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的天正是暑热喷发的时候, 施令窈进了含象殿,只见绿槐高柳,榴花开得正艳, 一阵带着凉意的薰风吹来, 走在施令窈右前边儿的宫女一边替她打扇,一边笑道;“太妃怕热,圣人年年都让尚宫局的人给咱们含象殿多拨些冰例。夫人待会儿再喝一杯冰镇过的杏仁饮,就更舒坦了。”
施令窈笑着点头,心里微微有些发愁。
卢太妃显然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 但边疆之地,自然是比不得汴京皇城处处精巧尊贵。在这含象殿里度过了人生大半岁月的卢太妃,肯跟着秦王出宫远赴边疆吗?
施令窈不傻, 只从那日秦王被刺, 却无下文的事便能知道,汴京,尤其是这座皇城之上正酝酿着可怕的风暴。她还没有经历过夺嫡之争, 却也明白按着秦王的性子, 此时若还想着拼力一争,而不是生出退局之心, 那便不是他了。
卢太妃在东配殿见她, 还不等施令窈依礼向她行礼请安, 便不耐烦地拂了拂手:“行了,坐吧。”
施令窈也没和她客气, 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方才那位宫女的确没哄她,含象殿里的东西无一不精,这杏仁饮清甜可口, 几口入喉,便将残留在身上的暑热都给带走了,通体舒泰,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卢太妃懒懒坐着,见施令窈小口小口地连着喝了一会儿,显然是喜欢的样子,她那双上了年纪,却仍能看出妩媚形态的眼里露出几分笑意,她吩咐菘蓝:“再去给这馋嘴的妮儿端两盏杏仁饮来。”
她语气促狭,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让太妃看笑话了。”
卢太妃描画得十分精致的黛眉微挑,“行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今儿来含象殿,恐怕不是为了贪我这几碗杏仁饮的吧?”
“太妃神机妙算,算得真准。”施令窈抿唇笑了,白嫩耳垂上的绿松石随着银链轻晃,莹白如玉的脸庞上晕开淡淡的红,她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有事要同太妃说,还请太妃屏退左右。”
菘蓝皱了皱眉,这施二娘子虽不是鲁莽糊涂的性子,但让卢太妃独身待在殿中和她说话,菘蓝还是有些不放心。
卢太妃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宫人们都先退下:“她一个豆芽菜,能有什么本事?狠起来连我肩膀都打不到呢,你放心去就是。”
施令窈保持微笑。
虽然卢太妃这话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事,但这话听着未免太伤人了一些!
想到家里那三个大高个,施令窈心下难掩黯然。
……明明她打马球投壶射箭样样精通,怎么就长不高呢?
随着吱呀一声响,殿里安静下来,只有风轮在转动吹向冰瓮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卢太妃看着她低垂着脸,像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笑了:“个小丫头,说你几句就生气了?肚量真小。”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一点儿都不像是传言里那个专权霸道,爱磋磨儿媳妇的老太妃。
施令窈忽地就想叹气。
“太妃,您苦苦支撑着,是为了什么呢?”
卢太妃挑眉,似乎是觉得她这话莫名其妙。
她的手随意搭在紫檀木桌几上,戴着戒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颗水头极好的翡翠闪着绿莹莹的光,重又变得高高在上的凌厉眼神落在施令窈身上:“哪怕你夫君是当朝首辅,冲着你刚刚那番话,我也照样能治你一个藐视皇家的罪过。”
卢太妃五官生得大而明艳,因此她面无表情时,就显得格外具有压迫感。
施令窈仰起脸,笑声道:“我知道太妃舍不得押我去天牢里受苦,特地吓唬我呢。”
看着她像花儿似的笑靥,卢太妃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坏脾气的老太婆做得久了,乍一见着这样没皮没脸敢和她撒娇卖痴的小娘子,她还有些接不住招。
“什么舍不得……小妮子脸皮倒挺厚。”
卢太妃轻嗤一声,却听得施令窈又道:“秦王前两日来寻我帮忙,让我劝您离开汴京,随他去边疆,再不回来。”
卢太妃准备好的刻薄之语顿时忘了大半,她的坐姿变了变,不再像先前那般随意。
施令窈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卢太妃身前,石榴裙在铺着鹤鹿同春纹案的地面上徐徐迤逦开一树艳丽的花,她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卢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信您不知道外边儿是怎么传您的,什么专制霸权,刻薄宫妃,挟恩求报……可您想要的不是权力,也不是高位,您想保住秦王平安。”
卢太妃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施令窈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自顾自地往下说。
“您和秦王,有一个被架在高位上,他们才放心。您跳得越高,争得越凶,他们才越不会猜忌秦王。”
秦王又是那样散漫不争夺名利的性子,他的母亲只有愈发强势,那些人的目光才不会久久地停驻在他身上。
欲成大事者,须以忍字为先,母子俩都跳得高、死得惨的例子,人们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先朝的黄贵妃与其子闵王。他们母子俩仗着先帝宠爱而横行霸道,将东宫之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不睦手足,相互戮杀,闹得朝野动荡,国本不稳。
自秦王今春从边疆回京述职后,圣人心疼弟弟,没有让他再返边疆,而是将人留在了汴京。说要让他替自己办事,却也直到前些时日,恰好是三王撕破脸的时候,秦王领到了差事。
施令窈平时不愿去想那些让人想了心里会发闷的事,但……卢太妃与秦王,对她都很好。卢太妃从前与她并不亲近,动辄还要讥讽她几句,但施令窈记得,她十一岁那年头一回来月事,恰好是在宫里,她稀里糊涂的,又觉得害怕,没头没脑之下不小心撞到了带着人去教训陈贤妃的卢太妃。
是她握着自己的手回了含象殿,吩咐宫人给她寻来干净的衣衫,又教她怎么用月事带子,还给她熬了一碗热乎乎的红糖丸子。
施令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和谢纵微那等多智近妖的人比起来心眼子少得可怜,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卢太妃与秦王搅进漩涡之中。
她的手轻轻搭在卢太妃膝上,有温热透过衣裙,传到卢太妃筑得高高的心墙之上。
“您撑了这么多年,已经很辛苦了。我不想您前功尽弃。”
圣人的心意莫测,她更是猜不透,但她能想象得到,倘若秦王被卷进储位之争,被心狠手辣的昌王之流盯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个素性要强的老妇人会有多么难过。
卢太妃垂下眼,看着正仰着脸看她,神情诚挚的施令窈。
说实话,卢太妃从前不大明白,为何她的孩子会这样痴迷于她。以她看来,施家的小二不过是长得漂亮些,人活泼些,嘴巴甜些,打马球的时候又格外英姿飒爽些……
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喜爱的地方吧?
但现在,卢太妃有些迟缓地反应过来了,她那一把年纪还爱臭美的儿子,眼光的确不赖。
“太妃……”见卢太妃迟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施令窈有些忐忑,轻轻又唤了她一声,却被卢太妃按住了手。
卢太妃多年来养尊处优,哪怕上年纪了,手上肌肤也依旧细腻柔滑,温温热热的,像是阿娘的手。
“这事儿我知道了,我会和秦王商议的。”见施令窈颦眉,似乎很不放心的样子,卢太妃哼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儿媳妇,操这份心作甚?”
说来,她想起今年春天,秦王眉飞色舞,急匆匆进宫来的样子。
心上人死而复生,再现人间,他欢喜极了,卢太妃看着他笑成那副不值钱的模样,啐了两口,但心里到底是为他高兴的。
因此当谢纵微求到她面前时,卢太妃没有拿乔,痛快答应了下来。
……她是一个母亲,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但谁让我儿无福呢,只好便宜谢纵微了。”卢太妃说着,轻轻摸了摸她云鬓上斜斜插着的明珠步摇,“回去吧,往后莫要再来了。”
施令窈唇线抿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卢太妃笑了笑,推她起来:“还想贪我几杯杏仁饮?快走快走。”
真是个固执的老太太。
施令窈被卢太妃轰了出去,走到半路上还在想,那她老人家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施令窈回头望去,是含象殿里刚刚为她引路的宫人。
宫人笑着道:“太妃说夫人您爱喝杏仁饮,嘱咐婢给您装一些。”她见施令窈笑了,又接着道,“夫人别担心,婢送您到宫门口,不会累着您。”
“太妃慈爱,让我都有些惭愧了。”
宫人笑吟吟道:“咱们太妃最是好性儿,连陈贤妃那几位娘娘到了太妃跟前,都有得喝呢,遑论夫人这样标致的人物,不止太妃见了喜欢,婢也欢喜能侍奉您这样的美人呢。”
施令窈被夸得飘飘然,等上了马车,将装着杏仁饮的壶递给在车舆里等着她的苑芳,她还在想,难怪能在卢太妃面前得脸呢,那位宫人见人说人话的本事实在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莫说是卢太妃爱听,她日日听着这样的奉承,都觉得飘飘欲仙。
苑芳见她进宫一趟,还得了个大肚子水壶,不由得好奇:“卢太妃赏了您什么?”
有苑芳在,什么都会为她安排好,施令窈拈起一颗水灵灵的紫葡萄,也没剥皮儿,直接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笑着道:“是杏仁饮,味道可好了,你尝尝。”
“罢了,我可不和你抢。”既然卢太妃特地让人给她装了这么好些,必然是施令窈尝着觉得好喝了。
施令窈眨了眨眼:“我想着你尝了之后能分辨出方子,今后就能常做给我喝了呢。”
苑芳知道她在故意逗她,嗔怪地瞪她一眼,拿过一旁的团扇往她身上扇了扇:“大内御用的方子,我这舌头粗笨得很,哪里能尝得出来?”
两人说说笑笑间,马车外传来的人声倏地热闹了些,苑芳挑开帘子一角看了看,有些奇怪:“怎么走的是这条路?”
驾车的是山矾,他闻言隔着一层车门对她们笑着解释道:“大人之前吩咐了,若是夫人出宫了,先去春霎街瞧瞧。”
苑芳也不惊讶,笑着睨了施令窈一眼。
施令窈面色微红,还偏要嘴硬:“其实我有些累了,也不是特别想逛街了……”
“是吗?”苑芳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胖鼓鼓的荷包,“那我可就将阿郎交给我的这袋银子放回去了?”
“等等——”
施令窈立刻挺直了腰肢坐起来:“谢纵微什么时候藏了那么多私房钱?”
不是说他的身家都放在她手里了?那这些又是什么?
不成,今晚得好好盘问他一番。
苑芳哭笑不得,见她又起了劲儿,如一条活鱼般钻进了春霎街,认命地跟了上去。
……
等谢纵微披着一身夜色到了庄子上,已是月上中天。
其他人都已歇下了,他进屋前见屋里一片黑,没有点灯,猜她怕是睡了,动作愈发轻,推门进去之后,不想打扰了她好眠,直接拐去浴房洗漱了。
再出来时,才绕过屏风,却撞进一片软玉温香里。
谢纵微笑了,早在里面的时候他就闻到那股玉麝香气忽地浓郁起来。
他就知道,是她过来了。但她不出声,应该是悄悄躲在屏风后面。
只是不知道她要如何捉弄他。
想到几个可能,谢纵微有些口干舌燥,扯过一旁的巾子擦干身上的水珠,薄而有力的身体上蒸腾着一股热气儿。现在随着她撞入怀中,那股热气隐隐有沸腾的趋势。
“夜深了,还投怀送抱做什么?”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调笑语气,施令窈啐他:“胡说八道!我明明是要拷问你。”
拷问?
她没有点灯,只有浴房里的暖色光晕透过屏风模糊地洒过来,带着些燥热的夜色与朦胧的灯光交织在一块儿,淌出许多脉脉的情愫。
“拷问,好,阿窈可准备了枷锁?”
仿佛是为了配合这浓稠到让人呼吸发烫的夜色,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甘冽的气息擦过她耳廓,引起靡丽的红。
施令窈有些疑惑:“我要拷问你,你还敢逃跑?”
“唔,不是逃跑。但我也总要意思意思挣扎两下。”谢纵微笑了,拉着她的手腕往内室走去。
稀里糊涂的,施令窈卧倒在被衾之上。
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很软,又很有韧性。
踩在那截劲瘦的腰上。
“好了。现在我跑不了,也挣扎不动了。”
谢纵微低下头,亲了亲她潮红的脸:“阿窈想拷问我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施令窈欲哭无泪。
她要的不是这种拷问啊!
还有,现在被拿捏,被他用诸多手段折磨到说不出话,只能溢出些破碎哝音的人,是她。
谁家刑官做成她这样,可真是丢人!
……
再过几日便是盂兰盆节,今年日子特殊,施父施母想着要好生祭拜祖先,请求他们多为后代儿女赐福,因此一家人暂别了庄子,又回到了汴京。
隋蓬仙得了信,立马上门来寻施令窈说话。
“你可知道,汴京出大事了。”
姐妹碰头,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听她抱怨定国公如何不解风情,又是如何折磨她那截不堪盈盈一握的细腰,施令窈一愣,见好友人比花娇的脸庞上难得一片严肃,她心下也跟着沉了下去。
第72章
施令窈紧张地盯着隋蓬仙, 见那张秾丽娇艳到极致的脸庞上满是严肃,她忍不住来回绞自己的手指头:“臭阿花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隋蓬仙一脸深沉:“难道你没有发现么?”
施令窈迷糊了, 发现什么?
隋蓬仙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精巧的小镜, 揽镜自照,眉头紧缩:“你上回送我的花露没了,我停用了几日,你瞧,我容色瞧着是否有几分暗淡?”
提着心的施令窈:……
隋蓬仙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仍不满意,分心又问了她一句:“这还能补救吧?我天生丽质美若天仙,稍用手段再美上五十年应当不成问题。”
施令窈没好气地拎了个匣子放到她面前:“一早便给你准备好了, 别念叨了。”
她知道好友因着幼年遭遇, 极其爱惜她的容貌,这会儿也只当她刚刚是又发病了,不与她计较。
隋蓬仙见着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数瓶花露, 笑得像偷吃到了蜜一般, 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关上匣子,对着施令窈眨了眨眼, 娇声道:“你干嘛用这种肤浅的眼神看着我?我来寻你, 真的是有事要告诉你。”
施令窈托着腮嗯嗯两声:“洗耳恭听。”
“你这样子哪里恭了……”隋蓬仙很不满意, 但她看在那几瓶花露的份上还是勉强继续说了下去,“吴王脱冠素服, 跪在紫宸殿外请求面圣。其间水米不进, 以致数度晕厥,只可惜呐,圣人还是没叫他进去。”
施令窈若有所思, 垂下眼,看向桌上的木纹。
她爱吃葡萄,施府的碧波院与谢府的长亭院都有一片葡萄架子,昔年施朝瑛来探望新做了母亲的妹妹时,施令窈笑着倚在床上对着姐姐得意道:“得亏我有孕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葡萄,长姐你瞧,大宝和小宝的眼睛是不是水灵灵的,比葡萄还大?”
苑芳在一旁听得只能忍笑,娘子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是一句不提啊。
施朝瑛怜爱地看着睡在襁褓里的两个小外甥,嘴上却无情道:“照你这个吃法,那些葡萄在你肚里都要被压成葡萄干了。得亏我两个乖外甥天资聪颖,自个儿争气,才没有长出一对葡萄干似的眼睛。”
施令窈险些被姐姐的话毒晕过去。
这会儿罗汉床上的桌几上就摆着一个玛瑙碗,里边儿装着在井水里湃过的葡萄,个个水灵。
记忆有多美好,她就有多讨厌让旧往四分五裂的那些人。昌王首当其冲,吴王和安王也不是什么好鸟。
隋蓬仙今日特地给她说了这个消息,正是在暗示她三王鼎立的格局有变。
有人要提前出局了。
可真是个好消息。
施令窈眼尾微翘,往嘴里塞了一个葡萄,好奇道:“他跪在紫宸殿外不出恭不更衣?这怎么憋得住?”
姐妹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和隋蓬仙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快些,但定国公都亲自上门来接了,施令窈只得送她到门外,不忘叮嘱她别忘了后日去二人好友黄德玉家中做客的事儿。
隋蓬仙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依依惜别。
赵庚在一旁看得眉头直跳。
好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谢府外,有一道挺秀若玉山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赵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仙仙,谢大人回来了,咱们就别打扰别人夫妻团聚了吧。”赵庚上前两步,动作轻柔又不容拒绝地捞起隋蓬仙的手,裹在掌心紧紧握住,“反正你们后日又会再见,不是吗?”
隋蓬仙瞥他一眼:“老东西,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施令窈立刻将目光放在正朝她走来的谢纵微身上,只用余光悄悄看戏。
哎呀,定国公是不是划她手心儿了,怎么臭阿花的脸一下就红了。
“定国公,定国公夫人。”谢纵微缓步上了石阶,身后晚霞满天,一片旖旎绚烂,愈发衬得他清隽如玉,如云雾缭绕的深谷中屹立挺拔的一棵雪松,离得近了,他身上甘冽宁静的气息传来,轻而易举地驱散掉她周身的暑热,手上也传来微凉的触感。
施令窈才发觉他握住了她的手。
看着妻子脸上微微的恍惚,谢纵微挑眉,这个时候走什么神。
赵庚捏了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对着谢纵微颔首,带着隋蓬仙往自家马车走去。
此时虽然已是日落,但隋蓬仙决计不会让自己的脸一路大喇喇地暴露在日光暑风之下,赵庚只得将她送上马车,自个儿骑马在旁护送。
谢纵微位居首辅,赵庚如今又掌控着汴京守卫,于公于私,两人的关系都不能太近。
只是他们都从没要求过她与仙娘做什么。
施令窈吐了口气,另一只手挽上他的手臂,整个人便亲昵地贴在了他身上:“今日回来得比昨儿早些。”
谢纵微嗯了一声:“想早些回来陪你。”
夫妻俩往府里走,一路上女使仆役们见男女主人从她们面前走过,注意到二人亲昵贴近的姿势,有些爱害羞的纷纷红着脸低下头,等到他们走远些了才敢抬着头接着看,有的大胆些,便笑嘻嘻地福身行礼之后,光明正大地伸长了脖子去看阿郎与娘子紧扣的手。
彩霞如仙子臂间飘带,往人间洒下万千华光,有金色的霞光晕染在夫妻二人背影上,随着他们一路走过,冷寂了十年的谢氏门庭倏然间鲜活起来,廊下的几盆兰草也跟着舒服地抖了抖枝叶。
“在长亭院住得还习惯吗?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你要与我说。”
已经很久了,谢纵微从未设想过还有她站在门口等着他下值归来,夫妻二人一起散着步回长亭院的这一日。
……虽然今日算是歪打正着,沾了定国公夫人的光。
但,谢纵微还是很高兴,其间伴随着的,害怕失去的心理又再次占据上风。
他不想因为任何一点有心或是无意的地方让她不开心。
施令窈听他这幅慎重其事的语气,只觉得莫名其妙:“告诉你干什么,你有钱买?”说着,她想起前两日‘拷问’他的事儿,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她报复般地紧紧缠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谢纵微想起志怪故事里化形的青蛇,它蜿蜒缠绕上佛子清心苦修的身躯时,应该也是这般绞得人几欲丢盔弃甲,落入狂情的滋味。
“咳,我只是提一嘴罢了。阿窈想添置什么,都随你的意,我觉得都好。”谢纵微谨慎地开口,见她使劲儿使得来紧绷的肩缓缓松下,心中不免好笑,“怎么放开了?我喜欢你缠得紧一些。”
话音刚落,施令窈连忙往四周瞧了瞧,松了口气,幸亏没旁人。
“谢纵微,你这张嘴真的太可怕了!”
她气呼呼地松开他的手,扯了扯臂间的轻罗披帛,大步往长亭院走去。
谢纵微不紧不慢地追上她,他个子生得高,一两步便抵了她怒气冲冲下的四五步。
“阿窈,你说这话我可要伤心了,难不成你就没有受用的时候?”
山矾给他淘了那么多话本子回来,谢纵微皱着眉想,既然已浪费了时间,荼毒了眼睛,便该物尽其用,学以致用,实践中见真章才对。
是以夜间床帏里,施令窈常常为谢纵微的一些行为目瞪口呆,但无论嘴上怎样嫌弃,骤然加大的雨势骗不了人。
他知道,她也喜欢。
偶尔的言语刺激,嗯,的确很刺激。
谢纵微在暗暗回味,施令窈自然也听明白了他那句话里隐含着的调侃,她猛地刹住脚,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羞恼地瞪着他:“改日我得去佛祖面前请几张符纸贴在床上镇一镇,要不然我总疑心你夜里便要被山野里的狐狸精附体,尽做些不像你的事儿。”
谢纵微笑了,伸手揽过她的腰,施令窈拍了两下,他没放开,那口气松了,便也懒得再挣扎,随他去。
走着走着,却发现路不大对。
施令窈靠在他肩膀上,疑惑抬头:“这不是回长亭院的路啊。”
谢纵微从容颔首:“嗯,的确不是。”
那他要做什么?
施令窈稀里糊涂地就被他带到了长亭院后的一处小花园里,直到被推进假山,周遭的光猛地昏暗下来,她才反应过来。
却已经来不及了。
“今夜得去寿春院用膳,你发什么疯。”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挑起她的轻罗披帛:“嗯?做些人面兽心的事儿而已,我已上手了,很快。”
已经上手了……
施令窈咬住披帛,羞愤地闭上了眼。
她这会儿明白了,谢小宝有时候爱乱用一些词语典故,原来就是从他这儿遗传的!
……
紫宸殿外
谢纵微出了殿,行走间,青衣纁裳间的九章纹路若隐若现,容色冷漠,端严若神。
愈发衬得一旁的尚书左仆射安衡肥肥胖胖,一脸福相。
“谢大人,谢大人,您等等下官。”
安衡少有这般谄媚的时候,谢纵微睨他一眼:“安大人,你我既同朝为官,小辈之间的事,便不要拿到这儿说了。”
安衡有些摸不着头脑:“啥?”
谢纵微顿住,似笑非笑地看了安衡一眼:“哦?原来安大人竟不是为了令公子又被我儿均霆痛扁一顿之事来找麻烦的?”
安衡被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他这几日正焦头烂额,晚饭都来不及吃,常常是独自忧心到深夜,再叫上一桌子夜宵聊以慰藉,自然也就没有发现自家那臭小子的异样。
这种特殊时候,他顾不上孩子,夫人也是整日闹脾气骂娘家人骂婆家人,臭小子还不晓得审时度势,就知道给他爹找麻烦!
安衡已决心回家赏儿子一顿板子,这会儿态度愈发殷勤:“谢大人说笑了,犬子顽劣,劳得令郎出手帮我调教,说来我也欠了令郎一笔人情呢。”
谢纵微很忙,停下来听安衡说几句话权当放松,但听他一直没说到重点上,他有些不耐,目光放远,落在正跪在青金石板的吴王身上。
他已连续跪了三日了,日日都是跪到子时之后,方才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第二日晞光微亮,又继续跪。
安衡的视线也跟着落到了吴王身上,他的语气愈发恭敬:“下官有事要禀明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吧。”
谢纵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到了紫宸殿旁的官衙,二人寻了一处僻静地方说话。
山矾给他们斟了一杯热茶,又退了出去,在屋外收着。
谢纵微看着茶盏里漂浮着的茶叶,忽地想起妻子近日来饮茶,总爱往茶盏里丢一个大枣,说是这样喝能够美容养颜。
她已经很美了,谢纵微想象不出她再漂亮下去会是什么模样。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施令窈便笑得很开心,惹得谢小宝在一旁酸溜溜地夸他嘴上不抹鹤顶红,改抹蜜了。
安衡见谢纵微面上神情温和,甚至带了点儿淡淡的笑意,心里也跟着一松,忙抓准时机,恭声道:“吴王办事不严,惹得圣人大怒,龙威深重,底下的官员们连着波及一片……这里边儿就有下官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
说着,他试探着看向谢纵微,见他脸上没有露出冷漠厌恶之色,这才壮着胆子接着往下说:“说来也是冤孽,谁也没想到,今年南方的雨势会这样大,连着半月绵延不尽,水位高涨,这才把筠县一带的堤坝冲垮了……我那小舅子当初跟着吴王南下修筑堤坝,下官想着让他去历练历练,便给他捞了个修河司的差事做做。结果这,这……哎,下官实在是被家中夫人哭闹得头昏脑涨,还请谢大人看在往日同僚的份上,给下官指点一条生路吧。”
前两日筠县堤坝被洪水冲垮,数百里良田被毁,数以千计的筠县百姓流离失所的消息一传来,圣人气得来又急召了一众太医院圣手在旁满头冷汗地商议了半个时辰,又是施针又是急急熬药催服,才勉强固住元气,没让病情继续恶化。
当初领了兴修堤坝之事的吴王十分兴奋,觉得这是个刷民心,得民望的好事,他急于想做出一番政绩,给自己多积攒些入主东宫的政绩资本,因此格外上心,带了一班素有治水经验的臣子与幕僚前去。
为着先前圣人评价他的‘庸弱’二字,吴王憋着一口气,辛苦了大半年,晒得人像是被老抽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顶着一张黢黑的脸志满意得地回了汴京。
但这会儿才过去一年没到,新修的堤坝便出了事儿,不仅是圣人气怒,文武百官、筠县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还有不满于他的政敌们,都会捉住此事大肆攻讦。
吴王还能脱冠戴罪,在紫宸殿前跪着请罪,当初随他一块儿南下负责水利之事的官员们便没那么好命了,在消息传来的当日便被打入了大牢,各家都忙着找关系,牵扯的人不少,汴京城一时间乱糟糟的。
谢纵微喝了一口茶,觉得没有在家里时喝着香,奇怪,分明是一样的茶叶。
他眉眼间的情绪淡了下来,放下茶盏,砰的一声,安衡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那安大人想要我怎么做?”
安衡讪讪道:“下官哪儿敢指点大人您做事呢,就是下官那小舅子是家中独苗,内子和岳母为了他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他接着道:“若是方便,谢大人便再行个方便,留我那小舅子一命吧。”
兴师动众地操办水利之事,为此还从国库里掏了不少银子,结果闹成如今的局面,圣人既觉得吴王无望,又觉得一张老脸挂不住,恐为天下百姓不满,此事自然是不能轻轻放下的了。
谢纵微想起已经奉命出京巡视堤坝的秦王,还有仍关在他书房地牢里的那些死士,眼眸微深。
谁能想到,昌王手里边儿还能有火药的路子。
看来昌王妃的那些铺子,的确赚钱。
“安大人说笑了,这样的事,本不是你我能够插手掌控的。”谢纵微站起身,微笑道,“筠县农田被毁,近来各家都在囤米囤粮,安大人多给你岳家置办些伙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完,他便走了。
安衡仍坐在凳上,思考着谢纵微刚刚的话。
筠县乃是鱼米丰饶之地,水、陆交通发达,汴京富庶繁华,农耕之地便要少些,常年都是靠着筠县与其他几个地方输送粮食。
再联想至谢纵微刚刚的话,安衡忽然冷汗直冒。
……
虽搬回了谢家,施令窈是个坐不住的,隔个一两日便要出门,忙着逛街、巡逻她的香粉铺子,更多的是回施府探望耶娘。
再者,大姐夫那儿的事似乎还没完,施令窈得了信,一大早便让人套车回了施府。
“听说昨儿李家老太君带着郑妙姜上门来了?”施令窈坐在施母旁边,手里动作熟练又灵巧,不一会儿她面前的小碟子上就堆满了松子,她推到母亲和姐姐面前示意她们吃,又睁着一双极具求知欲的眼看向施朝瑛,“长姐,你怎么不理我?”
施朝瑛慢条斯理地享用着妹妹的孝敬,闻言只道:“哦,我伤心得狠了,说不出话来,你见谅。”
施令窈被她的话一噎,不满道:“长姐是把我当外人了!”
施朝瑛笑着捡起松子壳往她身上丢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难不成你还怕我吃亏?”
施母慈爱地拍了拍小女儿:“你长姐是个有主意的,你别担心。倒是你,谢家老太君身子可还好?没磋磨你吧?”
施令窈摇了摇头,懒洋洋地靠在湖蓝色绣水墨鸳鸯的引枕上:“还好,只是为了谢拥熙的事儿,大家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亲热了,客客气气地处着便是。”
说到谢拥熙,施令窈也曾问过谢纵微她的下落,但谢纵微摇头,只说让她赎罪去了,旁的便没再提。
施令窈倒也不是很想知道她的下落,免得到时候老太君期期艾艾地问她,她还得装糊涂。
之后不用再和这种黑心小姑子打交道就成。
母女仨说着话,苑芳轻手轻脚地进来,施令窈抬头,见她面色凝重,心里一跳:“怎么了?”
苑芳有些为难地看了施母一眼,怕刺激到她,低声附在施令窈耳边道:“有八百里急报传来,沄河一道受了水灾,秦王带领官兵下场救灾,不慎落入洪水中,至今……杳无音信。”
第73章
秦王乃是圣人手足, 身份贵重,偏又是在三王争储这样的关键当口出了事,消息一传回汴京城, 不止是文武百官跟着担忧, 百姓们也咋舌不已。
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的卢太妃听闻亲子出事的消息之后,终于肯放下手里的权柄,人的精气神也迅速垮了下去,关紧了门户,独自在含象殿中养病, 连建平帝派人过去,她也不见。
这日顾昭仪去临华殿给徐淑妃请安的时候,路上见着建平帝跟前伺候的御前内监冯兴带着人往紫宸殿的方向去, 内侍手上都捧着东西, 想来是圣人又给含象殿那位赐了东西过去,但人家还是没收。
顾昭仪轻轻摇了摇团扇,她对卢太妃自是没什么好感, 正经婆婆邓太后死得早, 耐不住还有个脾气强势不好惹的卢太妃,这些年来, 她也没少挨过卢太妃的训斥。
等见到徐淑妃时, 顾昭仪笑着将这事儿说了:“这都第几回了?太妃那性子, 实在是太过倔强,连圣人的面子都不给。也不想想, 秦王没了, 今后她只能指望着圣人的孝心过活。”
徐淑妃正坐在玫瑰椅上,由宫人半跪在旁边替她染指甲,闻言眼神一冷, 慢悠悠道:“是啊,这人么,总得知情识趣才好。太妃被人捧着过了大半辈子,这会儿冷不丁地要她低下头来,这滋味儿是不大好受。”
顾昭仪心知肚明,就算卢太妃放了权,这执掌六宫的美差也不可能落在她一个膝下唯有一个公主的九嫔之首头上。而如今吴王办差出了错,正为圣人所恶,吴王之母陈贤妃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安王系云德妃所出,她已不问世事许久了,整日就在丽德殿内的小佛堂里诵佛念经,连安王成家这样的大事都不肯出来,更遑论是争夺宫权这样的红尘之事,更是不会沾染了。
算来算去,可不就便宜了徐淑妃?昌王前段时日虽也被圣人严加训斥,但近日又好起来了,待到徐淑妃将宫权牢牢握在手里,这母子俩可谓是风生水起,东宫之位的归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十有八九要落到徐淑妃母子头上了。
这么想着,顾昭仪对待徐淑妃愈发殷勤。
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过来,说是昌王妃带着小郡主进宫来给徐淑妃请安了。
人家婆媳俩多半有什么私密话要说,顾昭仪识趣地起身告退,出门时正好遇见昌王妃牵着才两岁多的小郡主,两方人彼此见过礼,顾昭仪看着昌王妃的背影,嗤笑一声。
她身边伺候的迎兰有些不解,一边替顾昭仪打扇,一边低声问道:“娘娘可是觉得昌王妃有什么不妥?”
都说薰风解愠,顾昭仪只觉得心浮气躁,看着瓦蓝的天,高高的红墙,她心里憋闷,冷笑道:“哪儿轮得到我来指点人家呢?再怎么不妥,人家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迎兰喏喏应是,心里却嘀咕,娘娘这语气,说的可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三王鼎立之局已破,吴王率先失了圣心,昌王比之安王还是出色不少的,如今他再稳些,后面的路别走错,圣人只能将储君之位给他最出色的儿子。
但昌王妃看着清瘦了许多,整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去不掉的忧愁,要说昌王夫妻和睦,顾昭仪是不信的。
夫妻不和,必生灾祸。尤其是皇家的夫妻,不是一条心,怎能成事?
自然了,这样的话顾昭仪没必要明说,这宫里的日子太长、太寂寞,她巴不得有新鲜的热闹事儿可以看。
……
谢均霆听说秦王出事,愣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谢均晏看出了弟弟的烦躁,他将面前的书册翻过一页,眼睫低垂,瓷白脸庞上一份躁意也无,看起来分外秀致清隽。
支起的窗扉间可见窗外翠竹挺秀,氤氲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但谢均霆就是静不下心,他想起秦王这些年来送给他的各种玩意儿,一时间长吁短叹,闷闷地问他:“阿兄,我心里难受。”
弟弟虽然平时看着混不吝,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谢均晏嗯了一声,把绿翘送来的那碟葡萄往他面前推了推:“吃些葡萄降降火吧。”
谢均霆把葡萄咬得咯吱咯吱响,声音不大,却很磨人。
谢均晏无奈地合上了书册,对着他招了招手。
跟逗小狗儿似的。
谢均霆不满地挪了过去:“做什么?”
“那葡萄有我一份,都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谢均霆没想到他要和自己说的话竟是这个,一时间眼都瞪圆了,又是失望,又是憋闷,气呼呼地把那碟葡萄推到他面前:“吃吧吃吧!你就知道吃!”
这话倒是把兄弟俩平时的状态颠倒了过来。
谢均晏不以为意,修长的指拈起一个圆滚滚的紫葡萄,剥了皮,露出里边儿晶莹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你可记得,咱们六岁生辰那年,秦王送了什么礼物给我们?”
谢均霆托着腮,有气无力道:“当然记得,那时候秦王悄悄回了汴京,带着我们去景山骑马凫水,还笑话我们俩的裤衩颜色太不起眼,在水里的时候看着不明显,若是出事了他注意不到,还给我俩换了条大红色的裤衩子……”他越说越精神,猛地转头看向正笑着的兄长,低声道,“阿兄你的意思是,秦王没死?”
谢均晏拿过湿巾子擦了擦手,嗯了一声。
秦王擅长凫水,他和均霆就是由他调教出来的。纭河水患之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大人们在其中有什么盘算与安排,他并不清楚,谢均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熟悉水性的人在那样的险境中总比旁人多了几分生机。
谢均霆高兴过后,又有些迟疑:“可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消息传来。”顿了顿,他又安慰自己,“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呢,说不定他早就爬上岸了,就是身上的宝石都被洪水冲走了,没有盘缠,走得格外艰辛些。”
见弟弟三言两语地自把秦王上岸后的事儿说得像模像样,连他半路饿了就去田里掰嫩玉米吃的情节都想出来了,谢均晏失笑:“这样的事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边儿的时候,多吃葡萄吧。”
谢均霆哼了哼,他又不是缺心眼。
“不过阿娘院子里结的这葡萄真好吃,往年怎么没有发觉这葡萄滋味这么好?”这两日一直压抑着他的心结没了,谢均霆吃起葡萄来更有劲儿了,一口一个,也不剥皮,把果肉里的葡萄籽儿咬得嘎吱响,又一口吞了下去,谢均晏看了觉得伤眼,又拿过葡萄,剥了皮又递给他:“不能讲究些?”
谢均霆接过葡萄往嘴里一丢,照样嚼得嘎吱响,笑嘻嘻道:“阿兄,这就叫殊途同归,有什么好讲究的?”
谢均晏淡淡看他一眼,安慰自己,好歹均霆现在说话能用几个成语还不出错了,他不该过多要求他。
手上给葡萄剥皮的动作却一直没停。
谢均霆不免觉得受宠若惊:“阿兄,你今日怎么对我那么好?”
谢均晏还没说话,就见谢均霆抖了抖肩,以一种很勉强的语气道:“罢了,你还是别说了,我怕待会儿你的话太肉麻,会酸倒我的牙。”
谢均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均霆,你实在是多虑了,不要把吃多了葡萄酸倒牙的事栽到我头上。”谢均晏自问并不是一个情绪充沛,会说些让人感动心软的话。
除了在阿娘面前,还有极少极少时候,在阿耶和弟弟面前,他匮乏的情绪会丰富些,旁的时候他鲜少用心,只是冷眼看着事态发生。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小厮进来通传,说是老太君身上有些不好,夫人已经过去了,让他们也跟着赶紧过去。
谢均霆脸上散漫的笑意一僵,接过兄长递来的湿巾子擦了擦手,两人并肩往寿春院走去。
……
寿春院
老太君躺在床上,头上戴着抹额,一脸病色,人情绪也不好,怏怏的,施令窈进了屋之后,她更是沉默。
施令窈不是当年那个雄心壮志,要让谢家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新妇了,她看出老太君不想和她说话,也不勉强,苑芳给她端来一个八足圆凳,她便安安静静地在老太君床前坐着,想着刚刚出门前还没看完的账簿。
近来天儿热,按理说香粉铺子的生意应当会受影响才对,但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爱漂亮,见朱雀大街上的这件铺子里买回去的香粉扑在脸上并不会像其他香粉那样爱凝结成块儿,夏日天热,脸上出了汗也不曾出现一道道的白痕,一时间铺子上的生意倒是又空前好了起来。
前些时日上了两款新香粉与四时花露,反响也不错,林林总总的都给她挣了能打一套头面的钱了。
说来,再过不久就是谢纵微的生辰了。两人和好之后给他过的第一个生辰,怎么着都能用些心思吧?该送他什么礼才显得她很用心呢?
发冠?玉佩?笔洗?他很喜欢前朝东明先生的字画,不如让苑芳帮她留意着,寻一幅真迹送他。
施令窈坐在那儿出神,虽是发呆,但她面上一片娴静之色,背脊挺直,坐在那儿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在这样让人心浮气躁的夏日里格外出挑,多瞧她几眼,心里也是舒坦些。
老太君望了她好几眼,见她都没有反应,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施令窈缓缓回神,迎上老太君难掩疲态的眼神,微笑道:“君姑有什么吩咐?”
“我有些渴了,拿些水来。”话音刚落,便有女使去倒茶。
竹苕扶着老太君慢慢坐了起来,又往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这样半坐着的时候能够舒服些。
女使端着茶盏,却不知该递给谁。
“我来吧。”施令窈稳稳地接过茶盏,喂老太君喝了小半盏,见她眉头微皱,想别过脸去,便及时收了手,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女使。
施母体弱,施令窈经常在她床前侍奉,这套动作自然熟练。
竹苕拿着帕子替老太君按了按唇角的水痕,笑着道:“夫人纯孝,有您在跟前,老太君脸色瞧着都好了许多呢。”
施令窈笑了笑,没说话。
竹苕这话是想缓和老太君与她之间的关系,只是彼此都心知肚明,隔着一个谢拥熙,老太君左右为难,又忍不住偏心,对她还有谢纵微心里都是存着怨气的。
施令窈也不在乎这个,能维持着表面和平就很好,大人之间的关系不要影响到两个孩子便是了。
毕竟这么多年,老太君对两个孩子的情意做不得假,施令窈也要感谢她多年来对双生子的庇佑与照顾。她也不想看到大宝小宝两头为难。
“我拿了些燕窝来,让小厨房每日给君姑炖一盅吧,加些大枣,或是牛乳一起炖,当添道甜食,开开胃口也是好的。”施令窈微微侧过脸,苑芳笑着奉上一个黑漆嵌螺钿莲纹锦匣,竹苕连忙接过,嘴上说着夫人有心了的话。
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个孝顺的,我一直都知道。”
听这架势,后面必有反转。
施令窈保持微笑:“这是我的本分。”
“但……”
老太君提着嗓子,正要往下说,就见两道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径直进了屋,她原本还有些不快,但抬眼一看,来人俨然是她的一对乖孙孙,老太君登时露出了笑:“天儿热,你们兄弟俩怎么过来了?竹苕,快搬两个杌子过来,让他们坐着。小厨房准备了什么饮子没有,也端些过来吧。”
苑芳在施令窈身后站着,听着这话,心里悄悄撇了撇嘴。
对儿媳妇和孙子的态度,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方才还有气无力的呢,这会儿见着两个孩子,不说声如洪钟,但可比方才看着有力多了。
“祖母没事儿吧?”
谢均晏皱了皱眉,女使们便不敢再动作了,低眉顺眼地把两个杌子又拿了回去。
苑芳适时地退到了后面些的位置,身姿挺秀的兄弟俩站到他们母亲身边,对着老太君好一顿嘘寒问暖。
小辈孝顺,老太君自然觉得窝心,只是这会儿她有事要和施令窈说,两个乖孙在这儿,她不便开口啊。
“还没看着你们成家立业呢,祖母哪舍得有事儿。只是人老了,三病两痛的,避免不了。”老太君慈爱地看着两个孩子,心里虽为他们下意识露出与施令窈更加亲近的姿态而有些悲凉,但还是强撑着笑脸和他们说话。
谢均晏与谢均霆在老太君床榻前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逼得老太君茶都多喝了两盏,脸上的疲色再也遮掩不住,他们这才收手,愧疚道:“是孙儿欠了打算,一直扭着祖母说话,您本就亏了精神,这会儿可别再费劲儿陪我们了。您歇下吧,明儿下学过后,我们再来探望您。”
谢均晏眼神诚恳,一张如玉般的面容俊逸秀美,脸上的孺慕纯孝之意做不得假,老太君看着,只得点头。
施令窈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坐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凑上前关心了几句,老太君看着母子仨相似的脸一起凑到面前,只觉得心累,挥了挥手:“忙你们自个儿的去吧。你们阿耶事忙,不必劳烦他过来一趟了,我知道他有这份心就好。”
谢均晏颔首应是。
母子仨出了寿春院,天色尚早,她看着翠绿柳树上吊着嗓子长鸣的蝉,笑着道:“今儿反正也没事,不如咱们一块儿去逛逛街吧?今年天热,多给你们做几身换洗的衣裳。”
近来赚的银子多,当然不能只给谢纵微买东西,大宝小宝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想起上次陪阿娘逛街的惨烈往事。
但施令窈笑靥里带着满满的期待,谢均晏不忍让阿娘失望,点了点头:“好,多谢阿娘。”
谢均霆一闭眼一咬牙:“好,我也去!”
施令窈奇怪:小宝怎么摆出一副要上战场的模样?
不过最后达成了目的,有人陪她逛街了,施令窈高高兴兴地挽着两个少年的手出了门。
逛了一圈下来,谢均晏与谢均霆双双目光呆滞,遗传了他们阿耶的瓷白脸庞上带着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
施令窈嘟哝道:“你们那武师傅靠谱吗?怎么就没把你们俩的体力提上去呢?”
不过看着两个孩子这样,她心疼之余又有些心虚,拉着他们去前边儿的茶楼歇歇脚。
却意外撞见了一个本不会出现在那里的人。
第74章
那人身形挺拔, 又着一身深青袍衫,在冒着暑热的街道上像一株冷玉雕成的竹,施令窈轻轻动了动鼻子, 依稀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甘冽香气。
此情此景, 当称一句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倘若他身边没有走着一位带着帷帽的女郎的话。
施令窈咬牙切齿,老王八蛋,不是说内阁有事才出门的吗?内阁的事儿怎么和一个女郎扯上关系了?!
惊怒之下, 施令窈浑然忘了,她手里还捏着谢小宝的胳膊,一阵大力之下, 谢小宝无声扭曲尖叫, 那双漂亮澄澈的大眼睛里很快就溢出水色,求助地看向兄长。
谢均晏轻轻咳了一声,上前挽住施令窈另一边手臂:“阿娘, 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施令窈叹了口气:“这茶楼也是邪门, 回回来这儿,都能撞到一些事儿。”
起初她就是在这儿险些被谢纵微发现了她尚存人世的事, 之后又在此处遇到归来的秦王, 再之后, 便是这次了。
“难不成这是什么另类的风水宝地?”
听着阿娘的嘟哝声,谢均晏面上笑意更浓, 听得一声弱弱的‘阿娘’, 他与施令窈同时转过头去,看见谢均霆哭丧着脸,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被施令窈紧紧攫着的胳膊:“不如您先放开我吧……”
施令窈低低地哎呀一声, 忙松开了手,她想起自己刚刚的手劲儿,忙拉起谢小宝的手,把衣袖往上推了推,看着那截细白小臂上有着一圈儿明显的红痕,她有些心疼地给他吹了吹:“都怪我一时没注意。”
谢均霆被她的动作闹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又有些抑制不住的高兴。
“阿娘还把我当小孩儿么?有些泛红而已,我皮糙肉厚,又没什么,您还给我吹吹……”
谢均晏一眼就看出了弟弟别扭语气之下那股美滋滋的劲儿,还吹吹,那么大的人说起叠词来,也不觉得恶心么?
“你们小的时候,刚刚开始学走路,有时候不小心跌倒了,我这样给你们吹一吹,你们很快就不哭了。”施令窈有些得意,这是长姐教给她的哄孩子秘笈,很管用。
有一次她出了屋子,拿着小米喂给养在廊下鸟笼里的小鸟,谢大宝自个儿跌倒了,偏又固执地不要乳母扶他,这孩子小的时候有些犟,施令窈在门外看着,正想进去抱他,却看见谢大宝坐在地毯上,抬起方才跌痛了的那只手,白嫩嫩的面颊鼓起来,使劲儿往他觉得痛的地方吹吹,用力得来都发出了噗噗的口水声。
再一看,小手上可不都是一片口水么。
施令窈笑得手脚酸软,几步进了屋,用汗巾擦干净他小手上的口水,又把人抱起来亲了亲,帮他吹了吹那只小手。
“阿娘帮大宝吹吹,痛痛就飞走了,是不是?”
一岁多的谢大宝脸红红地看着母亲,咧嘴笑得很可爱。
只是这会儿听施令窈笑吟吟地把这件陈年趣事说出来的谢均晏却笑不出来。
谢均霆捧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自己给自己吹吹,哟,阿兄从小就这么自立自强啊?”
谢均晏轻飘飘睨了他一眼,微笑道:“均霆,适可而止吧。”
阿娘也在笑,谢均霆自觉有同党可以依靠,并不畏惧,笑得更加猖狂。
谢均晏:手好痒,好想打弟弟。
施令窈被刚刚的事儿一打岔,将谢纵微抛在了脑后,这会儿想起了,便抬头往街道对面望去,那儿自然早就没人了。
她有些失望,眸光回转,却撞进一双含着笑的深邃眼瞳。
“阿窈在找什么?”谢纵微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双生子憋屈地站在他身后,“我帮你找找?”
他的语气里……分明都是促狭!
施令窈登时便恼了:“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是说内阁有事儿才出门的吗,怎么被我撞见了和,和一个女郎……”
今日是休沐日,施令窈原本想着和谢纵微一块儿去城外走一走,因为正事而延误行程便罢了,这会儿她看见谢纵微与一个女郎走在一起,心里便生出了些不痛快,倒不是因为乱吃飞醋,而是不满于谢纵微没有和她说实话。
谈正事,自然能和女子谈,直说不就得了?
谢纵微看清她眼里燃着的两簇小火苗,哑然失笑:“阿窈,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实在是事发突然。说来,那人你也认得。”
施令窈被他说得有些糊涂,谢纵微握住她的手:“既然遇见了,你和我一块儿去吧。”说完,他又看向两个少年,想了想,示意山矾给他们一些银子,“自个儿玩儿去吧,天黑之前记得回家。”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接过山矾递来的几颗银角子,不情不愿道:“是。”
看着耶娘进了茶楼,谢均霆掂了掂掌心里那几颗银角子,嘟哝道:“阿耶真小气!”
谢均晏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能买几册书了,得省着点用。”
买书?
谢均霆立刻把银角子往自己衣襟里塞:“不成!我要去买烧鸡。”
读书寡淡得很,哪里有烧鸡香。
谢均晏没和他计较,他自个儿存了钱,阿娘时不时地又会给他些零用钱,美其名曰让他自己学会控制与计划,谢均晏也没让她失望,等到年底阿娘过生辰的时候,他就能攒到一副翡翠头面的钱了。
“你先陪我去书局逛逛,我多给你买一份紫苏熟水。”弟弟平时就像个猴儿,这会儿又在外面,要是没有他看着,只怕这猴儿真要冲上天去。
谢均霆一听,觉得可以:“成交!”
……
谢纵微握着她的手一路上了二楼雅间,临要进门了,施令窈示意他放开自己,见谢纵微眸光里带着几分疑惑,她解释道:“这样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夫妻,世人皆知。”谢纵微不以为意,他倒是还巴不得再亲近些,但过了度便于理不合,会招来不好听的闲话。
施令窈见他那样,也就没再说什么,反正会被同僚打趣的又不是她。
门口守着两个亲卫,见谢纵微与一鲜妍美貌的黄衫女郎一起走来,黑黢黢的脸庞上没什么异常,主动帮他们打开门,对着里面的人恭声道:“九娘子,谢大人与谢夫人来了。”
谢纵微护着施令窈进了雅间,施令窈还在想着九娘子那个称呼,面前已出现了一张微微笑着的清冷脸庞。
“施二姐姐,许久不见。”
施令窈缓缓瞪圆了眼。任琼崖耐心地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任小九?”
见任琼崖笑着点头,施令窈拂开谢纵微牵着她的手,上前更仔细地打量了她两转,面前的女郎身姿清瘦,比寻常的女子个头要高一些,肌肤雪白,细眉长眼,站在那儿的时候像是一尊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像。
“我记得你小时候才到我这儿呢。”施令窈往自己心口上比了比,有些郁卒,“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
她出事那年,任琼崖才十二岁,到如今二十二岁,她都得仰起头来看她了。
任琼崖看着她一如当年鲜妍明媚的脸庞,唇角的弧度一直翘着:“江州风水养人,施二姐姐若有空,也可到江州住一阵子,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带你游遍江州。”
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答应,却听谢纵微淡淡道:“任九娘子一片好心,但你如今已经执掌任家,总管着江州七河三江的漕运,怕是不得空陪内子游山玩水。”
执掌任家?任小九家中男女一同序齿,她头上有五个哥哥三个姐姐,按着世俗常礼,任家的下一代家主通常会从那五个男丁之间选出,但显然,最后胜出的是任小九。
施令窈很是骄傲地牵起她的手,横了谢纵微一眼:“你懂什么,小九这么有出息,管起事儿来肯定比你厉害。”说完,她又笑眯眯地转向任琼崖,“不过呢,还是得等你忙过了这一茬,我再上门叨扰。”
江州水运发达,水美鱼肥,施令窈小的时候随着耶娘去江州住过一段时日,至今还能想起江州特产大黄鱼的肥美滋味。
任琼崖笑着点头,说好。
寒暄结束,施令窈不想打扰他们谈论正事,坐到窗边去看着楼下的风景行人,时不时支着耳朵听几句,暗暗咋舌,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不过如此。
从她的角度望去,任琼崖的侧脸清绝如月,言辞犀利而果敢,很难再找出当年那个躲在乳母身后,只敢伸出手把心爱的绒花送给她的那个内敛小娘子的影子了。
也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施令窈枕在手臂间,绯色披帛半倚在面颊旁,露出半边莹白如雪的面颊。她望着底下的行人,数着已有五个人买了隔壁老伯的糖葫芦,旁边老伯的豆花摊生意更好些,已卖了数十碗出去了。
施令窈看着有些馋,待会儿回去就让厨房做一碗醪糟豆花,再放点冰沙进去,定然更好吃。
谢纵微时不时分神去看她,见她自得其乐,一个眼神都不曾抛过来,才移开视线。
任琼崖注意到他的动作,垂下眼喝了口茶:“谢大人不必担心,我任家虽只是一介商贾,也有自保的手段。只要谢大人有那个胃口吞下,我等自然乐意效命。”
双方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就好。
谢纵微颔首,又转向施令窈:“阿窈,走了。”
他握住她的手,转向任琼崖,客气道:“任九娘子难得来汴京,不如今夜由我夫妻做东,咱们换一处酒楼边吃边聊,不知任九娘子意下如何?”
任琼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施令窈,温声道:“实在是不巧,我得赶回江州处理些家事。待到下次见面,咱们再聚吧。”
施令窈只得点头,与她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看着那辆马车疾驰而去,她的视线在环绕在马车旁的几个精壮汉子身上顿了顿,先前只是打了个照面,也能看出他们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练家子,身上带着一股难以忽略的悍气。
小九的家主之位坐得也不容易。
“回神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施令窈一把握住,却被他顺势使了巧劲儿拉转过身去,直直撞上他胸前绣着的一片青云白鹤。
施令窈捂着额头瞪他一眼:“回去吧,我饿了。”
谢纵微点了点头,也没让她费心,握住她的腰,一下便把她轻巧地举上了马车,接着自己也进了车舆。
近来汴京总不太平,春霎街一带仍是热热闹闹的,施令窈喜欢这样的喧闹劲儿。
“今儿买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谢纵微瞥了一眼堆在车舆一角的各色匣子,亲了亲她浮着薄粉的面颊,软软的,带着一股香气。
比方才茶楼里的糕点可口多了。
施令窈半倚在他怀里,闻言便笑:“我买的东西,自然都是我喜欢的。”
谢纵微含笑不语。
施令窈看不惯他那副假正经装矜持的模样,伸手去戳他的喉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给你买东西吧?”
她的手是温热的,指尖却带着微微的凉,一触到那处凸起,谢纵微喉咙微动,忍不住捏住她不老实的手,顺便亲了亲泛着桃花色的指尖。
“买没买东西倒是其次,有阿窈在,我什么都不缺。”不知是不是怕在外面驾车的山矾听到,谢纵微的声音放得有些低,落在耳中总有几分旖旎的模糊,施令窈只能看着他,认真地听他接着往下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逛街的时候,有没有分神想我?”
脉脉耳语间,她面颊微红,直觉不能任由谢纵微这厮再说些可怕的话了,不然待会儿下马车的时候,又是他衣冠楚楚一派风度翩翩,唯独她面颊发红,任谁看都要猜他们是不是在车里做了什么坏事儿。
“夫君,我出门前,去了寿春院一趟。”
果不其然,谢纵微抚弄着她面颊的手一顿,他再开口时,眼眸中快要将她溺醉过去的柔和之意淡了一些,变得正经起来:“可是阿娘有什么事唤你过去?”
施令窈点了点头,拂开他的手,却捞过他腰间玉带上佩着的药囊坠子捏在掌心把玩:“君姑身子有些不适,传了大夫来瞧,说君姑脉象沉弱无力,气滞津停,须得仔细静养,不能再操心动气了。”
大夫说这话时施令窈在场,她自然也知道老太君特地等到她来了才请大夫是什么意思。
谢纵微听了这话,眸光微冷,嗯了一声:“待会儿回府我先去探望阿娘,你跟着累了一天了,就不必过去了。”顿了顿,他又道,“等我回去和你一块儿用晚膳。”
施令窈点头,说起刚刚在雅间往下望看见的豆花摊:“我要一碗加了多多醪糟的,再给你准备一碗多放辣子的。大宝小宝夜里容易饿,再给他们备一些。”
一家四口,都有了,很齐活。
施令窈仰起脸对着他笑了,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方才还笼罩在他心头的那阵阴翳瞬间被春风吹走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谢纵微亲了亲她的脸:“这么安排,真好。”
……
不过谢纵微想要和施令窈单独用一顿晚膳的美好愿景还是没能实现。
对于阿耶的询问,谢均霆哼了一声,端起一碗冰花呼噜噜喝了一口,这才道:“阿耶你只给我们一点点银子,怎么够花嘛!”
要想让他和阿兄在外边儿待着不打扰他和阿娘相处,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谢均晏头一回吃加了冰沙的醪糟豆花,对上阿娘期待的眼神,他笑着点了点头:“好吃。”
施令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看着谢小宝面前那碗红到可怕的辣子豆花,又看了看谢纵微:“行啦,吃饭的时候吵什么?”
父子俩偃旗息鼓。
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施令窈看着外边昏暗的夜色,莫名有些心慌。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见来人是他的亲卫之一,神情冷凝:“出了何事?”
亲卫低下头,将秦王府长史冒死递了折子进京,说秦王出事并非意外,乃是人为。
那截堤坝是被人活生生炸垮的。
秦王府长史字字泣血,幕后凶手剑指昌王。
“据说秦王府的长史手里捏着证据,圣人为此大动肝火,急召您入宫呢。”
第75章
谢纵微嗯了一声, 示意亲卫先退下。
“我待会儿会进宫一趟,若是能回来,只怕也很晚了, 你莫要等我, 早些睡。”谢纵微的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并不为方才亲卫禀告的事担心,见施令窈点头,他又转向双生子, 语气稍稍严肃了些,“近来多事之秋,你们是大孩子了, 我不在时莫要顽皮, 要承担起责任,保护你们阿娘才是。”
谢均晏和谢均霆难得没有顶撞,表情也跟着变得十分严肃, 认真点头应下。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那张脸上还沾着饭粒子, 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深沉懂事的大孩子模样,就忍不住笑, 她拉了拉谢纵微, 柔暖的手落在他小臂上, 烫得他回过头来,视线凝在她身上。
“我让厨房准备些吃食, 你在车里再用一些吧?”施令窈有些不满, 昌王祸到临头要死就死吧,别耽搁他们一家吃饭。
谢纵微看着她盛着担忧的眼,笑着点头。
施令窈又拉着他起身, 对着双生子叮嘱道:“你们俩慢慢吃,我帮你们阿耶更衣,待会儿再回来陪你们。”
谢均晏心知肚明,这个待会儿怕是有些久,他不经意地抬了抬眼,见阿耶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和弟弟一起点了点头:“是,我们知道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谢纵微很满意,正想张嘴夸两句,便被施令窈挽着手拉着出去了。
从用膳的花厅到他们俩居住的主屋要经过一段游廊,女使们已经点起了灯,莲花石座里的蜡烛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照得放在栏上的几盆兰草、石竹、合欢显出和白日里不一般的娇艳。
谢纵微步伐并不快,他有些惊讶,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发现,长亭院也有这样的美景。
廊下挂着的淡黄绢纱灯笼洒下暖黄的光,落在身旁佳人细腻莹白的脸庞上,有风来,花香扑鼻,她就在自己身旁,谢纵微本该沉重的心异样轻松,甚至有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压不平,只能任由它翘着。
“你笑什么?”施令窈抬头便看见他对着自己笑得一副勾人模样,心中警铃大作,忙拧了他一把,事先表明态度,“山矾他们定然都在外院门口等着你呢,我可不会随着你胡闹。”
看着一脸大义凛然绝不会轻易被他勾动的妻子,谢纵微脸上的笑愈发浓,抬起手拧了拧她柔暖香馥的脸,只是力道比方才她掐的那一把轻了许多。
“阿窈在想什么?我只是感念你主动说要帮我更衣,别无他念。”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令窈嗤了一声:“老夫老妻了,你装什么装。”
若是从前,两人不大亲近的时候,施令窈听着他这样道貌岸然的话,自个儿就退缩了,难过都来不及,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话里的意思,郁闷到半夜卷着被子滚来滚去睡不着。
自然了,其中也有谢纵微当了十年鳏夫,性情大变的缘故,这会儿的施令窈已吃了不少轻信于他的苦头,是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他的话了。
谢纵微看着妻子红扑扑的脸,再想到那句‘老夫老妻’,原本没想着那回事儿,但这会儿心像是被疯涨的春潮泡得久了,有些发皱,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意味深长道:“好,我听阿窈的话,再不装了。”
说着话,夫妻俩已经进了屋,苑芳示意伺候的人都先退下,自个儿也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他常用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从前他给她置办的那些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的,莫说是花样款式过时了的问题,谢纵微心中也忌讳着,不愿她穿上沾上陈腐死气的东西。
但施令窈舍不得丢,便让人都收拾起来,放到库房里去了。
绕过一座紫檀木嵌螺钿绣四时花卉插屏,施令窈睨他一眼:“脱吧。”
虽是夏日里,但他们入宫当值时还是得里里外外穿上好几件,幸好谢纵微有个冰肌玉骨的优势,不然他也得像小时候的大宝小宝一样,热得来背后长痱子,得穿着兜衣光着臀趴在罗汉床上等着她过去扑粉。
想到那副画面,施令窈吃吃笑了起来。
谢纵微不知她为何突然笑得那样……坏,只依着她的吩咐,将外边的常服脱了下来,换上她递来的素色四合云纹尖摆直身袍,他脖颈生得修长,穿上这样高领的袍子也不显局促。
他的官服常常是展开挂在一旁的黄花梨架子上,施令窈伸臂去取,却被人从背后搂住,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后,施令窈顿时绷紧了身子。
“不是说别无他念?”
她哼了一声,语气讥讽,却耐不住谢纵微脸皮厚,低低笑着回她:“嗯,我刚刚就是在装。”
他沿着那段细长优美的颈线一路啄着细细地吻,施令窈闭了闭眼,任由他去,直到过了会儿,才推了推他,取下那件绣着白鹤的官袍塞到他怀里:“你自个儿穿吧,我懒得伺候了。”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出了屏风,直到到了罗汉床前,才咬了咬唇,暗道好险,差点儿没抵抗住诱惑。
谢纵微换好衣裳出来,见她趴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子,有些无奈:“坐起来看都好,别这样趴着看,仔细眼睛疼。”说完,他想起今夜他不在,这人恐怕又要把话本子带到床上,把他的位置都给占满。
施令窈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人却没动:“你快走吧,还要我送?”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我走了?”
施令窈头也不抬:“走吧走吧,一路小心些。”
好吧,至少她还关心了他一句。
谢纵微轻轻叹了口气,她舍得这样潦草地道别,他舍不得。
话本子上忽地投下一道巍峨如玉山般的阴影。
施令窈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却正好方便了他动作。
唇瓣相贴,这个吻带着绵绵的情意,又带着一点儿来势汹汹的狠,施令窈不禁并紧了腿。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抽身离开,还不忘摩挲着她泛着桃花色的后颈:“今夜怕是不行了,等明日?”
施令窈软绵绵地踹了他一脚,自个儿翻了个身,埋在软枕上不愿再看他:“快走吧,烦人。”
谢纵微摸了摸她的头:“少看会儿话本子,我留了侍卫在,安心睡。”
听得从枕头间发出的一声闷闷的好,谢纵微看着趴在罗汉床上,更显得线条婀娜,惹人眼热的身体,顿了顿,大步出了屋子。
屋门被轻轻关上了。
没一会儿,又响起一阵敲门声,施令窈一骨碌坐了起来,听着是苑芳,有些怏怏地垂下眼,让她推门进来就好。
苑芳依言进了屋,见她坐在罗汉床上,脸上还残留着云雨收歇之后似的潮红,不由得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让我过来问您,还过不过去呢。”
施令窈这才想起,她还有两个孩子正等着她呢。
但都这会儿了……
施令窈摇了摇头:“好苑芳,你替我去和大宝小宝赔个不是,我明儿再陪他们用早膳。”这会儿她吃也吃不下,话本子也看不进去。
都怪那个爱装的老王八蛋。
……
入了夜的紫宸殿远远望去,像一只蛰伏的巨兽,悬在廊下的宫灯像是巨兽半阖上的眼,沉默地看着猎物们缓缓靠近它。
谢纵微进了殿,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除了内阁次辅姚安顺,定国公赵庚等几位重臣也在。吴王被关在王府里,这会儿只有安王在这儿看热闹。
谢纵微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站在盘龙大柱旁的中书舍人与言谏官。
昌王跪在阶下,英武脸庞上满是惊怒与惶恐,却异常安静。
但只看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阖着眼,面色涨红,心口起伏不定,大监冯兴正跪在圣人面前,替他抚顺呼吸。
可见昌王刚刚也没少喊冤。
“延益来了。”
冯兴在建平帝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建平帝睁开眼,眸光清明,哪儿有让太医院的杏林圣手围着耗费大半夜才救回来的虚弱模样。
但没有人敢直视帝王的眼睛,建平帝坦然,也近乎傲慢地坐在御座上,高高地俯瞰着他的臣子。
谢纵微行过礼,站到左侧第一的位置,建平帝挥了挥手,大监会意地将秦王府长史郑六那本册子递给了谢纵微:“谢大人,您瞧瞧。”
此时众人都站着,唯独昌王跪在一旁,谢纵微一目十行,尚有余心在想,若是阿窈见到昌王这副模样,定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他垂下眼,神情端肃,殿内一时静得只剩几道灯花爆开的声音,还有建平帝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少顷,谢纵微将折子递还给大监,沉声道:“臣记得,秦王殿下出事被毁的那截堤坝,显庆十八年时重新督造修缮过一次,距今不过三年,饶是今年纭河流域降水颇丰,水量汹涌,但当地县令吴英曾随李大人一同前往盛州治水,颇懂应对水灾之策。臣曾翻查过吴英递上来的折子,其在五月初观察到今年雨势有变后,已组织府兵与百姓们共同疏浚塘湖,加固堤坝,以防来日水灾忽至时措手不及。”
郑六连连点头:“是,谢大人记得没错,殿下去往纭河时也曾与吴大人商议过此事,见堤坝稳固,这才放松了警惕,给了小人可趁之机,竟然趁殿下不备,利用火药炸毁了堤坝,又派了死卫隐在民众之中,趁乱行凶……若非小的熟悉水性,只怕也无法将殿下的冤情呈于圣人与诸位大人面前了!”
姚安顺轻轻皱了皱眉:“你剑指昌王,可曾有证据?”
郑六眼神坚定:“是!那群死士之后见局势乱了,趁势逃脱,小的悄悄从沄河中游回到了堤坝被炸毁的位置,上天庇佑,堤坝上发现了火药残余的痕迹,硝石味儿冲鼻得很,却仍盖不住另外一股松油气息。堤坝依水而建,贼人若是想顺利点燃火药,自然要选择燃性更佳的油脂作引。”
说着,郑六目光怨毒地看向昌王:“好巧不巧,小的在堤坝被炸毁的碎石中发现了沾染着松油的碎瓷片,底下的印子映得清楚着呢,那分明就是昌王府出来的东西!”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看样子,里面装着的就是他捡起的那些碎瓷片了。
昌王眼睁睁看着冯兴将荷包呈到建平帝面前,心里恨得几乎要滴血,但还是反应极快地抓住了郑六话里的漏洞:“一个印着昌王府徽印的瓶子罢了,算不得什么,若是谁有心陷害,想从我府上拿走一个不起眼的瓷瓶,不也是易如反掌?”
建平帝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些碎瓷片,挥了挥手,示意冯兴让谢纵微等人也瞧瞧。
昌王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破局的法子,又急道:“父皇明鉴!自从上次得了父皇教诲,儿臣一直惭愧自身修行不够,能力不足,一心只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好让父皇展颜。怎会行差踏错,去害我自己的亲王叔呢?”
吴王犯了错,仍在自己王府静思记过,眼下只有安王站在那儿,见着这一幕便忍不住道:“或许是三弟听了什么坊间传言,一时间错了主意,才对秦王叔……”
谢纵微与赵庚飞快地对上一个眼神,又撇过眼,眉头微颦。
昌王等的就是他的好二哥落井下石的这句话!
他膝行两步,看向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凄声道:“父皇,大哥因差事出了错,如今正在自己府里静思己过。儿臣自问规规矩矩,从不敢逾矩半步,却也要遭人如此陷害!二哥这话,真是让人心寒。”
安王愣了愣,看明白了,老三话里的意思,是冲着他来的啊!
安王连忙扑通一声跪下:“父皇!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可没有三弟想的那般肮脏,会对自己的亲手足亲王叔下手!”
臭老三暗示是他下的黑手,想按下他两个兄弟,成为储君,安王便也将计就计,把黑锅扣回他头上去。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兄弟俩来回阴阳怪气的声音。
“好了!都住嘴。”建平帝平了平气息,看向跪在庭下的两个儿子,面露疲惫,“秦王,是朕最珍视的手足兄弟。朕从不求你们能得一段兄弟互助的佳话,但手足相残,是朕最深恶痛绝之事。若是让朕发现,是谁在秦王出事背后使力……”
他顿了顿,带着雷霆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垂下的头颅。
冯兴小心地扶起建平帝往内殿走去,只撂下一句:“朕会让他生不如死。”
“延益,沄河水患一事,便先由你接管处置。”
谢纵微颔首应是。
昌王紧跟其后,镇定地应了声是,安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暗叹这个臭老三城府越来越深了,面对这般威胁也能面不改色。
但昌王知道自己的确无辜。
他是想对秦王下手来着,却没有那么蠢,赶在他要被立为皇太弟的流言越传越凶之时下手。
这回是谁陷害他?
昌王虽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他想起不翼而飞的两个箱笼,心始终是提着的。
建平帝走了,很快有内侍上前来要扶起二位亲王,却被安王一手拍开:“滚开些,爷自己知道起来。”
昌王倒是没拒绝,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灰,微笑道:“二哥怎地火气这般大?是心虚,害怕了?”
谢纵微冷冷收回目光,不想浪费时间在看蠢人互啄上,侧头对着次辅姚安顺道:“随我去内阁一趟。”
姚安顺暗暗苦了脸,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了。
但见谢纵微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又释然,首辅家中还有娇妻乖儿等着呢,他都不慌,那他也不着急。
安王低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赵庚正要出殿,却被昌王叫住:“我记得定国公出宫的方向与本王是一样的?不如一起走?”
赵庚摇头:“臣还有事要处理,殿下自便吧。”说完,大步出了紫宸殿,没一会儿,那道巍峨身影便消失在了昌王充斥着阴翳意味的视线尽头。
……
施令窈第二日醒来时,见谢纵微正坐在床头看书,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都没有察觉到。
谢纵微把话本子放在一旁,本就是打发时间等她醒来才看的,这会儿人醒了,他也没再勉强自己继续读这本深得妻子宠爱的《神医毒妃:霸道王爷好孕来》。
实在是有些无厘头了。
“才回来不久,待会儿又要出去,索性靠在这儿眯了一会儿。”
听着他满不在意的话,施令窈皱了皱眉:“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怎么行?”她顺势摸上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谢纵微心中刚刚荡漾开来,便听得她忧愁道,“本来年纪就大了,还不知道保养,我又没有翡玉那一手好医术,不能让你容颜回春。”
翡玉,正是他刚刚看的那本话本子里的女主角。
谢纵微笑容一僵。
她好想真的很担心他,不行。
罢了,还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一下吧。
第76章
一场骤雨来得匆匆, 收尾时,却颇有些磨人。
施令窈有些艰难地撑着凉簟坐了起来,细白的手臂绷紧着, 隐隐有些颤抖, 谢纵微端着莲云八宝纹面盆过来,见状挑了挑眉:“不是说让你躺着就好?”
他将盛了水的珐琅釉面盆放在一旁,拧了巾子,擦了擦她还残留着泪痕的脸。
动作娴熟,力道刚好, 施令窈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谢纵微眼里闪过一抹笑。
“光是擦擦有什么用,我要去沐浴。”大清早的就要沐浴, 苑芳她们怎么会猜不到她们刚刚做了什么, 但施令窈觉得浑身发腻,这会儿被谢纵微用打湿了的巾子细细地擦过仍泛着潮红的肌肤,她更觉得周身涌着, 让她口干舌燥的情愫始终没有退去。
泡在水里或许会好一些。
她抬起脚, 轻轻踢了踢他:“别擦了,我——”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小腿肚, 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施令窈险些尖叫出声。
“知道了, 我待会儿让苑芳她们准备热水。”谢纵微低下头,顺势亲在那片柔软上, 抬起眼, 见她又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不由笑了,“还在害羞?”
看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出诸多禽兽行径的样子, 施令窈叹为观止:“比不得你,年纪大了,脸皮是要厚些。”
已经身体力行证明过年纪与能力在他这儿并无直接关联的谢纵微但笑不语,又过了一道水,帮她把积着汗意的颈窝擦了擦,见她脸上露出舒坦些的表情,用微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说不要?”
施令窈理直气壮:“方才我说不要的时候你也没停啊。”
谢纵微会意地颔首:“我明白了,之后你的话听听就好,反着来,你才喜欢。是不是?”
他话里的笑意与揶揄太过明显,施令窈抿紧了唇,懒劲儿上涌,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是还有事要出门?”
谢纵微把巾子丢回水盆里,咚的一声,像是砸开了谁的心湖。
施令窈偏过头,却遏制不住本就泛滥的泉芯随着那阵荡开波浪的动静再度淌出汨汨的溪流。
谢纵微单手撑在凉簟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看见那双水盈盈的眼里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无需施令窈再做旁的,谢纵微自个儿都能爽翻天。
“嫌我在这儿碍眼了?”
施令窈哭笑不得,索性点了点头,他的指腹也跟着摩挲过她细白的下颌:“是啊,你在这儿我都不能专心看话本子,当然烦了。”
谢纵微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那些被她随意丢在床头的话本子。
“行了,我有正事要与你说。”
施令窈连忙截断他落在那些话本子上的危险视线,清了清嗓子:“后日是我长姐生辰,我回去住几天,陪陪她们。”
谢纵微颔首,又拨了几个侍卫让她记得带上,别嫌他们烦。
施令窈笑眯眯道:“你放心吧,我只有嫌你烦的份儿。”
旁人可不会像他那样,耐力惊人又能磨人。她有什么好烦的。
谢纵微听她故意这么说,脸上带着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就我一人得此殊荣?唔,这事儿莫要叫均霆知道,怕他要闹。”
均晏还好,但均霆性子急,听不得什么独一份儿的事。
为了公平,他也得有。
既然他有了,他阿兄也得有。
那殊荣便不算特殊了。
谢纵微理所当然地想,当然不行。
一大清早就身体力行地发疯证明自己不说,这会儿又开始和小宝隔空吃起无谓的飞醋,施令窈瞪了他一眼:“小宝还小,你呢,什么时候得了返老还童的造化?还和他们计较。”
谢纵微但笑不语,扯过一旁的蚕罗被盖在她身上:“今夜我也去碧波院?”
碧波院是她在施府的住处。
施令窈不想去看他带着暗示的眼神,翻了个身:“随你。”
刚刚吃得很饱,她今夜饿着也无所谓。
谢纵微嗯了一声,见她乌蓬蓬的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有几缕粘在腻白若玉的肩膀上,他忽地有些后悔,那么早把被子盖上去做什么?
不过他就是再意动,这会儿时辰的确不早了,他只得又亲了亲她圆润皙白的肩,低低说了几句入不得耳的情话,这才出了门。
听得那阵关门声响起,施令窈一骨碌翻了个身,捧着发红的面颊,吃吃笑了好一会儿。
嗯,今晚也有的吃。
……
谢均晏得知阿娘要回施府住两日,眉头微蹙,温声道:“阿娘怕热,外祖母体弱,家里怕是没储了多少冰。不如待会儿让金叔送些冰过去,不仅可以拿来纳凉,小表妹年纪小,用来做些冰沙冷元子消暑哄她开心也是好的。”
看着他清隽含笑的眉眼,施令窈没好意思说年纪中不溜秋的自己也想吃冰沙冷碗。
谢均霆几口解决了一个春卷,觉得味道不错,忙给阿娘也包了一个,听了这话也有些意动:“阿兄,我也想吃。”
谢均晏温柔道:“你想你的。我拦着你了?”
这是什么态度!
谢均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把春卷塞到施令窈嘴里,见她笑眯眯地点头受用了,他才扭过头去准备和兄长好生理论一番,却见谢均晏起身出去,吩咐了绿翘几句话,又才坐了回来。
谢均霆好奇:“你和绿翘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谢均晏:……有时候不能怪他爱故意逗弟弟。
“均霆,我是正常地在和绿翘说话,没有嘀嘀咕咕。”在处事待人的态度这件事上,谢均晏很严肃。
他可不是爱和小丫头调笑玩闹的纨绔。
谢均霆拖长了音调,嗤了一声。
谢均晏睇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我让她帮我们收拾行李,待我们下学了,直接去外祖父与外祖母家便是。”
这个主意不错!
谢均霆眼睛一亮,转向吃得正香的施令窈:“阿娘,可以吗?”
施令窈点头:“当然可以了,你们兄弟俩还是住在一个屋吧。我和长姐说过了,让她把那间屋里的床换了张更大的,你们兄弟俩睡着也不会觉得挤了。”
谢均霆连连点头,觉得这样很不错,但看着兄长那张秀致清隽的脸,他又忍不住嘴贱:“嗯……勉勉强强吧,和阿兄睡一块儿,我半夜都要做背文章的噩梦。”
耳边都是他们兄弟俩叽叽喳喳的声音,施令窈有些头痛地看向那两只小公鸭,忽地想起,他们还没到变声的时候,真到了那年纪,岂不是要变成真正的哑嗓小公鸭?
谢小宝便罢了,他一向大大咧咧,不大在乎自己的形象。
倒是大宝……
谢均晏注意到她变得莫名邪恶的眼神,虽然不解,脸上的笑容依旧柔和:“阿娘?”
看着那双单薄漂亮的凤眼,施令窈笑着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真可惜,世上竟没有能够留存下声音的宝器。
……
不管顶上的天怎么变,只要没塌下来,百姓们的日子就还是热热闹闹地照样过。
施令窈先去铺子上逛了一圈儿,默默在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的背后站了一会儿,听得几个建议,默默点头,除了四时香粉,旁的香粉也该出些别致的瓶子来装才是。
她的目光掠过放在铺子中央的那扇桃花琉璃屏风,若有所思。
……让他有旁的事儿可以分担下精力,也挺好。夜夜都能吃上是不错,但太勤快了,也吃不下啊。
她走了会儿神,忽然听得一声柔柔的‘谢夫人’,声音有些陌生,但又透露着几分熟悉。
施令窈抬眼望去,看见一张盈盈笑着的秀美脸庞。
是郑妙姜。
不同于当时在施府前的一身素,这会儿的她穿着打扮俱十分娇俏妩媚,云髻上那支金累丝嵌珠玉花蝶步摇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着,愈发衬得那张脸方桃譬李,十分美丽。
施令窈虽知道大姐夫是在配合做戏,她也绝无可能和一个存着诡计想拆散姐姐姐夫一家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郑妙姜见面前玉面淡拂,光华动众的贵人只是淡淡睨她一眼,便收回视线,一张芙蓉靥上的笑意僵了僵,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今儿可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李葵看着施令窈,轻哼一声,她从前就不喜欢大嫂家里这个妹妹。
她和谁都玩得来,就是不和自己玩儿,什么意思?针对她?
“在这儿遇见谢夫人,也是巧了。”李葵从女使手里拿过一张帖子,笑着递给她,“后日是我小嫂子正式过门的日子,谢夫人若是得空,可得来啊。”
施令窈本没想搭理她们,但听了他们举宴的时间,面色一寒。
她们竟要把纳妾的日子选在长姐生辰那日。
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
银盘得了她的眼神示意,冷着脸走上前去,重重扯过那封帖子,李葵被扯得差点儿踉跄摔倒,却见那粗鄙的婢子竟将帖子又朝她们丢了回来。
也不知这人是否天生大力士,原本轻飘飘的帖子被她一扔,落在身上像是被飞镖击中了一般,疼得李葵面色发白,惊怒地看向施令窈:“李、施两家好歹仍是结成秦晋之好的亲家,你这样不给我脸面,就不怕你长姐今后难做吗?!”
施令窈嗤了一声:“什么亲家,再过两日就不是了。”
说完,她径直往外走去,银盘立刻大步上前,将李葵等人的视线牢牢挡在一旁,护着施令窈上了马车。
李葵在原地愣了半晌,郑妙姜品出了些深意,心里一时狂跳。
难不成,施朝瑛竟决定了要和李绪和离?
如今李绪已得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位,按着主子的吩咐,她也极尽手段,劝动李绪助主子得登大位。
若是让李、施两家,甚至还有谢纵微彻底决裂,便更有利于主子行事。
郑妙姜垂下眼,想着正事,却被李葵不满地推了推,斥道:“你是聋了不成?我与你说话你没听见吗?”
这个泼妇!
郑妙姜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怯怯道:“妾身一时被谢夫人话里的意思吓着了……”
见她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李葵露出几分轻视,但也安心了不少。
和离就和离吧,长兄忙着朝廷上的事,不怎么着家,长房的事儿今后都落在这么个瘦马姨娘身上,得益的可是老娘和她。
李葵这样想着,又意气风发起来。
但回到李府,管事结结巴巴呈上的话却让她傻了眼。
“买不到粮食了?什么叫买不到粮食了?鱼肉瓜果呢?都买不到?”
汴京城又不是遭过蝗虫过境的灾!这可是天底下最富庶的都城,怎么可能买不到粮食?
李葵嗤之以鼻,管事却哭丧着脸道:“小的哪里敢骗姑奶奶您哪!筠县受灾,沄河水利被毁,往日这粮食都是走水路进的汴京,这会儿……的确是没有了啊。”
第77章
且不说李葵如何不信, 坚定认为是管事想要中饱私囊,换成从他自个儿私下对接的贩子那儿采买,李府那边儿闹哄哄的, 郑妙姜在一旁柔柔弱弱地劝, 心里着实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一家子蠢货,老太爷最蠢,把亲小姨子娶进了门,闹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心思不齐, 如何能一致对外?
不过这样也好,削弱世家,主子掌下的皇权才会愈发稳如磐石, 圣威通天。
陇西李氏如今从内里已经破败成这样了, 主子看着,多多少少也会记着她的功劳吧?
再说太学那头。
按着惯例,学子们都要在太学里的堂厨用一顿午膳, 自然了, 在太学念书的学子们个个出身非富即贵,不少人是家里的仆从特地拎了膳食送到太学门口, 不让娇生惯养的小郎君们委屈自己, 吃堂厨那些堪比潲水猪食一样的食物。
但自从换了太学正之后, 太学上下被严肃整顿一番,谢均霆从前常翻的那个墙头被加高了不少不说, 先生们传道授业的态度也愈发严谨。至于门口送食之事则被严令禁止, 有人不信邪,私下捣鼓半晌,在侧门墙角处发现一个狗洞, 遂大喜,偷偷让自己仆从给他把食盒从狗洞里递过来,却正好被太学正逮住,被狠批了一顿不说,连谢均霆特地用杂草掩映留下的退路——那个狗洞,也让人堵得严严实实,再无钻出去的可能了。
谢均霆对此很疑惑:“旁的都进步了,怎么就堂厨的人还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进步?”
连他如今都能勉强出口成章了,但是……
他戳了戳碗里炒得黑乎乎不知道是一团什么的东西,想到刚刚尝到的味道,脸上隐隐泛着青白。
没有进步不说,但你至少别退步啊。
谢均晏看着弟弟耷拉着脸,显然不大高兴,他低头看着碗中的食物,想要劝慰他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轻轻叹了口气:“均霆,我书囊里还有包点心,待会儿咱们分着吃了吧。”
谢均霆眼睛一亮,点头说好。
谢均晏看着偌大的堂厨,在这儿用餐的学子无不一脸烦躁,和碗中食物两两对视,像是一对痴男怨女,谁都下不去嘴。
还有,如今是七月底,各类瓜果鲜蔬都是鲜嫩的时候,怎么堂厨这儿的菜式就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萝卜白菜?
谢均晏想着近日频频发生的水灾,眉眼沉重,谢均霆见兄长这样,以为他也是被难吃到破了功,都绷不住自己玉面俏佳人的人设了,心里暗笑。
自然不敢明着笑了,他待会儿还指望着人家书囊里的那些点心垫垫肚子呢。
“阿兄,走吧?我吃不下去了。”
谢均霆飞快地看了一眼碗中剩余的食物,闭了闭眼,面如菜色。
谢均晏心里想着事,嗯了一声,兄弟俩将碗碟收拾好放在托盘上,走出堂厨前将托盘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对着他们点头哈腰的杂役看着碗里剩下的菜式,脸色一苦。
待会儿来收潲水的朱老三定然又要借机往下压价,说这玩意儿猪吃了都不长膘……
兄弟俩往外走去,他们的学舍离堂厨最近,谢均霆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兄长的书囊,淡青色的绸布上绣着几丛风骨挺秀的翠竹,竹下还睡着一只胖乎乎的狸猫。
一看就是阿娘的手笔。
谢均霆愉快地摸出了一盒子点心,打开之后发现是自己爱吃的奶油松瓤卷酥,更高兴了,吃点心的时候他就乐意吃这种甜的。
“阿兄,你也吃。”
谢均晏摇头,给他倒了一杯水:“时辰还早,咱们去竹林里走一走,我再考考你昨夜里学的文章。”
香甜酥脆的点心顿时失了八成美味。
谢均霆幽怨地看他一眼,谢均晏微笑着回望他,他只得将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凄声道:“怎奈他郎心似铁,不肯回转……”
谢均晏顺手拿起一卷书轻轻敲了敲弟弟饱满光洁的额头,低声训斥道:“这种戏文之说难登大雅之堂,往后不许说了。”
呵,这熟悉的小爹风味。
“阿娘爱看话本子,你怎么不说她?”
谢均晏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他方才吃卷酥时掉下的渣子扫到废纸上,听着这话便笑了。目光里隐隐带着些怜悯:“均霆,非是我存心打压你,只是——你做什么想不开,拿自己和阿娘比?”
谢均霆哼了哼,接下来倒是没再皮了,老老实实地拿着书和他去了竹林,只是还没忘带上那盒没吃完的卷酥。
背完书再奖励自己吃一个。给阿兄再留两个,正正好。
兄弟俩并肩出了学舍,却迎面撞上一伙人。
走在中间,隐隐有众星捧月之势的人是太学里另一个让先生们头痛不已的纨绔,唤作崔佑图,出身博陵崔氏,又是昌王侧妃的亲侄儿,走出去识得他身份的人谁敢不给他几分颜面,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养成了一副跋扈脾性。
谢均晏不屑于与这等人为伍,谢均霆更是个火爆性子,他从前虽也无心读书,一心只想着胡闹出些动静出来气死他父兄,却也对崔佑图这人递来橄榄枝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又不是傻子,真给家里招了祸,他自己能有好日子过?
这会儿兄弟俩见着崔佑图一行人,目不斜视,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冷不丁地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谢均霆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书册,装着卷酥的小盒子则是被撞得滚落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盒盖被磕开了,里面的卷酥落到地上,俨然是不能再吃了。
谢均霆的脸一刹间便沉了下去。
崔佑图看着地上那些卷酥,哟了一声,笑嘻嘻道:“都说谢阁老家的二位郎君都是灵秀人物,怎么还偷偷躲起来吃点心?也不说和咱们几个同窗分一点儿啊。”
这话他敢说,常陪在他身边讨好哄着他的其他学子却不敢吭声。
崔佑图横了他们一眼,不中用的东西。
谢均晏拉住弟弟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对上的不仅仅是两个人,更是阿耶与昌王。
“不必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走吧。”
谢均晏生得一副清冷傲绝的好模样,这样冷着声音说话的模样更有一种别样的傲慢与高高在上,崔佑图见他连个眼风都不带扫过自己的,想起姑母上次回家省亲时的吩咐,还有耶娘的叮嘱,心里一狠,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擒住他的肩:“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那只手还不曾触碰到他,谢均晏已经避开,细长的手指拍了拍肩膀上莫须有的尘埃,一脸嫌恶。
还好,他今日穿的不是阿娘亲自给他绣的那件袍衫。
崔佑图扑了个空,因着惯性下意识往前踉跄两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一张脸红得像是发胀的熏猪头,气急败坏道:“谢均晏,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谢均晏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颔首:“嗯,你说对了。”
这样淡然的语气,偏偏说的是最惹人生气的话。
谢均霆在一旁憋笑,又觉得痛快,自家兄长那张嘴刻薄起来有多厉害,真是再没有人比他感触更深了。
就该让崔佑图这衰货也吃一吃挂落。
崔佑图咬着牙,想起家里长辈的叮嘱,心里一狠,不如闹个大的,也好让姑母瞧瞧他崔小爷是有本事的!
见崔佑图闷头闷脑地就要冲上来,拳头捏得像锭子一般大,俨然是要逞凶揍人了,谢均晏微微有些惊讶,他倒不是看不出崔佑图故意找茬的意图。
只是他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能被放出来读书见人的,家中长辈已然将一些道理掰碎了讲过许多次。汴京如今是个什么局势,谁家不能得罪,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但崔佑图这样莽撞行事……博陵崔氏打的是什么主意,昌王又意欲为何?
不过几个眨眼间,谢均晏想了很多。
谢均霆见人都要打到面前了,他自诩身份的翩翩君子美兄长还愣在原地,不由得急了:“阿兄!”
谢均晏嗯了一声,把书册往旁边一丢——谢均霆瞪大了眼,兄长一直很爱惜他的东西,之前从没见过他这样。
“均霆,让我瞧瞧这些时日你练武的成果。”
崔佑图身后那些学子在犹豫过后,也有几个跟着冲了上来,一时间学舍廊下剑拔弩张,谢均霆听了兄长的话,莫名生出几分豪情壮志。
“中!”
他要向兄长证明,他不是孬种!
……
此时,施府
对着一堆新鲜瓜果肉菜发呆的施令窈回过神来:“替我多谢你们家主。”不仅送了这么些东西过来,连储物的冰都给她拉了许多过来。
她又让绿翘端些酸梅汤出来分给他们。
听从任琼崖吩咐过来走这一趟的管五有些不好意思:“谢夫人太客气了……”
这时有女使急匆匆地过来,后面还跟着个小书童。
施令窈依稀觉得他有几分眼熟,等待那张哭丧的苦瓜脸凑到她跟前,她倒吸一口冷气。
“谢夫人,不好了!您家的大郎二郎又和人打起来了!”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施令窈十分淡然地对着愣在当场的管五点了点头,道了声失礼,让小书童到一旁说话。
“人没事吧?”
小书童严肃地思考了一下:“您指的是哪一边?”
施令窈很想戳一戳他光秃秃的大脑门,好笑道:“自然是被我儿打的那一方。”
小书童望向她的眼神登时便多了几分复杂,坊间隐隐有传,谢家那对双生子如今的母亲其实并非原来那个了,他起先也因为施令窈看起来过分年轻而有些怀疑。
而现在,不用怀疑,几乎可以确定,她真不是谢家双生子的亲娘!
哪有亲生母亲在得知自家孩子和别人打架之后,先问的竟然是对方怎么样?
小书童模样深沉地想,只怕她是担心得赔人家许多银子吧。
施令窈有些疑惑:“对方伤得很严重吗?”有大宝在,应当不至于吧。
见这小书童半晌说不清楚,施令窈叹了口气,大步往外走去,苑芳连忙跟了上去,只来得及扭头吩咐绿翘好生送任家的人出去,再和大娘子她们说一声她们去太学的事儿。
绿翘连忙应声,只是在后面那件事上有些摸不准,要是大娘子她们问起娘子为何要去太学,她要不要如实把两位小郎君打架的事儿说出来呢?
……
等施令窈到了太学,门口扫地的老太爷还记得她,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妮儿,又来给孩子擦腚啊?”
话粗理不粗,施令窈有些哭笑不得,跟着前来指引的书童到了一处清幽园舍前,书童推开竹门,嘎吱一声的动静引得正站在太阳底下罚站的几个少年都抬头望来。
“阿娘!”
听到这声包含了诸多感情的‘阿娘’,施令窈脚下的步伐迈得更快了些。
大宝和小宝此时正需要她替他们主持公道!
但等走得近了,一群少年五彩斑斓的脸映入她眼帘,施令窈顿了顿,看向人群里唯二面皮白净,看起来毫发无损的两个挺秀少年,竭力压平嘴角,抬起手指了指那些不是青了眼就是紫了脸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谢均霆正要开口,见一白发白须的老头儿走过来,连忙冲着施令窈使了个眼神。
新来的太学正老头儿很不好对付,阿娘可要当心。
施令窈不负他望,与他对上眼神。
谢均霆不免有些得意,看来他们母子之间独特的心心相印技能还是很好用的。
施令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眼角:“怎么眼抽筋了?是不是方才被打了落下后遗症了?”
谢均霆:嗯……他该怎么说呢?
谢均晏接触到阿娘担忧的眼神,笑着摇头。
“咳。”
身后传来一声老迈雄厚的咳嗽声,施令窈一听就知道发出这声音的人身子好着呢,转过身去,她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
“世伯!”
新上任的太学正,正是施父的旧交,当世享有盛誉的清儒名流——李光正。
李光正板着脸,看着一脸乐呵的世侄女,想教训她两句,看着那张熟悉的、年轻的小脸,想起施贤弟这些年来的煎熬与痛苦,又有些舍不得,只好又咳了咳:“身子还好吧?日头大,你去廊下站着,让这几个臭小子在这儿好好反省!”
两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崔佑图就开始尖叫:“这不公平!你们在上面有人!”
这个你们自然指的是谢家两兄弟。
谢均晏与谢均霆对视一眼,默契地嗤了一声,声音不大,崔佑图那张被晒得通红的脸更红了。
此时外边儿又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崔佑图见着来人,眼里一热。
他上面可算来人了!
“阿娘!姑姑?!”
崔佑图羞惭地低下头去,没想到,他给家里丢了人,姑姑还愿意特地从王府出来一趟捞他回去。
他也实在没想到,谢家两兄弟看起来瘦瘦高高的,结果都这么能打!他们七八个人一窝蜂地围上去,没占到便宜不说,还背了一身伤。
谷超箐看着被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儿子现在脸又红又肿,活像是祭祖时摆在祖宗牌位前的那颗猪头,手抚在心口上长吸了一口气,脚步一时不稳,崔侧妃连忙往旁边站了站:“二嫂,你没事吧?”
谷超箐摆了摆手,默默加快了脚步朝崔佑图跑去,语气惊怒:“是谁,是谁害了我儿?”
她一扭头,就见施令窈站在那儿,还有她身后站着的两个少年,俱是风清秀逸,俊美非常,脸上一点儿受伤的痕迹都不见,顿时更生气了:“好哇,你们联合起来多对一伤我孩儿,竟不会觉得亏心吗?”
崔佑图和其他学子对视一眼,没好意思吭声。
他们……好像才是多的那一方啊。
……
太学那边鸡飞狗跳,紫宸殿内也没消停。
谢纵微抬眼,见昌王挡在自己面前,微微笑道:“昌王有何指教?”
第78章
紫宸殿内四角都摆着盛了巨大冰山的冰鉴, 有宫人不断地转动着冰轮以求凉意四溢,整座殿内都充斥着混合着凉意的龙涎香气息,谢纵微站在昌王面前, 面对他充满阴鸷的眼神时, 尚有心思在想前两日施令窈说过要给他调一款香脂的事。
虽然他认为堂堂君子不必拘泥于容貌小节,但谁让妻子热衷于花心思打扮他呢?
只要她愿意对他花心思,就很好。
相比之下,往脸上、身上涂些香脂,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事儿了。
昌王既选择在紫宸殿内拦下他, 便知道如今殿内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都充斥着建平帝的眼线,谢纵微气定神闲, 等着他开口。
昌王看着那张始终淡漠若天山霜雪的脸, 心中暗恨,面上还是不得不撑出一副笑脸:“指教算不上……谢大人年长本王几岁,行事作风向来为父皇夸赞, 本王心向往之, 也想着学一学谢大人的本事,今后再遇到被人构陷之事, 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这是在暗示他知道那两箱东西是在他谢纵微设计之下偷龙转凤, 沄河堤坝被火药炸毁之事亦是他的手笔?
谢纵微面无表情:“昌王说笑了, 臣也好奇,是谁那般手眼通天, 能够堵住在场之人悠悠众口, 直到赵六冒死进京呈上折子,咱们才得知沄河堤坝被毁的真相。”
昌王眼神微厉。
随秦王出京的那伙人里,的确藏了他的暗桩。
“不过昌王放心, 臣一定不负圣人所托,定会将重振沄河水利之事办妥。”谢纵微笑着看向他,“若昌王没有旁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昌王面色沉郁,却不得不让开一步,看着谢纵微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暗自心想,父皇将调查沄河堤坝被毁之事交给了李绪,但此人刚正不阿,行事颇为果毅,回京这些时日,也不见他外出交际,只怕也是个死心眼只走忠君之路的人。
还好他还留了后手。
同为男人,他自然清楚枕头风的威力有多大。
昌王回了府,正想让人秘密传郑妙姜来回话,才进了两重垂花门,就见崔侧妃哭哭啼啼地迎了上来,见了他便直呼自己不想活了。
面对爱妾,昌王还是很有几分耐心的,忙搂着她问发生了何事。
崔侧妃轻轻抽泣着,低低将前不久在太学发生的事说了,却半晌没听见昌王说要为她和娘家侄儿做主的动静,她美眸微红,抬起眼去看他,却被昌王此时的表情吓了一跳。
“殿下,是妾身做错了什么吗?”
昌王沉吟片刻,正想说话,却被匆匆赶来的昌王妃打断了。
昌王妃冷冰冰地睨了崔侧妃一眼,见昌王神色不豫,忙道:“殿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崔氏却假借您的名号为她犯错在先的侄儿撑腰,这不是无端连累了您的名声吗?”
昌王近来并不好过,时不时地就要被建平帝冷落一番,但夸赞他时那股慈父之意又不似作假。
如今几兄弟里,就他希望最大,昌王妃忍了那么久,怎肯因为崔侧妃这儿出了岔子,连累昌王被人诟病,乃至被御史特地参上一本,丢了被立为储君的希望。
崔侧妃被昌王妃含怒瞪着,腰肢下意识一软,但她想起昌王如今正在她身边,满府的莺莺燕燕,他最宠爱的便是自己。崔侧妃的腰肢又挺直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楚楚道:“事情哪有王妃说得这样严重,谢大人家的两位小郎君下手也是没轻没重,哪怕妾身侄儿有错在先,那也不是这么个惩治法。”
昌王妃冷笑一声,到底是做妾的玩意儿,眼皮子浅。
“你以为这只是小儿之间的矛盾?你露了面,便将殿下也拖下了水,平白让殿下和谢大人对上了……如今谢大人位居首辅,位高权重,又深得圣人信任,这样的人咱们笼络都来不及,为何要与他为敌?”
昌王妃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的夫君考虑,却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昌王赞许的眼神,而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
昌王妃下意识捂着发烫、发红的面颊,不可置信地看向昌王。
他刚刚……是在崔侧妃面前,给了她一巴掌?
崔侧妃也被昌王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忙站得规矩了些,不敢往他怀里靠了。
昌王掌心发麻,他的心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是啊,既然他和谢纵微已不可能化敌为友,让他为自己所用,那为何不彻底撕破了脸皮?
如今秦王失踪,吴王被禁足在府中,安王是个废物,只要他能笼络住汴京城里能够调度兵权的人……
他还有一个谁都没有的后招,若不成,便以武力叩开宫门。
只要他为帝皇,今后的史书如何记载,还不是他说了算么?
昌王的呼吸一时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有正事要做,大步回了书房,吩咐人将郑妙姜带过来见他。
昌王妃留在原地,心中涌上的羞怒与悲凉比面颊上红肿的痛意更加让她难以忍受。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这样对她!
崔侧妃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高兴,但也不敢落井下石,日后前程还未定,也不好将人得罪狠了,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回了自己的院子。
梅雪扶住昌王妃,低声道:“王妃……”
昌王妃不愿在外面哭泣,哪怕她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了,也不肯堕了她苦苦维持的风骨,只能勉强提起精神:“走吧,先回去。”
梅雪忙诶了一声,扶着昌王妃回了东锦院。
……
郑妙姜得了传召,很快便借着出门采买的名头悄悄来了昌王府。
昌王问了她许多事,虽对她还没能劝动李绪这事有些不满意,但还是笑着道:“你辛苦了,做得很好。”
郑妙姜粉面通红,轻声道:“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妾身的福分。”
昌王却在想她所说汴京近来十分难买到瓜果鲜蔬的事。
筠县、沄河接连出事,一定会影响水运,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但就这般恰好,汴京首当其冲,世家豪族都过分依赖从水路运来的那些江南水乡的好玩意儿,自家留下的粮食之数却是不丰。
昌王轻轻敲着桌面,难道上天也在助他?
他握着兵力与火器,哪怕是围困汴京,那些断了粮食的世家豪族最会审时度势,不怕他们不归降。
……
谢纵微从宫门出来,径直上了马车,车夫忙问回哪儿去,山矾瞪了他一眼,故意道:“你多余问这话做什么!咱们夫人在哪儿,这马头就往哪儿转!”说完,他又笑呵呵地看向还没关上车门的谢纵微,“大人,您说属下说得可对?”
谢纵微淡淡睨他一眼:“你倒是聪明。”
山矾只当他在夸自己,厚颜收下:“跟在大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谢纵微疑心小儿子有时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也是跟山矾学的,只怕也有日久天长耳濡目染的缘故。
想起家中妻儿,他面上神情温和了些:“行了,别多话,走吧。”
大半日不见,有些想她了。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施府门前。
谢纵微熟门熟路地往碧波院走去,到了院门前,只见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正站在门口,仿佛是在等谁。
见了他,那张精致英秀的脸庞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又含了几分忐忑。
“阿耶。”
谢纵微平静地想,噢,原来是在等他。
“均霆,你又犯什么错了?”
看他这样,想必这回的事有些棘手。
……难不成是把太学正的胡子给拔了?
谢均霆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的战绩,就被阿耶一句疑惑的话给顶了回来,他气不打一处来,脸都憋红了:“阿耶!这回我没有犯错!”
谢纵微轻轻挑了挑眉:“哦?”他继续往里走去,见妻子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遥遥与他对上一个眼神,便又举扇挡住了脸。
他想起当年新婚却扇。
谢纵微眸色柔和,看向小儿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包容:“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谢均霆琢磨了一下,阿耶此时的心情应当不错,便叽里呱啦地将崔佑图主动惹事,他和阿兄两人把他们八九个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儿给说了。
说完,他挺了挺仍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容光焕发地准备迎接阿耶的夸赞。
爷俩进了碧波院,没了院门和那几丛芭蕉的遮掩,谢纵微这才看见长子正坐在妻子身边,廊柱挡住了他大半身影,这么望去,只看见一截细而有力的腕子不疾不徐地摇晃着,正在给他母亲打扇。
小儿子在他身边走着,虽不说是蹦蹦跳跳那般夸张,但也差不离了。
从前都说均霆的性子桀骜不服管教,这会儿他身上的小刺都收了起来,露出少年本真的活泼模样。
“打了便打了,崔家小儿冒犯你们兄弟在先,自个儿蠢笨,还要把脸凑上前让人打,就是交给大理寺卿,他的判词也只会有两个字。”
谢均霆呼吸暗暗发紧,觉得用那种轻蔑语气说出崔氏小儿这四个字的阿耶看起来格外威武英俊!
见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若放在从前,谢均霆定要嘀咕他故意吊人胃口,这会儿却只是仰着头,好奇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谢纵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睨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活该。”
谢均霆哈哈大笑起来。
施令窈看着他们爷俩难得和谐相处的一幕,用手里的团扇轻轻点了点谢均晏落在膝上的手,谢均晏会意地凑过去,娘俩说悄悄话。
“你弟弟嗓门儿真大。”
谢均晏噙着笑,客观地评论;“但也很热闹。”
他知道,阿娘喜欢热闹。
施令窈点头,很快又道:‘但日日这么热闹,我也是吃不消的。还是轮着来吧。”
性子静默许多的谢均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张清隽俊逸的脸上笑意愈发柔和,他不像弟弟想的那样,总琢磨着在阿娘面前争宠,只要她在他们身边,能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鲜活着说话、微笑的样子,谢均晏就已觉十分满足。
母子俩说了几句话,谢均霆已经蹦到了她们面前。
“阿娘,阿耶说我们打得好!”
谢纵微轻轻挑眉,他似乎也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的笑脸过于灿烂得意,在他身后,金乌西坠,秾丽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幕,他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被照成了金色模样。
施令窈用团扇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次是他们招惹在先,但我想起也有些后怕。万一有人错了主意,暗自藏了刀剑暗器呢?万事珍重自己,旁的都没有你们两个重要,知道了吗?”
谢均晏与谢均霆乖乖点了头。
谢均霆扭头看向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向他们的谢纵微:“阿耶,你听见了吧?快些给我打一把趁手些的兵器吧,我也不挑,有鱼肠、湛卢十之一二的好用就成。”
谢纵微按了按有些跳的眉心,这臭小子,还挺会挑,十之一二……
他拿过妻子手里的团扇,干脆利落地往小儿子额头上一敲,遮住那双亮晶晶的眼,无情道:“你们俩年纪还小,脾性还不稳定,遇着事容易冲动。过两年再给你们。”
谢均霆大失所望,方才才亲密些的父子关系瞬间又分崩离析。
……
小女儿一家都过来了,施父施母都很高兴,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了饭,施母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到这样天伦和乐的热闹场面,只是旁人都还好,就小儿子一个人形单影只,她不免有些愧疚。
她们在江州住了十年,其实耽搁了树哥儿的前程。
这孩子又很懂事,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先前还被姐姐们嫌弃太跳脱的人在当年那场意外之后迅速成长起来,当时还不及弱冠的少年默默扛起了家里的半边天,读书养性,半点儿也不要他们操心。
施母这些年病得昏昏沉沉的,鲜少操心过他什么,如今看着饭桌上就他一个孤家寡人,更是愧疚。
“树哥儿啊……”
施琚行听到这个语气,心中暗道不好,忙道:“阿娘,这道茶树菇鸭汤滋味极好,来,儿子给您盛一碗。”
施母收了儿子的孝敬,却没打算放过他,只挥挥手让他坐下,转而对着长女道:“待忙过这两日,你也帮着我看一看,这汴京城里有没有他配得上的女郎。不求什么出身名门,美貌过人,只一点,性子好,能和树哥儿好好过日子就成。”
施朝瑛笑着颔首:“这事我记在心上了,阿娘放心。”
施母高兴地点了点头,见施琚行一张清俊雅致的脸都快红透了,小外孙正在笑话他,眼神里的慈爱之意淌得更浓:“你两个姐姐成婚时你都哭得稀里哗啦,像是天上下了暴雨似的。轮到自己了,怎么还害臊起来。”
施琚行在小外甥的眼神打趣里愈发不自在,低声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长姐出嫁时他还小,不过六七岁的光景,据阿姐说那日他哭得像个失了一片香蕉林的猴子,非要扒着大姐夫的腿往他背上跳,嚷嚷着把他也当做陪嫁背到李家去,惹了好大的笑话。
阿姐成婚时,他和如今两个小外甥的年纪差不多大,懂事了些,没再往二姐夫身上跳——不过他就是想跳,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他烦都来不及,哪里愿意和他勾肩搭背。
施父看着儿孙们说笑,严肃沉默惯了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给老妻盛了一碗小米粥,把刚刚小儿子盛的那碗老鸭汤拿了过来。她牙口不大好了,嚼不动鸭肉。
灯罩下跳跃的烛光将一家人的影子映在花罩上垂下的葵黄绣莲花蔓草纹帐子上,施令窈望了一眼其中格外沉着从容的那一个,谢纵微似有所感,赶在她收回视线之前,对着她翘了翘唇角。
鲫鱼味道虽美,细刺却实在多,谢纵微专心挑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剔干净了的鱼肉夹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三弟年纪还小,我看他的样子,也是想先立业,再成家的。”
自她们回了汴京之后,二女婿待她们一向周到孝顺,卯足了劲儿展现自己的诚意,施父施母睁只眼闭只眼,最后接不接受他,还是得看窈娘的意思。
这会儿一家四口坐在她们面前,十分养眼,施母对着他自然也是笑呵呵的。
只是她对二女婿方才那句话有些不赞同:“你在他这个年纪,均晏和均霆都能满地跑了。”
谢纵微笑着应了声是,对小舅子递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施琚行也不稀罕他帮忙,不过谢纵微刚刚那句话倒是给了他启发。
“阿耶,阿娘,我如今虽然岁数大了,但仍没什么成就,日日吃住在家里,我自个儿厚颜便罢了。待到新妇入门,难不成也让她和我一样,过手心朝上朝您二老要银子的日子?这也太难为情了。”
李珠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闻言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小舅舅——看不出难为情的样子呀!
“小舅舅才不是没成就呢,上回我用你给我做的会飞的竹蜻蜓和璜姐儿换了一个很漂亮的香囊,她喜欢得不得了呢。”李珠月说着,站起身来,让大家看她腰间坠着的香囊。
施朝瑛拉着女儿坐下,又看向施琚行:“也是我不好,忘了问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正经人家嫁女儿,可不是光看皮囊。”
施令窈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视线,抬起头来,后知后觉。
长姐刚刚那话是不是特地点她?
第79章
见妹妹半是心虚半是委屈地低下头, 施朝瑛忍住笑意,继续对着弟弟肃声道:“是要科举入仕,还是做旁的营生?你自己要思量好。”
施琚行想起满屋子的木料, 点了点头, 脸上原本轻快的笑意淡了,显得有些严肃。
施母咳了咳,转而说起长女生辰的事:“往年大家都不得空聚在一块儿,今年意义不同,正好热热闹闹地给你庆贺一场。”
施朝瑛对此倒是无所谓, 她见母亲兴致高,也跟着点了点头:“好啊,窈娘可别吃醋, 待到你过生辰时, 我也给你好好操办一番。”
姐姐又打趣她。
施令窈哼了哼,暗暗想道,看来这些时日姐夫没少偷偷摸摸地往姐姐屋里钻, 把人伺候得挺好。
“说起生辰。”施父想起另一桩事, 看向席上唯一的女婿,“我记得, 再过段时日便是延益的生辰了, 这一年该满三十三了吧?”
谢纵微颔首:“是, 不是什么大日子,难为您记挂着。”
施父拿过巾子擦了擦嘴, 道:“你如今身处在这个位置上, 许多事要注意些。窈娘,你也得承担起谢氏宗妇的责任来,别叫延益一个人辛苦。”
谢纵微原本垂在膝上的手一动, 盖在那只柔软芳馨的手上,对着施父笑声道:“阿窈十分体贴我,夫妻齐心,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岳父放心。”
施父点了点头,女儿和女婿之间,他自然偏爱自己的女儿,但这场面话嘛,能把深层的意思听进去就成。
一家人用过晚饭,谢均晏和谢均霆和他们的表兄约着去荷花池里比赛石子打水漂,看着一众高高大大却还很有童心的少年,施朝瑛眉头微抽,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一边儿玩去。
施朝瑛带着女儿陪耶娘去屋后的竹林散步,堂间众人都默契地先走了,施令窈仰起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俊美郎君。
日子过得真快,转瞬间,他都是三十三岁的人了。
谢纵微见她目光里似有古怪,挑了挑眉,接过苑芳手里的团扇,慢慢替她扇风驱赶蚊虫,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夫妻俩慢慢朝着花园走去。
苑芳等人识趣地没跟在后面,得,回去让婆子们多烧些水吧。
就怕今晚不够用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垂,沿着青石小道上隔着几步便设有莲座石灯,昏黄的灯光将夜色下的各色花卉映出一股别样的娇艳,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茉莉花的香气,伸手摘了一朵,捏在指间把玩。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施令窈满眼无辜:“再多看一看三十二岁的你,再过几日,就要老去一岁了。趁还新鲜,多看看。”
又拿年纪大这事儿来逗他。
园子里十分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偶有几声雀啼伴着蝉鸣,她弯起的眼在月色下愈发漂亮,像一汪湖泊,里面闪动着盈盈的光泽,亮得像是要把他吸进去。
谢纵微低下头,想亲一亲她那张很会惹人的嫣红嘴唇,却见她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紧接着便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落在他鬓边。
谢纵微身子微僵,施令窈松开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花前月下,美人簪花,妙极!
谢纵微从她圆圆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有些不自在,簪花这种事,时下文人之间也不少见,只是他不喜此道。
除了成亲时,为过妻子好友那一关,尽快接走他的新娘,在头上别了一朵硕大华贵的牡丹花,此外便是三元及第,春风得意之时,他也不曾点头让人这么折腾他。
“不许摘,你这样特别好看。”施令窈顺势倒在他怀里,双手虚虚环绕着他劲瘦挺拔的腰,下巴枕在他心口下几寸的位置,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真的,真的,特别好看。”
软玉温香在怀,谢纵微尽量忽略那阵不自在,点了点头:“好吧。”
方才施令窈随意把花簪在他鬓边,这会儿他一点头,花就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落了下来。
恰好落在施令窈仰着的脸庞上。
赶在她不高兴之前,谢纵微飞快地转动脑筋,想出了解救的办法。
“别浪费它。”
话音落下,比月色更轻柔的吻也压向她。
唇齿交缠间,那朵小小的茉莉被时不时相撞的鼻尖碾来碾去,柔软洁白的花瓣被迫释放出更加馥郁的香气,辗转在她们呼吸之间,隐隐酿出些醉意。
直到银杏树上那几只格外聒噪的蝉恋恋不舍地收了嗓,这个漫长的吻才跟着结束。
他的手撑在她颈后,施令窈仰着头,没忍住,笑了起来。
谢纵微难得生出些赧然,那柄团扇早被他丢到了一旁的花圃上,他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角亮晶晶的润泽,低声道:“笑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我看你,你要问我看什么。我笑了,你又要问我笑什么。”
施令窈站直了身子,越过他,拿起花圃上的那柄团扇,上面彩蝶扑花的绣法很是精巧,她扇了两下,用团扇挡住下半张脸,只肯露出盈盈若烟岚远山的眉眼。
“自然是喜欢你,才会想看你,才会看到你,就想笑啊。”
谢纵微愣在原地。
施令窈说完才觉得难为情,扭过头想走,却被回过神的谢纵微一把揽住了腰。
有甘冽清爽的香气压过满园的花香,落在她颈边。
“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嘁,休想!
施令窈红着脸,不肯应声。
谢纵微在她细白玉颈上啄了啄,平复了一下过于激动的心跳,拉着她往碧波院的方向走去。
“就回去了?”不止是月色太美,还是此时的氛围太好,施令窈有些舍不得走。
听出她话里的低落,谢纵微点了点头:“嗯,回去了,我好哄着你,说些我爱听的话。”
“这儿席天慕地,是不大方便。”
施令窈恨不得拿团扇的手柄邦邦邦地敲他的头。
谁和他席天慕地了!
见她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打他,谢纵微笑着圈住她的手腕:“好了,逗你玩的……再逛逛。”
施令窈一把把团扇塞给他,颐指气使地命令他给自己打扇。
谢纵微恭敬地应是,见他故意摆出这幅模样,施令窈又忍不住乐了。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眉眼,谢纵微心绪柔软。
怎么就那么容易高兴呢?
……
临华殿
宫人轻手轻脚地将两盏茶放在桌面上,徐淑妃横了她一眼,宫人连忙拿着红木方盘低头退下。
徐淑妃有些不解:“这个时候举办什么宫宴?你父皇哪儿来的心情赴宴。”但若是建平帝不来,他们费心办这一场宫宴又有什么意思,白白给陈贤妃那些个老对头看笑话的机会。
孙女都有了,徐淑妃终于过上了当家作主的日子,才扬眉吐气几日,她连睡觉时都恨不得把放着象征着六宫之主权力的凤印放在枕边陪着她入梦,这会儿听到昌王这么说,下意识想了想后果。
“就是因为父皇近日心情不佳,才要办。”昌王随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有些浓了,入口发苦,继而回甘,他品尝着尾调的甘润,接着道,“待到谢纵微还有李绪那些人真的查出什么来,母妃以为我们娘俩还有风光的机会吗?”
说着,他低声将先前那些事告诉了徐淑妃。
他语气阴鸷,话里夹杂着的寒凉之意让徐淑妃愣了愣,随机眼神一厉:“你做事也太不仔细了些!这样的把柄怎么能留在旁人手里?”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昌王有些烦躁,但想到这两日的收获,又有些得意,“左右武卫、威卫还有汴京城外的虎牢营,如今都在我掌握之中。母妃,如今我们便是天命所在。”
他握着这些兵权,也就能控制整座汴京,若是哪家不从,没了粮米供给,又有重兵围困,昌王不信,真会有那么硬的骨头。
徐淑妃看着一脸志在必得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待会儿去紫宸殿给你父皇请安,探一探他的口风。”
儿子想要将汴京那些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请进宫来,打的是包饺子一锅端的主意,她细细思量了一番,涂着鲜艳蔻丹的手缓缓攥紧。
暂代六宫之主而已,她要做,就要做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女人。
“只是定国公那边儿……”
昌王不以为意:“儿子早就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了,定国公迂腐,不肯在几个皇子之间投注,只愿效忠父皇……那就让他上战场去吧,待他回来了,一切尘埃落定,他若是不为新君效力,我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谢纵微指使人拿走那两箱火药又如何,他真正的底牌还没亮出来呢。
边疆又生乱,定国公离京平叛,对汴京之事自然鞭长莫及。
见他一脸胜券在握,徐淑妃心里也跟着安定了些。
这边儿母子俩又低低私语部署了许多,另一边,得知了赵庚又要出征消息的隋蓬仙老大不高兴地坐在罗汉床上,不说话,也不看他,只低着头发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见那团原本十分漂亮的帕子被她揉成了咸菜干,赵庚眼里闪过几分无奈的笑意,走过去坐下,揽住她柔软的身子:“此次北狄来犯,有些异常……我此时不便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许久不归家。”
在汴京过了一段有妻有女团圆美满的日子,心性坚毅如赵庚,一想到要回到冷冰冰的中军大帐,身旁再无娇妻乖女的笑闹声,一时间心里也很是难受。
隋蓬仙听了却不买账,扭过脸去不看他,嫩白耳垂上的金丝镂空葫芦宝珠也跟着晃动,赵庚的视线不由被它吸引一瞬,顺着方向望进那片被玫红云纱绣吊钟海棠纹裙衫裹着的雪腻柔软。
“真不理我?”
赵庚埋在她颈侧,像是埋进一片柔软馥郁的云里,说话的声音都含糊起来。
隋蓬仙恼怒地拍开他:“老东西,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事!”顿了顿,她又想起这人与她数度‘小别胜新婚’,过后个中滋味,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她觉得腰酸腿软。
如今她已经适应了,待他走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隋蓬仙好心疼自己。
看着突然软了下来,往自己怀里钻的妻子,赵庚有些受宠若惊,爱怜地亲着她养得乌黑柔软的头发:“别担心,我这次会尽快回来的。”
隋蓬仙不会插手他的正事,她也知道这个老东西古板得很,把武将安邦定国的使命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有他的责任,她也有她的玩法。
“走吧走吧,等你一走,我就搬去窈娘那儿,让她陪着我睡觉。”
听着妻子赌气似的话,赵庚眉心跳了跳,他搂紧她的手臂微微加重了些力气,隋蓬仙被挤得哼唧一声,气呼呼地瞪他,赵庚顺势道:“谢夫人有家有子,哪能陪着你睡。我不在的时候,你抱着竹夫人睡吧,还凉快些。”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好笑。
隋蓬仙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她露出笑脸,赵庚松了一口气,战场上说一不二,铁血威严的将军此时在她面前,也只有伏低做小,求她欢心的份儿。
赵庚再不放心,边关急报催得紧,过了两日他便领军出征,急速朝着发生异动的边疆而去。
送了大军出城,隋蓬仙收回视线,坐回雅间的小榻上,低着头默默不语。
施令窈叹了口气,准备过去好生安慰她一番,却见隋蓬仙又抬起头,一张艳冶柔媚的脸庞上哪里看得出半分伤心:“憋死我了,咱们待会儿就去逛街!”
施令窈看得愣了愣:“平时咱们不也常常逛吗?”也不见她这么激动。
“死丫头你哪里懂得我的苦。”隋蓬仙一脸深沉,气冲冲地和她诉苦,“我们月前不是各得了两匹香云纱?我见那料子摸着软,又透气生凉,便想着裁成轻薄些的样式,夜里穿着睡。但那老东西一见了那些纱衣就发狂,害得我只穿过几次,再也不敢穿了。这回他走了,我可不得再做几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无意中听到了好友与定国公闺房趣事的施令窈默默捂住脸:“……随你吧。”
隋蓬仙熟练地拿出小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沉醉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好友仍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坏笑,撞了撞她:“想什么呢?老实交代,那两匹香云纱你拿去做什么了?”
面对她的逼供,施令窈誓死不从,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谢纵微点评香云纱制成的兜衣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意境,惹人去摘之类的话……她可说不出口!
隋蓬仙直觉其中有些她会感兴趣的事,扑上去警告施令窈不许瞒她。
听着雅间里传出的尖叫打闹声,苑芳十分淡然,反正阿郎已经提前将这一层的雅间都包了下来,不怕旁人会听见动静,由得她们玩闹。
说是出去逛街,但等二人出了雅间,都有些累了——动胳膊动腿地闹一场,又是在夏日里,颇损耗精力。
“明儿再去吧?”施令窈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提议道,“我这两日又制了一款新香粉,你替我把把关?”
隋蓬仙点了点头:“成,走吧。”
昨日给长姐庆贺完生辰过后,施令窈他们又搬回了谢府,这样时不时去施府小住几日,又没人敢说教她的日子着实不错,谢纵微见她开心,他就高兴,自然不允许有些闲言碎语落到她耳朵里。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指指点点。
前段时日,从施府搬到谢府之后,苑芳她们便张罗着把长亭院东厢房收拾出来,重新布置了一番,那儿光照好,太阳能晒进去,又有槅扇挡着,不怕会晒坏了娘子那些宝贝香粉。
施令窈和隋蓬仙埋头琢磨着新香粉,却有不速之客上了门。
待打发走了徐淑妃身旁的宫人,施令窈有些没精打采地托着腮,直觉这次进宫没什么好事儿。
隋蓬仙顺手将一碗冰雪荔枝膏递给她,想起刚刚那宫人的高傲做派,嗤了一声:“不知又是什么鸿门宴。”
这回不是以徐淑妃的名义举办的宴会,而是正经的宫宴,扯了个中秋夜宴的幌子,但谁人愿意进宫提心吊胆地吃月饼?自然是躺在自己院子里和家人一块儿赏月来得更舒坦。
“近来汴京有些乱,世家大族倒还勉强稳得住,百姓们却惶然不知该怎么办……”
施令窈不知道谢纵微他们何时才能收网,叹了两声。
隋蓬仙想着好好的中秋节,不能和老东西一块儿过便罢了,还要进宫看那些鸟人,她心里就烦,又和施令窈胡乱侃了一会儿,带着人回了定国公府。
这夜谢纵微回来得有些晚,双生子回屋温习功课,施令窈沐浴过后,正躺在临窗的长榻上发呆。
难得没见她手里捧着话本子在看,谢纵微走过去,声音里含着笑:“上回买的话本子都看完了?”
“日日看话本子也没什么好的,看多了里面的人物,再看看真人,总有几分不是滋味儿。”
谢纵微不语,轻轻拧了她面颊一把,施令窈立刻弹跳着坐了起来,一双水亮亮的眼瞪着他:“我说点实话罢了,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好,我不动手,动点儿其它的。”
施令窈正襟危坐:“大晚上的,我们说点儿正事吧。”
谢纵微慢悠悠嗯了一声,尾调上扬:“难道我们日日做的不是正事儿?”
那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中秋夜宴的事……”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皱起的眉心,像是看透了她心里的烦闷,低声道:“鱼已经上钩,只等着下油锅了。”
施令窈莫名想到炸得酥酥脆脆的小黄鱼。
她顿时把昌王那堆恶心事丢到脑后,戳了戳他的手。
“夫君,我觉得,我们还是该动口。”
谢纵微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好。”
二人和好之后,长亭院里的这间内室几乎每日都要下几场骤雨,如今能用的手段多了些,他便没有像从前那样,一味地卖弄他的伶俐口舌。
没想到,她也是想的。
谢纵微表情严肃地反省着自己的失职。
施令窈又躺了回去,见他不动,轻轻踹了他一脚,叮嘱道:“夫君,让厨房记得少放些盐,夜里还是吃得淡一些比较好。”
虽然油炸小黄鱼也不是什么清淡之物就是了。
“少放些盐?”
施令窈点头:“对呀,不然油炸小黄鱼吃多了容易口渴。”
喝多了水夜里容易起夜,麻烦。
谢纵微看着她天真无辜的神色,还有眼睛里那点儿没藏好的笑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行,等着吃吧。”
她吃完了他再吃。
只是油炸小黄鱼的香气太过霸道,把才完成武师傅交代的夜跑任务的谢均晏和谢均霆吸引了过来,折腾到了大半夜,谢纵微沉默地吃完了最后一根小黄鱼。
得,还是没吃成。
……
第二日,施令窈在床上赖了半天,正想下定决心起床,却被一个消息惊讶得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匆匆收拾好,苑芳陪着她去了花厅。
见到来人,施令窈高兴地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桃红嫂子!”
第80章
桃红和方斧头被人引着到了花厅, 看着满目的富贵,战战兢兢,局促得来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放了。
大丫更是紧紧贴在母亲身边, 一双秀气的眼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花厅, 地上铺着的地毯绣了好多她不认得,但很好看的花纹,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亮亮的瓷瓶,里面盛着几支花,大丫想了半晌, 也叫不出那花的名字。
这就是施娘子的家吗?
大丫想起自家新起的几件青瓦房,又看了看这间像是村头老秀才讲的故事里仙境一样的屋子,替施娘子感到高兴, 她那样心善的人, 就应该住这么好的屋子!
文香给她们端上三碗酸梅汤和两碟点心,笑声道:“几位且再等等,夫人一会儿便会过来了。”说完, 她又对着大丫道, “酸梅汤里加了冰糖、乌梅、砂仁和陈皮,入口酸甜回津, 小娘子尝尝?”
大丫看了一眼桃红, 见她点了头, 小小的手捧起瓷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瓷碗外壁上面石榴黄鹂的图案, 这才慢慢啜饮了一口酸梅汤, 原本半垂着的眼倏地睁大,她放下碗,对着文香点了点头:“好好喝。”
见大丫紧绷的小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桃红和方斧头对视一眼,努力也装作淡然自若的模样,抬起碗喝了一口酸梅汤。
桃红想起施娘子当时吃她做的那些乡野粗食也吃得乐乐呵呵,没有表露出半分不满,再看看碗里琥珀浆一般的美味,还有些不好意思,施娘子真是太给她面子了。
文香送上糕点饮子之后便退到了门口站着,体贴地给一家三口留下了说话的地方,好让她们感觉自在些。
好在没过多久,施令窈便脚步匆匆地过来了。
坐在花厅里难掩局促的一家人只见一位身着杏子黄纱绣百蝶穿花纹裙衫的女郎裹着一阵玉麝香气进了屋,她走得很快,用软烟罗裁制的裙摆犹如一尾浮动的云,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彩光,落在她周身,愈发衬得那张芳姝明媚的脸庞美得惊人。
桃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位态貌绰约的华服女郎上前来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甜蜜蜜地唤她‘桃红嫂子’。
她的手又软又滑,桃红愣神间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手落在了村西头王豆腐家才端出来的一板嫩豆腐上。
“快坐下,都坐。”施令窈笑着拉着桃红的手坐下,文香会意地将原本摆在上首的玫瑰椅挪到了桃红她们旁边,见夫人这样,应当不会喜欢用汴京主客间坐得远远的那一套来对待这几位客人。
桃红看着她的笑靥,也点了点头:“嗳,都坐,都坐。”
大丫看着施令窈,察觉到她也在看自己,却不敢上前,害羞地藏到母亲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
“大丫,我怎么教你的来着?要大方敞亮些,快,给施娘子问好。”
大丫羞答答地上前,施令窈见她还泛着黄的小髻上还系着她送的那根绸带,笑着招了招手,将她搂进怀里,和大丫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问:“怎么不见狗蛋?”
桃红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从跟神妃仙子似的施娘子口中说出儿子的名字,那臭小子变得更埋汰了。
“小娃子不懂事,怕带上他添麻烦。我们原本也不想带大丫来的,但这孩子说您教她做的桃花香露已经做成了,总记挂着想亲自送给您看看。这不,就让她跟着过来了。”
大丫靠在施娘子香香软软的怀里,听得她娘这么说才想起来,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献宝似地递给施令窈:“施娘子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善水乡的桃花乃是一绝,大丫用了她教的法子做成的香露更是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她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髻,夸她:“大丫很聪明,做得很好呢。”
见女儿被施娘子夸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见方才的局促紧张了,桃红也跟着高兴,紧接着她就被方斧头捅了捅胳膊肘。
桃红这才想起来,拉过她们背来的两个竹篓,一边拿开放在表面上遮掩的那些野菜猪草,一边絮絮叨叨道:“近来有许多人来咱们善水乡挨家挨户地采买粮食,不光是粮食,咱们养的那些鸡鸭猪啊,他们都要!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和人打听了,才知道汴京城里的人都买不到粮食哩,才跑到善水乡那么远的地方去收东西。我和斧头担心您这儿也缺了吃食,就想着拿着家里的存粮和腊肉送些过来。”
要不是有施娘子大发善心,替他们牵线搭桥,不光给了她们金镯子,还给了她们机会,帮忙张罗着乡亲们都跟着一块儿摘桃花、做香粉,桃红梦寐以求的青砖大屋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起得起来,有这么一桩善缘在,她们家在善水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桃红走出门去,谁都要乐呵呵地和她打声招呼,态度亲热极了。
这样的日子放在从前,桃红想都不敢想,家里不但有了气派的新屋子,她还存了一笔钱,大丫再也不用跟着她姑起早贪黑地摆摊了,桃红打算花些银子,把大丫送去村里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儿媳妇有一手好绣艺,随随便便给衣裳上绣几朵花,就能得几个铜板。桃红想,若是大丫也能学得这门手艺,之后她嫁了人,也能赚钱,在夫家的腰板就能挺得更直些。
回想这一切,桃红想,虽说是好人有好报,但她先前帮施娘子的忙,是看在那个金镯子的面子上,也是存了私心的。因此她听说了汴京城里的人近些时日过得艰难,没有米粮下锅之后,头脑一热,便拉着方斧头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塞进了竹篓里,夫妻俩一人背一个,朝着汴京来了。
汴京太大,城门的守卫又凶,夫妻俩带着女儿好不容易进了城,按着先前的记忆先是去了位于安仁坊的施府,没见着人,但那儿的管事人很好,见她们说了来意,便让人套了马车带着他们来了谢府。
桃红说着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一路过来时见到的那些富贵景象,收回了手:“都是自家的东西,施娘子别嫌弃。”
施令窈看着那两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竹篓,上面被人用野菜杂草细心地掩饰着,她自然能想出背后的原因,通往汴京的几条水路不是被毁,就是被人刻意拿捏着,若是他们赶路时被旁人,或是城门的守卫发现了竹篓里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招致一场灾祸。
她能想到的事,桃红嫂子她们哪能想不到,但她们还是来了。
“怎么会嫌弃,桃红嫂子做的萝卜丝馅饼还有熏的腊肉,我现在想起都觉得馋。”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意。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悄悄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啥,你爱吃,我待会儿就给你做去!”
施令窈看了看天色,知道他们怕是天不亮就从善水乡出发了,这会儿回去的话,又得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好长一段路。
“说来桃红嫂子和方大哥先前救了我,我夫君一直想当面向你们道谢,只是他平日太忙,一直抽不出空陪我再去一趟善水乡。”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和方斧头连忙摆手,见施娘子这么打扮,又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她的夫君肯定是汴京城的贵人,他们不敢和这样平时离他们很远的人接触。
“施娘子太客气了,俺们也没做什么……”方斧头说起也觉得不好意思,明明是他们占了便宜才对。
施令窈微笑着道:“方大哥太客气了,你们既然来了,也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他回来得晚,咱们一块儿吃顿晚饭,你们好好歇一夜,明日我让人送你们回善水乡,这么安排可好?”说着,她想起刚刚桃红嫂子絮叨时说起要送大丫去学女红的事儿,又低下头温声道,“我那儿有几本花样子,你拿着回去和秀才家媳妇儿学女红的时候抽空看看。咱们大丫心灵手巧,日后绣出来的东西定然好看。”
大丫睁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桃红,那眼神看得桃红心里发酸,她拦住正想说话的方斧头,答应下来。
“大丫可得听话啊,施娘子给你的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大丫小脸上满是惊喜的笑,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嗯!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方斧头对要叨扰施娘子一家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妻女都笑得开心,他也就没说什么,默默想着家里的鸡鸭还有满山疯跑的小儿子,好在他们提前和邻居黄婶子打了招呼,今夜狗蛋去他们家挨着铁柱睡就成。
……
谢均晏与谢均霆回来得早,因着谢均晏晚上要监督他温书习字,兄弟俩时不时还要按着武师傅的吩咐切磋一顿,谢均霆索性把铺盖一卷,搬到了谢均晏的院子里。
只要不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就成。谢均晏默认了弟弟搬家的行径。
谢均霆啪叽一下把自己摔在罗汉床上,谢均晏皱了皱眉,去浴房拧了湿巾子,又折返回去扔在他脸上:“擦一擦。”
半大小子本来就火气旺,更别提谢均霆是个能跑能跳的活泼性子,在外面大半日,身上汗涔涔臭烘烘的,就这么躺在了他才换了凉簟的罗汉床上……
谢均晏闭了闭眼,决定待会儿轰走弟弟之后再让人换一床新的。
谢均霆察觉到了兄长的嫌弃之意,却半分不在意,笑嘻嘻地拿过冰冰凉凉的巾子往脸上、颈边擦了擦,正想把巾子丢给他,一接触到兄长冷冰冰的视线,谢均霆又老实下来:“瞪我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看着弟弟一路嘀嘀咕咕地去了浴房淘洗巾子,谢均晏压了压上翘的唇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
等到谢均霆从浴房里出来,见桌上摆了一盘甜瓜,在暑热的天气里散发着一股带着凉气的甜意,他顿时眼前一亮,下意识看了一眼兄长。
谢均晏淡淡道:“吃吧,吃完了我们再去阿娘那儿。”
谢均霆喜笑颜开,吃了两块儿瓜,大眼睛一转,笑得讨好:“阿兄,你给阿耶的生辰礼,可准备好了吗?”
谢均晏看着手里的书册,眼皮也没带抬一下:“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今年你还是写一张大字送给阿耶不就是了?你这段时日练字有了进步,阿耶看着也会老怀甚慰。”
谢均霆想起自己从前年年都送一张格外潦草的大字作为生辰礼敷衍阿耶,倒不觉得心虚,从前的阿耶,的确只配得上这样的礼物!
但现在,咳,看在阿娘的面子上,他也得意思意思。
“今年不是状况不同么……”谢均霆决定直入主题,“阿兄,你借点银子给我使使呗?我没钱买礼物了。”
谢均晏眉头微跳,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上回姨母过生辰时,外祖母给了我们一把银鱼儿。钱呢?”
来自兄长审视的目光让谢均霆有些不自在,嘀咕道:“都被烧鸡店的东家收去了,我也不知道它们现下去了何处。”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得亏他长得高,近来吃得十分滋润,也没让那张得天独厚的俊秀脸庞显出肿胀模样。
谢均晏叹了一声,对这个疑似黄鼠狼转世的弟弟没了办法:“明日我与你一块儿去逛逛,你若看到合适的,我来给银子便是。”
谢均霆高高兴兴地点头说好。
又省了一笔银子,耶!
等年底阿娘的生辰到了,他把用全部私房钱给阿娘买的礼物拿出来,定要让阿耶和阿兄大吃一惊!
……
桃红一家见到施娘子的夫君还有她的一双孩子时,都惊愕地愣在原地。
他们当初还觉得施娘子看起来脑子不大好,连今年是显庆几年都记不清楚,怜惜她一个人被丢在善水乡那样的荒郊野外……怎么这会儿看来,这里边儿又有很多他们不知道,也理解不了的事儿呢?
但看着施娘子盈盈的笑靥,就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桃红忙给方斧头使了个眼神,暗示他可不能露出异样。
后娘就后娘吧,施娘子过得幸福就好。
谢纵微十分认真地敬了方斧头一杯酒:“多谢方大哥一家在我妻落难时伸出援手,谢某不胜感激,还请一同饮尽此杯。”
方斧头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麦色的脸上都红透了,站起身来结巴道:“大人,您,您不必这么客气……”
却见那位威仪内蕴的大人身边的两个少年也跟着一块儿站了起来,举杯向他。
“方叔叔,多谢您一家帮了我阿娘,我们兄弟也敬您一杯。”
自然了,双生子杯盏里盛的是酸梅汤,谢纵微现在还不允许他们饮酒。
方斧头脸更红了,忙点了点头,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酒量本就一般,平时在乡野里喝的也是粮食酿的酒,度数并不高,这会儿一杯秋露白下肚,人就有些醺醺然起来。
桃红听自家那口子竟然拉着施娘子的夫君唠起家常,脸都臊红了,想去拉他,却被施令窈握住手:“没事,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
桃红看着几杯酒下肚之后愈发健谈的方斧头,苦笑着点头。
嗐,回去就把那几坛酒都藏起来!
……
苑芳来回话,说是桃红一家已经安顿在青苏院,热水、巾子和换洗的衣裳都备好了,又留了两个机灵的婆子伺候,施令窈点了点头,让她也下去歇息。
谢纵微方才在席间饮了一杯酒,他知道她不喜欢酒味儿,今夜沐浴的时间便长了些。
等到他吹了灯,上了床榻,施令窈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谢纵微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地吻她的脸。
“当时在方大哥他们家,你想起过我吗?”
他的唇软软的,又带着微凉的水意,施令窈勉强清醒了一会儿,想起当时那些想法,她也觉得啼笑皆非。
“想过。”
谢纵微心里一柔,就听得埋在他怀里的妻子幽幽道:“想你现在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还给大宝和小宝生了一堆弟弟妹妹。”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荒淫无耻之人?”
施令窈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下巴扫过他心口,一阵酥麻。
“男性本淫贱,我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
谢纵微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他今夜原本没这个打算,但是被她一激,雷雨隐隐有聚拢之势。
有风吹得床帏微微颤动。
施令窈恨恨地咬住他的肩。
男性本淫贱,她果然没有说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