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淑妃如今暂掌凤印, 走路都带了风,举宴这事又得了建平帝的允许,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就为了将徐淑妃精心策划的这场中秋夜宴办得尽善尽美。
宫人们捧着红木方盘从甬道上走过, 一墙之隔的披香殿内,王昭媛捧着康王从前的衣物暗自垂泪。
伺候她的金雁端着一盅红枣汤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红枣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几上:“娘娘,婢去尚食局端了碗红枣汤回来,温温热热的, 入口正好呢。”
徐淑妃主动上奏,言康王小小年纪便去了封地,理应多给康王母子加恩, 以示圣恩浩荡, 为王贵嫔请封了昭媛的位份。建平帝准了,如今宫里边便都称一句昭媛娘娘。
但披香殿内仍一片冷寂,不见有往来贺喜的人, 除了贴身伺候王昭媛的几个陪嫁宫人, 便只有几个才进宫不久被分配到披香殿伺候的小宫女。
宫里不少人都说昭媛娘娘思念康王殿下过度,神志不清, 几个小宫女提心吊胆了几日, 见王昭媛虽然是有些神神叨叨的, 但不打骂她们,十分好伺候, 便也松快了许多, 此时正坐在树下翻花绳玩儿。
王昭媛透过窗扉,看着小宫女手间纷飞的红绳,喃喃道:“澹哥儿小的时候也喜欢玩翻花绳。”
提到康王孟澹, 金雁心里也难受,轻言细语地哄着王昭媛把那碗红枣汤用了,娘娘如今的气色太差了,人瘦得来只剩一把骨头了,她看着都觉得惊心。
金雁喂她喝了几口,王昭媛又偏过脸去,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双含着蒙蒙烟雨的眼里露出几分迷茫:“外面是谁?是澹哥儿回来了吗?圣人肯让澹哥儿回到我身边了吗?”
眼看着王昭媛越说越激动,金雁忙把红枣汤放得远了一些,按着王昭媛如今的位份,日日喝燕窝都是使得的,偏偏尚食局那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推说灶上都忙着今夜的宫宴,腾不出手来给昭媛娘娘炖燕窝,只给了金雁一碗红枣汤打发了事。
“娘娘,今夜中秋夜宴,宗亲们和三品以上的大员及其家眷都会进宫赴宴呢。”
因着是中秋这样的特殊日子,连吴王都被特赦开恩,允许他入宫赴宴,金雁想到远在封地,还不知道近况如何的康王,心底微微黯然。
不料王昭媛却说:“这样热闹的时候,我也得替澹哥儿看一看,等他回来了,我好说给他听。”
金雁听了有些犹豫,毕竟王昭媛近来神志不清,若是在宴会上闹出什么动静,惹了圣人不喜,披香殿上下之后的日子不就更难过了么?
但见王昭媛坚持,金雁没办法,点头说好。
徐淑妃向来会做人,就算知道王昭媛很有可能不会去赴宴,但位子一定是给她留好了的。
……
谢均晏和谢均霆送施令窈上了马车,谢纵微见他们那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心下腻歪,淡淡道:“行了,回去吧。你们阿娘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施令窈拉开青色的车帘,笑眯眯地对着双生子招了招手:“回去吧。”
直到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地砖,施令窈透过车窗回头望去,仍能看见那两截颀长身影,叹了口气:“今年也算是咱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团聚着过中秋,这会儿只有大宝小宝留在家里,他们心里当然不痛快。”
“不痛快也没办法。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道理她都懂,施令窈斜他一眼:“你是老王八蛋,别往我们鸡蛋堆里凑。”
谢纵微笑了,看着她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花冠吉服,华丽威严,却有些太沉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能够坐得舒服些:“我本想替你告病避过这次宫宴,但想一想,看到你,我才放心。”
若是他身在宫中,昌王或是吴王、安王等人却留了后手,围困谢府……
谢纵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施令窈看了他一眼,像是感受到他此时的沉郁,故意道:“嗯,我们俩在一起的好处呢,就是在最坏最坏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做一对鬼鸳鸯。”
不怕会找不到彼此。
但很快她又懊恼地抿紧了唇:“我这算不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一般这种时候,都得说些吉利话。
谢纵微却笑了,嗯了一声,对她先前的话表示赞同:“鬼鸳鸯,成双成对,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只要是和她在一起,结局都不算太差。
施令窈靠在他怀里,顺势仰着脸看他,他的骨相分明端正清逸,说出的话和眉眼间的情绪都带着一股幽幽的冷意,让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俊美。
她悄悄捂住心口,谢纵微望过来,眉头轻皱,要替她揉一揉:“不舒服?”
施令窈连忙摇头,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鬼鸳鸯听起来怪瘆人的,咱们还是做阳间的夫妻吧。”施令窈郑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呸呸呸了几声,对不知在何处看着世俗人间的三清神仙们默默双手合十祈愿,可千万不要把她刚刚的玩笑话听进去了。
谢纵微眸光柔和地看着她,忽地想起那日春雨霏霏,见到伞下露出那张熟悉的,带着错愕之色的脸,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一声叹息,那声叹息重重碾过他的心头,在那样的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在想,幸亏今日没有太阳,不然这出人鬼情未了的戏码也唱不下去。
她会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
现在想起来,他也觉得好笑。
“阿窈说的是,还是阳间夫妻更好。”谢纵微往后躺了躺,除了在只有二人的屋子里,他鲜少露出这样闲适不拘小节的姿态,神情散漫,那张脸上亦带着淡淡的笑意,偏偏他衣冠整齐,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一品大员的威仪。
这样的谢纵微看起来脱离了那层端严若神的金身外衣,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的人。
施令窈往他怀里埋了埋,嘟哝道:“要不咱们还是别说这种话了……我看话本子里这么写的话,说这话的人一般都成不了事儿。”
她的语气里带着认真的焦虑,谢纵微忍了忍,没忍住,大笑出声。
在外面驾车的山矾听到这阵笑声,十分欣慰地想,夫人没回来的时候,他就没听过大人能笑出这种动静。
顶多是冷笑一声,紧接着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嗯,自然了,平常也不乏被府上二郎气笑的时候。
夫妻俩说着话,马车很快便到了宫门口,离巍峨宫城越来越近,施令窈的话也就越少。
谢纵微握紧她的手,还不忘叮嘱:“宴席上的膳食酒水能不碰就不碰,记住了吗?”
暂且不提这种宫宴上的膳食酒水会经过多少人的手,饮多了酒水难免要离席更衣,席上虽也有他的暗桩,但事关她的安危,谢纵微一点儿侥幸之心都不敢动。
这话他先前说了许多遍了,施令窈点了点头,看出他其实也有些紧张,只是怕她跟着更加焦躁,所以一点儿也不敢露出来,只在说话间露出几分端倪。
她握紧他的手,瞪他一眼:“记住了记住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教呢?啰嗦。”
她的手暖呼呼的,像捏住了一块儿盈着玉麝香气的暖玉,谢纵微嘴角微微翘着,牵着她下了马车,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宗亲权贵,除了少数几个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辈,其他人都得在麟趾门便下了车,通过漫长的宫道,去往设宴的飞鸿殿。
飞鸿殿内灯火通明,有小儿臂粗的红烛盛在各色宫灯之中,高高悬在半空之中,殿中铺着锦绣织毯,见人来了,便有宫人有条不紊地引着他们入座。
宫宴之上,并没有讲究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施令窈仍随着谢纵微坐在左手靠前的位置,她一抬眼,就看见卢太妃正由菘蓝搀扶着缓缓落座。
她没来得及多想,就听得内侍唱喝命众人跪下亲迎的声音。
建平帝到了。
施令窈参加过不少次宫宴,礼节冗长又繁琐,送上来的膳食更没有让人动筷的欲望,有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宫人面不改色地把一道都冷到凝出一层厚厚猪油的红烧肘子端到她面前,看得她难受极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碰肘子这道菜。
她出神间,建平帝已说完了话,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却仿佛缺少力气一般,这样的动作都能看出几分力不从心。
看着那道明黄身影一晃,玉阶下站着的人们更是一惊,大气不敢出。
冯兴连忙扶住建平帝,将他扶到正中的龙椅上坐下,观他面色一般,隐隐透着些不祥的灰败,小心翼翼道:“圣人,奴才扶着您回紫宸殿歇息吧?”
建平帝摇了摇头:“今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朕一人过又有什么意思?”他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卢太妃,眯了眯眼,只觉得那个永远骄傲的老妇人看起来,似乎老了许多。
经历过丧子之痛这样的折磨,谁又能继续撑着心气斗下去呢?
想到至今杳无音信的秦王,建平帝眼眸中闪过几分凝重,沄河水域宽阔,一具尸体而已,找不到是常事。但没有消息往往并不意味着便是好事,建平帝御极多年,只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事情都有可能反转。
“太妃,朕敬您一杯。”
卢太妃不为所动,正望着某一处出神,直到被菘蓝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举起桌上的酒盏,对着明黄御座上的天子晃了晃:“难为圣人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
建平帝笑了:“您对朕昔年的养育之恩,朕矢志不忘。太妃如今卸下宫务,理应好好安享晚年,也多给朕留一些尽孝的机会。”
陈贤妃就坐在卢太妃下手的位置,面对这个压制了她多年的庶母,她心里自然存着怨气,但和打压多年的老对头比起来,孰轻孰重,她可是分得清的。
陈贤妃放下酒盏,忧虑道:“圣人说得极是,只是臣妾瞧太妃,怎么还有些憔悴?难不成是淑妃没有约束好宫人,让人走茶凉,拜高踩低那一套也祸及含象殿了么?”
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太浓,建平帝平静地垂下眼,却没有出声呵斥。
徐淑妃暗地里咬碎了一口银牙,就知道陈贤妃不会这般老实!
她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就要认错,却被一道酒盏碎裂的声音打断了。
紧接着,便有弩箭上膛的声音齐刷刷响起,原本觥筹交错,故作热闹的席间顿时一静。
谢纵微面色未改,握紧了施令窈微凉的手:“我袖子里藏了一包黄金糕,吃吗?”
施令窈原本紧张得心里怦怦跳,见谢纵微偏头过来和自己说话,她提起精神,神情严峻地听完,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我怎么吃得下去。”
不对。
她反应过来:“袖子里藏糕点的习惯,你和均霆学的?”
谢纵微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这事回去再说。”
“你瞧,戏台都还未搭好,有人就要登台唱戏了。”
第82章
昌王表情冷凝, 横了一眼仍趴在他臂膀上的昌王妃,昌王妃面色惶恐,口中低呼‘妾身知罪’, 垂着头望了一眼碎裂的瓷盏, 妆容秾丽却难掩瘦削的脸庞上露出一点扭曲又快意的笑。
昌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里暴虐的冲动,迎向殿外那些闪着锋锐冷光的弩箭,面上重又带上志在必得的神情。
是早是迟,都不重要, 箭在弦上,就算他要收,他的好父皇, 还有那两个虎视眈眈的兄弟, 又岂会放过他。
成王败寇而已。
吴王被禁足了一段时日,整日忧心建平帝会因他先前之过对他失望,在他禁足期间便定下储君人选。又因筠县水患之事连带着影响了汴京往来水运, 世家大族有的是办法解决吃食, 但百姓们总不能指望着家里那几盆小葱韭菜过活,因此这段时日吴王府总笼罩着一股臭鸡蛋烂酸菜味儿, 熏得他与一众姬妾苦不堪言。
这会儿见变故陡生, 昌王又迈着分外从容的步伐走到玉阶前, 吴王一下子站起身来,怒斥道:“老三!你要做什么?!”
说着, 又连忙几步跑到玉阶上, 护在面色难看的建平帝身前,大声道:“护驾!护驾!”
嚷了半晌,却不见有人进来, 但吴王站在玉阶上,眼界更高,看得分明,戍守在飞鸿殿前的内廷禁卫们头上戴着的首铠在中秋皎洁清冷的月晖下闪着冷冷的光,只是无人敢动。
而趴在飞鸿殿四面围墙上的弩箭手们正在等待下一步指令,只要老三轻轻一挥手,就能把他们都射成筛子。
吴王踉跄一步,心里有些发慌,老三的势力什么时候这么可怖了?连内廷禁卫都能被他掌控。
昌王觑了一眼面露畏惧之色的吴王,轻笑道:“护驾?父皇就在这里,朗朗乾坤,昭昭日月之下,哪儿有需要护驾的地方?吴王可别一惊一乍的,扰了大家赴宴的兴致。”
吴王面色铁青,却坚定地没有挪开身体,沉默地挡在建平帝身前。
安王见状,嘴唇嗫喏几下,也想站起身来怒斥老三狼子野心,安王妃死命拽着他的袖子,不肯让他起来。
徐淑妃看着一步一步上前来的儿子,紧张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妃红的蔻丹陷进柔软的掌心,有细密的疼痛传来,她也毫不在意,屏息等待着这场宫变落幕。
上天庇佑,她的儿一定是真龙天子的命格,任谁也越不过去。
建平帝一个眼神,冯兴会意地低下头,去将横在他面前的吴王给扶到了一边:“吴王殿下,您且安心坐着。”
吴王其实腿都有些发软了,他一直知道,父皇觉得他不堪大任,庸弱二字一直横贯着他的一生,但在这种时候,他也想做些什么。
“父皇,您别担心,儿臣就在这儿,谁也别想越过儿臣伤了您!”
昌王嗤一声笑了出来:“吴王,我的好大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忙着表孝心。看来是这段时日在吴王府里潜心修习过,开窍了。”
吴王面皮涨红,就要出声与他分辨,却被不顾宫人阻拦,急急走到他身边的陈贤妃扯住了手:“不要给你父皇添乱,闭嘴!”
陈贤妃性子强势,吴王习惯了母妃为他安排一切,这样的习惯直到他如今快三十岁了也不曾改,这会儿陈贤妃带着颤音的怒斥声响起,他嘴唇翕动两下,只能顺着陈贤妃的意,沉默地跟她坐回了建平帝的右手旁。
昌王要反的架势再明显不过,宗亲们已经坐不住了,有年长的宗室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怒斥昌王的狼子野心,昌王斜过去一眼,认出此人,是他还得叫一声叔祖的老不死。
“叔祖年纪大了,人也糊涂,来人,让叔祖醒一醒神。”
昌王拍了拍手,很快便有跟随他的亲卫走进来,唰地一下抽出腰间长刀,雪白锋利的刀光映出在场之人同样惨白惊惶的面色。
施令窈眼前覆上一片温热,她看不见了,但那阵尖叫声与有什么东西咕噜噜滚落在地的声音落在耳中,却更加刺耳。
她不免跟着一抖。
谢纵微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低声道:“缓一缓,再睁开眼睛。”
掌心下的眼睫簌簌拂过那片柔软,谢纵微放开手,冷眼看着对面的那场混乱。
老岳王捂着心口,看着孙子尸首分离的惨状,那张年轻的脸庞上还带着无辜与惶恐,眼神懵然,就那么死死盯着他,死也合不上眼。
眼看着老岳王也倒了下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只是宗亲们连哭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忌惮着昌王不知又要拿谁发疯。
若真是昌王登基成为新帝,他们,乃至天下的黎民百姓,安能有好日子过?
建平帝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一片混乱,有血色缓缓从席后淌了出来,渗入被宫人们铺在正中的大红锦毯之中,原本表示喜庆的红也变成了不祥的征兆。
“昌王,你欲如何?”
终于等到圣人说话了,只是这语气里听不出多少震怒滋味,众人听着,心中仍旧惴惴。
宫变夺权之事,前朝屡见不鲜,只是生事便意味着流血,更代表着汴京要经历一遭自上而下的大换血,在场之人无不位高权重,见此场面心里也不免有了思量。
任谁坐在那张位子上,他们都要以保证家族与自己的利益为先。
昌王直视着建平帝,这是他第一次不遮不掩地看向他的父皇,这时候他才发现,建平帝的确已经不年轻了,他的鬓边已生了白发,眼角压着细纹,若是脱下那身代表着天子的冠冕黄袍,他和民间的五旬老汉也没什么差别。
天子二字,给他带来太多荣耀,所以他可以把他这个亲生儿子当做可以随意揉捏的泥人,想骂便骂,夺权削爵更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父皇,您为君,我为臣,您为父,我为子,您对我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儿臣不敢有怨言。”昌王似是感慨地长叹了一声,“只是这样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儿臣过够了,想换一种法子活下去。”
“父皇,您老了,该退位让贤,好好休养生息。”
昌王一字一顿,看着建平帝那张始终平静的脸,心中的快意落了下去,变得不是滋味。
“如今内廷禁卫皆听命于我,右武卫、威卫,虎牢营中的火器营也在时刻待命。”昌王缓缓说出自己多年来布局的成果,见吴王、安王脸色大变,俨然已露出畏惧之势,他呵笑一声,又看向建平帝,眼神中带着得意与叹息,“来人,给父皇呈上笔墨。”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禁卫带着抖抖索索的内侍上前,将建平帝面前桌案上的瓜果酒水统统拂落在地,换上空白的圣旨与笔墨,只是不见玉玺。
“父皇,请吧。”
建平帝笑了笑:“老三啊,你的性子一直都没变,聪明有余,阴毒更甚。”
昌王不以为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得您亲手教导,儿臣惭不能及。”
天家父子对弈,施令窈懒得多看,被桌案挡着的手轻轻扯了扯谢纵微,声音压得很低:“他话怎么那么多。”
话本子里写得明白着呢,反派最后失败的原因,一大半归于话多。
谢纵微听到她的嘟哝声,捏了捏她泛着暖意的手指尖。
建平帝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做了多年父子,昌王心中始终对建平帝带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眼下也不能强按着他的手写下传位圣旨,一时间父子俩僵持在当地,直到一阵凌厉的破空声倏地传来,昌王惊愕回头时,便见一支箭簇裹着雷霆之力,直直射进他面前的玉阶上,力道之大,将那层汉白玉雕成的玉阶都震碎了,箭簇深深地钉入地面里。
不难想象,若是射箭之人再偏一些,或是再准一些,这支箭射中昌王,会是什么下场。
徐淑妃嚯地站了起来,一双美眸紧紧盯着同样惊魂未定的昌王,眼神怨毒地望向殿外。
飞鸿殿灯火通明,明灯高悬,愈发衬得外面那些禁卫黑压压一片,只剩下铠甲与刀剑被月晖反射出的锋利光芒。
是谁反水了不成?
徐淑妃心底微沉,却见卢太妃呵呵笑了两声:“淑妃快坐下吧,这出戏还没唱完呢,你急着给你儿子讨赏不成?”
徐淑妃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这死老太婆!
徐淑妃受了她多年的气,这会儿心里更是明镜似的,无论昌王成败与否,总之她是不会再继续忍受这个脾气古怪的庶婆婆的气了!
昌王若成事,她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到时候处置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妃而已,有谁敢置噱?
但若昌王败了……前后都是一个死,她此时便更不用忍了。
她才举起手,正想好好出一出这些年来的郁气,却见第二支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徐淑妃面前的桌案,桌案上摆着的酒水膳食很快便随着碎裂的桌案塌了一地,有汁水流下,弄脏了她华丽的裙衫。
施令窈若有所思:“谁的箭艺那么好?要是大宝和小宝能和他学功夫就好了。”
谢纵微面无表情,老花孔雀露这两手,很难说他没有存着故意炫技的小心思。
一阵奔马声由远及近响起,埋伏在墙头的那些弩箭手迟迟得不到下一步命令,遇到装备精良的京卫,下意识想发起进攻,看见拥在正中的李绪手中高举着的令牌,手上动作一顿。
此时殿中再度响起酒盏碎裂的声音,一前一后,这正是先前昌王许下的暗号。
只是这会儿眼看着京卫如潮水一般,从宫道的几个方向黑压压地朝他们涌来,连戍守在外的内廷禁卫也跟着变换了刀剑的方向,弩箭手们心里一凉。
看来是不必挣扎了。
秦王见赵庚、李绪与左右威卫长急匆匆地下了马,撇了撇嘴:“跑得真慢,军需不会都被昌王那个小鳖孙儿吞了吧?来日本王必定上奏,让圣人给你们换几匹年轻的好马。”
左威卫长苦笑一声,双手作揖:“多谢秦王好意,只是眼下……救驾要紧呐。”
秦王点了点头,是了,不知道窈妹有没有被昌王那个丧心病狂的小鳖孙儿吓到。
“诸位且随我进殿救驾。”
秦王冷下脸来,很有几分令人信服的威仪姿态。
李绪落后一步,淡淡想,或许是秦王今日穿着颇为朴素,让人没能将重点放在他那张花枝招展的脸庞上的缘故。
“臣等救驾来迟!请圣人恕罪!”
飞鸿殿四扇大门敞开,庭院内乃至殿前都站着手持长刀的京卫,秦王、赵庚、李绪等人站在最前方,面容坚毅,杀气腾腾。
施令窈看得小小哇哦了两声,有些遗憾长姐不在,没能看见大姐夫这幅飒爽英姿。
臭阿花偷懒没来赴宴,不然这会儿看见定国公,眼睛定然瞪得比挂着的灯笼还要圆。
察觉到她往那边投去的眼神停留得有些久,谢纵微愈发不快,看向秦王,却意外与他的视线相撞。
他的脸更黑了。
大事当前,老花孔雀仍不靠谱,偷偷摸摸看什么呢?
建平帝笑了笑:“子恒的箭术愈发好了。”
方才那两箭带着非凡之力,若是秦王心中有异,大可先行击杀自己,将罪责推到昌王手下的弩箭手之上,再用自己的身份射出一箭,取了昌王性命。
诛杀反贼有功,秦王在军中也素有美名,若是他真的有称帝之心,剩下的吴王与安王,绝非是他对手。
建平帝兀自出神,等他反应过来昌王有异动时,面前倏地一黑。
有一具柔软的身体挡在了他面前。
建平帝难掩惊愕地看向王昭媛,她很瘦,但身上的血却好像流不尽一般,汨汨往外冒,很快便濡湿了他身上的团龙袍衫。
王昭媛吃力地举起手,想要把手里的玉佩递给他。
那是康王孟澹的玉佩。她想让建平帝看在她舍身护驾的份上,能够让康王回京,稍稍庇佑他。至少让他再长大些,再回封地。
“圣人……”
建平帝此时却顾不上她,任由王昭媛滑落在地,一双老迈却暗含精光的眼紧紧盯着昌王:“弑君是大罪,哪怕你是朕的亲生子,也不能免罚。”
免罚?
昌王嗤笑一声:“成王败寇,我早不奢求您的仁慈。”
都说他的父皇是仁德之君,但这么多年下来,昌王知道,建平帝比谁都心冷,他只要高高在上地坐在御座上,就能欣赏底下人为了他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儿权力与荣耀挣破头的丑样。
“看着我们兄弟几个这样,父皇,您很得意吧?”日渐老迈的帝王,容不得比他更年轻、更强的继承人出现,哪怕他知道,迟早会有人接替他的位子。
“养了这么多年的蛊,最后却要将成果拱手让人。父皇,儿臣就在黄泉底下等着,等着您死不瞑目那一日。”
这话着实是大不敬,但昌王先前做的事已是撕破脸了,这会儿大家看着他,紧绷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
穷途末路罢了。
只有徐淑妃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着昌王缓缓摇头:“不,不要……”
昌王却没有看她,刚刚那把长刀被王昭媛挡去,他此时心气已散,禁卫们步步逼近,也没有第二把刀可以让他用了。
他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建平帝见了,眼神微微一变。
这是昌王十岁时,头一次猎到了鹿,他赏赐给他的东西。
昌王闭了闭眼,刀光一闪,有血花猝然迸出。
“不!”
伴随着徐淑妃凄厉的尖叫声,建平帝平静地闭上眼,冯兴连忙递上帕子,昌王离得太近,自脖颈上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建平帝脸上,他素来喜洁,对此自然觉得不舒服。
冯兴低头看了一眼已经晕死过去的王昭媛,请示道:“圣人,昭媛娘娘……”
“找人将她抬下去,宣太医。”
若是王昭媛肯缓一缓,再提康王的事,建平帝说不定会心软同意下来,但他了解这个女人,耐不住性子,当着这样的关头便提出让他多多眷顾康王的意思,岂不是挟恩图报?
建平帝漠然地挥了挥手,冯兴颔首,挥了挥手,很快便有宫人将面如金纸的王昭媛抬去了偏殿。
徐淑妃抱着气绝而亡的昌王哭得声嘶力竭。
剩下的事便不是参宴之人该继续往下看的了。
谢纵微扶着她起身,低声道:“今夜事多,我得留下来,我让山矾先送你回去。”
见到秦王与李绪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飞鸿殿,便知道昌王的后手都已经被他们解决了,有山矾和一队亲卫护送,再加上他部署在谢府的那些人,谢纵微勉强能够放心。
施令窈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抹身影靠近,她转过头去,见是秦王,露出一个笑,正想和他说两句话,却被面无表情的谢纵微隔开了:“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阿窈,先走。”
秦王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又横了明显在针对他的谢纵微一眼,点头:“放心,我让我的亲卫送你到宫门。”
能利用的资源还是要用起来的。
谢纵微抬眼,似笑非笑道:“秦王大义,日后得空了,我与阿窈必定要在府上设宴答谢,到时候秦王可得赏脸赴宴。”
秦王点头:“好说好说。”
施令窈懒得听他们俩在那儿一来一回唇刀舌剑,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我先回去了。”
这一晚惊心动魄,施令窈回了谢府,便看见两个少年在影壁处等着,见了她的身影,便急急迎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护着她。
“阿娘,您没事儿吧?”谢均晏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只是眉眼间有些疲惫,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阿娘,您饿了没?这儿有鸡腿。”谢均霆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地捧到她面前。
施令窈摇了摇头,她这时候没什么胃口,虽然没有亲眼见到杀人的场景,但那股铁锈腥味儿却始终萦绕在她鼻间,现在想起都还有些犯恶心。
“我没事,你们阿耶也没事。”想了想,施令窈又补充道,“秦王也没事,此次宫变他护驾有功,想来也还会在汴京留一段时日。”
她知道秦王在这十年间多有照拂双生子,逢年过节都要从边疆给他们送礼物回来,到了双生子的生辰,更是上心。
前段时日秦王出事,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汴京,两个孩子低落了好一阵子。
听得施令窈这么说,谢均霆眼睛一亮,和谢均晏交换了一个眼神——阿兄的脑瓜子果然好使!
“好啊,到时候我和阿兄陪秦王叔去城郊跑马。”
施令窈点头,豪迈道:“到时候我也上场陪你们跑一跑!”
谢均霆连忙点头,又笑嘻嘻地问:“若是赢了,有没有赏?”阿娘别怪他贪心,实在是他要准备的惊喜有些费银子。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水亮亮的大眼睛,佯装思考:“嗯……那就奖励你们阿耶的墨宝一副吧。”
谢均霆大失所望,幽幽道:“阿娘,这个奖励不仅我不想要,秦王叔肯定也嫌弃。”
施令窈忍不住笑出了声,先前在宫宴上滋生出的凉意与怨气也随着这阵笑声慢慢散去了。
害她的人自个儿领受了报应不爽这句话,虽说剩下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最大的那块儿乌云散开了,她的心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明月高悬,洒下的月晖柔柔地落在她脸庞上,谢均晏看着阿娘唇边的笑,心里也跟着放了晴。
施令窈挽着两个少年的胳膊往长亭院走去,还不忘问他们有没有吃厨房烤的月饼。
谢均晏脸上露出些一言难尽之色:“尝了些。阿娘若饿了,不如让厨房煮些面吧?”
施令窈摇头:“我也不爱吃那些甜口月饼,从前我跟着你们外祖父去江州,那儿的人会把梅干菜塞进月饼里,看着就让人皱眉头,但是吃起来竟然挺香。”
谢均晏喜欢听她说从前的事,闻言也有些好奇:“咸口的月饼?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尝一尝。”
谢均霆却持反对意见:“梅干菜就该老老实实地和油炸过的五花肉一块儿在锅里蒸,怎么能和月饼在一块儿呢?要不然把梅干菜剁碎了放进肉饼里也不错……”
母子仨沉默地对视一眼。
“我有些饿了,你们陪我再吃点儿?”
看着阿娘和弟弟开始兴高采烈地讨论待会儿吃什么,谢均晏想起上上回吃宵夜时,母子仨齐齐吃到积食的场面,目光坚定。
这次,一定不能重蹈覆辙。
第83章
谢纵微归家时, 已是深夜。
月明星稀,他踏进长亭院时抬头望了望顶上那轮圆月,有些淡淡遗憾, 没能和阿窈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儿赏月吃月饼。
不过祸祟已除, 剩下的虽仍有些棘手,却再也不会成为他们一家四口团聚的阻碍。
日后机会还多,也不急于这一次。
谢纵微这么想着,不想沐浴发出的动静吵着她,索性去西厢房洗漱, 想着去看一看她睡得如何,再回书房歇息一晚。
他明日一早还要入内阁议政,还是不去招惹她来得好。
想起建平帝今夜说的那些话, 谢纵微眉心微皱, 他轻轻推开门,眉间的压抑情绪很快被满屋盈着的香气给吹散了。
只是,在他熟悉的玉麝香气里, 怎么还有一股山楂甘草茶的味道?
娘仨又背着他吃什么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 谢纵微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嗝’。
他循声而去,绕过一扇屏风进了内室, 便见架子床上垂着的红底联珠花树卷草纹帷幔紧紧闭着, 中间那一块儿拧出让人啼笑皆非的扭曲弧度, 谢纵微一看便知,是有人在里面紧紧拽着帐子。
只可惜她拽住帷幔, 挡住了他的视线, 却挡不住第二声嗝。
听到那阵低低的笑声,施令窈咬了咬唇,索性撒开了紧紧拽着帷幔的手, 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眼神哀怨地盯着他。
“谢纵微,都怪你。”
谢纵微眉梢微挑,坐到她身边,把人搂进怀里,感受到她的温度与香气都紧紧贴在他身躯之上,他闭了闭眼,语气柔和:“嗯,都怪我。”
这种时候不必和她对着干,先承认下来再说。
施令窈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凉意,知道他方才回来了之后先去厢房沐浴过了才过来的,他应该是怕吵到她。
她怏怏地趴在他怀里,沮丧道:“我一高兴,就吃得多了些,这会儿还有些难受。”
谢纵微嗯了一声,寻到她的手腕,手指搭了上去,先轻后重地碾了上去,又亲了亲她的发顶:“下次若还是打嗝不舒服,便像这样,按住内关穴,一会儿便能松缓许多。”
“不过,你肠胃弱,夜里吃到积食可不是个好习惯。”谢纵微收回手,替她抚了抚背,“再试试,还难受吗?”
施令窈细细感受了一番,那股阻在她喉间一直上不去的气果然消散了许多,没有那股滞涩之感,她顿时露出一个笑,仰头环住他的脖颈,笑得很甜:“不难受了。”
她要面子,谢纵微也不舍得批评她,只能不轻不重道:“此事也怪均晏与均霆,知道你身体需要格外仔细照拂着,怎么也不多劝劝你?”
施令窈眼睫扑簌簌眨动,没好意思说,大宝是劝了她的,只是没能劝动,最后叹着气给她送了山楂甘草茶过来。
“下次我自个儿注意些就是了,他们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施令窈含糊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实在也是她在宫宴上什么都没吃,一时间心绪畅快,更觉饥肠辘辘,不免就吃得多了些。
好在有两个孩子在,施令窈没有让苑芳搬酒来,不然谢纵微回来,闻到一屋子酒气……
施令窈默默抖了抖,觉得这恐怕不是睡到日上三竿能够解决的事。
谢纵微默默又替她揉了一会儿手上的穴位,直按得她昏昏欲睡,他才收了手,心里想着明日让白老大夫过来给她把一把脉,也得交代苑芳和银盘多看顾着她,别让她一味地由着性子来。
他想事情的时候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那张端严若神的脸庞上便露出几分冷峻,看着格外不好接近。
施令窈仰头看了一会儿,忽地挺直了腰,在他面颊上啄了一下。
突然被亲了的谢纵微低头,唇边带了几分笑,再自然不过地回吻她。
直到夜雨潺潺,他松开她,低声道:“不闹你了,快睡吧。”
施令窈悄悄并紧了腿,点了点头,咕噜噜往床内侧翻滚过去,被子压在她身上,被这么一滚,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发和娇艳的脸,还在对着他笑。
谢纵微一时舍不得说他要去书房睡的事了。
罢了,她睡得向来很沉,他明早动作再轻些,应当不会吵醒他。
这么想着,谢纵微顺理成章地上了床榻,伸手搂住她。
他其实很想她,这会儿夜色已经深了,万籁俱寂,连院子里那几棵树上趴着的蝉都不乐意叫了,床帏落下,这方小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样极致的宁静中,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与香气,正和他一同起伏。
这让他感到格外满足与安定。
“睡吧。”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感受到她点了点头,微凉如玉的发丝擦过他的下颌,他不知怎地,忽然很想叹气。
这样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只是静静抱在一起,他也觉得很幸福。
他知道,她也是这样。
……
施令窈醒来的时候,身边早没了谢纵微的影子,伸手一摸,那边被衾也是凉的,应当走了好一会儿了。
有明媚的日光透过床帏照进来,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坐直了身,没再继续赖床。
苑芳端着水盆进来时,见她坐在罗汉床上打呵欠,不免笑了:“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她总觉得苑芳这话里带着几分调侃的意思……
施令窈点了点头,苑芳又道:“阿郎走的时候嘱咐过,今日可不敢给你吃什么好东西了,正好上回桃红嫂子她们送来的酱菜还有一些,拿些来佐粥正好。”
施令窈跟着进了浴房,苑芳在水盆里滴了几滴玫瑰香露,她用巾子轻轻搅了两下,拧干了水擦脸,这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好。
“阿郎又吩咐了,汴京这两日怕是还乱着,水运渐渐恢复,百姓们也高兴,娘子在家里歇两日,阿郎再陪着你回安仁坊探望老爷和夫人。”
苑芳絮絮叨叨地念,施令窈一味点头,末了又道:“苑芳,下回谢纵微起身的时候,你也把我叫起来吧。”
她也想和他多说些话,听着苑芳说着他的安排,她甚至都能想到当时谢纵微是用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态说出那些话的。
苑芳没觉得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只笑道:“可别了,莫说是我叫不动,就是阿郎看见了,也舍不得呀。”
施令窈瞪她:“我不管,到时候我若起不来,你使劲儿晃我肩膀就是了。”
才洗过脸的女郎面庞上一片素白,眼睫被洇湿了一片,衬得那双水盈盈的眼愈发动人,苑芳轻而易举地便从里面看到了几分认真与坚定,又是想笑,又想叹气。
“你和阿郎夜里说话还没说够?一大清早的急什么。”苑芳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两句,施令窈的脸腾一下便红了,赶在她恼了自己之前,苑芳果断先出了浴房,“我去瞧瞧灶上的白粥熬好了没,银盘,去伺候娘子梳发。”
银盘嗳了一声,进了屋,却没见到人,她心里一紧,就看见施令窈慢吞吞地绕过屏风,从浴室里出来了。
施令窈坐在梳妆镜前,任由银盘给她梳头发。
银盘一身武艺绝佳,手上动作十分灵活,没多久便取代了绿翘的位置,平日里没事便琢磨着给她梳些新发式。
“均晏和均霆已经去太学了吗?”
银盘点头:“今儿两位小郎君起得早,晨练的时候正好遇上大人出门,说了几句话。”
那俩小子年轻体壮,昨夜里吨吨灌了两杯山楂甘草茶下去之后就没事了,今早上活蹦乱跳地去了太学,知道他们阿娘难受了大半宿,他们还有些愧疚,想留下来照顾她。
只是都被大人给否决了,一边推着一个出了门。
施令窈想象到大宝小宝一脸别扭地被他们阿耶推着出门的场景,忍不住莞尔。
昨夜谢纵微替她揉捏过穴位之后,肚腹舒畅了许多,但那股难受滞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施令窈老实地喝了一碗白粥,听绿翘说任家来人了,眼睛一亮,知道是她托任琼崖买的那些香料到了。
离谢纵微生辰只有四五日了,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施令窈一面想着,一面往东厢房走去。
她一头扎进了香粉堆里,连午膳都是苑芳端过去才草草对付几口,苑芳心疼了,老实说,她觉得就算娘子只是绣了一片叶子送给阿郎,他也会很开心的。
看着施令窈全神贯注,满脸认真的模样,苑芳又舍不得打扰,给她端了盏沉香熟水放在一旁,叮嘱她别太辛苦,记得让眼睛歇一歇,絮叨了半晌,施令窈挽住她的手,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好苑芳,我知道了,你可别再念了,待会儿我又要配错分量。”
看着她迫不及待又要返回桌案后调试香粉的身影,轻盈翩跹,像一只奔向春日采蜜的蝶,苑芳幽幽地叹了口气,忽地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的心情。
……
昌王自个儿死得干脆利落,但他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却还要人帮着收拾。
“啧,昌王还真是有门路,有这么多火药火器……”也就是秦王出现得太令人意外,昌王一时失了优势,跟随他逼宫的那些卫兵手里的火器没有用武之地,不然以这些火器的分量,炸平飞鸿殿不是问题。
昌王妃有着内应提供情报的功劳,她又主动上奏疏陈情,请求建平帝褫夺她的亲王妃尊位,与夫同罪,宁受庶人之苦,但建平帝格外开恩,将昌王府留给她与小郡主居住,一切待遇照旧,
曾追随昌王的官员抄家流放,有的被扯入陈年旧案之中,被打入大牢等着继续审问,一时间大理寺与京兆尹都忙得不可开交。
任琼崖得了示意,带头出钱出力,恢复筠县水灾中被毁的航路,汴京停滞了一段时日的水运重又繁荣起来,先前笼罩在汴京老百姓头上的乌云缓缓拨开,大家脸上又都露出了笑容。
吴王府终于不再被臭鸡蛋烂菜叶子的味道笼罩了,吴王竟还有些不习惯。
只是眼前的重点不是这个。
“什么?!”吴王嚯得一下站起身,力道之大,袍角把桌几上的茶盏撞到了,啪的一声,刚沏好的茶溅了一地,”父皇在民间还有一个儿子?老二,你莫不是特意来我府上说笑话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看着吴王的神情,安王就知道了,他心里也信了个七七八八。
“我骗你,在这事儿上骗你能得什么好处?”
安王摆了摆手:“过两日就要下旨了,等人回来了,少不得要重新序齿。哈,走了一个傻子四弟,这会又来了个民间遗珠……”
吴王心急如焚,既为老二突然灵通起来的耳目而忌惮,又为建平帝此举背后的深意而后心发凉。
老三才死,父皇就迫不及待地迎另一个亲生儿子回宫。君心似海,他老人家到底要做什么?
他们这些在他膝下长大的儿子,就那么让他瞧不上眼吗?
……
亲迎皇子回汴京的活儿落到了李绪头上,因着他明日便要离京,前往通州接遗落在外的天子血脉回京,施母便想着让一大家子好好聚一聚,既是澄清先前的误会,也好替大女婿热热闹闹地践行一场。
这日,谢均晏与谢均霆一出太学,便看见银盘站在马车前,车舆里的人似有所感,淡黄色的车帘一动,露出一张芳姝明媚的笑脸。
双生子眼前一亮,脚下的步伐不免变快了许多。
“阿娘,您怎么来接我们了?”
这种情绪不能说是受宠若惊,因为阿娘平日对他们就很好,但看到她等在太学门口接他们一起回家,那种空前的满足与高兴还是让向来仪范清冷的少年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兄长嘴角上扬的弧度太明显,谢均霆疑心自己用手指头去戳,都压不下来。
“今晚去你们外祖母那儿一起吃饭,反正总要有人过来和你们说一声的,左右我今日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正好过来接了你们一块儿过去。”施令窈从角落的斗柜里拿出杯盏,给他们各倒了一盏紫苏熟水,又指了指桌几上的点心,“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吧,你们阿耶和大姨夫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出宫,别饿着肚子等。”
两碟点心,一道是谢均晏爱吃的松黄饼,一道是谢均霆爱吃的糖桂花蒸栗子粉糕。
双生子乖乖点头,马车缓缓驶动,施令窈托着腮看着他们,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谢纵微会不会喜欢她送的生辰礼。
成亲三载,她送了他两次礼物,一次是玉佩,一次是手帕,贵重之物不能让他展颜,那张她亲手绣的手帕也没能让他露出个笑脸。
这一次他若再敢装出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施令窈攥着手帕,她可再也不会费工夫给他准备劳什子惊喜了。
马车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了下来,施令窈下意识往前栽去,谢均晏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她的肩:“阿娘,没事吧?”
施令窈摇了摇头,不快地掀起帘子往外一瞧。
“谢夫人,我家主子有请。”
第84章
一张清癯微黑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施令窈皱了皱眉,自上次被昌王的人强制别停了马车之后,她更讨厌这种举动。
有什么事不能大大方方地下帖邀约, 非要用这种当街逼停的法子来拦人?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我今儿忙着呢,不得空见你家大人。”施令窈说完,冷冷睨了那人一眼,就要让车夫绕开他们。
那人面色微变,自报家门, 说自己乃是郑公门下的人,施令窈也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银盘,走吧。”
银盘嗳了一声, 跳上去和车夫并肩而坐, 崔三,也就是先前骑马挡住她们马车的人眼神微沉,单从银盘跳上马车的动作便能看出来她是个练家子, 且功夫极好。
寻常世家大族的夫人出门, 身边陪着的都是丫鬟婆子,耗费心血训练出来的暗卫, 都是跟在家里男人身边的。
看来谢纵微还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 很重视他的发妻。
崔三跟在郑公身边多年, 早看惯了那些位高权重之人背后的模样,难得见到一个有从一而终苗头的, 起先感到的不是佩服, 而是狐疑。
只怕是要借着这阵好名声给自己镀金身的吧。
跟着崔三一块儿来的人见那辆马车驶远了,有些不解:“三哥,咱们没将人带回去, 郑公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崔三横了他们一眼,要不怎么说他能当头儿,他们只能当他当手下呢。
“蠢货,那是谢纵微的夫人,别人不愿意,我们还能强绑人回去?”崔三一脸恨铁不成钢,“今儿郑公让咱们来,只是让谢夫人心里有个数,回去和谢大人提上一嘴罢了。”
毕竟郑公一个老头,和年轻美貌的谢夫人有什么可聊的,郑公意在他人。
车舆里,谢均霆还在念叨着刚才的事儿:“故作神秘,神神叨叨,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谢均晏也跟着点头:“阿娘,近来你出门的时候身边还是多带几个人吧。银盘贴身跟着您,我再向阿耶讨几个暗卫。”
见两个少年板起脸,一脸严肃的模样,施令窈不忍驳了他们的一片孝心,点了点头,只是心里嘀咕,只怕那些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谢纵微如今所处的位置不一般,昌王虽然死了,但还剩下两个年富力强的亲王,更别说大姐夫又要动身去接一个回来。
谁想笼络他,想利用他,她和大宝他们便首当其冲,不管是披着糖衣的炮弹,还是迷人眼的富贵,只怕手段都不会少。
郑公……能称一句‘公’的人,地位自然非凡。
施令窈默默在记忆里翻了好一会儿,想起了,她没出事前的首辅,可不就是个姓郑的老头吗?
思虑过,她又往谢大宝和谢小宝嘴里塞了一块儿点心,决定先把这件事儿按在心里,等晚上再和谢纵微说吧。
谢均霆面色扭曲,阿娘你塞错了!
到底是谁会喜欢吃那么干巴的点心啊!
谢均晏面色平静愉悦,虽然他仍不能苟同弟弟的口感偏好,但还是逼迫自己吧那团糯叽叽给咽了下去。
嗯,阿娘的爱,甜得有些过头了。
……
知道自己的阿耶没有生出花花肠子,只是在做一些大人才能懂的事,李珠月花儿似的小脸上先露出了笑,后又是哭,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李绪看得心疼不已,搂着女儿耐心地哄了又哄。
直到看见小姨母家的两个很高的表哥一块儿走了进来,李珠月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止住了哭声。
见大姐夫先她们一步到了,施令窈有些意外,看见小外甥女那张哭得潮红的小脸,又有些心疼,接过金蕊手里的湿巾子,对着揉着眼睛正不好意思的小娘子招了招手:“珠姐儿过来,我给你擦擦脸。”
李豫在旁边笑话妹妹:“要是我有点石成金,点泪成珠这样的造化就好了,珠珠那眼泪跟雨珠子似的往下掉,要是能化作珍珠,嗬,不知道能卖多少银子呢,到时候都添到你的嫁妆里去。”
被兄长笑话了,李珠月愤怒地攥紧了小拳头,到底是才七八岁的小娘子,情绪比大人更饱满,更容易激动,这会儿回过神来本就觉得害羞,还被兄长拿出来开玩笑,李珠月把脸往小姨母怀里一埋,不说话了。
施母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玩闹吵嘴的画面,轻轻嗔了李豫一眼:“二郎,别笑话妹妹。你小时候比珠姐儿还爱哭呢,长得又秀气,你小姨母经常给你扎两个小髻,再从你们外祖父的花圃里掐两朵月季别在头上,带着你出门逛街,别人都夸你和外面那些小娘子一样标志呢。”
“啥?”
李珠月顿时不觉得羞恼了,连忙抬起头:“外祖母,您说我二哥他小时候常常扮作小娘子的模样?”
施母余光瞥见李豫越来越红的脸,笑眯眯地点头。
下一辈儿里就只有珠姐儿一个小娘子,他们这些当哥哥的,偶尔彩衣娱亲,舍身悦妹,也是应该的。
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凑在一块儿,耳边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吵,施令窈瞅了一眼,更别提她家那个谢小宝本身就是个外向爱说话的活泼性子,这会儿遇到他的表兄表妹,嘴上更是没停下来的时候。
施朝瑛的长子李述今年已经十七岁了,他小的时候李绪便为他和清河崔氏的九娘定下了婚约,这会儿汴京前一阵的乌云慢慢散去,李绪也重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便也正式地将长子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施令窈倚在施母身旁,听着她们说起定亲合八字之类的婚嫁琐事,忍不住感慨,在她眼里,李述还是个小孩子,却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
谢均霆大大咧咧道:“这样的话,大表哥岂不是比小舅舅更早成亲?”
这句话,成功让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施琚行身上。
施琚行:……好小子,你舅舅我什么时候亏待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施母如今倒是不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了,摆了摆手:“罢了,你瞧他那模样,就没个定性的时候。可见是时候还没到,正缘不曾出现,总不能强求。”
总不能为着年纪大了,就匆匆找一个门当户对各方面都差不多的女郎结成夫妇。
她前头两个女儿出嫁时嫁的都是自己心仪的郎君,施母总不能让别人家的女儿糊里糊涂地嫁给她的儿子。
不怕他孑然一身,就怕他成了一对怨侣,日后再吵出什么麻烦来。
大人们忙着谈论正事,李述在一旁脸红得都要滴血了,低着头一声不吭,不曾参与到弟弟妹妹的热闹里,清秀颀长的少年静静坐在那里,施朝瑛垂下眼,眨去眼角的湿润,嘲笑自己或许是年纪大了,见着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坐在一起,谈论长子的婚事,心里竟然会因为过于幸福而想落泪。
她放在膝上的手被人捏了捏,一抬眼,李绪斟了一盏新茶递到她面前。
那双眼角已生出淡淡细纹的眼温和地看着她。
施令窈把脸埋在施母肩膀上,偷窥到长姐和姐夫偷偷拉手的那一幕,吃吃地笑。
赶在长女的眼刀杀来之前,施母又是嗔又是怜爱地拍了拍小女儿的手,她舍不得用太大的力道,轻得像是一片鹊羽,施令窈顺势搂紧了她的臂膀:“阿娘,有些痒。”
施母感受着她丰盈柔软的面颊紧紧贴着自己,看着围着罗汉床的一圈儿小辈,慢慢养得红润有神的脸庞上带着笑。
施琚行被几个外甥外甥女吵得头都快大了,见谢纵微走进屋来,险些热泪盈眶——他从没觉得二姐夫那么顺眼过!
谢纵微视线落在坐在施母身边,笑得眸光含泪的施令窈身上,凝了几瞬,他才抬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和岳父岳母问好。
“行了,一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施父缓缓起身,“孩子们想必都饿了,走吧,一块儿用顿晚膳,也算是给你们大姐夫践行。”
一行人往花厅走去,孩子们多,又都孝顺,施父施母身边围了一堆孩子,施令窈没能围在耶娘身边尽孝,悻悻然地垂下手,下一瞬,那只掩在袖下的手却又被人轻轻捉住。
施令窈微微瞪圆了眼,飞快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家人,她刚刚还在偷笑姐姐姐夫黏糊呢,这会儿要是被抓个现行,那多尴尬。
“躲什么?”谢纵微稳稳地握住那只像活鱼似的,在他掌心不停翻腾的手,或许是为了配合她此时微微慌乱的心绪,他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我们走在后面,不会有人发现。”
再者,就算发现了又如何?
谢纵微十分坦然,恨不得将夫妻恩爱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供人观赏。
这样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曾经他也是芸芸众生之中,苦苦求而不得的一个。
这么想着,谢纵微捏了捏那只慢慢安静下来的手:“饿不饿?”
施令窈摇头:“我吃了不少点心瓜子,现在肚子还是饱的呢。”
看着她双颊之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的玫瑰般的好气色,谢纵微还是没忍住,叮嘱道:“你近来肠胃不好,少吃些点心,瓜果最好也少吃,或是不吃了。”见她神色潇洒,显然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谢纵微顿了顿,淡淡道,“既然你嘴上不克制的话,只能请白老大夫开几贴药,给你仔细调养了。”
要喝药?
施令窈苦了脸,扫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谢纵微,你真扫兴……”
声调拖得有些长,明明是抱怨,落在谢纵微耳中,就是让他身心酥麻的撒娇。
他掩下眼底的笑意,故作正经道:“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谁和他撒娇了!
施令窈恨恨地掐住他的手指,但他的骨头太硬,修长有力的手指上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一拧,只能摸到常年握笔练剑而留下的茧。
这些茧也曾代替过他,吻过她许多次。
脑子里那些带着靡丽水色的记忆一扑上来,施令窈手上就没劲儿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他的手指头,浑然没有注意到谢纵微看向她时格外柔和的眼神。
“不是说吃点心吃饱了,怎么又没劲儿了?”
偏偏他现在很喜欢逗她,看着她仰着脸,用一双水亮亮的眼瞪他,谢纵微就止不住心情愉悦。
施令窈正要反击,却听得施朝瑛凉凉道:“我说你们二位,请注意些场合吧。还吃不吃饭了?”
施令窈与谢纵微同时一僵。
再抬起头去,就看见大家扭头正看着他们。
施父与施母还给他们留了些体面,夫妻俩笑呵呵地搀着手先进了花厅。李绪站在妻子身后,默默垂下眼,礼貌地没有多看,径直进了花厅。
孩子们可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李述看着小姨母和小姨夫紧紧握着的手,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尖都要红冒烟了。
李珠月躲在二兄身边,对上小姨夫温和慈爱的眼神,就忍不住捂脸嘻嘻笑。
至于他们家那对双生子……
施令窈都不好意思多看他们的表情。
谢纵微落落大方地点头:“别耽搁了,都进去吧。”
谢均霆哼哼两声:“不知道耽搁的是谁……”
被谢纵微一个眼神扫过去,他又老实了,低着声音嘟哝道:“只许自己做不许别人说,真霸道。”
眼看着阿耶脸色愈发冷,阿娘的脸愈发红,谢均晏仿佛看见弟弟头上又压下了许多无形的功课。他忍笑,拉着谢均霆往前走:“你话怎么那么多?待会儿喝点枇杷露润润嗓子。”
因为怕他们到了年纪,声音会变得粗噶难听,施令窈特地翻书学了许多秘方,让厨房日日换着花样地给他们润嗓子。
看着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进了花厅,施令窈攥紧了两人相握的那只手。
谢纵微不明所以,以为她在为刚刚的事尴尬,正想哄她两句,却见施令窈抬起眼,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明日便是你生辰了,我们谁都不带,就我们两个,出去走一走,好不好?”
第85章
好不好?
她的尾调里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些藏着期待与不确定的上扬, 谢纵微看着她眸光如水,眉眼弯弯的样子,喉结微动。
他知道现在无论是地方还是时机, 都不合适。
但他就是很想亲她。
余光瞥见门边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脑袋, 谢纵微不用多想,都知道是自家的小儿子。
看来亲她这件事,只能延后到夫妻二人独处的时候了。
谢纵微不无遗憾地轻轻握住她腰肢,点头:“好。”
没有旁人打扰,只有他们二人, 这自然是很好的。
施令窈笑了,顺势也挽住他的手:“其实我也没想好要去做什么,但是……”刚刚看到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在前面走, 她与谢纵微走在后面, 她心中忽地就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生发,他们都会有自己要走的路,在怅然若失的情绪涌上之后,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谢纵微牢牢握住她的手。
“我想, 我们也该多一些独处的时候。”施令窈挽着他手臂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谢纵微便会意地低下头, 看向她盈盈的眼, 施令窈默默吸了口气, 继续道,“……不止是夜间独处。你白日里常常见不到人影, 我要的又不是挂在墙上, 只能在夜间出现的画皮鬼夫君。”
听见她的嘟哝声,谢纵微怔了怔,脚步一顿。
施令窈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眉头颦着,像是为难的样子,忙道:“我也不是怪你的意思,哎呀,就是,就是……”
谢纵微嗯了一声,重又牵起她刚刚松开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窈。我只是有些太高兴了。”
“先进去吧,均霆的眼睛都快瞪成狮子头那么大了。”
带着调侃的话音落下,施令窈扭头望去,看见谢小宝躲在门后,露出一颗圆圆的头,那双大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嘴唇紧抿着,眉头皱着,看起来十分严肃。
苦大仇深,像个小老头。
施令窈莞尔,走过去,才抬起手臂,谢均霆已经乖觉地低下了少年人高傲的头颅,好让身量娇小的阿娘能够更轻松地摸到他的头顶。
“阿娘,你和阿耶说什么呢?也和我说说呗?”
谢纵微施施然走上前,见施令窈收回手,嗔了谢均霆一眼,一板一眼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打听。洗过手没有?啧,你这手怎么又晒黑了?”改日再给两个孩子配些味道淡些的香露洗手泡澡吧。
虽然男孩子是糙养些比较好,但谁让她这么多年来连看话本子时都更偏爱皮肤瓷白的美少年呢。
看着脸庞也染上淡淡小麦色,笑起来一口牙白得发光的谢小宝,又看看不远处正在给外祖母剥橘子的谢大宝,灯下少年肤色冷白,散发着美玉一般的光晕。
双生子还真是哪哪儿都不一样。
施令窈捏着谢小宝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拉过谢纵微的手比划了一下。
同样的骨节修长,一个冷白如玉,一个带着淡淡的小麦色,温雅与野性的风格迥异。
被阿娘摸了摸小手,谢均霆有些不好意思,看着自己的手被阿耶那双冷玉似的手衬得看起来粗粗笨笨的,轻哼一声:“我还小,还能再长长。”
好像阿耶的手指是比他的要更长,更有力。
“行了行了,快去净手。”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看向她的眼神颇有些让人头皮发麻,身上又发酥的深意,施令窈连忙撤回手,自己往花厅屏风后的净室走去。
她好端端的提什么手!
……
因着明日要出去给谢纵微庆贺生辰,夫妻俩格外默契地将双生子留在了施府,施令窈坐在车舆里,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山矾正站在车前,面容严肃,想来是在听谢纵微的吩咐。
应该是与昨夜她告诉谢纵微郑公有请的那件事有关。
施令窈双手枕在车窗上,有些出神,从这个角度看去,谢纵微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气度便愈发显得冷峻,像一块儿从霜雪之巅落下的冰山,没有人敢上手雕琢,任由他自个儿风吹日化。
冻得更厉害了。
眼前的谢纵微忽地变成了一坨圆圆的冰球,虽然施令窈及时捂住嘴,没笑出声,但谢纵微还是敏锐地投来一瞥,正好看见妻子弯弯的笑眼。
他心里一柔。
夫妻二人单独出游,的确是很少见的事。
见到她这样高兴,谢纵微心中柔情满溢之中,又夹杂着一缕痛色。他想起当年那场没有成行的桃花行。
“大人?”
听到山矾连唤了两声,谢纵微回过神来,温声道:“辛苦你们了,待忙过这段时日,给你们多派些银钱,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大人难得这样和颜悦色,山矾听了也高兴,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为啥?大人心情好,是因为夫人在侧。
夫人为什么愿意回到大人身边?倘若没有当时他的大胆谏言和那么多言情话本子的教育,大人能开窍吗?能讨得夫人欢心吗?
山矾昂首挺胸,这都是他辛勤工作应得的!
虽然说是不带旁人,但谢纵微还是安排了一队暗卫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苑芳知道她们夫妻俩要单独出去游玩一日,没说什么,只是贴心地表示备好了东西,娘子玩得尽兴,千万不要担心她们。
她会帮她们照顾好两个孩子的。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动了,施令窈习惯地往谢纵微怀里钻了钻,想起苑芳半是调侃半是欣慰的话,有些窘。
大宝还好,小宝嘛……估计等他们回来,要被那只小鸭子给吵死。
施令窈无意识地捏着他的手指头把玩,忽地想起旁的事,问他:“你如今位居首辅,就没有哪位知情识趣的下属提议要给你办个寿宴?”
寿宴。
近来对年纪格外敏感的谢纵微压了压眉,在她香馥馥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动作带着些风流意态,语气却颇为正经:“知情识趣的下属,应该知道我只想和家中夫人一块儿庆贺生辰。不会有酒宴,也不会有精心准备的歌女舞姬出现。”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想问什么。
施令窈嘁了一声:“如今我回来了,你自然这样说。我不在的时候,指不定……”谢纵微自然不会受用下属们的孝敬,但一想到他在那样的场合里,面前舞得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他坐得端正,低垂着眼,似是漫不经心,又像是厌倦了这些把戏。
在那样的场合里,这样的拒绝,更像是诱人深入。
施令窈发狠地搅着他的手指头,此等做出清冷姿态的绝色,别说是歌女舞姬,她光是想想,也有些把持不住。
谢纵微低低唔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些笑:“阿窈,那是我的手,不是你的帕子。”
施令窈仰起脸,看着他在这样的角度下仍然超逸若仙,俊美不似凡人的脸,喃喃道:“我现在能懂那些救风尘之人的心理了。”
若是一个没了娘死了爹还有二三弟妹嗷嗷待哺家中偏又欠下外债无奈只能卖身风尘的谢纵微站在她面前,穿得一身素,俏赛三月梨花,楚楚可怜地望着她……
施令窈又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唯独逃不过男色的陷阱啊!
救风尘?
谢纵微有时候不大懂妻子过于活泛的脑回路,但他面对她时总是格外有耐心,只是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转而扣住她的手腕:“懂了什么?出城还有一会儿,左右路上无事,阿窈不妨和我细细分说。”
这种意境,只有她自己偷偷品味才够劲儿。
和这种嘴巴很可怕,又很会身体力行的老不正经直说,岂不是找口口吗?
施令窈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
谢纵微挑眉。
算了算日子,她的月事快到了,谢纵微的手往下探去,准备给她揉一揉腰。
施令窈却正是做贼心虚的敏感时候,见他的手紧紧贴在后腰上,下意识就要蹦起来:“你做什么?”
她那一蹦险些撞到谢纵微的下巴,他及时躲开,见施令窈睁着一双水色潋滟的眼又是戒备又是心虚地看着他,他默默品咂出些旁的滋味,往小榻上一倚,挑了挑眉,意态风流:“我想着你癸水快到了,腰肢难免酸痛,便想替你揉一揉……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施令窈理不直气也壮:“你挠得我直痒痒。我宁愿回去让银盘给我按,她手劲儿大,力道也比你巧。”
被嫌弃了,谢纵微淡淡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两侧面颊浮着的玫瑰色晕红上顿了顿,颔首:“好,银盘替你按上半场,我替你按下半场。有对比,才会有进步,对不对?”
对……个头啊!
谢纵微笑着将嘟哝着骂他老不正经的人揽到怀里,闭上了眼:“今日我是寿星,阿窈准备送我什么?”
他怀里的气息甘冽绵长,施令窈猛地吸了一口,有些醺醺然,随口诌了一句:“嗯……一个和寿星公额头一样大的寿桃。”
谢纵微抿了抿唇:“你自个儿做的?”
听出他话里的犹疑,施令窈瞪他:“怎么?你嫌弃?”
“不,是受宠若惊。”谢纵微笑着道,“毕竟平时我只能蹭着均晏和均霆,才能沾光喝一碗你做的甜汤。”
施令窈的手很灵活,打马球调香粉都很在行,唯独在厨艺上,努力了几次,都铩羽而归。
给双生子熬煮的甜汤,也不过是最简单的红豆汤罢了,提前一晚上将红豆泡上,炖的时候再撒些糖下去,盛出来的时候怎么也不会太难喝。
见他提起甜汤的事,施令窈想起之前他还嫌弃自己的厨艺,转头就让管事多给长亭院招了几个管事。
现在想来,应该也有些不舍得她下厨的意思吧?
施令窈把脸往他怀里又贴了贴,手里总是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拧住他衣角,低声道:“谁生辰会吃一碗算不上好喝的甜汤啊……没有甜汤,也没有寿桃,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旁的东西。”
她也想把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东西给他。
她的语气很柔和,陷在他怀里的身子也同样柔软,谢纵微抑制不住心底泛起的涟漪,又不想扰了此时缱绻静好的气氛,只轻轻吻着她乌蓬蓬的发。
“是什么?”
施令窈犹豫了一下,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挪到紧挨着车舆内壁的黄花梨两格柜前,拉开柜门,却被柜子里的东西惊得脸一下就红了。
谢纵微期待地等着礼物,却见两个软趴趴的东西迎面向他飞了过来,他下意识抓住,摊在掌心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施令窈,语气无奈:“这不是我放进去的。”
昨夜才吃了个痛快,今儿他只是想与她好好独处一日,倒还没那么贪。
柜子里还有几套换洗的衣裳,施令窈浅浅拨了拨,还发现了两条烟云纱制成的火辣兜衣。
她不由得咬紧了唇,她现在明白了,苑芳刚刚为什么笑得那么暧昧,原来她的贴心,竟是指的这种事!
谢纵微把那两个东西又放了进去,嗯,带都带了,说不定会用到。
他的气息擦过她,施令窈拿过柜子里的黑漆嵌螺钿芙蕖盖盒递给他:“生辰礼物,你的。”
她的手柔软洁白,那个盒子静静躺在她掌心,谢纵微屏住呼吸,接过盒子,分明不大,他却觉得重如千钧。
施令窈看着他这幅慎而重之的模样,想笑,又有些别扭:“我自己调的一款香粉而已,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
谢纵微摇头,他没有闻过这个味道。
“是你为我特地调的?”
特地两个字,咬得尤为重。
虽然是疑问句,但话里的笑与得意藏都藏不住。
施令窈点头。罢了,今日他生辰,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她做这些,不也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谢纵微望进她坦然而明亮的眼睛里,又问道:“会在铺子上售卖吗?是所有人都可以得到,还是只能我一人有?”
莫名其妙的问题。
“当然是给你一个人调的。”施令窈知道谢纵微此人很有些毛病,不喜欢和旁人用一样的东西,她理所当然道,“这样的味道,只有你一个人有。”
“你身上的味道,来自于我。你不许换,听到没有?”
听着她故作凶狠的语气,谢纵微下意识点头。
他身上弥漫着的,是她一手调制出来的香气。
一想到这一点,施令窈心里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得意。
谢纵微手里握着盒子,眸光深深,凝视着那张芳姝妩媚的脸庞,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施令窈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高兴傻了?”她这香粉里可没有加什么不正经的玩意儿。
但谢纵微的脸慢慢红了。
瓷白无瑕的脸庞上晕着绯红,不止是面颊上,眼尾也洇出靡丽的红。
丰密鸦黑的眼睫被水色压塌了一些。
施令窈有些无奈:“谢纵微,我就没见过比你还爱哭的男人……”
她的手轻轻触上他眼角,接住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我在想,我何德何能。”
谢纵微笑着看向她,凤眼里水光浮动,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丢脸。
反正在她面前也不是第一次流眼泪了。
但这次,他完完整整地确定,太过幸福,人的第一反应也是落泪。
他的眼神、语气都太让人心里发软,施令窈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就好了,干嘛说这些怪让人难为情的话。”
听出她语气里的小小别扭,谢纵微笑着嗯了一声,有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淌下,落在雾青袍衫上,洇开一朵小小的云。
施令窈被他轻轻抱住。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地感受着这个心意相通的怀抱所带来的温度。
“阿窈。”
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擦过她耳畔,有些痒,施令窈动了动耳朵,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谢纵微语速有些慢,开口前,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泪都流了,也不在乎这些了。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多谢你。”
见谢纵微一副感动到不可自抑的模样,施令窈翘起唇角,别别扭扭道:“没见识……明年还有,后年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年,都会有。今年的怎么就是最好的了?”
年年岁岁,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在一起。
谢纵微唇边噙着笑,亲了亲她的额头:“是,每一年的,都是最好的。”
……
在外面游玩了大半日,等回到谢府,已是月上中天。
施令窈是在家人的娇宠下长大的,对生辰这件事有着格外的执着,她拍开谢纵微拉着她就要进屋的手,一本正经道:“我让苑芳留了面团,你生辰还没过,得吃一碗长寿面。”
谢纵微没有多做犹豫,点了点头。
“行,吃吧。”
听着这大爷似的语气,施令窈瞪了他一眼,转身准备往厨房走去,却意外踢到一团软软的东西。
她吓了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