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老太君的声音因为惊骇的情绪来得过于突然, 变得格外尖细。


    像是猝不及防之下被人用斧头劈成两截的木桩,刀锋迟钝,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声音。


    她身边的竹苕也看傻了, 目光发直, 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老太君往后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


    谢均霆大步跨了过去,及时扶住遥遥欲晃的老太君,低声道:“祖母, 您没事儿吧?”


    没事?青天白日的撞鬼了,能没事吗?


    老太君惊惶的目光在触及少年那张分外精致又平静的脸庞时,忽地一凝。


    双生子的性子突然都活泛起来, 不爱着家, 日日往外跑。


    长子格外执着于要给已经死去十年的妻子一个公道,连她这个亲娘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像是一定要致他的妹妹于死地。


    一切的一切, 源头竟然在这儿。


    老太君望向施令窈的眼神, 多了几分复杂难言。


    “窈娘怎么看着,仍如十八九岁的小娘子一般, 我都有些不敢认了。”老太君扶住小孙子的手, 重新站稳, 语气尽量与从前一般,温和慈爱。


    冷不丁撞上从前的君姑, 看着她脸都被吓白了, 施令窈暗暗想道:她和谢拥熙不愧是亲母女,连反应都如出一辙。


    听得她这么说,施令窈下意识扬起脸, 谦逊道:“还好还好,天生丽质罢了。”


    众人:……


    谢均晏忍不住笑了,上前两步,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前面有一家茶楼,咱们去那儿说话吧。”


    老太君的目光在施令窈和两个孩子身上游移不定,闻言嗯了一声:“也好……我有许多话要和你们阿娘说。有竹苕陪着我呢,你们俩快进去吧,别误了时辰。”


    双生子同时摇头。


    老太君心里一沉,就听得谢均霆笑嘻嘻地开口:“侍立亲长,乃是我们小辈的本分,哪能推诿呢?一块儿去吧。”


    谢均晏亦是点头:“祖母放心,均霆落下的功课,我之后会为他补上。”


    两个孩子都这样说了,老太君若是再出言拒绝,反倒显得她自个儿心里有鬼。


    “好吧。”


    施令窈却摇了摇头:“读书的事儿不能耽搁,去吧。”


    见阿娘态度不似客气推诿,双生子对视一眼,乖乖应是。


    这副乖巧模样落在老太君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到底是亲母子,说话就是比她这个当祖母的好使。但转念一想,她的孩子却个个都不听她的话。


    老太君心中凄风苦雨,没忍住,叹了口气。


    施令窈原本想上前扶着她的动作一顿,到底没凑上前去,给双生子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快些进去。


    双生子笑得人畜无害,连连点头。


    施令窈不买账:“我看着你们进去。”


    谢均晏暗叹,幸亏阿娘不知道他和弟弟都会翻墙的事。


    嗐,家学渊源,也不能怪他们。


    看着双生子进了太学大门,施令窈才转过头,对着老太君笑了笑:“君姑,走吧。”


    老太君颔首。


    苑芳皱了皱眉头,给绿翘使了个眼神,一脸懵然的小丫头会意地点了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在众人后面走着,借机避到一棵树后,悄悄回了槐仁坊。


    施令窈心里泛着嘀咕,从前,她与君姑的关系不说亲如母女,但处得也算是不错。


    除了她在自己怀孕和出了月子之后给谢纵微送过两回小老婆。


    虽然谢纵微赶在人送到她面前之前,都主动拒绝,把人连带着她们的卖身契一块儿退了回去,施令窈心里还是不好过,悄悄和长姐抱怨过一回。


    “君姑而已,又不是咱们的亲阿娘。她的心思,定然是放在自个儿的孩子身上,连送通房这种事都能美其名曰怕你辛苦,替你分担压力。嘁,她们是来陪你睡觉的不成?”施朝瑛正好来探望产后不久的妹妹,看着罗汉床上排排躺着的两个襁褓,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软许多,语气却很是冷硬,“好在谢纵微还算是个知道洁身自好的,若是你才生下孩子,他就惦记着纳妾的事。别说我不同意,阿耶阿娘听到消息,当日就能登门接你和两个孩子回家。”


    都不是和离,而是义绝了。


    事情并没有发展到那般坏的地步,但有家人替她撑腰,施令窈很高兴,那点儿小小郁闷也被她抛之脑后。


    成婚三载,施令窈自认对待君姑也是尽心尽力,恭敬有礼,此番重逢,她也没想遮掩什么,笑着问了几句老太君近来过得可好。


    一问,就问到了老太君的伤心事上。


    “嗐,人年纪大了,总是惹人嫌……”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出来,施令窈仍然保持微笑。


    这让人怎么接?她的耶娘如今岁数也上去了,但家里的孩子们都很孝顺他们,长辈们自然也不会为年华空去这样无法更改的事自怨自艾。


    多半是谢纵微和谢拥熙不靠谱,可别怪到她头上。


    见施令窈没接话,老太君顿了顿,慈爱地问道:“窈娘既回来了,怎么不回府上住?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团聚在一块儿,才热闹不是?”


    她的目光落在施令窈身上,见她穿红着绿,明媚妍秀,顶破了天,也只是二十出头的人。


    哪里像是三十几岁的人该有的样子?


    联想到长子近来变得乖戾狠辣的性情,老太君心中悚然一惊。


    施令窈听着这话,只是笑:“我许久不见我耶娘了,这段时日在老人家身边尽孝,也是我的不是,没有早早上门给君姑请安。”


    竹苕在背后听得面色发紧,夫人敢来请安,她们敢接待吗?


    老太君转了半晌,终于将话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上:“窈娘啊,我知道,你从前就是个善良大方的好孩子。熙娘那孩子笨,心性又狭隘,时常得罪了人,自个儿还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呢。你是她的长嫂,也一定和我一样,体谅她,包容她,是不是?”


    老太君话里的意思太明显,想让她点头答应下来的意图近乎赤裸着摆在施令窈面前。


    施令窈有些纳闷:“君姑,虽说是有长嫂如母这一说,但我与熙娘之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难不成,她对着您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粗鲁无礼,胡搅蛮缠?”


    老太君嗫喏两下,没说出话来。


    竹苕看得直叹气,忍不住上前一步,温声道:“夫人千万别误会,老太君也是见阿郎这次实在气过头了,大娘子这会儿还不知道被他关在哪里,有没有吃,有没有穿……老太君向来慈悲心肠,从前她对您,也是很照顾的。您忘了吗?”


    施令窈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到后面,已是面无表情。


    “是吗?那可真叫人揪心。夫君行事这样不留情面,到底是一家人,今后可怎么相处呢?”


    听到施令窈这话,老太君因为这些时日伤心难眠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瞳里瞬间露出几抹精光:“好孩子,就是这个理儿,难为你懂事。唉,其实熙娘做了错事,我这个做阿娘的,也有诸多不对之处,怕你心里有怨气,但熙娘被她兄长狠狠惩罚了一通,真的知道错了,她今后再不敢了!”


    施令窈笑了笑:“是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熙娘也不是什么本性纯恶的人,我知道。”


    但是又蠢又笨,更可怕。


    老太君听得她这么说,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她这回吃了苦头,今后就知道厉害了。说来我也是第一次见纵微发那么大的火,都气得吐血了,我那时候看着,真是心如刀绞。”


    竹苕连忙给老太君递上一盏茶,轻声细语地劝她不要动气,仔细伤身。


    施令窈却是一愣,谢纵微……吐血?


    老王八蛋,又有事情瞒着她。


    难怪昨晚他死活不肯说,只一味地讨好她,原来他也知道,说了真话,就会被她再打一巴掌赶出屋去。


    谢拥熙到底做了什么?施令窈思来想去,只有她当年坠崖之事,能让谢纵微那么生气了。


    她眸光微冷,谢纵微不告诉她,她自己想办法也能知道。


    “夫君也是被熙娘气到了,到底是熙娘这事儿做得不厚道。”


    施令窈轻描淡写这么一说,老太君也不好反驳,谁让人家是最大的苦主呢。


    不过看着她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她就不免想起自己如今还不知道落在何处,又遭受了什么的女儿。


    见长子那么紧张妻子的样子,老太君心里倒不是酸,她也知道,儿子成家立业,心中更看重的自然是自己的小家,但……始终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能狠心至此?


    想到这几日打上门来要人的梁家人,老太君更是头疼:”其实熙娘这人看着脾气大,被我娇纵坏了,但她耳朵软,有人在她耳边吹吹风,她脑子就糊涂,不想事儿了。说来当年你坠崖……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白白叫梁家人得了便宜,还想把罪名都推到熙娘头上。”


    老太君自顾自说了许多,见施令窈没接话,又有些尴尬:“好在你是个有福气的,佛祖保佑,你如今平平安安的,没出什么事儿。日后我让熙娘亲自到你跟前,向你磕头赔罪,有她兄长镇着,她绝不敢再生事了。”


    施令窈微微一哂:“君姑的意思,是要我在夫君面前求情,请他饶了熙娘?”


    老太君一噎,合着她说了那么多,窈娘现在才听明白?


    “当时熙娘见到我,反应很是惊恐,我还觉得纳闷,倘若真是因为当年我刚刚出了月子,您就给夫君送去通房,他将人送了回去,她以为是我在背后授意,这么做扫了您的颜面,气势汹汹来与我吵架这件事,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吓到晕过去,甚至散尽家财,买符做法事这样的地步。”


    “我知道,按着谢拥熙那副脑子,她不可能做成那样的坏事。但她的的确确参与其中,不管是一念之差,还是早有此打算,顺水推舟……我都不可能原谅她。”


    她和双生子分别了十年,错过了他们最最宝贵的年幼时光,还有她的耶娘、长姐、阿弟,都为了她的死痛不欲生,这一切都凭借一句‘一念之差而已’就算了?


    施令窈做不到,也绝不会做。


    说完,施令窈站起身,看着一脸着急失望的老太君,冷冷道:“您也不必再打着让我在谢纵微面前替她求情的主意。我与谢纵微早就没干系了。”


    老太君嘴唇微微颤抖:“你与纵微,和离了?”


    “不是和离。”施令窈想起从前长姐的话,冷笑一声,只觉得谢纵微老王八蛋如今的行径,和纳妾收通房的可恶程度也差不多了,甚至更甚。


    “是义绝!”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谢纵微急匆匆推门而入,听到的便是这三个令他心跳倏地停滞了一瞬的字。


    义绝。阿窈要与他义绝。


    “阿郎?”竹苕最先反应过来,见他脸色不好,忙道,“今儿老太君也是凑巧遇见了夫人。”


    她也算了解谢纵微的性子,若他误会这场见面是老太君特地安排的话,定然会更加生气。


    他这样的性子,看着冷,但若是入了他眼的人、事、物,都会拼尽力气护着。


    谢纵微没顾得上看她们,那双向来从容沉静的眼里此时含着藏不住的焦灼,只看向施令窈。


    “阿窈,我可以解释。”谢纵微头一回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我说过,今日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老太君她们何时见过谢纵微这样低声下气,唯恐那人不开心的样子,一时间俱都惊呆了,没有说话。


    偏偏被他这么小心翼翼对待的人对此不屑一顾。


    “怎么,你的意思是怪我先知道一步,打乱了你的计划?”


    施令窈抱住手臂,紧紧环绕住自己,那是一个下意识抗拒与保护自己的姿态。


    她不再相信他了。


    谢纵微黯然地垂下眼,很快又抬起眼看她:“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他抓住她的手臂,“你随我来。”


    到这时候了,老王八蛋还和她拉拉扯扯。


    真以为她很喜欢被一头不解风情嘴还被毒哑了的老牛啃不成?


    施令窈气得去拍他的手,却没能撼动那只像铁钳一样的手分毫。


    谢纵微握得极紧,紧到她甚至有些发痛。


    两个人拉扯着往茶楼外走去,苑芳连忙跟了上去,还不忘瞪了绿翘一眼:“我是让你去叫大娘子,你怎么把他叫过来了?”


    绿翘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婢回去的时候,嚷嚷的声音大了些。那位大人自个儿就跑出来了,我一说,他就急了,跑得比婢还快,婢撵不上,也不敢开口让他回去啊……”


    苑芳头疼,再一抬头,却见两人已经到了门口。


    却被双生子给拦住了。


    “阿耶,你快放开阿娘!”谢均霆一眼就看出了两人状态不对,阿娘的脸红扑扑的,但和今天早上那种娇艳欲滴的红不一样。


    这会儿很明显是被气的!


    谢均晏没说话,却向施令窈伸出手去,想帮助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阿娘逃离独裁阿耶的钳制。


    谢纵微却比他们反应更快,腰间玉佩微动,有清脆鸣声响起,很快就有一匹雪白骏马从树荫下跑到了他们面前,他握着施令窈的腰将人举着放到了马上,随即自己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马儿便会意地冲了出去。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很是流畅利落,眨眼间,马蹄轻扬,两人已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谢均霆气得在原地跳脚:“阿兄,我们也快去找匹马跟上去!”


    谢均晏却摇头:“不必了。”他的想法并没有变,一味地瞒着阿娘,他反而害怕苦果越酿越大,最后到了她已经无法承受的地步,再暴露出来的话……那样就太可怕了。


    “让他们把话说清楚,也好。”


    什么话说清楚?谢均霆不明白,他愤愤地指责兄长:“难怪刚刚你翻墙的时候动作那么慢,原来你早就和阿耶串通好了!”


    想起自己为何翻墙慢,谢均晏脸色一僵:“谢均霆,闭嘴。”


    闭嘴就闭嘴!


    谢均霆望着早已没了耶娘人影的方向,郁闷地跨下了脸。


    苑芳和绿翘默默对视一眼,决定还是回去通风报信。


    ……


    施令窈不是第一次和谢纵微共乘一骑。


    当年二人新婚,又得了恩旨,一同前往骊山行猎。那时候,除了泡温泉,谢纵微还带着她纵马林间,少年夫妻,也曾有过甜蜜的时光。


    但现在马儿感知到主人焦躁又近乎孤绝的情绪,跑得极快,呼呼擦过她们身畔的风都被磨成了刀子,刮得她脸生疼。


    施令窈忿忿地想,谢纵微真是心机深沉,马儿跑得这样快,她不就不能开口骂他了?


    张嘴灌一肚子风,吃苦受罪的可是她。


    谢纵微不发一言,清癯脸庞上的线条绷得像是随时都会离手的弦,环住她腰肢的手却悄悄攀上了她的脖子,按着人往他怀里贴了贴。


    “坐好,避风。”


    施令窈被迫贴在他怀里,感受着薄薄几层衣衫之下他过于激烈的心跳声,呸了一声。


    这时候还想着用美色诱惑她?


    马儿一路狂奔,直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地方,听从主人的示意,慢慢停了下来。


    谢纵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先翻身下了马,又向她伸出手。


    “阿窈,来。”


    施令窈不买账:“都是要义绝的人了,不必叫得那么亲热。”


    谢纵微面色一白,却还是坚持将她抱下了马,见她稳稳地站在了地上,正想开口,却被施令窈裹着怒意的声音压了下去。


    “你这些时日的异常,是因为知道当年我出事,其中也有谢拥熙的手笔,是不是?”


    这没什么好狡辩的。


    谢纵微颔首。


    “那你也查出了,当年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谢纵微抿了抿唇:“是。”


    有风吹过,暮春的风仍带着薰暖的花香气,但施令窈却觉得自己的面颊已经被刚刚一路疾驰擦过的风冻成了冰块儿,她连扯出一个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任由我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胡思乱想。”


    “我甚至在想,是你后悔了,厌倦了,索性将错就错,彻底与我断开联系。”赶在谢纵微急急开口,想要解释之前,施令窈自顾自地接着往下说,“这样患得患失的滋味,真是难受。谢纵微,你尝过吗?”


    看着她泛红的眼,还有倔强板紧了的脸,谢纵微喉头发涩:“谢拥熙做下了那样的事,哪怕非她主导,但的确是因为我的疏忽错漏,才让你遭受了那样的灾难。阿窈,我没有资格,也没有底气再来见你。”


    施令窈几乎要被他的理由气笑了。


    “谢拥熙做坏事的时候,你看见了?你纵容了?还是你干脆也想着将计就计,换个妻子?”


    谢纵微摇头:“绝无可能,阿窈。”


    “那不就得了!”施令窈气得来嗓子都要喊劈了,“一码归一码,你觉得我是那种无缘无故迁怒你的人吗?”


    “谢纵微,就如我很难相信你一样,你也不相信我,不信我会认为你是无辜的。”


    施令窈闭了闭眼,想起刚刚老太君说的那些话,她心底当然有所触动。


    在世人眼中,如圭如璋,位高权重的谢纵微,怎么可能会有落寞失意,让人可怜的时候。


    但她看着他的母亲字字句句都在为犯了错的小女儿考虑,不曾想她的儿子在其中也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与痛苦,心头到底还是软了下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施令窈有些累了,“谢纵微,你抱着你那点儿自尊和骄傲过一辈子去吧,别来烦我了。”


    “阿窈,不要走。”


    谢纵微急忙上前两步,从后面抱住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让我完成昨夜的誓言,你再做决定,好吗?”


    施令窈面无表情:“你说。”


    怀里的人身子一片僵硬,没有半点软乎劲儿,谢纵微垂下眼,眷恋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与香气。


    高挺的鼻尖擦过她玉白的颈。


    施令窈忍无可忍,转过来给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你还不能正经些?”


    他之前怕她再度有孕的时候,不是那么能忍,忍着不与她亲近吗?怎么这会儿就屡屡破戒?


    谢纵微这些时日瘦了许多,一个巴掌下去,瓷白的脸庞上瞬间浮上一个巴掌印。


    有些疼,他却笑了。


    施令窈被他笑得瘆得慌。


    这会儿荒郊野岭的,把谢纵微逼疯了,她还怎么回去?


    谢纵微察觉到她的瑟缩与提防,心头一痛,没再踌躇,完完整整地将当年她坠崖的是非真相,统统说了出来。


    第42章


    真相来临的时候, 施令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施令窈怔怔听着,从前她就知道, 谢纵微的声音很好听, 甘冽得像从高山之巅淌下的雪水,两人的新婚之夜,他从喜婆手里接过喜秤,揭开了她的盖头,红色的纱影从她眼前抽离。


    映入她眼帘的, 是俊美无俦,超逸若仙的新郎。


    “阿窈。”


    谢纵微唤着新婚妻子的小名。


    他的声线明明冷淡得像是压低松柏的霜雪,但她偏偏又能从这两个字里读出别样的缱绻滋味。


    十年过去, 他的声音没有变, 施令窈听着他低声将十年前的真相道来,却觉得寒意上涌,冻得她快要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只能顺着他伸来的手, 靠在他怀中。


    谢纵微察觉到怀里的人隐隐的颤抖,没有说话, 沉默地收拢了手臂, 另一只手拢在她后颈, 轻轻按了按,她苍白的脸庞便抵在了他胸膛前。


    “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 阿窈。”


    施令窈不明白, 为什么谢纵微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要悲伤,像是潮湿的海雾,悄无声息间将她裹住, 害得她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雨。


    “都怪你,都怪你。”施令窈把脸埋在他怀里,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衫,雨过天青的云被她拧成一团咸菜干,她犹觉得不过瘾,手指继续往里钻,非要掐到他的血肉,让他陪着自己一起难过才高兴。


    她不明白,几个大男人之间争权夺利,明明该是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却能不约而同地把心思放在通过伤害一个女人来达到目的的下作手段上。


    她与挚爱的亲人之间十年的别离,不过是几个皇子间争夺储位的野心牵连下的一场风波,甚至都不会引起他们过多的注意。


    而这样的人,未来却能成为大聿的君主,受到万民敬仰臣服。


    还有她的阿耶,一想到他无知无觉地朝着自己的杀女仇人行礼、道贺,施令窈就恨得想杀人。


    她越想越憋屈,手上的力气不由得更重了些。


    “唔……阿窈,换个地方掐吧。”


    谢纵微原本不想作声,但她掐捏住的地方实在刁钻,他不得不伸出手覆在那一片微凉的柔软上,握着她的手去往肋下一寸的地方:“这里掐着最痛,试试。”


    被他这么一打岔,施令窈泄愤的兴致没了大半,只能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瞪他,冷笑道:“这会儿怎么就开口了?可见没痛到你身上的时候,你才不会着急。”


    谢纵微抬起手,用指腹轻轻蹭掉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泛着低低的沙:“再打我一巴掌?”


    她没说话,重又低下头去,表情有些郁郁。


    “谢纵微……”她拖长了语调,染上哭意的声音里洇着哑意,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娇。


    谢纵微低低嗯了一声,温热的指腹不断揉着她白嫩的耳垂,轻轻捻,慢慢磨,见她一时间舒服得来眼睛都眯起来了,原本一片苍白的小脸上也透出靡丽的红,他才松开手:“不要害怕,吴王、安王,还有昌王,他们如今自身难保,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伤害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其中暗藏着的狠戾却让人忍不住心颤。


    施令窈嗤了一声:“你连你阿娘和谢拥熙都挡不住呢,还拦着别人……”拖长的尾调里藏着浓浓的嘲笑之意,谢纵微面颊微红,不知是刚刚被打的巴掌印还没消下去的缘故,还是他被施令窈说的实话给戳中了伤心事。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不远处的神骏白马在撅蹄子吃草的声音。


    施令窈埋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忽地想起她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醒来之后,听到关于当今首辅心狠手辣,大力排除异己,甚至与昔日连襟反目为仇,将人远远调去漳州的事。


    就是从他替自己报仇开始的吧。


    有一个曾有着善于揽权、肆意攻讦政敌,声名狼藉的首辅,将来无论是谁登基,想要处置他,都能轻松许多。


    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的默许与推动。


    施令窈只心软了一瞬,又抿起唇。


    谁叫他那么多年都没长嘴,多受些苦也是他应得的。


    谢纵微摸了摸她的脸,还是有些冷,眉头微颦:“回去?”


    施令窈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当年的事,还是别告诉我阿耶阿娘他们了吧。”


    耶娘年纪已高,阿娘甚至因为她当年坠崖的事患上了癔症,施令窈不想他们知道当年的真相,徒增自责与伤感。


    却半晌没听见谢纵微应声。


    施令窈狐疑地抬起头:“你又哑巴了?”


    谢纵微看着她,目光晦涩,温和地提醒她:“阿窈,我隐瞒你一些事,你说我不长嘴。但刚刚你不是也做了一样的决定吗?”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施令窈可不是之前痴迷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清涩新妇了,她现在看着谢纵微,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我这是善意的隐瞒,你不是。你前科太多了。”施令窈微微扬起下巴,露出点儿可爱的骄矜之色,“总之,你不许说!最多再多我长姐一个人知道就好了。”


    谢纵微脸上露出了些微妙之色,施令窈瞥他一眼:“你别告诉我,你已经告诉她了。”


    自然不是。


    谢纵微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把长子给供了出来:“他也知道了。”


    大宝也知道了?


    施令窈愣了愣,咬牙切齿地拧他胳膊。


    “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宝多好多乖巧一个孩子,也被你带得不知道张嘴了!”


    轮到他是没长嘴,到了儿子身上,就是忘了张嘴,瑕不掩瑜。


    谢纵微沉默地承受着妻子的区别对待。


    “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你站得太高,望得太高,我时常怀疑你的眼睛到底有没有装下我。”


    施令窈手背绷紧,说起这些话时,心头仍然觉得苦涩。


    哪怕她知道了真相,知道她与谢纵微之间亦是阴差阳错之下错失了十年的相伴,但彼此不对等的心意造成的隔阂,在一时半会儿之间还是不会消失。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捧住她的脸,让她恰好能够保持一个眼瞳里能映下他的姿势。


    “我们浪费了十年,阿窈,人生苦短,但倘若你愿意,留给我们相爱的时间却还能有很久,很久。我们试着对彼此敞开心扉,有什么,就说什么,好吗?”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或许还夹杂了些忐忑。


    他害怕她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就像前不久他听到她斩钉截铁地说要与他义绝那一刻,心跳猛然停滞,连脑海也跟着空白一片。


    谢纵微想,那种滋味,他大抵永生难忘。


    施令窈看着他,嘴角翘了翘,她神情的变化让谢纵微的眼亮了亮,好像找到了希望。


    但施令窈一开口,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谢纵微,谁给你的自信,那么多年不长嘴,这会儿就有自信告诉我,之后有什么说什么了?”


    妻子的嘲笑与怀疑是那样明显,谢纵微只是笑:“你要是不信,试试?”


    试试就试试!


    施令窈正准备认真,却听得谢纵微先开了口。


    “我先说我现在的想法,可以吗?”


    施令窈觉得他此刻的态度温和到有些过分了,反而让她觉得别扭。


    见她微微红着脸,点头,谢纵微捧着她面颊的手没有松开,指腹在那片嫩若新荔的腮上蹭了蹭:“想亲你。”


    三个字,他说得很是正式,话音落地,他带着些粗砺感的指腹划过她嫣红饱满的唇,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施令窈看着坦然表露出自己的贪与欲的谢纵微,面颊微红。


    气的。


    “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施令窈抿紧了唇,桃花一样嫣红的唇被她抿出更潋滟的光泽,“要不是和你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儿,你那张嘴可舍不得张开!”


    妻子教训得很对,谢纵微点头表示悔过,还不忘补充一句:“亲你的时候,会张开。”


    还会伸进去。


    施令窈的脸唰地一下更红了。


    “我可没说我要原谅你,你少在这儿拿腔作调。”


    别牛都串上了鼻环,他倒好,直接串嘴巴上了?


    “阿窈。”


    又用那种会让人神魂颠倒的声音和语调唤她。


    施令窈斜斜睨他一眼:“你最近很忙,很辛苦吧?”


    她这是在关心他,心疼他吗?


    谢纵微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否认,但看着施令窈那双漂亮水润的眼,又点头。


    接着,又怕只是一个点头的动作太敷衍,不能让她心疼,谢纵微又握着她的手,抚上心口:“嗯,是有些累。但见到你,就都好了。”


    连她柔软芬芳的手贴在他胸膛上,都会引起他难以言喻的震颤与激动。


    有源源不断的春意通过她的掌心,输入到他浑身的筋理脉络之中,他能感受到,那颗心在她的抚慰下愈发蓬勃、强壮,恨不得跳出胸腔,把所有的热情与原始的欲望都献到她脚下。


    踩一踩,也是很好的。


    施令窈哪里清楚谢老牛脑海中此时在想什么下流又龌龊的东西,她看着他那副脸色苍白中又透着点红,瞧着十分楚楚可怜的模样,想笑又想吐。


    她连忙抽出手,嫌恶道:“我是想说难怪你看着那么显老相!一大把年纪了,还搞这种小年轻的把戏。你不嫌腻得慌?”


    谢纵微知道妻子心里还有气,只要她能发出来,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我们腻在一起的时间太少,阿窈。”谢纵微轻轻寻住她刚刚挣脱的手,像是宽阔无垠的海水重新裹住那条调皮蹦上了岸的小鱼,“我会读书,会做官,却不会做人,不会爱人。”


    “更不懂得该如何去爱你。”


    少年夫妻,三载结发,中间十年生死相隔,他知道这是他的报应。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与绝望中,他甚至在想,倘若当年在秦王找上门来,听完那些在他当时看来很是滑稽可笑的话之后,他能够选择放手,让她与秦王成婚……


    不,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谢纵微面无表情地狠狠掐灭了。


    旋即,他又落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哪怕知道她会不开心,会难过,会意外殒命,他也还是不愿放开她,这又算什么爱?


    谢纵微时常觉得,外人眼中光风霁月、威严持重的谢纵微只是一具死板的躯壳,只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阴暗、无趣、自私,这才是他。


    施令窈睨他一眼,不为所动:“我早知道了,你就是个不解风情自视甚高自以为是傲慢无礼还爱小心眼的臭老牛。”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一串,气也不带喘。


    谢纵微的思绪莫名歪了一下,或许下次可以迟一些再抽离。


    “阿窈好聪明,每一个成语都用对了。”


    施令窈受不了他这样低而温柔的语气,她莫名觉得自己变成了谢小宝。


    “你反思完了吧?我不想再听了。”


    他们两个人,当然都有毛病,施令窈坦诚地承认这一点。


    但肯定是谢纵微的错更多,而且他屡教不改,更可恶。


    想到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瞒着她,自个儿苦情地做下了决定,还敢对着她又亲又抱搅得她气喘吁吁……


    施令窈越想越觉得此人面目可憎。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我记住教训了。多说,多做,你监督我,好吗?”


    ‘好吗’这两个字,配上不确定的,微微犹疑,期盼着她给予的肯定回复,又害怕遭到拒绝的忐忑语调。


    施令窈爱听。


    看着高高在上的谢纵微在她面前低下头,与从前那副冷若冰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模样完全不同,施令窈更爱看了。


    “看我心情吧。”


    施令窈语气里带了些漫不经心,紧接着,她没有给谢纵微缓冲的余地,只抬了抬下巴:“现在,你快点送我回去。但你的手不准乱摸乱碰,不然……”


    在谢纵微温和又纵容的目光里,她想出一个很好的惩罚方式:“我就把院墙上插满小刀。”


    小刀刺人,一刺一个准。


    妻子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太可爱,谢纵微面不改色地忽略了她气急之下要与他义绝的话,点头:“好,就这么惩罚我。”


    “阿窈,什么时候我才能光明正大,登堂入室?”


    施令窈睨他一眼,没说话,眼神却简单直白地传递出了她的意思——“痴心妄想。”


    但人本来就该有妄念。


    谢纵微唤来马儿,问她还记不记得:“它知道你,是它的女主人。”


    浑身雪白的马儿那双温柔的大眼睛正看着施令窈,她笑着伸手过去,它便温顺地过来蹭了蹭。


    刚刚事态紧急,一路上光顾着生气了,她都没有好好看一看它。


    “超光,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神骏优雅。”


    听着妻子对他的坐骑赞叹连连,谢纵微保持微笑。


    沾光罢了。


    施令窈享受着马儿的亲近,思绪忽地一歪,想到隋蓬仙头一回见到超光时,对她说的话。


    “天呐,浑身雪白的马!死丫头你有福了,你们家小谢大人定然是人前闷骚,人后明着骚!”


    施令窈似信非信,脸却不争气地红了大半。


    彼时的她刚刚新婚,对于在床帏间与她亲密无间的夫君还有着许多憧憬,也暗暗期待好友的话成真,她希望能多和他亲近一些。


    结果现在,至亲夫妻都是笑话。


    谢纵微敏锐地察觉到她此时的情绪有些差:“你的那匹马,我将它养在了骊山温泉别院里,改日有空了我带你过去看看它,你想去吗?”


    骊山温泉别院。


    施令窈瞪他一眼:“我不想去!”默默帮她养马什么的……


    施令窈蓦地想起那只很会引吭高歌的白班黑石鵖。


    有时候她都被那只大嗓门小鸟吵得受不了,真不知道谢纵微这些年是怎么忍受到它们祖祖孙孙到第七代的……


    在这件事,施令窈对他很是钦佩,实话实说道:“谢纵微,你真聪明。”会读书,还会养鸟。


    怎么突然夸他了?


    平生不知道被外人夸过多少次的谢纵微难得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他唇角微微翘起,正想谦虚两句,却又听得他越发活泼可爱的妻子幽幽道:“但你还是个笨人。”


    长姐骂得没错!


    猝不及防又被骂了的谢纵微点点头,表示接受良好:“阿窈说得对,我的确很笨,所以你能不能……”


    施令窈及时截停他那些说了要让人心浮气躁的话:“我要回去了。”


    谢纵微也不遗憾,颔首:“好,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施令窈有些沉默,谢纵微几次开口想和她说话,都被她用仔细吃风窜进肚子拉到脚软的话给堵了回去。


    联想至刚刚妻子对自己的关心,谢纵微贴心地闭了嘴。


    他想,他不能再糟践自己的身体了,若是保养得宜,以后阿窈还能忍不住,用一用。若是崩成了中年老头模样,她该嫌弃了。


    今夜还是用冷水沐浴吧。


    两人心思各异,到了槐仁坊,谢纵微扶着她下了马,见她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小院走去,他心头微涩,叫住她:“阿窈,我有些渴。”


    施令窈觉得他说这话很莫名其妙,瞥他一眼:“那你快点儿回家去喝水。”她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还特地加重了‘快点儿’三个字。


    谢纵微看着她,没挪步,语气坦荡而温和:“阿窈,我可以进去喝杯茶吗?”


    “水也可以,我不挑的。”


    施令窈抱着臂:“你不挑,我挑。不许跟着我进门。”


    这会儿就想登堂入室?她一肚子火还没发出去呢。


    施令窈说完,没再看他,径直往小院走去,余光却瞥见那道挺秀身影仍跟在她身后。


    赶在她皱眉之前,谢纵微温声解释:“先前绿翘过来叫人时,我正好上门拜访岳父岳母,后来一时情急,走得匆忙,都没有与二位长辈道别,这会儿理应去赔礼道歉才是。”


    阿耶阿娘刚刚回到汴京的时候他不露面,这会儿想到要弥补了?


    不过施令窈转念一想,有些幸灾乐祸,反正受刁难的不是她,看谢纵微吃一通挂落也挺好。


    她正要上前叩门,谢纵微抢先一步:“仔细手疼,我来。”


    面对这样处处妥帖的谢纵微,施令窈还有些不习惯,还好门很快就开了,她避开谢纵微那道会令她心浮气躁的视线,低着头就要进去,却听得一声深情的“窈妹。”


    她抬起头,看见俊美潇洒的青年正站在门边,对着她笑。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他的笑容更耀眼,还是他头上的宝石发冠更夺目。


    施令窈眨了眨眼:“秦王殿下?”


    “窈妹,你像小时候一样唤我子桓哥哥就好。再不济,叫一声秦王哥哥也可以,毕竟我们与旁人的情分不同,生分了多可惜。”


    秦王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唇角含笑,那副模样看得谢纵微几欲作呕。


    施令窈忍笑:“殿下,您往后面瞧一瞧。”


    嗯?


    秦王不解,但还是照做,他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窈妹身上挪开,往旁边一看。


    嗬,真是好黑一张脸!


    “首辅大人不是告病在家了吗?怎么有空跟在窈妹后面纠缠?要不是窈妹提醒,我还没注意到你,只当是不知道哪家的臭狗那么不懂事,非要追在漂亮小姑娘身后摇尾巴,等着吃巴掌呢。”


    秦王不知道,谢纵微此人,就喜欢吃巴掌。


    自然了,这一条前须得加一个前缀,须得是施令窈亲自打的,他才受用。


    谢纵微面沉如水,瞥了秦王一眼,淡淡道:“秦王殿下说笑了,毕竟你使劲儿把你那张三十几岁的粗糙老脸往阿窈面前凑,还能忝颜让阿窈唤你哥哥,也不怕吓坏阿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厚颜无耻之人么,今日尤其多。”


    看着他们俩又开始刀光剑影地怼上了,施令窈施施然进了小院,时刻注意着她的谢纵微立刻停下,对着秦王微笑道:“我们一家人还有事要谈,秦王殿下,不太好继续留在这里吧。”


    “谁跟你是一家人?”秦王嗤笑一声,又放低了声音,“我虽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叫我母妃点头,让她愿意帮忙替窈妹遮掩一二……但这份情,我替窈妹承了,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只管向我提。休要用此事要挟窈妹,让她又忍辱负重地和你在一块儿!”


    秦王不是没想过让卢太妃出面,但他的母妃因为他多年未娶之事,对窈妹颇有些微词,无论他怎么相求,都不肯答应。


    他谢纵微一出马,事儿就成了,凭什么?


    秦王很不高兴。


    忍辱负重。


    谢纵微讨厌这个成语。


    “我记得殿下也曾在我岳父座下读过几年的书,怎么您的文学素养,如此堪忧。”谢纵微面无表情,声音亦冷冷淡淡的,“今后出去,可别扯着我岳父的大旗给你面上增光,免得有损老人家桃李满天下的金字招牌。”


    “少一口一个你岳父你岳父,你现在叫两声,人家会应吗?”


    秦王本就看不惯谢纵微这副清冷到不近人情的样子,就是再热情的小太阳,遇到这块儿冰山都得被冻伤吧。


    谢纵微神情微僵,但他绝不可能在秦王面前露出败相,正想再出言讥讽这位昔日的手下败将几句,却见有一把大扫帚横空出世!


    两人皱眉,同时望了过去。


    压力很大的绿翘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二位大人别吵了,娘子让婢用扫帚把你们都扫出去。”


    秦王不可置信:“连我也要扫出去?”


    他何其无辜!


    绿翘弱弱地点头:“娘子说,咱们这儿又不是百兽园,不需要老牛和花孔雀……”虽然绿翘没望见娘子口中说的牛啊雀的,但娘子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因此,不顾谢纵微和秦王二人的脸色有多难看,她仍铁面无私地拿着扫帚把人给扫地出门了。


    谢纵微和秦王断不可能和绿翘一个小丫头计较,又不想扫帚真的打到自己身上,痛不痛是一回事,在对方面前丢了面子,这才是他们不能忍的。


    两人退到了门外,抬起头,遥遥看见一抹丽影正立在阶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看到他出糗,她一定很高兴。


    谢纵微定定地迎着那道视线,微微笑了,唇瓣无声翕动几下。


    施令窈扭头就跑。


    秦王还在一旁抱怨:“都怪你,我今日可真是无妄之灾!”


    他越想越难受,先生他们知道他和谢纵微吵嘴,不会又加深了对他幼稚不堪大用的印象吧?


    谢纵微淡淡睨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秦王气得跟在他后面骂个不停。


    绿翘关了门,又扫了扫门口的灰尘,一瞧,很是满意。


    娘子说得真对,没了什么牛啊雀的,家里看起来干净多了!


    第43章


    施令窈步伐轻快地进了屋, 施朝瑛往外面看了一眼:“都处理干净了?”


    施令窈默默一窘,总觉得长姐这语气很有些杀人越货的意思……


    见她点头,施朝瑛轻轻笑了一声:“到底秦王也曾是阿耶的学生, 虽说不怎么中用, 但一片赤子之心也算难得。他向阿耶阿娘问过好之后,赖着说要与你打声招呼再走,我也不好直接赶人出去。还是你得力些,一下子就赶跑了俩,今后这唱白脸的事儿, 你做正好。”


    姐姐打趣她!施令窈气哼哼地坐到罗汉床的另一边,接过苑芳递来的紫苏饮子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先前被谢纵微那一眼盯得怦怦直跳的心迟迟安静不下来。


    “我看你这脸红扑扑的, 就知道谢家老太君没吓着你,倒是给了谢纵微那厮机会,又逗得你芳心大乱了吧。”


    施令窈连忙否决:“哪有!没有的事, 长姐胡说。”


    她想起谢纵微提及她十年前坠崖的真相, 犹豫了一下,挪到姐姐身边, 亲昵地靠在她散发着温暖香气的肩上:“长姐,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见妹妹小脸紧绷, 带着一片极难见的严肃深沉之色,施朝瑛心头微沉, 面上却带着笑, 伸出手替她理了理缠绕在发髻上的几缕珠穗:“什么?”


    施令窈紧紧抱住姐姐的手臂,感受到那片温软正紧紧靠在她身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低声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施朝瑛面色渐冷, 握住妹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热裹住那阵令人心碎的颤抖:“别怕,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那些魑魅魍魉不会再有机会伤害你,伤害耶娘。”


    施令窈顺势伏在姐姐怀里,和阿娘一样温热柔软的怀抱让她觉得安心:“长姐,我现在觉得汴京变得有些陌生。这里的天随时会变,小院万里晴空,一走出去,可能就会是霜雪寒天。”


    施朝瑛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妹妹的背,轻声道:“从前咱们是吃了亏,但风水轮流转,如今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了,一家团圆,阿耶和阿娘每日都高高兴兴的,白老大夫也说了,阿娘的神智清醒了不少,再继续好好疗养下去,她会好起来的。”


    “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不必咱们出手,他们自个儿不就倒霉了吗?”施朝瑛声音里带着安抚的笑,脸上神情冰寒彻骨,“那几位皇子近来为手足内斗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惹了君父不喜,他们看得最紧的储君之位与现如今能握在手中的权势可不是十拿九稳的东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慢慢受着吧。”


    施朝瑛平复了一下心情,倒是有些好奇谢纵微未被绿翘那小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来求救的事打搅的话,他之后的计划又会是怎样的。


    有谢纵微一力主导,加上卢太妃、苦缇大师等人从旁助力,窈娘重新回来的事儿,在如今一滩乱象的汴京,也不算特别惹眼。


    加上阿娘对假身份这一事出奇地介意……施朝瑛也不想再为这件事刺激老迈孱弱的母亲,只能综合全局,选择谢纵微递过来的梯子。


    “好了,不说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了,总之你记住,有我们在,绝不会让害了咱们家的人再舒舒服服,风风光光地继续过日子。”施朝瑛想起今早上谢纵微递来的消息,脸上的寒意消退了些,“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你姐夫要调回汴京了,届时你也能见到家里那两个淘小子,还有你外甥女儿了。”


    想到许久未见的大姐夫和外甥们,还有她从来没见过面的外甥女,施令窈脸上带出了些笑模样:“都说外甥类舅,不知道珠姐儿会不会长得像我这个姨母?”


    施朝瑛拧了拧妹妹的面颊肉,只觉得像掐住了一块儿羊脂暖玉,滑腻腻的,手感很不错。


    “像不像的,到时候你自己亲眼见到就知道了。只不过我能确定,珠姐儿臭美的性子是真的随了你。你要是没事儿就去多做些香粉,到时候送给珠姐儿当见面礼。少去街上乱逛,你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施令窈早已习惯了姐姐的训导,闻言笑吟吟道:“我就知道长姐疼我,特地给我省银子置办见面礼呢。”


    眼看着施朝瑛举起巴掌就要往她背上拍,施令窈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这就去做!”


    这几日为着这般那般的事,把她的香粉大计都耽搁了,很是不该。


    看着妹妹重又恢复朝气蓬勃的背影,施朝瑛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压在她们头上的那片阴霾已经积得够久了,终归冤有头债有主,偌大的汴京,风云变幻也只是顷刻之间而已。


    她望向窗下那一片翠竹,幽影摇曳,快到五月下旬了,汴京夏日的前浪已经让人开始浮躁起来。


    ……


    话说这边,秦王在谢纵微身旁喋喋不休地骂了有小半炷香,仍不见那张冰块脸上有半分不耐之色,秦王实在是心疼他的窈妹,喜欢一个木桩子都比喜欢谢纵微好啊。


    踢一脚木桩子,起码有回应——脚还会疼呢。


    踢一脚谢纵微,看见他冷冷清清不为所动还要用那种睥睨又不屑的眼神看过来……


    身和心,都痛!


    秦王叹了一口长气。


    谢纵微睨他一眼:“有怨气别往我这儿叹,我怕染上晦气。”


    淡淡然的神情姿态,偏偏说出的话比冬月里的风都要刮人耳朵,刻薄劲儿收都收不住了。


    秦王这会儿也学乖了,他想起施父施母对着他时和煦慈爱的表情,他已非从前吴下阿蒙,从前纨绔轻狂时犯下的错,绝不能再犯第二回。


    不管母妃是为了什么,应承了谢纵微的请求,愿意帮窈妹遮掩,终归是窈妹受益,秦王乐观地想,他再努力些,说动母妃到时候多多照拂窈妹,有他在,不怕窈妹会为婆媳关系发愁。


    “首辅大人总是这般高姿态,可惜了,如今的女郎啊,都娇气得很,得靠哄。届时我与窈妹成亲宴客的时候,你可千万记得上门来喝一杯喜酒。我不像你,我度量大,不嫌你那冰块脸晦气。”秦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一场,我也不忍心见你夜夜独守空房,趁着这张皮囊还没垮,趁早收收心再娶一房吧。”


    “奇怪,如今正是青天白日,阳气最盛的时候,怎么秦王就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鬼魂上了身,尽说些让人听了发笑的糊涂话?”谢纵微睨了一眼跟在旁边,想笑又不敢笑,一脸狰狞的秦王扈从一眼,“赶快找大师给你家殿下驱驱邪吧。”


    笑话,他哄阿窈的时候,秦王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落捧着他衣服上那几十颗宝石擦灰呢。


    想当他孩子们的后爹?痴人说梦。


    山矾在一旁也等了半晌,见两个位高权重,偏偏又在这件事上格外幼稚的男人犟着脾气,互相甩刀子,面上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


    大人的疯劲儿都发出来,挺好的。


    邪火都朝着秦王发了,到时候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不就能少受些牵连么。


    山矾乐呵呵地打着算盘,见谢纵微淡淡睨过来一眼,他立刻会意地上前,将超光的缰绳递到他手里,一板一眼道:“大人,您该回去喝药了。”


    谢纵微今儿告病,没去衙署,也不算是欺君,因他前两日心绪起伏过大,吐血又失眠,整个人瞧着病怏怏的,一股子阴郁劲儿看得令人心惊。


    生怕丢了这份工的山矾忙去请了白老大夫给他开了几贴药,好说歹说劝着人喝了下去。


    “为了夫人,为了二位小郎君,大人可得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不能给别人可趁之机啊!”


    山矾记得自己当时是那么劝的。


    效果么,自然也是很好的。


    原本还一脸苍白好似下一瞬就要羽化登仙的人脸上露出一个冷笑:“对,我没闭眼之前,那只老花孔雀休想近她的身。”


    诚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秦王也不是什么良配。


    这会儿听得山矾说起喝药的事,秦王狐疑地瞥了谢纵微两眼,目光轻快地往下三路的方向飘了飘。


    可别是什么不正经的药吧。


    想起军营里那些男人说的粗话,年过三十仍是清纯童子鸡一只的秦王有些担忧。


    他还没用过呢,该不会就不行了吧?


    谢纵微没搭理他,翻身上马:“走吧。”


    看着他们离开了,扈从忙道:“殿下,咱们也回吧?几日后就是马球赛了,咱未来的王妃娘娘也要去,您可得打扮得精神些,不能让别家儿郎给比下去了。”


    “笑话!”


    在比美这方面,秦王很是自信,汴京城比他还会打扮自己的男人,还没出生呢!


    他自小就和窈妹一起打马球,他们是天生一对的拍档。


    将定情之地选在马球场上,也别有一番意义。


    意气风发的秦王畅想着未来,美滋滋地带着人走了,浑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骑马出了槐仁坊之后,先前那匹神骏白马又溜溜达达地带着它的主人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了山矾一言难尽的目光,谢纵微不以为意:“兵不厌诈。”


    山矾呵呵一笑:“大人精通兵法,小人钦佩。”


    “钦佩倒是不必了,你替我去办两件事。”


    山矾表情一整:“您说。”


    “第一,让银盘过来。”


    山矾点头应是,银盘是大人暗卫里身手最利落的一个,又是女儿身,贴身侍奉在夫人身边也妥贴些。


    “第二,找两个知情识趣的人,跟在老太君身边,别再让她做让我为难的事。”


    山矾继续点头,心中暗叹,只觉得大人也可怜得很,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因为一张死嘴惹了夫人嫌弃,已是胜势渺茫,偏偏大人的亲娘和妹妹还要争先恐后地扯他后腿……


    山矾领命,纵马办事去了,谢纵微则是又折返回了小院。


    来开门的是绿翘。


    小丫头看见谢纵微,显然有些惊讶:“谢大人,您怎么又来啦?”


    谢纵微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有些事,要与你们大娘子说。”


    大娘子?绿翘糊涂了,却在男人隐含威势的眼神扫过之后,不自觉地让开身子,请他进去。


    施朝瑛再见到谢纵微,并不觉得意外,她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西厢,冷淡道:“你随我来。”


    谢纵微的目光从那道紧闭的门上移开:“好。”


    ……


    施令窈一头钻进了她的香粉屋子,鼓捣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是绿翘端进去的。


    那个时候绿翘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像是想和她说什么。


    说什么呢?


    调制出了一版让她还算满意的新香粉,施令窈伸了个懒腰,柔软细白的身体随着一声软软的嘟哝声缓缓舒展开来,她的思绪也停顿了片刻,任由自己沉浸在须臾的放松之中。


    有些饿了。


    施令窈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哼着小调儿打开了门,一抬眼,却有甘冽如竹上清露一般的气息先一步涌向她。


    超逸若仙,仪范清冷的青衣郎君手里捧着一碗甜汤,正微笑着看向她。


    “谢纵微?”


    施令窈有些意外,又有些懵:“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很想你,所以就来了。”谢纵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着情话,把手里的碗递给她,“晾了一会儿,现在入口正好,尝尝?”


    施令窈接过,碗底微微的烫透过细腻的瓷,传到她的指尖。


    “人见到了,甜汤你也送到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谢纵微看向她的眼神里含着笑意,轻声道:“还没看够,不想走。”


    施令窈直觉他接下来又要说出什么让人口渴舌燥的可怕的话,正好此时有人叩门,她忙道:“你快去开门!不准再说奇怪的话!”


    还好长姐她们不在附近。


    谢纵微的视线落在她透着粉的面颊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赶在她羞恼地瞪过来之前,点头说好:“我这就去。”


    直到余光瞥见那抹挺秀身影下了台阶,施令窈才悄悄抬起眼。


    奇怪,她明明在使唤谢纵微干活儿,怎么他的背影看起来美滋滋的,透着一股奇怪的得意劲儿。


    谢纵微自然察觉到了那道黏在他背后的视线。


    他握着拳,指腹重重地磨过掌心,克制着,没有回头抓住那道大胆的视线。


    那只娇气的猫,被抓住了,会炸毛。


    谢纵微想着妻子的可爱之处,线条清绝俊美的脸庞上不自觉露出笑,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


    门打开,露出两张迥然,却又同样精致得出奇的清涩脸庞。


    “阿耶?”


    “阿耶?”


    在这个时候,在这里看见谢纵微,双生子都有些惊讶。


    谢均晏眉心微拢,看着脸上笑意藏不住的阿耶,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谢均霆才不管那么多,垂头丧气了一天的大眼睛瞬间瞪圆了:“阿耶,你怎么进去的?”


    “很显然,是和你一样,用双腿走进去的。”谢纵微侧过身,“进来吧,时辰不早了,去净个手,待会儿就可以用膳了。”


    语气平和,姿态熟练,像万千寻常人家里的父亲一样,说着温馨又平常的话。


    谢均霆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阿娘,有阿耶,有他和阿兄,一家人的概念在这个时候被填满了。


    他有些别扭,但也有些藏不住的高兴。


    谢纵微看着神采飞扬的小儿子,目光里带着些温和的纵容,又看向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长子。


    “你们祖母那边儿,是我疏漏了,之后不会再有那样的意外发生,你们放心。”


    谢均晏难掩讶异地挑眉。


    这样可以称之为解释,或者说道歉的话,从前的阿耶不可能会对他们说。


    他的爱藏在谢均晏只多看过一眼,却在第二日就出现在他桌案上的孤本上,藏在谢均霆为修不好的弓弦大哭一场之后,由师傅递给他一把更好、更威风的小弓里。


    但锐利敏感如谢均晏,大大咧咧如谢均霆,仍在父亲是否疼爱自己的疑惑中反复纠结过许多次。


    阿娘回来了,阿耶也变了。


    几方都受益的事儿,应该就算是好事吧?


    除了阿耶那点儿盘算实在太明显,谢均晏不想让他过早、过于轻易地得逞,他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他也很喜欢。


    “大宝,小宝,快过来。”


    谢均晏抬眼,看见阿娘正坐在美人靠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有风吹过她透着粉光的面颊,那样鲜妍、美好。


    在他没有意识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灿烂的笑。


    这是平时自矜气度的谢均晏脸上很少见到的,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他的好心情,站在旁边的谢纵微和谢均霆感知得最深、最直接。


    谢均霆有些别扭,没想到阿兄这么笑起来,还挺显年轻的。


    谢均晏懒得管他们怎么想,他走过去,坐到美人靠的另一边:“阿娘不生我的气了吗?”


    施令窈喝了一口红豆汤,听到这话有些疑惑地唔了一声。


    谢均晏抽出绢帕,自然了,不是施令窈送给他作为生辰礼的那一张。


    他轻轻擦去阿娘嘴边的一点儿红豆,柔声道:“我向您隐瞒了我知道真相的事。我以为阿娘会生气。”


    “傻孩子。”施令窈被儿子的贴心举动甜了一下,心里软乎乎的,“我那点儿气早冲着你阿耶撒干净了,说来都怪你阿耶,是他没有身体力行做好榜样,给你牵了个坏头。你还小,乍一知道了那么沉重的事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是正常的,怎么能怪你呢?”


    后面赶来的谢纵微听到这话,笑容不变,察觉到小儿子投来的幸灾乐祸视线,语气反倒更温和了:“你们阿娘说的很对,均晏、均霆,你们须得以我为鉴,有什么说什么,别把话都藏在心里。”


    谢均霆大大咧咧道:“阿耶,我应该没有这样的顾忌吧?”


    他的话最多了!


    话音落下,谢均霆发现没人理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毛:“啊?在你们眼里,我真的是很能藏得住事的人吗?”


    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稳重起来了?


    看着一脸懵的谢小宝,施令窈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纵微与谢均晏也是脸上带笑。


    施令窈把手里的甜汤递给谢纵微,他下意识接过,指腹飞快擦过她柔软的手,这点儿小动作没被施令窈放在心上,却惹来谢均晏有些嫌弃的一瞥。


    三十好几的人了,还那么不端庄。


    施令窈站起身,拉过谢小宝的手,一边一个宝,像是两株亭亭翠竹环绕在她身边,施令窈心情很好:“走吧走吧,我们去吃饭,别听你阿耶讲那些大道理。”


    被阿娘牵着手,双生子脸上默契地露出了得意之色。


    “阿窈,我也饿了。”


    谢纵微拿着甜汤碗,目光克制又放肆地扫过她娇艳欲滴的脸,施令窈看着他紧抿的唇,莫名觉得这人在说骚话。


    “把碗拿去厨房放好再过来,还要我亲自请?”施令窈哼了哼,“首辅大人架子真大。”


    他大的可不是架子。


    若不是双生子在旁边,谢纵微定然要多逗她两句。


    但……


    他淡淡如水的目光掠过两个高挑却仍一脸清涩的儿子,笑着应了声好。


    孩子多了,真是烦人。


    ……


    虽然不知道谢纵微用了什么法子,能让长姐她们允许他登堂入室,和他们一块儿吃饭,但看着桌上环绕着她的家人们心情都不错,施令窈决定不想那么多,高高兴兴地敞开了肚子吃了两碗饭。


    结果就是施朝瑛黑着脸让她和谢均霆一块儿在院子里站半个时辰消消食才准进屋。


    “你还敢笑?”


    和谢小宝一起被罚,施令窈本就觉得脸上有些烧得慌,这会儿看见谢纵微还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她更觉得那阵火腾得一下冲了起来,烧得她浑身都有些不自在,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了上来,在朦胧的黄昏夜色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是雪水积下的湖,亮得惊人。


    “我没有笑,阿窈。”谢纵微从墙角那株芭蕉树上折了一片叶子下来,慢慢地朝她扇来凉风,“夏夜里蚊虫多,我帮你挡一挡。”


    见他这么贴心,施令窈哼了哼,没说话。


    只是,这风怎么有些越扇越热的错觉?


    谢纵微看着妻子红扑扑的脸,但笑不语。


    谢均霆沉默地站在一旁,想说话,却悲哀地发现,阿耶和阿娘之间,好像完全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阿兄,你也来给我挡挡蚊子呗?”


    谢均晏唔了一声:“均霆,你站在那儿,能帮阿娘把蚊虫的吸引力都转到你身上,也是一份孝心。我怎么好打扰呢。”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就是懒得帮他!


    施令窈注意到这一幕,乐了,用眼神示意谢纵微:都怪你,大宝小宝吵架了。


    谢纵微同样以眼神回复她:兄弟越吵越亲。


    施令窈嗤了一声:歪理。


    谢纵微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同意自己先前的话有误。


    “我们不一样,可以直接亲。”


    这句话,是他直接说出来的。


    虽然声音压得很低,近乎于呼在她耳畔的气音,但施令窈还是被他撩拨得心头一跳,生怕谢小宝听到。


    还好,正在生闷气的少年正盯着那丛芭蕉,嘴里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


    施令窈心惊胆战地侧耳去听,依稀是什么把叶子扒光,拿去包烧鸡吃。


    看样子应该没有注意到她们刚刚的动静。


    她松了口气,再看向他,谢纵微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道貌岸然的老王八蛋。


    施令窈暗暗骂了一句,但嘴角却又忍不住轻轻翘了翘。


    ……


    今日发生的事儿着实有些多了,虽然被谢纵微还有双生子插科打诨,施令窈没有过度沉浸在真相带来的沉重与愤怒情绪中,但夜里她还是失眠了。


    谢纵微会不会再来?


    施令窈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滚了小半夜,最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她的脸上突然落下一个湿漉漉的软软东西。


    施令窈猛地睁开眼,一看,却不是谢纵微。


    满姐儿羞涩地收回了自己的小嘴:“姨母,你醒啦?”


    玉雪可爱的小娘子捧着脸看着她,施令窈连忙把脑子里那些肮脏的坏东西都甩掉,把她抱到自己身上,狠狠亲了亲她又软又香的脸蛋,惹得满姐儿发出一阵娇滴滴的尖叫声。


    “我怎么一睁眼就看到仙女儿了?这里是瑶池仙境吗?”


    满姐儿被姨母的话夸得心花怒放,笑嘻嘻道:“不是仙女儿,是满姐儿啦!”


    “我看咱们满姐儿和仙女儿没什么区别,比仙女儿还要可爱呢。”


    一大一小闹够了之后,她捋了捋小娘子有些乱的头发:“你阿娘呢?”


    满姐儿软乎乎道:“阿娘说,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买了玉露楼的烧鸡,她抓紧吃几口再过来陪我们一起玩。”


    长得很好看的叔叔……谢纵微?


    施令窈没忍住,埋在小娘子胖嘟嘟的小肚子上笑了一会儿。


    第44章


    隋蓬仙优雅地啃着鸡腿, 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的,还不忘招呼两个少年一起吃:“怎么不吃呢?跟我还客气什么?”


    谢均霆艰难地把目光从那只水灵灵的烧鸡身上挪开,摇头:“姨母吃吧, 我和阿兄一会儿就得去太学了。”


    隋蓬仙瞅了谢纵微一眼:“你就不用我招呼了吧?”


    谢纵微眼观鼻鼻观心, 淡淡道:“不必,定国公夫人难得过来坐坐,自在些就好,不必顾及我们。”


    哟,男主人派头摆得真是熟练。


    隋蓬仙哼了哼, 继续优雅地啃着鸡腿。


    老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她更想吃他排队买的烧鸡。


    隋蓬仙思念着远在边疆的夫君,忽然听得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她望去, 看见满姐儿扶着有她半个身子那么高的门槛, 艰难地翻了过来,又冲向她。


    只是或许翻得太快,小人儿的脑子有些晕乎, 继续哒哒跑起来的方向有些不太对。


    “哎呀。”


    满姐儿肉乎乎的小身子险些被那阵冲击的力量反弹着冲出去, 还好谢纵微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了起来。


    谢纵微许久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了, 小小软软的身子坐在他臂弯上, 不同于臭小子的触感让谢纵微脸上的神情柔和了些:“慢些走。头晕吗?”


    满姐儿晕乎乎地看着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 忽然伸手捂住脸,饱满的脸颊肉从她的十根小肉指头缝里漏了出来, 看得谢纵微眼神愈发柔软。


    “好晕哒!”满姐儿悄悄睁开眼睛看他, 羞答答地继续说,“要叔叔多抱抱才能好。”


    隋蓬仙差点儿没被最后一口鸡腿肉给呛死。


    双生子被可爱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谢纵微没有和这么可爱的小娘子相处的经验,看着她红苹果一样的脸, 莫名想到他的妻子。


    她小时候,一定也是这么可爱,不,她会再多一点神气,多一点调皮。


    满姐儿被他愈发温柔醉人的眼神看得飘飘然,情不自禁地把小肉脸往他怀里贴:“满姐儿要晕倒啦!”


    谢均霆忍笑,没见过谁晕倒之前还会中气十足地提前大喊一声做个预告的。


    施令窈进来时,就看见众人眼神含笑地看着谢纵微和他怀里的肉团子。


    碧色的裙摆顿了顿,施令窈有些恍惚,眼前俊美无俦的男人与怀中小小孩童的身影仍在,周遭的布景却疯狂后退,变成了谢府长亭院的模样。


    有一回她午睡醒来,舒舒服服地准备闭着眼伸个懒腰,等到四肢在被子下来回划了好几道,她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她孩子呢!


    她两个活生生胖嘟嘟的小宝贝呢?!该不会被她刚刚一脚踹到床底下摔晕了吧?


    施令窈一瞬间心慌极了,一骨碌坐起来,却透过朦胧的青色床帏,看到年轻郎君抱着孩子轻声在哄的背影。


    帷幔垂着,把一切都放得朦胧不清。


    或许正是因为模糊,才会显得格外美好吧。


    帷幔后的那道挺秀身影渐渐与面前的谢纵微重叠。


    她们的两个孩子却已经长大了,比她还要高一些,他肯定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只手抱一个,哄得小哥俩都乐乐呵呵地对他笑。


    “姨母~”


    小娘子甜蜜蜜的声音唤回了施令窈的注意力,满姐儿伸出手搂着谢纵微的脖子,她胖乎乎的胳膊有些短,搂得格外艰难,但她还是不愿意放开,任由圆圆的小脸被挤成了饼。


    施令窈怕她难受,瞥了谢纵微一眼:“你会不会抱孩子?这样她胳膊抻着,待会儿该不舒服了。”


    谢纵微答了声‘抱歉’,轻轻抬高了手臂,满姐儿顿时觉得胳膊一松,舒服多了,亲亲热热地又把脸往谢纵微怀里贴了贴。


    嘿嘿。


    “行了满姐儿,快下来吧。”隋蓬仙优雅地擦了擦嘴,又净了手,瞥了一眼短短一会儿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好友一眼,凉凉道,“你谢叔叔只有你姨母能抱,你再腻在他怀里,仔细你姨母生你的气。”


    “阿娘又在骗我!”


    满姐儿不高兴地嘟起嘴:“有好大家分嘛!”


    说着,她朝着施令窈伸出一只小胖手,施令窈好笑地把手递过去,想看小娘子要做什么,不料满姐儿拉住她的手,就往谢纵微怀里扯。


    施令窈一时没注意,踉跄两步,被一只颀长有力的手强势地揽住了腰。


    “一起抱,就好啦!”


    得意洋洋的童声在头顶响起,施令窈有些狼狈地抬起头,正好撞上那道幽深而温柔的视线。


    谢均霆的眼睛瞪得溜圆。


    谢均晏直接别开了脸。


    眼不见为净。


    隋蓬仙和满姐儿看着视线黏在一起,迟迟没有分开的两人,默契地发出了哇哦的惊叹声。


    施令窈扶着那截劲瘦腰肢的手一顿,使劲儿拧了拧他腰侧的软肉,顺势站直了身子,向满姐儿伸过手去:“来,姨母抱你吧。叔叔年纪大了,待会儿抱久了,容易手抖。”


    谢纵微脸上的笑容出现一丝微妙的裂痕。


    “是吗?”满姐儿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张开手臂到了姨母香香软软的怀里,睁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继续问了下去。


    “可是为什么会手抖呢?我阿耶之前举着我飞飞,飞很久很久哦,他的胳膊就不抖呀!”


    施令窈忍笑,一本正经道:“因为满姐儿的阿耶是武将,是守卫家国的大将军,日日拿刀射弓,手上力气大。你面前这个叔叔嘛,每日做的都是轻省的活儿,手上力气当然没你阿耶大啦。”


    看着小娘子懵懵懂懂但又装作很懂地点头,谢纵微额头微跳,任何一个男人,听着心爱的人在别人面前说自己不如别的男人,都不会太高兴。


    “阿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施令窈却瞥他一眼:“你最近真闲。”


    谢纵微眼睫微颤,清癯俊秀的脸庞上适当露出些虚弱之色:“还好,毕竟长夜漫漫,无事可做,我正好赶在夜里多处理些事务,这样一来,白日里我便能多些时间陪你了。”


    施令窈脸上有些烧,下意识搂紧了怀里软绵绵的小人儿:“谁要你陪,我有满姐儿就好。”


    谢纵微抿了抿唇,望着她,没有说话。


    那双深邃而美丽的眼瞳中却明晃晃地透露着委屈与脆弱交织的薄光。


    满姐儿趴在姨母盈着玉麝香气的怀里,偷偷地把脸往丰盈里埋了埋,蹭了蹭,又来回滚了滚。


    比阿娘的大!


    玩儿得不亦乐乎的她暂时没有注意到大人之间的风起云涌,双生子看着腻在阿娘怀里的小妹妹,心里都有些酸。


    他们三岁的时候,都没能被阿娘这样温柔地抱一抱。


    “大宝小宝,用好了吗?”施令窈仿佛发现了两个少年的失落,转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你们阿耶在,叫他送你们去太学。”


    谢均晏点了点头,谢均霆动作慢了半拍,也跟着点头。


    满姐儿趴在姨母肩上,看着两个高高俊俊的哥哥好像有点不开心,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甜声让让施令窈放她下来。


    施令窈以为她被抱久了想自个儿下地玩,没多想,轻轻把她放到了地上,却见小娘子哒哒哒地跑向双生子,一只手牵住一个,命令他们:“大宝哥哥,小宝哥哥,你们快低下来,我亲不着你们。”


    多么天真可爱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施令窈震惊地望向隋蓬仙,眼神里颇含了几分深意。


    这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隋蓬仙有些尴尬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呵呵,这香真茶啊!”


    谢均晏笑了,蹲下身去,让小娘子不再那么费力地仰着脖子看人:“为什么要亲呢?”


    “被满姐儿亲过的人,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很高兴的!”满姐儿着重强调了一整天三个字,看着这两个长得不太一样,但是都很俊俏的哥哥,扭捏道,“我阿娘说不能随便亲人,但是你们长得真好看,所以我可以破例亲一下你们两个……”


    一下可以亲两个哦!嘻嘻。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他们两个。


    看着他们迟迟没有动作,满姐儿亮晶晶的眼渐渐暗淡下来,红苹果一样的可爱小脸也失落地垂了下去。


    谢纵微皱了皱眉:“均晏,均霆,你们要有君子风范。”


    这种事虽然不太妥,但在场的都是亲近之人,不会多想,顺着满姐儿的意思让她高兴一下又怎么了?


    谢均晏看了谢均霆一眼,示意他先。


    谢均霆脸红红的,闭上眼,毅然决然地把脸凑到了满姐儿跟前:“亲吧。”


    满姐儿立刻破涕为笑,嘟着嘴在他脸上盖了一个口水戳。


    谢均霆浑身僵硬,谢均晏也得到了满姐儿一视同仁的对待。


    双生子对视一眼,默默移开了视线。


    “行了,快走吧,别耽搁时辰了。”


    这下不需要施令窈再催,双生子和他们道过别后,立刻大步往外走。


    满姐儿依依不舍地朝他们挥了挥小胖手:“早点回来呀。”


    施令窈发现,大宝小宝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谢纵微望了她一眼:“我带了个人过来,名叫银盘,你看着调教调教。若是喜欢,就留在你身边服侍吧。”说完,他看着满姐儿灵动的大眼睛,温柔道,“满姐儿,再见。”


    满姐儿喜欢会有礼貌地和她道别的大人,甜蜜蜜地笑了起来:“叔叔再见!”


    真是好孩子。


    谢纵微没忍住,抬起头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又顺势上移,碰了碰施令窈微红的面颊。


    “银盘功夫好,有她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能安心些。你这两日若是想骑马,练一练马球,吩咐她一声便是。”


    “走了。”


    谢纵微克制地收回目光,背影如挺秀玉山,莫名让她生出一种燥感。


    偶尔爬爬山,也不错。


    “回神了!”老东西不在身边,隋蓬仙看着死丫头这副不自觉娇羞外溢的模样,只觉得酸溜溜的,“你们俩加起来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知不知羞?”


    满姐儿被低头忍笑的乳母抱着坐在凳子上,开始用早膳,见阿娘和姨母说着说着就搂在一起,像是在吵架,又像是在……捏捏?


    满姐儿有些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胸脯,但她看着自己圆鼓鼓的小肚皮,又神气起来。


    她的小肚子比阿娘和姨母的都大,她无需自卑!


    好友之间的攻击结束,施令窈理了理微乱的发,哼了哼:“我看你吃他买来的烧鸡,吃得不也挺欢?叛徒。”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隋蓬仙看了一眼乖乖在吃饭的女儿,还有一旁守着她的乳母,拉着好友的手往旁边避了避,才促狭道,“我只是想吃谢纵微买的玉露楼烧鸡,你想吃的可是他的——”


    那个鸡字刚刚字音模糊地溢出了口,她就被身手突然灵敏百倍的施令窈捂住了嘴。


    施令窈感觉自己快要冒烟了:“臭阿花你快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俗!下流!不堪入耳!”


    看着好友羞愤的脸庞,隋蓬仙笑着伸出手指,勾了勾她丰盈柔软的面颊,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真不想要啊?打马球可费劲儿了,让他先给你通一通筋骨,说不准日后你还能超常发挥呢。”


    施令窈幽幽瞥她一眼:“你那么懂我。臭阿花你不会,背着定国公自己偷偷玩吧?!”


    隋蓬仙立刻跳脚:“才没有!我都是等着他回来伺候我的!”


    她脑海中忽地闪过那双被好友赞叹为保家卫国的手,还有被春潮泡得发皱的指腹,脸红了,不管施令窈怎么逗她,隋蓬仙都坚决不吭声了。


    “真没意思。”


    施令窈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和满姐儿一块儿用了些早点,几人出去前又去了隔壁院子给施父和施母问声好。


    才出了饭厅,施令窈便看见一身姿高挑,脸蛋却圆圆的年轻女郎站在廊下。


    “银盘?”


    银盘听到声音,几步上前:“婢给娘子请安。”


    施令窈点了点头,她没想拒绝谢纵微的好意,不知道汴京头顶上的天什么时候就会变,有个身手好的人跟在她身边,她自己也觉得安心些。


    “不必多礼,让你跟在我身边,本来就委屈了你。日后自在些就好,不用那么一板一眼。”


    银盘长相可爱,但神情却很严肃,想来是有多年严苛训练的缘故在。


    “是。”


    她的手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紧接着,又被塞进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银盘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见夫人笑盈盈,像是月牙的眼。


    “吃橘子,很甜的。”


    银盘讷讷点头,道了声谢谢。


    满姐儿一扭一扭地走在前面,施父施母见了她,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慈爱的微笑。


    “我是满姐儿!”


    她实在是一个很贴心的孩子,见两位长者不知道该怎么唤她,自报家门不说,又甜蜜蜜地捧着面颊,问他们,她可不可以像大宝哥哥和小宝哥哥那样唤他们外祖父和外祖母。


    施母身体仍然很虚弱,手上没有力气,但面对小小孩童依偎过来的柔软身体时,她努力抬高手臂,轻轻摸了摸她圆圆的脑袋瓜,笑着说好。


    ……


    许久没有痛痛快快地逛街了,施令窈和隋蓬仙拉着手,把春霎街逛了个遍,到了下午,两人仍然精神奕奕,面带红光,看着精神劲儿十足。


    满姐儿早已趴在银盘怀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施令窈见隔壁街新开了一家茶点铺子,摇了摇隋蓬仙的手:“去那儿歇会儿吧?”


    隋蓬仙虽然不累,但有些饿了,听着这话自然点头:“行,也该给满姐儿喂点水了。”


    那家新开业不久的茶点铺子人气颇旺,但好在雅座设计得颇为幽静雅致,几人进去之后,便被角落放着的冰山带来的凉意一激,舒服地叹了口气。


    满姐儿也搓着眼睛醒来了。


    银盘察觉到怀里小人儿在动,身体愈发僵硬,脸上神情也很是严肃。


    满姐儿熟练地往抱着她的人胸前滚一滚——咦,这次的感觉有些不一样。


    她抬起头,软乎乎地和银盘大眼瞪小眼。


    隋蓬仙正在和施令窈说着她们搬家的事儿:“那小院子是不错,就是太窄了,花也种不了几朵。等到明日伯父伯母她们搬回施府,你也要和均晏均霆他们一块儿搬回谢府了吧?”


    施令窈往嘴里塞樱桃的动作一顿,隋蓬仙一看就知道她被谢纵微那厮迷昏了头,没有反应过来她用她本来的身份大大方方地回归汴京众人面前之后,最关键的那桩事儿——在世俗眼中,她与谢纵微仍是结发夫妻。


    夫妻,自然不会分府别居。住在一起,同床共枕,理所当然。


    眼看着她嫩白指尖拈着那颗嫣红樱桃,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隋蓬仙乐了,意味深长道:“我看着谢纵微可不是个愿意继续忍下去的人,你小心羊入虎口——。”


    那颗樱桃最终被施令窈塞到了隋蓬仙嘴里。


    隋蓬仙笑眯眯地受用了甜甜的樱桃果子,对着醒过来的女儿招了招手:“满姐儿来,阿娘喂你吃果子。”


    满姐儿哒哒哒地跑过去,被阿娘喂了几个,又捏着果子要去喂姨母。


    施令窈没有纠结太久,走一步看一步吧。


    再者,谢纵微说过,不想再让她有孕诞子。


    施令窈有些好奇,他能忍到什么程度。


    几人在茶点铺子里歇了会儿,便准备打道回府。


    出了铺子,却见有一气度斐然的中年女子上前拦住了她们。


    “施二娘子。”


    施令窈认出来了,这是在卢太妃身边侍奉的掌事姑姑,崧蓝。


    崧蓝对着她们微微一笑:“太妃想要和您说说话,施二娘子,请吧。”


    第45章


    卢太妃想要见她?


    施令窈有些惊讶, 却没有害怕的情绪,对着崧蓝颔首,道了句‘稍等’, 把怀里的小人儿交给乳母, 对隋蓬仙眨了眨眼:“留着下次再请吧,不许忘了。”


    隋蓬仙嘁了一声,却低声道:“我陪着你一块儿去?”


    施令窈摇头,握了握她递过来的手:“银盘陪我一块儿去吧。绿翘,你搭一程定国公夫人的车, 把东西拿回去。”


    绿翘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会儿听娘子说什么, 她都连忙点头:“是, 婢知道了。”


    见她脸都发白了,还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施令窈莞尔:“回去吧, 我今晚想吃红焖羊肉, 你回去了记得和黄大娘说一声。”


    绿翘乖乖应是。


    崧蓝眉梢微沉,还有心思想着今晚回家吃什么……


    上了马车, 车舆内只有施令窈主仆二人并崧蓝与另一位宫女。


    崧蓝的目光止不住地凝在那张莹□□致的脸庞上。


    她们从前也是见过许多回的。


    施令窈只有七八岁, 还是个小娘子时, 崧蓝常奉卢太妃的命令,到御书房去给秦王送点心, 往门口一站, 都不用特地去看,一堆小萝卜头里最玉雪可爱的那一个很是显眼,她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她身上。


    崧蓝知道, 那是施太傅家的小女儿,找到了她,就不愁找不到秦王。


    再往旁边看,就是非得粘着人家坐的自家殿下。


    岁月再往后拨一些,施令窈出落得亭亭玉立,和秦王一起在御林苑打马球、玩投壶,崧蓝常过去帮着送水、递巾子,那个漂亮又耀眼的少女或许知道,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卢太妃的眼睛,也委婉表示了,她并不希望施太傅家的女儿与秦王走得太近的意愿。但少女脸上没有一点儿阴霾之色,她照样高高兴兴地打她的马球,和她的伙伴们纵马狂欢,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在意卢太妃送来的眼线,话语间的暗示与警告。


    直到施令窈与谢纵微大婚,听说她很快便怀了身孕,崧蓝之后便很少再见到她了。


    最后一次,仿佛是十二年前那场宫宴,郑贵妃用的香粉坏了她的脸,闹得满场风雨,人心惶惶。崧蓝站在卢太妃身后,视线往台下随意望去,正好看见那对年轻夫妇紧紧靠在一起的衣袖。


    那时候人心浮动,生怕这场原本稀松平常的宫宴到最后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人人心神不定,那对表现得格外沉稳的年轻夫妇便顺理成章地将崧蓝的目光又吸引过去几分。


    一晃眼,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施二娘子,却和当年一模一样,这不单单指外表容貌,还有眼神里那份独一无二的鲜妍明媚。这份灵动,崧蓝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过。


    至此,崧蓝原本怀疑谢纵微找了一个与亡妻容貌相似之人,想在赝品身上披上一层正大光明的皮囊的打算,便也自动不成立了。


    “崧蓝姑姑?”


    或许是她出神的时间太长,施令窈对着她笑了笑。


    崧蓝回过神来,没有再多看她,一板一眼道:“太妃娘娘只是想与你说说话,施二娘子不用紧张。”


    施令窈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不怎么紧张,只是有些好奇,谢纵微是说了什么,又用了什么作为交换,让卢太妃愿意点头答应帮她。


    施令窈与秦王勉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她对卢太妃自然也不陌生,知道这位先帝遗孀性子刚毅强势,在宫里边儿的名声似乎不大好,常年有她自恃身份,霸着权势不放,与几位皇子的生母龃龉不断的传言。


    但若卢太妃真的是什么特别难相处的性子,应该也养不出秦王那样花孔雀性格的儿子吧?


    施令窈一路上都十分淡然,瞧不出什么紧张忐忑的情绪,崧蓝把这些都看在眼中,倒是生出几分感慨——看着是要比从前要稳重些了。


    马车一路行到了含象殿外,才停下。


    “施二娘子稍等。”


    崧蓝引着施令窈去了待客的花厅,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奉茶,她微笑着对施令窈微微颔首,得了她的回应之后便转身出了花厅,去了卢太妃日常起居的东殿。


    “人到了?”


    卢太妃今年已是六十又三的年纪,因为身份贵重,素日里保养得宜,晃眼一看,更像是四十几岁的贵妇人,容貌美艳,五官深邃,见过她们母子的人一眼便能看出,秦王容貌中的那份秾丽便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崧蓝点头:“是,太妃可要这会儿就去见见?”


    卢太妃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手中的账本:“不急。”


    “您是不着急,施二娘子可还急着回家用膳呢。”崧蓝笑着把施令窈向家里小丫头点菜,让她回家住呢比的事儿说了,引得卢太妃挑了挑眉:“施家小二,心机忒重。”


    语气却不见得有多么冷淡。


    崧蓝便懂得了她的心思,俯身去扶她:“能得娘娘一句夸赞,可见施二娘子这些年也是有长进的。”


    卢太妃听了,只嗤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向来是高傲不好相处的性子,崧蓝也早已习惯了,只是不知道施二娘子一时间能不能适应得过来。


    施令窈原本以为要坐一会儿的冷板凳,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了卢太妃。


    看着卢太妃光容鉴物,琼英腻云,乌黑鬓发间甚至找不到一丝白发的冷艳模样,施令窈默默想,相比之下,她也不算什么特例了。


    臭阿花算一个,卢太妃算一个,她们看着都像是被大冰块儿冻住了一般,和从前别无二致。


    “我宫里的茶水没放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吧,怎么把你迷得呆呆傻傻的,看着很不聪明。”


    卢太妃施施然落座,挑眉看向施令窈,她自然注意到了来自施令窈的那阵带着惊艳的目光,却不以为意。


    银盘站在施令窈身后,听着这话,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了下来。


    施令窈默默在心里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味儿!


    自小,施令窈身边的人便都喜欢宠着她、捧着她,是以小小的施令窈在发现世间竟然还会有不喜欢她的长辈的时候,那一霎间真是感觉天都要塌了。


    不过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的爱,足够把她的小天地撑得很牢固,一点儿风雨而已,是吹不倒的。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单独和她说说话。崧蓝留下服侍就好。”


    卢太妃随意地抬了抬手,殿内的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施令窈与银盘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殿外等着就好。


    直到花厅里只剩下卢太妃与施令窈二人,那尊青釉博山炉里缓缓释出的香雾与四周冰山溢出的凉意融在一块儿,却没能让人心境怡然放松,施令窈蜷了蜷掌心,有些不大舒服。


    卢太妃审视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一样缓缓爬过她周身。


    “你的身体还好吧?”


    冷不丁听到卢太妃这么问了一句,施令窈点头:“是,比从前要好了些。”


    卢太妃看着她仍细条条的腰,嗯了一声:“那就好,我可不希望有一个药罐子儿媳妇。”


    施令窈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却懵然地抬起头:“您说什么?”


    卢太妃坐在玫瑰椅上,居高临下望下去的目光里带了些好笑:“你应该知道的吧?我可不是什么很好相与的人。”


    “我肯答应谢纵微,帮他这个忙,自然是因为你对我有用。”卢太妃欣赏着施令窈倏变的脸色,笑吟吟道,“但现在我反悔了。”


    卢太妃,真的是一个很难懂的人。


    看出施令窈眼中的茫然,卢太妃叹了口气,她平时是个不爱叹气的人,总觉得这样会让她显出老态。


    “十年的冷风,都没能把他给吹醒。我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帮帮他了。”


    施令窈自然明白,卢太妃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但……


    “我与谢纵微如何,是一码事。但这并不代表您自说自话间,我就要与秦王在一起。”施令窈抬起脸,看向卢太妃,“世间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太妃娘娘,您说呢?”


    卢太妃缓缓收起唇边的笑意,施令窈倔强着没有收回视线,沉默地与她对视。


    半晌,就在施令窈怀疑自己今晚可能吃不到那碗红焖羊肉的时候,卢太妃却笑了:“算你聪明。”


    “若是你方才欢天喜地地答应要做我的儿媳妇,我还是会反悔,把你拿去天坛祭台上当柴火烧。”


    面对如此喜怒无常的卢太妃,施令窈保持沉默。


    “看在你还不算太笨的份上,崧蓝。”


    崧蓝捧起身后的锦匣,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施令窈。


    “送你的小玩意儿,打开瞧瞧吧。”


    施令窈心里哼哼唧唧两声,这算什么,给个大棒又给个甜枣?


    她打开匣子,却见里面躺着一条抹额,中间嵌着的宝石明净华美,黑金的配色又削弱了脂粉气,显出几分英秀。


    “马球赛那日,你若是不将陈贤妃、徐惠妃她们娘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就自个儿把抹额扯下来缠脖子上自我了断吧,别丢了我的脸。”


    施令窈眨了眨眼:“太妃娘娘,您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条抹额,先前才铺垫了那么多话吧?”


    卢太妃目光一凌,触及那张含笑的漂亮小脸时,又顿了顿。


    “回家吃你的红焖羊肉去,我这儿可不管你的晚饭。”


    卢太妃没有生气,施令窈心头松了松,得了条很合她心意的抹额,她自然是很开心的。


    “是,待到马球赛那日,我再来陪太妃娘娘说话。”


    卢太妃嗤了一声,高傲道:“谁稀罕你陪。崧蓝,找顶轿子送送她,她那么笨,没得到时候平地跌一跤,误了我的大事。”


    崧蓝和施令窈:……


    您的大事,就是要让那几位后妃的娘家人狠狠输一场是吧?


    崧蓝送施令窈出去,见她小脸明媚,自个儿捧着锦匣不松手,就知道她也喜欢太妃备下的这份礼。


    “施二娘子莫要与太妃计较,这些年,殿下常在边关,平时只有我们几个能陪着太妃说说话,她太寂寞了。”


    红墙高耸,投下来的阴影将人的语调都拢上了几分幽微。


    “其实太妃很喜欢您,这条抹额,本是十二年前,太妃就让司珍局做好了,想赐给您的。”崧蓝笑了笑,“只是您那时候刚刚产下两位小郎君,身子虚弱,怕是有一段时日不能上场打马球了。太妃便一直留着,想到过些时日,再给您。”


    “谁知道一过,就过了十二年。”


    崧蓝的喟叹落在施令窈耳中,她一时有些难以理解:“我以为,太妃娘娘并不喜欢我。”


    崧蓝笑了笑:“您是没见到太妃遇上她讨厌的人时,是个什么模样。”


    施令窈默默抖了抖,卢太妃那样喜怒无常的性子,对她这个尚且算有几分好感的小辈,也是忽冷忽热,令人捉摸不透。对上陈贤妃她们……嗯,婆媳关系难处,有时候也不能只怪一方。


    “太妃只是性子有些别扭,其实没什么坏心。” 崧蓝余光瞥见那抹朝她们疾步走来的挺秀身影,低声道,“但太妃刚刚说的话,并非是逗您玩儿的。我们都只唤您施二娘子,而非谢夫人。”


    “您好好想想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再一抬头,却被一阵甘冽香气紧紧地裹住了。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扫了扫,发现没什么异样,柔声问她:“没事吧?”


    施令窈摇头:“没事啊。”


    听着她轻快的语气,谢纵微得到信之后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了放,他握紧了牵着妻子的手,对着崧蓝微微颔首:“今日匆忙,就不进去叨扰太妃娘娘了,改日再去向太妃请安。”


    崧蓝微笑着对他们福了福身。


    见含象殿的朱红大门重又合上,宫道上只有她与谢纵微,银盘和四个抬轿的内监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她瞥了谢纵微一眼:“这儿不是内宫吗?你怎么过来了?”


    谢纵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担心你。”


    这一路上走得太急了,他冷白脸庞上带着淡淡的晕红,额头上亦浮了一层薄薄的汗,施令窈低头看去,束着那截劲瘦腰肢上的革带下缀着的玉穗凌乱地交错在一起。


    难得看到谢纵微这样有些狼狈的样子,施令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他处理政务的衙署到内宫,中间是很长一段路,看他这样子,应该是得了消息就疾步往这儿赶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低头看着锦匣上以螺钿嵌出花卉蔓草的图案。


    “太妃性情有些古怪,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你若是有不高兴,要告诉我。”


    谢纵微看着妻子乌黑的发顶,声音温和。


    “气都气过了,告诉你有什么用。”施令窈哼了哼,推他,“我这儿没事了,你快回去忙吧,别耽误正事。”


    她软绵绵的手哪有什么力气,谢纵微巍然不动,反而又抬起手,握住了她:“阿窈,关于你的事,在我这里不分大小,都是正事。”


    他的语气过于认真,过于温柔,听得施令窈又开始心浮气躁:“知道了……老男人,话真多。”


    之前不开口当木头的时候倒也罢了,现在开窍了,一句话比一句话可怕。


    谢纵微听着她的嘟哝,脸上带着笑,替她理了理肩头有些歪掉的鹅黄薄罗披帛,好一会儿,才舍得收回手:“这儿离宫门还有一段路,你今日穿了云头履,走不得太久,太妃体恤你,就坐轿子过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没好意思告诉他,她今日就是穿着这双鞋健步如飞,和臭阿花一起买了好多东西。


    “你呢?”


    话一出口,施令窈便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柔和了些,像春日湖畔边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温吞,却又强势地把她裹在水波里,洇出浑身的湿意。


    “我跟在轿子旁边,见你出了宫,我再走。”谢纵微顿了顿,又道,“我已安排马车候在门口了,山矾会送你回去。”


    这么安排也不错,施令窈点头:“好吧。”


    看着她被哄得开心了些,谢纵微的目光这才触及她怀里抱着的锦匣,摒弃那份冷沉与晦涩,温声道:“太妃送了你什么?沉不沉?我来抱吧。”


    施令窈摇头,她不想在宫里久留,在这儿和谢纵微说话,也觉得怪怪的,总觉得有人在角落窥探着他们。


    “不用。”


    被拒绝了。


    谢纵微望向那个锦匣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嫌恶。


    直至将人送到宫门口,谢纵微又温声叮嘱了几句,见她迫不及待想要出宫回家了,他只得克制着收回想要摸一摸她泛着粉的面颊:“去吧。”


    施令窈点了点头:“你也快些回去吧。”


    说完,她高高兴兴地出了宫门,还是外面的蓝天看着更让人觉得自在。


    山矾驶着马车缓缓离开,谢纵微收回视线。


    紫宸殿外,昌王与昌王妃远远看着那一幕,两人脸上表情都不怎么好。


    方才夫妇二人入宫想向圣人请安,却被拒之门外,偏生还被安王看见了,兄弟间免不了又是一阵冷嘲热讽。


    “王爷,谢大人的妻子……果真没有死么?”


    “死了也好,活着也罢,现在都不要紧。”昌王攥紧了拳,“施公明日乔迁,你准备着,我也去送一份礼。”


    昌王妃看着他眼底狰狞的血丝,不敢迟疑,应了声是。


    ……


    明日要和耶娘一块儿搬回施府,施令窈这一夜没再躺着看话本子,早早就睡了。


    她睡得香沉,谢纵微却在书房前枯站了半夜。


    明日她就要随家人一起搬回安仁坊了,双生子自不必说,是要跟着她一块儿住的。


    他呢?


    今日两人分别时,她甚至没有主动和他提起这件事。


    谢纵微看着檐下那只肥肥胖胖的小鸟,叹了口气。


    不成,他得去找她理论理论。


    第46章


    夜凉如水, 窗前翠竹掩映,月色跟着竹影一块儿摇曳出朦胧的光影。


    有风自在地越过支起的窗户,穿梭在屋内与庭院之间, 不经意间带出几缕玉麝香气, 落在谢纵微肩头,被他关在围栏深处的猛虎闻到了那阵喜欢的,甜蜜的味道,一时间躁动难安。


    想要破笼而出。


    那阵令人心神发颤的虎啸声落下,谢纵微指节绷紧, 轻车熟路地翻窗进了屋。


    一进了屋,没了夜风吹散,那阵玉麝香气愈发浓郁, 一点儿也不设防, 热情地涌向他,裹住他。


    被主人训斥要安静、要忍耐的老虎委屈得直吼吼,它贪婪地嗅着那阵如梦似幻的玉麝香气, 勉强安静下来。


    她还是睡得那么香, 那么沉,恍然不知有不怀好意的人逼近。


    施令窈怕热, 此时才五月, 她床上就铺上了凉簟, 盖的亦是轻薄的云罗。


    至于她身上……


    那两块儿轻薄得过分的布料,并没能遮住什么, 反倒便宜了他。


    一整块儿牛乳凝成的白, 就那样曼妙而无声地展现在他眼前。


    大抵是因为牛乳凝成的东西,都怕热喜冷,有甘冽微凉的气息逼近, 它们便十分受用,平整细滑的肌理上隐秘而激动地冒出了小粒,那阵刺激又飞快潜入肌理之下,化作阵阵酥麻,催促着主人快些醒来。


    ——抱住那块儿消暑解渴的冰。


    谢纵微坐在床畔,静静地凝视着那张酣然甜美的睡颜,直到那双蝶翼似的眼睫颤了颤。


    她带着迷离水色的眼瞳里映出一张超逸若仙的脸庞。


    是谢纵微。


    这个念头先于恐惧,进入她的脑海,但施令窈还是被吓了一跳,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困顿下泛出的水光让她的眼睛有些难受,心情也变得不是很美妙:“谢纵微你大半夜不睡觉又来闹我做什么……”


    他年纪大了觉少,但她每天都睡很香啊!


    看出她嘟哝下的怨念,谢纵微坐在原地,没有去抱住那块儿他望了许久的牛乳冻。


    “不能登堂入室,就只能等夜里的时候,翻窗入室了。”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拉过被她踹到一旁的云罗被,盖住她泛着粉的足:“终归殊途同归,我不嫌麻烦。”


    轻暖的被子裹住了脚,施令窈却觉得有一股凉沁沁的寒意窜了上来,她不由得抖了抖。


    总感觉谢纵微……又疯了。


    她没做什么刺激他的事儿吧?


    “你怎么了?”施令窈默默把云罗被扯高了些,恨不得裹紧全身,只露出一双水亮亮的眼警惕地看向他。


    察觉到她的紧张与疑惑,谢纵微垂下眼,语气里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黯然:“阿窈,我算什么?”


    施令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你眼中,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呢?”谢纵微抬起头,那双眼尾微挑,平时总显得倨傲冷淡的眼此时洇着失落的水意,“我连被你邀请的机会都没有。”


    秦王那个贱人,不管邀没邀请,肯定会颠颠儿地主动跑过去。


    谢纵微也可以这样。


    但他想要一点特别的待遇。


    想要她表现出对他与众不同的在意,让他知道,让他确信,他们在彼此心里,都是独一无二。


    施令窈砸吧了一下他话里的重点,邀请?


    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


    床帏里光线昏暗,但他那张皮囊却很得老天宠爱,在这样昏蒙的夜色里,骨相仍然显得清绝而优越,那双深邃的眼比一旁的夜明珠还要亮,看得施令窈别过脸去:“就为了这事儿?至于吗。”


    她的语气里带了些不以为然,她知道,就算她没有特地说,谢纵微也会来的。


    该他表现的时候,她插什么手?


    搞得来她很迫不及待拉着他在耶娘还有长姐面前说好话似的……


    “当然至于。”谢纵微被她轻飘飘的语气弄得有些难受,他伸出手,握住那只柔软细腻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这里有些疼。阿窈,我难受。”


    谢纵微高傲惯了,更习惯把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肩上,不习惯把脆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让他觉得很没有安全感——知道他弱点的人,之后会毫不留情地变脸,扑上来撕扯他的伤口,把他吞噬殆尽。


    但现在他却十分自如地将自己的脆弱与柔软展现在妻子面前。


    一想到她洁白的牙,会狠狠咬向他的脖颈,他的血肉会浸红她白贝一般的牙。


    谢纵微就觉得周身血液沸腾,烧得他有些胀痛。


    那样的亲密,也算是独一无二。


    手腕被他圈住,掌心下是他越来越强盛蓬勃的心跳。


    施令窈眨了眨眼,下意识抓了一把——噫,手感还不错。


    谢纵微闷哼一声,尾音带着些荡漾的颤,施令窈呸他:“老不正经,你到底想干嘛!”


    “阿窈……”


    谢纵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下头去,啄吻那只刚刚逃脱了的手:“我只是想要一个正大光明陪在你身边的机会。”


    爬墙翻窗,次次都能撞到儿子,纵然谢纵微已修炼成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老狐狸,但对上两个孩子纯洁的眼睛时,还是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好让我有底气,不用你开口,我也可以走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招呼亲友,安排家事。”他仿佛贪恋上了那阵柔嫩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那片牛乳冻,“阿窈,我很贪心,对吗?”


    施令窈被他微凉柔软的唇亲得有些痒,想抽回手,但他又顺势往上。


    蜿蜒出一阵湿漉漉的痕。


    “你也知道你贪心……快停下!”她想要训斥他的声音倏地转了个调,带上无可抑制的欢愉与讶异。


    错了,大错特错。


    施令窈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儿了,她夜里贪凉快,苑芳亲手给她裁了几件小衣,叮嘱她夜里自个儿在屋里的时候穿穿就好,其他诸如午睡的时候可千万别穿。


    薄薄的两块布,苑芳自个儿裁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面热。


    谢纵微握惯了笔的手指上生着一层细薄的茧,许是还记得白日里妻子嘲笑他不如定国公那等武将的事,这会儿他仍是不服气,故意卖弄。


    文臣的手,也是很有用处的。


    施令窈想躲,却被绵绵的潮扣在原地,动弹不得。


    偏偏牛乳冻质地特殊,轻轻一抖,就有晃眼的白荡成了一条凌乱的线。


    那阵玉麝香气更浓了。


    “贪心不是错,阿窈。”


    这种时候,谢纵微还分外清醒地反驳她刚刚的话,任由指腹上还残存着退潮的褶皱痕迹,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却熟视无睹,只看着她潮红的脸,还有起伏急促的心口。


    “刚刚你也在贪心,不是吗?”


    “我给你了。”


    “作为回报,你可以给我一些奖励吗?”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语气仍然温柔、平和,但施令窈就是觉得他很过分。


    特别过分。


    谢纵微的视线紧紧盯着她。


    眼前浮现出她方才失神地扬起细长的颈,无法抑制地震颤时,那些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展露过的妩媚美好。


    只有他看到,知道,珍藏。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愉悦。


    哪怕深处的虎啸声逼迫着那阵胀痛感又往他心上狠狠压了压,他也面不改色,没有露出旁的异样。


    一步一步来,让她舒服了,才好进一步谈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施令窈扯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落在她身边的云罗被,重新裹住自己,气若游丝:“你主动贴上来的……我又没说过要给你什么好处!”


    爱倒贴的老男人,还敢问她要好处。


    看着她不知是因为情热,还是生气,而愈发显得娇艳欲滴的脸庞,谢纵微笑了:“是,是我主动的。”


    “我这样,你会高兴些,对不对?”


    施令窈想否认,但他意有所指般蜷了蜷手指。


    上面还有湿漉漉的痕。


    证据确凿,施令窈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我从前就是太不主动,错过了太多。”谢纵微深刻反省,最后做下总结。


    “阿窈,你放心,我日后会更主动的。”


    面对男人幽深的视线,翘起的唇角,施令窈很想原地晕倒。


    “你走开……谁要陪你半夜发疯。”


    听着她带着委屈之意的嘟哝声,谢纵微又怜又爱地低下头,亲了亲她潮红的脸。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


    “今日卢太妃送你什么了?”


    施令窈困了,久违的欢愉过后,先前被她压下去的困意气势汹汹地返回,她眼皮渐渐往下阖,被谢纵微又亲了两下,她不耐烦地别过脸,回答他:“送了漂亮石头。”


    施令窈很喜欢抹额上嵌着的那块儿宝石,觉得虽然是亲母子,但卢太妃的审美可比秦王好多了。


    漂亮石头?


    谢纵微动作一顿,不会是聘礼,又或是秦王托卢太妃送的什么定情之物吧?


    他有心再问问,却感觉怀里一重。


    施令窈撑不住了,脑袋一歪,往散发着甘冽气息的怀里蹭了蹭,睡了过去。


    真可爱。


    谢纵微轻轻啄了啄妻子红苹果一样的脸。


    嗯,比红苹果甜多了。


    ……


    谢纵微最后是什么时候走的,施令窈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两件小衣,之后恐怕只有压箱底的份儿了。


    每次一见到它们,施令窈就忍不住并紧腿。


    这种感觉……很奇怪。


    她捧着脸,想让自己快点儿冷静下来,免得待会儿绿翘进来,又要担心她是不是夜里热到了。


    不过绿翘今日惊讶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个。


    “娘子,您瞧,好多好漂亮的首饰!”


    施令窈微讶,跟着她去到梳妆台前,银盘手里抱着一个箱子,望过去,里面堆满了珠玉首饰。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送来的。


    好端端的,谢纵微为什么要送这么多东西过来?


    施令窈拿起一支玉钗,脑海中忽地闪过昨夜零碎的几幕,脸腾地红了。


    银盘眼观鼻鼻观心。


    还好昨夜她丢暗器的手收得快,不然扎到大人身上,就尴尬了。


    银盘很满意现在这份活计,短时间内不想换。


    谢均晏和谢均霆也知道了阿耶一大早给阿娘送了礼物这件事儿。


    谢均霆酸溜溜地皱着脸:“一家三个男人,怎么就我最穷……”


    谢均晏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谢均霆哼了哼,还是眼馋阿耶送给阿娘的那一箱漂亮首饰。


    那可是一箱,足足一箱啊!


    虽然出生在清贵之家,但平生最大一笔开支就是花了五百两赎回阿娘旧日首饰,还被兄长逮住,顺藤摸瓜,摸出了阿娘的谢均霆发出了一声叹息。


    怎么就他攒不下银子?


    今儿要搬家,一家子人都聚在一块儿用早膳,施父见小外孙在嘟哝着什么,慈爱道:“均霆在说什么呢?”


    谢均霆想起自己那不能登堂入室,只能夜半翻墙的爹,一时间有苦难言。


    定然是阿耶又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冒犯了阿娘,这才送了那么多首饰过来给阿娘赔罪!


    “小宝,专心吃饭。”施令窈瞪了他一眼,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儿泡水萝卜,这孩子嘴上漏风,得吃点儿什么堵住。


    谢均霆有些委屈,阿娘还瞪他。


    施朝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妹妹头上的钗环:“窈娘今儿打扮得真漂亮。”


    施令窈反应极快:“我随了阿娘嘛,随便打扮打扮都很好看。”


    施母这两日养得好了些,难得能出来和儿孙们一块儿用早膳,听了小女儿这话,忍不住笑,脸上气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你这促狭鬼。”


    施令窈故作无辜:“阿耶,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长姐和我长得这么好看,可不就是托了阿娘的福吗?”


    被儿孙们眼神亮晶晶地望着,施父咳了一声,却没回避:“窈娘说的是。”


    谢均霆发出一声怪叫。


    施琚行指了指自己:“阿姐,你怎么不带上我一起问?”


    “因为你最像外面那棵树。”施令窈笑眯眯地给弟弟夹了一个小包子,“树哥儿多吃点儿,待会儿就靠你们几个男子汉多卖些力气了。”


    男子汉·谢均霆不自觉挺直了胸脯。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没他什么事儿。


    秦王带了不少扈从过来帮着搬东西,狭小的槐仁坊巷子里挤满了人,看着那些高大英武的扈从,还有在阿娘面前花枝招展的秦王,谢均霆默默叹了口气。


    阿耶兜里再有钱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不会哄阿娘开心。


    这种时候,阿耶竟然缺席了?!


    活生生把秦王衬得又顺眼了几分。


    临出发往安仁坊去时,秦王把自个儿那辆格外奢华的马车让给了施父施母坐,耶娘能坐得更舒坦些,秦王也不是故意客气卖弄的人,施令窈自然点头说好,只是婉拒了秦王邀她一块儿上去的事。


    秦王也不气馁,笑眯眯地让扈从牵着两匹神骏的马出来:“均晏一匹,均霆一匹。窈妹说你们自小就不喜欢一样的东西,这两匹马一黑一红,你们瞧瞧,可还喜欢?”


    竟是用心至此。


    施朝瑛看着,心里微微有些动容,能将前面所生的孩子视若己出,秦王这胸襟还真是……


    双生子下意识看向阿娘。


    施令窈无所谓道:“想骑就骑吧,待会儿记得物归原主就好。”


    老王八蛋不来,也怪不了别人在他们面前献殷勤。


    秦王听了她的话,俊美脸庞上笑容愈发灿烂,他忙点头:“是是是,别和我客气。均霆,叔扶你一把?”


    谢均霆很有骨气地摇头:“我自己可以!”


    但他到底是少年心性,看着这么一匹神采飞扬的马儿,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见兄长也对他微微颔首,示意可以骑,他高高兴兴地翻身上马,在施令窈面前走了两圈,神气极了。


    施令窈叮嘱两个孩子慢些骑,不许纵马狂奔,才又和施朝瑛一块儿上了另一辆马车。


    进了车舆,施令窈就把自己瘫在了小榻上。


    施朝瑛睨了她一眼:“累着了?戴新首饰还不高兴?”


    施令窈轻声哼了哼,长姐故意打趣她,她不说话。


    “这几日家里恐怕热闹得很,来拜见阿耶的,来瞧你新鲜的,只怕短时间内就没个消停的时候。你若是不习惯,就和孩子们去我渠山上的别院住一阵子,那儿清净。”


    她是好意,施令窈点头,又腻到姐姐怀里撒娇:“长姐总是这样,什么都替我考虑好了,难怪我越来越懒。”


    施朝瑛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额头,但面对失而复得的妹妹,她总是忍不住要心软几分。


    罢了,纵着她的人又不止她一个,要施朝瑛说,把妹妹的性子养回从前那般开朗活泼还不够,再娇蛮些,别再一头扎进老男人的陷阱里才好。


    起码,别让他那么轻易到手。


    施令窈哪里知道姐姐正为了她的感情事费心费神,到了安仁坊,她掀起车帘,看着外面隐隐透出几分陌生感的街道,她靠在姐姐的肩膀上,闷闷把她刚醒来没多久,托人进城找她们,却只得到他们都离开汴京的消息的事儿告诉姐姐。


    施朝瑛忍不住怜爱了:“你从前就知道往我的嫁妆铺子跑,又吃又拿的,怎么那会儿不知道去铺子上找人给我传信?”


    “一时间没想起来嘛……”


    施令窈理直气壮道:“长姐,若不是有那一遭际遇,我还赚不到银子,也开不起铺子呢。”


    “哦?你赚到的银子都拿去做什么了?”


    在姐姐洞悉一切的眼神里,施令窈默默低下头,没好意思说她想用那笔银子给双生子置办礼物,到头来却全部花在她自个儿头上的事。


    姐妹俩这么插科打诨一会儿,施令窈心里的郁意不翼而飞,高高兴兴地和大家一块儿回了她熟悉的家。


    只是很快,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昌王携昌王妃来访?”


    姐妹俩对视一眼,脸上神情都不大好看。


    谁想和害过她们的人笑脸相迎?遑论昌王是皇室中人,如同半君,她们见了他,少不得还要俯身行礼。


    想想就憋屈极了。


    “昌王仪架停在门口不进来,是要阿耶亲自去迎吗?”


    施朝瑛皱着眉头,看向施父。


    老态明显,却仍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态的施父笑了笑:“无妨,昌王是君,我们是臣,君臣分明,咱们恭敬些,也是应当的。”


    秦王在一旁,听得冷汗都要下来了,心头不禁对昌王这个外甥生出了十分的不满。


    小兔崽子,敢这么下你未来王婶的面子?!


    他火冒三丈,正要主动说他先出去肃清门风,却见有仆从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是府上的二姑爷带着圣人御赐之物来了,请老爷与其他人一块儿出去迎呢!


    得,这会儿就是不想出去,也必须出去了。


    不过跪拜御赐之物,总比跪拜昌王那个鳖孙来得让她们心里舒坦。


    一家人便又往门外走去。


    施令窈一眼便看到了立在人群中的谢纵微,轩然霞举,金质玉相,与昌王站在一起,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养眼。


    谢纵微大步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地与施父、施母问了好,又对妻姐微微颔首,而后才看向施令窈。


    粉白的脸,水亮亮的眼,嫣红的唇。


    还有她头上戴着的玉钗。是他送的。


    谢纵微心情大好,正想与她说说话,却被秦王打断:“谢大人,御赐之物在哪儿呢?快请出来吧。”


    谢纵微脸上笑意微敛,不咸不淡道:“秦王殿下,稍安勿躁。”


    又不是送给你的,你急什么。


    双生子默默站在阿娘背后,看着两个男人之间杀气腾腾的眼神戏。


    只刚刚碰面,一个眼神之间,谢均霆便品出了万千火花。


    谢均晏在旁边低声提示:“均霆,不是火花,是火药味儿。”


    谢均霆呵呵笑了两声:“管那么多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7章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均晏颔首表示赞同, 觉得弟弟今日格外真知灼见:“均霆说得很对。”


    难得听见兄长口中露出对他的赞同,谢均霆哼了哼,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牛雀大战。


    谢纵微没有多给秦王眼神。


    跌份。


    施令窈赶在他看过来之前, 别开脸, 余光却忍不住随着他的身影而动。


    扫过那只颀长有力的手,她看得分明,上面静静蛰伏的青筋像极了伺机而动的蛇。


    她知道,蛇信嘶嘶吐过,舔舐过肌理的感觉。


    施令窈像是被烫了一下, 把脸扭得更过去了些,面颊下有熟透了的红渐渐飘上。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妻子神情间微妙的异色。


    他动作未停,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飞扬的得意神采。一旁的秦王时刻紧盯着他, 见状, 颇有些危机感。


    谢纵微这厮……怎么突然开窍了?


    看起来很是风骚惹人眼不说,还知道怎么才能讨得窈妹和先生欢心,特地求了圣人亲笔的牌匾下来, 当着大家的面风风光光地送过来, 可不就显摆他谢纵微是个有能力的好女婿么!


    秦王警惕地看了谢纵微好几眼,但圣人亲自写了‘贞不绝俗’的牌匾赐给施父, 这无疑是给施家长脸撑腰的意思, 窈妹一定也很开心。


    秦王只能先咽下心头的苦楚, 与众人一同向施父道贺祝喜。


    施父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不见得有多么欢喜, 只淡淡笑着道一家人都得沐浴焚香, 再恭恭敬敬地欣赏圣人墨宝,今儿便不得空再招待客人了,改日必定亲自送去拜帖, 再邀众人来府上小聚。


    主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遑论这些登门拜访的人大多是施父的学生、小辈,听了这话便也纷纷会意地说了一通客气话之后起身告辞。


    昌王却没动。


    他看着其乐融融的施家众人,触及那方描金重墨的匾额,眼中阴骘之意更浓。


    “施公都说了,此时不便待客,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秦王与底下几个侄子年纪差不多,自小靠着皇叔的身份狠狠压他们一头,看着昌王那副没眼力劲儿的样子就心烦,若不是他故意过来显摆身份,也不至于衬托得谢纵微出场时那么风光。


    就是个坑叔的倒霉玩意儿。


    昌王闻言,僵硬地扯了扯唇角,翻身下马,走到施父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揖:“礼留下,本王就先走了,不耽误施公一家团聚。”


    他把一家团聚咬字咬得极重,明明是青天白日,莫名给人几分阴冷之意。


    秦王:他什么意思,内涵我不是施家人,待会儿也得走?


    施父脸色不变:“殿下有心了。”


    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长辈语气。


    昌王呵呵笑了两声,目光放在一旁的施令窈身上:“施公双喜临门,真是好福气。谢夫人既然回了汴京,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才是,王妃过几日要举办一场牡丹宴,玉质,记得给谢夫人也发一份帖子。”


    昌王妃笑着应是。


    施令窈皱了皱眉,她出声拒绝之前,垂在身旁的手被人捏了捏,十分柔和的力道,带着安抚之意,她绷紧的手背一松。


    谢纵微侧了侧身,替她挡住昌王令人不适的目光,淡淡道:“多谢昌王好意,只是我夫人近来心思都放在孝敬耶娘与准备太妃娘娘举办的马球赛这两件事上,实在腾不出手去王府赏花。事关长者,终是重要许多,想来昌王应当能够体谅。”


    语气疏冷,听不出多少恭敬之意。


    但谢纵微常年都是这个死样子,昌王就是想发火,也挑不出错处。


    他有些太心急了。施令窈死而复生,施公重回汴京,还有他的两位好皇兄明里暗里对他使的绊子……


    昌王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笑:“如此,那便等日后再聚吧。终归谢夫人长在汴京,咱们总有聚上的机会。”


    秦王听得皱起眉,昌王妻妾俱全,风流得很,这种人眼巴巴地和窈妹发什么帖子?


    “行了,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快回你的昌王府抱着那几盆牡丹慢慢赏吧。”秦王眉梢微扬,“反正你身上也没什么活儿,在府里浇浇花,多陪陪你那四五六七八个小老婆也好。”


    昌王与昌王妃面色同时一僵。


    他们很快就走了。


    “窈妹,之后若是他再来纠缠,你就搬出我的名号来吓他一吓!”秦王义正言辞,“昌王此人,我从小打到大,我说的话,在他心中想来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对上秦王发亮的眼,施令窈默默重复了一遍从小打到大的话。


    真这么说了,新仇旧恨,昌王恐怕恨不得当场再杀她一回吧?


    看着秦王恨不得摇晃着他那金光闪闪的尾羽围着施令窈飞一圈儿,谢纵微冷淡道:“多谢秦王美意,只是有我在,不必你多操心。”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再度覆上那阵柔软,握紧,十指紧扣。


    施令窈眼睛微微瞪圆了些,阿耶长姐他们都在,谢纵微发什么疯!


    “有你在?你日日忙碌,若是窈妹真的遇到什么事儿了,能指望得上你?”秦王毫不留情地讥讽过后,又对着施令窈楚楚道,“窈妹你说对不对?”


    那阵冷冽若霜雪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


    “阿窈,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被两个身量高挑、威仪强大的男人这么望着,视线焦灼地黏在她身上,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更觉得他们莫名其妙。


    “呀,我头怎么有些晕……”施令窈佯装不适地闭了闭眼,使劲儿抽出被谢纵微握着的那只手,朝着双生子挥了挥,“大宝小宝,快来扶一扶我。”


    谢均晏和谢均霆连忙大步走了过去,一左一右地挤开了谢纵微和秦王,心疼地看着母亲:“阿娘,您没事儿吧?要不要我背您进去歇一歇?”


    施母身体不好,先前露了个面,便被人扶着进去休息了。


    施父、施朝瑛和施琚行站在府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戏码。


    施琚行看着阿姐拙劣又可爱的表现,忍不住笑,却捱了长姐一记眼刀。


    施琚行:……他笑笑怎么了!


    双生子不是不知道阿娘此刻是在演戏,但他们只觉得阿耶和秦王叔叔太不懂事,争风吃醋到阿娘都招架不住了,还不知道收手。


    施令窈半靠在谢均晏身上,闻着儿子身上清爽的翠竹香气,对着那俩老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快走吧,我看着你们头更晕了。”


    秦王抿了抿唇,有些委屈。


    他坚信,自己是被谢纵微给连累的。


    “窈妹……”


    谢均霆一视同仁:“您二位,要我扶着上马吗?”


    谢纵微淡淡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小儿子,眼神里威慑之意颇重。


    谢均霆咧开的嘴缓缓闭上。


    “延益,子恒,来。”


    施父语气温厚,谢纵微与秦王忙整了整脸上神情,快步上前,恭敬道:“是。”


    施父先看向秦王:“难为你有心,一大早便来帮着我们搬东西,于情于理,都该请你留下一道用餐饭才是。不知子恒可方便吗?”


    秦王喜不自胜,背脊不自觉挺直了些,他努力想让自己笑得稳重一点,但掩不住的开心与激动还是从他飞扬的眉眼间露了出来。


    谢纵微在一旁看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视线。


    笑得牙花子都要露出来了,很是不雅。


    他可不能这样,他要宠辱不惊。


    谢均霆看着秦王被外祖父拉着好一顿温声细语连声夸赞,还说起在江州时听闻秦王在边疆戍守打退金贼的事,谢均霆眼睁睁看着秦王叔叔那张风流俊美的脸越来越红,都快赶上罩着牌匾的那块儿大红布了!


    他不禁怀疑,待会儿晕过去的人,不是阿娘,更可能是秦王。


    谢均霆坏心眼地想,待会儿就让阿耶帮忙扶着秦王,他肯定要嫌弃地皱眉,但是阿娘和外祖父他们看着,阿耶又不能表现出善妒的那一面,只能捏着鼻子忍下。


    幸灾乐祸过后,谢均霆看着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阿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好歹曾经也是有名有分的人,现在竟然还比不过外边儿的花孔雀。


    谢均霆叹了口气。


    谢纵微仍旧站得如翠竹松柏一般笔挺,听到小儿子隐隐带着些怜惜的叹息声,他眉头微沉,想去看一看施令窈。


    小儿子可怜他算什么,能博得阿窈一两分的怜惜,才是意外之喜。


    “延益也辛苦了。我退出朝堂多年,早已是没没无闻,今日能得圣人亲笔墨宝,其中少不得有你在圣人面前替我这老头子美言几句的情分在。”


    谢纵微摇头,施父却制止了他谦虚的话:“行啦,毕竟你是均晏均霆的阿耶,今日家宴,你也该在。”


    谢纵微脸上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是,多谢岳父。”


    施父对他的称呼不置可否,只招呼着众人一块儿进去,别在风口上再站着了。


    秦王看着施父他们进了门,才冷冷道:“你不过是沾了窈妹和孩子们的光罢了,先生见你送来牌匾辛苦,客套两句,你竟还当真了。仅仅凭你这个人,先生绝不会搭理你。“


    “是吗?“谢纵微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束带上的玉佩绶带,看着被长子扶着进了门,却又偷偷往回望的妻子。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相撞。


    抓到了。


    看着妻子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飞速扭回头,又往长子臂弯里靠,谢纵微唇边的笑意淡了淡,睨了一眼秦王:“到底我和阿窈是结发夫妻,又有均晏和均霆的情分在。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我彻底断开。”


    谢纵微想起前段时日几近诛心的痛苦与绝望。


    他害怕她知道真相之后会决绝地离他而去,他却没有颜面再去求得她的原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另嫁他人,幸福美满地过完没有他的一辈子。


    现在想来,何其愚蠢。


    他就是死,也要缠着她,扭着她,夜半飘到她与新夫君的床头幽幽盯着他们,一辈子。


    秦王默默抖了抖,总觉得现在一脸光风霁月笑容和煦的谢纵微让人感觉,十分瘆得慌。


    但瘆得慌又怎样?他是不会放弃窈妹的。


    “均晏和均霆都是好孩子,今日骑了我送的小马,明明喜欢得很,却还是退了回来。“秦王有些感慨,若是他,早在骑上马的时候就在想要给他的新爱马打一副珠光宝气惊艳众人的马鞍了,“你放心吧,我没有孩子,必定会把两个孩子视作我亲生的骨肉。”


    秦王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谢纵微听了只觉此人被边疆的罡风吹坏了脑子,已是治不好了。


    “他们不缺爹,反倒缺一个马倌。秦王若感兴趣,去谢府门口自荐就是。”


    说完,谢纵微似笑非笑地觑他一眼,抬腿走了。


    ……


    重新搬回施府,大家心中都颇多感慨。


    双生子只在小时候随着阿娘一块儿来过这里,但谢均霆看着月亮门后的那丛芭蕉,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虽然知道已经过去十年,那片芭蕉叶早不是当年那片,上面残缺的小小印记也早被雨露风霜修补成了别的形状,但他仍觉得这样和家人一起走过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感觉很奇妙。


    “阿娘你瞧,这片叶子,之前我曾咬过的。”


    施令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笑了:“是,当时你们好像才一岁多?你们舅舅抱着大宝,我抱着你在院子里散步,你看着绿绿的芭蕉叶子,觉得喜欢,一把扯了叶子过去就往嘴里塞。”


    嫩白得像小莲藕一样的手臂,绿得发油光的芭蕉叶,还有姐妹几人的说笑声。


    是施令窈不会忘记,始终珍藏的回忆。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妻子脸上柔软的,可以成之为怀念的表情。


    “均霆自小就嘴馋,什么都爱吃。”


    连花孔雀送过来的马都要尝尝味道,非得骑一骑才舒坦。


    谢均霆感觉有些奇怪,抬头看了他阿耶一眼,又转头向阿娘告状:“阿娘,阿耶他笑话我!”


    施令窈有些为难,主要是,谢纵微说的也没错啊。


    “能吃是福,我们小宝一看就很有福气。”虽然脸庞模样还是少年人的青涩懵懂,但又高又瘦,像一支蓬勃漂亮的竹,施令窈看得很满意,捏了捏他的胳膊,“之后再练练就好了。”


    谢纵微顺势嗯了一声:“我给他寻了个武师傅,过几日便让他跟着师傅学一学武艺。”


    半大小子,一身的精力没地方消耗,可不就只能半夜爬起来吃鸡腿了么?


    “真的?”施令窈抬起头看他,见谢纵微点头,心里的气稍微消去了一点点。


    姑且算他有心了。


    谢均霆听了,也有些激动,偷偷对兄长挤眉弄眼:“阿兄,我要跟着师傅练武的话,想来会很辛苦,平时也没什么时间……晚上背书这件事就……”


    谢均晏微微一笑,斩钉截铁道:“一篇都不能少。”


    他知道弟弟其实很聪明,从前和阿耶赌气,宁愿翻墙逃到河边爬树上看天看鸟,也不愿回去太学乖乖念书,但他答应了阿娘,要好好看顾弟弟的学业。


    所以,均霆,哥哥是不会放过你的。


    谢均霆在兄长温柔得让他头皮发麻的眼神中默默移开了视线,凄风苦雨地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阿耶,你真是我的好阿耶。”


    他现在没了刚刚听说可以习武时的兴奋劲儿,一想到从校场回来之后还要去兄长屋里背书写文章,他就觉得痛不欲生。


    冷不丁被小儿子埋怨了的谢纵微脚步一顿,看着妻子笑得弯弯的眉眼,好脾气地颔首:“无妨,到时候我与你阿兄一块儿帮着你补习学业,你无需担心。”


    谢均霆哼了哼:“阿耶,你该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奖励吧?”


    谢纵微面不改色:“我只是觉得你们是我与你们阿娘的孩子。从前是我疏漏,如今对你们多上些心,是应该的。”


    夜里给两个孩子都加加课,省得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影响他与阿窈相会。


    谢纵微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很能唬人的。


    但他眼角眉梢隐隐漾着的那份迷思,却被施令窈看了个正着。


    ……老王八蛋,一点儿也不正经。


    “窈妹,你看均晏均霆都是多好的孩子,都不叫咱们大人操心,自个儿长得多正,多好啊!”秦王笑吟吟地说着,冷冷的眼神直往谢纵微身上扎,“不如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咱们一块儿去我的别院上跑跑马,散散心,也算劳逸结合嘛。”


    谢纵微仗着自己是双生子的亲爹又怎么样,往难听了说,他与窈妹还有两个孩子之间共同的温馨回忆也不过两年,窈妹如今正是容易被动摇的时候,难道就他谢纵微一个人会献殷勤?


    秦王如此想着,华丽的尾羽摇晃得愈发殷勤:“别院上有一口天然硫磺泉,偶尔泡一泡可以松乏筋骨,舒缓身体,先生与师母可以去泡一泡,咱们几个年轻人就去跑马涉猎,到时候可以在夕阳下自己动手烤肉。窈妹,你说我这样安排好不好?”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默契地轻轻哼了一声,又同时别过脸去。


    阿耶休想得到他们的帮助!


    旁的还好,一提到温泉,施令窈总觉得不自在。


    尤其是谢纵微,大宝小宝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她更觉得别扭了。


    反正她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踏入那间温泉别院,半步都不行!


    “待忙过马球赛再说吧。”


    施令窈含含糊糊地拒绝了,秦王眼睛却更亮了:“好啊,窈妹你什么时候去练马球?我给你新订了一副球杖,弯柄处镶了一颗红宝石,可漂亮可华丽了,改日我陪你试试新球杖好不好用吧。”


    他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球杖,上面的红宝石,与窈妹的一样,是从同一块儿石头上切下来的。


    秦王默默沉醉在自己的小心机里。


    谢纵微实在是忍无可忍,这只花孔雀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好在施朝瑛见不得妹妹被一堆老男人小男人围着转,皱着眉开口:“都停在那儿干什么?不想吃饭就自个儿出去。”


    长姐发话,施令窈立刻响应,却被施朝瑛瞪了一眼。


    还好意思咧着嘴笑别人呢。


    ……


    搬回施家之后,施令窈更觉如鱼得水,常常和隋蓬仙还有秦王相约着一块儿打马球,要么就是一头钻进她的香粉铺子,再拉着隋蓬仙四处逛街买东西,逍遥自在,日日不着家。


    谢均霆对此表示很怨念:“阿耶,都怪你!”


    好好的,给他找什么武师傅,这下好了,还没出师的他根本跑不过师傅,每日都只能苦哈哈地练武学拳,连翻墙出去找阿娘的机会都没了。


    谢均晏在一旁优雅地翻着书,但脸上神情也不大好看。


    他们在外面住得够久了,时不时也要回谢府住一晚。


    面对一脸郁闷的小儿子,谢纵微风轻云淡道:“等你们阿娘玩累了,自然就知道回家了。”


    他的语气很是笃定,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阿娘要回家,回的也是安仁坊的家!和咱们这儿有什么关系。”


    谢均霆嘟哝完,又觉得心里拔凉,长叹了一口气。


    谢纵微被这一阵接一阵的叹息声闹得心头有些燥。


    他夜夜都去服侍她,阿窈没说不可以,他也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


    但为何,她就是不松口搬回谢家?


    谢纵微想不明白,听着小儿子在旁边唉声叹气,更烦了:“均霆,你和你阿娘的那只鸟一样吵。”


    “不。”在小儿子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谢纵微冷笑一声,“你吃得多,气血足,一吵起来没完没了。是我冤枉了那只鸟,它比起你,还是要省心些的。”


    猝不及防被阿耶的嘴毒到了的谢均霆没有怒发冲冠,反而难得冷静地扫视了他阿耶一圈。


    “阿耶,你该不会是见不到阿娘,郁气内冲,有些心神失调了吧?”


    谢纵微对此表示不屑:“无稽之谈。”


    他夜夜都能见到阿窈,谈何失调。


    “行了,你们俩今日再背一篇文章即可,明日我会抽查。”


    说完,谢纵微匆匆离去。


    看着阿耶的背影,谢均霆若有所思:“阿兄,阿耶这背影,看着怎么那么欢快?”


    “唔,谁知道呢。”谢均晏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书,“或许是阿耶急着去锻炼身体吧。”


    爬墙,怎么不算是一项对身心有益的锻炼活动呢?


    ……


    施令窈的闺房里进了一位熟悉的不速之客。


    另一头,马厩外,三名黑衣人尴尬地相遇了。


    马儿温柔的大眼睛里露出些迷茫,恁想干甚?


    第48章


    敌人的敌人, 就是朋友。


    黑衣人甲率先友好地表示,有坏事大家一起干。


    黑衣人乙与黑衣人丙对视一眼,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马儿舒舒服服地嚼着草, 月色下愈发明亮的大眼睛里映出三个挤在它马槽前的鬼祟身影。


    大晚上的不睡觉, 在那儿忙活什么呢?


    专挑夜里出没,干些见不得人之事的贼子,显然不止那三位黑衣人。


    月明星稀,夏夜的空气里带着馥郁的花香,一浪高过一浪地朝人扑去, 只可惜,屋里窗扉紧闭,一片寂静, 只在难耐到极点的时候, 偶尔泄露出几声低低的喘。


    “不行……明日就是马球赛了。”


    施令窈推开他,一脸冷若冰霜,倘若她的脸没有那么红, 白得惊人的牛乳冻上没有连带着泛起靡丽的晕红的话, 或许会更有信服力。


    谢纵微抬起头,慢条斯理地弯起手指, 擦了擦唇边的晶莹。


    哪怕在这种沾染了红尘俗气的时候, 他仍然俊美得不似凡人, 顶着一张超逸若仙的脸庞,做出来的事却比谁都要孟浪狂野。


    施令窈想到刚刚被她攥到隐隐发出迸裂声的丝帛, 唇抿得紧紧的:“我要睡了, 你快走吧。”


    她不让他点灯,担心引来苑芳她们注意,更不想自己那没出息的样子被他看得太过清楚, 这会儿床帏里只剩下清冷月光透过重重纱幔漏下的些微余晖,视物十分勉强。


    但这种昏暗朦胧的氛围,让施令窈觉得很安心。


    谢纵微逆着光,伏在她身前,她愈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到他用霜雪压低松竹的声音问她:“用完了,就翻脸不认人?”


    语调柔和得不像话,但话里的恶劣和促销还是让施令窈忍不住并紧了足。


    “我就是这样,你还不清楚吗?”施令窈哼了哼,伸出手,碰了碰他清绝而深邃的轮廓。


    高挺的鼻尖上,依稀还有水珠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她知道,那里是怎么弄脏的。


    她想收回手去,谢纵微却不许她每次都后退。


    高兴了要使劲儿往后缩,原本平整的床褥被她乱挥的花萼揉得一团乱。


    嫩白的足蹬在他肩膀上,呵斥他不许再来。


    从飘飘然的云端重又回到人间,她又要后退,要与他保持距离。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美事儿?


    谢纵微亲了亲她泛着红的掌心,他知道,那是刚刚她自个儿受不住,用力抓住被面,磨出来的。


    “怎么那么娇气?”


    他带着些潮意的吻落下,那双深邃的眼却直直望着她,一眨不眨。


    施令窈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无奈手被他紧紧握着,收不出来,只能恨恨地抬脚踹他。


    ——这个动作,她近来做了颇多次。到了后来的后来,谢纵微更过分,更不愿遮掩的时候,施令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踹他,他顺势捏住那一截柔软细白的小腿肚。


    那是一个温柔,却又绝对掌控的姿态。


    反倒便宜了他。


    她不说话,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


    “不说话?”谢纵微继续啄吻着她细嫩,泛着红的掌心,“阿窈,我想你多发出些声音。”


    “骂我也好。尖叫也罢。我都喜欢听。”


    施令窈无声尖叫着,使劲儿蹬他:“老王八蛋臭老牛你快闭嘴——”


    潮红的脸,水亮的眸,还有狠狠瞪着他的,凶狠又难掩羞恼的眼神。


    谢纵微含笑受用下她的嗔骂,细碎的吻落在柔软细白的小腿上。


    “唔,阿窈,如果你能少用几个老字的话,我会更开心些。”


    施令窈呸他一口,谁要他开心了,她的本意就是要羞辱他。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光风霁月位高权重的老男人甘愿夜里偷偷摸进我屋里做这些事。”施令窈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她的呼吸仍带着尚未完全平复的急促,看向谢纵微的眸光里除了还未散开的雾一般的迷离,更多了几分鲜活的讥诮与挑衅,“敢做不敢当?”


    带着茧意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小腿肚。


    施令窈险些真的尖叫出声。


    谢纵微轻轻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敢做不敢当?”


    “这个人,好像是你自己,阿窈。”


    施令窈一瞬间炸毛了:“我什么时候——


    这一霎间,她清楚地看清了谢纵微深邃眼瞳里涌动着的情绪。


    是贪婪,是坦然,是欲望。


    “你没有吗?阿窈,不是我计较,实在是这种事,不能轻拿轻放。”不然这只越来越娇气、大胆、贪吃的猫,会继续躲避下去,等到自觉风头过去,又翘起漂亮蓬松的尾巴,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明明是讨食,她却能做得十足高傲。


    仿佛这是她独独给予他的恩赐。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偶尔半夜间醒来,我会怀疑先前的欢愉不过是一场梦境。等到东方日升,万物露出真容,我的臆想也将会在日光下主动碎去,只剩下我一个人记得那些荒诞快乐的回忆。”


    在昏暗的床帏内,他贴近她柔软的耳廓,低低私语。


    施令窈静静看着他装,没接话。


    谢纵微也不在意似的,继续往下说:“我该怎么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阿窈,我盼望着拥有你,拥有触手可及的爱人。”


    说着,他温热的呼吸压在她脸庞上,话语间丝丝缕缕的缱绻之意便顺势化作丝络,灵巧地钻入她肌理之下,擒住那颗柔软跳跃着的心,缓缓缠上。


    “答应我,好吗?”


    眼下的氛围太过令人意乱情迷,施令窈咬了咬唇,坚决不表态。


    一时之间,床帏内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有不知道是谁的,一声比一声激扬的心跳声。


    良久,谢纵微才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失望。


    施令窈不大高兴,十根漂亮细长的手指头无意识间绞在一块儿:“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语气里带着些娇气的委屈。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轻轻叹了口气,覆上她的手:“是我的错。”


    施令窈立刻挑起了眉:“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是错的?”


    “自然不是。”谢纵微求饶般,啄吻在她红扑扑的面颊上,薰暖的香,让他流连。


    “错在我太贪心。你不想给我名分,不给便不给吧,只要我还能陪在你身边,我应该知足。”


    说到后面,他的话音越发低,不知道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


    谢纵微故作隐忍的可怜模样并没能持续太久。


    施令窈双手捧住他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说那么多,就是想我心软,对不对?”


    望着妻子水亮亮的大眼睛,谢纵微笑了,点头,细腻若冷瓷的面颊在她掌心轻轻地,上下摩挲。


    “阿窈好聪明。”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我们天生一对,谁也无法拆散。”


    施令窈渐渐瞪大了眼。


    她就说了那么一句而已,他倒好,越说越起劲儿。


    美死他了!


    施令窈很想狠狠踩他。


    “呸!你少自作多情,谁和你天生一对!”施令窈压低着声音,“我不过是看你现在还算有几分知情识趣的本事,勉强同意和你厮混几日,你可别当真。”


    勉强同意,和他厮混几日?


    谢纵微脸上的笑意一僵,徐徐吹向她脖颈的气息也冷了下来。


    “阿窈,这样的事,怎么能叫厮混?”他耐心地指正着妻子话里的错误,“这是重温旧梦。我痛改前非,好好服侍你,我得到了进步。你瞧,你不也得到快乐了么?”


    手指轻轻一刮,便有尚未平歇的潮涌扑向岸边。


    施令窈懵懵地看向他,在他含笑的眼神注视中,突然狠狠咬住他的肩。


    老王八蛋,故意捉弄她!


    有压抑的闷哼声自他喉间溢出。


    好一会儿,施令窈才放开他:“就你这点儿本事,就想着名分了?再练练去吧你!”


    说完,她趁着他仍在失神,踹了他一脚,飞快从他怀里窜了出去,拉紧被子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警惕地望着他。


    谢纵微从痛与快乐交织在一起,那种近乎于让他醺醺然的感觉中抽离,玩昧地回忆了一番她刚刚的话,欣然点头:“好,我会再练练的。”


    “阿窈,到时候别把窗户关得太紧。”


    说完,谢纵微俯身下去,在她薄薄乱颤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


    “睡吧,我守着你。”


    施令窈抿了抿唇,使劲儿把上翘的唇角往下压。


    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谢纵微恍惚间听到一句轻轻的呢喃。


    “因为失而复得,才珍贵吗?”


    他低下头,替她掖了掖被子。


    “不,因为失而复得,才倍感珍惜。”


    “你本就是我最珍爱的人。”


    说完,谢纵微略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等了半晌,却只等到一阵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他不免失笑。


    能在这样静谧温柔的夜半时刻,守着她入睡,已经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了。


    至于名分什么的……他很抱歉地想,万一她知道他先斩后奏,肯定又要恼。


    要哄她的话……


    谢纵微的思绪混乱一瞬。


    这种本事,该怎么精进?


    ……


    六月初,夏山如碧,和风容与,微风淌过,送来凉幽幽的山林之气。


    施令窈在马车里对着镜子摆弄了好一阵,美滋滋地抬起头让苑芳看她:“怎么样?还可以吧?”


    “好看,好看。”苑芳已经说过许多次了,这当然不是敷衍的话,她发自真心地觉得娘子很美。


    她一头乌蓬蓬的长发被尽数绾起,用素钗牢牢固定,又用一条宝石抹额束发,露出光洁的额与娇艳的脸。


    随着她动作姿态的变换,抹额上的宝石也跟着折射出璀璨华光,素与浓平衡得正好,配上那身杏黄色骑装,纤秾合度,英秀明媚,任谁看了都会眼前一亮。


    “娘子别照镜子了,吃两口东西垫一垫吧。”苑芳拿出食盒,给她递了两块点心,“您也是,明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还要赖床。这会儿好了吧。”


    幸亏银盘力气大,直接把娘子抱上了马车,不然让大娘子看到了,娘子定然免不了一顿训。


    听着苑芳唠叨,施令窈咳了咳,面上隐隐有些发红。


    昨夜她仍旧不知道谢纵微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她睡得格外香沉,是以今天早上苑芳来叫她时,她仍舍不得那种睡到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的感觉,赖着不想起来。


    “好苑芳,我知道你疼我……”施令窈黏黏糊糊地就要往苑芳身上靠,“今天起太早了嘛。”


    苑芳睨她一眼:“昨夜又偷偷点着灯看话本子了吧?”有时候苑芳想着,觉得也不能怪阿郎不喜欢娘子爱躺在床上看话本子找个习惯,伤眼不说,没人管着她,她硬是能撑到看到这一本再去捞下一本来看。


    长此以往,因为诞育了一对孩子而更加孱弱的娘子怎么能养好身子呢?


    马车骨碌碌行驶到汴京城门口,停了下来。


    施令窈听到两声呼唤,掀开车帘,看见大宝小宝同样换上了骑装,英气逼人,俊采飞扬。


    她笑眯眯地招手:“大宝小宝,快上来。”


    她还以为他们会和谢纵微一块儿去呢。


    谢均晏和谢均霆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施令窈本该放下扯着车帘的手,但她目光控制不住地往后扫了一圈。


    没见到老王八蛋。


    “阿娘是在找阿耶吗?”谢均霆大大咧咧地挤在她身边落座,随手拈起一块儿红豆饼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阿耶要在宫里等着圣驾一块儿出发,他让咱们先过去,他待会儿会来找咱们的。”


    谢小宝的语气十分自然,好像觉得阿娘找阿耶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施令窈脸有些红,摔下车帘,瞪了他一眼:“吃东西的时候嘴里不要说话,呛到了怎么办。”


    虽然被说了,谢均霆还是很美滋滋,阿娘这是在关心他呢。


    “来,这两壶水,你们自己拿着。”施令窈想起什么,把两个水囊递给他们,“大宝一出门就不爱喝水,其他时候便罢了,最近天热,待会儿你们少不得要跑马,忍着不喝水可不行。”


    谢均晏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秀气的笑:“是,阿娘,我记住了。”


    谢均霆在一旁发出一声怪叫:“阿兄,你不会是担心在外面不方便如厕,才忍着不喝水吧。”


    这人自小就龟毛,爱干净,小毛病多得很。


    谢均霆对此深有感触。


    面对弟弟的调侃,谢均晏微笑:“均霆,希望待会儿你击中的球,和你的话一样多。”


    兄弟俩斗嘴,施令窈一向是不管的,时不时还要乐上几声。


    或许是他们发现阿娘正在看他们笑话,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了战火。


    斗嘴归斗嘴,谢均晏手里握着的团扇一直没停过,施令窈享受了会儿孩子的孝心,推了推他的手,示意他不用继续扇了:“我不热,歇会儿吧。”


    谢均霆笑嘻嘻道:“阿兄可别是想这会儿殷勤地给阿娘打扇,待会儿手腕酸了,便顺理成章地有了击不中球,成绩不好的理由吧?”


    谢均晏没说话,施令窈拿过团扇,轻轻拍了拍谢小宝的胳膊:“老是和你阿兄拌嘴,不就是想你阿兄多搭理你,多和你说几句话?”


    谢均霆顿时瞪大了眼:“阿娘,我才没有!”


    谢均晏笑得温润:“均霆,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种小心思。”


    顿了顿,英秀如山玉的少年又道:“既如此,那之后每日再许你多背一篇文章吧。如此一来,就能和我多说些话了。”


    “如何?我这样安排,你可满意?”


    对上兄长促狭的眼,谢均霆五指蜷成爪,捂住心口,表情痛苦。


    “小宝?”施令窈戳了戳他,又在耍宝。


    谢均霆顺势倒在她肩上,哪怕依他现在的身高做起这个动作并不太舒服,但他还是眷恋地蹭了蹭阿娘柔软的肩。


    “阿娘放心吧,我没事儿,就是被阿兄毒倒了。”


    “阿兄的嘴,和阿耶一样,真会伤人。”


    谢小宝的嘟囔声落在施令窈耳朵里,她脑海里的思绪莫名歪了一下。


    谢纵微那张嘴,可不止是刻薄人那么简单。


    ……


    有两个孩子陪着,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很快便到了这次举行马球赛的地方——先帝赐给卢太妃的景山别院。


    施令窈被银盘扶着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见一人突然朝她撞开,银盘立刻按住腰间的刀。


    双生子面色一冷,一人上前扶住施令窈,一人怒声呵道:“你要做什么?”


    第49章


    谢均霆认得来人, 可不就是由他们那个黑心肠姑姑引着,在他和兄长十二岁生辰那晚和阿耶相看的人么?


    他依稀记得,她叫孟思雁。


    “我不管你为什么来这里, 但麻烦你离我阿娘远一些!”


    少年人绷紧的脸显得分外严肃, 向她投来的眼神里藏着明晃晃的抗拒与警惕,孟思雁心里一凉,她想解释,她当初并不知道他们的母亲还存活在世间,也不知道自家表嫂其实没有和娘家通过气, 孟思雁含羞又激动地跟着她在双生子生辰的日子去了谢府,到头来却只得到了一顿羞辱。


    但再解释有什么用呢?孟思雁垂下头,她看到那位传说中高明如月的首辅大人时, 的的确确动心了, 也曾想将错就错,万一他看上自己了呢?她嫁入谢家之后,一定会对双生子很好很好, 弥补无意中毁了他们生辰的过错。


    但她没想到, 那日疏冷又倨傲的谢纵微,在别的女人面前, 竟会是那样温柔小意, 伏低做小的样子。


    孟思雁很理智,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从谢府回来之后, 她心里早已清楚, 她没可能嫁入谢家,做谢纵微的续弦。她一面在相看其他人,一面又要敷衍表哥, 很累,很辛苦,但当她突然闲暇下来时,脑海中总是忍不住闪过那道挺秀玉山般的身影。


    那些卑劣而隐秘的想法此刻在少年清冽而厌恶的眼神中无所遁形。


    孟思雁捂住脸,哑声道:“抱歉,我这就走。”


    谢均霆仍然不大高兴,他愤愤地想,定然是阿耶不知又在哪儿招惹了人家,都闹到阿娘面前来了!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他今日绝对不要和阿耶说一句话,明日也不说!


    “等一等。”


    施令窈握住谢均霆的胳膊,示意他先把可以挂油瓶的嘴给放下来,又看向那道瘦弱背影:“你找上我,是有什么事?”


    “阿娘……”谢均霆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


    害怕阿耶的风流债彻底暴露在阿娘面前,阿耶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不要紧,但他最担心的是阿娘的身体。


    前些时日他偶然听到阿耶在和白老大夫说话,心里一直有些发沉。


    原来阿娘的身体是在生下他和兄长之后才变得那么差的……


    她为了这次的马球赛准备了很久,高兴了很久,期待了很久,谢均霆看着她白里透粉的面颊,心里很难过。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说出了什么她与阿耶之间的瓜葛纠纷,阿娘还能高高兴兴地打马球吗?


    施令窈握紧了小儿子的胳膊,看向孟思雁,她今日明显是特地打扮过了,但面颊上的苍白连脂粉都无法掩盖,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大了,挂在身上有些空荡。


    梁家虽不是什么顶级的世家,但也是很要面子的,哪怕是对客居在府上的表姑娘,至少在表面功夫上也会做到事事俱细,会让她穿着明显有些不合身的衣裳出门,要么是因为梁家此时已经乱套,无心管一个表姑娘的体面讲究,要么就是孟思雁这些时日瘦得太快,绣娘来不及给她赶制新衣,只能用以前的旧衣凑合着穿上。


    想起谢纵微告诉自己的那些事里,谢拥熙和梁云贤也暗暗插了一脚,搂了些好处,施令窈心里愈发觉得腻味,看向怯怯转过身来看着她,却一直没说话的孟思雁,皱了皱眉:“你再不说,我走了。”


    谢均霆立刻反手握住她的手,作势要带着她往里走。


    孟思雁顿时急了,两行眼泪从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滑落,梨花带雨,看着还是很动人的。


    “别……别!”孟思雁急急上前两步,低声道,“谢夫人,对不住,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找你的。”


    谢均霆哼了哼,她也知道这么做很冒昧很唐突?


    “谁害得你,你找谁去呗,过来烦我阿娘做什么。”


    此时的谢均霆仍坚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阿耶在外招惹的风流债。


    孟思雁听到他的话,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看向施令窈,语气哀切:“谢夫人,我是真的没活路了!我姨母要我嫁给表哥冲喜,我,我不想后半辈子就陪在那么一个废人身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好不好?”


    冲喜?废人?


    施令窈想起了,自己这段时日太忙,陪伴家人,研究香粉,和臭阿花一块儿逛街,夜里还要和谢纵微这样那样闹会儿脾气……日子过得太充实,她都忘了问谢纵微是怎么处置谢拥熙她们的。


    这会儿听到孟思雁的话,她有些糊涂:“梁云贤怎么了?躺床上半死不活了?”


    孟思雁呜呜哭出了声,就在她要开口解释的时候,银盘左右环顾一圈,低声道:“娘子,这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还是进去再说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


    几人进了别院,这是属于皇室的地方,又属于卢太妃的私产,门口守卫森严,验证过她们的身份之后,便有宫人笑着上前,将她们引到了一处安静雅致的小院,请她们稍作休息。


    “你说你被逼着嫁给梁云贤冲喜,按理说,梁府的人也看出了你的不情愿,不会轻易让你出门。那你为何又能独身出现在此?“


    谢均晏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双单薄凤眼里含着的情绪着实算不上友好。


    他和弟弟一样,厌恶会影响到阿娘的人,哪怕是可能,他们也不允许。


    有些时候,谢均晏会暗自心惊,自己这副偏执、霸道、自以为是的性子,不正是和受尽阿娘嫌弃的阿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有阿耶这个前车之鉴,他得在阿娘面前装得更好一些,不能让她发现。


    孟思雁默默咽了下口水,只觉得面前这对长相精致的少年一个比一个可怕。


    “表哥……不,梁云贤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不说,腿也断了,姨母找了许多大夫来看,连太医都请来了,都说他的腿已经没法儿救了,往后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着过一辈子。”孟思雁想起躺在床上不人不鬼的梁云贤,脸上下意识露出一抹嫌恶之色,“姨母她们问他,是谁造的孽,他也不说,整日躺在床上发脾气,有个小丫头不过是替他换药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他便让人将她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了。”


    那时候,孟思雁奉了姨母的命令,端着鸡汤送去给梁云贤补身子,哪曾想正好撞见小丫头被拖到墙角杖毙的那一幕。


    那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混合着小丫头身上不断渗出的血水与痛苦的呻吟声,汇做一滩细细的水流,流到孟思雁脚下,她当时便吓得失手跌了手里的食盒。


    滚烫鲜美的鸡汤洒了一地,水流中的腥气更重了,熏得孟思雁差些呕了出来。


    自那日之后,她夜夜都要做噩梦,梦里一直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比她还要高上数尺的滔天血浪咆哮着朝她涌来,直至将她淹没。


    孟思雁安慰自己,只要等到她相得如意郎君,嫁出去也就好了,但她不曾想到,梁云贤会向姨母开口,要纳了她。


    纳了她?


    施令窈发现她话里一直没有提起另一个人:“谢拥熙呢?”按照她的性子,哪怕梁云贤病重到随时都会翘辫子,她也不会允许梁云贤纳妾。


    有一个文质彬彬、专一深情、从不因为子嗣还有婆媳关系令她为难的夫婿,是谢拥熙最爱显摆的东西,她怎么会愿意她引以为傲的假面被人戳坏?


    孟思雁听她提到谢拥熙,表情却有些奇怪:“你说表嫂?她不是见表哥瘸了腿,之后在仕途上再无指望,便躲回娘家,不肯回去了么?”


    看着孟思雁有些茫然的眼神,施令窈默了默,倏地明白过来了,谢纵微那日叫她放宽心的话。


    原来他一声不吭地挖了个更深的坑,一脚把梁云贤和谢拥熙两人踹了下去。


    “若是表嫂在,倒还好了,偏生她不在,梁云贤主动和姨母说,说我主动勾引他!我根本没有!”孟思雁想起姨母还有一屋子丫鬟仆妇听到这话时的表情,羞愤欲死,“我不想嫁给他,哪怕是平妻,我也不要,死也不要!”


    梁夫人想起谢拥熙不顾夫妻情分在先,见她儿一时蒙了难,就拍拍手回了娘家,心中本就有火气,听儿子说自家外甥女儿与他早已私底下海誓山盟,梁夫人心里虽有些不舒坦,觉得外甥女儿一边和儿子你侬我侬,一边又那般积极地和人相看,岂不是脚踏两条船,打着择良木而栖的算盘?


    但……


    梁夫人想起大夫们一致的口风,叹了口气,毕竟儿子现在不比健全男儿,外甥女是自己人,这种时候嫁进来正好冲冲喜。


    她能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儿子,再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也不错。


    梁夫人心里未必没有存着将错就错的心思,她看着一脸苍白,显然很是愕然的孟思雁,慈爱道:“你这孩子,这样的事儿,你怎么能瞒着我呢?好在天公作美,你和大郎到底是有缘的,就由我做主,把你许配给大郎做平妻,绝不委屈了你,可好?”


    孟思雁在一众丫鬟仆妇的恭喜声中浑身发僵。


    不是妾,是平妻。所以她应该感恩戴德么?


    孟思雁很想直接拒绝,但她看着姨母微笑着的脸,阴骘的眼神,打了个哆嗦,深深低下头去。


    她的阿耶官职低微,阿娘费尽心力把她送到汴京,送到姨母身边,就是为了让她能嫁得一个如意郎君,过和她不一样的富贵人生。


    梁云贤腿断了,前程尽毁,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孟思雁怎么肯嫁给他!


    她实在是没法子了,想来想去,她盯上了施令窈。


    听完孟思雁声泪俱下的哭诉,施令窈母子仨对视一眼。


    “你想我帮你?怎么帮?”说实话,施令窈并不想踏进梁家那滩浑水,但看着孟思雁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她眼前忽地闪过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施令窈那时刚刚凭着自己的本事进了汴京城,心情正好,在满玉楼无意中撞见谢拥熙带着孟思雁来购置与谢纵微相看时要佩戴的首饰,虽然生气,却也觉得这个小娘子长得挺好看,便宜谢纵微那老王八蛋了。


    孟思雁抽噎着道:“我知道您和谢大人夫妻恩爱,他为了您,守了那么多年,我有自知之明,我是插不进去的。只求您能为我相看一门过得去的婚事,只要比梁云贤好,我立即便嫁!”


    施令窈有些为难,她又不是当媒婆的,再说,她如今算是和汴京的女眷圈子脱节了十年,消息尚不灵通,上哪儿去给她打听合适的人选?


    若是让谢纵微知道,怕是要闹出一场乌龙。


    但看着孟思雁那副可怜模样,她又有些心软,点头:“我不可能给你找到一门合适的亲事。”


    合不合适的,每个人心中标准不同,这怎么找?万一届时她婚姻不幸,施令窈岂不是还要沾染上别人的因果?


    “我只能尽力替你想一想法子,你也别抱太大期望。若有可能,还是先离开梁家吧。”


    孟思雁连连点头,哭着向她道谢。


    施令窈让人送她回去,孟思雁向她行了个礼,朝外走去,却又在即将踏出台阶时,回头看向她。


    “谢夫人,你做的桃花靥,真的很好看。”


    “希望下一次我用它的时候,不是为了相得一个如意贵婿,而是为了我自己。”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孟思雁现在却想为了自己高兴,痛痛快快、漂漂亮亮地打扮一回。


    她被关在屋子里,看着梳妆台上那盒桃花靥,忽地想起了施令窈,想起在香粉铺子里那个仰着脸,浑身都在发光的女郎。


    她很羡慕她。


    孟思雁走了,谢均晏上前一步,轻轻扶住母亲的手臂:“外边儿风扑着热,阿娘过去坐会儿吧。”


    施令窈点头,却又听得他道:“阿娘知道那人有自己的小心思,对您也是存了利用之意,为何要答应帮她?”


    谢均晏不相信孟思雁是全然纯白无辜之人,若真的是,她不可能有到皇家别苑前来拦住阿娘车马的本事。


    施令窈抬起头,看着谢大宝英秀而青涩的脸庞,莞尔:“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这如何能避免呢?”说完,她又笑眯眯道,“就像你知道我喜欢见你穿青色,一连穿了好几日青色的衣裳,想让我多夸夸你。这样的小心思,我也很受用啊。”


    谢均晏白净的脸庞顿时涨红了。


    “什么?!”在一旁幸灾乐祸的谢均霆顿时眉头倒竖,指责道,“阿兄,你真是太有心机了!”


    果然,他还是记恨自己之前想把阿娘藏起来,不和他玩儿的事!


    看着谢大宝红到快要烧起来的耳朵,施令窈慈母之心大动,满足地顺着好一会儿毛,才大方道:“我们大宝长得又白又高,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等回去了我就带着你们做新衣裳去!”


    香粉铺子的生意很好,耶娘姐姐又疼她,施令窈现在手头松得很,十分乐得花钱打扮两个孩子。


    谢均霆点了点头,觑了一眼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的兄长,阴阳怪气道:“阿兄,托了你的福,我也要有新衣裳穿喽。”


    面对弟弟的挑衅,谢均晏难得没有选择压回去,只是沉默着用一双肖似谢纵微的深邃凤眼可怜巴巴地看向施令窈。


    施令窈默默吸了一口气。


    这父子俩……装起可怜来,可真像!


    “行了,不许再皮。”施令窈一视同仁,往两个少年背上各拍了一巴掌,“走吧,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耶娘年纪大了,不爱来这种地方,长姐今日又被李家的人叫了过去,不知在忙什么事儿。


    至于树哥儿?施令窈自觉有两个更鲜嫩的美少年陪在左右,不稀罕让他一块儿来。


    她好久没有参加这种人多的马球赛了,加上这算是她回来之后第一回正式在汴京上层圈的人面前亮相,施令窈还是免不了有几分紧张。


    谢均晏像是看透了她此时的心情,默默挽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施令窈立刻为先前觉得大宝和谢纵微很像这件事感到愧疚。


    大宝可比老王八蛋贴心可爱多了。


    母子仨说着就要往外走去,刚刚走出屋子,便恰巧看见谢纵微拾阶而上。


    夏风浮浪,在太阳底下行走一会儿,身上便止不住地要生出汗意来,打扮得再精致的人都免不了生出几分面红汗滴的狼狈。


    但来人神清骨秀,典则俊雅,一袭青衣纁裳更衬得他若一株蒙着朝露的松柏,清隽而峻挺。


    他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微微一笑,那股清绝冷傲之意便散了许多。


    “阿窈。”


    谢纵微照例忽视了两个儿子,只看向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妻子,微笑道:“我没来晚吧?”


    他这话说得,好像谁很期待他来似的。


    谢均霆不屑一顾,和兄长说着悄悄话:“阿兄,你说,阿耶是不是特地打扮过了?我记得今早上他出门的时候,脸没那么白,涂粉了吧?”


    施令窈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视线直直落向谢纵微那张清逸出尘的俊脸上,心里生出一些诡异的可惜情绪。


    要是大宝小宝不在这儿就好了,她直接上手摸一下不就知道了,盯来盯去多费眼睛。


    谢纵微含笑睇了儿子们一眼,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他注意到妻子带了些垂涎的眼神,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得意,他看着她,无声道——‘夜里再摸。’


    施令窈瞬间炸毛。


    这种地方,谁还要和他半夜私会!


    谢纵微忍笑:“阿窈,你忘了。卢太妃给你下的帖子里,对你的称呼是谢夫人。”


    “今日,本就该我们一家四口一同出席。”


    看向妻子倏地瞪圆的眼睛,谢纵微莞尔:“我这样,难道拿不出手?”


    这当然不是拿不拿得手的问题。


    施令窈喃喃道:“又被你这个老王八蛋给坑了……”


    她不给他名分,他明面上装可怜,对她百般讨好,背地里却一声不吭地什么都给自己安排上了!


    察觉到两个少年投来的揶揄目光,谢纵微咳了一声:“阿窈,在孩子们面前不要说粗话。”


    呸!


    施令窈狠狠瞪他一眼,径直往外走去。


    谢纵微心情愉悦,脸上也带出了些春风得意,瞥了两个儿子一眼:“还不快跟上?”


    说完,他大步朝那抹纤细身影追去。


    谢均霆默默抖了抖:“阿兄,我觉得阿耶变了。”


    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儿?


    谢均霆望着耶娘莫名透出一股勾勾缠缠劲儿的背影,冷笑道:“等着吧,之后要赏花孔雀,不必去秦王府了,咱们谢府书房里有一只更不知道收敛的!”


    施令窈气归气,别扭归别扭,但属于她的东西,她才不会傻乎乎地推走。


    就把谢纵微当作一支漂亮的簪子好了。


    她不是他的所有物,她要大大方方地站在人前。


    她这么想着,在迎接众人无声却又震惊的视线扫荡时,一截细白的颈挺得更直,粉白脸庞上尽是飞扬神采。


    惹得不少视线在她身上流连。


    年轻英秀的女郎走在最前面,本该与她并肩的谢纵微不知为何,稍稍落后了半步,如此一来,他便和两个同样丰神秀异的儿子一起,将她拱在中心。


    看着这样容色出众的一家四口,有人忍不住捂住心口。


    “俺不中嘞……”


    第50章


    当今首辅谢纵微, 自然了,在私底下,大家更爱用汴京第一俊鳏夫来称呼他。当年他发妻坠崖早亡, 他也险些跟着跳崖殉情的事儿虽然只是坊间传闻, 也没人能够证实,但只看谢纵微这么多年来都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容染指的清冷模样,便是最八卦的贵妇女眷,也没能扒出一丁点儿关于谢纵微的花花消息,众人便对他隐隐多了几分怜爱。


    但前段时日, 传出谢大人的发妻仍在人世,只是当年伤得太重,无奈被送去苦缇大师处静心休养, 如今过了十年, 人好了,便回来与谢大人一家团聚的事儿。


    众人:我怎么听着一点儿都不愿意信呢。


    多半是谢大人人到中年,花花肠子终于翻起来了, 讨了个和自己亡妻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小美人, 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好名声,才编造出这么一出谎言, 把发妻的身份按在了小老婆身上, 来这么一出移花接木, 美人与名声他都有了,岂不快哉。


    据知情人透露, 近日汴京各家夫妇间吵架时, 妻子总会莫名其妙地来上一句‘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究其根源,还是因为谢纵微不够洁身自好,纳了小老婆还扯着亡妻的幌子给人抬身份惹的祸。


    大姑娘小媳妇儿设身处地, 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觉得自己若是谢大人那位亡妻,死了十年之后听说夫君续娶,新人与自己长相有几分相似不说,夫君还自己的身份给了后来的新人,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也要唤那个女人为阿娘,真是能当场气活过来。


    但现在女眷们看着朝高台上走去的一家四口,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想不合适,太不合适了。


    其中不乏有昔年与施令窈打过交道的人,她一出场,便瞪大了眼。


    “错不了,错不了……哎哟,这回是咱们弄错了,这人真是谢大人的发妻,是施家二娘啊!”


    “只是她怎么瞧着还是那么年轻?乍一看跟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似的。”


    是啊,虽说在苦缇大师身边静心休养多年,但是佛法能把人滋润到容颜不改,青春常驻?


    若真有那么神,那她们也得考虑一下去吃吃斋饭,念念佛经了。


    众人嘀咕间,见一风姿绰约的大美人亲亲热热地挽起施令窈的手,拉着她走在前面,两人说说笑笑,看起来亲密极了。


    “嚯,定国公夫人那性子,谁不知道,是汴京第一古怪!谢大人应当没有那等本事,能让定国公夫人放下身段,和一个赝品这般亲热吧?”


    有人的关注点却歪了一下:“难怪谢夫人和定国公夫人能玩儿到一处去呢,她们俩,都不会老吗?”


    众人的视线落在那两张同样鲜活明媚的脸庞上,沉默了一下。


    “施家二娘可真是好命……跟俩半大儿子走在一起,跟亲姐弟似的。”谢大人自不必说,在汴京一众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堆里,可谓是鹤立猪群,仪望俱华,和如今看着仍旧青春美貌的施家二娘走在一起,也十分相衬。


    施令窈没有注意到众人含了许多复杂情绪的注视,她反手握住了隋蓬仙的胳膊:“臭阿花,你不是说你不来吗?”


    用隋蓬仙的原话就是,打马球晒死了,一定会晒红她那一身冰肌玉骨,她舍不得这么折磨自己,所以隔空祝福她多多进球就好。


    这会儿见到她,施令窈有些新鲜,盯着她瞧个没完。


    隋蓬仙娇滴滴地哼了一声,她怎么可能告诉死丫头,是因为老东西要回来了,她不想连着几日下不了床惹得死丫头笑话,这才过来突击锻炼一下。


    这种小心思,隋蓬仙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两个女郎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往前走,将后面的父子仨远远抛在了后面。


    谢纵微看着妻子透着飞扬欢快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两个儿子,语气都温和了许多:“待会儿你们可要上场跑一跑?东西都备齐了吧?”


    谢均晏和谢均霆点头:“等看过阿娘那一轮赛事,我们再上场。”


    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对着他的时候不太可爱。


    谢纵微颔首,余光瞥见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他便知道,是秦王来了。


    双生子自然也注意到了打扮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秦王朝着施令窈走去的那一幕,见谢纵微十分淡然,脚下步伐不疾不徐,谢均霆挑了挑眉:“阿耶,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谢纵微甚至笑了笑,风轻云淡道,“主动过去开屏逗你们阿娘开心的一只花孔雀罢了,均晏、均霆,你们像我一样,要有容人的雅量。”


    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走在一块儿,这种被外人齐刷刷注视着、羡慕着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是春风拂面,身上一轻,让谢纵微的心情变得很好,看着那只花孔雀围着妻子飞来飞去,他也能微笑着表示随他去吧。


    过了明路的,和那些只能走偏门的花孔雀可不一样。


    看着阿耶神气十足的背影,谢均霆正要开始嘲笑,就见谢纵微侧过脸,瞥了他们俩一眼,眼神里含了些警告:“还不快过来,要让你们阿娘等多久?”


    谢均霆只得话咽了下去,和兄长一块儿乖乖跟了上去。


    他们作为晚辈,又是臣属,自然要去卢太妃面前请安问好。


    早在他们一家四口入了围场的时候,秦王就注意到了那阵动静。


    他顾忌着卢太妃,怕自己惹出事,会让她对施令窈印象不好,这才死死忍住冲上前去把谢纵微踹飞,换自己顶上的想法,只能紧紧捏着拳,一双俊俏风流的桃花眼盯着施令窈的方向,隐隐流出些委屈的水光。


    卢太妃端坐主位,一张保养得宜的雍容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哪怕今日的盛事是她一手主办,到场之人俱是汴京的名流世家,场面很是热闹。虽说圣人临时身子不适,没有亲临,却也特地派人过来告了礼,又赐下太后礼制的仪仗扇,以示孝敬,


    卢太妃对此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是看着陈贤妃、徐惠妃还有她们的娘家在听到消息时脸色下意识变差的模样,她心头就舒服了。


    秦王自然知道,母妃和那些后妃合不来,他忍了又忍,直到施令窈她们快到阶下,他才转身对着卢太妃温声道:“母妃,儿下去迎一迎贵客。”


    卢太妃瞥了一眼年过三十依旧不让人省心的儿子,点头:“去吧。”


    秦王微微颔首,转身时脚下急促的步伐却仍能看出几分他此时的情绪。


    陈贤妃摇晃着团扇的动作一顿,与站在她身后的侄女对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熬走了邓太后,原本以为后宫大权能够落到她手里,再不济,落在徐惠妃那几个老对手手里,她也总能有抢过来的那一日。


    却不曾想,宫权被卢太妃那个老妪握在手里,一握就是十余年。


    长者不慈,也别怪她们这些做小辈的起了别的心思。


    陈贤妃慢条斯理地继续看戏。


    秦王按下心头那些酸涩的情绪,仍对着施令窈笑得灿烂:“窈妹,你今天看着真精神。”


    他的眼神落在那条抹额上,温润华彩的宝石在他眼底映照出一阵更加动人的光彩。


    “窈妹,我就说你戴宝石最好看……”


    世间最漂亮、最闪耀的那颗宝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秦王脸上的笑容太柔和,施令窈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脑门儿上那颗宝石:“卢太妃送给我的,我也觉得好看。”


    母妃送给窈妹的?


    秦王愣了愣,俊美风流的脸庞上浮现上淡淡红晕。


    母妃认可了他心爱的人,送给她的礼物,正被她戴在头上。


    这个认知让秦王感到莫名的羞涩和喜悦。


    谢纵微走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秦王红着脸,含情脉脉望向他的妻子。


    饶是他先前自得于有了‘名分’,但看着这一幕,仍觉得刺眼。


    三十好几的老花孔雀罢了,装什么纯情。


    “阿窈。”谢纵微平心静气地上前,“走吧,咱们一家人去给太妃娘娘请个安,莫要失了礼数。”


    一家人这三个字落在秦王耳朵里,自然很不动听。


    秦王瞪了心机深沉的谢老牛一眼,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使了什么歪门邪道,抢先一步和窈妹在众人面前以夫妇的身份露了面,打的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主意。


    休想。


    “均晏,均霆,今儿你们俩也要上场活络活络筋骨吧?若是想让人陪同,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叔陪你们好好打一场!”


    秦王自小便和她一块儿打马球,施令窈对他的技术还是很放心的,闻言点了点头:“秦王殿下的球技很好,你们也可跟着他学一学。”


    谢均晏和谢均霆从前没怎么接触过马球,有个熟手带着他们,施令窈也放心些。


    有了她这句话,秦王脸上的得意之色多得快要藏不住。


    谢纵微面无表情。


    施令窈自然注意到了谢纵微有些异样的神情,但谁叫他没用,不擅马球一道呢?


    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和隋蓬仙一块儿走在前面,去和卢太妃请安。


    秦王特地落后两步,嗤笑一声:“谢大人也别伤心,窈妹也是为你考虑,知道你这样的柔弱文臣,在马上跑不了两个回合,就要被颠下来。让两个孩子看见,岂不是徒有失体面。”


    谢纵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


    “秦王殿下说的没错,阿窈是比较体贴我。只能劳烦殿下多费些心思,教一教我与阿窈的孩子了。”


    说完,谢纵微神色从容,越过他,往前走去。


    秦王面色稍冷,心里咬牙切齿,又被谢纵微占了口头便宜!


    ……


    自从知道有孕之后,施令窈便没能再有机会摸到球杖。


    天光明媚,她站在马旁,一张英秀小脸神采飞扬,看起来劲劲儿的,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就要往她身上飘。


    秦王看着她手里握着的球杖,有些遗憾:“我还是觉得那支镶了宝石的球杖更衬窈妹。”


    “老东西,用着趁手些。”施令窈掂了掂手里的球杖,是她十一岁那年,阿娘寻了老匠人,用嫁妆里的好木头给她制成的,她用了好几年,现在握着球杖弯曲的手柄,一阵熟悉之意漫上心头,让她久违地感到浑身血液都在沸腾、躁动的感觉。


    老东西·谢纵微含笑望了她一眼。


    秦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他对窈妹来说,应当是又老又新吧?毕竟还没被她开封用过……


    不知想到什么,秦王老脸一红。


    今日来的人多,便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一场上两队人马的配置。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施令窈与陈贤妃、徐惠妃的几个娘家侄女分到了同一场。


    年轻的女郎们陆续骑着马入场,施令窈拍了拍马儿的头,它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对马来说,年纪有些大了,施令窈抱住马颈,和它亲热了好一会儿,在它耳畔低声道:“翻云,我们会拿到一个好成绩的,对不对?”


    马儿温柔地咴咴两声。


    施令窈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影轻盈而敏捷,谢均晏与谢均霆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下意识露出为她骄傲的神情。


    从前,在他们眼中,只觉得阿娘柔弱、可爱,需要他们保护。


    但在这一刻,他们发现之前的想法错了,他们的阿娘并不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花,而是昂扬向上的竹。


    “玩得开心些。”谢纵微抬头,看着妻子似在发光的脸,放弃了想叮嘱她注意安全的话。


    虽然也是关心的话,但,终归带了些担心她,质疑她的意思,何必扫她的兴。


    有谢纵微带头,双生子和秦王也连忙说了几句,都是盼着她旗开得胜,勇夺第一的吉利话。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快走吧。”她那么大个人了,还像七八岁第一次上场打马球一样,全家人都要上场为她加油助阵,感觉到有几阵异样的视线投来,施令窈觉得有些别扭,催他们别围在入口的地方,赶快走。


    谢纵微点了点头:“去吧。”说着,他摸了摸翻云的鬃毛,“乖些,回来给你喂糖吃。”


    加了药的草料吃不得,几块饴糖还是能吃的。


    翻云亲热地蹭了蹭他的手。


    施令窈看了他一眼,气势汹汹地驱马入了场,秦王此时也没了和谢纵微争高低的念头,众人退到高台另一侧留给家眷们观赛的地方,望着那一抹倩影在围场上轻盈奔跃,神情专注。


    隋蓬仙嫌围场旁没有篷子遮掩,太晒,不肯下来,她身份贵重,坐在卢太妃左边第一位的位置上,托着腮看向围场上的好友。


    啧,那截小腰绷得那么紧,看着真有力。


    隋蓬仙兀自欣赏着好友的英姿,陈贤妃等人在一旁聊天叙话,她也断断续续地听了几耳朵。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黄衣女郎身姿灵活,一连截了对面好几个球,招式老练又精准,不一会儿功夫,就进了两个球,高台两边的欢呼叫好声络绎不绝。


    陈贤妃面色微沉,看着在围场上被人打得节节败退的侄女,有些困惑,不是说事儿已经办成了么?为何施家二娘□□那匹马仍是精神奕奕,随着主人冲锋陷阵,丝毫看不出腿软病弱的样子?


    一帮蠢货!


    武惠妃同样不解,她和儿媳安王妃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喝茶。


    反正冲在最前面的又不是她们。


    底下人那些神情变化,自然逃不过卢太妃的眼睛。


    她嗤了一声,毫不遮掩此时的心情,陈贤妃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道太妃在笑什么?”


    “从前我就知道施家的小二马球打得不错,难为她静养了那么些年,也没荒废这门技艺,今儿的表现可真是不错,把你们几家的女郎都压了下去。唉,这孩子,一起劲儿了就不懂得人情世故,哪怕让一个球呢。”卢太妃摇着头,语气里却有几分笑,“待会儿我可得好好赏她。”


    陈贤妃等人:……装到一半就不装了?


    隋蓬仙听着那些或是奉承或是暗讽的场面话,心头腻烦,好在围场上局势精彩,她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竟也觉得有些热血沸腾。


    但她是决计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做那些大幅度动作的,隋蓬仙想,大不了待会儿让死丫头陪着她去别处打一场过过瘾。


    ……


    施令窈打完一场,只觉酣畅淋漓,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见她翻身下马,脸红扑扑的,眼睛却很亮,很高兴的样子,谢纵微看着,唇角也不自觉跟着上翘。


    谢均晏连忙把水囊递了过去:“阿娘缓一缓再喝。”


    大宝真贴心。


    施令窈笑眯眯地接过,任由双生子围在身边像两只花蝴蝶似地飞来飞去,一会儿给她捏胳膊,一会儿给她捶背,小脸微扬,看起来十分享受。


    谢纵微看着她细白的颈上红晕迟迟未退,便问:“待会儿还要上场吗?”虽说她之前也有练习,但正经上场与人比赛,和友人练习打着玩儿时的心情肯定不一样,她下意识使出全力赴战,力道使得大了,身上定然要酸痛。


    施令窈摇了摇头,今日来这里,一是为了大大方方地在汴京众人面前露个面,二来也是想过把瘾,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马球。现在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她感觉到自己在体力上还是有所不足,自然不会勉强自己。


    见谢纵微松了口气,施令窈不知怎得,又想起昨夜的事。


    若不是谢纵微一直痴缠着她说那些漫无边际的话,她睡得好些,今日说不定还能上第二场!


    都怪他!


    看着妻子含着些怒意的眼波向他撞来,谢纵微不明所以,挑眉看向她,笑意温和。


    施令窈没搭理他,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掀起一阵愈发秾丽的玉麝香气。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使劲儿踩了他一脚,又嫌不够,狠狠碾了碾,这才施施然走了。


    谢均晏和谢均霆看着自家阿耶那双官靴上浮上一个脚印,默契地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见谢纵微仿佛被窈妹踩痛了,一时间停在原地没动,秦王抓紧时机,连忙大步跟上施令窈:“窈妹,待会儿我陪你打一场吧?我瞧你还没打尽兴,咱们点到为止就好……”


    施令窈动了动胳膊:“好啊。”


    语气轻快,笑容明媚,秦王一时愣在当场,又见面前英秀动人的女郎对着他微笑:“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搭档,对吧?”


    最好的搭档。


    秦王不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他执拗地不愿去深思,只点头:“对,一直都是,永远不会变。”


    “你什么时候想打马球了,只管和我说,我都陪你。”


    听到这句深情款款的话,谢均晏和谢均霆脸上的笑顿时僵了下来,再一回头,嗬,前不久还说要有容人雅量的阿耶,此时脸上已经挂了厚厚的一层霜。


    谢均霆不由得感慨,人呐,果然不能说违心的话。


    这不,打脸的时刻可不是猝不及防地就来了么?


    ……


    这夜,卢太妃邀了一些人留宿在别苑。


    施令窈之后又陪着隋蓬仙还有双生子各打了一场,回了屋之后觉得身上有些不得劲儿,在浴桶里泡了会儿,稍稍缓解了些,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正捶着扯得酸痛的肩,忽地听到一阵动静,抬眼,见谢纵微站在屏风旁,正对着她笑。


    “这是卢太妃的别苑!”


    老王八蛋还这么大胆?


    谢纵微轻轻挑了挑眉:“阿窈忘了,前不久,我们才在人前做过恩爱夫妻。”


    所以他们被安排歇在一间屋子里,在外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做过。恩爱夫妻。


    这几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意味深长,施令窈抿了抿唇,拿枕头砸他:“我不管,你快出去。”


    她今晚可受用不住他的服侍。


    谢纵微轻巧侧开身子,避开她的枕头攻击,晃了晃手里的药油:“好,我出去。”


    “但得先让我给你按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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