身份不怎么高,棠袖不放心,怕人微言轻又碰着见人下菜碟的事,便看了眼流彩,流彩会意,即刻指了个她们自己的丫鬟带着棠袖专属的牌子陪都人一同出慈庆宫,往太医院赶。
等新太医过来的时段里,棠袖暂且做主,指挥前头那些都人嬷嬷们散开,给当中的沈珠玑留出足够呼吸的空。
慢慢的,沈珠玑气息平复下来,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棠袖这时才问小宫女:“你说的是哪个李选侍,东李还是西李?”
太子有两位李选侍,一居东宫,称东李;一居西宫,称西李。
东李地位较高些,西李则更受宠。
“回江夏侯夫人的话,是、是、是西李娘娘。”
最后四个字声音小得很。
棠袖重复道:“西李?”
小宫女道:“西李娘娘那边说是,说是本该昨日就来的月信却没来,又今早起身备感乏力,就想请太医看看。刚好太子妃殿下这边请了太医,西李娘娘就,就……”
小宫女眼神躲闪,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完。
然在场人哪个听不明白,分明是李选侍觉得自己许是有喜了,就不顾太子妃昏厥,硬生生把太医截胡过去。
殿内一时寂静得很,唯余太子妃若有若无的喘息哽咽声。
棠袖深吸一口气。
徽娟可才刚夭……
李选侍,好歹毒的心思。
然正如先前所说,李选侍再歹毒也轮不到棠袖代太子妃去计较,棠袖挥手,示意小宫女退下,小宫女忙不迭回到更角落的地方,头埋得极低,生怕又被揪出去。
见棠袖似乎是问完了,有嬷嬷上前,扶沈珠玑起身,给她饮参汤。
半口参汤下肚,沈珠玑闭着眼,喘气声渐止。待呼吸彻底恢复正常,嬷嬷给她擦脸,附耳说了句,她有气无力地抬眼,望见棠袖,只一瞬,又泪眼婆娑。
“藏藏,”失去女儿的女人声音颤抖,身体也在抖,“徽娟没了,我女儿没了。”
棠袖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扶住沈珠玑,轻轻给她擦眼泪。
她的脸冰凉,泪也是凉的。
“我知道,”棠袖低声说,“我知道。”
“我就看着她在我怀里,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还那么小……她一直说好疼,吃了药也疼,我要给她喂血,她说不要,说不能让娘也疼……”
沈珠玑弯下腰,抓着胸前衣襟的手用力到近乎痉挛。
明明身上没有伤,可她却痛到好像要呕出血。
“藏藏,”她一只手抓住棠袖的手,哭得字不成句,“我好疼,我好疼啊。”
棠袖听着,眼底光泽摇摇欲坠。
但也只是说:“我知道。”
她反复给沈珠玑擦着眼泪,轻声喃喃:“我知道。”
……
转眼到了头七。
这天天不好,出门前还有太阳,出门后却即刻起了风,大风扬尘,棠袖刚出院子就被沙子迷了眼。
她皱起眉,正待让人快点扶她进马车,进车了就好了,不期然头上一重,眼前跟着一暗,有轻薄的纱拂上面颊,棠袖抬手按住,摸出正是适合风霾天戴的帷帽。
旋即手臂也被握住,不同于丫鬟们小心轻柔生怕握痛她的力道,对方很大力地拽着她往前走,没走几步,不知是嫌她慢还是怎么,对方松开她手臂,转而圈住她的腰,几乎把她整个人抱离地面,带着她大踏步地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被抱上马车,棠袖摸索着坐好,刚要摘下帷帽试图睁眼,同样坐下来的对方已经替她把帷帽摘掉,清水也倒好,帮她冲洗眼睛。
边冲边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走的时候多拿了顶帷帽,不然你可遭罪了。”
棠袖睁开眼。
果然,是杜湘灵。
杜湘灵身上因为抱棠袖有些凌乱,脸色和外面的天一样不太好。见棠袖眼睛没事了,她放下水,理理衣服,佯装随意地问:“你夜里是不是又没睡好?我看你眼皮有点肿。”
棠袖说:“嗯。”
杜湘灵没说话了。
和棠袖不同,杜湘灵早在沈珠玑还没册封为太子妃时就组建了商队离京行商,这些年下来甚少呆在北京,且因为身份的缘故,即便回北京了也不太能进宫,因而同样是和太子妃关系亲密的手帕交,她却没给朱徽娟当干娘,她见都没见过那孩子几次,自然不如棠袖这般难过。
但她并不是不难过。
只她难过的点主要在于沈珠玑,怎么好好的孩子突然说没就没了,沈珠玑伤心过度之余还记不记得要照顾好自己,会不会有人因为孩子的事责怪沈珠玑,沈珠玑往后在宫里会不会很难做等等,她所在意的全围绕着沈珠玑一个人,不像棠袖,棠袖是同时为两个人难过。
而沈珠玑承受着最深最重的难过。
杜湘灵觉得这几天北京城的空气里都泛着股淡淡苦味。
她转头看向车帘。
女人啊,这一生怎么就这么难过呢?
到了宫里,沈珠玑仍和上次见到的一样,呆呆地坐在那儿,身上没点活人气。那双眼也是无神的,面上更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只短短几日,就瘦得形销骨立。
杜湘灵心疼得不行。
想劝沈珠玑多吃点饭,不能转头自己也倒下了,却说不出口。杜湘灵站在一旁,看棠袖以勒令的口吻命人端碗粥来,几乎是强行按着沈珠玑灌进去。
就这还有都人不情愿,小声说这不合规矩。
杜湘灵微微扬眉。
她下意识想要驳斥,临开口时意识到这是在宫里,不是她能随意说话的地方,便只得咽回去,等棠袖发话。
“规矩?”
棠袖嗒一下放下勺子。
她转首,眼神不多凌厉,却一眼就让说话的都人定住。
“什么规矩,非得把人饿出毛病了才是规矩?”棠袖冷斥,“这不合那不合,是不是要等到太子妃也薨了,才算合规矩了?”
这话说得严重,满室人皆下跪。
都人也呐呐告罪,之后任凭棠袖继续给沈珠玑喂粥喂饭,再不敢出声。
这就是皇宫。
杜湘灵心想。
明明最伤心最难过的是沈珠玑这个当母亲的,便是所有人来安慰她都不为过,可偏偏这些安慰里没多少是真心的,更偏偏连唯一真心的这点安慰,都要被说不合规矩。
这就是皇宫吗?
若非念着沈珠玑,她都不想踏进宫里半步。
杜湘灵吸吸鼻子,抬手按住眼睑。
今天的风霾实在太大了,她好像也被沙子迷住眼了。
及至五七,杜湘灵又蹭棠袖的马车,进宫陪沈珠玑烧纸。
发觉沈珠玑似乎又瘦了,两人一问,得知太子妃这些日子仍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杜湘灵和棠袖对视一眼,这样下去可不行,身子会垮掉的。
杜湘灵低声道:“藏藏,你主意多,你拿个主意。”
棠袖沉吟片刻。
“要不,带太子妃出去散散心?”
“出去哪里,出宫?”
“出北京。”
棠袖说,顺便她也代冯筑巡视一下产业。
冯筑打从过完年就身体不太好,几次卧病在床,皇帝听闻后,特让圣济殿的赵御医去冯府看了,赵御医诊完说是要静养,不能像之前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累身也伤身,冯筑只好留京休养,京外一应事务交由亲信代管。
只亲信再亲,也没手把手教出来的自家人亲,冯筑便想让棠袖替他跑跑腿,那么大的家业总不能真就那样放着。
如此,两件事干脆一并办了。
棠袖寻思完,立即去启祥宫拜见皇帝,同皇帝说起此事,之后又找太子,同太子提了。太子一听皇帝都允了,自是无不可,带太子妃离京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最难搞定的搞完,棠袖看向杜湘灵,问询的话还没出口,杜湘灵立马表示她也要一起。
“咱们仨还没一起出过京呢。”
杜湘灵从后抱着沈珠玑,手指搭在沈珠玑发顶,轻轻抚摸她头发:“就当咱们姐妹三人游,好不好?”
沈珠玑双目仍旧没什么神采。
她沉默着,良久说了句好。
第49章 老君 随行。
离京的事甫一定下, 棠袖立即着手安排起来。
当然她没忘同陈樾说她要出远门,这几个月别来找她,未料她口信还没递去锦衣卫, 锦衣卫的口信先送来, 说大人忙于查案,近期怕是不得闲,请夫人谅解。
棠袖没说什么,继续收拾行李。
到了临出发那天, 棠袖先跟杜湘灵汇合,然后准备去趟东宫,看沈珠玑那里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沈珠玑这段时间一直提不起精神处理东宫各种事务,棠袖不止一次发现有人当着沈珠玑的面都敢做出旷职偾事、阴奉阳违的勾当。这次她们出去少说数月, 要带的东西人手都极多,不仔细帮沈珠玑打理好,棠袖是万万不能放心出发的。
一路和杜湘灵商量待会儿要给沈珠玑清点哪些行李, 带哪些宫女嬷嬷,马车行到东安门时,打门里出来一列队伍, 棠袖掀帘一扫,居然全是锦衣卫。
再一扫, 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樾。
陈樾在车帘旁停下。
他一停, 后方锦衣卫也齐齐止步, 冲棠袖行礼:“见过夫人。”
棠袖点了头,一问陈樾,方知他早在得知她想带太子妃离京时,就已经向皇帝请示随行, 他身后这些锦衣卫全由他亲自挑选,奉命护送她们从北京到洛阳来回全程。
得。
她们原先准备的护卫不用带了。
谁家护卫能比得过锦衣卫?
“你案子查完了?”棠袖问。
陈樾说:“查完了。”
若非想陪她一同出门,他之前哪用得着那么通宵达旦觉都不睡。
棠袖再看眼陈樾背后队伍,宋勉章笑着朝她拱手。
看来此番陈樾出行仍然是宋勉章随同,高附留守京师。
可怜的高附。
毫无同情心地感叹了句,棠袖和陈樾说清迟些时候出发的时间等,便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往东安门走。
后又经过东华门,太子居所慈庆宫近在眼前,憋了许久的杜湘灵才开口道:“江夏侯也要一起啊。”
虽然不可否认,有锦衣卫随行护送,她睡觉都不用在枕头底下放匕首,更不用说还是由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护送,她走夜路都敢不点灯,但说好的姐妹三人游,这突然多出个男人……
杜湘灵有点不太乐意。
总觉得女人之间不该插个男人。
棠袖一听也是,想了想说:“那我去找皇上回绝了?”
杜湘灵道:“皇上能同意?”
杜湘灵以她贫瘠的头脑思索了下,要是只她和棠袖还好,奈何同行的还有太子妃,想来皇帝再不重视太子,也不会任由太子妃随随便便就离京,所以锦衣卫护送这事多半回绝不了。
果然,棠袖道:“应该不太能。”
杜湘灵说:“那算了。”
棠袖又想了想:“这样,你别把他当江夏侯,把他当普通护卫不就行了。”顿了顿,“反正他本来就要干护卫的活儿。”
“……?”
杜湘灵瞠了瞠眼。
她不可置信道:“你是能把他当普通护卫,我呢,”她指了指自己,“我能吗,我敢吗?”
那可是陈樾!
除了棠袖,试问谁敢真的将陈樾视作护卫?
哦,皇帝敢。
总之她不敢就是了。
却听棠袖道:“你怎么不敢。”
之前不还故意当陈樾的面嘲笑他难缠?
这一说,杜湘灵也记起之前那一遭,忙捂住嘴咳嗽一声说:“今时不同往日,我未来几个月的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全看江夏侯心情好坏与否。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浑身上下毫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哪敢怠慢江夏侯啊。”
说话间,两人进了慈庆宫,正巧让沈珠玑听见最后一句。
沈珠玑看向棠袖:“江夏侯?”
棠袖把杜湘灵不乐意皇帝让陈樾护送的事一说,沈珠玑点点头:“皇上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此行有江夏侯在,很多东西不必忧心,路上可以轻松许多,你应当高兴才是。”
杜湘灵也情知论政治素养,以及对圣意的理解揣测,自己这个在外漂泊野惯了的肯定比不上常年呆在京师和嫁进东宫的,她们顾及的方方面面定然比她能想到的多多了,当即做小讨饶:“是是是,出行在外安全第一,回头我就打把金刀送江夏侯当谢礼。”
棠袖问:“鎏金还是纯金?”
杜湘灵:“那肯定纯金……等一下,”杜湘灵警觉,“该不会到时我送了他,他转手又送你,你到手后直接融了?”
棠袖唔了声:“能让你送出手的金刀,想必非常值钱吧。”
杜湘灵笑骂:“真是心眼儿全钻钱眼儿里了。”
这般说笑打闹,气氛松快,沈珠玑听着看着,唇边不自觉盈起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棠袖和杜湘灵注意到,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松口气。
这么久,总算让沈珠玑露出个笑脸。
帮沈珠玑把该清点的清点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三人简单用点膳食,便准备动身出发。
虽只是普通出行,但太子妃出宫仍算是大事,即便提前吩咐过一切从简,清道旗、绛引旛等仪仗也还是少不到哪去。杜湘灵觑着眼,数了数光伞就有五把,她不禁有点忧愁。
原本还觉着就算再磨蹭,也顶多月底就能到洛阳。现在看来,下月能到都够呛。
这样的话,清明能登上老君山吗?
杜湘灵越想越忧心忡忡,她们清明要为朱徽娟供灯的。
诚如杜湘灵所想,因为仪仗,队伍行进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过了大晌午才堪堪出了紫禁城。等再离开皇城范围,杜湘灵已经彻底瘫成一团。
就在杜湘灵忍不住跟同车的棠袖碎碎念,这样走下去,要猴年马月才能到洛阳,就见棠袖掀帘往外看了眼,说:“马上就快了。”
“嗯?”
杜湘灵疑惑,正待发问,就感到马车速度陡的加快。
她不由也掀帘,细听一阵,原是江夏侯向太子妃请示,得到准许后下的令。
不错。
杜湘灵欣慰点头。
江夏侯还是有点用处的。
洛阳离北京不算远,有陈樾命锦衣卫提前打点好沿途一切,便是仪仗行进再慢,走走停停的,也还是在三月初便到了洛阳。
在洛阳休整几日,队伍继续启程,前往位于洛阳西南的老君山。
到山脚时,三月十一,正好是清明前一天。
老君山相传乃道教始祖老子的归隐修炼之地,自古以来便为无数善信朝拜圣地,当今也曾于万历十九年诏谕老君山为“天下名山”,颁赐《道大藏经》,一时闻名遐迩,举世皆知。
由于随行人员众多,又太子妃想亲自登顶,因而终于慢腾腾到达老君庙时,夕阳西下,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老庙宇在余晖斜照下庄严静谧,肃穆宛若仙宫,以致沈珠玑才抬头看了那么一眼,就不自觉潸然泪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泣道,“可能是心里突然一下子就好受了些吧。”
前来迎接太子妃的方丈闻言,双手结印道了句:“福生无量天尊。”
沈珠玑含泪回礼。
时间太晚,三个女人拜过太上老君,便在老君庙里住下了。
至于陈樾,则直接被棠袖撵走了。
她们三个是真来散心没错,他又不是——除护送她们之外,他肯定还被皇帝安排了别的差事,不然皇帝不可能那么轻易同意他离京——棠袖让他自去办他的事,留几个人保护她们就行,顺便他走,也能让杜湘灵眼不见为净。
陈樾也知道自己这一路都碍着杜湘灵的眼,闻言爽快点了宋勉章等数十位锦衣卫留下,交代一番,约好接她们的时间,随即趁天还没黑透,带着剩余的锦衣卫疾速下山。
陈樾一走,杜湘灵立马吐口气,总算知道为什么棠袖总说江夏侯难缠。
他确实是很难缠。
用过斋饭,结束洗漱,三个女人躺在一块儿,说会儿话再睡。
杜湘灵提议来一场深夜谈心。
出乎意料,杜湘灵话音刚落,沈珠玑就先行开口。
沈珠玑说太子有一选侍,十分宠爱,甚至好几次为着选侍责骂于她。
棠袖了然,这说的必然是那位截胡太医的西李。
沈珠玑说完前提,道:“太子宠爱那位选侍,很少去我那儿,也很少看徽娟。”
杜湘灵惊诧:“真的假的?”
之前朱徽娟还没出事的时候,整个东宫拢共也就只三个孩子在养着吧,就这太子还不经常去看朱徽娟?
棠袖倒若有所思。
朱由校比朱徽娟小一些,都有些害怕太子,朱徽娟作为太子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儿,在太子那里的待遇可想而知,并不会好上多少。
杜湘灵听着,真心实意地生气了。
“太子这算什么男人!”杜湘灵怒道,“等回了京,看我不揍他一顿!”
沈珠玑失笑。
“你真敢揍?”
“不敢。”
杜湘灵理直气壮。
嘴上过过瘾还不行吗?
沈珠玑笑了瞬,又开始叹息。
男人啊,都是一个德性。
继而话题一转,转到棠袖身上。
“藏藏,你跟江夏侯是不是要复合了?”
棠袖也失笑。
“怎么还扯到我了?”
沈珠玑道:“江夏侯人还是不错的,你可不能真放手不要了。”
至少棠袖这心血来潮离京远游,江夏侯二话不说就跟来,放眼天底下,能有几个男人做到这份上。
好男人本就不可多得,似江夏侯这样的男人就更是绝无仅有。
聊到最后,杜湘灵率先撑不住,头一歪睡着了。等棠袖也迷迷糊糊将要入梦之时,才听沈珠玑喃喃道:“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宫里夭折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她的徽娟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
第50章 宅邸 问题。
清明。
老君庙举办济幽度亡的法会, 沈珠玑全程参与,诵经拜忏,并为朱徽娟供了灯。
“娘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四十九盏光明灯前, 沈珠玑虔诚叩拜, 闭目轻声祈愿:“愿徽娟下辈子能长命百岁,岁岁无忧。”
如果……
如果下辈子也还愿意成为她的女儿,就好了。
她知道她这个母亲当得不够格,连让徽娟无病无灾地长大都没有, 但……
她真的好想徽娟。
好想好想。
徽娟也会想她的吧?
灯烛明亮,青烟缭绕。
女人深深叩首,眼泪与烛泪一同流进心底。
……
沈珠玑在老君山住了很久。
久到不止老君庙,老君山上其余知名的、不知名的庙宇殿堂也全认认真真地进过、拜过, 眼看再住下去,太子妃怕是要就此留在老君山再不回宫了,不知去哪办差的江夏侯突然现身, 接太子妃一行下山。
至此,杜湘灵才真正看陈樾顺眼。
别的不提,至少她们来洛阳的路上一直平平安安, 没碰着什么匪徒强盗,在老君山上住的这段时日也安安静静没被任何人任何事波及, 陈樾护卫的活儿还是干得很不错的。
杜湘灵一满意,当即就往京师飞鸽传书一封, 把先前允诺的金刀提上日程, 争取下次出海前给陈樾送上。
陈樾哪里知道他平白得把金刀,只听棠袖小声问他:“宫里是不是有喜事了?”
“是。太子得了个女儿,”陈樾言简意赅,“是第六女。”
陈樾说话声音不大, 然沈珠玑还是听到了。
沈珠玑面无表情。
他得了新女儿,必然已将她的旧女儿给忘了。
下了山,一行人没有立即回北京,而是前往洛阳东北方向的卫辉,即太后次子潞王的封地,前去拜见潞王。
去卫辉的行程是一早就定好的,为此太后还特意召见沈珠玑,让她帮忙带上给潞王的家书礼物等,临行前更是拉着沈珠玑的手,让她替她多看看潞王,一颗思子慈母心惹得沈珠玑上车后暗自伤神,眼下见到潞王,转述太后的话,也是险些没能忍住,略略失态。
潞王倒没见怪。
这个作风骄奢之极,荒淫无道,却至今仍备受太后思念与宠爱的中年男人早在沈珠玑第一次说“太后”二字时,就已红了眼眶,此刻见沈珠玑失态,猜到她许是想起自己的女儿,还反过来劝沈珠玑别太难过,做子女的最见不得母亲伤心。
劝着劝着,潞王忽然有些感同身受。
太子妃和女儿天人相隔,算算他和太后自万历十七年,他离京就藩河南卫辉府后,也已经有整整二十一年没见过面。卫辉距京师千里之远,他虽仍牢记太后生日,每年圣节都会派人进京送贺礼,说实在的又和天人相隔有什么区别?
太后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定哪天他就突然收到太后崩逝的消息,到时恐怕连太后最后一面都不得见。
潞王眼眶愈发红了。
看看沈珠玑,她眼眶也红得厉害,潞王一时对这位此前从未见过的侄媳妇生出莫大好感,待彼此都平静下来,潞王甚至出言让她在卫辉多留几日,他好尽一番地主之谊。
沈珠玑婉拒。
“我们还要去开封,就不在卫辉多留了。”沈珠玑道,“多谢潞王殿下好意,回信我必定好好保管,等回京第一时间就交给太后。”
潞王欲要挽留,想起什么,看眼不远处的陈樾。
按说陈樾是皇帝外甥,也是他外甥,然和沈珠玑差不多,他离京前仅只见过陈樾几次,且那时候陈樾还小,估摸着早记不得他,现在更是有了连他这个亲王都望尘莫及的能耐,他想跟陈樾稍微拉近一点关系,都得动动生锈的脑子,思考一下这么做会不会让京师那边不悦,朝廷里可多的是人想弹劾他。
陈樾这行不通的话,那就只有……
潞王目光转向陈樾身旁,默默品茶的棠袖。
没记错的话,棠袖是他就藩前一年出生的。印象中他见棠袖的次数比陈樾还多,一则冯镜嫆每每进宫看太后都会带上她,他常常能在慈宁宫碰见个小娃娃坐太后怀里,二则他那位皇帝兄长十分重视棠袖,曾私下同他说过等棠袖长大,如能嫁进天家就好了。
如今棠袖虽没嫁进天家,但嫁的是陈樾,是他外甥媳妇,也算半个天家人了。
强行忽视早前从京师传来的棠袖陈樾和离的消息,潞王正要向棠袖开口,从棠袖这借个道,脑子忽的一转,复又住口。
差点忘了,棠袖背后是皇贵妃,这分明更行不通。
能想到的两条路全堵,潞王左思右想好一番,还是遗憾放弃,同沈珠玑再说了几句,亲自送她们出潞王府。
像沈珠玑她们来拜见潞王,不仅带了太后准备的礼物,她们自己也置备了礼物,此刻她们走,潞王除给太后皇帝的回信回礼外,也给她们准备了许多,装了满满大几辆车,直让杜湘灵暗暗咂嘴,都说潞王铺张奢侈,凡事都要与皇帝比肩,果然能流传几十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辞别潞王,车队向南,往开封去。
到这便又是棠袖自己的安排了。
说来之前车队走那么慢,诚然有太子妃仪仗的缘故,另一个缘故便是棠袖每到一座城镇,就要去冯家名下的铺子庄子看看,包括在老君山住的时候也时不时下山往周遭巡视一番。开封算是巡视的最后一站,再往南的地方就不去了,棠袖跟皇帝说了只到开封府,可不能食言,不然回头还要有人参她一本欺君之罪。
到开封时是五月,冯家宅邸早打扫一新,保管让尊贵如太子妃殿下也能住得舒心。左邻右舍见这空了多年的宅子总算有人住进去,且来人好像还有着特别了不得的身份,纷纷探头观看。
有仪仗在,左邻右舍没能看清最先进去的轿辇里坐的是谁,只看清落后一些的马车里的人在宅子大门前露面了。
是个穿道袍的……
“姑娘?”
听得宅子门仆喊了这么声,有好事者捉住临近的车队中的一人就问:“那姑娘是……”
“是我家夫人。”被扯住的宋勉章好脾气地答。
“夫人?”
对方不懂了。
既是夫人,那怎么不挽妇人髻,反倒如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被质疑的宋勉章面色不变。
夫妻之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情趣罢了,难道还要事事都跟外人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
对方露出个懂了的表情,朝宋勉章心照不宣地一点头。
宋勉章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可不就是情趣——
什么姑娘什么打扮,那都是为了哄骗不能知情的外人的障眼法,宋勉章坚决认为他家大人和夫人能复合,他这双招子雪亮着呢。
进入宅邸,如太子妃等不适应舟车劳顿的,都吃点东西去休息了,宅邸的临时主人却是不得闲,宋勉章眼睁睁看着不下两手之数的人往他家夫人的书房进进出出,每人手中皆捧着厚厚一摞册子,他打眼一扫,好家伙,全是账本。
不必问也知道,这些全是要他家夫人亲自过目的。
宋勉章肃然起敬。
夫人真是辛苦了。
和宋勉章想象中的辛苦不同,他家夫人实则是在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阅账本,桌案上堆在一起的一摞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矮。
“哗啦啦”的声音不停歇地响起,同样经过数天舟车劳顿,却仍然精神奕奕不想休息,便美其名曰陪伴的杜湘灵简直叹为观止,虽然藏藏说是因为年前才在京师看过开封这边的账本,所以这次开封呈上来的账目其实不算多,但她要是有能有藏藏这本事,不,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她也早越过冯翁成大明首富了。
藏藏这本事是真厉害。
同样负责陪伴的陈樾习以为常地在棠袖翻完一本后,递上新的一本。
这次“哗啦啦”的声音只响几下就停了。
杜湘灵侧目:“怎么,有问题?”
棠袖嗯了声说:“问题还不小呢。”
往后再翻几页,越翻越觉不对。棠袖放下这本,将余下的还没看的大致翻了翻,挑出其中有问题的喊流彩,让把负责这些账本的人叫过来,她要严查。
杜湘灵啧啧称奇:“该不会是觉得你第一次来,不熟悉开封这边的事,就想着做假账糊弄你?反正你呆不久就走了。”
棠袖摇头:“没这么简单。”
那些账目的问题,可不是寻常做做假账就能说得清的。
一语成谶。
棠袖的吩咐才下去没半天,一条消息递到她案前,负责问题最严重的那本账本的主管上吊自杀了。
而陈樾只看了一眼主管尸体便说:“不是自杀。”
“嚯,”杜湘灵捏着鼻子道,“事情好像更复杂了。”
棠袖:“继续查。”
既出了命案,这就轮到陈樾来查了。
锦衣卫办案向来雷动风行,很快便查到主管同某些人的暗中来往。顺着往下深查,居然还和北镇抚司的一个陈年旧案对上了。
再查,更是牵扯到开封及周边等地卖官鬻爵,这就更归陈樾查。
对此棠袖只问:“回京前能处理好吗?”
陈樾没接话,挑了挑眉。
杜湘灵捂嘴,装模作样道:“哟,你这是不信任陈指挥使的能力啊。”转头怂恿陈樾,“还不赶紧表现表现,不然晚上都不让你进屋了。”
陈樾道:“嗯。”他老神在在,“晚上的事晚上再说。”
棠袖也老神在在。
管陈樾表现不表现,总归他今晚上多半不会回来,她一个人睡才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