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绪仍骑在马上, 遥遥与站在石阶上的妻子对望,黑沉沉的夜色没能被施府门前那两盏红灯笼撬动半分,热浪裹着令人心悸的不安扑向每一个人, 施令窈不由自主握紧了姐姐的手, 只觉得骑在马上的那个英武男人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又可笑。


    “阿娘!”


    有清脆的小女儿娇声在蓦地寂静下来的巷子里炸开来,施朝瑛稳住心神,另一只手招了招:“珠姐儿,过来见过你小姨母。”


    语气淡然,音调含笑, 与平常别无二致。


    李述与李豫对视一眼,也沉默着跟了上去,一个眼神都不曾留给背后的阿耶。


    “阿娘!姨母!”李珠月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程, 路上又发生那么多事, 向来被耶娘捧在掌心疼宠的小娘子早已憋了一肚子气,这会儿强撑着叫了人,才开始流眼泪。


    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娘子, 红着眼睛望着你, 簌簌掉着眼泪,但触碰到你担忧疼惜的眼神后, 又对着你咧开嘴笑得可爱。


    施令窈放开姐姐的手, 把第一次见面的小外甥女儿搂在怀里, 用巾帕轻轻给她拭泪:“长姐说你像我,今儿一看, 可不是么?哭都哭得这么漂亮, 果真随了我。”


    隐隐有些自恋的语气逗得李珠月破涕为笑。


    “小姨母。”


    两个少年郎也上前,依次和长辈们见了礼,施朝瑛怀里搂着李珠月, 看向两个大外甥,一时间有些恍惚,笑着道:“大郎和二郎都长这么高了,一路上舟车劳顿都饿了吧?到家了就好了。”


    到家了就好了。


    李述和李豫眼里泛起潮,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你们小姨夫,还有你们两个表弟。”见外甥们乖乖叫了人,施令窈见谢纵微脸上神情愈发温和,背脊挺得笔直,俨然是一副温和慈爱的长辈模样,她心里偷笑,摸了摸怀里的小娘子,“自然了,你得叫一声表哥。”


    李珠月脆生生地叫了两声表哥,看着两个长得不大一样,却都神仪明澈,风气英秀的少年,脸红红地埋在小姨母香香的怀里。见到两个这么俊俏的表哥,她满腹的怨气和委屈消散的速度顿时快了许多。


    施琚行走上前,李述和李豫连忙叫人,他沉着一张脸,拍了拍两个少年郎的肩膀,目光却一直紧紧落在长姐身上。


    施朝瑛眼含笑意,看着妹妹和自己的三个孩子说话,余光扫到那抹袅娜身影上前,她极快地眨了眨眼,把心底的酸涩与愤怒统统按下。


    “只把几个孩子的行李搬下来就好,其他的放回去。”施朝瑛站得笔直,声线冷凝。


    正在搬运箱笼的仆下们动作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施朝瑛。


    施琚行立刻道:“按大娘子的吩咐做!我们施家不说是什么高门大宅,却也是圣人钦赐了匾额的清贵之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进便进的。”


    他面容严肃,语气亦极重。


    他怎么可能不失望。


    二姐夫便罢了,他从前便觉得二姐夫长得太好看,很不靠谱。但大姐夫——他和长姐是青梅竹马之交,相识二十余载,结发数年,长姐含辛茹苦,替他打理家事,抚育儿女,其中心酸,她从来不会在他们面前提,但施琚行知道。


    漳州,何等落后蛮荒之地,他的长姐也是从饮金馔玉的汴京长大的矜贵人儿,无怨无悔地跟着他李绪在漳州操劳数年,其间多少艰难,都是她独自咽下苦果。


    旁人都说长姐性情强势冷淡,但施琚行知道,每次在大姐夫面前,长姐的笑容里都会带上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施琚行以为那就是被偏爱、臻于圆满的幸福。


    从前有多幸福美满,而今就有多么讽刺。


    大娘子和三郎君都这么吩咐,仆下们连忙应下,闷着头一味干活儿,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生怕惹了正在气头上的主子们的眼,招致旁的灾祸。


    嗐,大姑爷也是,怎么人到中年,就长出花花肠子来了?


    李绪始终未发一言。


    郑妙姜连忙走上前去,浮躁夏夜里,她一袭白衣,美得纯稚动人,她在石阶下跪下,凄声道:“妾知道是妾惹了夫人的眼,但郎君一路上都期盼着与夫人团聚,这样夫妻子女共叙天伦的时候,夫人怎么忍心见郎君一人缺席?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夫人如何责罚,妾都甘愿领受。但请您收回方才的话,让郎君进府,与您一家团聚吧。”


    说完,眸中盈盈含泪的美人俯首跪下,有一阵风吹过,愈发显得她身姿楚楚,如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施朝瑛看着她,面无表情,她此时已经不再感到愤怒。


    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倘若她名义上的君姑,那位李府老太君得知了李绪纳妾的消息,定然高兴,说不定被这消息一冲,前些时日还病怏怏的人就能坐起来自个儿抚掌大笑了。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居高临下之态再明显不过。


    李绪看着妻子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皱了皱眉,终于开了口:“瑛娘,不要让我为难。”


    让他为难?


    到此时,施朝瑛仍要保证她的神情、仪态乃至说话时的语气完美无瑕,别无异处。


    这是她的骄傲,也是施家长女必须维护的尊严。


    两人对望,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谢纵微面色平静,只是侧目看了看妻子。


    ……她很生气,脸都憋红了。


    “均晏,均霆,先带着你表哥和表妹进去歇息。一路上车马劳顿,让他们先安顿下来,用些东西垫一垫肚子。”


    有些话,孩子们在场,她们不方便说。


    施朝瑛看着她的孩子们,颔首:“你们小姨夫说得是,你们先进去吧,我待会儿过去。”


    李述今年十七岁,自诩已经是大人了,得肩负起责任。他一路上与阿耶不知吵了多少次,但都无果,他与弟妹此时都更不想离开,让阿娘独自面对这样尴尬而心伤的处境。


    施朝瑛对着他们笑了笑:“我心中有数,去吧。”


    李豫今年十五,牵着他只有七岁的妹妹,见阿娘这样说,心头又闷又痛,怏怏地点了点头。


    谢均晏扯了扯与阿娘一样,正对着姨丈怒目而视的弟弟:“走吧。”


    谢均霆紧紧绷着一张清涩漂亮的脸,和兄长一起,带着情绪都有些低落的表哥表妹


    等孩子们都走远了,施琚行压抑了许久的火气一下子爆了,他怒声道:“长姐,你和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多费口舌的必要!”


    若是李绪从前对施朝瑛没有那么好,施琚行此时的怒意都不会攀升到现在的高度,但正是因为从前太过美好,才衬得现下的处境尴尬又凄凉。


    施朝瑛笑了笑:“三郎说得是。”说完,她迎上李绪似是有话要说的复杂目光,平静道,“我耶娘许久不曾见过孩子们了,先让他们在这里住几日,我们再谈。”


    说完,她转身朝府内走去。


    施令窈连忙去追她,又想起什么,叮嘱谢纵微和施琚行在这儿盯着仆下将几个外甥的行李都搬进去了再走。


    “有些人眼皮子忒浅,丢了明珠去吃鱼目,可别把我几个好外甥的东西也给贪了。”施令窈知道,男人那股色劲儿一上来,是什么都顾不得的,那位楚楚可怜的白衣美人或许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此时她心疼姐姐的情绪占了上风,哪里还会理智地逼自己替别人着想。


    他们让长姐难过了,都有错,都该死。


    施令窈说话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她不偏不倚地迎着李绪深沉难言的目光,又看向谢纵微。


    “好,我留在这儿就好,三郎陪着你们进去。”谢纵微忍下想摸一摸她气鼓鼓面颊的冲动,温声道,“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和施琚行一左一右,陪着施朝瑛往府里走去。


    郑妙姜跪了大半晌,没人理会她,等着那阵脚步声走远了,她慢慢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站在石阶上,满脸淡漠的俊美郎君。


    她微微红着脸,扭头看向骑在马上的李绪:“郎君……”


    “夫人既然不想看到你,你便先随我回李家。”


    郑妙姜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意,这一路上,虽然李绪点头允许她留在身边,却没有碰她,说等回了汴京,在主母面前过一遭,得了纳妾文书,才是名正言顺。


    刚刚见到施朝瑛时,郑妙姜就心知不好,这会儿得了李绪的话,她放下心来,忙道:“是,妾都听郎君的。”


    “走吧。”


    李绪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似是无意间与谢纵微对上一个眼神。


    两人不曾打招呼,依旧保持着缄默的姿态,直至巷子里渐渐歇了动静,重又恢复宁和。


    管事上前禀告,说几位小主子的行李箱笼都已经搬到他们暂居的院落里了,谢纵微颔首,道了声辛苦,转身回了碧水院。


    夜色深沉,他洗漱过后,坐在罗汉床上看近来淘得的闲书。


    施令窈闷着脸回来时,见屋内灯色暖明,谢纵微只穿着白色中衣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床上,低头看书,侧脸清绝又优越,如松风水月,盈着他身上独有的甘冽香气的风吹来,一下便把她心头的郁意给吹散了一些。


    “回来了。”


    谢纵微把书放在手畔的桌几上,手轻轻一拉,把她拉到腿上坐着,亲了亲她有些微凉的脸,眉头微颦:“长姐她们还好吗?”


    施令窈点了点头,把脸靠在他颈窝间。


    两人静静拥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施令窈动了动头,寻得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幽幽:“可见男人就是这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任凭他从前表现得有多好,变心还不是一刹间的事儿。”


    长姐与他分离不过两三个月,他就生出了花花肠子,实在可恨。


    谢纵微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施令窈心里发闷,手无意识地攀上小红豆,哼了声:“这么敷衍,你不服气?”


    谢纵微知道她替自己的姐姐委屈,亲了亲她乌蓬蓬的发顶:“阿窈金口玉言,我心悦诚服。”


    语气虽然正经,但施令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手上劲儿使得大了些,见那张超逸若仙的俊美脸庞终于微微变色,她这才舒坦:“你们男人,嗤,就和官官相护是一个道理,心里边儿指不定还在羡慕大姐夫如今可以左拥右抱呢。”


    这话可就严重了。


    谢纵微握住她的肩,正色道:“胡说,我们如今夫妻和睦,恩爱无比,应当是别人羡慕我。”


    他眼里、唇边都是笑,施令窈知道自己拿他出气有些不应该,但是……


    她咬上他的肩,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她仍能感受到底下薄而有力的肌肉下游走着的可怖力量。


    “我也就只能在你身上发发脾气了。”


    听着她带了些感慨意味的话,谢纵微轻轻挑眉:“选我做出气筒,很勉强?”


    这种事上,他应当比旁人更有优势吧。


    施令窈被他直白的话逗得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又恨恨地作势要咬他。


    看着她终于松开的眉头,谢纵微心里也跟着一松,亲了亲她的眉心:“别担心,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施令窈原本都打算放过他了,闻言又精神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纵微知道今夜她必然没有那个心思,但焦渴了许久的树丛,也需要一点儿甘露的滋润。


    他点了点自己的面颊,没说话。


    眼里带笑。


    样子看着……有些欠揍。


    施令窈缓缓扬起巴掌。


    谢纵微识相地投降,拉过妻子蓄势待发的手,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她怕痒的掌心。


    “那个女人,是昌王派来的细作。”


    昌王?


    施令窈抽出手,那巴掌终究还是落在了他身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谢纵微低低闷哼一声。


    “他怎么老是阴魂不散!”施令窈有些烦躁,见他哼唧的动静怪让人脸红的,又搂住他的脖颈,两人的气息近到相互交融,“我讨厌他。”


    谢纵微抬起手,抚上她细白的颈,捏了捏,轻轻地揉,感觉到因为气怒而僵硬的身子慢慢柔软下来,他侧过头,在她耳廓上落下一个吻:“不会再让他得意很久了。辛苦阿窈,再等一等。”


    语气里的旖旎之意太浓,几乎快要化为实质,钻进她耳朵里,潜入肌理之下,惹起更深层次的战栗与热潮。


    施令窈扭了扭身子。


    她知道,昌王贵为圣人之子,要把他,还有另外几个拉下马,并不是容易的事。


    她抬起头,亲在他侧脸上。


    算是圆了他刚刚的愿望。


    “你会和我解释,我很高兴。”依着谢纵微从前的性子,大抵是想着不愿让她知道那些腌臜阴私的事,宁愿瞒着她。


    但他现在会主动开口告诉她内情。


    有进步,值得肯定。


    谢纵微又获得了一个奖励的吻。


    这次他没有再因为受宠若惊而错过迎合的机会。


    那只落在她后颈的手灵活地转换了位置,捧住她柔软面颊,使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更好地迎接来自他的回馈。


    月晖静悄悄地洒进屋内,依稀有涨潮、拍岸的声音。


    谢纵微拨了拨她粘在她潮红脸庞上的发丝,珠钗步摇被他细心地归拢到角落里,省得又硌着她。


    他拉过软枕,垫在她脑后:“还没缓过来?”


    施令窈幽幽看他一眼:“我只是在想。”


    谢纵微好心情地嗯了一声,尾调上扬。


    “原来青梅竹马,也有靠谱的。”说完,施令窈接着又担心起来,“这场戏得演多久?我还是担心长姐她……”


    她不曾说完的话被谢纵微尽数封住,咽下。


    青梅竹马什么的,不想听。


    ……


    第二日,恰巧是老太君的寿辰,谢纵微和双生子得早些去谢府。


    谢均霆昨夜为了逗闷闷不乐的小表妹开心,可谓是使尽浑身解数,只觉比背书练武还要累,这会儿看见他阿耶玉树临风、仪望俱华地站在那儿,哼了哼:“阿耶,今日不会有什么亲戚冒出来,撺掇着您纳妾吧?”


    “均霆,不要乌鸦嘴。”谢纵微淡淡睨他一眼,“我向来洁身自好,与旁人不同。”


    向来这个词,咬字极重。


    谢均晏望了一眼满脸写着凛然不容侵犯的阿耶,没说话。


    谢均霆有些烦躁,又有些庆幸:“幸亏阿娘不必跟着我们一块儿去……”不然那些三姑六婆唠叨起来,他都觉得受不了,更别提阿娘了。


    房门打开,谢均霆瞬间打起精神,想着和阿娘说说话再走,他迎上前去,却被其间走出丰姿秾丽,芳香盈路的女郎给晃了晃眼。


    “阿娘今天打扮得可真好看!”


    谢纵微瞥了一眼这傻小子,笑道:“阿窈一直都很好看。”


    谢均霆:……又显着你了?


    谢均晏不声不响地走到最前面去,看向明显是仔细打扮过的施令窈,温声道:“阿娘今日是要和姨母她们出门逛逛吗?”


    施令窈摇了摇头,云髻上的步摇跟着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不,我和你们一块儿回谢府。”


    父子三人对视一眼。


    “谁让我才撞见了姐夫纳妾的事?”演戏演全套,施令窈挑了挑眉,艳冶柔媚的脸庞上带着一股子让人目不转睛的风情,“你们阿耶又长着一张不安分的脸,我自然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防着他半推半就地给咱们找些麻烦回来。”


    谢均晏和谢均霆闻言,很是赞同:“阿娘说得极是。”


    旁的话谢纵微都听不进去,唯有寸步不离这四个字,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那就劳烦阿窈。”谢纵微面带微笑,挤开两个臭小子,寻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十指相扣,“今日便与我寸步不离。”


    第62章


    谢府, 寿春院内。


    “老太君,您别急,阿郎待会儿就带着两位小郎君回来给您祝寿。”竹苕扶着她又坐下, “今儿谢氏的亲眷们都会来, 阿郎会给您这个面子的。”


    老太君今日打扮得很是雍容贵气,抹额上镶嵌着一粒硕大华贵的红宝石,周遭绣了长寿同春的纹案,只是珠玉华饰越精美,就越衬得她脸上的疲态深重。


    “我到了这个岁数, 还要什么面子……只求他能体谅体谅我这颗心,把他妹妹的下落告诉我。”


    都那么久了,是死是活, 人具体又在何处, 总该和她说上一句半句。


    竹苕听了这话,忙往周遭望了一眼:“你们都下去吧,瞧瞧寿宴上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屋内的女使们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又静了几分。


    老太君想起去年儿孙们为她贺寿时的和乐场景, 再联想至当下的冷清,更是悲从中来。


    竹苕替她斟了一杯热茶, 轻轻推过去, 低声道:“阿郎对自家人还是留了情面的, 前端时日梁府不是想抬了人给姑爷冲喜么?可笑那人先前还与咱们阿郎相看过……好在老天也知道她们这样行事太过失礼,姑爷身上生了许多红疹, 梁夫人请人来算, 便说那姑娘与姑爷的八字不合,生生将人赶出府去了。就这还是梁夫人的自家亲戚呢,竟也狠得下心。”


    老太君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你是疑心, 这事儿是纵微授意做下的?”


    梁云贤的腿断了,仕途无望这件事老太君是知道的,她一边觉得痛快,高兴于哄骗得女儿与娘家离心的女婿得了报应,一边又害怕,担心自己那笨女儿也会被长子一视同仁,受那些惨烈苦楚。


    竹苕便道:“阿郎心中有气,姑爷遭的罪越多,熙姐儿那一头受到的责难可不就少了么?”


    老太君眼睛一亮:“你说的有理。”有了这个猜测,她的精神变得好了些,“去叫人瞧瞧,大郎二郎爱吃的菜都备好没有。”


    儿子怪她,儿媳妇对她也存着怨气,连带着一双乖孙孙也搬到了他们外祖家中,许久没有在她膝下陪着说笑了。


    眼看着老太君又要开始唉声叹气,竹苕有些头痛,想再哄哄她,至少不能在客人面前露出异样,不然惹怒了阿郎,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毕竟,这场寿宴还是夫人提议要办的。竹苕相信,阿郎若不是顾忌着夫人的话,只看他本人的意愿,怎么敢再假惺惺地和老太君上演慈母孝子的戏码。


    正巧此时有女使来报,说是阿郎带着夫人还有一双小郎君回来了,正朝着寿春院来呢。


    纵微,带着窈娘,还有均晏均霆都回来了?


    老太君一时间竟生出些受宠若惊之感,还是竹苕见她愣住,轻轻扶住她的手,笑道:“老太君欢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成?快,去沏壶热茶来,阿郎爱喝白毫银针,可别拿错了,快去。”


    女使欢欢喜喜地应了声,一时间寿春院又热闹起来,老太君是长辈,不好主动迎出去,只能坐在罗汉床上,期待中又略带着些忐忑,等着长子一家过来。


    ……


    进了谢府,施令窈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致,看得认真。


    谢纵微握紧她的手,夫妻俩走在前面,双生子跟在后面,望着耶娘紧紧相扣的手,面色淡淡。


    对施令窈来说,她离开这里不过数月,眼前碧瓦朱甍,回廊复道的建筑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再往前走,有一纵横十亩的池塘映入眼帘,芙蕖亭亭净立,岸边绿柳成行,隐有鸟雀声传来,风轻轻一吹,一路上的暑热便散了大半,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这不是去寿春院的路吧?”站在这儿,施令窈已经能看清长亭院那颗石榴树的树顶,过了十年,它长得更高了,越过院墙,满树翠色轻松映入她眼瞳之中,“我都瞧见院子里那颗石榴树了。”


    谢纵微低低嗯了一声,握紧她的手,对着身后两个少年温声道:“今儿来的亲戚多,待会儿寿春院怕是吵嚷得紧,你们先去寿春院,同你们祖母打声招呼,尽尽孝心。我带你们阿娘去长亭院走一走。”


    谢均晏和谢均霆确定了,阿耶是要把他们甩下,独占阿娘!


    谢均霆皱着眉头,不大高兴:“阿耶,你这样不对。”


    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正不安分地挠他,谢纵微面不改色地裹住、缠紧。


    他微笑着看向一脸‘我已看透了你的阴谋诡计’之色的小儿子:“哦?何处不对?”


    “咱们是一家四口,为什么您要故意撇下我和阿兄?”谢均霆抱臂冷笑,近来有兄长陪着他晨跑,下午又要去校场由武师傅带着操练学剑,原先还让人觉得一团孩子气的面容渐渐褪去了青涩,面容中来自于施令窈血脉传承的部分愈发清晰,面部线条亦带着几分柔和意味,那双肖似母亲的漂亮大眼睛此时正不屑地望着他黑心肠的老父亲,“我和阿兄也在长亭院住过呢,我们也要跟着去!”


    施令窈低头忍笑,在谢纵微望过来的那一刹又恢复正经:“嗯,小宝说得有道理。”


    那双深邃眼瞳投来的视线里顿时染上了幽怨之色。


    他看向长子:“均晏觉得呢?”


    谢均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阿兄,觉得他一定会和自己统一战线。


    不料谢均晏却道:“阿耶说得是,我与均霆也有些时日没在祖母膝下尽孝了,趁着这会儿各家亲眷还未到,我们先去寿春院给祖母请安。阿耶与阿娘缓缓过来便是。”说着,他扯了扯弟弟,“走吧。”


    一时被兄长的突然反水震惊住的谢均霆被谢均晏轻轻一拉,整个人晕晕乎乎地就和他走了,直到拐了个弯,他才不高兴地甩开兄长的手,不满道:“阿兄为什么要顺着阿耶的意?”


    “我不是在顺着阿耶。只是我看得出来,阿娘此时也不想我们在侧。”


    谢均晏走在前面,听了这话的谢均霆呆了呆,快步追上他:“阿娘明明最疼我……”在兄长平静却暗含深意的注视下,谢均霆机智地继续道,“们。怎么可能偏心阿耶!”


    傻小子,这哪里是偏心不偏心的事儿。


    谢均晏揉了揉弟弟的头:“今晚多练会儿字吧,平心静气,有用。”阿娘最近被阿耶哄得很开心,阿耶的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在这种时候和他对着干,只会给阿耶机会,又在阿娘面前卖惨装乖。


    冷不丁遭遇了双重打击的谢均霆:“……阿兄,其实你也不高兴吧。”所以把气都洒到他身上!


    谢均晏笑了,清冷仪范的少年这么一笑犹如霁月洗云,很是养眼。


    “均霆真聪明。”


    “今晚再奖励你多背一篇文章。”


    弟弟平时机灵得很,谁都别想坑他,只是在自家人面前总会露出天真底色。


    尤其是对着阿耶的时候,这傻小子总要吃亏。


    谢均晏想,读书开智,还是得让弟弟抓紧赶上自己。


    谢均霆没能理解兄长的良苦用心,扭头就走。


    再这么努力下去,谢均霆担心自己梦游的时候都在叽里呱啦地背书。


    简直太可怕了!


    ……


    看着身量颀长的两个少年走远了,苑芳也会意地退到了一旁,还不忘让一旁的女使们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在这儿杵着做什么?都快散了散了。”


    女使们连忙应是,但眼神还是忍不住往那双璧人的方向望去。


    都说夫人回来了,她们还不相信,听了一些流言,她们更相信阿郎是找了个面容与先夫人有几分相似的新宠,想着给人抬身份,对外才这么说。


    刚刚施令窈一露面,她们看着的确惊讶,有在府里伺候得久的老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生得芳菲妩媚,容色婉娩,迥出于众,的确是阿郎的发妻,两位小郎君的生母——那位在她们眼中,已经香消玉殒十年的夫人。


    就是看着年轻了些。


    但……女使们脸红红地收回目光,阿郎的手始终护在夫人腰间,另一只手被衣袖掩着,但她们猜也猜得到,两人的手定然紧紧牵着,贴合紧密。


    这样亲昵的两个人,一看便是天生一对,恩爱夫妻。


    谢纵微向来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轻轻捏了捏陷在他掌心里的柔软小手:“总算清净了,走吧。”


    听着他松了一口长气似的话,施令窈觑他一眼:“幸亏大宝和小宝走远了,不然听到你这话,他们定要折返回来找你麻烦。”


    谢纵微不疾不徐地半搂着她的腰往长亭院走去,闻言只笑:“有你在,他们不敢多放肆。”顶多是在背后抱怨几句。


    已经被两个孩子抱怨了许多年的谢纵微对此不以为意。


    近在咫尺的芬芳柔软又一次提醒他,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


    “什么时候首辅大人也学会狐假虎威了?”


    两人的步伐并不快,又出奇地一致,施令窈看着不远处的鹅卵石小路,想起自己怀着双生子的时候,经常让苑芳陪着,穿着轻薄的绣鞋在上面来回地走,被鹅卵石硌得龇牙咧嘴。


    谢纵微正为她话里的狐假虎威四个字挑眉,就见她抬手指了指前面那条鹅卵石小路:“那条路……”


    “你有身孕的时候,经常在上面走,我知道。”刚刚被她拂开的手空落落的,谢纵微重又寻过去,握住,“见你每次走的时候都一脸痛苦,我也好奇。”


    “真有那么难受吗?”


    施令窈哼了一声:“那种酸爽,你不会懂。”


    四下无人,只有风簌簌吹过茉莉带来的馥郁香气。


    谢纵微亲了亲她的头发,没办法,她不许他亲旁的地方,怕弄花了妆容。


    “等等——”施令窈反应过来,瞪圆了眼,“你怎么知道我在石子路上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偷看我?!”


    她今日特地妆扮过,不知用什么胭脂在眼尾勾勒出一道靡丽的红,顺着眼尾上挑的弧度贴着一粒珍珠,这么瞪圆了眼睛看向他时,眼波流转,妩媚动人。


    “不是偷看。”谢纵微低下眼,笑着看向她,“是我和白老大夫说,让他多叮嘱你出来走一走。这条石子路也是那时候新铺的,这种鹅卵石不易滑,踩起来更舒服。”


    白老大夫说,渠山后湖边的鹅卵石很不错,鲜有湿藓,长得也规整,谢纵微便驱马去了后湖,挑了许多形状不错的石头回去。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施令窈愣了愣,她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如果不是恰巧又看到了这条石子路,这些话你一辈子都不打算说出来是不是?”


    谢纵微咳了咳,低声道:“我这不是知错了么……我一件件告诉你,好不好?”


    他这副伏低做小的模样看得多了,施令窈不大稀罕,自顾自地往前走,谢纵微大步追了上去,搂住她腰肢:“真不听?”


    臭老牛,这时候还吊她胃口。


    施令窈眼风都不带扫他一下的,径直进了长亭院。


    “那条石子路,是我铺的。”谢纵微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是喜欢表功陈绩的性子,但这会儿……也顾不得上其他了,他轻轻晃了晃牵着的那只手,“你每在上面走一次,我便像有心灵感应一般。觉得你踩着的不止是石头,还有我的……”


    赶在谢纵微又开始说那些让人口干舌燥的话之前,施令窈捂住他的嘴,想骂他几句,眼前却自动浮现出了谢纵微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在外面铺泥填石的样子。


    一想到他撅着屁股挑石头、踩石头……施令窈哈哈哈哈哈笑出了声。


    “笑了,那就是不生气了。”谢纵微还是有些不自在,但看着她笑弯了眉眼的样子,紧绷着的心缓缓松开。


    施令窈睇他一眼:“要想我不生气,早着呢。”


    两人进了长亭院,一切如旧,石榴树下吊着的秋千正等待着它的主人,随风轻轻晃动。


    施令窈用手轻轻擦了擦,上面很干净,没有灰尘,她顺势坐上去,双脚在地面上轻轻一点,缠在臂上的霭蓝色素纱披帛随着秋千摇晃的动作轻轻飘动,像一缕彩云,衬得她像是才下凡尘的瑶台神女。


    谢纵微半跪在她旁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神女。


    “要我怎么做,阿窈才会解气?”


    神态恭谨,语气温顺,施令窈很满意。


    “你再撅着屁股给我铺一条新的石子路,我全程监工,铺好了,我就不和你生气了。”


    谢纵微保持微笑,望向满脸都写着‘我迫不及待等着看’的妻子,捕捉到了她话里真正让她兴奋起来的那四个字。


    撅着屁股。


    “原来阿窈有这样的喜好。”谢纵微缓缓站了起来,挺秀如玉山的身形挡住日光,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阴影,连带着她心底也生出一股压迫感,攥住秋千绳索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从前是我糊涂了,委屈阿窈跟着我清粥小菜,始终不得其法,饿了你这么些年。”谢纵微弯下腰,温柔地触上她嫩若新荔的面颊,“今晚,用三个?”


    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三个?!


    施令窈别开脸,轻慢道:“罢了,料想你也不敢应下……到底是年纪大了,腰不行,哪能还像年轻时候那样,撅着屁股弯着腰铺一晚上的石子路。”


    抚在她面颊上的力度仍然柔和。


    “原来阿窈想用四个?好,我答应你。”谢纵微直起腰,对着脸泛春潮的妻子微微一笑,“其实阿窈不必故意刺激我,直说,也可。”


    施令窈瞠目结舌:“胡说!我才没有想用四个!”


    谢纵微佯装思考:“好吧,那还是用三个。”他的视线落在妻子如朝霞映雪的脸上,体贴道,“刚开荤,不好进补过甚。”


    进补……过甚?!


    施令窈后悔今日一早为什么要往脸上涂胭脂,现在脸一定很红。


    “老王八蛋,嘴还挺硬。”旷了那么多年,谁知道他还行不行。


    施令窈嘟哝着,想起这段时日,都是谢纵微服侍得她浑身畅快,但他感受如何……她却没管。


    旷了许久,一会儿受刺激一会儿又要克制……到这会儿实用的时候,不会真不成了吧?


    她其实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什么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唔。”


    施令窈捂着脸,瞪他:“你掐我干嘛!”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收回手:“阿窈,今夜便可见真章。”


    “是要在这长亭院,还是在温泉别院?你来选。”


    谢纵微眸光专注,深深望着她,施令窈被看得脸更红了,推他一把,从秋千上站了起来,往他们曾经的新房走去:“我才不选。”


    看着她颇带了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谢纵微眉眼舒展,跟在她身后,进了那间屋子。


    施令窈的目光落在窗间挂着的那个雕花笼里,那只很吵的白班黑石鵖自然不在这里了。


    她走神一瞬,再见到的,应当是当年那只小鸟的仍孙了吧?


    其余布置,与她在时一模一样。连罗汉床上摆着的几个花布娃娃也仍然保持着被她揉乱的样子,埋脸向下,四肢朝天。


    谢纵微缓步上前,搂住她的腰:“均霆小时候想要一个,我没给,他气极了,不知跑到哪儿躲了起来。乳母她们到处都找不到他,吓坏了,后来……”他顿了顿,眼前浮现出三寸丁小人儿抱着花布娃娃,躲在罗汉床角落里呼呼大睡,泪痕与口水齐飞的样子,他垂下眼,低声道,“后来便是在这儿找到了他。”


    施令窈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是你发现小宝躲在这儿的?”


    谢纵微摇头:“是均晏。他拉着我的手,找到了均霆。”


    双生子心有灵犀,虽然兄弟俩平时相处总是免不了打打闹闹磕磕碰碰,但在某些时刻,他们总能展现出令人咋舌的默契。


    “都怪你,一个花布娃娃,小宝想要,给他就是了。”施令窈瞪他,又不想他发现自己眼底的水光,索性站起身,去到屏风后,“我当时做了好几身新衣裳,都还没上过身,真可惜。现在穿肯定都过时了。”


    谢纵微在原地顿了顿,眨了眨眼,想摒下眼底湿漉漉的水色,一时间没动,听到她的嘟哝声,他忽地想起什么,急忙转身:“阿窈,小心——”


    施令窈的手碰上柜门,听到他的话正想笑,在自己屋里,有什么可小心的。


    ——下一瞬,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终于迎来了宣泄的机会,一打开柜门,她就被衣柜中像一朵云般炸开的襦裙袖衫给砸得身上一软,顺势跌坐在满地的鲜亮衣衫里。


    谢纵微来晚一步,看着施令窈坐在满地衣衫里,抬头懵然看向他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还笑?”


    施令窈随手扯起一件裙衫就想扔向他,但随意一瞥,啊,这个颜色是她喜欢的。


    她又扯了一件,不成,这个花色她也很喜欢。


    谢纵微好笑地蹲了下去,听着她嘟哝:“谢纵微,见鬼了……这些衣裳我都没有印象。”


    但每一件,她都很喜欢!


    “嗯。”谢纵微把一件落在她肩上的裙子扒拉下去,“这十年里,织衣阁的人一年四季,都会送来新衣裳。是给你的。”


    给她的?


    施令窈愣了愣,反应过来,狐疑道:“要真是给我的,按着……规矩,应该都烧给我啊。”


    说着,她看着满怀的漂亮衣衫,有些舍不得。烧了也不知道会是哪个鬼替她含笑受用。


    “那时候我在想,你那么爱漂亮,下去了,却没有好看的新衣裳穿,说不定会托梦给我,让我给你送些新衣钗环下去。”


    “但你从未入过我的梦,十年来一次都没有。”说起从前让他痛苦万分,辗转难眠的事,谢纵微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点笑意,“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你还活着,藏在那儿,不想让我发现。所以我才梦不到你。”


    活人是不能托梦的。施令窈知道。


    “嗳,这种时候,不要说会让我妆容花掉的话啊。”她抿了抿唇,仍坐在地上,鲜亮柔软的衣衫围在她身边,将她簇拥其中,像一朵盛极的花。


    谢纵微笑了,伸手把她抱了起来:“这只是我的一点私心,你不怪我,我已觉得很好了。”


    施令窈顺势搂住他劲瘦的腰,埋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用四个?会死人的吧……她多半得躺在床上缓个七天七夜,万一臭阿花正好来寻她逛街,岂不是就暴露了?嗯,这样看来,还是去温泉别院来得方便。


    谢纵微静静抱着她,看着散落一地的衣衫,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充盈与满足。


    它们等到了,他也是。


    不再是无人问津的东西了。


    隔着衣衫,施令窈拧着小红豆,她近来已经养成了这个小习惯,总是改不掉。


    谢纵微也没有让她改的意思。


    她该怎么和他说,去温泉别院?直接说,会不会显得她太主动,不好意思是其次,主要是谢纵微那个坏东西到时候榻上定然会用这件事逗她……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苑芳的声音。


    “阿郎,娘子,时辰不早了,该去蕙兰院了。”


    蕙兰院是今日给老太君祝寿摆宴的地方。


    施令窈抬起脸,应了一声,又推了推他:“走吧。”


    谢纵微埋首在她盈着玉麝香气的发间,低声道:“阿窈,今后还是少涂些胭脂吧。”


    施令窈不解:“为何?”


    谢纵微坦然道:“不想隔着一层胭脂亲你。”事实上,她现在也不允许他亲。


    施令窈被他的话逗乐了,随口道:“那你到时候还不是要隔着一层……”话还没说完,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却挡不住满面红霞。


    谢纵微一时间也有些意外,看着她露在外边儿的玉白细颈都泛着红,不忍心再逗她。


    真怕待会儿她自燃起来。


    谢纵微轻轻扶住她的腰:“咳,走吧。”


    晚上,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因为这段惹人遐思的小插曲,夫妻俩去蕙兰院的路上有些沉默,惹得苑芳心生疑窦。


    吵架了?


    看着,也不像啊。


    几人心思各异,眼看着蕙兰院近在眼前,却见门房慌慌张张地迈着疾步过来,见着他们,眼前一亮,忙道:“阿郎,梁府来了不少人,姑爷也在,就等在门外呢!奴瞧着他们……来势汹汹,不怀好意啊。”


    第63章


    梁家来人了?


    谢纵微看起来并不意外, 眉眼间的笑意落了下去,又变成那副不容人亲近的疏冷模样:“今日是老太君的寿辰,别让梁家人扰了大家的兴致。”


    “山矾, 你跟着过去, 送梁云贤过去亲眼瞧瞧。他觉得如今的日子太好过,便送他上第二条路。”


    梁家人既然选择在今日上门来,无论是受了哪方的煽动,又或是越想越气,想着要为梁云贤讨回公道, 讨回‘龟缩’在娘家不肯回去与他做夫妻的谢拥熙……


    他忍着恶心,把饵丢回梁家,总要钓起些螳螂, 运气好些, 或许还能捕到黄雀。


    山矾颔首:“是,属下这就去。”


    施令窈恍惚:“他什么时候来的?”


    谢纵微牵起她的手,眉眼间重又浮上笑意:“放心吧, 山矾有数, 什么该听,什么该看, 他知道。”


    这话意味深长, 施令窈压下颊边的绯意:“首辅大人官威深重, 想来也不敢有人违拗。”


    “阿窈这话便错了。”


    “在外我为官,在内我为夫。一应大权, 皆握在阿窈手中。”


    谢纵微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她虎口上的肌肤, 有些痒,施令窈想躲,却被他握得更紧。


    看着夫妻俩携手往前走去, 苑芳心里松了口气,还是黏糊些好。


    蕙兰院内


    今日来的宾客并不多,多是谢氏一族的亲眷。


    这些时日谢家发生了不少事,先是老太君的女婿梁云贤倒霉摔断了腿,仕途无望,成了废人,后又出了谢纵微的发妻死而复生,重回汴京的事儿。


    自然了,这两桩大事里,大家还是更加关注后一件,谁让这些年来谢纵微空置后院,不近女色,大家想求他办些事儿,想着塞个美娇娘到他房里吹吹枕头风,却一次都没能得逞,还闹得关系愈发冷淡。嗐,施氏早些回来,她们不也就不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了吗?


    这会儿大家陪着老太君说话逗乐,眼神时不时往双生子身上飘,有些人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老的不行,小的也行啊。


    谢纵微这一对双生子已经满了十二岁,再过几年便能成家立业了,现在早些定下婚约,也不错。


    谢均霆感官敏锐,他很讨厌那些奇奇怪怪的视线,但看着老太君慈爱中隐含期冀的神情,他垂下眼,面无表情地开始剥橘子。


    阿耶一个他一个,阿娘一个他一个,阿兄一个他一个……


    剥完这些,阿耶和阿娘她们总该来了吧?


    谢均晏借着给老太君斟茶,挡去那些人轻浮又肆意打量的视线:“荷花酥经过炸制,油性大,吃多了难免容易上火。祖母喝些茶,缓一缓吧。”


    老太君很是欣慰:“好,好。”


    毕竟女儿在当年的事里有过,也算是间接害得一对乖孙没了母亲。面对疼爱了十二年的乖孙,老太君心疼又愧疚,因此见他们陪在施令窈身边,久不回谢家,也只是多叹几口气,不曾怪罪他们。


    这会儿看着两个乖孙一如既往地孝顺她,老太君眼中忍不住泛起热潮,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忙低头喝了一口茶。


    谢氏一族人丁不算兴旺,除了谢纵微所在的长房,今日来赴宴的便有与谢家老太爷同父的二房、三房,还有几家与老太君交往较多的旁支。


    “大郎可真是孝顺,这样出色的孙儿您有两个,到底是老太君福缘深厚,咱们可真是羡慕不来。”


    说话的是二房的当家夫人程文慧,是老太君的侄媳妇儿,她看着两个风姿特秀的少年郎,笑吟吟道:“瞧瞧,汴京的下一辈儿里,哪有咱们大郎和二郎这样标致的人物?这一晃眼两个孩子就十二岁了,我啊,还总想着昨儿才参加过他们的周岁宴呢。”


    说起岁月如梭这种事,不免勾动了老太君的情肠,她叹了口气:“是啊,总觉得两个孩子还小呢,如今一瞧,长得比咱们都高了。”


    话里有戏?


    老太君耳根子软,程文慧深谙此点,试探着道:“是了,现在的孩子们都懂事得早,只是还免不了一团孩子气,得有人仔细照顾他们呢。”


    三房的裴玉柳一听妯娌这话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视线在两个神情冷淡的少年身上掠过,眼珠子一转,跟着笑道:“如今窈娘回来了,她疼爱两个孩子还来不及,何须咱们多嘴。人家是亲亲的母子,想的、做的,自然比咱们都要妥帖。”


    程文慧眉头微皱,看向妯娌,不明白她这时候和自己别什么苗头,但她又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便接着道:“是这个理儿,但延益如今位居首辅,整日忙碌,窈娘可不得以夫为天,先紧着他那边儿么?如此一来,均晏和均霆少不得要被忽视一些,不过我也觉得两个孩子如今大了,该有旁的人细心伺候才是。”


    谢均晏接过弟弟递来的橘子,每一寸白色橘络都被他撕得干干净净,小小一颗橘子玲珑可爱,乍一看像是黄玉雕出的小灯笼。


    “二婶婆这话叫我听得稀里糊涂,是家中光景不好,还是二叔公前途有碍,又或是几位叔伯犯事入狱,家中没了进项,才让二婶婆您在我祖母的寿宴上做起了牙婆的活计,这样大费周章地给我们兄弟二人塞几个仆役女使,倒不知二婶婆从中抽成几何,累得您这样尽心尽力。”


    身着淡青竹纹圆领袍的少年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身形挺秀,面容亦是一等一的俊俏英秀,让人难以想象,刚刚那番凉薄的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程文慧养尊处优这么些年,也就是对着老太君和自家君姑的时候恭敬些,平时都只有别人捧着她的道理,如今冷不丁被一个小辈用话将她那些算计都怼了回来,白白胖胖的面皮一刹间便涨红了,支支吾吾的,一时倒哑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热热闹闹的厅堂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均霆讨好地又给兄长塞了一个橘子,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看在他剥橘络这件事上还算仔细的份上,勉强再吃一个。


    兄弟俩自顾自地剥橘子、吃橘子,程文慧的脸红了又白,到后边又变红了。


    被气的。


    好歹她也是长辈,哪怕是有些自己的小九九,但谢均晏怎么能用这样不敬的语气和她说话,还诅咒她家里男人出事?


    程文慧憋住气,余光瞥到妯娌幸灾乐祸的笑脸,更是暗恨,对着老太君“伯母,你瞧,我就是好心提一嘴,均晏这孩子怎地反应这般大……瞧,倒把我衬成坏人了。”


    谢均晏按住弟弟的手,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剥橘子。


    老太君有些为难,不想让乖孙生气,也觉得这样对待隔房的侄媳妇不大好,毕竟侄媳妇也孝敬了她这么多年,总有情分在。


    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能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今日咱们不谈那些。”


    老太君想打圆场,程文慧却拧紧了手里的巾帕,继续道:“伯母别嫌我话多,咱们都盼着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都说多子多福,延益和窈娘只有两个孩子,还是少了些,他们夫妻俩感情又素来深厚,日后再给您添个孙子孙女,岂不是更好?”


    有了弟妹,谢均晏和谢均霆还能不被耶娘冷落?她才不信。


    到那时候,他们就明白她的苦心了,有房里人贴心伺候着,不比偏心幼弟幼妹的耶娘强?


    谢均晏垂下眼,没再拦下怒火已经积攒得越来越多,张嘴就可以吐火球的弟弟。


    “多子多福?二婶婆,您说这话可就不对了!”谢均霆微微扬起脸,俊美精致的五官因为眉眼间那抹恣意变得愈发生动,“去年中秋,您因为府上二郎失手打坏了云水楼卿卿娘子的恩客,苦着脸来府上求我祖母出些银子,又招揽着我阿耶的大旗四处求情,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捞出来。今年年初,府上四郎又因不忿在射箭比赛里输给了另一位公子,伙同着人把人家的弓箭折了,却不料人家有着一母同胞的四五个兄弟,反手将他打了一顿,您又求到我祖母面前,让她老人家拿着一品诰命的牌子去请太医……这些,我应该都没说错吧?”


    程文慧僵硬着脸,依稀间听见了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轻笑。


    “即,即便如此,我们二房人丁兴旺,平时多热闹!谁若有什么事,兄弟手足都能跟着帮一帮,这才是立世处事之道。”


    老太君伸手来拉暴脾气的小孙子,谢均霆躲了躲,脖子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好奇道:“咦,照二婶婆这么说,那他们的兄弟手足出事的时候,来我家里哭的人怎么是你,不是他们?我心里实在好奇,二婶婆你给我解释解释呗?”


    程文慧捂住心口:“伯母,你瞧均霆这孩子……”难怪他们阿娘十年都没回来,回来了只怕也要被这两个品行不端的不孝子给气死!


    被亲戚们隐晦而兴奋的视线注视着,老太君咳了咳,嗔怪道:“均霆,不能对你二婶婆这么无礼,快给你二婶婆剥个橘子,这事儿就当过去了。”


    程文慧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坐在她旁边的小儿媳妇也被打趣得满脸通红,见君姑表情不对,连忙上前给她抚背顺气。


    谢均霆笑嘻嘻地随意拿了个橘子过去:“您这么喜欢多子多福,您儿子给您剥的橘子肯定更甜,二婶婆留着回家慢慢吃。”


    少年促狭又轻狂的语气让程文慧更是心气郁结,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一脸不羁的少年恨声道:“你这样不知礼数,难怪你阿娘宁愿撇下你们在外边儿养病也不想看到你们!小小年纪就——”


    “哎哟!”


    程文慧的话被一个飞驰砸来的橘子给堵住了。


    众人惊愕地顺着橘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珠辉玉丽的华衣女郎接过手帕,擦了擦手,神情冷淡地迎向众人的视线,朝着双生子走去。


    很快便有人认出来了,一声惊呼:“哎哟,这不是窈娘吗?”


    在场的都是谢家亲眷,大多都是见过施令窈的,只有几个才进门没几年的新媳妇儿,见着进屋的女郎容色过人,气势亦过人,俱都好奇地瞪大了眼,随着她的动作望去。


    她往里走,主家那位最有出息的首辅大人竟然就这么跟在她身后,连刚刚那两个小刺头也连忙站了起来,一脸恭敬地唤她‘阿娘’。


    嗐,同样都是做人媳妇的,怎么人家气势这样惊人?


    “君姑今日寿辰,合该大家伙儿高高兴兴地一起庆祝,二婶怎么和两个孩子计较起来?”施令窈向老太君见过礼,瞥向程文慧,“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接下来的宴可怎么办?”


    程文慧看着面前过分年轻,却有着十足当家宗妇气势的小妇人,气得来嘴唇都在哆嗦:“窈娘,你可得凭着良心说话,我原是为他们兄弟俩打算,是他们自己不领情,反过来讥讽于我!”


    施令窈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什么有了弟妹就不顾他们兄弟俩、宁愿在外养病也不愿意陪着他们长大之类的话,心口起伏略大,谢纵微扶住她的腰,温声道:“别动气,先坐下。”


    谢均晏垂下眼,低低道:“罢了,二婶婆不过是想往我和均霆屋里塞几个小丫鬟,无谓为了这样的事多加争吵,二婶婆想塞人进来就塞吧。亲戚之间,互帮互助,应该的。”


    谢均霆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刻帮忙添乱:“阿兄说得是,二婶婆想从我们这儿赚些好处也是情有可原,无可奈何。谁叫她家里多子多福,有那么多屁股要擦,压力大,可以理解。”说完,他才自知失言般捂住嘴,“哟,我说的实话太直白了,二婶婆可别生气。”


    看着兄弟俩一唱一和,施令窈心里的郁气顿时散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谢纵微。


    都是托了她的福!


    谢纵微读懂了妻子眼神里的骄傲,轻扬眉梢,同样以眼神回答她:何以见得?


    施令窈眨眼:要是两个孩子遗传了你的锯嘴葫芦,今日之战岂不是就要落于下风?


    谢纵微若有所思:那你还时常捂我的嘴?


    那自然是因为,活了三十来年才开始长嘴的人总会说出一些很可怕的话。


    施令窈移开视线,看向两个一脸委曲求全的少年郎,心疼道:“两个孩子都退了一步,好歹看在老太君的面子上,二婶,你可别再气了吧?再不济,我给你多介绍几门生意,东门上的牙婆我都熟,我和她们打声招呼,她们之后定然不敢为难你。”


    程文慧真是要被这伶牙俐齿的母子仨给气死了。


    “儿啊,这……”


    老太君有些忐忑地看向长子,见他站在窈娘身后,温和内敛,俨然是一副守护者的姿态,有些犯愁。


    “行啦,大喜的日子,都别说气话了。”见程文慧脸色青白,施令窈变了脸,喜气盈盈道,“二婶你是多子多福,福泽深厚之人,可别和我们这些小辈儿计较。苑芳,去瞧瞧戏班子准备好没有,这儿的戏听够了,也该听听专业之士唱的戏洗洗耳朵。”


    苑芳笑吟吟地应了声是。


    陪在程文慧身边一直帮她拍背顺气的小儿媳真是有苦难言,早知道今日过来纯粹是找罪受,她可不来!


    老太君没吱声,也没动弹,众人也有些尴尬地扶着椅子,有些犹豫。


    谢纵微冷眼扫了一圈:“戏台搭好了,有戏瘾的人大可上去唱两段。若没那个心思,便坐在台下好好欣赏便是。”


    说完,他看向老太君,“阿娘以为呢?”


    长子平静又隐含压力的眼神落下,老太君扯了扯唇角:“你说的是。”


    她还指望着今日长子心情好些,她也能借机提一提女儿的事,不说立刻将人带回来,至少让她见上一面不是?


    程氏也是,好端端的,嚼什么舌根子。


    老太君不满地看了程文慧一眼,由竹苕扶着站了起来。


    “走吧,都去看看戏,热闹热闹。”


    竹苕连忙扶着老太君往后院的戏台走去,其余亲眷也连忙搭着手跟在后面,程文慧有心想提前离席,却顾忌着谢纵微在这儿,得罪了他,家里的男人们定然要埋怨自己。


    嗐,谁能想到,说些家长里短罢了,正巧被她们听见了……还有那对小崽子,也是面黑心更黑的货色!


    小儿媳连忙扶着程文慧去了后院,厅堂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她们一家四口。


    谢均霆恭恭敬敬地献上了自己的孝敬——被他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


    “阿娘刚刚真威风,几句话就噎得二婶婆说不出话来!”


    施令窈矜持地收下谢小宝的献礼,哼声道:“其中固然有我口才过人的长处,但也是她自个儿理亏在先。还是长辈,对小辈说话也这样不知轻重。”若她真如程文慧所说,一回来之后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拉拢夫君,拼命想再生个小的拢住谢纵微的心,大宝和小宝该如何自处?


    心里定然难过。


    施令窈把橘子分成几瓣,往双生子嘴里各塞了一瓣,又递给谢纵微一瓣,叮嘱道:“之后若有人再说这种话,不必顾及,直接骂回去便是,有你阿娘我给你兜底,不用怕!”


    “唔。”谢均晏连忙咽下橘子,点了点头,“是,儿子知道了。”


    这瓣橘子格外的甜,谢纵微吃完,还有些回味无穷。


    他见谢均霆手边的盘子里还有几个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眼神刚刚一动,小儿子警惕的眼神便杀了过来。


    谢纵微面不改色:“你们阿娘说得是,有我们替你们撑腰,只要事出有因,立得住脚,便没有人能够让你们受委屈。”


    谢均霆撇了撇嘴:“前提条件一大堆……”


    谢纵微睇他,一个橘子都舍不得给他吃,还想要怎样?


    施令窈吃完橘子,赞了一句:“真甜!”


    谢均霆连忙狗腿地奉上他辛苦剥了半晌的橘子:“阿娘多吃些。”


    施令窈拿了一个,正想吃,却听得谢纵微凉飕飕道:“橘子吃多了牙齿酸软,均霆,便是你想待会儿席间多吃些,也不必如此处心积虑。”


    举着橘子正想往嘴里塞的施令窈:……


    谢均霆立刻跳了起来:“阿耶你少冤枉我!你是吃不到橘子就说我坏!”


    谢均晏看着阿娘,笑了:“阿娘一半我一半,少吃些,牙就不会酸。”


    这个主意好!


    谢纵微眼睁睁看着妻子把另外一半橘子分给了长子,再看剩下的橘子,顿觉索然无味。


    偏偏谢均晏看着闹别扭的阿耶和弟弟,还笑着提议:“不如在这儿给您和均霆也搭一个戏台子?”


    上去慢慢吵,他可以在下面帮阿娘端茶倒水剥瓜子。


    谢纵微看着妻子幸灾乐祸的脸,闭了闭眼。


    还生什么小的,有这两个大的杵在他和阿窈中间,就够他头疼的了。


    ……


    谢纵微将能给的体面给了,晌午过了,便带着妻儿出了谢府。


    公务在身,他告了半日假已是不易,这会儿得回官衙处理政务,临走前,他温声叮嘱两个孩子莫要调皮,多听他们阿娘的话。


    谢均霆懒懒抬了抬眼皮,哼了哼:“阿耶,您放心吧,我只对着您不客气。”


    谢纵微保持微笑:“我的荣幸?”


    施令窈拉了拉他的手:“好了,少和小宝闹别扭,他今年十二岁,你今年几岁?”


    谢小宝得意洋洋地投来一个胜利的眼神,无端又被年纪大一事攻击到的谢纵微抿了抿唇,回握住她的手:“……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啧,这委屈巴巴的语气,好恶心。


    谢小宝狂搓胳膊。


    施令窈有些受不了,拍开他的手:“我带着他们去逛逛街,天气热,多做几身衣裳换着穿。你再不去干活儿,我们娘仨哪儿来的钱买东西?”


    她说得理直气壮,娇媚小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谢纵微愈发挪不动步。


    “好,我晚间回来,一块儿用晚膳。”


    好半晌,才听得谢纵微低哑着声音,回应她刚刚的话。


    施令窈点了点头,又催了一道:“快走吧。”


    谢纵微只得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


    等到一人一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巷尾,谢均霆忍不住道:“阿耶现在一点儿也不英明神武了!跟个小媳妇儿似的,黏黏糊糊的。”


    说着,他又忍不住抱紧手臂。


    施令窈瞥了一眼精力旺盛的两个半大小子,有些为难。


    今夜去温泉别院,肯定不能让大宝小宝跟着去。


    但要怎么避开他们呢?


    谢均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胳膊,奇怪,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冷。


    “阿娘?”


    对上两个少年纯洁信赖的眼睛,施令窈微微一笑,愉快道:“走吧,陪我去逛街。”


    不怕累不趴他们两个!


    第64章


    定国公回来了, 隋蓬仙分身乏术,哪怕是陪着她出门逛街,也收敛了不少, 得留着余力应付家里那头饱经风霜却愈发好胃口的饿虎。


    再者施令窈最近还担着病弱的名头, 诸事叠在一块儿,她许久都没有逛街逛到尽兴了,这会儿有两个精力旺盛的少年陪着,施令窈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火力全开的十六岁。


    谢均霆起先还不当回事,对着兄长咧开嘴笑:“我们近来日日晨跑, 定然比阿娘有耐力。”


    谢均晏若有所思,谨慎地给出一个中立的回答:“我看未必。”


    他想起前几回陪着阿娘逛街的战绩,常常是他们累得双脚如灌铅, 阿娘却精神奕奕, 意犹未尽。


    谢均霆不屑地看了一眼清瘦挺秀的兄长,见施令窈终于在两根玉钗之间做了选择——两个都要,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陪着她上二楼继续挑。


    谢均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施令窈如今荷包鼓鼓, 她的香粉铺子和嫁妆里的各类进项不提,谢纵微多年来的小金库都给了她, 她买起东西来自是跟着自己的心意来。


    母子仨用过午膳之后便来了春霎街, 等到施令窈心满意足地看完最后一匹料子, 让绣娘分别给两个少年量体过后,已是夕阳西下。


    施令窈出了金缕阁, 见余霞成绮, 霞光将天际染成一片瑰丽模样,不禁感慨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她也就买了一点点东西而已,就快天黑了。


    施令窈记挂着今夜的事, 看向两个少年,笑吟吟道:“大宝、小宝,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一回头,却被谢均晏和谢均霆脸上如出一辙的呆滞之色吓了一跳。


    施令窈迟疑道:“……要不然,再给你们定两身新衣裳?”


    好吧,逛了一下午,买的都是她、阿娘还有长姐的东西,直到最后了才意思意思地给两个孩子各做了几身衣裳。


    想到自己的初衷,施令窈的慈母之心有些微微发痛,不由得慈爱地又问了一道:“三身?”


    谢均霆神色恍惚,摇头:“不要不要,我不要新衣裳!”


    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静静地放空自己,忏悔他前不久的轻敌之举。


    “好吧。”施令窈有些遗憾,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谢均晏,“大宝呢?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你帮小宝挑也可以。”


    在施令窈面前一直很讲究君子包袱的谢均晏难得赧然,摇头:“阿娘,不必再破费了,衣裳够穿就好。”


    施令窈很不赞同,赶在她说话之前,谢均晏有些僵硬地找补:“……对我与均霆来说是这样。阿娘多穿新衫,我们看着高兴。”


    看着大宝小宝被她折腾得说话都有气无力,施令窈心疼地摸了摸他们的头,又有些计谋得逞的得意:“乖,走吧,咱们回去。”


    今日自然还是回的施府。


    谢均霆上了马车没多久就开始呼呼大睡,谢均晏强撑着不愿睡过去,施令窈看出他的勉强,掰着他的头往自己肩上靠,重又被母亲温暖芬芳的气息包裹,谢均晏阖上凤眼,唇角微微勾起。


    这一切,早已睡得昏天黑地的谢小宝自然无从知晓。


    正巧,谢均霆睡眼惺忪地下了马车,忽觉面上一阵温热,抬起头,就看见超光抽着湿润的大鼻子正在朝他喷气。


    骑在马上,一派雍容闲雅的谢纵微看见向来精力无限的小儿子露出萎靡之态,挑了挑眉:“均霆,你今日不是没去太学吗?”


    谢均霆双眼无神,他是逃过了师傅们的魔音贯耳,却没能逃过阿娘的制裁。


    小儿子不说话,只一味地打瞌睡,谢纵微转念一想,便笑了。


    笑容里颇有些皎月穿云,云开雾散的意味。


    谢均晏扶着阿娘下了马车,见到阿耶在,并不意外,点头叫了人。


    谢纵微随意地点了点头,顺手拉过红光满面的妻子,低头问她:“累不累?”


    施令窈摇了摇头,乐滋滋道:“我买了好多东西,给阿娘的,给长姐的,给珠姐儿的。”谢纵微见她掰着指头数了一通,又仰着一张粉光若腻的小脸笑着看向他,“就是没你的。”


    谢纵微嗯了一声,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夜里,他自有向她讨要的东西。


    谢均霆实在乏累得很,毕竟他为了向兄长证明他比阿娘体力更好更能逛街这件事,在陪施令窈挑选东西的时候格外殷勤,这会儿精力消耗最多,甚至顾不得嫌弃,一路上挂在兄长身上,由铁青着脸的兄长半抱半拉着勉强走到碧水院的大门口。


    谢纵微看得皱眉,温声道:“罢了,你们先回去睡一觉吧。我让厨房把饭菜温在灶上,等你们睡醒了再去吃,只是记得,吃完了练两张大字再睡下,莫要撑着入睡。”


    语气柔和,慈父之态明显。


    谢均晏抿唇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施令窈,赧然道:“阿娘,我们今日便不陪着你用晚膳了。”


    “去吧,待会儿我让苑芳给你们调一些泡脚的药汤。”施令窈见两个孩子勾肩搭背进了屋,嘟哝道,“还是得让武师傅多操练操练。”


    谢纵微想起妻子几乎挤满了半个车舆的战利品,但笑不语。


    “辛苦阿窈了。”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她被他紧紧握着的手背,施令窈偏过头去,不承认:“我自个儿逛得高兴,买得开心,关你什么事。”


    面对嘴硬的妻子,谢纵微只是笑,唇角翘起的弧度让人看得脸红又心烦。


    明明没有说话,施令窈却看出来了,他美着呢。


    “烦人。”施令窈拍开他的手,想着把今日买的东西分好类,待会儿让人送到阿娘和姐姐她们院子里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听得绿翘过来通传,说是施朝瑛带着李珠月过来了。


    本来施朝瑛进妹妹的院子是不需要通传的,姊妹间也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但如今多了个可以光明正大登堂入室的谢纵微,施朝瑛自然得顾忌着妹妹的颜面,担心撞破妹妹的好事。


    谢纵微想去搂她细腰的手一僵。


    施令窈笑着睨了一眼神情重又淡漠下来的谢纵微,点头:“快请长姐她们进来。”


    绿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踩着小碎步连忙去请大娘子她们进屋。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谢纵微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幽怨,像是深深山谷里伸出的藤曼,簌簌地缠绕住那具玉润柔软的身子,所过之处都弥漫着一股子阴冷的潮湿感。


    谢纵微紧紧抿着唇,没说话,只是手上的小动作很多,很不老实。


    长姐她们很快就要过来了,施令窈甚至听到了外甥女儿腰间缀着的小金铃随着她行走碰撞出的悦耳声响。


    她很紧张,绷得更紧:“你快出去……她们要来了。”


    谢纵微不疾不徐地,继续搅。


    直到她声音里溢出破碎的哭音,低着声音说今夜都由他,谢纵微动作一顿,随即握着她的腰,像捧住一朵散发着甜蜜香气的云朵,轻轻松松地将她带到了屏风后。


    光线昏暗,但指尖的水泽仍闪着晶润的光。


    施令窈缓过神来,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谢纵微替她整理好衣衫,又亲了亲她红扑扑的脸,提醒道:“她们到了。”


    下一瞬,那阵悦耳的金铃声响起,近在咫尺。


    施令窈恨恨地推开他,转过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走了出去。


    谢纵微站在屏风后,听着她自如地在和姐姐、外甥女儿聊天说笑,捻了捻指腹,上面还残存着润泽的触感。


    他等了很久,不差这一会儿。


    施令窈强装镇定,但面颊上的红与眉眼间的媚意哪能逃过施朝瑛的眼,她顿了顿,略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得了礼物之后很高兴的女儿走了。


    施令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谢纵微从背后拥住。


    “轮到我了?”


    施令窈咬住唇,点头。


    ……


    载着夫妻俩的超光在别院前停下,谢纵微先下了马,抬起头,顺着清冷的月晖,对她伸出手:“来。”


    施令窈不知道为何谢纵微对温泉别院这个地方情有独钟,但一进院子,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景致与摆设让她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


    细密的吻落在颈侧。


    施令窈仰起头,问他:“这些年,你自己来过吗?”


    谢纵微摇头,拥着她往屋里走去。


    他应当是提前吩咐过了,屋里点着灯,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气,施令窈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不愿触景伤情,也怕是在刻舟求剑。”谢纵微握紧她的手,抬眼时,方才话里的寥落之意散去大半,“这里像是我们一起缔造的一个梦境,由你、我共同打开,它才不会破碎。”


    施令窈暗暗唾弃老王八蛋又开始走柔情路线,想让她心软,人却诚实地软下身子,靠在他怀里,隔着衣衫拧小红豆。


    “上次大宝和小宝来过这里?”


    谢纵微笑了:“骗你的。”


    施令窈立刻抬头瞪他。


    “应当故地重游的,是我们,那两个臭小子懂什么。”谢纵微面不改色,将当初把双生子骗去另一处温泉庄子的事说了,“他们那时候,唔,应当还没有成型?毕竟你回了汴京之后一个月才诊出喜脉——”


    施令窈双手撑在他腿上,绷紧腰肢,吻了上去。


    谢纵微扣住她的腰,让她省些力,他亦低头,享受着她难得的热情。


    到了半夜,山里下起了雨,还没来得及落入氤氲着热气的温泉里,就被融成了湿润的水雾。


    雨丝如银蛇,蜿蜒缠绵,悄无声息地落下。


    温泉水撞开的波涛却没有停歇的时候,荡开的水浪重重拍开岸边的石头上,力道极大。


    听到那阵狂乱的水涛撞击声,施令窈咬紧了唇,有些欲哭无泪。


    水雾凝在她脸上,晃眼一看,像是泪珠。


    偏偏谢纵微还要挑这种时候问她:“现在你还担心吗?”


    担心——担心什么?


    施令窈觉得自己现在像是被丢进石舂里的那些桃花,吸入的水汽愈多,她愈发昏沉,听到他的话,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老不正经,争强好胜!”


    谢纵微若有所思,劲瘦有力的腰在水雾间若隐若现。


    晃得人眼花缭乱。


    施令窈也跟着呼吸一滞。


    “阿窈,这叫上进心。”


    上,进,心。


    施令窈很想捂脸,同时她也沉重地认识到一个事实——不要招惹一个旷了许久的男人,尤其是他素日里就憋着一股疯劲儿,这会儿更是拼命想要证明自己。


    模糊间,她抬起头,池间仍水雾缭绕,惊涛拍岸之声不绝。


    月色渐渐稀薄。


    天快亮了。


    ……


    施令窈再度醒来时,雨过天青色的床帐映入眼帘,她定睛一看,上面还挂着小外甥女儿给她编的如意结。


    她愣了愣,想要动一动,身上却又酸又软,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皱着脸,慢慢坐了起来。


    这是碧水院。谢纵微什么时候抱她回来的?


    想起昨夜,不,严格来说,是昨夜与今日破晓之前的那段记忆,施令窈面皮发烫,又仰面倒了下去,裹着轻薄如烟罗的被子滚来滚去。


    臭阿花说得没错,老牛,的确耐嚼。


    施令窈想起被他捏在手里,在温泉池子里搓了又搓的三个……又裹着被子无声尖叫了好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把被子往下一拉,人也钻了出来,一张红扑扑的娇媚小脸顺势映入谢纵微眼底。


    施令窈扯着被子,呆呆地看向站在床边,对她笑得温文尔雅的俊美郎君。


    “你怎么来了?”


    谢纵微在床沿边坐下,一只手扶起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把水杯递到她唇边:“先喝点儿水。”


    他这么一提醒,施令窈才反应过来,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道,又干又痛。


    她冷飕飕地觑了一眼罪魁祸首,把一杯温水喝得干干净净:“这水还挺甜。”紧接着,她又强调,“但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今晚,明晚,她都不可能再允许他近身。


    谢纵微对她着重强调的后半句熟视无睹,只道:“是么?加了糖的蜜水,我也喜欢喝。”


    什么蜜水不蜜水的……


    施令窈羞愤地咬住嫣红的唇,她实在听不得这两个字!


    “你不用去上值吗?还闲得来专门看我笑话。”


    听得她不满的嘟哝声,谢纵微笑着帮她把粘在潮红脸庞上的发丝拨开,温声道:“这会儿已经到中午了,我不放心,来看一看你。陪你用过午膳,我再回官衙。”


    已经中午了?旁人便罢了,近身伺候她的苑芳和绿翘一定知道他们昨夜都干了什么荒唐事。


    不对,胡闹完,她模模糊糊间看到辽远天际的末尾已有晞光乍现,从温泉别院到汴京,他还要去官衙……所以,这人不会一整夜都没休息吧?


    施令窈想问他,但看着他一派松风水月,神清气爽的模样,再想想自己醒来时浑身酸软,她便懂了。


    都三十几了,怎么还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


    施令窈颇觉老天不公,愤愤地想踢他一脚,但刚刚动了动腿,便觉一阵酸爽袭来。


    她无力地往后一仰——倒在了他怀里。


    “我回来陪你用午膳,那么高兴?”谢纵微轻轻拧了拧她挺翘的鼻尖,继续逗她,“都高兴到主动投怀送抱了?”


    施令窈看着他含笑得意的脸,幽幽道:“夫君,你不但耐嚼,脸皮还厚。”


    任由她怎么挖苦,谢纵微听到那声夫君,便觉得如沐春风,浑身哪哪儿都是劲。


    眼看着时辰还有几分宽裕,他低下头,想再趁机偷香,却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给硬生生逼得僵在原地。


    施令窈从他怀里钻出个脑袋,迷茫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地龙翻身了?


    第65章


    谢纵微按住她细滑的肩, 低声道:“等我给你寻件衣裳披着,别急。”


    他倒是气定神闲,一点儿都不好奇。


    施令窈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 瞪他:“还不快去?”


    谢纵微又往她肩头摸了一把, 玉润温热,触感极佳:“好,我这就去。”


    看着他笑意外露的脸,施令窈嘟哝道:“替我拿件衣裳还要收报酬,真是心黑。”


    得了好处的谢纵微心情极佳, 走到衣柜前给她寻了两件裙衫,又亲自替她穿上:“先披着,待会儿再换你自个儿挑的。”


    这么贴心, 施令窈睨他一眼, 没有说话,却伸出手去。


    谢纵微会意地搂住她,把她抱下了床。


    “能站稳吗?”


    施令窈白玉似的耳垂立刻染上了红, 人也恶狠狠地回头瞪他, 谢纵微便知道她想岔了,解释道:“……我怕你腿软, 容易摔。”


    那四个字, 昨夜谢纵微伏在她耳后, 问了许多次。


    当时的口吻也如刚才那般,很是假正经。


    施令窈仍能记起昨夜温热的水流不断冲刷着双腿, 让她随之发颤、战栗的无力感也伴着水流一阵又一阵地撞向她。


    饱满熟透了的桃肉, 哪能经得住水浪一下又一下地捶击。


    她紧了紧外边儿披着的大袖衫,没再理会明显居心不良的谢纵微,往外看去:“我刚刚听着, 像是绿翘的声音。”


    谢纵微的一只手落在她腰间,将她身上的大半重量都往自个儿身上压,闻言嗯了一声:“怕你不好意思,苑芳今早打发绿翘去铺子上帮忙了。”


    听着他十分坦然自若的语气,施令窈哼哼两声,他倒是不会不好意思。


    “是铺子上出了什么事儿?不会是昌王府的人又打上门砸场子了吧?”


    施令窈颦眉,虽说上回李信旭闹了那么一场,之后昌王府的人也过来送了赔偿的银子,但施令窈始终觉得晦气,谁又真正缺那点儿银子不成?


    “别急,让绿翘进屋来回禀就是。”


    虽然施令窈如今衣裳穿得好好的,谢纵微还是不大想让院子里的女使们看到她如今的模样。


    海棠春睡,面颊上仍弥漫着温存过后的潮红,很漂亮。


    施令窈哪儿知道谢纵微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只点了点头,拍开他的手,自个儿往罗汉床上舒舒服服地一坐,指挥他去叫绿翘进来。


    谢纵微含笑睇她一眼,昨夜收取的报酬很多,这会儿他替她办起事来,格外有耐心。


    他走出去时,看见苑芳正站在廊下,神情严肃地在和绿翘说话,似是在训斥她,绿翘肩膀一抽一抽的,一边哭一边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谢纵微皱了皱眉,“进来回话吧。”


    苑芳和绿翘动作一顿,应了声是,跟在男主人身后进了屋。


    绿翘一进了屋,便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跪倒在罗汉床前,抬起一张眼睛红红的圆脸,把施令窈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绿翘摇头,有泪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地上,她连忙抬起手胡乱擦了擦脸,难过道:“婢无用,娘子信任婢,才让婢去铺子后院整理东西的,但是,但是……婢却没能守住东西,让贼子偷了去!”


    贼子偷了东西?偷了什么?


    施令窈略有些茫然,看向谢纵微,直觉此中必定有他的手笔。


    谢纵微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着绿翘道:“你接着说,什么东西被偷了?”


    绿翘抽噎着把她按着吩咐去到铺子后院,想着把厢房好好打扫一番,日后娘子过来时也好歇息,却没料到,搬开中间那张铺着的地毯之后,她踩在地上,觉得脚感不对,试探着踩了踩,地板下竟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顿时把绿翘吓了一跳。


    她壮着胆子,喊了另一个侍者陪着一块儿下去瞧了瞧,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绿翘顿时想到,这里可能是娘子存放金银财宝,或是香粉秘方的地方,但现在这些东西都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贼人给偷了去!


    发现这一点的绿翘觉得天都要塌了,连忙哭着回来报信,一时间嗓门儿没收住,把她们都吓了一跳。


    听绿翘说完,苑芳迟疑着补了一句:“咱们铺子上向来是没有人守夜的,且依着绿翘的话,地洞里还有石烛未散尽的烟味儿,贼人应当是昨夜里下的手。”


    手被捏了捏,施令窈自然知道她没有往地洞里放什么东西,甚至,在她们说起这件事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铺子后院厢房地底下还有个藏东西的窖洞。


    “这样的事,便交给京兆尹去查吧,不必惶惶。”谢纵微说完,垂下眼,看向与他紧贴着坐在一处的妻子,“阿窈若信我,便交给我去办?”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令窈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出来,他一早便知道这件事了,或者说,这件事本就是在他算计之中必定会发生的一步。


    昨夜趴在石面上站了太久,这会儿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饥饿,见谢纵微的视线仍深深落在她身上,施令窈点了点头,随意道:“好啊,你看着处置就是。”


    她能看得出,谢纵微对她本人和身边发生的事都有一种紧张的掌控欲,倒不是为了控制她,成为顺遂他心意的提线木偶,更多的,像是担心她再度出事。


    罢了,操心多的人老得快,只是谢纵微天赋异禀,在这种事上,很是抗压,又或者说是,抗老?


    看着莫名其妙就乐起来的妻子,谢纵微又捏了捏她的手,力道比先前重了些,施令窈顿时回神,来不及瞪他,先对着还一脸惭愧的绿翘柔声道:“不关你的事,快起来,去拧个帕子洗洗脸。”


    娘子这样柔声细语地和她说话,绿翘心中的惴惴不安淡了一些,她忍不住咬牙切齿,到底是谁那么坏,要偷娘子的东西!


    ……


    铺子被盗的事施令窈没有告诉家里人,只看谢纵微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猜出他留了后手,那伙贼人别想得到什么好果子吃。既如此,也不必让大家跟着担心。


    她端着一盘刚刚从井水里湃好的果子进了屋,笑吟吟地端到施母面前,拈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樱桃喂到施母嘴边:“阿娘尝尝,这樱桃甜不甜。”


    小女儿有这个心意,施母自然是吃什么都觉得甜。


    施令窈顺势歪到母亲身上,懒洋洋地打瞌睡。


    施朝瑛在一旁翻看账本,见妹妹这副懒骨头模样,皱了皱眉:“你昨夜做贼去了?”


    长姐近来多沉默,鲜少见她露出欢颜,施令窈知道内因,想告诉她实情,却被谢纵微拦下。


    “这事该让姐夫亲自向长姐解释,我们不好插手。”


    施令窈当时一听,也觉得有道理。虽是做戏,但长姐当时的失望与难过却是实打实的,姐夫自然得好好向她赔罪。


    这会儿她知道长姐心里还憋着火气,不敢招惹她,连忙坐直了身子:“午后没事,人就容易犯困嘛。”


    听着妹妹撒娇似的语气,施朝瑛瞥她一眼:“要睡就躺一边儿睡去,别压在阿娘腿上。”


    施母卧病多年,腿脚不大灵活,施朝瑛怕妹妹没轻没重,把阿娘的腿给压麻了。


    见小女儿乖乖按着长女的话往旁边挪了挪,施母笑了笑,拉过小女儿的手:“窈娘身轻如燕,压不着我什么。”


    她顿了顿,低声问一脸平静的长女:“钟岳他不曾送信给你吗?”


    钟岳是李绪的表字。


    施朝瑛听出阿娘话中的担忧,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阿娘是嫌我带着几个孩子赖在家里,烦我们了?”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施母轻轻瞪了女儿一眼,“我自是想着你们陪在我身边,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只是……孩子们心里难过,我看着也觉得不好受啊。”


    施朝瑛垂下眼,视线有些模糊,很快又重新恢复清明,只望着账本,神色冷凝。


    施母了解长姐的性子,知道她拒绝交流时,便会摆出这么一副沉默的姿态来。她不想逼迫女儿做什么,只是总该有个决断,这样熬着自己算怎么回事儿?


    “罢了,我这老婆子的话,你听一听便是。”任凭长女怎么选择都好,有她们在,总不会委屈了她。


    施朝瑛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眼看着因为提到了这件事,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郁,施令窈眨了眨眼,缠住阿娘的胳膊,提议道:“最近天热,阿娘屋里又不敢用冰,屋里闷热得紧,不如咱们去城外的庄子上住段时日?”


    庄子上清净,大姐夫想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来一趟的话,也方便。


    只是看他自个儿有没有这个心了。虽是做戏,但也不能让人伤心太久,不然到了最后,弄假成真,看他去哪儿哭。


    施朝瑛对妹妹的提议不置可否,她想起近日怏怏不乐的小女儿,点头:“好,那便交给我去安排吧。”


    施令窈没和长姐抢活儿干,她了解姐姐的性子,知道这会儿让她忙起来,反而会好过些。


    ……


    谢小宝近日来过得十分滋润,时常笑得见牙不见眼。


    阿耶晚上不再来给他们加课了不说,他竟然还主动提出让他们兄弟几个多多亲近,一切开销由他来承担。


    于是谢均晏与谢均霆近日除了忙碌学业,便是忙着带离开汴京多年的两个表兄四处玩耍。


    谢纵微难得大手笔,给了兄弟俩一笔丰厚的零花钱,让他们务必尽到地主之责,带妻姐家的两个外甥多多亲近汴京的风土人情。


    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这么多银钱的谢均霆一边喜滋滋地把钱往自己衣襟里塞,一边忍不住吐槽:“阿耶,表兄他们也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只是这些年在漳州生活而已。”


    谢纵微瞥了最不识趣的小儿子一眼,又拿了十两银子递给长子,温声道:“拿着吧,若是不够,你找山矾支便是。”


    找山矾叔?


    眨眼间,谢均晏已经参透了他们阿耶的险恶用心。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银子,点了点头,始终是拿人手短,他没有戳破阿耶的小九九。


    但谢均霆已经被这招二桃杀三士给气得毛都炸了起来:“阿耶不公平!为何只单独多给阿兄十两银子?”


    谢纵微看了看天色,微笑道:“个中缘由,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看着阿耶挺秀如玉山的身影施施然远去,谢均霆立刻收起脸上的忿忿之色,哥俩好地撞了撞兄长的胳膊肘:“阿兄,分我五两呗。”


    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不给。”


    “什么?!”谢均霆一脸不可置信,“我们可是兄弟,亲的!一个娘一个爹那种!”


    谢均晏微笑:“我们是兄弟,我们的银子又不是兄弟。”


    好冷酷的话,好冷酷的兄长。


    谢均霆捂住心口,往后倒退几步,在兄长含笑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往碧水院跑去。


    “我要让阿娘给我做主!”


    哼,他要让阿娘给他绣个荷包,只给他一个人做,阿兄毛都得不到一根。


    谢均晏看着越来越活泼的弟弟,眼里带着放松的笑意,踱步跟了上去。


    没料到兄弟俩又去而复返的施令窈看着一脸气闷的谢小宝,有些纳闷:“怎么了?”


    “阿娘,给你银子。”谢均霆精挑细选出一颗最小的银子留在自己掌心,剩下的钱都给了施令窈,“儿子孝敬您的,快收下。”


    施令窈茫然地和走在后面的谢均晏对上了一个眼神。


    “阿娘别担心,这是阿耶给我们的零花钱。”


    来路十分清白。


    施令窈摸了摸谢小宝的头,感动道:“可是,都给了我,你用什么呢?”


    “有阿兄在呢,轮不到我花钱。”谢均霆满不在乎,再说了,他还留了点银子,买烧鸡有些困难,但买几串糖葫芦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弟弟理所当然的语气,谢均晏眼皮微动,抿了抿唇,选择了忍耐。


    施令窈忍着腰间传来的酸软,许诺道:“好了,过两日我要和你们外祖母还有姨母去庄子上避暑。你们乖些,我也带你们一块儿去。”


    谢均晏和谢均霆顿时双眼一亮:“真的?”


    施令窈笑眯眯地点头,她现在只想把两个孩子赶去太学念书,可别打扰她睡回笼觉。


    “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谢均霆沉思,好像的确没有。


    “那阿耶呢?”


    谢均霆想到阿耶刚刚的偏心眼行为,还有自己尚未到手的小荷包,忍不住就想给他找点闹心的事儿。


    施令窈顿了顿:“咱们不带他,就我们娘仨一块儿。”


    谢均霆立刻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


    虽然他知道,有阿娘在的地方,阿耶就跟长了狗鼻子似的,肯定会追过来,但……阿娘一开始可没想着带他,足以可见,在阿娘心里,还是他和阿兄比较重要!


    ……


    施家一片温情融融,而昌王府,却是一片令人胆寒的寂静。


    昌王忍着不适,亲自打开了那两口箱笼,脸上的笑却在箱笼里的东西露出真容之际,缓缓消失。


    第66章


    李信旭直觉不好, 正想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两步,但昌王的巴掌来得更快。


    掌心接触到皮肉,发出一声即脆又闷的动静, 力道之大, 将李信旭打得侧过头去,皮下肌理肿胀的速度很快,麦色的脸庞上很快浮现出一道鲜明的五指印,模样看着十分可怖。


    昌王妃在一旁看得心神发震,昌王凌厉的眼风扫过她, 她连忙垂下头,不敢在此时惹了昌王的眼。


    昌王却急怒地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地上那两口箱笼看去, 咬牙切齿道:“无知妇人, 坏我大事!为了贪图那点儿便宜,白白将我花重金置办得来的东西拱手让给了旁人,现在便是填上你的身家性命, 都拿不回那些东西了!”


    事到如今, 东西是其次,昌王更担心, 箱笼里的那些东西是被谢纵微设计拿走之后, 又玩了一招偷龙转凤, 这个把柄无论是捏在谢纵微手中,还是顺水推舟让他那两个好皇兄知道, 于他而言, 都着实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想到这里,昌王的心情愈发暴戾,他摔开一脸害怕的昌王妃, 任由她仓皇之下跌倒在一旁,自己沉着脸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拂落到了地上,其中便包括了昌王妃刚刚送来的一碗板栗鸡汤。


    鲜美温热的鸡汤和瓷片一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淌了一地,有些甚至渗湿了昌王妃华丽却轻薄的绿底缠枝莲云罗纱裙。


    “还在这里碍眼做什么?都滚!”


    昌王背对着他们,双手扶在桌案上,语气阴沉得几乎快要滴下水来。


    昌王妃满心的委屈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当初是昌王自个儿让人将东西藏在了铺子后院,也不曾提前知会过她一声,她怎么知道他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管事赁来的一个铺子上?说她斤斤计较为财所迷,她的银钱不是都用在打通他部署大业的道道关卡之上了么?


    饶是满心怨愤,昌王妃也只能朝昌王福了福身,低声道:“是,妾先退下了。”


    倘若只有夫妻二人还好,屋里还有一个外人,被他瞧去了自己的窘迫之态,昌王妃恨得来手掌心都要掐红了,冷着脸从李信旭身边快步走过,急匆匆地出了书房。


    王妃敢走,李信旭却不敢,只怕他走出门去,下一瞬昌王便要让人擒他至暗牢里打死。


    “王爷,明日便是康王离京的日子。圣人虽对康王日渐冷漠,但到底是骨肉至亲,王爷前段时日因为吴王、安王等人蓄意陷害,落入手足不和的污名之中,康王痴愚,若能为王爷所用,便也不算十足的废人了。”


    昌王的视线落在桌案上唯一幸存的铜太狮少狮香薰,慢慢转过身去,一双布满阴霾的眼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计谋,直说便是。”


    李信旭把腰弓得更低了些,头深深埋着,露出练武之人最为薄弱的后颈。


    昌王果真因为他此时的诚服之态稍微气顺了些。


    “属下在想,康王速来聪敏,为圣人所喜,先前落水,虽有太医院数位太医为其诊治,都言康王再不能恢复如前,但……属下还是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试探试探,免得放虎归山。”


    闻言,昌王眼前渐渐浮现出康王围着圣人嬉笑欢闹的场景。


    顽劣孩童,生来便与他不对付。


    “那你说,该如何试探?”


    李信旭心中悄悄松了口气,祸水东引,他自己倒霉与旁人倒霉,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让旁人来分担昌王的怒火与注意力。


    “属下有一计。”


    ……


    谢纵微的确是最后一个知道施令窈要与母亲姐姐去庄子上避暑的人。


    施令窈特地叮嘱了苑芳她们别走漏了风声,双生子又是一个赛一个的心


    黑,乐得看他们阿耶的热闹,也是闭紧了嘴,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七月时,太学学子有半月的旬假,虽说学子们暗地里都吐槽是太学过于抠门,舍不得给学生们用冰,又怕人热出个好歹来,索性把人都放回家去。但能得那么长的假期,大家心里都很高兴。


    他垂下眼,看向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头的小妇人,她面色白里透粉,像是一朵吸饱了雨露的海棠,柔媚动人,不施脂粉也照样美得惊人。


    “阿窈为何现在才与我说?”


    女使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箱笼,施令窈想着这次去庄子上再怎么也得住个十天半月,要收拾带去的东西不少,索性让苑芳她们将东西都收拾了,将她平时常用的东西跟着拿去放在马车上,剩下的便搬去谢府。


    这会儿内室只有夫妻二人,窗外响起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有些嘈杂,谢纵微伸出手将半掩着的窗扉落下,甘洌清爽的香气袭来,他身上穿着的青色白鹤入云圆领衫轻轻擦过她的肩,施令窈的心跳顿时也跟着加快了一些。


    屋子里静了一些,谢纵微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尾调上扬,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光是被他无意间碰一碰,便有些不得了,施令窈咬了咬唇,并紧了腿,庆幸今早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近来官衙事忙,他缠不了多久就得出门去。若是放在昨夜,施令窈毫不怀疑,他真的能翻来覆去杵到天亮。


    自然了,这样的真话也不好直白地说给他听,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纵微这厮很会记仇,到时候他憋了十天半月的火,还不是得她来消?


    施令窈拍开他渐渐不老实的手,正色道:“夫君可别多想,若是我昨夜便告诉你,你岂不是要因为舍不得我而辗转难眠?你近来辛苦,若是夜里睡不着,白日里精力不济可怎么办?”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听得谢纵微心念一动,搭在她圆润肩头的手指轻轻敲着。


    窗扉虽掩下了,盛夏明烈的天光仍能透过糊窗的薄纱照进屋子里,光影浮动,那张莹白娇媚的脸庞映入他眼帘,愈发清晰。


    “原来阿窈这么为我着想。”谢纵微的语气里带着些笑意,“无妨,我精力如何,阿窈应当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施令窈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柔软的裙衫,海棠春睡般的妩媚脸庞上浮现出些许羞恼。


    她当然知道这人的精力有多旺盛!


    上次在温泉别院,两人胡闹到了晞光乍现才堪堪收场,谢纵微干了大半夜的力气活儿,有余力拥着早已力竭昏睡过去的她骑马回了汴京,一整夜都没怎么合过眼,还能意气风发衣冠楚楚去到官衙处理政务。


    甚至那夜,又用了两个。


    施令窈实在是,叹为观止。


    菱花镜里映出女郎娇艳如朱红花瓣的脸,攀在她玉白颈侧的那只手骨节修长,绷起的青筋根根分明,指腹的茧缓缓滑过她细长的颈,施令窈有些紧张,喉头不自觉动了动。


    “你紧张什么?”


    施令窈最讨厌他明明洞悉一切,又要故意来问,低下头,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虎口。


    力道并不大,谢纵微脸上的笑意愈发愉悦:“下次试试用咬的?想来也不错。”


    咬?施令窈连忙松口,这厮的口舌已经足够灵活,灵活到她常常招架不住,十次里总有□□次会抽噎着认输。


    若是用咬的,那还得了?


    只怕庭院里晾衣的绳子都得多上两根,才能赶上床簟换洗的速度吧?


    谢纵微不知道妻子此时脸红红地正在想什么,他看向镜子里两人亲昵紧挨着的画面,只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一切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要我再拨几个侍卫跟着?”


    施令窈先是点头:“你放心吧,长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会有事的。”


    提及施朝瑛,谢纵微想起昨日看见李绪时,他衣领下隐隐露出的三道抓痕。


    细细的,泛着新鲜的红,显然是前不久,女人的指甲抓挠过后留下的。


    嗯,改日是该让人加固一番施府的院墙了。


    至于侍卫什么的,她想了想:“你看着给就是,大宝小宝还有我两个外甥都回去,但他们都还年轻,有侍卫陪着也好。”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滑过她最敏感的后颈:“真不用我陪着去?”


    施令窈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嗤了一声:“您是大忙人,下值了奔袭个把时辰过来,只怕没两日,人就要晒成黑炭了。”


    汴京的夏日又长又热,太阳迟迟不肯落山,谢纵微又不是肯涂脂抹粉,或者带上幕笠遮阳的性子,几日下来,恐怕还真会晒黑不少。


    施令窈神情严肃了些,叮嘱道:“我不喜欢长得黑的,你可别折腾。”


    谢纵微也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坐马车,行速太慢,一来二去会耽误不少时辰。


    谢纵微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都听你的。”


    “玩得开心些,但别把我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施令窈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谢纵微却又低下头,亲了亲她透着红的耳朵尖。


    “你去了庄子上,我会给你写信。看了记得回信,好吗?”


    写什么信啊……又不是出远门。至于吗?


    但谢纵微的眼神温和而坚定,大有她连这条要求都不答应的话,他不会轻易放她出这个门的架势。


    施令窈只得点头:“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


    空巢老牛,偶尔也需要多一些关爱。


    谢纵微又笑了起来,语气柔和:“阿窈待我真好。”


    施令窈被他闹得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嫌恶地瞪他一眼:“你好好说话。”


    看着她和谢小宝如出一辙的动作,谢纵微但笑不语,又亲了亲她的脸:“遵命。”


    ……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上了路,施令窈把孩子们赶去和施父坐一辆马车,自己和母亲、姐姐还有小外甥女儿坐另一辆。


    李珠月被兄长和表兄们哄着玩儿了几日,心情好了不少,这会儿正趴在施令窈膝上玩儿绳戏,不用人陪,她自个儿也能把红绳翻出花来。


    能和女儿们一同外出避暑,施母的心情很好,看着小女儿故意耍宝逗乐,脸上笑意不断,脸色都看着红润了许多。


    施朝瑛坐在一旁,端丽雍容的脸庞上神情舒展,唇边含着几缕轻快的笑。


    施令窈敏锐地觉察到,姐姐的心情还不错。


    虽不知道为何,施令窈也很高兴,一路上扭着母亲和姐姐说话,直到外边儿传来一阵依稀像是车马相撞的动静,她脸上的笑僵住,昔日在大慈恩寺后山马匹发狂,车舆狂摇,颠得她恶心欲呕的记忆瞬间浮现。


    施母察觉到小女儿的不对劲,想到当年那场人祸,忙握紧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皱眉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施朝瑛伸手掀开淡紫车帘一角,认出这是在出城门前必经的一段路,刚刚那阵动静虽然大,但百姓们并没有一窝蜂地围上去看热闹,再看不远处的那些侍卫身上穿戴的铠甲与所佩的金带长刀,她了然地放下车帘,低声道:“是护送康王前往封地的队伍,不知出了什么岔子。”


    提及康王,施母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生在帝王家,小小年纪便成了一颗棋子,如今脑子坏了,人又病恹恹的,孤零零地去往封地,之后路上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像这类的意外。


    马车外的喧闹声倏地大了起来,除了百姓们突然高过一瞬的惊呼声,还有侍卫们兵刃相撞,大声呵斥百姓们退散的声音。


    施令窈心念一动,把外甥女儿塞进母亲怀里,自个儿坐到姐姐旁边,掀开帘子往外面望——为了让女眷们一路上坐得舒服些,这辆马车一早便被施琚行拿去改造过了,他在这一道上颇有些天分,从前施父不喜他沉迷此道,但如今见老妻和女儿们都能得到好处,便也没有多加约束,任由施琚行借着改造马车的由头在自己屋里痛痛快快地研究了几日的器具之术。


    托他的福,施令窈坐在马车上,视野比路旁的百姓都要高一些,自然也看到了被侍卫们挡着不让看的那一幕——一个衣着华丽的小郎君正在地上乱爬,时不时伴随着几声嘻嘻的笑声,像是痴了。


    他身后的那辆马车不知怎地倾斜着停在了原地,施令窈又往正不知在地上胡乱摸索着什么的小郎君身上瞧了瞧,猜他应该是毫无防备之下被甩出来的,他头上破了一个口子,此时正汨汨流着血,却没有人管他。那些侍卫只一味地驱逐人群,却没有人想过上前带着他先去往后面的马车上处理伤口。


    “康王出京,怎么就这么些人跟着?”


    康王落水一事虽没个定论,但她心里已经把责任落到了昌王头上。这么想来,她和康王都是被昌王算计过的人,看着昌王受了伤,还无知无觉地在地上乱爬,浑然不知昔日的天潢贵胄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话,施令窈看得心头发闷,叹了一口长气。


    施朝瑛按住了妹妹的手:“隔墙有耳,不要妄自议论天家的事。”


    此时人多眼杂,马车旁虽有侍卫护佑,但也保不齐人群里有没有什么千里眼顺风耳。


    姐姐说得有道理,施令窈闷闷地点了点头。


    好在随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道惊怒的男声落下:“混账东西!圣人让你们护卫康王,你们便是这么当差的吗?!”


    施令窈一怔,认出来人,是秦王。


    马车外,早已被昌王买通的侍卫长低下头,说了一通认错陈情的话,秦王不耐烦听,翻身下马,大步走过去将躺在地上滑动四肢的康王给拎了起来。


    看到他眼瞳中的空洞,秦王心中一痛,待他注意到康王额头上的伤口时,更是勃然大怒,手已经落在了刀鞘上,却迟迟没有拔刀。


    ……他现在责打了这些护卫,待到他无法护送之后,一路上他们说不定又会怎样慢待康王。


    “去瞧瞧马车出什么问题了,为何马儿会发狂,我先带康王去后面的马车上处理伤口。”


    说完,秦王转身,被他牵着站了起来的康王却死活不肯走,忽然,他抬手指向施令窈她们所在的马车,嘻嘻笑了两声:“美人!”


    这傻侄子。


    秦王此时哪有什么心情看美人,他近来心情都糟糕透了,没能赶上在皇城里为康王办的饯别宴,心中过意不去,这才骑着马追到城门口,想着能不能再送他一程、


    他抬起眼,却看见不远处的马车上布帘微动,露出一张他魂牵梦萦的美人面。


    施母看出她的犹豫,温声道:“康王身边伺候的人不怎么尽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连伤药放在哪个箱笼里都不知道。让银盘把金疮药送去给他们吧。”


    施朝瑛带着家人出门时有个习惯,会将常用到的伤药和各类药丸子分成几份随着带着,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施令窈听着母亲的话,点了点头,从车舆角落的橱柜里拿出金疮药和棉纱递给了银盘,低声吩咐了两句,银盘点头:“是,婢这就去。”


    直到车帘放下,秦王有些狼狈地扭过头,断开了视线。


    他接过那个圆脸女使递来的伤药,低声道:“同我向你们娘子道谢。”


    ……


    那场风波很快又过去了,马车骨辘辘地行驶起来,出了城门,吹进来的风里都带了绿意的凉爽,施令窈松了口气:“舒服多了。”


    施朝瑛看着妹妹重又恢复那副没骨头的样子,眉头一抽,但转念想到这几日妹妹在她面前格外乖巧,生怕她生气的样子,又隐隐有些心虚。


    罢了。


    出来游山玩水,她怎么自在怎么来吧。


    谢、施两家的侍卫护着几辆马车从小路上路过,出了汴京,几个孩子便嚷嚷着要骑马,施朝瑛点了头,好在他们也知道分寸,围在车队附近,没有撒欢儿跑远。


    在农田里劳作的几个妇人羡慕地看向驶过的马车,有人笑着道:“贵人坐的马车,路过的风都是香的呢。”


    “不知是汴京哪家的贵人,派头这样大。”她刚刚可数了,足足有二十个护卫呢。


    妇人们说笑了一会儿,又继续弯腰干活儿,唯有一个衣衫灰扑扑,脸也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女人直起腰,死死盯着远去的车辆。


    她不会认错,方才骑着马过去的,是她的两个侄儿。


    那马车里坐着的,岂不就是施令窈那个贱人?


    “喂,哑女,你瞧什么呢?又想躲懒是不是!快点儿干活!”


    第67章


    眼看着那妇人说着说着就要拔腿过来打她, 谢拥熙熟练地抱住头往下一蹲,粗布衫子被旁边的麦草一扯,露出一截枯芦苇似的手腕, 依稀还能看见白净的底色。


    日头正晒, 旁边的几个妇人连忙拉住她:“熊大家的,算啦,别和这个哑巴计较,还不够晦气的。该回去做饭了。”


    熊大嫂骂骂咧咧地收回了还没挥出去的巴掌,呵斥道:“你给我在这儿仔仔细细地拔草, 等我回来要是叫我看见还有一根杂草长在这田里,你就等着吃打吧!”


    谢拥熙蹲在地上,点了点头, 熊大嫂这才气顺了些, 哼了一声,和旁的几位妇人上了田埂各自往家里走去。


    有人笑道:“到底是熊大哥有本事,又会疼人, 怕你辛苦, 带了个哑巴回来给你帮忙,再调教调教, 你也能过上地主太太的日子哩。”


    奉承话虽然好听, 熊大嫂还是意思意思地摆了摆手, 一副很是嫌弃的模样:“什么疼人啊,要我看, 当家的就是在故意折腾我。这个哑女又蠢又笨, 脾气还坏,刚来我家时砸了好几个碗,可把我给心疼坏了!”不过她话锋一转, 又道,“他日日在外奔波,我便想着把哑女留下来,多费几口饭罢了,就当是给家里积德。”


    她话里多多少少还是带了些炫耀的意思,不过谁让她家男人担着在城里替大户人家跑腿的活计呢,前不久能捡个哑女回来,日后说不定还能搂到什么金银财宝之类的好处呢。


    这么一想,几个妇人愈发殷勤地奉承起熊大嫂,几人说说笑笑的身影远去,谢拥熙慢慢从田里站了起来,不死心地沿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去。


    她是高高在上饮金馔玉的谢氏女,不是在乡野间人人都能欺辱取笑的哑女!


    谢拥熙低下头,看着自己短短几月便变得枯瘦粗糙的手,来到这里之后,她不敢收拾自己,甚至连基本的清洗都不做——那些肮脏下贱的农人看向她的眼神让她恶心到作呕。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叫做郑家村的村落里,除了熊大嫂一家,还有谢纵微另外安排的人在暗处默默监视着她——谢纵微只是不想让她好过,却没下作到会漠视旁人用侵占她肉体的法子作践她的地步。


    如今正值晌午,一轮骄阳洒下的光火辣辣的,谢拥熙紧紧咬住唇,任由那点儿铁锈腥气盈满唇齿间,她很想尖叫出声,哭诉着老天对她的诸多不公,但她的嗓子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像一口年久停用的枯井,哪怕她努力到涨红了脸,也只能勉强发出几声嗬嗬的气音,细弱到风一吹就散。


    谢拥熙瘫坐在地里哭得天昏地暗,浑然没注意到,有一辆马车远远停着,车上的人正在看她。


    “大郎,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说话的是梁夫人身边的喜姑,她看着梁云贤死死望着农田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农妇,清癯苍白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扭曲又快意的笑,她看了实在是瘆得慌。


    自从那日谢纵微命人将她们带到了此处,见识到谢拥熙如今的下场之后,梁夫人便老实下来了。


    谢纵微心狠手辣至此,连老太君都拦不住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对她们梁家这种昨日亲家,只怕下手更没有顾忌了!梁夫人歇了向谢纵微讨个说法的心思,却拦不住梁云贤自个儿生出了心思。


    自从腿断了之后,他便整日阴郁,阴晴不定,莫说是府门了,连房门都不肯出。但那日见到谢拥熙之后,梁云贤便一反常态,爱上了出门,他也不做什么,只是让人把马车停在附近,他亲眼看到谢拥熙如今的狼狈模样,心情便能好上许多。


    一个腿断了,仕途无望,从今之后都得靠着旁人照顾才能活下去。一个成了哑巴,从云端跌落泥地里,日日辛苦劳作才能换来几个粗面馍馍。


    哈,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到相伴十年的爱妻如今过得也这么凄惨,梁云贤心里便舒服多了。


    喜姑看着他唇边的笑,忍着不适,又劝了一遍,却被梁云贤反手重重打了一巴掌。


    喜姑瞪大了眼,下意识捂住泛着火辣辣痛感的脸。她是梁夫人的陪嫁,也算是看着梁云贤自小长大的人,冷不丁受了这一巴掌,她心里自然委屈。


    “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梁云贤残了腿之后脾气很是阴晴不定,对亲娘尚且如此,遑论一个下人。


    喜姑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脸低下头,没再吭声,心中却在想,这样残暴的性子,腿又瘸了,指不定连传宗接代的本事也没有了,难为夫人还要精心养着他。


    表姑娘当初走得狼狈,梁夫人亲自点了人绑着她送出汴京不说,更发了话不许她再进汴京,生怕她的命格克到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当初知情的人都笑话表姑娘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喜姑如今转念一想,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车舆内除了梁云贤和喜姑,就是一个小厮,他力气大,梁云贤上下马车时须得他扶着才能成行。


    好不容易等梁云贤观赏够了妻子的狼狈模样,他心满意足地下令打道回府,不料马车却迟迟未动,梁云贤登时皱起眉,随手拿起桌几上的茶盏往外丢去:“都聋了不成?快走!”


    “对不住了,姑爷,今儿啊,您怕是走不了了。”


    车夫马六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正笑着的黑脸,他对着小厮使了个眼神:“行了,绑着咱们姑爷去和姑奶奶相见吧,就是残鸳鸯,那也得凑在一堆才完整不是?”


    梁云贤浑身生凉,他拼命想往后缩,但他自从残废之后便格外抗拒旁人碰他的腿,梁夫人重金聘来替他按摩腿脚的大夫也被他打跑了,这会儿他的两条残腿软得像面条,哪里能派得上用场。


    喜姑眼睁睁看着马六和小厮将不断挣扎,嘴里肆意咒骂粗话的梁大郎给拖了下去,吓得抖如筛糠——这两人何时被谢家收买了去?


    他们梁家难不成真是个四处破洞漏风的筛子?


    马六和小厮并没把喜姑这个体弱虚胖的老嬷嬷放在眼里,只按着吩咐将梁云贤脱下马车,像条死狗似的拖着往田里走去。


    喜姑扶着窗,看着那一幕,犹豫要不要回去报信,但马六突然回头,迎上她的视线,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吓得喜姑立刻放下车帘,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往汴京城的方向跑去。


    真真是骇死人了!


    ……


    施令窈一行人去的庄子位于玉山半山腰上,山景秀美,后山还有一处瀑布,伴着一池子的水月风荷,很是怡人。


    庄子上久不来人了,得了消息之后,管事秋娘很是激动,带着人将庄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番不说,又着人摘了不少山野鲜花放在各处布置,处处妥帖,让提前过来打点的苑芳看了忍不住笑,连连夸了秋娘好几句。


    秋娘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口,迎着几位贵人进门去,一路上察言观色,见着施令窈的目光在哪儿多停留了几息,她便开始笑着介绍。


    庄子上建造得颇为古朴,没有时下汴京大家贵族们喜好的琼楼玉宇、十步一阁,而是兰径槐庭,佳木葱茏,三进的院子设计得很有几分朴拙之趣,与周遭水碧山青的景色融为一体,深深吸上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很是清新怡神。


    谢均晏和谢均霆一人一边扶着施父走在后面,听着女眷们在前面说说笑笑,谢均霆乐道:“我还没来过这地方呢!阿兄,待会儿咱们和述表兄他们出去爬山吧!”


    谢均晏淡淡睨他一眼:“不成,我有约了。”


    谢均霆顿时竖起眉头:“谁的排场能有我大?推了推了,先和我去。”他说这话也是玩笑话,来庄子上的统共就那么些人,谢均霆很了解他的阿娘,有外祖母、姨母陪着,她才想不起她还有两个臭小子呢。


    还有谁会约阿兄出去玩?多半是他不想陪自己出去才捏造的借口。


    谢均霆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腰,看向玉面含笑的阿兄,慢慢地品出了些不对劲儿。


    施父慈爱地看着小外孙:“是我想着让晏哥儿陪着我一块儿去钓鱼,霆哥儿也一起去吧。”


    钓鱼?


    谢均霆想摇头,但接触到外祖父温和包容的眼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点头之余,他又把李述两兄弟给拉上了。


    “咱们今儿就比谁钓的鱼多!外祖父做评判,您就等着喝鱼汤吧!”


    少年人仰起的脸庞神采飞扬,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勃勃的生机,谢均晏看了,也说不出泼冷水的话。


    小外孙总是很活泼,让他想起小时候的窈娘。


    施父有些浑浊的眼里浮出一点儿湿润的光,笑着颔首,说好。


    后面那群半大小子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李珠月娇气地捂住耳朵,还不忘和阿娘她们抱怨:“比放炮的声音还难听呢!”


    施令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外甥女嘟嘟的面颊肉,搂着她的肩又过了一道月亮门,三进的院子,暂定的是施父与施母住在中间一进,清静不说,若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及时赶过去。


    施朝瑛与李珠月她们住在第一进的院子,施令窈便带着双生子住在最里面一进,待进了院子,看见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池子,谢均霆有些心痒:“真想跳进去游一圈。”


    施令窈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她现在可见不得什么池子,普普通通的水池也不成。


    “夏日天热,但你也不许一头扎到山里哪个野湖里凫水,听到没有?”施令窈越说越担心,恨不得揪着谢小宝的耳朵念上十几二十次。


    谢均霆被阿娘和兄长同时盯着,心里又甜又别扭:“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了。”


    “跳下去之前自然不是傻的,上来之后就不一定了。”施令窈想起落水之后侥幸被救上来的人,单说最近发生的事,康王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么?


    她又想起康王被甩出马车,跌得流了满额的血,还笑嘻嘻地在地上爬着玩儿,心里又难受起来,摸了摸谢小宝青涩张扬的脸庞,叮嘱道:“儿啊,你可不能再傻了。”不然岂不是要被你那心机深沉的爹给欺负死?


    听出阿娘话里真心实意的忧虑,谢均晏垂下眼,轻轻翘起唇角。


    阿娘的手软软的,带着好闻的香气,在他脸上抚过一道,谢均霆顿时有些晕乎,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气红了脸:“阿娘!”


    定然是阿耶背着他在阿娘面前说了他许多坏话吧,一定是这样!


    要不然阿娘怎么会说他傻?


    谢均晏一本正经道:“均霆,和阿娘说话的时候不要这般大呼小叫。”


    绿翘她们不敢多看,低头忍笑,先去收拾屋子了。


    施令窈笑眯眯地挽住兄弟俩的胳膊,哄道:“没事,咱们小宝嗓门大也有嗓门大的好处。一嗓子下去就把鱼全都吓得跃出水面,连饵都不用了,直接下水捉鱼就是。”


    谢均霆听得哼哼两声,嘟哝道:“阿娘等着瞧吧,我钓上的鱼一定是最多最肥的!”


    谢均晏温声道:“方才进来时,我听秋娘说庄子上存了不少黄豆,厨娘又有一手点豆腐的好手艺。我若能钓些鲫鱼回来,晚膳的时候正好能添一道鲫鱼豆腐汤,给您补补身子。”


    鲫鱼豆腐汤,每次桌上有这道菜,施令窈就算肚子撑得溜圆,都还能再喝一碗。


    她便也摸了摸谢大宝的脸:“有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按着我们大宝的绝世姿容,你稍加努力,那些鱼就自动咬了你的饵,要跟着你回家呢。”


    施令窈自认自己非常公正,两个儿子,一个都没放过。


    看着兄长被阿娘打趣得瓷白的脸都泛上明显的红,谢均霆舒坦了,怪叫两声:“阿娘,那就是胜之不武了吧?”


    谢均晏平静地睇了一眼朝着他挤眉弄眼的弟弟,微笑道:“均霆,你一边对着水面背文章,一边钓鱼,说不定也有奇效。”


    谢均霆顿时皱起了脸。


    放假的乐呵日子,替背文章这种晦气事作甚!


    施令窈看着兄弟俩你来我往地吵嘴,忍俊不禁,有风吹过,带着山岚里独有的幽静清凉,她身上一松,抬头看着那方比汴京更蓝更通透的天,忽地想起谢纵微。


    也不知他现在做什么。


    ……


    在庄子上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几个半大小子日日相约着去山里玩,不是爬山钓鱼,就是弯弓射猎,施令窈连着吃了几日烤物,不是烤鱼,就是烤乳猪,再么就是烤兔子,吃得来浑身火气上涌。


    咳,早知那日便不说得那么坚决了,让谢纵微过来施阵雨去去火,也是漫漫夏夜,打发时光的好方法。


    施令窈在罗汉床上滚来滚去,好半晌了都没有困意,索性一骨碌坐了起来,惊得坐在小杌子上打瞌睡的绿翘瞪圆了眼:“娘子,您要去哪儿啊。”


    施令窈看着她满脸困乏,摸了摸她睡出红意的圆脸:“你睡你的,我今夜去寻我长姐睡。”


    明日再跟着阿娘睡。后日再跟着长姐睡。


    施令窈对这般安排很满意。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庄子上静悄悄的,绿翘说什么都不让她一个人去,去寻了个灯笼,两人挽着手一块儿往施朝瑛住的屋子走去。


    施、谢两家的侍卫都分班守夜,庄子上很安全,施令窈指了指前面透着光的屋舍,笑声道:“我走两步就过去了,你回去吧。”


    绿翘点了点头,应好。


    施令窈脚步轻快,一推门,却没推开,不由得有些疑惑,拍门喊道:“长姐,长姐,是我呀!你睡下了吗?”


    却没人应声。


    奇怪,她刚刚还看见屋子里朦朦胧胧闪着烛光呢。


    施令窈心生疑窦,拍门的动作又迅速了些,虽然有侍卫守夜,但凡事总有个万一,姐姐好半晌了都不回应她,她素日也不是睡得沉沉叫不醒的性子,难不成……


    就在施令窈胡思乱想间,施朝瑛一脚踹开还在痴缠她的男人,冷声道:“藏好了,要是让窈娘发现了,你休想我再搭理你。”


    李绪顺势仰面躺在床上,望着明明正在生气,却自有一股英气妩媚的妻子,笑着点了点头。


    施朝瑛动作一顿,扯过一件菖蒲紫的大袖衫披在身上,走过去开了门,门一开,施令窈差些跌倒在她怀里。


    她下意识用脸滚了滚。


    施朝瑛眉头一挑:“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寻我做什么?”


    “我睡不着嘛……”施令窈拖长了声音撒娇,又往姐姐香香软软的怀里蹭了蹭,“今晚咱们一起睡吧?我保证不抢被子。”


    她这话的可信度着实不高,施朝瑛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不成,回去自个儿睡。”


    施令窈大失所望:“为什么?我自己睡着不香,长姐长姐,我就要跟着你睡。”


    她做出这幅娇滴滴的撒娇做派,施朝瑛的确有些抵抗不住,她眉心微动,肩头却忽地落下一只手。


    她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施令窈震惊地看向那个英俊非常的男人,迅速直起了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指姐姐,又不敢,指向姐夫,又被姐姐瞪。


    “你们……”


    “今夜瑛娘怕是不能陪着你睡了,明日请早吧。”李绪对许久未见的小姨子抱歉地点了点头,搂着妻子的肩,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施令窈跟游魂似的被震了一下,往外走去。


    姐姐和姐夫什么时候和好的?!她竟然不告诉她!


    要是说了,她今夜自然不会那么没眼力劲儿要去打扰他们!


    施令窈怨念地回了自己的屋,一打开门,她原本以为又是满室冷清,但甘冽清淡的香气先一步提醒她,屋里不止他一个人。


    施令窈望去,身着青衣,超逸若仙的郎君好整以暇地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她先前丢在一旁的话本子,听着动静抬头望来,对着她露出一个笑。


    “还知道回来?”


    第68章


    庄子依山傍水, 夜里多有雀鸟虫鸣之声,谢纵微脸上带着笑,坐在那儿, 姿态从容闲雅, 周身却笼着一层从骨子里透出的随性不羁,像是山间修成人形的精怪,勾着她,要与她春风一度。


    “你怎么来了?”施令窈稍愣了愣,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芙蓉色素罗长袖衫, 微微偏过脸,余光瞥见绿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眯眯地给她们带上了门。


    绿翘性子天真, 因此在触及她脸上那点儿暧昧的笑意时, 施令窈面上隐隐发烫,不由得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还在那儿笑。


    “我颇思念我妻,故来此。”谢纵微朝她走去, 青色的圆领衫衬得他如同碧宇竹林里最挺秀隽长的那棵竹, 屋里点着灯,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出温暖的光晕, 连带着那双清冷凤眼里透出的眸光也变得十分动人。


    手被他握住, 施令窈哼了一声:“我瞧你也没有多想, 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劲。”


    那只柔软的手重又落入他掌心,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捏了又捏, 只觉得这两日空落落的心一瞬便有了充盈的感觉。


    他拉着她往内室走去,声音里含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语气促狭:“哦?我明白了, 阿窈的意思是,让我少说话,多做实事。”


    施令窈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腿上,她知道此人的险恶用心,闻言也不羞恼,把脸贴近他心口,幽幽道:“罢了,你明儿又要天不亮便骑马赶回汴京,我担心你为逞一时之能,到时成了软脚虾,那才丢人呢。”


    嘴上说着不服输的话,那双细白的手却拉过他蹀躞带上的玉佩,无意识地搅弄着黛青色的穗子,柔软的穗子在她指间缠绕、紧绷,谢纵微看得喉中发渴,低下头亲了亲她盈着花香气的头发:“换香露了?”


    施令窈点了点头,仰起头笑吟吟地看向他:“夫君喜欢吗?”


    谢纵微正欲点头,却又听得她道:“我不在的时候,夫君拿着花露在床帐枕头上撒一点儿,想来也能暂缓相思之苦,聊以慰藉。”


    她话里的促狭意思太明显,谢纵微看着她,微微一笑,说好,却见她坐直了身子——施令窈顺水推舟拿他当人肉垫子,这会儿正坐在他腿上,在调整姿势的时候,难免有所不便,一阵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响起,谢纵微线条清绝疏朗的脸庞倏地紧绷。


    施令窈对着他伸出手,谢纵微看着她摊开的嫩白掌心,低头亲了亲,却被施令窈嫌恶地呃了一声,气道:“我才不是要这个呢!”


    她语气里带了些不高兴,谢纵微不敢轻慢,诚恳发问:“那阿窈想要什么?”


    “一瓶十两银子,我那儿正好还有三瓶,都给你。给钱。”


    谢纵微看着妻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脸色一冷,淡淡道:“这位夫人,你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那便错了。”


    他的语气疏冷,面上神情亦十分淡漠,若不是他的手臂仍搂在她腰间,姿态亲昵,施令窈都要怀疑他真的被哪只山野精怪附身了。


    她挑了挑眉,柔软得像春水一般的身子压向他,芙蓉色素罗衫子下伸出两只玉藕似的手臂,绵绵缠上他脖颈。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便拉得极近,呼吸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拂过面庞时,由肌理深处泛起的痒意,让他们同时感受到心神战栗的滋味。


    谢纵微有些不想演了,长夜漫漫,又何其短暂,还是直接的灵肉相贴来得慰藉。


    他想搂着她倒下去,却被施令窈拦住。


    “这位郎君,咱们都是出来找乐子,打发寂寞的。我虽不图你那几个铜板,但你这样断然拒绝,可真是伤了奴家的心呢。”


    施令窈收回一只手,在他起伏更加明显的心口上画着圈儿,娇滴滴的语气听得他抿紧了唇。


    “那你想要我如何?”


    施令窈看着他那副很是不耐,又要强忍着性子与她周旋的模样,在心里暗暗发笑。


    老不正经演起戏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下一句台词,就被他攫住手腕,两只细弱的腕子都被他紧紧扣住,她顿时瞪大了眼——今儿唱的不是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啊!


    谢纵微将她摁倒在罗汉床上,卧倒的妩媚花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一双春水盈盈的眼含了些紧张,又带着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幽幽看向他。


    “这位郎君,难不成你是要霸王硬上弓?”施令窈看着他这幅道德败坏风流俊美的模样,牙忽然有些痒,想狠狠咬住他颈侧的肉,最好咬破他这幅波澜不惊连干坏事都十分赏心悦目的皮囊。


    谢纵微痛快地承认了:“是,你能拿我如何?”他想起妻子刚刚的玩笑话,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闺房之乐,他一想到这等不可能的可能,心头还是下意识地发闷。


    他手上的劲儿不自觉间大了些,扣着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在施令窈有些懵然的眼神中重重亲了下去。


    这个吻并不长,却颇得了水神共工的意会神穿,搅得一条春溪潺潺,窗外仍在不顾夜色恣意歌唱的雀鸟们听着溪水淅淅,拍打石岸的声音,有些寂寞地拢紧了羽翅,一时间也顾不得展露歌喉了,抓紧时间衔枝筑巢,讨个漂亮雌鸟比较重要。


    谢纵微意犹未尽地半抬起身,仅用一边臂膀支撑着,这样的姿态能够让他轻而易举地将妻子面若春华,才经历过一场极乐骤雨的娇弱妩媚之态收入眼底,他抬起手,轻轻刮过她带着热潮的脸。


    “方才你说,我要霸王硬上弓的话,你又当如何?”


    先前被一场骤雨痛痛快快地淋了半晌,后韵来得有些迟,施令窈困乏地眨了眨眼,嘟哝道:“自然是让我夫君过来揍死你。”


    谢纵微扬眉,正室打奸夫,怎么打?左手出拳右手做盾?


    他不由得提醒:“你在外面风流享乐在先,你夫君也不介怀么?”


    “他有什么可介怀的,当了十年鳏夫,能忍着呢。”施令窈闭着眼,发现不了谢纵微愈发意味深长的目光,自然是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说了,他是心甘情愿对我好的,我又没逼他。”


    这番理直气壮的凉薄之语一出,冻得谢纵微倒吸一口气。


    幸好。


    他心底冒出庆幸之意,还好阿窈选择的是他,不是秦王那只老花孔雀,要不然……


    等等。


    谢纵微忽地陷入沉思,按着阿窈的性子,哪怕当年岳父选中的二女婿是秦王,他们夫妻婚后生活也未必然就如那只老花孔雀日日痴想的那般美满。


    那么,不就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谢纵微一边想,一边唾弃自己,却又抑制不住脑海中脱了缰的思绪。


    她会不会再选他一次?


    谢纵微低下头,挺翘的鼻尖摩挲过她软绵绵的面颊,在她耳边低声唤她的名字,大有她不理他,他就能叫上一夜的架势。


    施令窈有些烦躁地睁开眼:“谢纵微你真是吵死了……”


    语音含混,带着浓浓的困意。


    谢纵微冷笑着拧了拧她的脸,他的阿窈总是这样,自个儿舒爽了便爱犯困,他啄几口权当甜头,都要惹来她带着香风的一巴掌。


    心情好时便唤他夫君,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时常搅得他的心不得安宁。


    遇到她不耐烦的时候,好么,什么臭老牛、老不正经、谢纵微随口就来。


    都说孩子的脸像六月天,谢纵微看着她说着说着又要睡过去的迷糊样,忍不住心底翻涌着的浓浓喜爱之情,低头亲她。


    巴掌挥来的时候,他没有躲,嗅着那阵动人的玉麝香气,面颊上的微微刺痛只让他更觉兴奋。


    她方才的玩笑话里有一句说得对,他做了十年鳏夫,的确很能忍。


    只是那道堤坝虽高,却十分脆弱,被来势汹汹的春潮一冲,都没怎么抵抗,便塌了。


    ……


    施令窈睡得饱饱的,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一想到施雨有功的谢纵微,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笑意。


    她掀开床帏,见天光大亮,屋子里关着门窗,仍被照得一片亮堂,不由得有些窘然。


    谢纵微早就走了吧。


    施令窈拢了拢身上的衫子,夏日里衣衫轻薄,夜间她穿着入睡的衣裳更是清凉如无物,但这会儿她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她想低头看一看,余光却瞥到罗汉床那张黄花梨瑞兽纹小几上压着一张纸。


    她走过去,移开茶盏,将那页轻飘飘的纸拿了起来。


    字迹遒劲郁茂,笔墨精妙。是谢纵微的亲笔。


    施令窈咬了咬唇,凝神一看,顿时红了脸。


    一半气的,一半羞的。


    难怪她是说身上有一种别样的空落落之感,原来是因为——


    她几乎能想到,谢纵微是如何慢条斯理地抽出那条兜衣,又是怎么笑着写下这张信筏,说他须得通过此物,睹兜衣思她。


    她急忙丢开那张纸,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尖叫。


    一想到旁人眼中仪表堂堂的首辅大人怀中还揣着她的兜衣,轻薄旖旎的小衣上浸着她的香气,却因为被他拢在身前,又有着他的温度……不成,不能再想了。


    施令窈洗漱好过后出了门,不见双生子,倒也见怪不怪了,来庄子上几日,两个孩子很喜欢去山里折腾,小宝便罢了,难得的是大宝也对往山里钻这件事异常感兴趣。


    苑芳拎着一篮花进来,见她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发呆,笑着走过去:“这是均晏和均霆给你采的花,娘子瞧瞧,喜不喜欢?”


    儿子孝顺,施令窈欣慰地点了点头,看着满满一篮子花,索性让绿翘去找几个花瓶来,她摆弄了好一会儿,高高兴兴地捧着花瓶往耶娘屋里去了。


    自然了,倒不是她故意不给姐姐送,只是昨夜的事有些尴尬,施令窈贴心地想,免得姐姐难为情,她还是避一避吧。


    施父来了庄子上,六十多岁的人好似返老还童,日日都出去垂钓爬山,这几日大家的膳桌上自然少不了几道鱼菜,施令窈爱喝的鲫鱼豆腐汤更是日日都有。


    施母身体孱弱,自然不会像老头子和外孙们一样卯足了劲儿往山里钻,她只要看着女儿们在她面前坐着说笑,便十分高兴。


    在庄子上住的这两日,大家心情都很不错,在汴京时时不时笼罩在头顶上的那阵乌云被山间的青岚山风吹得远远的,只剩下一片欢声笑语。


    施母见了小女儿过来,又听她甜蜜蜜地献上一瓶花,欢喜得合不拢嘴,喝药的时候也不皱眉头了,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不说,女使连忙奉上蜜饯碟子,她也摆摆手说不用。


    “看着窈娘在我跟前,我就高兴,哪里需要这些外物。”


    施令窈笑着歪倒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的淡淡药香,心境不由得平静下来。


    这是很不错的一日。


    施令窈今日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赖在母亲身边腻歪着她。好在施朝瑛今日没过来,不然她看着妹妹一把年纪了还要像几岁稚童一般撒娇卖痴的模样,定要先皱眉头,再批评几句,最后再享受来自妹妹的撒娇。


    菊蕊迈着有些急切的步伐走了过来,见夫人正在和二娘子说话,母女俩心情都不错,她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屋,绕过那扇黄花梨仕女马上飞球十景图屏风,轻声道:“夫人,二娘子,几位小郎君猎到了一个大玩意儿。”


    施母点了点头,笑着道:“这山上的兔子窝只怕都被他们给霍霍了个遍,猎到了个大玩意儿,又是什么?”


    菊蕊顿了顿,接着道:“秦王殿下途经此处,见几位小郎君正在射猎,便也和他们一块儿下了场。唤了仆从去抬了猎物回来,几位小郎君随着秦王又打猎去了。这会儿厨房正在打理他们猎回来的一头大野猪呢。”


    大野猪?


    前两日谢均霆他们猎得一头小乳猪都高兴得不得了,一家人也吃得格外满足。


    被菊蕊着重强调的一头大野猪,该有多大啊?


    施令窈扬起笑脸:“阿娘,咱们最近的伙食安排得可真好。”


    施母瞥了一眼在装傻的女儿,拍了拍她的手,又对着菊蕊道:“来者是客,快去收拾间屋子,待会儿也好让秦王歇息。”


    如今已经快到日落的时辰了,秦王既然在孩子们面前露了面,便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看在那头大野猪的份上,她们也不能无礼到连晚饭都不留人一块儿用。


    用过晚饭,天色已晚,那便顺道在庄子上歇一夜再走吧。


    秦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圣人有令,他明日就要启程南下巡河,在出发之前的前两夜,秦王翻来覆去,眼前总是浮现出那日康王出京时,他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见的那张美人面。


    窈妹和康王素来没什么往来,她让女使送药过去,一来是因为窈妹本就心地善良,二来,康王怕也是沾了他的光吧。


    于公于私,他都该当面向窈妹道谢才是。


    如此一想,秦王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却没想到,上山时恰好撞见几个半大小子被发狂的野猪追得四处逃窜的狼狈模样。


    到底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对,是当人后爹不成,为人叔伯的情分仍在,秦王怎会眼睁睁地看着窈妹的一双孩子遇险,当即从背上抽出箭簇,唰唰唰连放三箭,射中了野猪的眼睛,痛得它当场狂性大发,疯狂撞树,险些将树上的谢均霆给撞晕过去。


    好在有惊无险,几人合力制服了那头大野猪,谢均晏白净脸庞上带着激烈运动后的红,和表兄们还有弟弟一块儿向秦王道谢。


    后爹危机解除,谢均霆想起秦王这些年来对他的好,也不和他见外,大大咧咧道:“秦王叔,若不是你衣裳上的宝石发出光,弄花了野猪的眼,暴露了我的行踪,我的箭一定能大挫野猪!”


    有些狼狈的众人看着经历一场乱战仍然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秦王,沉默了。


    嗯……在边疆戍守十年,想必秦王殿下也练就了独特的技术。


    秦王大笑着拍了拍谢均霆的肩:“你这小子,这狂样有我当年三分真传!”说完,他又正色道,“你们几个半大小子,遇见体型这般大的野猪也敢这么鲁莽行事,也不想想,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阿娘她们该怎么办?”


    几个少年都低头表示认识到了错误,秦王满意了,又叮嘱他们一番之后,忽地摸了摸下巴:“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们,都怪你们阿耶贪便宜,没给你们寻个好些的武学师傅。若是让我来教,莫说是一头野猪了,便是一头麒麟来了也——”


    话音未落,几个少年蓦地脸色一变。


    第69章


    山林葱郁, 他们所在的位置又在后山,人迹罕至,多是一些体型小些的野兽栖息藏匿在此处。先前被兄弟几个折腾得来扑簌飞雀之声不断, 当那阵凌厉到穿透任意血肉之躯的破空声传来时, 他们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


    那一箭分明就是朝着秦王的后颈去的!


    事情发展得太过突然,在那一霎间几个半大小子来不及说什么,脸色下意识一变,拼命用眼神和表情示意秦王快躲。


    谢均霆身形迅疾,在秦王脸色也跟着一变, 人迅速往旁边躲开的时候,猛地飞扑上去,两人在地上一滚, 顺势躲到了树后。


    其他人也跟着撤到了附近的树石之后, 警惕地关注着周遭可能随时再度飞来的利箭。


    秦王双手按在谢均霆肩上,示意他别担心,自己撑起身子, 望向不远处那支深深扎进地里的箭簇。


    假如孩子们没有提醒他, 他自个儿吹牛吹得兴致高昂,又因是在小辈们面前, 下意识露出松弛之态, 不曾提心戒备——只怕现在, 那支箭已经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颈骨。


    谢均霆看着那支箭,也是又怒又急, 还带着些后怕。


    哪儿来的刺客?他们真是冲着秦王叔来的吗?阿娘她们在庄子上会不会也有危险?


    “此次是我连累了你们, 败坏了你们打猎的兴致。”这种时候,秦王还记挂着安慰几个少年,尤其是谢均霆, 他看着少年紧绷中泛着红的脸,有些欣慰地又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小子,多亏你机警救了我,这等大功,我定要写个折子给圣人,让他老人家开内库赏东西给你!”


    秦王想了想,拿下腰间的匕首想割下衣袍上嵌着的宝石送他几块,那些宝石都是用极细极坚韧的金线嵌在衣袍上的,若不用削铁如泥的宝刀特地去割,轻易是不会掉落的。


    谢均霆默默抓狂,此时哪里是送礼给他的时候!还有,他拿那些宝石也没用啊,借花献佛给阿娘?只怕阿耶知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宝石之后会微笑着把他夜间的功课默默调整到一个新的高度。


    秦王握着匕首,仿佛是有些犹豫,舍不得将爱衣身上的宝石拿下来送给小辈——毕竟谢均霆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秦王叔打扮得如此风流俊美,又那么恰巧路过此处,定然不是为了和他们一块儿射几只野物的。


    阿娘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他自然得精心打扮一番,才去见她。


    谢均霆胡思乱想间,倏地对上秦王的眼神——他呼吸一滞,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明白了。


    秦王嘴上仍嘀咕着:“这颗红宝石殷红如血,这颗碧玺粉中透花……这可都是珍品。”说话间,他手上的匕首轻轻转了个面,被内廷工匠锻造到极致的冷光刀锋上缓缓映出另一侧树林,蓄势待发的某道身影便顺势倒映在了刀刃之上。


    就是现在!


    谢均霆咬牙,抽出背后箭囊里的箭簇,对着方才刀刃里映射出的方向奋力射去,力道之大,在箭簇离弦之后仍震得他虎口生疼。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传来。


    谢均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谢均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既是骄傲,又觉得好笑,但此时危险尚未解除,又有一阵箭雨袭来,有甚者都飞到了他们身旁。


    谢均晏便没有贸然从巨石背后出来,只对着弟弟笑着颔首:“均霆,干得好。”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谢均霆难得红了脸,想说点儿什么,却临了犯了嘴笨的毛病,只能别扭地咧开了嘴:“我真的射中了?”


    他自然是高兴的,又有些不自信。


    秦王扶住他的肩,低声道:“嘘,说不定还有同伙,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与李述几个自然也扶在石面后,没有急着去看。


    谢均霆心里痒痒,偷偷歪着头往方才箭簇射去的方向看,越过一地箭簇,距离隔得有些远,他看到地上趴着一坨黑衣人,有一支箭牢牢扎进了他身体里,箭尾还在微微颤抖,谢均霆甚至听到箭身震颤的嗡鸣声。


    这一刹间的满足与得意是从前翻墙逃学那些小打小闹所无法比拟的,谢均霆此时还强忍着没有露出喜色,但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回到阿娘身边,要让她好好夸一夸自己。


    最好再给他一些奖励,要阿兄从来没有过的,只给他一个人的那种。


    不过……看在刚刚他夸了自己的份上,谢均霆大度地想,若是阿兄求他,他也会勉强分享给他的。


    谢均霆沉浸在美好幻想之中,耳朵却仍支棱着,警觉地观察着外界的动静,他很快便注意到了一阵脚步声。


    来的人不少。


    他顿时有些紧张,回过头看向秦王和兄长:“会不会是贼子的同伙来了?”


    秦王摇了摇头,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又对谢均晏他们叮嘱了几句,一张俊美脸庞上带着难得的肃杀之意。


    当厮杀声传来时,众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在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谢均霆面容紧绷,手上搭弓射箭的动作却很熟练,手背用力到青筋迸现,眼看着就要射出,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硬生生逼停。


    “均霆,是我。”


    声音若松柏冻雪,是他们都很熟悉的音色,其中夹杂着的气喘与焦急之色十分明显,谢均霆看向来人,愣愣地叫了句阿耶。


    谢均晏看着不远处两对扭打厮杀的人,低声道:“阿耶,都拦下来了吗?”


    弟弟那一箭打了那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或许是想救回同伴——至少在没有保证他死透之前,他们不能走,不然让人撬开了他的嘴,漏出什么,他们回去了也是一个死。


    却不料他们跳下树,却迎面撞上了听到动静,发觉不对的侍卫们撞上了。


    眨了眨眼的功夫,长子自己就已经把事情给理顺了,谢纵微看着少年郎格外灵透的眼,点了点头,又问了两句妻姐家的两个孩子有没有事。


    李述和李豫比两个表弟都还要大几岁呢,正惭愧自己没帮到什么忙,这会儿听得小姨夫特地问他们,忙扭头。


    谢纵微看向小儿子,还好,都没出什么事。


    一路上几乎快跳出胸腔的那颗心终于有了平静下来的趋势,谢纵微抿了抿唇,他不敢去想,若是他的眼线没有及时将有人行刺秦王的情报递给他,若是庄子上的侍卫们没有敏锐地察觉到异样……没有这些若是,他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回去再说。”他言简意赅,谢均霆哦了一声,乖乖点头。


    那双肖似他母亲的眼睛垂下,眼尾轻轻一跳——他看到,阿耶的手在发抖。


    谢纵微不想理会某些人的姿态已经摆得足够明显了,秦王耸了耸鼻子,知道那些人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几个孩子都是被牵连着受了无妄之灾,外面也是谢纵微的人在帮忙收尾。


    于公于私,秦王都得对他道声谢。


    “谢大人,本王……”


    秦王才起了个头,就被谢纵微极其冷淡的一眼给冻没了。


    “秦王殿下不必客气,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顺带着救了你一把。”谢纵微心知肚明,是那阵圣人有意立皇太弟的流言逼得那几个自诩名正言顺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跳了脚,招致今日的祸患。


    只是他没想到,秦王会一个亲随也不带,自个儿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纵微的眼神中寒凉之意更甚,他甚至隐隐有些遗憾,那伙贼人的水平的确不大行,哪怕让秦王受一些要卧床三月的小伤呢?他必定亲自登门,送些益气补血的药材过去,让秦王安心静养,避开接下来的祸患。


    多年的老对头了,秦王怎么听不出谢纵微话里的意思,虽说他也自责连累了几个孩子,但他就是看不得谢纵微这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我与谢大人交情匪浅,再客气言谢倒是显得生分了。这样吧,日后我多邀均晏他们几兄弟去皇庄上再痛痛快快地猎几场,权当替你这个不怎么陪在他们身边的阿耶尽一尽责吧。”


    谢均霆不耐烦听大人们客气来客气去,他探过头去看,那边儿的金石碰撞之声已经平静下来,胜败已分,庄子上的侍卫正在收尾,防着还活着的几个贼人伺机自尽。


    “阿兄,我还是第一回对着人射箭呢,哎呀,怎么就中了呢。你说我这手气,好得都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霆看着弟弟那副美得冒泡的样子,微笑着颔首,就在谢均霆期待着他再说些夸赞自己的话时,谢均晏慢悠悠地给了他建议:“嗯,我也这样觉得。最好是你待会儿过去把箭拔出来,拿回去放你屋里供着,之后有事没事便拿出来瞧一瞧,追忆一番今日的英姿。”


    他这话说得促狭,谢均霆鼓了鼓脸,选择性地只听自己想听的:“英姿?阿兄你也觉得我刚刚射箭的样子很迷人对吧?”


    谢均晏一言难尽地看了弟弟一眼,扭头就走。


    “……回去吧,我有些饿了。”


    谢均霆也不在意,只对这两个表兄耸了耸肩:“嗐,我阿兄就是有些爱我在心口难开。不过这也是遗传了我阿耶,我不好怪他,只知道他心里的确夸过我就知足了。”


    李述和李豫憋着笑点头,不敢去看位高权重的小姨夫现在是个什么脸色,推着小表弟连忙追了上去。


    侍卫头领前来汇报,那伙贼人统共有十人,被二郎射中跌下树晕死过去一个,方才打斗中死了三个,剩下的六个都已活捉,准备提着回去审问。


    谢纵微颔首,又对着秦王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秦王凝眉,半晌才道:“圣人的身体愈发差了……”他并不蠢,自然能看出圣人虚弱疲态之下隐隐的古怪,他变得格外纵容,漠然看着他的几个儿子争相斗法,却不加以阻止。


    到最后,会酿出一个什么恶蛊来?


    秦王不愿去想,今日刺杀之事,圣人是否早已知晓,却仍保持着默许的姿态。


    往日铮铮昂扬的老花孔雀忽地摆出一副寥落姿态,瞧着是有那么几分新鲜。


    谢纵微嗤了一声,倒没再选择在他心上扎刀子,只道:“天色不早了,这儿到汴京须得大半个时辰,秦王殿下若不嫌弃,便到庄子上用顿晚膳再走吧。”


    秦王没和他客气:“那头大野猪是我和孩子们一块儿猎下来的,我自然也得去尝尝味道。”


    说着,他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均霆这孩子和我挺有缘分,不如让他认我为义父吧。你放心,咱们各论各的,均霆唤我为义父,但咱们可不是兄弟。”


    谢纵微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馋儿子就自己去生一个。”之后无论秦王再怎么说,他都不肯开口回应这个话题了。


    到了庄子上,施令窈她们坐不住,在第一重垂花门那儿等着,见孩子们回来了,施令窈放开母亲的手,让她安心坐着,自个儿急急地迈了几步出去,看见几个孩子都全须全尾的,脸上还带了笑,心底松了口气,但还是后怕。


    庄子上的侍卫一下子去了那么多,必然有人要提前知会她一声。


    施令窈原以为是几个孩子遇到什么危险了,转念一想,打猎这种事,哪怕出了事,何须这么多人去救?是撞上了什么更棘手的事?


    她等得心焦,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人了,余光瞥见施朝瑛朝李家两兄弟走去,她便放心地抱住了双生子。


    兄弟俩在她怀里大眼瞪小眼。


    “你们两个臭小子,说,干什么去了!”施令窈抱了抱他们,略略安了安那颗焦急不安的心,便想起算账的事儿了,一把放开两人,黑面叉腰,看着很有几分不好惹。


    谢均霆连忙道:“阿娘,我和你说,我头一回朝着人射箭,就射中了!那人咕咚一下就从树上栽了下来,你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有多么危急——”


    谢均晏在一旁看着,见弟弟绘声绘色地说着刚刚发生的事,阿娘听着就入迷了,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先是惊愕,又是担忧,再是骄傲。


    他轻轻咳了一声,将那伙贼人尾随秦王上了山,伏击未遂的事委婉说了。


    施令窈一愣,看了看双眼发亮,明显在等夸奖的谢小宝,抬起手帮他把头上顶着的一片叶子给拿了下来,赞美道:“我们小宝真是臂力惊人,神射手小时候也不过如此了吧。我说你是武状元,你还以为我在打趣你,这会儿见真章了吧?”


    谢均霆边听边点头,听到后面却觉察出点儿不对劲。


    咦,阿娘怎么自夸上了?


    “嗯,阿娘眼力好,均霆也是随了你,才能射中贼人。”谢均晏一下子夸了两个人,谢均霆昂首挺胸,容光焕发,见施母对着他招手,连忙又跑去外祖母身边,蹲在她椅子旁,对着外祖父与外祖母眉飞色舞地说起刚刚的惊险经历。


    李豫接过妹妹递来的水,感慨道:“二郎嘴皮子可真利索,是个说书的好料子。”


    施朝瑛睨他一眼:“你要是觉得自个儿休息好了就去厨房帮着厨子们拔猪毛。”


    李豫立刻低头喝水。


    看着谢均霆在两个老人家面前耍宝,施令窈放了心,看样子小宝是真的没把这事放心上,她握住大宝的手臂,目光怜惜地擦过他瓷白脸庞上一处细小的擦伤,不知道是不是避险时被叶片或是旁的东西无意间擦过的,那道细微的伤痕已经结了血痂,并不严重,她看着却还是心疼。


    “腿软吗?”


    没想到阿娘会问这个问题,谢均晏笑了笑,摇头:“我没有逞能,阿娘。”


    施令窈捏着他的手臂,非要让他转个圈给自己看。


    谢均晏无奈,只得按着她的话照做,有些僵硬地转了一个圈,施令窈左看右看,除了袍子被蹭得有些脏,破了一处,其他还好,没有旁的伤势。


    “没事儿,等回去了阿娘再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谢均晏看着她,眸光柔软,施令窈一时慈母心大动,慷慨道:“我再给你绣几个荷包帕子让你换着用!”


    耳尖的谢均霆立刻蹦了起来:“阿娘,我也要!”


    看着被双生子缠得一脸头晕眼花虚弱之相的小女儿,施父与施母对视一眼,笑了。


    这时候,留在后面收尾的谢纵微与秦王也回来了。


    施令窈被两个少年吵得头晕,自然了,这其中主要是谢小宝在坚持不懈锲而不舍地摇着她的胳膊撒娇的缘故,谢大宝鲜少动嘴,只用一双单薄清冷的凤眼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施令窈对老的那个会心软,对自己生的这个小的,更是硬不起来心肠。


    这会儿看见谢纵微与秦王几乎是并肩走进来,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转移话题,却见秦王大步上前,柔情无限地唤了一声:“窈妹。”


    “我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第70章


    众人的视线都似有似无地朝着他们飘去。


    谢均霆大大咧咧地将视线落在他爹身上。


    谢纵微面上保持着微微的笑意, 从容地上前半步,挡在施令窈与秦王之间,那双深邃而疏冷的眼望向秦王, 客气道:“怕是有些不方便。”


    他的拒绝之意明显, 秦王踮起脚越过他,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径直望向施令窈:“窈妹,我知道我这么说是有些唐突,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帮我了。”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望向秦王的眼神里霎时迸出数万道冰刃齐发, 恨不得当场将他片成十万八千段。


    他缺儿子,不去正经成婚生子,对着他的妻子诉什么委屈, 又想让她帮什么忙?


    谢纵微在一旁虎视眈眈, 施令窈见秦王皱着眉,一副郁结于心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叹——她们也算是一起长大, 彼此相知, 秦王虽爱耍宝卖弄风骚,却并不是寻常会对她示弱开口请求帮忙的性子。


    只怕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她点了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直说便是。”


    顶着谢纵微一刹间变得格外冰寒的目光, 秦王喜笑颜开, 抬起手把谢纵微往旁边推了推,力度并不大, 毕竟他也知道当着窈妹和师傅他们的面打起来不太好看, 却不料他才抽回手,谢纵微便如风中弱柳一般晃了晃。


    秦王眼睁睁看着窈妹伸手扶住谢纵微,那厮趁势把手往窈妹腰上一搂, 眼睛都快瞪红了。


    无耻之尤!


    不止秦王,在一旁暗暗看戏的众人也颇觉得一言难尽。


    偏偏谢纵微对大家的微妙眼神视若无睹,只垂下眼,对着施令窈低声道:“无妨,或许只是我一路忧心均晏他们,有些气急攻心,一时没站稳。阿窈可千万不要疑心是秦王故意推搡报复我的缘故。”


    说话间,他的手搭在她腰间,搂得很紧,大有她若是帮着秦王一起欺负他,他就要发威捏死她的阵仗。


    施令窈哪能不知道谢纵微心里的小九九,推了推他,让他自个儿站好。


    耶娘和大宝他们都在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可没那么想。”他身体虚不虚,她还不知道么?


    一把年纪了,还跟头正当壮年的青牛似的,施令窈有时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恨恨地想过倘若让他下田一口气犁五亩地,恐怕也是气儿不带喘两声的。


    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谢纵微抿了抿唇,有些幽怨地望着她。


    谢均霆在一旁看戏,看着这一幕忽觉十分眼熟,不由得侧过头去看在一旁站得笔直,侧脸英秀如玉的兄长。


    长得像阿耶便罢了,谢均霆善解人意地想,这也不是阿兄能够决定的,但他怎么还跟着阿耶学起了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


    谢均晏十分淡然地迎接弟弟半是鄙夷半是怜惜的目光,忍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向经过一遭劫难之后愈发放飞个性的弟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均霆扭过头接着看老牛爹和花孔雀叔同台斗戏。


    施令窈不去看他,看向秦王,微微颔首:“别理他,你直说便是。”


    秦王没有谢纵微想的那般高兴,严格来说,他此时心里边儿还泛着酸。


    孰近孰远,窈妹拿捏得很好,谢纵微……明明是被她袒护的那一方。


    黯然一瞬,秦王又振作起来,对上那双漂亮澄净的眼,他又笑了:“我想劳烦你进宫一趟,劝我母妃随我去边疆。我在边疆有一座王府,也有些私产,足够给她养老,不要再回汴京来了。”


    施令窈一愣。


    施父原本不打算管这些小儿女的私事,方才看了一会儿都觉得怪难为情的。


    但听了秦王的话,尤其是最后半句,施父面色微凝,他免不得要做出旁的思量。


    秦王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他鲜少在她面前露出悲伤或是生气的样子。


    他记得九岁的施令窈夸过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是她们家邻居养的那只大白鹅,很神气,很漂亮。


    施令窈怔然半晌,点了头,说好。


    秦王松了口气,拼命压抑着心底涩到极致的苦意,正想扬起笑脸谢过她,却听施令窈又道:“虽不知你与太妃离京之后,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但若当日你娶了新妇,一定要给我写封信,提醒我随礼才是。”


    谢纵微看着秦王倏地塌下去的嘴角,在心中直呼痛快。


    秦王点了点头,对傻站在一旁的谢均霆招了招手:“快,来扶一扶你干爹我。嘶……也不知是不是旧伤复发了,有些头晕。”


    谢均霆暗笑,什么旧伤复发,明明是情伤发作。


    等等——


    他反应过来,瞪圆了眼:“你什么时候变成我干爹了?!”


    秦王看着他那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睛,挑了挑眉,眼神瞥向谢纵微:“你阿耶答应了的,不信你问他。”


    谢纵微板着脸,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小儿子,语气却十分温和:“秦王殿下的确是旧伤复发……大抵是脑子那块儿的旧疾,均霆是大孩子了,不要与病人计较。”


    秦王主动表态,要退出棋局,不在争储这件事上陪他们玩儿了,但谢纵微又岂是轻易能够摆脱的主儿,不咸不淡地将他一军,秦王也只能保持微笑。


    “既然子恒身子不舒服,野物燥性热,便别吃了,回屋歇着去吧。”这话旁人说,秦王定然不理,但说话的人是施父,是他的恩师,秦王虽有些遗憾不能和窈妹一块儿共啖野猪肉,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应是。


    施父看着秦王这幅模样,心里暗暗叹气,慈爱道:“府上的杜厨娘跟着来了,她做得一手好菜,其中荔枝肉和红烧乳鸽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儿我叫她做了给你送去。你在屋里好好歇着,晚上我去瞧瞧你。”


    秦王扬起的笑脸僵在了半路。


    赏味美食自然是好,但和先生单独会面什么的……他并不想啊!


    ……


    那头大野猪烹调起来颇费功夫,施父做主让各人都先回屋歇会儿,待饭菜备好了再去饭厅一同用膳。


    一家四口回了芙蓉院,谢纵微开口打发谢均晏和谢均霆沐浴更衣,谢均霆还有些不高兴,他疑心阿耶为了搪塞情敌,打上了把他塞给秦王当儿子,让他给秦王养老送终的算盘。


    他纠缠了一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谢纵微现在满心都是旁的事儿,被这个实在不识趣的小儿子闹得烦不胜烦,只能黑着脸开口:“我最后再说一次。均霆,你是我与你阿娘亲生的骨肉,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到别的男人身边让你唤别人爹?”


    谢均霆撇了撇嘴:“倘若我不是阿娘和你生的,你就舍得了?”


    此话一出,谢纵微面色冷沉,谢均霆也暗自懊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阿娘怕是会伤心。


    “……我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想气一气他。


    谢均霆嘟哝着,年轻气盛的少年郎还是无法很好地遮掩心底的想法,因为谢纵微那句话,他很高兴。


    他飞快上前,抱了抱施令窈,紧接着,又张开手臂抱了抱谢纵微。


    纵使谢均霆在同龄人里算得上是长得高的那一拨,但在谢纵微面前,犹如扎根在玉山前的一根小竹。


    谢均霆很快收回手,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两步,把兄长往前面一推,捂着脸往自己的屋子跑去:“阿兄你也抱抱吧!我,我先去洗澡!”


    看着他带了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剩下的一家三口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施令窈笑眯眯地对着谢均晏招手:“大宝,快过来呀。”


    谢均晏脸上的笑意立刻化作红晕,那张瓷白无暇的俊秀脸庞上带了些羞赧之色,看得施令窈怜心大动。


    虽然父子俩模样相似,但大宝做出这幅害羞模样来,就是显得格外惹人疼爱些。


    谢均晏没有过多犹豫,走上前去展臂抱了抱施令窈,感觉到她的鲜活温热,他笑着松开了手,又去抱谢纵微。


    动作并不敷衍,只是时间显然比先前短了不少。


    谢均晏并不知道自己此时顶着一张多红的可爱脸蛋,退后一步,彬彬有礼道:“阿娘,阿耶,我先去更衣了。”


    施令窈点头,看着他一溜烟儿跑了,忍不住笑,挽上谢纵微的胳膊,软绵绵的面颊也贴上他的臂膀:“多可爱的孩子啊。”


    谢纵微低头看她一眼:“嗯,你和我生的。”若是和旁人生出来的,定然没有均晏和均霆玉雪聪明活泼可爱貌赛潘安懂事孝顺。


    虽然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施令窈仔细品味了一会儿,还是觉出了几分酸。


    她瞪了他一眼,放开了他的手,自顾自扭身往屋里走去。


    醋得莫名其妙,她明明已经注意分寸了,秦王也没有失礼。


    就他反应最大。


    谢纵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正懊恼自己方才没收住情绪,眼睫低垂,却见鹅黄色的牡丹纹绮云裙翩跹的弧度一顿,面朝向他。


    谢纵微心里一跳,垂下的眼缓缓抬起,看见施令窈扬起脸,命令他赶快进屋来给她捏腿。


    谢纵微笑了。


    “好,这就来。”


    ……


    进宫给卢太妃请安是件麻烦事,等到施令窈写了帖子让秦王替她送过去,又得到卢太妃的回信——一个高冷有力的‘可’字时,已经过了几日。


    这日下了很大的雨,施令窈原以为谢纵微不会再过来了,但听着廊下渐渐走近的脚步声时,她还是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才得的话本子也顾不得了,一股脑丢在一旁,看向门口。


    庄子上的屋子比不得在汴京的宅邸恢弘大气,但胜在精巧,罗汉床所在的东隔间与门口只用了一道花罩珠帘隔开,那道还带着雨水湿气的挺秀身影出现在门前时,施令窈忙踩上绣鞋,朝他走了过去。


    “雨这么大,你怎么过来了?”


    嘴上说着担心的话,她的眼睛弯着,是开心的样子。


    谢纵微想碰一碰她盈着笑意的眉眼,刚刚抬起手,又放了回去。


    对上妻子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我身上寒气重,别冷着你。”对外,虽说施令窈身子娇弱,为她推拒了许多交际往来,但谢纵微一向很注意她的身体,就算是住在庄子上,也让白老大夫隔个两三日便来给她把脉抓药。


    她的身体还是需要精心调养,慢慢养着。


    施令窈听了他的解释,没说话,用帕子拂了拂他被雨水浸湿了的肩头,见他身上那件雪青色的双面绣四合团鹤圆领袍被雨水染成深色的地方不少,忙推他往浴房走去:“正好有热水,你快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我让绿翘去煮些姜汤来。”


    谢纵微柔和含笑的神情在听到后半句时微微一僵。


    施令窈知道他和谢小宝一样,都很讨厌姜的味道,但这会儿没得商量,她又推了推他:“快去。”


    “得令。”谢纵微攥紧手,自觉这会儿手指没有那么冰凉了,便轻轻捏了捏她软滑若羊脂的腮,“阿窈真威风。”


    施令窈瞪他一眼,漂亮的唇角翘着,等他进了浴房,她看着檐下连成线落下的雨珠,凉风带着院子里的花香与绿意扑面而来,洗去了夏日的燥热,她心情越发好,笑着让绿翘去熬煮些姜汤来。


    绿翘得了吩咐,立马去了。


    苑芳见她在屋里只穿着件杏黄襦裙,外边儿罩着一件轻薄若云烟的桃红软烟罗大袖衫,漂亮是漂亮,衬得她一身肌肤如玉莹润,像是一朵慵懒无力的牡丹。


    “娘子又贪漂亮,这会儿下着雨,入了夜就该冷了。”苑芳一边唠叨着,一边给她重新寻了件芙蓉色绣佛手金菊的罩衣披在她肩头,这才满意,“明儿我让织衣阁的人过来一趟,给娘子做些厚实些的秋衫。”


    这才七月里……


    施令窈弱弱道:“也不必那么着急吧?咱们是过来避暑的,哪儿就用得着秋衫了?”


    苑芳想了想:“行吧。”接着她又笑道,“我先给你做几件,等回了汴京咱们再去织衣阁让绣娘们给你做更漂亮的。”


    施令窈坐在罗汉床上,苑芳站在她身旁,她听着这话,心里热乎乎的,软软地搂住苑芳的腰,蹭了蹭她:“苑芳对我真好。”


    苑芳动作轻柔地捋了捋她乌蓬蓬的发:“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施令窈拉着苑芳坐下,腻在她怀里,苑芳身上暖呼呼的,她靠着舒舒服服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苑芳笑着听她叽叽喳喳,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娘子还没有出嫁,十二三岁的时候。


    娘子本就是开朗惹人爱的性子,再想想她做谢家妇的那三年……苑芳摇了摇头,把那些酸涩的记忆都赶走。


    总归娘子现在又好起来了,过上了她喜欢的日子,苑芳觉得这样便很好。


    谢纵微带着一身甘冽水汽出来时,见妻子亲亲热热地靠在苑芳怀里,脚步一顿。


    她是这样的性子,只要是她喜欢的人,便爱往人家身上贴。


    所以,当年在面对他搬去书房另居的事,她才会那样伤心。


    谢纵微心里飞快闪过一丝痛意,很快又恢复如常。


    苑芳也十分识趣,见谢纵微来了,轻轻扶住施令窈的肩,让她自个儿坐起来,笑着道:“我去瞧瞧绿翘的姜汤熬好没有。”


    屋子里一时又只剩下夫妻二人。


    天色已经暗透了,施令窈听着淅沥不绝的雨声,喃喃道:“今夜睡觉的时候把窗户打开些,一定很凉快。”


    谢纵微坐到她身边,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早已洗漱过,一头乌蓬蓬的泛着缎光的长发随意披在肩后,他轻轻拂过,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


    夫妻俩静静待了一会儿,直到苑芳端了两碗姜汤过来,施令窈见那红木托盘上放着两个碗,眉头微皱:“我不喝。”


    谢纵微含笑瞥她一眼,数落他的时候倒是一套一套的。


    苑芳摇头:“不成,今儿的雨下得大,你又爱敞着门窗吹风,还是喝一碗去去寒气吧。”


    这话说的有道理,谢纵微点头表示赞同,拿起一碗姜汤,有些烫手,不过就是要趁热喝才有效果。


    他皱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看向施令窈:“瞧,一下就喝完了。”


    “那么爱喝就都给你喝……”施令窈嘟哝着,接过他递来的另一碗姜汤,喝得很快,表情痛苦,把空碗递给苑芳,连连挥手:“拿走拿走。”


    苑芳忍俊不禁,把空碗都收了起来,出去的时候顺带带上了门。


    谢纵微伸手把她揽到怀里,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精巧的帖子递到她面前:“瞧瞧?”


    那碗姜汤的效果不错,施令窈浑身都泛着暖意,靠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但看着那张帖子,她眼睛一亮,猜到了是卢太妃的回信。


    她打开看了,回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


    施令窈有些疑惑:“夫君,你说,孩子的性子和耶娘的性子有关联吗?我瞧着大宝和小宝,都有咱们的影子,但卢太妃与秦王的性子……”她想了想,才选出一个恰当些的形容,“感觉像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卢太妃乍一看是个很不好相处的贵妇人,秦王打小又活泛过了头。


    谢纵微嗯了一声,把那张帖子放到了一旁的桌几上,亲了亲她的面颊:“缘法不同罢了……阿窈,现在起不要提别人,好吗?”


    屋外的雨声一直不曾停歇,屋里的雨势显然要缠绵些,淅淅沥沥的雨声落个没完,迟迟不肯停雨放晴。


    施令窈最后只来得及拧紧他的耳朵,气急败坏道:“我就知道你冒着雨过来没打什么好主意。”


    给她送帖子是假,狠狠饱餐一顿才是真。


    她的声音和莹润如玉的肌体一样,软绵绵的。


    谢纵微低头亲了亲她,语气欣悦:“阿窈真了解我。”


    ……


    再怎么胡闹,也只得了一次。


    只是那一次格外长,磨到施令窈都没了脾气。


    第二日,谢纵微才起身,她便也跟着醒来了。


    “马车上还可以睡会儿。”谢纵微拿过一条披风将她整个裹住,“下车之前梳妆打扮好就成,我让苑芳她们把你要用的衣衫钗环。你再睡会儿。”


    殷勤伺候,小意温柔。


    施令窈歇了和他计较的心,她许久没有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起来了,听了他的话,心里下意识觉得可行,便闭上眼,很快又睡了过去。


    谢纵微吩咐完,折返回来时,见她整个人都埋在披风里,露出的面颊红扑扑,像成熟到极致,透着粉的桃子。


    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脸。


    等到施令窈醒来,已经快到宫门口了。


    她低下头,见身上已经换了一品诰命的吉服,谢纵微递了茶盏过来让她漱口,施令窈乖乖照做了,等到吐出茶水,人才清醒过来。


    “我让山矾在宫门口等着,你与太妃说完话,便直接回庄子上吧,不必等我了。”谢纵微想了想,又叮嘱道,“秦王拜托你的事,尽力即可,不必强求。”


    施令窈点头:“知道了,你昨夜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啰嗦。”


    被嫌弃了的谢纵微无奈,山矾停稳了车,他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护着她下了马车。


    夫妻俩虽然一同进了宫门,但一人要去内宫,一人要去官衙,到了重华门前只能分开走。


    “今夜我还过去。”


    赶在分开之前,谢纵微低声说完这句话,见妻子面若桃花,湿漉漉的眼瞪着他,他十分好心情地对她笑了笑:“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施令窈转身就走。


    老不正经,她刚刚就不该心疼他披星戴月赶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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