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完赏赐, 常云升亲自往棠府走了趟。
宫中赏赐于棠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光听常云升宣旨都不知道听多少回了。然常云升对棠袖态度仍一如既往的恭谨,自称一直是奴婢, 从不说咱家。
“万岁爷看到木碗, 很是开怀。”
这位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一张脸笑得仿佛盛放的菊花,说的话也教人听着分外心旷神怡:“奴婢倘若能有夫人一两分的聪明,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棠袖和气道:“厂公过誉了。”
流彩这时上前,将装满银两的荷包递给常云升。
换作别人给常云升孝敬, 常云升要么客套地推辞一番再收,要么直接婉拒不收。然此刻给他的是棠袖,常云升不仅双手接过荷包,更是连声道多谢夫人。
棠袖道:“厂公客气。日后还望厂公能够多多关照。”
常云升道:“夫人言重, 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之后流彩送常云升出府。
刚坐上回宫的轿辇,就有小太监迫不及待地向常云升发问:“督主,这江夏侯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怎么小的瞧您对她比对江夏侯还要重视?”
按说自正德五年,西厂和内行厂随权倾一时的“立皇帝”太监刘瑾消失后,唯一屹立不倒的东厂可谓再无对手, 锦衣卫最高首领指挥使都不及东厂督主的权力大,甚至前者见到后者还要下跪。
谁知到了万历年间, 横空出世个陈樾。
皇帝外甥的身份就不必说了,陈樾本人也确实有能力。早前位于大明西南的东吁王朝入侵大明云南边境, 大明和东吁王朝断断续续打了二十多年的仗, 陈樾便在此间挣得第一份军功。待陈樾活着从战场回来,不仅得到皇帝前所未有的重用和信任,没多久就擢升锦衣卫指挥使,爵位也顺畅无阻地承袭, 此后渐渐演变成常云升见到陈樾得行礼。
每每陈樾进宫面圣,常云升对他都敬重有加,从未在给皇帝通传递话上故意延误,陈樾待常云升也只作寻常同僚,并不如其余大臣那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两人甚至还联手办过几回案子,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由此比以前平和许多。
尽管如此,小太监还是不明白,江夏侯再厉害那也是江夏侯,跟他夫人有什么关系?
他夫人又没军功,也不办案,充其量就是背靠冯翁,手里钱多。
小太监寻思着,总不能皇上相中这个钱,觉得大明不能离了冯翁,这才对江夏侯夫人另眼相看了些,想皇上所想的督主便随之重视了些?
小太监问完,久久没能得到常云升的回答。
直等离了棠府所在街道,轿内才传出一句:“肤浅。”
小太监立即赔罪:“是是是,小的脑子愚笨,还请督主不吝赐教。”
常云升这才道:“那咱家今日就教教你,给咱家好生听清楚了。”又道,“这话咱家只说一遍,你们其他人也都听好了:当初玉碗一事过后,宫里这些年谁都不敢用玉碗,你们应当都知道。”
太监们齐声说是。
任谁得知皇帝为个区区玉碗震怒,怒得一向骄纵的皇贵妃竟毁冠服、脱簪珥不说,还蓬头跣足地率宫人在殿门外匍匐请罪的消息,莫提玉碗,便是玉杯玉箸之类也不敢再用。
就怕再触怒皇帝,届时别说匍匐待罪,兴许脑袋都保不住。
这么想想,能以平平一个木碗叫皇帝改变主意,江夏侯夫人好似的确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过人之处。
有太监才想到这点,就听常云升继续道:“咱们那位爷可是出了名的心硬,你们道随便谁拿个木碗都能做到如江夏侯夫人这般?怎么可能。”
当时可是连太后都不敢劝皇帝。
这么多年下来,也就江夏侯夫人的随口一句话不仅没叫皇帝生气,反而还让皇帝解开积压已久的心结,足可见江夏侯夫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有多高。
江夏侯能力再强,也仅只是完成皇帝的吩咐。江夏侯夫人却是直接影响皇帝的想法。
这样的能耐……
常云升捋了捋拂尘,最后敲打道:“咱家提拔你们几个进启祥宫,是为了更好地伺候皇上,可不是叫你们觉得在皇上跟前露了脸,从此就飞黄腾达能在紫禁城里横着走。真惹了不该惹的人,咱家便是执掌东厂也救不了你。”
这话说得严重。
太监们心下凛然,喏喏应是。
这边常云升教导太监们以后再见棠袖务必要十二分的恭敬,那边棠袖在看皇帝这次的赏赐。
也多亏是常云升替皇帝挑的,丝绸锦缎的颜色都很靓丽,正适合年轻女子做衣裳。宝石也选得好,回头叫人打两套新头面戴进宫给皇帝瞧瞧,下次赏赐如果也能给这样的就好了。
至于金箔,棠袖没多看,她不缺这个。
棠袖对金箔不感兴趣,有的是人感兴趣。
“啪!”
韵夫人拍掉瑜三爷伸向金箔的手。
韵夫人斥他:“这是给藏藏的,你乱摸个什么?”
瑜三爷蔫蔫收手。
嘴上却很不服气地嘟囔:“不就是御赐之物,摸摸怎么了,我还拿御赐之物当铺盖呢。”
这说的是以前还没辞官时得过的赏赐。
韵夫人翻个白眼。
“都多久之前的事还值当拿出来说,你怎么不让皇上现在就赐你新的。”
瑜三爷道:“我这不是进不了宫……”
韵夫人:“你也知道你进不了宫。”
瑜三爷撇嘴。
本来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谁知瑜三爷忽然加了句:“还不都是因为你。”
话刚说完,瑜三爷猛地反应过来,暗道不好。
他连忙看韵夫人,果见韵夫人虽还和刚才一样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忽然就变得冷淡了。
她语气也冷淡。
“对,怪我。”
韵夫人这么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还在好好当你的官差大老爷。”
瑜三爷默了默,道:“我不是这个意……”
“所以你想怎么样,”根本不愿等他把话说完,韵夫人直接打断他,“觉得我赔了你一辈子不够,还想叫我再赔你一辈子?”
瑜三爷不说话了。
韵夫人却会意地点点头:“不就是两辈子,行,三辈子十辈子我也赔得起。”
语毕转身,抬脚走了。
旁边棠褋不知所措地看着养母的背影。
转头看看站在原地没动的养父,神情好似十分晦暗,棠褋犹豫一瞬,终究小跑着去追养母。
等棠褋跑远,旁观的冯镜嫆才对瑜三爷道:“你脑子糊涂了?明知道她最在意这个,你非拿出来说?”
瑜三爷神容更加晦涩。
他低声道:“我就是顺嘴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瑜三爷有些懊悔。
他这张嘴确实坏事。
顾不得下人们还在,瑜三爷抬手对自己嘴就是狠狠一巴掌,扇得嘴角都流血了。
冯镜嫆冷眼瞧着,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瑜三爷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大着舌头问:“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大嫂?”
冯镜嫆反问:“你觉得呢?”
瑜三爷想想,明白了,他扇的不是地方,他应该在老婆面前扇才对。便火急火燎地赶忙去追韵夫人,可以预见明天他的嘴将会肿成腊肠。
冯镜嫆仍冷眼看着。
良久,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对棠袖说:“你也回你院子去吧。”
棠袖应好。
于是晚些时候陈樾来至简居找棠袖,就见棠袖虽捧着道茶,但那表情很明显在想着什么。
陈樾走过去。
“怎么了?”
沉思中的棠袖被惊了下。
抬头见是陈樾,她放下心,喝口茶说:“今天家里差点吵架。”
陈樾道:“这在你们家是稀奇事。谁跟谁?”
“三叔跟三婶。”
把白天险些吵起来的那一架跟陈樾说了,棠袖有点不解,却又有点通晓:“我才知道当年三叔是为了救三婶受的伤。怪不得不管三叔怎么作,三婶都一直忍让,敢情是三婶觉得她欠三叔一条命,那三叔怎么对她都是可以的。”
陈樾也大致听过一点瑜三爷和韵夫人的事。
先有夫妻之情在前,又有救命之恩在后,如此本就纠缠不清了,那二人显然也从未理清过,才互相折磨至今。
他对棠袖道:“人生下来就要过日子,各人日子过得如何,全看各人怎么选,他们上一辈的事,他们心里有数,你别掺合。”
棠袖道:“我不掺合。我就是想着……”
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
就不能放过彼此吗?
人一生也就短短几十年,何必将大好光阴浪费在这上面,一拍两散不是更好?
棠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
她也清楚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三叔三婶肯定不这样想。
只能感叹:“婚姻真难啊。”
陈樾说:“难吗?我觉得不难。”
棠袖从下往上扫他一眼:“不难你还偷偷摸摸地来我这儿?”
陈樾咳一声。
总归他与棠袖不会走到瑜三爷和韵夫人那般地步。
对自己追妻颇有自信的指挥使低头,就着棠袖刚刚碰过的地方喝口她的道茶,尝出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忙把茶盅从她手里拿走,换了热的给她。
这晚上天开始凉了,还是别喝冷茶为好。
这一换,棠袖又将他从下到上打量一番。
嗯……
好像也确实如他所说,婚姻不是太难。
至少她觉得她跟陈樾经过前头那几回开诚布公的谈话后,他们的相处模式比以前更舒服。
连带在床上也是。
便问:“你这个时候过来,是想补上昨天的份儿?”
陈樾说是。
她便将茶盅递向他,轻飘飘道:“太烫了……喂我。”
第32章 紧张 消停。
第二次私会。
大抵是距离上次刚过没多久, 又大抵是已经有了所谓当情郎的经验,这次陈樾显得一点都不急。
他接过棠袖递来的白瓷茶盅。
因为是他自己刚刚才换给棠袖的,陈樾清楚里面的茶水最多就是温热, 根本不烫, 遂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然后倾身,印上棠袖的唇,一点点喂给她。
唇与唇贴得非常紧密, 仿佛天生就契合一般严丝合缝,纵有舌尖在里面你追我逐地嬉戏,茶水也没漏出丝毫。不多时,这第一口喂完, 陈樾徐徐饮了第二口,再度印上去。
这次茶水漏出来了。
沿着女人纤长的颈项一路向下,深深没入寝衣之内。
陈樾微垂眸, 手指从从容容地挑开她微湿衣领,比茶水还要更往下地没入。
方才还能称得上宽松的衣领立刻被撑紧了,若有若无的春光乍泄, 作乱的手指逗得棠袖轻哼一声,顿时茶水从唇畔漏得更多。茶叶特有的淡淡清香与女人身上的幽幽花香混在一起, 叫这狭小的矮榻变得愈发狭窄,热意攀升, 好容易有些凉爽的秋夜竟又有要回到盛夏的趋势。
陈樾缓缓将棠袖压倒。
因还没到棠袖平常就寝的时刻, 榻边小几点着灯,灯光似微弱又似明亮。忽而灯花爆开,噼啪声遮去衣裳摩擦的动静,只能从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依稀分辨出女人发间的簪子被拔掉了, 长长秀发逶迤而下,随着坐起的姿势拂过男人脸颊。男人仰头,发梢从他喉结掠过,带得那点凸起微微滑动,女人低下头去,影子交叠,再看不真切。
闷热,潮湿,绵密,缠绕。
两道影子彻底叠在一起。
矮榻无声震动着,几欲要像不远处那张桌子般,也离开原本的位置。
便在震动变成晃动,榻上两人即将到达最紧要的关头之时——
“藏藏还没睡吗?”
听到屋外传来的问话,棠袖浑身一僵。
她娘来了。
棠袖的紧张让半坐半躺着的陈樾轻轻嘶了声。
这一声令棠袖更紧张了。
她忙捂住他嘴,自己也咬住牙关,半点声息不敢泄露。
“已经睡了,”外头流彩回道,“想是小姐睡着忘记吹灯,待会儿奴婢就进去把灯熄了。”
冯镜嫆道:“明早叫小姐来静心院一趟。”
流彩应是。
“奴婢送夫人。”
“不用了。”
对话到此停止,外头再没声音。
然棠袖还是不敢动。
她牢牢捂着陈樾,额上背上全是汗。
陈樾也出汗厉害。
他微微动唇,想说他听见岳母脚步声已经出了至简居,并没有折回来,却引得正处于极度紧张的棠袖不自觉重重夹了他一下,随即他嘴被捂得更紧。
陈樾无奈。
然后汗出得更厉害了。
直等外头流彩说大夫人走了,接着是流彩故意踩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棠袖这才长松口气,吓死她了。
感到掌心下的陈樾又在努嘴,棠袖松开手,决定这段时间消停消停,不能让陈樾来了。
她娘可是人精,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娘法眼。棠袖真怕明天一到静心院,她娘就要问晚上她到底睡没睡。
那她是回答睡了好呢,还是没睡好呢?
想想都要命。
于是不顾陈樾满头的汗,棠袖拍拍陈樾肩膀,示意结束了。
陈樾更无奈了。
他按着棠袖不让她从他身上下去,同时捉住她的手,让她切实地触摸到他被迫中止是有多难受:“好藏藏,你忍心看我这样?”
棠袖自然是不忍心的。
但她经过刚才那一遭惊吓,此刻已然什么兴致都没了,因此对陈樾的不忍心也就只有她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一丁点儿。
她无所谓道:“你自己随便弄弄不就……”
话没说完,她被按得趴下来。
陈樾咬住她教人又爱又恨的唇。
很快,矮榻重新晃动,这回轮到棠袖轻轻吸气,再度被卷入湍急浪潮。
浪太大,太深,棠袖禁不住地呜咽,她胡乱亲陈樾。
感受到她的配合,陈樾松口气,她还是心疼他的。
而他也不是没猜到棠袖的想法,便加快速度虎头蛇尾地结束掉,然后抱着她坐起身,倒了杯新茶喂她,并未仗着她还未缓过来就继续新的一轮。
岂料棠袖缓过来后不肯喝他倒的茶。
她皱着眉扭头,说:“你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万一她娘突然杀个回马枪……
“不走。”激情平复后,身上开始发凉,陈樾伸长手臂够来一旁完好的衣服给棠袖披上,口中则为自己据理力争,“我现在要是走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
棠袖拢拢衣襟。
还好意思说。
要不是流彩及时把她娘给哄走,估计他俩已经被逮个正着,哪还有下次。
陈樾道:“要走也得给你伺候好再走。”
棠袖道:“有什么好伺候的。”
陈樾道:“多着呢。”
他抱着她下榻,还没往浴室走几步,就听她唔了声。
棠袖瞧瞧两人强行结束的地方。
湿黏得很,也浓稠得很。
确实要他伺候的还多着。
于是进到浴室,棠袖一边由陈樾替她清洗,一边叫他注意外头别突然又有什么人,她真的再经不起被吓了。
陈樾头也不抬地道:“放心。”
其实冯镜嫆来的时候,陈樾并非没有察觉到。
只是凭他的耳力,他听出冯镜嫆刚到院门就被流彩拦住,并没靠近卧房,他因此没提醒棠袖。却没料到由于至简居的仆从都去休息,院子太过安静,居然让棠袖听见冯镜嫆和流彩的说话声。
而棠袖因为过度紧张,误以为冯镜嫆离卧房很近,实际以院门到卧房的距离,冯镜嫆根本发现不了房里的他们。
最多也就怀疑棠袖懒得起来,才让流彩谎称已经睡下,绝不会想到是他们两个在偷欢。
或许冯镜嫆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棠袖一直私下见面。
陈樾对自己的身手还是很有信心的。
因只草草做了一次,需要清理的不多,陈樾没费什么工夫就给棠袖洗完。刚把她用浴巾裹着抱回卧房,就听她又开始催他走。
还说往后不准不打招呼就过来,等什么时候她让他来,他才能再来。
陈樾顿住。
“真要这样?”
“真的。”
棠袖斩钉截铁,陈樾这时才暗觉失策。
早知一听岳母来他就立刻吹灯,这样岳母看院子里没亮灯,自然而然便以为棠袖已经睡了,连院门都不会进,他也不必只做一次就停,更不必现在想再温存一会儿都不行。
想到往后至少要好几天,不,或许要好几个月都不能来棠府见棠袖,陈樾心情十分沮丧,这简直是要他的命。
哪个正常男人能忍这么久不见自己妻子。
他开始没话找话。
“我照你说的,今天进宫带了个木碗给皇上。听闻我走之后,皇上立即叫人传膳,用木碗进了好些膳食,还和皇后殿下夸你,说你是个懂事的,没白疼你。”
“嗯。”
“听闻太后也夸你,说你聪慧,有颗七窍玲珑心。”
“嗯。”
“听闻……”
陈樾说了很多。
奈何他说了如此之多,棠袖一概只回他一个嗯字,敷衍得很,她根本没在认真听。
陈樾更沮丧了。
当即也不继续找话了,他道:“藏藏……”
棠袖没接腔。
她还在想明天被冯镜嫆问起的时候,她该怎么回答。
反正实话是绝对不能说的,她在她娘跟前还是要点脸的。
陈樾又喊:“藏藏。”
这一声音调故意拖长,娇气得很,棠袖终于施舍般给陈樾一个眼神。
好好说话撒什么娇。
“你亲亲我,”娇娇指挥使很不要脸地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棠袖怀里,这温香软玉实在让他舍不得走,更枉论一走就不知道要多久,“不然我今晚上可能睡不着。”
棠袖心说那又如何,她今晚上估计也睡不着。
可她委实没有心力跟他继续,连带他撒娇也不想哄,便道:“你自己亲你自己吧。”
陈樾默然。
这难度有点大。
再说他自己有什么好亲的,是她好亲,他才想向她讨要亲吻。
陈樾只好把自己再往她怀里埋了埋,企图让她感知到他有多么需要她。
他能忍受因差事长达两个月,乃至半年不见她,却容忍不了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却只能看着连靠近都不能,这简直是世上最毒辣的酷刑。
他离不开她。
“藏藏,”男人声音低低,“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
“我不会想你。”
陈樾一噎。
她还是这么不喜欢跟他说情话。
不过没关系,他说。
“我会想你,”陈樾道,“我现在就已经在想你了。”
“哦。”
这一句比刚才听他废话时还要更敷衍。
可陈樾听着,却诡异的不沮丧了,她没嘲讽,也没反驳,有进步。
陈樾有心再进步一点,但考虑到过犹不及,且棠袖没推开他,就已经是很有耐性的表现,他便到此为止,只将她浴巾蹭开偷个香,偷得她忍无可忍拿脚踹他,他才恋恋不舍地抬头,说:“我走了。”
棠袖冷哼:“快走。”
陈樾无声叹气。
他偷的又不是她上面那张嘴……
目光在她真正的唇上停留一瞬,待棠袖准备再次去浴室清洗,他对准她唇狠狠亲一阵,方赶在棠袖踹他前风也似的离开。
眼看窗户开了又关,棠袖对镜子照照,嘴都被他亲肿了。
这人天天就知道亲亲亲。
棠袖把镜子倒扣,眼不见心不烦地去浴室。
之后果然没睡好。第二天去静心院请安,也果然被冯镜嫆问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棠袖无言望天。
有个粘人精情郎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第33章 朝贺 雪。
陈樾的预感成真了。
之后他很长时间没能来棠府见棠袖, 甚而棠府以外的碰面也少有。
北京的秋天仿佛刚来即走,一眨眼冬天已经到了。这日棠袖寅时便被流彩从被窝里叫起来,她虚着眼朝外看, 黑漆漆的天阴沉沉的, 好像在下雨,光看着就觉得冷。
“刚才静心院那边派人过来传话,说等会儿可能要下雪。”
流彩递上浸了热水的巾帕:“夫人让小姐穿厚点,省得在宫里冻着了。”
今天皇后千秋节, 即皇后生日,在京的外命妇需进宫朝贺。
棠袖接过巾帕往眼睛上一盖,热腾腾的,登时清醒不少, 说:“知道了。”
于是洗漱完,棠袖穿了好几件小袄、夹袄,才往身上套同样夹棉的道袍。
就这还不够, 待早饭用毕,丫鬟们又依次给她往道袍外披狐裘,往头上戴卧兔儿, 往颈间系围脖。
这么全套保暖下来,饶是早已习惯为冬日进宫的小姐作如此打扮的丫鬟们也不得不感慨, 多亏小姐不必守规矩,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否则礼服的霞帔底下穿再厚, 霞帔外面也绝不允许裹成这样。
转念一想,好像即使是正旦那天正经穿了礼服,小姐也照样会在霞帔外裹得厚厚的。顶多朝贺时提前脱掉,行完礼又立马裹回来。
小姐不愧是小姐。
这边丫鬟们给小姐做最后整理, 那边考虑到雨天路滑,下雪更滑,流彩不仅让人再拿了两条厚实的狐裘斗篷放进马车里,包括衣裙鞋袜等也多备了两套,更不必提各种暖炉汤婆子,直将整个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总之等棠袖进到车里,体感跟她烤着地炕的卧房没什么两样,布置得十分暖和。
得珍惜这份暖意。
等到了宫里,被宫道上的风一吹,势必要冻个够呛。
不久,马车减速,西华门快到了。棠袖怀着宛如壮士断腕的心情最后喝口热茶,鼓起勇气下车。
一下来,纵有流彩提前撑伞,不免也还是被细碎冰凉扑了一脸。
雨变成雪了。
棠袖默默低头,将自己完全裹进狐裘绒毛里。
这一裹,愈发显得脸小,瞧着跟没出阁的姑娘似的。
旁边冯镜嫆只穿了一品诰命服的大衫霞帔,并未如棠袖这般全副武装,然左都督夫人神色淡定极了,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棠袖不信邪地凑过去摸摸,好家伙,她娘露在外面的手比她捂着汤婆子的手还热。
棠袖不由思忖她到底是有多不耐冻,就听冯镜嫆道:“说你体虚,你还不信。”
话落,将棠袖往后拽了拽,不让棠袖站风口。
棠袖讨好地道:“还是娘疼我。”
冯镜嫆没理。
自己生的自己不疼着宠着,还能怎么办?
冯镜嫆带着表面放浪形骸,实则身娇体弱的女儿往坤宁宫走。
皇后千秋节朝贺,一向在坤宁宫举行。
坤宁宫于万历二十四年与乾清宫一同毁于火灾。乾清宫作为皇帝寝宫,短短两年便重建竣工,坤宁宫则是直到万历三十三年方重建完毕。
然而和没搬回乾清宫的皇帝一样,皇后至今也仍住在启祥宫。本该是皇后寝宫的坤宁宫长久无主,显得十分空寂,此刻内外命妇一批批地到来,庞大人气冲刷着这座崭新的宫殿,加之地炕暖炉等早早地被都人宦官们烧起来,如春暖意令得冻了一路的命妇们脸色纷纷好转,总算有心力相互问候聊天,人声渐起,这座宫殿逐渐恢复该有的气质。
棠袖也脱掉狐裘摘掉围脖,过去找沈珠玑。
沈珠玑这次是带着朱徽娟一起来的。
小丫头一见棠袖就喊干娘,声音笑容甜得能淌进人心坎儿里。
棠袖想抱朱徽娟,奈何她穿得厚,朱徽娟也几乎裹成球,棠袖试了下,确实不好抱,便只得捏捏小丫头粉白的脸蛋儿,惹得小丫头眼睛都眯成月牙。
“我怎么瞧你像是有点胖了,”沈珠玑端详着道,“这段时间睡得好?”
棠袖摇摇头,又点点头。
胖这点她不承认,刚她娘还说她体虚。
不过这段时间确实睡得还不错,她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
然后也捏了把沈珠玑的脸,叫沈珠玑感受一下她的体温,她手一到冬天就没热过。
沈珠玑和冯镜嫆的反应一样,立即命宫女再送个暖炉过来。太子妃殿下捂着棠袖的手道:“应当不是虚。我觉着你就是体寒。”
棠袖道:“管它是什么,反正我不想再喝药。”
上回她喝药喝到流鼻血的事叫远在福建的杜湘灵知道了,杜湘灵毫不客气地在信中大肆嘲笑一通,说有的人表面看着虚得很,实际内里强壮得补药都没法补。
说起杜湘灵,棠袖从袖筒中取出封信给沈珠玑:“今年湘灵最后一封信。”
沈珠玑一愣:“她出海了?”
“出海了。”
下次再想接到杜湘灵的信,恐怕得等到杜湘灵回来。
沈珠玑嗯了声:“但愿湘灵能平平安安的。”
沈珠玑收好信,准备回东宫再看。
不多时,皇后到来。
由于此次皇帝并未赐宴,皇后自己也不欲大办,因而等众命妇行过庆贺礼,除像棠袖这样能跟太子妃去东宫坐坐的,余下的人便只能散了。
这一年的千秋节,便是王皇后最后一次接受命妇朝贺。
往后一直免命妇朝贺,甚而百官朝贺也渐渐免了。
说回眼下,众人散开后,冯镜嫆没立即出宫。
她打算先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再去翊坤宫跟皇贵妃说说话。
便和棠袖约好在东华门碰面回家的时间,带着青黛走了。
棠袖也动身。
雪比清晨时大了些,整个紫禁城堆银砌玉,分外美丽。棠袖和沈珠玑共撑一把伞,边聊边看朱徽娟在前面吭哧吭哧地踩雪,留下一串小脚印。
偶尔朱徽娟止步弯腰,直起身时,特意把手背在后头才朝她们跑来。心知她手里肯定捏着雪球,果然等雪球砸过来,棠袖和沈珠玑不约而同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躲闪,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粉白脸蛋变得红扑扑的。
“徽娟真可爱。”棠袖说。
沈珠玑同样在笑,闻言道:“可爱你也生一个。”
棠袖道:“那也得我能生啊。”
沈珠玑想说兴许缘分还没到,话将出口时记起眼前这位还没跟江夏侯复合,只好说:“那你没事多来看看徽娟。徽娟成天跟我念叨干娘不进宫看她。”
棠袖哎呀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徽娟和你一样爱念叨。”
沈珠玑道:“怎么说话的?”
她柳眉一竖,学朱徽娟也团个雪球,欲往棠袖围脖里塞。
棠袖多机灵,在她团雪球时就已经从伞下跑开。
跑远了,飞快抓一把雪,出其不意地返身,往沈珠玑脸上洒。
“藏藏!”
沈珠玑佯怒地喊了声,旋即扔了伞,两只手全空出来好团更大的雪球。
棠袖再度跑远。
前面朱徽娟听到动静,扭头见亲娘跟干娘快要干起来,咯咯笑得更开心了。
笑着笑着还拍手,大喊干娘当心,别被大雪球砸到了。
沈珠玑闻言气恼得不行,她这女儿到底向着谁啊?
大获全胜的棠袖拊掌直笑,不错,她就知道这个干女儿没白认。
这么一路闹到东宫,棠袖身上的绒毛全湿了。才进慈庆宫换身干净衣服没多久,百官朝贺那边的皇极殿来了位宦官,说请江夏侯夫人过去一趟。
不用问,肯定是陈樾让她过去。
“能生的时候到了。”
沈珠玑还惦记着适才被棠袖洒了满头满脸的雪,她却丝毫没能报复回去的仇,立刻撵人走:“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一举得女。”
棠袖:“……”
不妙,她温柔端庄的太子妃变坏了。
她无奈回:“你就埋汰我吧。”
然后和朱徽娟道别,等下次进宫再来陪她玩。
朱徽娟乖乖点头:“我等干娘。”
棠袖摸摸她小脑袋,抬脚出了慈庆宫。
这个时候,外命妇们大多都已离开紫禁城,百官也回了各自衙门当值。安静的宫道上,雪安静地落着,棠袖移开伞沿看了看,猜测这场雪可能还要下很久,再看前方,那穿着飞鱼服的熟悉身影已经在宫道尽头等着了。
朱墙黄瓦白雪纷扬,那抹鲜艳的红始终矗立着,静默如山。
明明已经好些天没见,难得这次能见面,本该好生温情一番,然棠袖对着陈樾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走到近前,她开门见山问:“陈檖跟棠蔚打架你知道吗?”
像棠府属于外戚,为避嫌,棠蔚日后若想当官,最好不走科举,而走武举;陈檖身为长公主庶子,日后也多半会进锦衣卫,因此他们两人学功夫拜的同一位师父。
既是师兄弟,又是姻亲,棠蔚和陈檖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打架。
陈樾正要替棠袖撑伞的手一顿。
然后答:“知道。”
棠袖说:“我可问清楚了,是陈檖先挑起来的。你当兄长的得好好管教弟弟。”
陈樾应好。
得到回答的棠袖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想一举得女的打算。
棠袖前脚刚走,瑞安长公主后脚就过来了。
眼尖地望见棠袖背影,瑞安长公主问:“你跟你媳妇要和好了?”
陈樾说:“还没。”又道,“陈檖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
瑞安长公主不知怎么突然提到陈檖,迟疑了下才回:“还行吧?”
陈樾:“给他加作业,回头我得空跟他过过招。”
瑞安长公主:“又加作业啊。”
之前不是才减了吗?
瑞安长公主回府后立即召来陈檖,问他什么时候又得罪他兄长。
陈檖一脸茫然,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之前跟棠蔚打架的事。
陈檖无语了。
说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呢?棠蔚怎么不讲武德!
这话后来叫棠蔚知道了。
棠蔚抱以一个微笑。
我姐能是外人吗?我当然要跟我姐告状,不服你也跟你哥告状!
陈檖信了。
扭头去找陈樾告状,喜提一顿揍。
此事这才了结。
千秋节过去,不久便到冬至朝贺。
而冬至刚过去没几天,就又到了太后圣节。
相比起皇帝的万寿圣节,还有皇后的千秋节没怎么大办,太后圣节很是热闹。天还未亮,皇城里都人宦官们已经脚步不停,迎来送往,且由于临近岁尾,有如琉球等藩属国进京入贡,也有一些地方官员上京述职,朝贺的人便更多。
人群嘈杂,棠袖却一眼望见在看着她的陈樾。
她转转扇子。
这个兄长当得还算称职。
棠袖想,可以叫陈樾来棠府了,就当是奖励他的。
第34章 天性 木头。
今天虽是太后生日, 可太后本人并未如何展露欢颜。
不论底下众人怎么掏空心思地将贺词说得好听又喜庆,各色礼物也几乎没有重样的,太后仍反应平平。
只待潞王派人送进京的礼物呈上, 太后才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先前说过, 太后生了二子三女,除长子皇帝及幺女瑞安长公主外,只次子潞王还在。然潞王封地远在河南卫辉府,非有诏不得入京, 因此太后已近二十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也只能每年过生日时,收到潞王的礼物,才叫太后觉得潞王还记着她。
而太后一笑,立即有人当场开始作诗, 好叫太后愈发展颜。
这圣节终是真正的热闹起来。
气氛甫一松快,众人紧绷着的心弦随之一松,立时便闹出些不大不小的岔子。
多数岔子很快就被解决, 有个岔子却是直到棠袖溜溜达达地路过,双方也仍处于僵持之中。
棠袖驻足。
她无声围观了会儿,才问:“怎么了这是?”
听到问话, 太监魏忠贤蓦地一惊,忙转身行礼。
“见过江夏侯夫人。”
正哄孩子哄得头疼的乳母客氏慢了几息方反应过来, 也急忙行礼。
随后为难道:“回夫人的话,今天太后圣节, 太子殿下让太子妃携皇孙和皇孙女为太后庆贺……”
皇孙女是指朱徽娟, 皇孙则是指朱由校以及朱由校的同母弟弟。
眼下魏忠贤和客氏哄着的正是朱由校。
“……先前说完贺词,长孙殿下想出来玩,奴婢便陪着出来。却……”
却没料到朱由校压根不是想玩,而是看中太后收到的一件礼物, 闹着想要一样的。
客氏无奈得很。
能献给太后的礼物要么极其昂贵,要么是孤品,她上哪找一样的给朱由校?
这要求眼看是要办不成了。
“哪件礼物。”
棠袖说着,睨一眼委屈得坐地上不肯起来的朱由校。
能被这小孩相中的不必猜,肯定跟木头有关。
便道:“那个一打开就能冒出小人的木头盒子?”
话刚说完,朱由校就猛地抬头,眼睛放亮。
他这时才终于喊了句婶婶。
棠袖道:“过来。”
不等客氏扶朱由校,朱由校已经自己爬起来,又自己拍干净身上沾到的雪,认真整理好自己,方迈着小短腿跑到棠袖跟前,巴巴地看她。
棠袖低头看他:“由校啊。”
“婶婶。”
朱由校神情更巴巴了。
却听棠袖教训:“你已经不是两岁小孩了,成熟一点。”
这一上来不仅没得到想象中的安慰,反而还挨批评,朱由校顿时比刚才更委屈了。
他眼眶里甚至开始蓄泪。
他吸着鼻子小声道:“我前几天才刚刚满三岁……”
这倒是。
五天前他过三岁生日,棠袖有让人进宫给他送礼物来着。
棠袖改口:“那你已经是三岁小孩了,成熟一点。”
朱由校更加委屈。
这下眼眶再兜不住泪,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皇长孙简直心如死灰。
连最懂他的婶婶都……
“不就是个能藏小人的盒子,你成熟点,对太后多喊几句太奶奶,太后被你喊高兴,指不定直接就送你玩了,”不期然的,皇长孙听到婶婶这么说,“偷偷躲在这里跟乳母闹,你也是够幼稚。”
死灰复燃。
朱由校瞬间不哭了。
这次的他显然听懂了这一长串的话,连连追问:“真的吗?只要我喊太奶奶,太后陛下就会把漂亮木盒送给我吗?”
棠袖说:“真的。”她漫不经心地表态,“要是不给你,我替你要。”
朱由校破涕为笑。
他一把抱住棠袖的腿,仰着脸说婶婶真好。
棠袖低眸看他:“还幼稚吗?”
“不幼稚了。”
“能成熟吗?”
“能!”
朱由校握紧小拳头,一脸坚定。
棠袖:“这还差不多。”
她弯腰给他擦干净眼泪鼻涕,牵住他热乎乎的小手。
客氏见状,忙要开口,却被魏忠贤拦住。客氏只得眼睁睁看朱由校被棠袖带走,当真回席上找太后去了。
等一大一小走远,客氏压低声音问:“你拦我干什么?万一太后怪罪下来……”
“太后不会怪罪。”魏忠贤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以后再碰见江夏侯夫人,她要带皇孙做什么就让她做,别多置喙。”又道,“事后才人若问起,还像上次那样照说便是。”
上次。
上次皇孙拿在手里的金叶子被王才人发现了,得知是江夏侯夫人给的,王才人什么都没说,只替皇孙把金叶子好生收起来,免得弄丢。
王才人地位虽不显,但好歹有点脑子。
客氏听完,还想再问,魏忠贤已快步去追皇孙。
客氏只得跟上。
回到席间,太后正被簇拥着看教坊司特意为圣节编排的新舞。
除瑞安长公主这个亲生女儿外,围在太后身边的还有皇后所出的荣昌公主、皇贵妃所出的皇七女这两位孙女,以及曾孙女朱徽娟。
朱徽娟的四妹妹倒也有抱过来叫太后瞧。但四妹妹才四个月大,太后怕把孩子冻着了,略略瞧了眼就让抱回东宫。朱由校的弟弟还没满两岁,福王儿子同样才一岁多,两位皇孙给太后磕过头,也都先回去了。
见棠袖牵着朱由校过来,太后笑问:“由校也想看跳舞?”
朱由校摇头。
太后道:“那由校想看什么呢?”
朱由校眨巴眨巴眼。
他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又闭上,反复几次,却是好片刻都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
太后诧异。
这孩子平时瞧着还挺伶俐,怎么突然……
注意到朱由校没被棠袖牵着的那只小拳头捏得紧紧,显见他心里慌张得很,太后不由更加和蔼:“由校尽管说,别怕,太奶奶在这儿呢。”
一句太奶奶,好似打通了什么,朱由校拳头一松,道:“太奶奶,由校、由校……”
然而只这么几个字,他又没再说了。
赴宴前王才人的再三嘱咐在脑海深处浮现,朱由校抿住嘴,惶然地低下头。
见小孩埋着头,不想让人发现他在哭,可那姿势一看就知道他肯定在悄悄掉眼泪,棠袖拿羽扇点点他后脑勺:“可把你纠结的。说好的要成熟呢?”
朱由校不答话,只头埋得更深。
棠袖啧一声。
干脆替他向太后道:“他喜欢您今儿收到的一个木盒子,想问您要来玩。”
太后今天收的礼物极多,加之心思全放在潞王的贺礼上,这一听委实没记起来是什么盒子,负责礼单的嬷嬷们也没记起来。还是棠袖提醒了句利玛窦,太后才恍然,是传教士从欧逻巴那边带过来的一个异邦物件儿。
异邦物件儿稀罕是稀罕,但在太后眼里,再稀罕也比不上潞王送的。
再者朱由校是她头一个曾孙,她疼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给玩。
太后便对朱由校道:“想玩直说就是,怎么还哭了?来,到太奶奶这儿来,男子汉可不兴掉眼泪。”
朱由校没再哭了。
但仍抽着鼻子,死活不肯上前。朱徽娟下来拉他都拉不动。
太后纳罕:“太奶奶都答应给你玩了呀。”
棠袖嗤一声,果然三岁小孩一点都不成熟:“他怕您说他,什么都不玩偏喜欢玩木头。前不久他才因为这事挨过骂。”
说到挨骂,太后想起来了,那天太子当着一众宗室的面骂朱由校沉迷木工耽于玩乐,若非太子妃让朱由校下去,恐朱由校还要当众挨打。
太后不想还好,这一想,当即也觉得堂堂皇孙怎么能喜欢玩木头,那都是民间手艺人才玩的。
却听棠袖懒懒道:“我也喜欢玩木头。我就没挨过骂。”
太后失笑。
“由校怎么能和你比。”
棠袖道:“怎么不能比?”
棠袖缓缓展开手中的羽扇,冬天是她唯一不会用纸扇的季节。
然而即便如此,羽是纯白无暇的上好鹤羽,骨也是世间难寻的绝佳沉香木。整把扇子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更不必提造价,真正玩木头可不是简简单单烧钱就能玩得起的。
何况朱由校还跟她不一样,他并非纯粹的玩,他是会动手尝试着做。
之前那个小狗就是他自己照着原件一点点组装的。
他有天赋。
棠袖继续道:“我从小就喜欢玩木头,我这是天性,由校也是天性。我这癖好都能维持到现在,可见天性难改。古往今来多少人被逼改掉癖好,旷世奇才变默默无闻,怀才不遇的数都数不过来。由校玩木头是不太符合身份,可这又不是什么坏习惯,难道让他改掉就是对他好?他才这么小,字都认不全呢,结果连玩玩都不被允许,这多没意思。”
太后不说话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棠袖说得对。
既是孩子,还没长大,有这样那样的天性实属正常,她们这些长辈合该好好引导,而非立即勒令孩子改掉她们觉得不合适的地方。
她如今年纪是越发大了,越来越喜爱看孙辈承欢膝下。像徽娟那样乖巧懂事的小棉袄自然讨人喜欢,可像由校这样小小年纪就自主专注某件事的也很惹人疼。
因着长孙的身份,大家对由校要格外严厉些,但想想他现在也仅只是长孙,连皇太孙都不是,更不必提更久远的,何必剥夺他仅有的爱好呢?
给天家当孩子已经很难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而已,就不要再难上加难了。
太后想完,又笑又叹地对冯镜嫆道:“你这女儿还是这么了不得啊。”
冯镜嫆露出个淡淡的笑:“太后过奖。”
太后焉能不懂冯镜嫆。
用的过奖而非谬赞,冯镜嫆也觉得棠袖说的有理。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一个颐养天年的老婆子没精力管那么多。
太后转头命嬷嬷把利玛窦那个木盒找出来,亲手送给朱由校。
朱由校受宠若惊,小心接过。
按说终于得到木盒,朱由校该如获至宝,然事实是他捧着木盒,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这次不仅没人骂他,他心心念念的宝贝盒子还出现在他手里了?
朱由校对着木盒出神。
直等棠袖羽扇又戳了戳他后脑勺,他才终于如梦初醒,扑通一下给太后行个磕头大礼,同时口齿清晰大声道:“多谢太奶奶!祝太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看他欢喜到傻愣愣的模样,太后没忍住笑,这是多喜欢木头:“傻小子。去玩吧。”
朱由校再磕了个头,爬起来,换个方向,竟要给棠袖也磕头。
他不傻,他知道是婶婶帮他要的木盒。
太子妃殿下教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停,”棠袖扇子一点,朱由校立时被定在原地,哪有皇孙随随便便磕头的,“老实玩你的去。”
“喔。那由校告退。”
朱由校乖乖抱着木盒离席。
棠袖再坐会儿,逐渐觉得无聊,也告退出宫。
当然走前没忘叫宦官给皇极殿那边传话,让陈樾来趟棠府。
于是这晚,时隔三月,陈樾终于又摸进棠袖房里。
他到得很巧,棠袖刚开始吃晚饭。
见她对面摆着第二副碗筷,明显是给他留的,陈樾净了手坐过去,道:“听说夫人今天大发神威,把太后辩得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还反过来夸你说得好?”
棠袖挑眉。
“我明明是在跟太后讨论如何养孩子,哪跟太后辩了。”
她抬抬下巴,示意陈樾赶快尝尝,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用番椒炒的菜。
在番椒传入大明以前,人们多用花椒、茱萸、姜、蒜等作辛辣调料。而今有了番椒,倒是更能丰富菜色。
且番椒的辣味和花椒很不一样,非常奇妙,一吃就上瘾。
棠袖刚尝了几口,很喜欢。
她热情地给陈樾推荐,孰料陈樾只顾着盯她嘴唇。
兴许是被番椒辣的,她唇红彤彤的。
想亲。
第35章 账本 努尔哈赤。
陈樾的目光过于炽烈, 棠袖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不由问:“我脸上沾到番椒了?”
说着看向刚尝的那道菜,厨房把番椒剁碎,跟腌制过的肉片一起炒, 又香又辣, 十分下饭。想来是她刚才吃得太过认真,没注意把番椒末弄脸上了。
棠袖正要问她脸上哪儿沾到了,就见陈樾收回目光,说:“没有。”
就是嘴唇比番椒的颜色还红。
连带鼻尖也有些红, 看得他更想亲。
但这正吃饭,亲嘴什么的还是饭后再做比较好,不然菜冷过再热,味道难免不美。
陈樾想着, 面色十分平静地动筷。
陈樾和棠袖都是京师本地人士,又成婚三载受彼此影响,口味大差不差, 一般棠袖觉得好吃的,陈樾也会觉得可以。此刻他尝棠袖说的番椒炒肉片,初入口时尚未觉得如何, 然只需嚼那么一两下,立时便能品出与花椒、茱萸之类截然不同的辛辣来。
口腔里像瞬间着了火, 灼热刺痛的辣意沿着舌面直逼喉咙,又痛又爽。
“怎么样, ”棠袖也夹片肉送进口中, “好吃吧?”
陈樾再嚼了嚼咽下,点头道:“非常好吃。”
说话间,他嘴唇同样受刺激变红,额上也冒出零星汗意。
看出他跟她之前第一次试番椒时一样,也不太能立刻就接受番椒的这种辣,棠袖将手边一直没动的酥酪推给他:“吃这个,这个解辣。”
陈樾吃了。
一吃才知是冰镇过的,沁凉奶味盖过灼热痛感,瞬间便缓解初次吃番椒带来的不适。陈樾看看桌上其余菜色,不仅每样都放了番椒,甚至还有铺着满满一层碎椒的热汤,他不由迅速把酥酪吃完,省得棠袖凉的辣的混着吃,过后肠胃不舒服。
棠袖没理他。
本来酥酪就是单独给他准备的。
她先前还空口生吃番椒来着,一天天的已经练出来了,如今面对做熟的番椒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相比起用完酥酪后又倒了温水,才敢继续吃菜的陈樾,棠袖毫无惧色,越吃越喜欢。
吃到最后,她也出了汗,然整个人的感觉都是舒畅,番椒辣得太爽了。
真的好好吃啊。
回头她绝对要把番椒推广到大明所有地界。
捧杯茶,棠袖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不想动弹。
陈樾拿巾帕给她擦脸,问她:“叫我过来就为了试菜?”
棠袖说对:“不然呢?”
陈樾:“我还以为要试点别的。”
这话太容易懂了。
棠袖便睁开一只眼睛看他:“多大的人了,成天就知道想那事儿。”
陈樾坦然道:“二十四岁的已婚男人,不想才怪。”
棠袖道:“你哪二十四了?”她下意识算算,“你生日还没到呢。”
下个月才是他生日。
陈樾说:“快了。”
然后问她准备送他什么。
棠袖说:“才不给你准备。”
陈樾说:“真不准备?”
“你烦人,”棠袖干脆又闭上眼,哪有情郎主动要东西的,“说了不准备就不准备,你问多少遍都不准备。”
陈樾懂了,她已经准备好了。
她一贯口是心非。
便又给这张脸擦了遍,唇也仔仔细细地过了遍水,红彤彤的愈发娇嫩,他端走她捧着的茶杯,近前亲上她唇,绵绵吮吻。
棠袖没拒绝。
还调整好歪坐着的姿势,以便更好地亲吻。
只是当陈樾手探向她腰侧系带时,她别过脸道:“今天不行。”
陈樾说:“怎么不行?”
他含住主动送上来的耳珠,停在她腰际的手一点点抚摸,直摸得她腰肢发软,耳珠也要被他吃酥酪一样在他口中化掉似的。
情热瞬息传遍全身,比刚才吃番椒还要更烫。
然棠袖还是拒绝。
“外公快回来了,”她闭着眼解释,“娘让我看的账本还好些没动呢。”
她抬手一指,陈樾循着望去,一摞摞账本几乎将整张书桌堆满,就这还只是需要她过目的其中一小部分:“你当我今天那么早出宫,就是想赶紧回来看账本。”
……原来今天叫他来,当真只是为了试菜。
哦,可能还要他帮忙看账本。
陈樾挫败地叹口气。
再在棠袖腰上流连一阵,陈樾用了极大的意志力停住,改为抱她:“那我岂不是又要继续等。”
棠袖说:“没办法啦。”她手安抚地拍他脑袋,嘴里却催促,“快起来,别耽误我时间。”
早点看完,她也能早点休息,顺带也能有闲心陪他厮混。
她这么一说,陈樾记起以前她还在江夏侯府时,每每到临近冯筑回京的岁末,她都要连着好些天看账本。
北起辽东,西到乌斯藏,东达宁波,南至琼州府,以及一些不属于大明领土之地,但凡隶属冯家的各种商铺都会在这个时候将一整年的账本送到京师棠府冯镜嫆的手中。但冯镜嫆不看,只意思意思翻阅几下全转给棠袖。
这就导致在外界,包括在皇帝的认知中,冯家真正的主事人其实不是冯筑,也不是冯镜嫆,而是根本没承冯姓的棠袖。因此哪怕棠袖并不像冯筑和冯镜嫆一样经商,她名声也比真正的富商还要响亮。
“外公在信上说下月初二回来,我得在初二之前看完。”
棠袖说着,让陈樾给她泡壶浓茶。
白天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她打算今晚通个宵补回来。
当然如果陈樾肯帮她看,那就再好不过。
棠袖瞄陈樾一眼。
见陈樾泡完茶,给她倒好一杯,停停又倒第二杯,接着去取新的笔墨,心知他会留下来给她帮忙了,棠袖奖励地亲亲他脸,没等他回吻,转头将自己埋入账本大山中。
陈樾挑挑灯芯。
不就是陪老婆熬夜算账,他干了。
这一陪,果然棠袖没通宵,不到四更就将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
喝掉最后一口浓茶,棠袖看看自鸣钟,离陈樾上值的时辰已不剩多久,思及他辛辛苦苦陪她熬到现在,大半夜的把他赶走太不人道,便说:“快洗洗睡吧。”
正收拾桌面的陈樾扭头看她:“睡哪?”
棠袖朝床榻歪了下头。
陈樾一笑。
他道:“这么好,不赶我走。”
棠袖道:“付给你的辛苦费呀。”
陈樾想想,他确实已经很久没和她在一张床上睡觉。
便说:“行吧。”
孰料他这两个字让棠袖不满意了。
还行吧——
听听,这是人话吗?
棠袖哼道:“你要是觉得辛苦费不够,你大可现在就走。”
“够,怎么不够,”陈樾返身握住她手腕,给她按揉右手穴道,她今晚熬得好几次甩手腕,“这辛苦费是我应得的,不准收回去。”
棠袖又哼了声,却果然没再不满意。
因提前告知流彩今晚陈樾会来,可能还会留宿,这个点的浴室里仍备着充足热水,棠袖的女式寝衣底下也放了一整套男式的。棠袖把寝衣鞋袜等递给陈樾,感叹道:“流彩真心细。”
陈樾点头。
换作别的丫鬟,即使能考虑到他们两人用水,也不一定能考虑得到他更衣问题。
遂道:“你可以给她多发一点月钱。”
棠袖道:“她月钱已经很高了,再高不能高过母亲那边的青黛姑姑。等过年给她发个大的吧。”
陈樾说:“到时也添上我的一份。”
棠袖说好。
沐浴完,两人上床,还和以前一样棠袖睡里侧,陈樾睡外侧。
刚躺下,陈樾就伸手抱住棠袖。
他体温高,棠袖手放他胸口,脚放他腿间,全身上下都叫他煨得暖洋洋的。
本以为大半年没跟他同床,她可能不习惯了,谁知眼睛一闭就要睡着。
然后就听他问:“之后还能留宿吗?”
那么多账本,光靠她自己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在初二之前看完。
他之后肯定还要再过来帮她看。
棠袖困顿地想想:“如果还熬夜的话……”
话没说完,她睡着了。
陈樾心中有成算了。
他再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也闭眼入睡。
这一觉陈樾睡得十分安心,有老婆和没老婆真的很不一样。
不久,陈樾准时醒来。
醒时天仍黑着,棠袖也仍在他怀里睡着。他低头看了会儿她睡颜,方小心松开手,却是还没起身,就见棠袖睫羽颤了颤。
她也醒了。
但没睁眼,只口中迷迷糊糊道:“夫君要出门了?”
“嗯。继续睡吧。”
“那晚上见。”
“晚上见。”
棠袖翻个身,继续睡觉。
被唤夫君的陈樾精神抖擞地去锦衣卫上值。
晚些下值翻墙过来,对着让人头疼的账本也依然精神抖擞。
如此到了月底,这天陈樾来至简居,第一句话就是:“朱赓去世了。”
朱赓,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兼内阁首辅。
“先前朱赓一直给陛下上疏请求休致,陛下没应。”陈樾道,“今天他在任上去世,明日我得去吊唁。”
棠袖道:“我记得你以前说朱赓很老实。”
因为是先前陈樾唯一跟她提过的朝堂上的事,棠袖记得非常清楚,那时陈樾说,同为浙江籍首辅,朱赓很多方面都不如沈一贯。
至少沈一贯致仕前曾数次弹劾他,还率浙党与东林党斗,更与常云升为首的东厂阉党斗,很是掀起过一阵风云。朱赓在任期间则鲜少与人相争,即便被言官们疯狂弹劾,也顶多称病,纵观其为官的几十年,委实无太大作为。
“嗯,”陈樾神情淡淡,“不过到底是首辅,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新首辅是谁?”
“应当是叶向高。”
棠袖记得叶向高。
去年刚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这转眼就要升任首辅了。
不过首辅变动跟她没多大关系,不如继续看她的账本。
这一看就到了腊月初二,冯筑回京。
便如先前皇帝说过让冯筑进宫,冯筑甫一进城就被早早候着的宦官迎去启祥宫。皇帝当着众多大臣的面喊冯翁,亲自予以赏赐。
正巧今日东北建州女真酋长努尔哈赤也进京朝贡,皇帝大手一挥,宴赏。
这场宫宴,棠袖理所当然地参加。
落座后,她先看看冯筑,又遥遥看眼努尔哈赤。
上次皇帝宴赏努尔哈赤是万历二十五年。那会儿棠袖还小,便是被棠东启冯镜嫆带来宫里吃宴,她心思也只在御膳上,没太关注宴席的主角。
今次再看,这努尔哈赤比记忆中的更威厉,更魁梧,不怒而威。
只一眼,棠袖便得出个结论,此人绝非善茬。
注意到棠袖目光,坐她旁边的陈樾悄悄同她耳语。
陈樾道:“之前熊廷弼去辽东,听说刚到鸦鹘关,努尔哈赤就派儿子女婿带貂皮、马、鹿狍肉和酒拜见。”末了评价,“这努尔哈赤野心不小,是个威胁。”
第36章 将军 他居然能认得你。
为赴宴而临时凑对的限期夫妻所见略同。
棠袖道:“没人跟皇上提醒要当心努尔哈赤吗?”
陈樾没有回答。
他反问:“努尔哈赤以前对大明还算忠心, 常常会进京朝贡。但前几年他突然停贡,你可知为何?”
棠袖想想,这或许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万历二年, 建州右卫都指挥使王杲, 即努尔哈赤外祖父,进犯大明辽、沈,遭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军征伐,兵败。后王杲欲要再次犯边, 被俘凌迟处死。
到了万历十一年,王杲之子阿台——努尔哈赤舅舅,同时也是努尔哈赤堂姐夫——为报父仇,联合蒙古诸部攻掠大明边境, 李成梁发兵围攻阿台所在的古勒寨。为救努尔哈赤堂姐,努尔哈赤的祖父与努尔哈赤父亲进古勒寨试图劝降阿台,不料古勒寨突然大乱, 二人死于误杀,努尔哈赤认为此乃明军之过,遂以祖父、父亲遗留的十三副甲胄起兵。
只短短五年时间, 努尔哈赤便统一建州女真各部。万历十八年,他第一次到北京朝贡, 明廷任命他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
此后他几乎每年都会朝贡,其中数次亲赴京师, 晋正二品龙虎将军。
然而自万历三十年起, 他开始停贡。
移居赫图阿拉后,更是自称为国。
本以为他与大明真就立碑划界,谁知今年九月他忽然补贡,本人更是今日现身宫中。
饶是棠袖这般纯粹来给宴席凑数的, 都看得出努尔哈赤狼子野心,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政治素养比她强了不知多少倍的官员,肯定不乏有眼光深远之辈。
果然,陈樾道:“其实一直都有人提醒皇上。”
早在万历十六年,辽东巡抚顾养谦就上疏称努尔哈赤乃黠酋,言“倘闻者不察,谓开原之情形果尔,则辽事去矣”。
去年辽东巡按御史肖淳也上奏称努尔哈赤声势叵测。
到得今年,蓟辽总督蹇达、内阁首辅朱赓等皆指出努尔哈赤对辽东的威胁,然皇帝始终不以为意。
也不能说不以为意,应当说皇帝不重视。
皇帝不认为努尔哈赤有多大能耐。
棠袖再看眼努尔哈赤。
此时努尔哈赤正与一中年文官交谈。
“那是叶向高,”陈樾继续耳语,“前几天刚跟你说过他。”
棠袖沉吟。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认真回忆一下,难怪她记得叶向高,之前陈樾查高淮案的时候,同她提过一嘴这人。
说叶向高还在南京当礼部侍郎时,就曾上疏陈述矿税之害,请求皇帝罢免辽东税监高淮。
叶向高亦与沈一贯有些牵连。当初皇贵妃妖书一案,叶向高给沈一贯写信劝谏,沈一贯不悦,令叶向高在南京呆了足足九年未能晋升。
直到沈一贯被罢免,走前施展手段令文渊阁大学士沈鲤也一同卸任,内阁只余朱赓专权,皇帝下谕增加阁臣,这才有叶向高得到提拔回到京师。及至朱赓也去世,叶向高得以继任首辅。
首辅乃皇帝之下第一人。
皇帝虽宴赏努尔哈赤,但皇帝本人并未出席,由叶向高来接待努尔哈赤。
全串起来了。
一时间,各个名字和他们的长相、身份、背景、经历、关系等编织成一张细密大网,井然有序地在棠袖脑海中铺展开来。
棠袖若有所思。
再看那边,努尔哈赤已和叶向高谈完。叶向高落座,努尔哈赤则去到冯筑跟前,与冯筑把酒谈话。
不知聊到什么,冯筑微微一笑,道:“将军客气。”
——努尔哈赤虽早早就给自己封王,但在大明这边,仍对他冠以龙虎将军的称呼。
努尔哈赤已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
他神色未改,再说些什么便对冯筑举杯,竟是要敬冯筑。
这一幕令席间不少人心思各异。
须知今日参与宫宴的不是重臣就是宗室,哪个不比商贾冯筑的身份地位高,更值得攀谈拉拢?可偏偏努尔哈赤跟叶向高喝完酒后,谁都没敬,只敬冯筑。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思及冯筑那开遍全大明,乃至建州境内都能见到隶属冯家的店铺的生意,众人隐隐有所悟,想努尔哈赤大抵是有意让冯筑将生意往建州扩展,好借冯筑的名头带动建州整体发展。
此人……
“将军好酒量。”
冯筑不愧是能让皇帝亲自接见的商贾,见努尔哈赤举杯一饮而尽,他高声夸赞了句,便也满饮一杯。虽未应承努尔哈赤的话,但面子上是丝毫没堕。
努尔哈赤也没坚持要冯筑承诺之言。他最后说了几句便转身,欲回座位。
围观众人放下心。
及至从棠袖近处经过,努尔哈赤忽然止步,盯着棠袖看了几息。
这一看,正在玩扇子的棠袖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起身对努尔哈赤行万福礼。
她温婉道:“敢问将军有何事?”
努尔哈赤再看了她几息,方才一笑。
他以极流利的大明官话道:“上次见你,还是小小一点,如今出落得这般出色了。”
棠袖没接话,只又行个万福。
这时陈樾起身了。
陈樾拱手道:“承蒙将军夸奖,在下替内子谢过将军。”
相较对棠袖都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努尔哈赤自然不认识陈樾。
但听陈樾称呼棠袖为内子,知道这是棠袖丈夫,努尔哈赤对陈樾点了下头,抬脚走了。
等努尔哈赤走远,临时夫妻方落座。
棠袖刚重新拿起扇子,就听陈樾幽幽道:“他居然能认得你。”
这话好似带着点奇奇怪怪的醋味。
棠袖懒得搭理陈樾。
也不看看努尔哈赤多大年纪,比皇帝还长几岁的老头子,有什么好醋的。
便说:“可能因为上次他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玩扇子了吧。”
棠袖摸摸手里的羽扇。
今天她拿的是孔雀翎与乌木做的,仍为折扇形制——
万历二十五年的那次宴赏是在夏天,赴宴的女眷们要么不用扇子,要么都用团扇。
满堂团扇里跳出个折扇,她可不就很好记。
陈樾摇头,并不这么认为。
那时的棠袖还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努尔哈赤得有多闲才不去记赴宴的明廷官员,而是专门记一个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小孩?必然是当时的棠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引起努尔哈赤注意,令努尔哈赤印象深刻,才会哪怕过去十一载,也能认出当年的她。
陈樾问万历二十五年那次宴赏发生了什么事。
彼时他在学武,他是没来的。
棠袖想想:“没什么特别的啊。”
非要说的话,也就是福王、瑞王、惠王三个皇子一起玩耍,玩着玩着福王无故把年龄最小的惠王推倒,她路过时看惠王小小一团躺地上哭得可怜,就跟福王吵了一架。
长在深宫里的尊贵皇子如何吵得过她,福王转头便找皇贵妃告状。可巧皇帝听到了,唤她近前,问她为什么要和表哥吵架,她把福王欺负惠王的事一说,完了没忍住又跟福王吵了第二架,吵得皇帝都没劝得住她。
虽说那两架吵得非常凶,但……
“小孩子斗嘴嘛,不值一提。”
棠袖又开始玩扇子。
她十岁之前跟福王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若非被强行灌输表哥乃皇子的理念,告诫她不可以真的对皇子不敬,她好几次差点要跟福王打起来。
他们表哥表妹从小就关系如此差劲,也算是长大后她与福王福王妃都不太对付的原因之一。
待她做了梦,和福王就更不对付了。
回忆完毕,棠袖同陈樾道:“你该不会想说,努尔哈赤看中我敢当着皇上的面跟皇子吵架的本事,觉得我日后必成大器,就记住我?怎么可能。”
陈樾笑了。
“怎么不可能?我看当时在场的人里,也就你敢跟皇子吵架。”
尤其皇帝还没训斥,甚至是纵着棠袖跟皇子吵,明眼人一看就知皇帝真正宠爱的是谁。
皇子固然尊贵。
可如若不受皇帝重视宠爱,那皇子也算不得什么。
譬如太子,立储至今,太子与其生母王皇贵妃仍不受皇帝待见。
至于福王和皇贵妃,坊间皆传皇帝爱重他们母子二人,甚至不惜闹出国本之争,但在陈樾看来,真相恐不见得如此。
国本之争的水深着,等闲谁都摸不到底。
便道:“别说努尔哈赤,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我都觉得你与别的姑娘格外不一样。”
这么想想,努尔哈赤独独能记得她,也算理所当然。
棠袖勉强接受了陈樾的说法。
兴许在女真,努尔哈赤也鲜少见她这样的人吧。
棠袖想想便略过,没放在心上。
认识她的人多了去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去了,没必要个个都计较。
棠袖继续玩扇子。
玩到宴席终于结束,她起身要去找冯筑,却忽然记起有件事还没和陈樾说。
“这段时间别来找我。”
陈樾一愣:“又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她把账本看完……
“外公一年就只回来这么一趟嘛,娘想带我去冯府,陪他老人家住段日子,”棠袖说,“这样就不好叫你了。”
陈樾闻言,简直麻木。
还能怎么办呢,外祖岳母仙逝多年,外祖岳父一直在外孤身一人,这难得回北京,晚辈们是该抓紧孝敬。
他身为晚辈,也合该理解。
“好啦,最多就一个月,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棠袖拿扇子拍拍陈樾肩膀,“你乖乖听话,不要太缠着我。”
陈樾叹气。
他真想一直缠着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他就是离不开她。
第37章 密道 时间。
棠袖说着不让陈樾找她, 实际真见陈樾来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让在屋里收拾东西的丫鬟们都出去。
等丫鬟们离开,棠袖掩上门, 小声问:“干吗呀, 不是说好一个月?”
“我想你。”
陈樾也掩上窗户,走过来伸手抱住她。
他像条大狗狗一样脸埋进她颈间,声音闷闷地道:“一日不见就已经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岂不是要等死我。”
这话听着很让人心生触动。
奈何听者是棠袖。
棠袖便提醒陈樾道:“我刚刚才从宫里出来。”
即他们两个刚刚才分开。
棠袖就不明白了, 远的不说,单说昨夜他还在她这儿睡,甚至今天他赴宴穿的衣服也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过来在她这儿换的。换完仗着轻功好,背着棠东启和冯镜嫆悄悄钻进她马车跟她一起进宫, 包括宴上他也一直跟她坐一块儿,几乎没怎么分开过。
所以有什么好想的啊?
以前他也不是不缠她,但没这么缠过。
好像只要稍微离开她一下, 他就要饱受折磨似的。
“你是不是又查到什么。”
棠袖思来想去,也只能往她的梦上面想。
棠袖很清楚,探查她的梦对陈樾而言比让她答应复合重要一万倍。他已经很久没提让她回江夏侯府, 显然是同意继续保持表面分开的状态,这对他们没坏处。
一则能让她安心, 二则能让他根据外界对他们分开的反应,以及她对外界的反应的反应, 反过来推测她梦境内容。
凭陈樾在破案上的能力, 这么长时间,他肯定又查到什么线索,以致他想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
——他怕她出事。
果然,陈樾静了片刻, 缓缓道:“之前皇后千秋节,岳母去了翊坤宫和皇贵妃说话。”
棠袖了然。
说话内容必然叫锦衣卫安插在后宫里的暗桩探听到了。
“皇贵妃想让岳母劝你,尽早去皇上那儿把和离书要回来,你也尽早回侯府。岳母没答应。
“皇贵妃便改口,说不要和离书也行,但你最好还是先回侯府,不然侯夫人的诰命名不正言不顺,有些地方不太好办。”
冯镜嫆还是没答应。
并反问皇贵妃,皇上都没说要收回棠袖的诰命,谁敢故意给侯夫人下绊子?
皇贵妃便再度改口,改为劝冯镜嫆,说棠府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能真容着女儿跟女婿闹成这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是叫女儿回夫家去,真出了什么事再说。
冯镜嫆仍然没答应。
并再次反问皇贵妃,何以叫真出了事?
“皇贵妃殿下这话,妾身却听不懂了。”冯镜嫆最后是这么说的,“妾身与家人唯愿女儿能够开开心心的,别的都无所谓,想来是没法遵照殿下之意了。妾身忽然记起家中还有事,还请准许妾身告退。”
一口一句殿下,一口一句妾身,将皇妃与命妇的上下级关系清清楚楚地摆到明面上来,纯粹是在回敬皇贵妃那句泼出去的水,毕竟皇贵妃也是从棠府嫁出去的女儿。
——既然你也是泼出去的水,那你有什么立场对娘家指手画脚?
谈话结束,冯镜嫆面色很不好。
皇贵妃面色也十分难看。
姑嫂两个不欢而散。
听陈樾说完,棠袖恍然,难怪那天在东华门等冯镜嫆一起回家,远远就见冯镜嫆神色似乎有些愠怒,到她跟前却又变得正常,原是因为这个缘故。
“皇贵妃为什么一定要你回侯府,”陈樾问棠袖,“侯府里有她的眼线?”
棠袖道:“你查到眼线了?”
“没有。”
陈樾皱眉。
这正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不止江夏侯府,连着棠府还有棠袖以前常去的瑞安长公主府,他里里外外全查了一遍,并未查出有谁是皇贵妃埋的钉子。
他自问无人能在他跟前隐藏到他发觉不了,何况皇贵妃也不敢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可不是眼线的话,那又是什么?
侯府里有且仅有的一条密道仅他和棠袖皇帝三人知情,当初暗中挖掘密道的那批死囚全程由他监管,早死得不能再死,陈樾可以确定连最能近皇帝身的常云升都不知道江夏侯府希言苑的墙角能直通皇宫大内。
密道暂且没问题的话……
“还没到时间。”
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陈樾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道:“或许只有到了某个时间,才会发生某件事,所以我现在根本查不出来。”
关于时间这点,陈樾很久以前就有所猜测。
起初他以为棠袖做的梦很快就会在现实发生,否则她不会那么急着离开侯府,后来发现不是,但观棠袖一直没有放松,且有意无意地开始疏远皇贵妃,这足以说明许多。
再后来他掌握到切实证据,今日棠袖又主动提起表态,陈樾总算确定他的想法没错,他调查的方向也没错。
“我猜对了,”陈樾说,“是不是?”
棠袖不答。
但在陈樾这里,避而不答即等同于默认。
陈樾抱着棠袖,轻轻呼出口气。
不怪棠袖要离开他。
换作任何人,反反复复地梦到极有可能会在未来发生的亲近之人,甚至是自己死亡的同一个场景,都会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那个场景。
棠袖能坚持数月才提出离开侯府,已然是不得已为之。
身为夫君,他应当理解她。
可也正因如此,他越发不想离开她。
“能不能给我透露一点,”陈樾埋着头说,“看在我查了这么久的份上。”
目前已知她梦到的地点是江夏侯府,涉及人员疑似有她和他、福王、皇贵妃,还有……
皇帝。
棠袖一贯聪明,最是知道对症下药,故而哪怕她的话往往令人觉得不怎么中听,却也能叫对方认为她说的在理,从而认可并尝试她的提议。如此,连皇帝都成了她靠山,单单靠着皇帝荫庇,她就能有很多办法去避开,或者直接阻止梦境变成现实,然而她始终未向皇帝借力。
这只能证明她梦里的内容跟皇帝也有关系。
唯有身为最高掌权者的九五之尊才能令她忌惮到这般只字不提的程度。
陈樾还在想着,就听棠袖答:“透露不了。”
她实话实说:“很多东西我也不清楚。”
陈樾:“比如?”
棠袖垂眸,瞥一眼他发顶。
查东西这方面,她手下能人再多,也比不过专攻此项的锦衣卫。
所以陈樾都查不出来的话,那她就更查不到。
便道:“比如你都查不出来的那个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眼线。”
陈樾默然。
的确可以称其到底存不存在——
因为事情还没发生。
“事情尚未发生,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发生。”
相比最初提起梦境那次的险些崩溃,这次棠袖的语气神态堪称平和。
她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我只是太害怕。”
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也太痛苦。
她有努力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下去,她就想不如跟陈樾断了关系,这样她人都不在侯府了,梦里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但又想,万一呢?
万一因为她的举动,让本不会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抑或是让地点从侯府变成其他地方,害得本不会被波及到的人出事,那她又该怎么办?
所以她无数次地深陷梦魇,又无数次地从梦魇中挣扎着惊醒。陈樾了解她,那段时间她确实是怕的。
不过后来她慢慢想通了。
虽无法刻意将那个梦当作寻常的梦忽略掉,但既然现实中尚未发生,那就表示梦境可以存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成天臆想各种可能和不可能,不如着手去做她能做的改变和准备,她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坐以待毙。
等真到那个时候,即便结果仍和她梦见的一样,那她也尽力过,怨不得谁。
大道至简,希言自然。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棠袖轻声说,“你也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好。”
陈樾想说抱歉,她最无助的时候他没能陪在她身边,他不是个好丈夫。
又想对她道谢,她没有推开他,而是给他机会让他弥补,愿意重新包容他接纳他,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他何德何能,此生会与她结为夫妻。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将她搂得更紧,千言万语都汇聚在此间。
棠袖也没再开口,轻轻拍他后背。
直等紧闭的门被从外叩响,流彩的声音传入,棠袖醒神。
“你快起来,我得赶紧收拾东西,待会儿娘那边派人来催了,”温情瞬间打破,棠袖顷刻翻脸不认人,“你马上就二十四岁,别像三岁小孩那么幼稚。”
陈樾不起。
他甚至拖长声音:“藏藏——”
末尾音调上扬,他又撒娇。
比三岁小孩还能撒娇。
棠袖很给面子地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由于拥抱和撒娇,他头上的云纱冠歪歪斜斜,几缕发丝从冠内散落出来,有种落拓的凌乱。然他神情是与落拓完全相反的严肃,口中絮絮道:“到冯府也要记得给我留窗户,只留一点点缝就好。你如果嫌冷,不留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撬窗进去,反正我……”
话没说完,头顶挨了一下,云纱冠更歪了。
“撬谁窗户呢。”
棠袖打完,干脆将他云纱冠卸掉,发髻也拆掉。但他不起来,她没法去拿梳子,只得十指作梳重新给他弄。
同时口中教训道:“你是锦衣卫,不是梁上君子江洋大盗,不能真学坏了。”
陈樾心说他还用得着学?
他早就是采花贼了。
专采名为藏藏的贼。
第38章 名字 藏。
棠袖束发髻的手法不算多熟练, 但也差不到哪去。
很快发髻重新束好,云纱冠也端端正正地戴好,棠袖复又翻脸撵人:“走了。”
陈樾不走。
她还没答应他。
按照以往经验, 但凡她没当场答应, 后续多半不会如他所愿。
陈樾便很谨慎地重复:“记得给我留窗户。”
棠袖:“话真多。”
陈樾:“留窗户。”
“啰嗦。”
“你不答应我不走。”
“……”
外面流彩又叩门,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你不是说你可以撬窗?”棠袖改为推陈樾往窗边去,幸好他不是真赖着不走,以她的力气也能推得动他这么大高个儿, “你这么厉害,哪还需要我给你留。”
陈樾道:“那不一样。”
他坚持要棠袖给他留窗户。
并说那可是冯府,外祖岳父的家,倘若他一个不小心撬坏哪被发现了……
棠袖闻言, 简直要气笑。
你刚说你会撬的时候不还一副我特有本事的口气,怎么这转眼就说自己手艺不精会出错?
男人这张嘴啊,真是不能信。
“烦死了, ”棠袖把窗户打开,抱着手臂斜视他,下最后通牒, “再不走我喊人了。”
陈樾嗯了声说:“你喊吧。”
最好喊得让全北京的人都知道他在她屋里。
看他这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棠袖没能绷住, 真笑了。
要真让全北京都知道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私底下这么没脸没皮,锦衣卫那可令小儿止啼的凶名都得被洗刷一遍。
笑完道:“给你留。快走。”
得到回答的陈樾满意了。
他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这才终于舍得离开。
大红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中, 连片树叶都没被惊动,他轻功越发登峰造极。
棠袖收回目光,看向掌心。
是颗小巧的金瓜子。
合着他还记得那一百两呢,她都快忘了。
棠袖捏着金瓜子去开门, 叫丫鬟继续收拾准备带去冯府的东西。
陈樾虽为长公主嫡子,但他不姓朱,并不属于宗室,嫁给他的棠袖自然也不算皇家宗妇。奈何陈樾实在受皇帝信重,又有恩典,因而以往岁末前后,他其实都很忙,身为他夫人的棠袖也忙,便是给冯筑拜年也基本当天去当天走,棠袖已经很多年没在冯府住过了。
尤其这次她不带陈樾,冯镜嫆也不带棠东启,就她们娘俩,想想都觉得自在。
且就像陈樾所说,那可是冯府,全大明最有钱的富商的宅邸,要什么没有,因此棠袖只收拾了些衣物,便赶去门口跟冯镜嫆汇合。
冯镜嫆正要让人去至简居催棠袖,见要催的来了,转而同韵夫人说她和棠袖最迟廿二那天回来,这段时间家里的一应事务就由韵夫人多操点心。
韵夫人点头应好。
以往年前冯镜嫆也不是没去冯府住过,韵夫人早习惯替大嫂掌家。
旁边棠褋也对棠袖说她会乖乖在家等姐姐回来。
棠袖听了说:“没事可以来冯府找我啊。”
棠褋道:“这……”
她又不是冯府的亲戚,怎么好意思上门叨扰?
旁边棠蔚插嘴:“对啊,大不了等过几天我放假,我带你去。”棠蔚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棠褋在犹豫什么,又补充一句,“你小时候也去冯府住过的,喊外公喊得比我还亲。”
棠褋不可置信。
她小时候那么外向?
求证地望向姐姐,就见姐姐点头,肯定了哥哥的说法。
棠褋更加不可置信。
那时候她多大,怎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周围人都笑了。
她那时候不仅敢对冯筑喊外公,还敢扒冯筑身上揪胡子玩呢。
所以如果她去冯府,冯筑根本不会觉得叨扰不说,相反还会很欢迎她和棠蔚。冯筑对他们两个也是当自家孙辈看的。
“想来就来,我今年不忙,”棠袖给棠褋快要散开的围脖系紧,北京这冬天越来越冷了,“都是一家人,别拿自己当外人。”
棠褋听话地应下。
再说了几句,棠袖和冯镜嫆坐上车舆,出发前往冯府。
自从棠袖外祖母去世,冯筑长时间在外做生意,平均一年差不多只回京一到两次。饶是近些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静心休养,他也仍每年至少有十个月的时间都在外忙碌,回京后同样不闲着。
这不,棠袖和冯镜嫆的车还没到,远远就见冯府门前已经停了好些车,都是闻得冯筑回京立即来拜访的。
放下帘子,棠袖和冯镜嫆对视一眼。
二人谁都没说话。
少顷,冯镜嫆率先移开目光,浑然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棠袖懂了。
她娘这次回娘家就是来享福的,不想管事。
……那就只能她管。
这种时候来找外公的人多为拉近关系,以免一年没见外公忘记他们,并不会谈生意。而外公在生意场之外一贯不喜这种往来。
两位长辈都不管,那不用说,只能她这个晚辈接手。
棠袖顿觉她跟棠褋说她不忙的话说早了,到头来她还是要忙。
不过也没办法,能者多劳。
再说过年嘛,谁不忙,忙着忙着就习惯了。
棠袖安慰着自己,抱紧汤婆子下车。
进到冯府正厅,冯筑正在和客人谈话。
乍看冯筑嘴角噙着笑容,态度温和,但凭棠袖对他的了解,那副从欧逻巴远渡重洋运来的水晶眼镜底下,肯定满满都是不耐烦的敷衍。
要不怎么说一脉相承,棠袖能养成超过第二遍就嫌烦的急性子,也是有家学渊源的影响在。
“藏藏来了。”
见棠袖入得厅内,冯筑笑容立马变得亲切,敷衍也没了。
他一面招手让棠袖近前,一面对客人道:“这便是我刚才提到的外孙女。”
客人自然认识棠袖。
当即连忙行礼,口称江夏侯夫人。
棠袖回礼。
接着双方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冯筑也自然而然地离开正厅,去冯镜嫆窝着的隔壁喝茶。
冯镜嫆给他倒茶,顺势睨一眼正厅。
她道:“就这么交给藏藏?”
冯筑道:“你又不管,不交给藏藏还能交给谁。”
冯筑捧着热茶慢慢地品。
入京这大半天,又是进宫面圣又是回府见客,总算能坐下来歇会儿。
便摘掉被热气熏得雾蒙蒙的水晶眼镜,回冯镜嫆道:“别告诉我你现在想管了。”
冯镜嫆道:“那您大可放心,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管。”
也没那个资格管。
早在很多年前,棠东启上门提亲,她点头答应的那天,冯镜嫆就知道,他们冯家不能再出新的富商了,否则迟早会引来灭门之灾。
朝廷明文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
因此除出嫁时的大批嫁妆,冯镜嫆并未接手冯家生意。
待生了棠袖,冯镜嫆也早早告诫棠袖,既出身官宦之家,日后少不得也要嫁进另一个官宦之家,那么长大后不管做什么,都绝对不可以经商。
冯家已经很有钱了,如若再凭借棠东启或者皇贵妃的势力收揽更多钱财,莫说皇帝知道后会不高兴,便是朝中哪个比棠东启权势高的大官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足以让冯家吃不了兜着走。
棠袖记下告诫。
这才有到得现在,堪为大明首富的冯家,实际只冯筑一人在打理。
冯镜嫆恪守承诺万事不管,棠袖也顶多帮冯筑看看账本,抑或如眼下这般帮忙见一见客人,再多也是不管的。
想到这,冯镜嫆再给冯筑倒杯茶,说:“你以前一直问我,为什么会给她大名起棠袖,小字起藏藏。”
冯筑嗯了声:“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袖之一字,除去指袖子本身,更有藏于袖中之意。
想让她将她的天赋、她的能力、她的聪慧等等等等不可以过分显露在外的,全往里藏一藏——
否则叫外界知晓她生来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们冯家,乃至棠府,恐怕早落得不太好的下场。
“是她自己争气,”想起上午皇帝的褒奖,冯筑叹息道,“我也没想过她能走这么远。”
行善是棠袖自己做的。
亲近皇帝也是她自己选的。
嫁长公主之子同样是她自己定的。
否则后宫妃嫔那么多,妃嫔侄女也那么多,何以只棠袖一人走到今天这般高度?
全靠她自己。
“是啊。她虽然没按我预想的路去走,但她自己走的比我预想的稳多了。”冯镜嫆拿着茶盅和冯筑碰了碰,“就庆幸咱家出了个她吧。”
……
在冯府住的日子,和在别的地方很不一样。
概因冯筑他老人家睡得早起得也早,加之空置了一整年的宅邸要打扫清理,要更换东西,要接待客人,要这这那那一大堆事,即便吩咐了动静小点,也不免还是会吵到棠袖。
常常棠袖一睁眼,屋里屋外都乌漆嘛黑,但传来动静的那边早已干得热火朝天。
无奈,棠袖只得跟着早睡早起,以致同样早睡早起的陈樾都不方便找她了。
但陈樾到底是陈樾,棠袖住进冯府五天,得有那么两三天她的窗户会被从外面打开。
尽管摸进来了也只能见缝插针地简单说说话,毕竟棠袖要忙的事多,然这么一次次累积下来,两人相处的时长居然也相当可观,陈樾让留窗户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如此过去半月,陈樾生日到了。
陈樾提前就已请好假,这天不等天亮,他直接就往冯府去。
藏藏应该起来了。
他心想,这点默契,他们夫妻应当还是有的。
第39章 平安 烟火。
前夫前妻有没有默契暂时不清楚, 反正陈樾和陈檖是真有兄弟默契。
出了江夏侯府,陈樾刚从瑞安长公主府门前经过,就见公主府的侧门突然开了条缝, 陈檖从缝里闪出。
左右张望好一番, 确定街上没有第三个人,陈檖这才小跑过来,将礼物塞给陈樾。
“兄长,”他连说话都特别小声, 整个跟做贼似的,“弟弟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完了又说:“我应当是今天第一个给兄长送生辰礼的吧?”
讨好之意非常明显,希望兄长看在他起这么早送礼的份上不要再给他加作业了。
作业太多真的做不完, 过年放假也做不完。
陈檖满心都在念着作业,丝毫没注意到陈樾的眼神变化。
直等陈樾开口,陈檖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又犯蠢了。
“我现在没空收你的礼物, ”陈樾道,“要么你自己跑一趟侯府放好,要么你等到晚上再给我。”
“……啊?晚上?”
陈檖傻眼。
然后就看兄长直接把礼物塞回来, 两手空空地走了。
认出兄长走的方向,陈檖不禁暗恨这都多少次了, 怎么他就不知道长点脑子,这下可好, 兄长肯定又要给他加作业。
希望嫂子今天能早起。
陈檖祈祷, 这样兄长光记着找嫂子过生日,肯定不会记他犯的这次蠢了。
或许是陈檖的祈祷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棠袖和陈樾真有那么点老夫老妻的默契,片刻后陈樾潜入冯府里棠袖住的院子, 才落地,就望见他常走的那扇窗开了条小小缝隙,棠袖已经醒了。
至于为什么说醒而不说起——
“关紧,”床上的人几乎要裹成蚕蛹,刚过去开窗冻死她了,她捂了这么会儿都没缓过来,“今天好冷。”
陈樾依言将窗户合拢。
许是因为这座院子长久空置,地炕也常年没有使用,地炕烧起来后屋里虽能称得上暖和,但并不像希言苑至简居那样能令棠袖光脚都不怕凉,是以榻边还额外摆着盆红萝炭的暖炉。陈樾脱掉外袍与贴里,用暖炉将只穿中衣的身上烤热了,才上床去掀棠袖被子。
他一掀,冷风趁机遛入,棠袖立马往更深处缩。
“怎么不叫人把地炕修修。”
陈樾说着躺下来,长臂一伸将棠袖捞进怀里,他身上可比被窝暖和多了。
几乎是被陈樾搂住的一瞬间,棠袖就感到发冷的四肢在迅速回暖,便很主动地往他怀里又缩了缩,手脚并用地让他给她暖。
陈樾自然全盘接受。
等给她暖热了,才听她道:“修地炕太麻烦。等修好,我估计也要回棠府了。”
陈樾道:“到时外祖岳父也还一起去棠府吗?”
棠袖说:“去的吧。”
棠府人丁虽不旺,但好歹比冯府热闹。
加之外公岁数真的大了,年过一次就少一次,她和娘都想着能多陪陪外公。
陈樾应道:“是该多陪陪。”
据陈樾所知,不止冯筑,棠府二房和三房的两位夫人的娘家长辈也经常会被接去棠府过年。她们家的年味儿和亲情味儿是最浓的。
不过这样一来,只剩他一个人的江夏侯府就显得冷清了。
打定主意除夕那天也要去棠府跟棠袖一块儿过年,陈樾开始他今天过来的目的。
他问:“我的生辰礼呢?”
棠袖道:“嗯?”
这一声懒得不行。
她现在全身都暖洋洋的,想睡回笼觉。
陈樾如何肯让她睡。
他手指灵活地寻到她后腰的痒痒肉,隔着衣服威逼道:“生辰礼呢?”
棠袖痒得睡意全没了。
她忍不住笑,又扭着腰想躲,但怎么躲都不舍得出被窝,就还是只能呆在他怀里,嘴上道:“什么生辰礼,没听过,不知道,你又不是我的谁。”
陈樾道:“我不是你情郎?相好?”他又捉她痒痒肉,继续威逼利诱,“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有不给情郎送礼物的,你当心我哪天突然以下犯上。”
棠袖道:“你还敢以下犯上啊。”
陈樾道:“我怎么不敢。”
当即手就顺着她后腰往她衣摆里寻。
棠袖轻吸一口气。
她虽然现在有空跟他闹,但不代表能跟他这么闹。
她今天还是很忙的。
便说:“打住。你摸枕头底下。”
陈樾按着她腰的那只手没松,另只手反着去摸枕头。
摸出来一看,是个紫金砂平安符。
“之前我跟娘一起去朝天宫,顺手给你求的,”朝天宫是北京城里香火最盛的道教宫观,“你想戴就戴,不想戴就放着。”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瞥着陈樾,大有要看陈樾现在就戴不戴的样子。
陈樾如何不知这平安符不是顺手,而是特意求的。
朝天宫的平安符向来一符难求,更何况这还是朝天宫最德高望重的道长亲手制作,亲自开光加持的紫金砂,无疑更加珍贵。
陈樾心里十分熨帖。
他就知道她是记着他的。
然后立即就想戴给棠袖看。
但此刻他身上只有中衣,这紫金砂穿的绳子也不是能戴脖子上的那种,陈樾便在掌心里攥紧了,说:“这份生辰礼特别好,我特别喜欢。”
棠袖哼了声。
她花那么多工夫才请到的平安符焉能不好。
却道:“年年都给你过生日,该说的早说完了,今年不知道祝你什么,就祝你平平安安好了。”她看眼他左肩,先前地震时受的伤她还记着,“人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就最好不过了。”
陈樾低声应好。
她既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亲人,他的家人,因此所求不过平安。
他也希望她能一直平安。
陈樾仰头看棠袖。
看得很专注,很认真,他目光里尽是渴慕,迷恋,与沉溺。
棠袖也垂眸看他。
她知道的。
他对她的感情一向如此,厚重浓烈,甚至是炽热的痴狂的。
她相信他比任何人都爱她。
察觉到按在后腰上的手微微用力,棠袖很顺应地贴近。呼吸一瞬交织在一起,两人的唇亦在同一时刻碰在一起,陈樾一手仍牢牢握着那块紫金砂,另一手顺着棠袖衣摆向下,实质性地表达他的感谢。
棠袖再吸口气。
这次她没拒绝了。
便由着他深入,也由着他拥着她改变姿势。
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于手,于是他手上来握住她的,十指相扣,他人却向下。她纤腰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手也无意识揉他长发,迷蒙眼尾几度潮了又湿,棠袖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陈樾便听着上方她半是隐忍半是溃散的泣音,备受鼓舞般全部吮去。
到最后,两人虽没真正敦伦,但大清早的也出了不少汗。
陈樾抬起头,唇角微湿,眼底亦泛着些微的红。
他上来,温温柔柔地吻棠袖脸颊。
心知再继续下去就真一发不可收拾,棠袖看看不远处的自鸣钟,对陈樾说她该起了。
“今天事多,”声音有点哑,她清清嗓子,“你也去上值吧,就这最后几天了。”
今年朝廷是腊月廿四放假。
连着除夕、正旦、上元等年节一直放到正月二十,天数十分可观。
陈樾当然知道他该停了。
今天锦衣卫里的事,还有皇帝那边的事都很多。
便再深深一吻,陈樾强行命令自己停住,深吸一口气说:“我等你回棠府。”
到时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看他一脸不爽,棠袖抿嘴笑了下,伸手够来帕子给他擦汗。
陈樾二十四岁生日便以棠袖这罕有的温柔小意为开头,在锦衣卫和皇宫不停的穿梭中度过。
及至最为忙碌的时段结束,棠袖回了棠府,朝廷也于廿四正式放假。
不过陈樾没能立即去找棠袖。
概因宫里还需要他这个长公主之子兼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除众所周知的巡查缉捕外,还有最为重要的一项职责,即担任皇帝的侍卫亲军和仪仗队。
按祖制,每年过年,皇帝都需前往太庙祭祀。但当今早从不上朝的那年开始,就一直没再去过太庙,今次也照旧由瑞安长公主的驸马都尉代行,皇帝仍呆在宫里不出去。
皇帝不出宫,跟着皇帝的陈樾自然也得留在宫里。
他佩着绣春刀立于皇帝身后,四周宫灯明亮,照得他一张脸冷若冰霜。
皇帝侧眸。
瞧他形影单只的,脸上也毫无过年的喜庆,皇帝干脆一摆手。
“走吧。别在朕跟前杵着了。”
陈樾终于得以出宫。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棠府。
棠府里,棠袖刚跟一大家子吃完饭回来。
雪下得正大,听到熟悉的破空声,棠袖边拍落斗篷上的雪,边循着一看,这大晚上的陈樾飞鱼服没换就跑过来,估摸着也没吃宫里的小家宴,一个人在雪里冷冷清清地站着,瞧着可怜死了。
棠袖问:“吃饭没?”
陈樾说没。
得知他在宫里连口水都没喝,棠袖刚想叫厨房给他做点什么填填肚子,却忽然记起先前她发完钱就让包括厨房在内的所有人都放假了,这会儿那群人早不知道跑哪撒欢守岁去了,棠袖便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袖子刚挽起一点,就又放下。
棠袖突然回过味,是他不请自来,凭什么她给他下厨。
“你自己做,”棠袖站在厨房外,口头指挥陈樾,“看到那个锅没,对,正好下雪冷,你自己弄个番椒锅吃。”
多弄点,她刚才也没吃饱。
棠袖指挥得不错,加之陈樾以前也从过军做过饭,动手能力不弱,番椒锅很快弄好。
两人没换地方,直接在厨房门口围着锅一起吃。
吃完刷完,看雪没之前大了,风也小了,两人拿把伞,准备散步消食。
没散几步,陈樾说:“我给你暖手。”
棠袖说不用。
她带着汤婆子呢,用不着他。
陈樾哦了声,在心里默默数数。
果然,还没数到十,棠袖就不耐烦地伸出手:“汤婆子不太热,你给我暖吧。”
陈樾握住她的手。
雪安静地下着。
两人也安静地走,没说话。
忽然,远处钟声响起,紧接着是“砰砰”几声,灰蒙蒙的夜空被光彩照亮,是紫禁城里开始放烟火了。
陈樾驻足。
“看不看?”
“看。”
陈樾便带棠袖上到棠府里位置最高的一处屋顶。
从这里往紫禁城的方向望去,不仅能看得到漫天烟火盛景,北京城内的万家灯火,隐隐还能望见宫里宛若小山般极其壮观的鳌山灯的光彩,瑰丽璀璨一览无余。
雪花簌簌,陈樾解开大氅裹住棠袖。
两人坐在一起听着钟声看烟火。
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第40章 正旦 叫小姐。
不久, 钟声止歇,烟火也渐渐停了。
唯余千万灯光更盛,灿烂若星河, 随片片洁白扬花延伸至天边极遥远处。
一时更静了。
棠袖看着空中的雪花。
她的思绪似也乘着雪飞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虚无缥缈,又漫无边际。最终她视线定格在灰暗与光亮交汇重叠的一线天,目光十分悠远。
她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陈樾没有打扰她。
她安静看天, 他便安静看她。
只在夜风平地而起,风吹得雪也变大时,陈樾才轻声道:“起风了。我们下去吧。”
棠袖回神。
“好。”
藏青色大氅裹着两人一起一落,眨眼便回到至简居。
陈樾拿起先前遗留在院子里的伞, 同时微微俯身,让棠袖给他拍头顶落的雪。
棠袖问:“怎么没穿斗篷?”
之前她叫绣娘给他做了好多特别厚实的斗篷,不都比这件大氅能挡雪。
陈樾答:“斗篷不知道都被你收哪儿了, 我随便翻出这件就穿了。”
棠袖动作一顿。
随便翻出?
难怪觉得他这件大氅眼熟,敢情是以前的旧衣服。
便问:“你今年没做新衣裳?”
“没做。”男人好像丝毫没觉得穿旧衣服于他身份而言是多么掉价的一件事,只平平道, “你不在侯府,我做新衣裳干吗, 又不能穿给你看。”
棠袖不想给他拍了。
什么意思,合着他以前让做新衣裳都是为了讨她欢心?
她是这么看重外表的人吗?
她是。
“你随便问个丫鬟不就行了, 她们知道你衣服收在哪。”
“不问。我就要你。”在这方面上陈樾异常固执, “你不给我找出来,我就不穿。”
棠袖懒得理他。
他明知道她现在去哪都不会去侯府。
三两下将剩余的雪拍完,棠袖摸摸汤婆子不怎么热了,抬脚往屋里走。
陈樾站在原地没动。
他又在心里默数。
一、二……
“怎么不跟上, ”这次还没数到三,棠袖已然不耐烦地回头,“不嫌冷啊?”
习武之人当然不怕冷。
但傻子也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陈樾笑了下,说:“真让我进去?”
棠袖用眼神示意。
陈樾道:“那看来你做好准备了。”
棠袖刚想问做什么准备,却忽的反应过来,悠悠瞥他一眼,没接话。
她继续朝屋里走。
陈樾跟上。
他步子大,堪堪两步便追上她,继续牵她的手。棠袖意思意思甩了下,没甩开,两人一起进屋。
屋里地炕烧得旺极,他牵着她的手也热极。因被牵着不放,棠袖只得跟着陈樾绕到花梨木座屏风后,看他当着她的面解藏青大氅。
大氅一脱,隔着衣服也能看出里头流畅有力的腰身,无声彰显着男性独特的吸引力。
身为正常女性的棠袖毫无疑问被吸引住。
她不由上手,帮他脱飞鱼服。
岂料才给他脱到一半,她自己已经被扒干净了。
然后她被抱起来,抵着屏风便进去了。
第一遭便由他这般抱着开始。
初时节奏不很快,棠袖还能空出心神想,多亏大扫除时换的是这花梨木的座屏风,倘若换成别的,恐怕一上来就要直接撞倒了。
注意到陈樾神态游刃有余,途中她捏把陈樾胳膊,他肌肉硬实得要命,一点都不抖,但很明显,他在特意留着手,没真的一上来就使劲折腾,省得她到后面没力气。
后续转换地点,看她还算精神,陈樾果然提出要求,让她在上面。
“之前那次刚开始就结束了,生日那天也是,”他贴着她耳廓,连着她耳边发丝也在刚才被他含得浸透,空气中布满不可言说的潮湿气息,“这次你得让我尽兴。”
棠袖闻言,眼尾轻轻一撩,又媚又傲慢,勾得陈樾心一下就热了。
她慢条斯理道:“是你让你自己尽兴,我可没这么大本事。”
陈樾说:“你有。”
他躺下来,眸光亮亮地盯着处于上方的她。
他能体会到的感受全部由她给予——
如此,怎么不算她本事?
况且他就喜欢看她从初始的掌控全局,到最后有心无力地将搞出来的烂摊子丢给他。
倒也不能说烂摊子。
她怎样弄,他都喜欢。
心中过于隐秘的想法无从说出,陈樾只能愈发紧盯着棠袖,口中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夫人。”
棠袖道:“不许叫夫人。”
她神态更傲慢了。
“那叫什么?”
“叫小姐。”
“小姐。”陈樾这种时候一贯好说话,也一贯能舍得下脸皮,立即便道,“求小姐怜惜。”
小姐倨傲地看他一眼,坐下了。
只这一下,陈樾立时觉得头皮发麻,酥了半边身。
他情不自禁攥住她手腕。
口中虽仍在喊小姐,但那表情一点都不恭敬,仿佛随时准备以下犯上。
小姐并不在乎。
她也不在乎什么怜惜不怜惜,她只顾顺着自己的心意,她自己快乐才是正道。
于是潮起潮落,她一头秀发浸得更透了。
及至全部的力气用光,她瞌着眼,懒懒散散地往底下人身上趴,恩赐般地说你可以动了,按捺良久的陈樾却没起来,而是就着这姿势继续,真切应了那句尽兴。
好容易他彻底结束,棠袖已是累得腰和腿都直打颤。
她抵着陈樾颈窝歇了会儿,抬眸,陈樾正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看着看着,再次亲上了。
亲了数息,察觉陈樾又想继续,棠袖按住他作乱的那只手,对着他已经有好几道牙印的喉结再咬了口:“你该走了。”
陈樾喉头微动。
然后说:“不走。”
他不死心地动动手,棠袖却按着不肯松。
她道:“已经正旦了。”
陈樾道:“又不举行大朝会。”
话是这么说,但他手老实了,没再试图继续。
只能恶狠狠再亲她几下,心想他这情郎未免当得太有出息,小姐居然找借口主动叫停。
随即听棠袖说皇上不上朝也就算了,每年这么重要的大朝会也许久不举行时,回道:“那又如何,这些年多少人劝皇上,皇上根本连理都不理。”
这确实不能如何。
皇帝就是天,天不想上朝不想举行大朝会,文武百官除了接受,还能怎样?
除非有人能让皇帝改变心意。
可即使是棠袖,她也从没想过自己能说服皇帝上朝。
这话题就此作罢。
棠袖打个哈欠。
她嘟囔道:“身上好黏。”
陈樾道:“那我们去洗澡。”
他抱着棠袖去浴室。
洗完澡,床也重新铺好,棠袖没等陈樾给她头发擦干就睡着了。
她睡了,陈樾却没立即睡。
他继续给她擦头发,若有所思。
她这次睡前……
没让吹灯。
一如陈樾说今年照例免了百官向皇帝朝贺的大朝会,赐宴也一并免了,命妇这边的却没免。
因而棠袖没睡多久就起来,今天正旦,万历三十七年第一天,她一年一度唯一一次会做全套侯夫人诰命服打扮的日子。
这次打扮比以往任何时候花费的时间都长。
棠袖觉得她脖子都僵了,才听流彩宛若天籁般的一句好了。
她睁眼,起身,七翟冠、金凤簪,鸾凤霞帔、云蟒金坠,端的是珠围翠绕流光溢彩,十二分的雍容与华贵。
这样的打扮,但凡身高长相气质等有一点点的不足,都会被完全凸显出来,幸而棠袖能撑得起这身,行走间更是禁步不晃裙裾不动,极其的端庄稳重。她是不爱守礼,但不代表她礼仪学得不好。
待丫鬟们再给披上斗篷,系上围脖,棠袖遗憾地看眼因为戴了翟冠而没法再戴的卧兔儿,简单收拾收拾便出发前往紫禁城。
因除夕夜下了雪,直到凌晨才停,宫人们尚未来得及清理紫禁城里的积雪,此刻朝阳映照着朱红宫墙上的皑皑白雪,重重宫阙殿宇的琉璃瓦反射出灿灿的金碧辉煌,命妇们行走其中,只觉这座有着近两百年历史的宫城无声彰显出一种古朴大气。
到了坤宁宫,等了不多时,太子妃先来了。
“参见太子妃。”
周围命妇向沈珠玑行礼,棠袖则趁机去到沈珠玑旁边,神情和动作俱都不能更自然地往沈珠玑手里塞了一个小油纸包。
沈珠玑并无意外。
她同样很自然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两块尚还温热着的小饼。
正巧命妇们都清楚江夏侯夫人和太子妃关系好,见棠袖来了纷纷散开,沈珠玑便借着棠袖的遮挡迅速吃小饼。吃完正用帕子擦拭,就听棠袖说:“我就猜到你一大早肯定没吃东西。”
沈珠玑说:“那是因为我猜到你肯定会给我带吃的。”
棠袖道:“礼尚往来,等下就靠你了。”
话落,与皇贵妃一同抵达的福王妃朝她们这边看了眼,似和皇贵妃说了什么,皇贵妃也朝这边看来。
棠袖遥遥对皇贵妃点了点头,沈珠玑亦对皇贵妃一笑,皇贵妃收回目光,没再关注她们。
这一茬便算过了。
沈珠玑收起帕子,压低声音道:“怎么觉得你和皇贵妃有些生疏了?”
棠袖道:“有吗?”
沈珠玑道:“至少我能感觉得出来。”
沈珠玑想问是不是因为皇贵妃催她跟江夏侯复合,她嫌烦,就有意生疏,但思及周围人多眼杂,沈珠玑没问,只说一些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的。
太子妃点到即止。
棠袖嗯了声:“我心里有数。”
过会儿太后皇后等驾到,棠袖脱掉斗篷,与其余命妇一起行庆贺礼。
行礼过后便是赐宴。
内外命妇加在一起人太多,棠袖不想跟人挤着走,索性先溜进座偏殿,准备歇歇再过去。
才坐下,陈樾过来了。
见陈樾来,流彩悄无声息退出偏殿。
偏殿里没有宫人,陈樾堂而皇之地在棠袖身边坐下,问:“沉不沉?”
棠袖扶着额头,没答他的话。
何止沉。
她这会儿真是连眨眼都嫌累得慌。
陈樾见状笑了笑,她一年也就累这么一次,别的命妇还不知要比她多累多少次。
瞥见他笑,棠袖不乐意了。
“就知道笑话我。”
陈樾道:“谁笑话你,我心疼还来不及。”
语毕在不会碰乱她翟冠和头发的前提下轻轻给她按揉额角穴位,顺便从两侧托着,帮她减轻点重量。
按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该赶紧去宴上,陈樾收手,给她理了理正红大衫下的立领:“走吧,等晚上我再找你。”
棠袖说好。
不过没能等到晚上,赐宴结束,棠袖才寻到冯镜嫆,准备娘俩儿一起出宫回家,就听冯镜嫆冷不丁道:“藏藏。”
“昨夜你房里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