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施朝瑛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 尤其是施朝瑛带着疑惑与抵触的态度打开,更不愿多看,一目十行, 飞快扫过信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 她就僵在了原地。


    碧云站在施朝瑛身边,她是自小就侍奉在施朝瑛身边的女使,陪着她长大、出嫁,知道自家大娘子是一个极其高傲的人,她难得几次失态, 都是在得知胞妹死讯后的那段时日。


    之后哪怕夫婿失势、其他人落井下石,她依然骄傲持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肯让外人笑话。


    但她现在脸色却很不对劲, 握着信的素白玉手亦在微微颤抖。


    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碧云担心地扶住了她:“大娘子,您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施朝瑛此时却顾不得那些,拂开了她的手, 站得笔直, 一双寒潭似的眼直直盯着前来送信的侍卫:“你说你是谢家的人,凭证呢?”


    信封上虽然落了谢纵微的私印, 但涉及胞妹仍在人世这样的大事, 施朝瑛不敢冲动, 也不敢胡乱高兴,唯恐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她自己便也罢了, 耶娘年纪大了, 经不住得到了又再失去的折磨。


    护卫颔首,献上一块令牌,上面镂刻着的花纹与底部的印章痕迹都昭示着, 此人的确来自谢家。


    这封信,的确是谢纵微亲笔所书。


    所以……窈娘真的还活着?


    “大娘子!”


    碧云见她脚下一个踉跄,急得连忙扶住了她。


    施朝瑛摇了摇头:“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碧云看着她眼边依稀浮上了点点水光,心中又惊又怕。


    施朝瑛很快从那阵异常激动的情绪中恢复,她快步朝府里走去:一张端丽而坚毅的面容上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


    府上众人都不知道她突然归家省亲,等施朝瑛进了施父与施母居住的江梅院,施母身边的秋姑高兴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走了过去给她见礼。


    “秋姑不必多礼。”施朝瑛语气中带着微微的急切,“近来我阿耶的身子可还好吗?阿娘一日里昏睡的时辰还是很多吗?”


    “都还好,还好。”秋姑擦了擦眼角的泪,“老爷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头发白了,人看着多多少少都要憔悴些。


    夫人她……近来好了些,一日里总有两三个时辰是清醒的。您寻来的大夫每隔一日就替夫人扎针,夫人那落泪眼痛的毛病也好了些。”


    施朝瑛心中大致清楚了,但,快要见到耶娘了,她心中反而胆怯起来。


    他们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消息冲击吗?


    施朝瑛踌躇间,施父从书房出来——为了更好地照顾妻子,施父没有像在汴京旧居那般另设一院作为书房,而是就近选了院里的东厢房作平时读书习字之用。


    他依稀听到些动静,出来,便见到长女立在庭院中,正在与秋姑说话。


    施父脸上下意识流露出些慈爱之色,自从心爱的小女儿早早撒手人寰,他便对天伦人情有了又一重理解。


    长女早已出嫁,依她的性子,报喜不报忧,跟随女婿前往漳州那么多年,也不见她对自己哭诉过什么。


    “瑛娘。”


    施朝瑛连忙快步走过去,扶住老态明显的父亲,任由那只苍老却温暖的手轻轻落在她小臂上拍了拍。


    “你怎么回来了?临云呢?孩子们呢?”


    临云是施朝瑛夫婿李绪的表字。


    施朝瑛是施父与施母的第一个孩子,与施令窈之间相差了五岁,生性要强又能干,是让施父施母骄傲的掌上明珠。


    她与李绪诞育了三个孩子,前面两个小郎君都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最小的那个女儿唤作李珠月,今年才七岁。


    听得父亲问起,施朝瑛笑道:“大郎与二郎跟着他们阿耶读书,不敢懈怠。珠珠年纪还小,我此番回来是为了孝敬你们二老,带她回来,一路上诸多麻烦。且等下次吧,我与夫君带着孩子们一块儿回来陪您和阿娘多住几日。”


    施父颔首,虽然没能见到几个外孙有些遗憾,但女儿归家,已是意外之喜。


    他不该再奢求什么。


    施父在心中喟叹过后,发现长女脸上依稀有犹豫之色,笑了:“瑛娘,你向来不是踌躇的性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看着父亲慈爱而高迈的眼,施朝瑛将他扶到石桌旁坐下,才缓缓道:“阿耶,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或许有些离奇,但,的确是真的。”她虽对谢纵微诸多不满,但涉及胞妹生死这件事上,她很清楚,谢纵微不会,也不敢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听出长女语气里的郑重与紧张,施父面容上的笑意微敛,点头:“你说就是。”


    施朝瑛扶着父亲的手,在他身边慢慢跪下,一双沉静的眼紧紧盯着他:“阿耶,谢纵微传信来,说,窈娘仍在世间,且身子康泰、并无病痛。”


    妻子仍旧年少这种事,警惕如谢纵微,不会在信上表明,只用了阿窈有奇遇一事含糊指代了,其他的,等到他们家人团聚,自然就明白了。


    施朝瑛不明白奇遇这一词指的是什么,但见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胞妹如今健康、平安,她心头松了一口气,知道父母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便也如实说了出来。


    说完,施朝瑛看向父亲。


    施父半晌没有说话,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窈娘仍在世间。


    施朝瑛紧紧攥住父亲的手,担忧道:“阿耶……”


    却见两行清泪从施父眼中缓缓流出。


    “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施父喃喃道,后又主动握住长女的手,急切道,“窈娘好吗?她好吗?”


    被无数文人雅客崇拜赞誉的当世大儒,被小女儿仍活着的消息冲击着,魂魄震荡,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去见女儿。


    施朝瑛被父亲这副模样刺得眼眸发痛,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太多颤抖:“是,窈娘很好,她正在汴京等着我们呢。”


    汴京。


    施父失魂落魄地望向南方,喃喃道:“我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汴京,她来找我们时,却遍寻不得,不知道该有多委屈……我可怜的窈娘。”


    “阿娘身子柔弱,怕是经不住长途跋涉的辛苦。我想着……”


    施父看着长女,慢慢摇了摇头:“这事,该让你阿娘知道。”


    施朝瑛仍是迟疑,施父拍了拍女儿的手,站起身:“放心,我去和你们阿娘说。”


    “她会很高兴的。”


    看着父亲的背影,施朝瑛眼眶发涨,低声吩咐碧云去煎一碗参汤,以备不时之需。


    碧云连忙点头。


    施朝瑛拒绝了秋姑让她坐下歇息的好心,执拗地站在阶下,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直到那阵令人心碎的哭声响起,她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激荡的情绪,低下头,任由眼泪砸在石阶边缘上的青苔上。


    ……


    施令窈近来很忙,忙着制香粉,忙着关心铺子装修的进展,连隋蓬仙兴冲冲地来找她玩儿,都只能在一旁幽怨地看着她忙活。


    珠辉玉丽的大美人托着腮坐在一旁,语气幽幽:“阿窈,你好狠的心。”


    施令窈不解:“我怎么了?”


    “老东西都没让我等过那么久!”隋蓬仙哀怨不已,熟练地拿出小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我这样的美人,在这里白白空等,你不是暴殄天物吗?”


    施令窈被好友娇滴滴的自恋话语逗得想笑,她低下头继续忙手里的事儿:“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隋蓬仙很不满意,描得细细的眉挑起,娇声道:“阿窈,我有经验,一般说这种话的时候,预示着还有很久。”


    老东西就是这样,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更坏心眼地磨得她要哭不哭,要等好久才放过她。


    听出好友话里的微妙深意,施令窈只好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小秤:“行行行,我这就收拾收拾,陪定国公夫人出去逛街。”


    隋蓬仙骄傲地扬起下颌:“你早就该这样了。”


    施令窈摸了摸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就要去打隋蓬仙。


    两人嬉笑间,一块儿走出了屋子,却见双生子推门进来,两人继承了耶娘的优点,生得俱是轩然霞举,芝兰玉树,很是养眼。


    隋蓬仙不无遗憾:“若是满姐儿年纪再大些就好了,这两个小郎君,哪一个给我做女婿,都挺登对。”


    施令窈知道好友只是在说玩笑话,凉凉道:“你和定国公不也差了八岁?”


    隋蓬仙粉面微红,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如今你和谢纵微相差了十二岁,又算什么?”


    ……算她倒霉!


    说话间,双生子已经到了跟前,乖乖叫了人,得了大美人姨母两句夸赞,谢均霆的胸脯挺得更鼓了。


    施令窈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我和你们姨母要出去逛街,你们……”


    她有些犹豫,近几日的确太忙了,双生子过来,她也鲜少能陪他们什么,也就吃饭的时候能一块儿多说几句话。


    至于谢纵微?


    他来得倒是勤快,却很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回回放下东西,对她说几句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就走,气得施令窈在原地平静好一会儿,才能继续投入状态。


    有时候她都怀疑,谢纵微是不是领了什么任务,每日到这儿来溜达一趟就好,至于其他的,不在他任务范围内,他才不管。


    想到这一点,施令窈狞笑着猛捶石臼里的花瓣。


    下次再让他进来,她就不姓施!


    隋蓬仙见两个少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点头,不由得心生怜意:“孩子来了,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能不陪陪他们?我们俩出去肯定要买不少东西,就让他们跟在后面拎包吧。”


    施令窈一想,欣然同意:“好主意。”


    四人遂欢乐同行。


    施令窈和隋蓬仙在逛街这件事上着实是棋逢对手,眼看着两人从春霎街的街头逛到街尾,双生子的手上都拎满了东西,但还是不见她们有收手的迹象。


    逛到织衣阁,两人更起劲儿了,里面都是女客,施令窈便让兄弟俩去旁边的小摊上坐一坐,吃点儿东西等她们。


    看着亲亲阿娘和姨母像两只花蝴蝶一样飘进了织衣阁,谢均霆痛定思痛,郑重宣布:“阿兄,我再也不吃糖葫芦和烧鸡了。”


    谢均晏嗯了一声,委婉道:“均霆,其实你靠不吃糖葫芦和烧鸡省下的那些钱,在阿娘逛街的时候,也只能起到一个点缀的作用。还是留着自己花吧。”


    谢均霆不服气:“那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神清骨秀的少年含笑颔首:“嗯,均霆真孝顺。”


    谢均霆愤愤地看了兄长一眼,觉得他有特殊的攒钱技巧却不告诉自己。


    太不够兄弟了!


    “阿兄,我要喝山楂奶露,还要吃透花糍,你给我买!”


    谢均晏疑惑:“均霆,我记得,我们之间只差了半个时辰。为何你能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当三岁小童?”


    容貌精致的少年微微有些脸红,他垂下眼,嘟哝道:“我就喜欢花你和阿耶的钱。”阿娘的钱要留给她自己花,他的钱也留着给阿娘花。


    听到弟弟的嘟囔声,谢均晏看了看他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叹了口气:“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我去买。”


    谢均霆喜笑颜开地点头应好。


    谢均晏转身,却见一衣着锦绣,头戴金冠的俊美男人正看着他们。


    “秦王殿下。”


    谢均晏有些微讶,转过头示意弟弟:“还不快过来问好。”


    “一家子侄,何必客气。”秦王对双生子显得很慈爱,当然,如果他身上没有那么珠光宝气闪亮人眼的话,孩子们会更自在些。


    “对了,上次在骊山围猎,你们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儿?如今解决了吗?”


    秦王戍守边疆多年,年前回了汴京,便一直没出去。天子心疼弟弟,去骊山行猎时也带着他,但秦王不耐烦听他们又讲那些催婚成家的俗套话,自个儿拍拍马屁股,去了昌平行宫躲清净。


    他临走前,侍卫统领前来禀告,说是谢大人家的双生子想借几个人,秦王当时没有多想,点头应允了。


    如今他想起来,有些愧疚,该陪着孩子们一块儿去的。


    双生子对视一眼,他们阿耶,一时半会儿好像也解决不了吧。


    见两人点头又摇头,秦王糊涂了,不过他也能看出来,双生子不太乐意说,他也不勉强,笑着道:“前头你们兄弟俩遇着难办的事儿了,我这个叔叔失职,没能帮得上你们。今日正好,我在醉春楼定了一桌席面,算是给你们兄弟俩赔个不是,一块儿去吧?”


    谢均霆有些为难。


    秦王这个叔叔,虽然是他自封的,但他对双生子的确很好。


    从前他一直在边关,但每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们兄弟俩总能收到双份——阿耶一份,秦王一份。待到每年秦王回京述职时,也常带着兄弟俩出门骑马游玩,虽然阿耶对此总不太愉快,但见他们出门前总是兴致勃勃,也没阻止过。


    谢均霆私心里也喜欢这个总是装扮得像是一只珠光宝气花孔雀的秦王叔叔。


    秦王的视线往旁边挪了挪,看着桌上那些大包小包,挑了挑眉:“你们陪着哪位长辈出来当苦力了?”


    双生子记起,秦王对他们阿娘仿佛有那么几分心思,是以阿耶与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对付。


    阿娘回到他们身边,且仍旧年轻的事,被双生子视作最重要的秘密,若不是棋差一招,露出马脚被阿耶逮了个正着……


    一时间,双生子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这一幕却被秦王理解成了其他意思。


    他俊美的脸庞上带上了不快:“你们阿耶,就那么宠那个女人?”


    竟然让双生子心甘情愿为那个女人所驱使,跟在她屁股后面拎包倒水,受尽委屈。


    秦王深深呼出一口郁气,但心中仍觉难过。


    他们是窈妹的孩子,哪怕她已经不在世间,但秦王只要想到两个孩子与她血脉相连,就狠不下心不管他们。


    秦王既叹又气,双生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女人?”


    见两个少年语气里含了些小心翼翼,秦王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瞧瞧又被吓成什么样了!还帮着他们那花心薄情木头爹遮掩呢!


    “他谢纵微想捂住那些小老百姓的嘴,却休想捂住我的嘴!”秦王义愤填膺道,“那日,就在春霎街,他当众和一个小美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当旁人都没有耳朵,也没有眼睛吗?”


    秦王得知此事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是该讥讽老匹夫终于装不下去了,还是替窈妹感到失望。


    她只能在天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被别人睡,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一双孩儿被别人磋磨,偏偏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该有多难过。


    想到故人,风流潇洒的秦王脸上带出郁卒之色,显得有些沉郁。


    双生子尴尬地站在原地。


    秦王继续喟叹:“有道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老祖宗的话,是有道理的。”说完,他又叮嘱道,“你们两个莫怕,有我替你们撑腰,你们阿耶和那个女人休想再磋磨你们。”


    谢均晏看着热心肠的秦王,摇头,委婉道:“秦王殿下,这里边儿有误会,我之后再和您解释。”


    “之后,哪有什么之后!”秦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他长得不太正经,但毕竟在边疆磨练了几年,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武将了,一巴掌下去,谢均晏身子一歪。


    秦王看着他肖似谢纵微的脸庞,意味深长道:“今日你秦王叔就替你们谢家匡扶正道!”


    谢均晏保持微笑:……匡扶正道,可以这么用吗?


    谢均霆则是纠结,秦王挺好一人,但阿娘死而复生的秘密毕竟太超出常规,万一他接受不了,给阿娘惹来麻烦该怎么办?


    一时之间,方寸之地,几人心思各异。


    施令窈和隋蓬仙高高兴兴地从织衣阁出来,隋蓬仙突然皱了皱眉。


    是谁?是谁比她还要珠光宝气?


    都闪到她的眼睛了!


    她不高兴地瞪了一眼过去,却见那个浑身都在发光的男人怔怔望着她……身后的人。


    “窈妹?”


    施令窈来不及搓搓胳膊上生出的鸡皮疙瘩,就被大步冲上前来的秦王猛地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陌生,却很温暖。


    ……还有点硌人。


    他喜欢在衣衫上绣上七彩宝石的毛病怎么一直没改?


    施令窈叹了口气。


    隋蓬仙在一旁哇哦了一声。


    双生子则是面色铁青。


    谢均霆闷着脸冲上前去:“你快放开我阿娘!”


    他现在算是反应过来了,秦王哪里是什么热心肠的叔叔,他分明是想给他们当后爹!


    第32章


    谢均霆觉得, 一户一耶娘就刚刚好,哪怕他的耶娘并不在一起,但他和兄长一起同时拥有他们的爱——这份爱刚刚降临, 谢均霆想要抓得更紧、再紧一些。


    他凶着脸冲上前, 虎视眈眈地看着搂着他阿娘不放的秦王。


    此时,秦王这十年来给他送的那么多玩具糕饼所结下的深厚情谊已经灰飞烟灭。


    施令窈推了推秦王:“激动够了吧?快放开我。”


    施令窈实在想不通,怎么回回和老熟人见面,都在春霎街。


    这让她之后还怎么安心逛街?!


    秦王双手虚虚拢在她后背,力道并不大, 被她这么一推,他踉跄两步才站稳,立在原地, 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 秦王能与谢纵微并肩齐称‘汴京双壁’,自身容貌风采自然过硬,此时他一脸恍惚, 有些委屈的样子, 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但……怎么说呢,三十几的老男人做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效果的确没有谢小宝来得好。


    施令窈顺势握住谢均霆的胳膊, 示意他先别着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王逼自己冷静下来, 但视线根本舍不得离开红衫碧裙的女郎。


    她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我在醉春楼订了雅间, 窈妹, 那里的燕窝鸭子做得最好,你从前很喜欢吃。”秦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你还记得吗?”


    施令窈:……她今年二十一, 又不是六十一,当然记得。


    她有些受不了秦王这样黏糊糊跟大狗望着肉骨头似的眼神,往谢均霆身后躲了躲——有时候长得娇小一点,也不全是坏处呢。


    施令窈这么安慰自己。


    谢均霆深深感觉到了被需要的滋味,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肖似她的大眼睛水亮亮地瞪着秦王。


    秦王哪里会和他计较,看着他,目光愈发慈爱了。


    “均霆长得真高啊,高点儿好,高点儿好啊。”


    谢均晏走上前去,接过施令窈手里提着的东西,温声道:“阿娘若是累了,我们就先回去。”


    隋蓬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死丫头福气真好!三个姿色不俗的男人都围着她转!


    咦,那位最近据说开窍了的首辅大人怎么不在现场?


    隋蓬仙略有些遗憾,不然这出戏定然可以再精彩些。


    听着谢大宝的话,施令窈有些感动,她弯了弯眼眸,摇头:“从秦王殿下的衣裳上随意扣一颗宝石下来,都够我们娘仨吃一年了。一顿饭而已,没事。”


    她的态度坦坦荡荡,含笑望来的样子温柔得让人心醉。


    谢均晏点了点头,说好。


    谢均霆轻轻哼了一声。


    他可不会被一顿饭就收买!


    见施令窈侧过头来看她,隋蓬仙娇滴滴地笑了:“知道你想我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吧。”


    话说得勉强,但看着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上毫不掩饰的调侃之色,施令窈用小脑想都知道臭阿花在激动什么。


    秦王见她们都表示愿意去,松了一口气:“窈妹,你身子弱,坐我的马车吧。地方大,你坐着舒服一些。”


    秦王望来的眼神十分殷切,亮亮的,像是施令窈小时候进宫的时候,见过的那头浑身雪白的狮子狗。


    施令窈的思绪却忍不住往别的方向飘了飘。


    到底是谁传的她身体虚弱,走两步可能就要原地倒下长眠的谣言!


    双生子不必提了,一直很贴心,秦王也是紧张兮兮的。


    还有,谢纵微,更是管她管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有一回她躺在床上看话本子,他进来瞧见,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


    后来他让苑芳把她散落在床上的话本子都收到罗汉床旁的小柜子里,施令窈还暗暗发了一通闷气——你又不陪我睡,我搂着几本话本子看了好入眠,何错之有!


    “窈妹?”察觉到她在走神,秦王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只耐心地看着她。


    等待这件事,秦王做了太多遍,早已驾轻就熟。


    小的时候,他便知道,施太傅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女儿。


    要想和她一起出去玩,不仅要会编好看的花环和狗尾巴草手镯,还要耐心地等她,等到她穿得漂漂亮亮,扬着神气的小脸出现时,第一时间献上诚挚的赞美。


    看着那张漂亮脸庞上露出笑容,是秦王从小到大,一直的目标。


    哪怕中间断了十年,两人生死相隔,他的心亦不曾改变。


    任凭边关的风如何摧人心肝,他亦如城墙上那块注视着每一次日升日落的石头,心意从来不曾转移。


    现在一看到她,秦王感觉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回到她还没有嫁作谢家妇的时候。


    “不必了,我和仙娘一块儿坐她的马车就好。”在会享受这件事上,满汴京就没几个能敌得过隋蓬仙的人。


    双生子还在这里,施令窈不想做让他们误会的事。


    她得此奇遇,能够继续陪在他们身边,母子心意相通,双生子从来没有开过口,但她明白,他们心里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


    被拒绝了,秦王也不失望,又看向两个少年。


    “均晏和均霆提着这么多东西,一定累坏了吧。走,去马车上歇歇?”


    谢均霆皱着眉,不想搭理这个想做自己后爹的男人。


    “小宝,不可以没礼貌。”一码归一码,施令窈拍了拍他的胳膊。


    谢均霆忍辱负重地对着秦王扯出一个笑:“我不累。”


    谢均晏却替他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秦王殿下了。”


    秦王很高兴:“叫什么殿下,太见外了。我和你们阿娘青梅竹马,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叫我一句叔。”


    叔?之后呢,恐怕就要变成后爹了吧!


    谢均霆冷笑连连。


    隋蓬仙不耐烦看男人们扯头花,挽着施令窈的胳膊往自家的马车走去,娇声娇气地在施令窈耳畔重复:“青~梅~竹~马~”


    施令窈立刻挠她痒痒肉。


    女郎们清脆悦耳的嬉笑声落在耳中,秦王怔怔地看着施令窈远去的背影,步伐不自觉地朝她的方向挪了挪。


    看着,很是痴情。


    谢均霆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了。


    阿耶呢!阿耶在何处!


    这时候需要他在的时候,偏偏他又不在,难怪阿娘不待见他!


    谢均霆想起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小爹,瞪他一眼,小小声地问他:“你为什么要答应他?这声后爹你自己叫吧,我可叫不出口!”


    弟弟像一头失了智的小狮子。


    谢均晏平心静气地和他解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还有,凭良心说,人家只说了让叫叔叔,什么时候就快进到后爹了?


    见谢均霆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谢均晏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放心吧,你我只会有一个爹。”


    看阿娘那样子,就知道,她不喜欢开屏的花孔雀。


    从前年轻的时候不喜欢,这时候自然也不会那么轻易心动。


    兄长的话里带着莫名的信服力,谢均霆勉强消停下来。


    “好吧。”


    这一餐饭吃得各有心思,谢均霆难得胃口一般,见施令窈放下筷子,忙给她斟了一碗漱口的香茶,递给她:“阿娘用茶。”


    乖小宝。


    谢均晏笑着给隋蓬仙也倒了一碗。


    就在施令窈提出先告辞时,在席间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秦王却叫住她。


    “窈妹,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单独。


    这两个字瞬间触发了谢均霆敏感的神经,他想站起身来替阿娘拒绝,却被兄长死死按住了手。


    不要轻举妄动。


    谢均晏递过来的眼神里带着安抚之意。


    谢均霆只好憋屈地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用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着阿娘。


    施令窈没有过多犹豫,点头:“好。”


    看着两人出了雅间,谢均霆郁闷地觑了兄长一眼:“你不是说阿娘不喜欢花孔雀吗?”


    他原本也觉得是这样的,上回阿耶打扮得一身风骚,不也没讨得阿娘欢心?


    谢均晏老神在在地坐着:“你慌什么,这还有一块儿酥皮点心,你吃了吧。”


    看着谢均霆嘀嘀咕咕地两口就把那块点心解决了,隋蓬仙托着腮,有些庆幸。


    幸亏她和老东西只有一个满姐儿,要是多个儿子,不得把她买珠玉首饰胭脂水粉的钱都花光?


    醉春楼每一处景设置得都很精巧,施令窈没有走太远,停在一面翠竹前,轻声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秦王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着她鲜妍灵秀的眉眼,却又觉得一切语言都太苍白。


    “……没有。我就是想听你多说说话。”


    施令窈瞪他一眼:“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幼稚。


    秦王露出一个笑,喃喃道:“是啊,我一直都很幼稚。”


    幼稚到,施太傅在为女儿择婿时,不会考虑他这个一事无成的皇室纨绔,当然更偏爱三元及第,风光无限的状元郎。


    他们的婚事由施太傅出面,请了宗室里德高望重的老王妃为她们添妆赐福,连天子都亲自赐下祝福新人永结同心的贺礼。


    秦王知道,他连争取的机会都不能有。


    他本以为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嫁给喜欢的人,远远地旁观她的幸福,他也会幸福。


    但那一切都在那场事故中戛然而止。


    她下葬之后,秦王自请远赴边关,只是他心里清楚。


    再努力、再想证明什么,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俏生生地笑骂他是‘花孔雀’了。


    一切的一切,寂寞、不甘与思念,都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一瞬结束。


    秦王扬起一个微笑:“你的铺子何时开张?到时候,我多给你送些花过去,看着热闹。”


    ……


    和隋蓬仙告别之后,母子三人回了槐仁坊。


    谢均霆想问阿娘和秦王说了什么,又怕冒犯了阿娘,惹得她不开心。


    一时间脸都憋红了。


    却没想,施令窈自个儿提了出来。


    “今日遇见秦王的事,不要和你们阿耶说。”


    见双生子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她,施令窈佯装淡然道:“你们阿耶,近来神智有些不大清醒,我忙着铺子的事儿,可没空应付他。我不想避免多生事端,你们俩可不许坑我,知不知道?”


    阿娘盈着柔软香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们的面颊,谢均霆脸红扑扑地点头:“我办事,阿娘放心!”


    谢均晏矜持地颔首。


    施令窈笑眯眯地又呼噜呼噜两个乖宝的头:“好孩子。”


    ……


    四月廿七这日是个好日子,一早起来便见万顷碧空,风轻云净,让人的心情都不自觉地变得更好起来。


    今日是铺子开张的日子,施令窈心情很好,说来也亏得谢纵微及时把她的嫁妆还有这些年的铺子、田庄的盈利都给了她,施令窈见嫁妆单子上有一处铺面从地段到大小都正合她心意,乐了,省了不少事儿。


    苑芳见她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出神,有些惊讶:“娘子今儿起得真早。”


    施令窈哼了一声:“苑芳,你这是看不起人。”遇到正事的时候,她也是很勤快的。


    苑芳被她不自觉露出的小女儿娇态逗得心头发软,笑声道:“好好好,我这就去给娘子准备早膳赔罪。吃鸡汤馄饨可好?”


    施令窈点头:“还要一碟泡水萝卜。”


    她最近爱上了咬小萝卜的口感,嘎嘣嘎嘣脆,尤其是她把小萝卜幻想成某个人时,解压效果更好,小萝卜都变得更清脆了。


    苑芳点头应好,又催着她去更衣打扮,施令窈慢吞吞地站起身,对着满院的花伸了伸懒腰,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儿。”


    “自然是好事。”苑芳嗔她一眼,“还不快点儿去?”


    施令窈幽幽道:“苑芳,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管家婆了……”


    赶在苑芳瞪她之前,施令窈一溜烟回了屋里。等她再出门的时候,便见双生子正站在池边喂鱼,一对美少年在晨风花香中立着,很是赏心悦目。


    施令窈的慈母心登时大动。


    “不是说今日有新的先生过来给你们授课,不能来吗?”


    谢均晏看着双眼亮晶晶的阿娘,唇畔的笑意比拂过芍药的春风还要柔和:“自然是想给您一个惊喜。阿娘的第一家铺子开业这样的大日子,我们当然要在您身边,一起见证。等到第二家、第三家,或许您就要骂儿子不孝顺,不陪着您过了。”


    施令窈被谢大宝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想笑:“大宝真乖,等到阿娘赚了银子,给你们裁新衣裳。”


    双生子都是手长腿长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说着话,施令窈已经在想该给两个孩子准备什么颜色的衣裳了,大宝像他爹,穿青色、白色最好看。小宝更像她,但天天像猴儿一样满地跑,穿玄色、宝蓝就不错。


    谢均霆还不知道亲亲阿娘在心里默默编排他爱弄脏衣裳,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阿娘,我要告诉您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大快人心?


    施令窈看着他:“池子里那条爱抢食的锦鲤真的是你喂撑死的?”


    谢均霆一呆,又是一窘:“当然不是!”


    他今天说的可不是这种程度的小事。


    “阿娘,你再猜一猜。”


    施令窈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拉长的声调让谢均霆心里发痒,还没等施令窈开口,他就激动道:“姑姑倒大霉了!”


    谢均晏:……这大漏勺。


    施令窈眉尾微抬,这一霎间,她想到的却不是倒霉的谢拥熙。


    而是谢纵微。


    他近来仿佛很忙,虽然每日都会过来一趟,但也是匆匆露一面,说几句话就走。


    施令窈很不高兴,拿她这儿当什么了,真的忙到这种地步,大可不必勉强自己过来。


    她这么说,谢纵微却只是笑。


    “阿窈,再等我几日。”


    呸,谁要等他了。


    施令窈烦躁了一会儿,又去忙别的事。


    现在被谢小宝提起,她才想起来,谢纵微承诺过,会给她一个交代。


    “哦,她怎么了?” 施令窈佯装毫不在意,但那双漂亮的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均晏在一旁看得忍不住笑。


    谢均霆哪里会注意阿娘的那些小动作,少年脸上的笑意灿烂又得意:”姑姑没钱花了!”


    没钱花了?


    施令窈有些不解,谢家这样的清贵之家,看着文人风骨十足,但向来是不缺钱花的。遑论谢拥熙是老太君唯一的女儿,打小就娇宠着,出嫁时更是给她准备了八十八抬的嫁妆,在汴京贵女中也算是难得的一位了。


    梁家也是世家大族,更不可能短短时日内就潦倒到需要挖空儿媳妇的小金库来救济。


    “阿耶难得做了一次好事。”


    谢均霆哼了哼,他早知道阿娘与姑姑不对付,回去听说了她撺掇老太君请大师来府上做法事驱邪的事之后,更是生气。


    “也是姑姑自己蠢,要买什么护身灵符,一张不够,她要买上一屋子!”谢均霆想起还有些咋舌。


    “大师诓她什么,她信什么。什么铺子田庄,都拿去抵用买灵符做法事了。阿娘,你说大师赚钱都这么轻松吗?”


    施令窈莫名想到谢纵微那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谢拥熙反应那么大,她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啊。


    感慨归感慨,听到谢小宝这么说,她立刻瞪了他一眼:“歪门邪道的事不许做!”


    那个大师,恐怕是谢纵微的手笔吧。


    谢均霆嘟哝道:“我又没钱给人骗。”


    骗来的钱给阿娘用,他担心染上业障。


    阿娘本就体质特殊,万一因为他一时半会儿掉钱眼里去了,连累阿娘,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此,谢均霆郑重宣布:“阿娘,你放心。我要是缺钱花了,就问阿兄要,绝对不会去坑蒙拐骗!”


    一席话说的很是铿锵有力。


    施令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谢大宝,忍俊不禁。


    谢均晏想叹气,但是看着那两双如出一辙的漂亮大眼睛,他脸上抿出一点儿无奈的笑:“时辰不早了,走吧。”


    几人高高兴兴地出了小院,才一出门,却见有一阵璀璨华光,直逼人眼。


    施令窈熟练地眯了眯眼睛。


    谢均霆见来人是想做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立刻反应很大地捂住眼睛:“啊!我的眼睛!”


    秦王抱着一座宝石盆景走上前来,见谢均霆怪叫连连,不由得关心道:“均霆怎么了?眼皮子抽筋了。”


    阿娘瞪了他一眼。


    谢均霆只好委委屈屈地放下手,坚强道:“没事,没事,左眼跳财,好兆头,呵呵呵呵……”


    秦王慈爱地看他一眼,对着施令窈感慨:“没想到均霆小小年纪,还挺迷信。”


    施令窈看着他怀里的宝石盆景,华贵得过了头,轻轻皱了皱眉:“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哦,这个啊。”秦王兴奋起来。


    “窈妹,我让大师算过了,这些宝石旺你。把这些放在你铺子里,招财又招桃……”


    桃什么?


    看着秦王略有些心虚的神色,谢均霆恨不得一屁股把他顶回边关。


    施令窈轻轻叹了口气:“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带这么贵重的礼物。”


    秦王的脸一下就亮了起来:“见到我,你很高兴?”


    双生子在一旁虎视眈眈。


    施令窈摇头:“朋友嘛,能来的都来,才热闹。”


    秦王不死心,还想再接再厉,却听得后面传来一阵冷冰冰的声音。


    “秦王殿下,劳驾让一让。”


    众人神情都有微妙的变化。


    “哟,这不是首辅大人吗?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秦王趾高气昂地睨他一眼,见他一身寡淡,更是不屑一顾。


    嗤,独守空房多年的老鳏夫罢了,如何能带给窈妹爱与热情?


    “在问我之前,秦王殿下不妨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又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谢纵微向来不会让自己落进别人的言语圈套里,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太刺眼。


    阿窈和秦王。


    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如今……又都是自由身。


    他毫不遮掩此时的不快,脸上挂着的霜快有寸许厚了。


    秦王看了施令窈一眼,含情脉脉道:“窈妹的新铺子开张,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支持一番。”


    “支持?”谢纵微玩昧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秦王殿下还想要涂脂抹粉,好好呵护你那张脸么?”


    “我以为,殿下在边关吹了十年的冷风,脸皮变得又糙又厚,干脆就不要了呢。”


    一番夹枪带棍的讥讽,双生子脸色微变。


    阿耶这张嘴……真是刻薄啊!


    秦王自然被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气了个后仰,他怒道:“我是阿窈亲自请来的,你有吗?阿窈说过希望你来吗?谢大人,承认自己不被需要,也不难吧。”


    谢纵微脸上线条倏地凌厉了些,他正要开口,却被施令窈喝止住。


    “吵什么吵!”施令窈受不了,“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你们两个要吵架可以单独去一边吵,不要误了我的黄道吉日。”


    这可是她特地找大师算过的!


    秦王闻言,稍稍收敛了些,委屈道:“窈妹,不是我不懂事,是谢纵微他太——”


    没等秦王的话说完,谢纵微已经受够了他在妻子面前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他上前几步,握住施令窈的手,往巷子另一端走去:“跟我来。”


    秦王急得就要上前拦住他:“窈妹!快放开窈妹!谢纵微你个老王八蛋!”


    谢纵微遥遥撂下一句:“山矾,拦住他。”


    原本乐呵呵看戏的山矾不得不提刀上岗。


    双生子对视一眼,刚想上前,就被一对三的山矾轻松拎着后脖颈。


    “二位小爷,你们就体谅体谅你们阿耶吧。这些时日他……呃,也不容易。”


    涉及到大人想给夫人的惊喜,山矾没有说漏嘴,只含糊地带了过去。


    身后的喧嚣与吵闹都被逐渐幽深的小巷吞没。


    谢纵微的步伐迈得有些快,施令窈踉跄了两步,但握着她的那只手紧得像铁钳,她挣脱不开,只能愤怒地拍他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纵微不语,超逸若仙的脸庞紧紧绷着,莫名透出一股让人心悸的阴沉。


    “我要干什么?”谢纵微转过身,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字一顿道,“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不请自来。怎么?我碍着你们的眼了么?”


    这个人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最近老是神出鬼没,她能和他说什么?


    施令窈被他几乎冲天的怒意吓得愣在原地,却又听得谢纵微继续说。


    “看秦王那样子,他与你重逢已有一段时日了。你为何不告诉我?你就这般相信他,信他不会将你身上的奇遇泄露出去,为你招来杀身之祸吗?”


    妻子身上发生的事太过离奇,当年的事虽然已有了结论,但谢纵微心中莫名觉得,背后之人仍在窥探着他们。


    这意味着,她身边仍有着潜在的危险。


    他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施令窈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关你什么事。我爱告诉谁告诉谁,你凭什么管我?就凭你时不时过来说几句情话,在我面前掉几滴眼泪,就要我回心转意,成为你的笼中鸟吗?”


    施令窈此时出离愤怒,瞪着他的眼睛又圆又亮,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凤凰。


    他像是兴致上来了,才来看她一眼,其他时间对她一点儿也不上心。


    现在看到秦王,又惊觉他的‘所有物’有离开他的可能,拉着她发了一通脾气。


    这算什么?


    两人此时的情绪都有些不太对劲。


    谢纵微闭了闭眼,竭力平复着心头的妒意:“抱歉,阿窈,我……”


    “收起你的那点假惺惺,我不需要。”施令窈挣脱他的手,气冲冲地就要往巷尾走去,顿了顿,她想到什么,转过头看着他。


    谢纵微静静立在原地。


    他似乎有些憔悴。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施令窈不耐烦地摁下,冷淡道:“我不想继续和你吵。你不要跟过来。”


    “如果你想让我回想起这一天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和你吵架的记忆的话。你随意。”


    说完,她径直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回去之后,众人见她脸色不好,也没敢凑上去触霉头。


    到了位于朱雀大街的铺子前,施令窈整理好心情,露出一个笑。


    不管谢纵微发什么疯,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她不能垮掉。


    “咦,这是什么?”


    谢均霆憋了一路没说话,早就忍不住了,见铺子门口放着一个大块头,上面用红布罩着,看着有些像……屏风?


    施令窈走上前去,好奇地打量一番,在红布旁发现一行小字。


    她一愣,认了出来。


    那是谢纵微的笔迹。


    还没等她细看,急性子的谢小宝已经揭开了红布。


    一阵璀璨华光缓缓释出。


    “好美。”


    第33章


    那是一扇极其秾丽, 却又轻薄澄透如若蝉翼的琉璃屏风。


    说它秾丽,盖因上面以笔墨描绘了大片大片的桃花,花蕊娇媚绚烂, 用笔苍秀并蓄, 桃花自石间横出悬伸,意态灵动,一树桃花开得丰盈明丽,却丝毫不显俗艳。四周又兼有柳树、芙蕖、牡丹、玉兰等四时花木,作画之人笔墨秀挺, 将这些花木融合得极好,构造出一副生气盎然,四时同贺的吉祥画面。


    身后有人吸气的声音:“这么大一块琉璃……怕是造价不菲。”


    能用这样一扇成色极佳的琉璃施以款彩技法, 绘出这样一副形神飞动的桃花四时图。


    这么一副被人耗费心血制成, 又珍而重之献上的琉璃屏风,就静静地伫立着她的前面。


    施令窈喃喃道:“……他不是讨厌桃花吗。”


    却又送了她一扇桃花屏风。


    被这扇极为华美的琉璃屏风吸引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苑芳轻声道:“娘子, 这是个好意头呢。咱们先把它搬进去吧?”


    施令窈收回目光, 点了点头。


    周骏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一早便帮她造势起来, 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知道制出桃花靥的人要在汴京开铺子了, 今后要买新款的香粉可就方便多了。


    甫一正式开门, 铺子里就涌进不少人,女郎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香粉, 时不时, 施令窈也能听见几句对屋里那扇琉璃屏风的赞美。


    不得不说,施令窈对铺子的装修布置已经很上心了,有这么一扇明艳秾丽的琉璃屏风摆在那里, 整间店铺瞬间又亮堂了几分。


    女郎们掏钱袋子的动作都更痛快了。


    这家新铺子看着贵气,东西又好,她们买起东西来也觉得舒坦。


    看着施令窈和苑芳她们忙得团团转,秦王不好给她们添麻烦。


    他也注意到了,窈妹看到那扇屏风之后,脸上的动容之色。


    很微妙的变化,稍稍一错神,就发现不了。


    但有就是有,秦王不能否认。


    到底是他的宝石盆景太寻常,比不过谢纵微送上的这份大礼。


    相比于秦王的寥落,双生子的情绪就丰富饱满多了。


    谢均霆看着那扇琉璃屏风,摸了摸下巴,突发奇想:“阿兄,你说,要是我求阿耶给我也画一个,行不行?”


    他不想要桃花,要点山啊水啊小红鱼什么的,就满足了。


    弟弟异想天开,谢均晏想起阿耶这些时日来异于寻常的忙碌与疲惫,嗤了一声:“均霆,我很肯定地告诉你,没戏。”


    阿耶对他们是爱屋及乌,但绝无可能,拥有等同于阿娘的待遇。


    重工制成的一扇琉璃屏风,不知要熬透多少个夜晚才能完工。


    谢均晏眉尾轻轻压了压,但看着阿娘时不时就往那扇屏风上飘的眼神,他又觉得,阿耶这礼送得颇有心机。


    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修缮府邸的施琚行赶着时间过来,见铺子里热闹得很,他再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扇琉璃屏风。


    “阿姐,你手上钱还够用吗?”


    趁着人少了些,施令窈转去铺子连通的后院厢房喝口茶歇一歇,施琚行连忙跟了过去,低声问她:“那扇琉璃屏风所费不少吧?我身上还有些,在钱庄里也存了一笔。我这就去取来给你。”


    “等等。”施令窈被他说得有些糊涂,连忙叫住他,“我手头有银子,不用你给。”


    谢纵微派去送信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一切顺遂,在他动身返回汴京时,老爷夫人还有施府外嫁的大娘子都在收拾行囊,也准备跟着上路了。


    想到很快就要见到耶娘还有长姐,施令窈的心情又明媚了些,拉着弟弟的手叮嘱了许多。


    施琚行也不嫌她唠叨,他反应过来了:“那扇屏风不是阿姐你买的?”


    施令窈喝水的动作一顿,含糊道:“嗯……不是。别人送的。”


    别人送的。


    施琚行见她瓷白面颊上隐隐透出的粉,忽而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由得酸溜溜地感慨几句,前二姐夫还挺有心机。


    也挺会送。


    这一日过得又慢又快,苑芳注意到施令窈时不时朝门外望两眼的动作,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娘子总是太心软,也太容易觉得愧疚。


    今天是个好日子,关门之后,谢均霆嚷嚷着要去吃一顿好的庆祝,见大家都有兴致,施令窈当然不会扫兴,笑着点头。


    但她心里又总是憋着另外一股情绪。


    再回到槐仁坊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


    秦王自然不可能跟着她回去,有施琚行和双生子在,他连送她回去的接口都没有。


    看着她因为酒醉而红扑扑的面颊,他又担心。


    双生子和施琚行不好像苑芳一样贴身照顾她,看着苑芳将人扶着进了屋子,舅甥几个后知后觉地感到疲惫,双生子也没想再回去,几人洗漱过后挤在东厢房歇下了。


    今天高兴,施令窈难免贪杯,此时一身无力,面颊酡红地躺在罗汉床上,眸光里看着苑芳在晃,她忍不住捂着脸,嘟哝道:“苑芳,头好晕……”


    “你还知道头晕。”苑芳轻轻嗔她一眼,从绿翘手里接过解酒汤,“来,喝完再睡吧。”


    施令窈艰难地坐了起来,自己捧着碗乖乖喝完了解酒汤。


    苑芳和绿翘把她头上的珠玉发饰拆了下来,又拿了浸润的巾子给她擦了擦身子,帮她换了一身轻薄的襦裙。


    她白藕似的双臂露了出来,有微的凉意袭来,稍稍缓解了几分她身上因为酒热而引起的不适。


    苑芳将人扶到床上,见她一骨碌滚进被子里呼呼大睡,笑着给她掖了掖被子,对绿翘叮嘱道:“娘子今日饮了酒,睡得又晚。明早不要叫她起来了,让娘子好好休息吧。”


    绿翘连忙点头。


    吱呀一声响,门被关上,屋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施令窈抱着被子,睡得正香。


    ‘嘎吱’一声响。


    窗扉上映出一道颀长人影。


    谢纵微去走到床前,看着她粉面含春,满脸晕红的样子,眸色又渐渐沉了下去。


    “有外男在,还喝成这样?”


    秦王那个不要脸的老贱人,觊觎她已久,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鬼迷心窍,对酒醉后的她做出什么事?


    只怕醉得来只知道呼呼大睡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现在这样。


    谢纵微知道有苑芳和双生子在,不会给秦王生出花花肠子的机会,但现在,他心里全然被偏执的想法占据,哪里顾得上什么合理不合理。


    他只记得,自己的妻子说不想看见他,却允许秦王那只风骚老孔雀巴巴儿地跟在她身后,嗅着她的香气,看着她的笑容,见证她人生中特殊的一日。


    他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被允许。


    但没关系,他可以抢过来,统统抢过来。


    谢纵微半跪在床榻上,染上了夜露凉意的手指轻轻抚上她冒着热意的面颊。


    或许是有些冷,施令窈下意识地缩了缩,之后却又主动迎了上来,用他的手给自己的脸降温。


    “好舒服……”


    冰冰的,像谢纵微。


    听着她无意识的呓语,谢纵微心里那股邪火又腾得冒了起来,烧得他几乎快要丧失理智,只剩下一副躯壳,血肉已经燃尽,只剩下不堪入目的贪与欲支配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这样亲昵地把脸贴近他的掌心,柔软的发、绵软的面颊,都恨不得挤进他的血肉之中。


    融为一体。


    他的低语在夜色中显出一种幽幽的怨气。


    有些瘆人。


    但酒醉后的施令窈只觉得屋子里突然变得好凉快,好舒服。


    身上裹着的被子有些累赘,压得她浑身发热,不舒服。


    施令窈两三下就蹬掉被子,谢纵微半跪着,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他沉默着看着妻子嘟哝着踢开被子,露出雪白的颈,还有卧倒的雪酥。


    牛乳凝成的肌理在他眼前微微晃荡,谢纵微明明没有醉,却也在这一刻感觉头晕目眩。


    多年来君子行德的准则警告着谢纵微,让他转过头去,不能趁人之危。


    他的妻子此时因为酒醉而睡得香沉,他跪在一旁,却恨不得剥掉最后一道束缚,将她完完整整地吞吃入腹。


    趁人之危?


    谢纵微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低下头去,在她氤氲着玉麝香气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他就趁了,又能怎样?


    她若是现在醒来,娇声呵斥他是登徒子也好,朝他脸上甩两个巴掌也好,谢纵微都甘之如饴,甚至期盼着她能多骂几句,多打几下。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眼睛里才能完完整整地装下他,只有他。


    她的面颊又软又香,他刚刚才品尝过。


    有几缕酒气从她微微张开的红唇中溢出,谢纵微盯着那道闪着莹润的缝,手指轻轻抚了上去。


    或许是他流连太久,施令窈有些艰难地睁开眼,模模糊糊映出一道线条清绝的影子。


    “谢纵微……”


    认出他是谁,她忽然就安心下来,有些困地眨了眨眼,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面颊流下。


    她要接着睡了。


    “这次怎么不叫我夫君?”谢纵微伸手接住那滴泪珠,带着她身上的温度,有些烫。


    他半跪在床前,却一点儿也看不出狼狈,一双墨沉沉的眼盯着她,语气温柔:“阿窈,先不要睡。”


    谢纵微突然变成了好多只蚊子,围在她身边嗡嗡嗡个不停,施令窈有些烦,一巴掌甩了过去:“走开。”


    她好困,好想睡觉。


    她的掌心拍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发出皮肉相碰的‘啪’一声脆响。


    她软绵绵地扬起手,腾起一阵馥郁的玉麝香气。


    谢纵微深深吸了一口,哪里会在乎面颊上微微的烫意,温柔又不失强势地捧住她的面颊,彬彬有礼地请示:“阿窈,我接下来要做一些混账事。我希望你是清醒的,好吗?”


    清醒着承受他的爱与痛苦,清醒着准备和他秋后算账。


    他很期待,再多来几巴掌。


    他的指腹仍带着夜色的凉,触上她晕红的面颊,冰得施令窈一激灵,那具曼妙胴体也跟着发出微微的颤。


    她迷蒙的眸光里,映出他越来越近的影子。


    “等等——”


    她扭过头去,谢纵微的吻落在了那截纤细的玉颈上。


    他轻轻啄了啄,也觉得心满意足。


    施令窈脑子仍一片昏胀,她看着谢纵微,一声不吭,唇却渐渐抿紧。


    显得有些委屈。


    谢纵微继续啄吻着那一阶纤细的颈,问她:“我送你的那扇屏风,阿窈可喜欢吗?”


    他的吻、语气都很轻柔,落在施令窈身上,她却觉得像是春日新生的柳絮落在身上,痒痒的,又酥又麻。


    她克制着泉芯的酸软,闷闷道:“不喜欢。”


    谢纵微动作未停。


    “嗯,不喜欢?那我明日叫人把它搬走好了。”


    十分体贴的一句话,施令窈却瞬间炸毛,推开还流连在她脖颈间的人,怒道:“凭什么!那是我的!”


    谢纵微含笑的目光看得她忍不住把十个脚趾豆豆蜷得紧紧,她又板着脸,重复了一遍:“我的。”


    不许他送人,不许他生出后悔把屏风送给她的念头。


    谢纵微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带了几分晦涩:“可是你不喜欢。”


    不喜欢那扇屏风,也不喜欢他。


    夜色朦胧,只有些许月晖艰难地透过窗缝挤了进来,施令窈却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脸上的难过。


    难过这样的词,和谢纵微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一点也不匹配。


    施令窈被酒的余热熏得还有些晕的脑袋里记起了今天两个人吵架的那一幕。


    她忽然有些后悔,当时怎么就没回头看一眼,谢纵微的样子。


    一定很可怜,很……让人心动。


    看着妻子粉扑扑的脸上一会儿露出遗憾,一会儿又露出垂涎,谢纵微有些好笑,又格外贪恋她鲜活可爱的样子。


    “阿窈,你在想什么?”


    夜色是一切情愫最好的陪衬,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有微微的上扬,落在耳中,莫名缱绻。


    施令窈直勾勾地盯着他,舌尖飞快在嫣红的唇上探了探。


    “谢纵微,你再哭一次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要哭得楚楚动人一点。”


    乍闻这样的要求,谢纵微顿了顿,看着妻子认真的脸,笑了:“我按你的话做了,我有什么奖励呢?阿窈。”


    最后两个字,被他用近乎喟叹的语调说出,勾得施令窈心里痒痒的。


    “谢纵微,你真市侩。”施令窈抱怨,但她又觉得心里发痒,泉芯泛滥,忍不住想看到他为自己流泪的样子。


    这时谢纵微却往后退了退,像是生气了,要离开她。


    施令窈连忙往前扑了扑,柔软雪白的臂环住他的脖颈,缠得紧紧的。


    “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他还没哭呢。


    醉酒的人,惦记着没被满足的需求,更不肯放他轻易离开。


    娇蛮的语气,亮晶晶的眼睛。


    还有撞到他心口上,柔软的起伏。


    谢纵微喉结微动,手顺势落到她纤细到他一只手就能轻松擒住的腰上。


    “阿窈,这是你自找的。”


    施令窈理不直气也壮地抬起头,她就是想看他哭,想看他为自己神魂颠倒,变得不像他自己的样子。


    有错吗?


    她仰起头,却方便了谢纵微。


    他落在她腰上的手坏心眼地摩挲着那个凹进去的小窝。


    “闭上眼,阿窈。”


    说完,他的吻强势地压了下来。


    铺天盖地,一霎间,她的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


    暌违的亲昵,唇齿交缠,施令窈疑心自己招惹上一头冬眠了许久的兽。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背,隔着一层石榴红襦裙,她恍惚间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烛,无需焰火引燃,他掌心传出的温度足以让她融化。


    她原本想要推开他的那双手渐渐有些迟疑。


    最终软软垂下,攀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


    下意识地想把这块儿让她感觉到很舒服的冰贴近她的怀里。


    越紧越好。


    但渐渐的,施令窈觉察出些不对劲。


    那块儿凉凉的,正好用来给她降温的大冰块,温度倏地升高了些。


    深而沉的气息落在她脸庞上,亦带着灼人的烫意。


    但他的手熟练地摩挲着她的后腰,时不时揉一揉、按一按,刚刚还气鼓鼓的人瞬间就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水。


    谢纵微放开她,看着躺在臂弯里面红如潮的人,又爱又怜地轻轻啄吻着她的额头。


    施令窈慢慢缓过劲儿来,一双残留着水色的大眼睛望着他,这样的角度,难为他仍是五官清绝,皮肉紧致。


    俊美得不像话。


    和她当年看到的,鲜衣怒马,打马游街的状元郎别无二致。


    只是瓷白面颊上,还有淡淡的五指印。


    那是她刚刚留下的。


    施令窈忽然就没那么气了。


    “你……”


    施令窈悄悄并紧腿,努力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她想说,他怎么那么会亲?


    他也旷了许久了,细算下来,比她还要长许多,但看他那驾轻就熟的样子……


    施令窈冷笑一声:“登徒子!采花贼!老牛吃嫩草!”


    “嗯。”谢纵微面不改色地收下她的娇声斥骂,“做登徒子、采花贼,老牛……滋味的确不错。”


    比什么正人君子来得好多了。


    看着他这样坦荡,施令窈微微抿唇,腿并得紧紧的,想要抑制着泛滥的潮意。


    却无济于事。


    施令窈烦躁地别过脸去,露出一截染上潮红的颈。


    谢纵微也没说话,冷玉似的指尖仍带着情潮的红,慢慢替她顺着刚刚被他揉乱的发。


    床帏间一时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默默交缠在一起。


    谢纵微觉得,就这样抱着她,不说话,他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施令窈反应过来,她们这么抱着算怎么回事儿?


    又让谢纵微这老王八蛋得逞了!


    施令窈暗暗唾弃自己道心不坚定,挣开他的手,半坐起来,面颊泛红,眸带水色。


    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这副模样有多妩媚动人。


    “那扇屏风,是你亲自画的?”


    谢纵微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


    今夜,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准备,不敢再看她,视线轻移,声音也跟着变得喑哑。


    他这副隐忍的样子,落在施令窈眼中,就被解读成了另一番意思。


    谢纵微怎么看着那么委屈?


    他给她准备礼物,想在今天亲自送给她,她却骂到他有些神智不清,以至于半夜了他们俩还在这儿大眼瞪小眼。


    施令窈轻轻哼了一声,她隐隐约约明白过来了,对谢纵微这种人,她不能露出一点儿心软的迹象,不然,他就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不多贪点儿甜头绝不罢休。


    就算这次是她反应有些过激了,但他要是一开口就说清楚这些时日神出鬼没是为了给她准备礼物,施令窈多多少少都会对他客气些。


    想到那扇美到令人心醉的琉璃屏风,施令窈觉得刚刚才清醒过来的心神间又笼罩上微醺的感觉。


    他堂而皇之地把那扇屏风送给她。


    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路过、看到那扇屏风,看到他送给她的礼物,看到他对她的……心意。


    施令窈越往下想,越觉得心里烧得慌,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顶开封闭着的土壤,神气活现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她垂下眼,浓密的眼睫颤啊颤,眼尾积着的那点儿水色愈发晃眼。


    施令窈看他:“你不是不喜欢桃花?”


    谢纵微却笑:“你喜欢,不是吗?”


    他的确很讨厌桃花,厌恶到看到那些娇媚绚烂的桃花就会感到烦躁的地步。


    它们仍在世间无忧无虑开得烂漫,他的妻子却再也看不到这幅场面。


    十年间,谢纵微有一瞬间甚至在想,古有则天女帝怒贬牡丹,要是能诛尽天下桃花,送到黄泉之下供她赏玩,那也不错。


    撇去晦暗的旧往,谢纵微眸中含笑,轻轻刮了刮她的面颊:“阿窈,你喜欢它,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后半句话,口吻笃定,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让施令窈觉得有些不自在。


    “一码归一码。”


    施令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违心的话。


    她喜欢那样盛大、华丽、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


    两个人沉默着对视,目光间仿佛有什么特别的吸力,两人越靠越近,直到窗外响起一声怪叫。


    施令窈及时睁开眼,一把推开他。


    谢纵微额头青筋微跳。


    是谁?


    之后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施令窈听出来了,憋着笑解释:“应该是小宝……他近来夜里总饿。”


    谢纵微这时候的脸色实在是,太精彩了。


    有憋闷,有无奈,又有让人忍不住沉溺的纵容。


    “他这个年纪,晚上少吃一顿也无妨。”谢纵微淡淡道,“我今日还没吃过东西,不也好好坐在这儿,和你——”


    赶在那张很会让人意乱情迷的嘴里说出更多可怕的话之前,施令窈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饿了就去吃饭。不要在我这里发疯。”


    掌心被什么东西轻轻啄了啄。


    施令窈连忙放开手,一脸嫌弃地看向他。


    老王八蛋,憋疯了?


    “可是阿窈。”他语气真诚,“我现在只想吃草。”


    顿了顿,他又补充:“嫩草。”


    他知道,阿窈喜欢人夸她年轻漂亮。


    施令窈面无表情:“……往外走一里地,有一片草地,你现在就去,还能吃到夜里头茬长出来的草,够嫩,够鲜。快去吧。”


    谢纵微听懂了妻子下的逐客令。


    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日能得一个绵长的吻,又和她说了许多话,已是意外之喜,他的确不该再贪求什么。


    “阿窈。”


    施令窈扯过被子,悄悄磨了磨泛潮的芯,听得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唤她,心里既羞又恼。


    要不是谢老牛今晚突发奇想来啃她,她才不会这样!


    “干嘛!”


    面对脸红扑扑、眼却愈发莹亮的妻子,谢纵微彬彬有礼地请示:“我走之前,再亲一下?”


    施令窈捞起一旁的枕头砸向他:“快滚!”


    “嘘。”


    谢纵微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低下身把枕头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施令窈忍不住鼓了鼓脸,他这样子,看起来也不是很想亲……


    等等!施令窈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施令窈内心尖叫个不停,额头上却落下一个温软的东西。


    谢纵微亲了亲她的额头:“早点睡,好梦。”


    希望她能入他的梦来。


    “我明日再来,阿窈。”


    他说话的语气太温柔,太飘渺,施令窈怔愣地看着他,觉得刚刚苑芳端来的那碗醒酒汤里可能放了什么迷药。


    妻子这样傻乎乎看着他的样子太可爱,谢纵微险些拔不动脚。


    他扶住她的肩,让她躺下,手指擦过她淌着水色的眼尾:“你睡着我再走。”


    施令窈哼了哼,翻了个身,悄悄压紧了腿。


    纵是她心里乱糟糟的,什么想法都冒了出来,但残存的醉意上涌,她很快就睡得香沉。


    “睡得还是那么快。”


    但他却不想那么快就走。


    谢纵微叹了口气,又坐了一会儿,克制着在她雪白藕臂上落下一个吻,啄了又啄,有些痒,惹得她在睡梦中也不高兴地皱起脸。


    谢纵微满目柔色,笑了。


    是该走了。


    谢纵微熟门熟路地翻窗出去,此时夜阑人静,只有池子里的小红鱼们游来游去摆尾拨水的声音。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走下台阶,却突然和蹲在翠竹旁啃鸡腿的谢均霆视线相撞。


    谢均霆看着从阿娘屋里出来的阿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地。


    ‘啪’的一声。


    他啃了一半的鸡腿掉到了地上。


    第34章


    他的鸡腿!


    谢均霆痛心疾首, 目瞪口呆。


    “阿耶耶耶耶你——”


    谢纵微淡淡瞥他一眼:“均霆,如果你不想我捡起地上那个鸡腿,堵住你的嘴的话, 就小声些。”


    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谢均霆看着一派松风水月, 清冷矜贵的阿耶,很是悲愤。


    但他到底没再出声,乖乖跟着谢纵微翻墙出去了。


    是的,翻墙。


    谢均霆莫名激动:“阿耶,我总算知道我爱翻墙的性子是随了谁了!”


    谢纵微掸了掸衣衫上沾染到的灰尘, 温和地指正道:“均霆,是能翻墙,不是爱翻墙。”


    有什么区别?


    谢均霆被他绕了进去, 呆了呆才气冲冲地反应过来:“阿耶, 你偷偷钻进阿娘的屋子想干什么!你太失礼,太粗鲁了!”


    粗鲁。


    谢纵微眼前忽然浮现出她湿漉漉的眼。


    还有湿红的唇。


    她似乎并不讨厌这种‘粗鲁’。


    谢纵微这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落在谢均霆眼中,就成了心虚。


    “阿耶, 你怎么能这样!”谢均霆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 但是少年人憋红的脸和气鼓鼓的腮足以证明,他很生气, 很不高兴。


    “好了, 均霆。”谢纵微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谢均霆在同龄人算是长得高的,但是在父亲面前, 他仍矮了一截。


    “难道你想有别的男人出现在你阿娘身边, 听你们恭恭敬敬地叫他后爹,又分去你们阿娘的宠爱与注意力吗?”


    谢纵微心平气和地与小儿子讲道理,但仅仅是假设, 他都有些受不了,语气渐渐冰冷下来,神情也不大好看。


    谢均霆一听,皱起一张精致清涩的脸,摇头:“不成不成!阿娘好不容易回到我和阿兄身边,我不想她再离开我们……”


    少年的尾音渐渐染上了失落的底色。


    他不想再度经历一次失去的滋味,从前是阿娘阴差阳错之下,超出了世间,没有陪在他们身边长大。之后,却有可能是阿娘要重新拥有一个新的家庭,她会有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可能还会有新的孩子。


    那些被盖上新戳的东西,会抢去她的注意力。留给他和阿兄的,就会很少,很少。


    “在希望她好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样的。”谢纵微看着青瓦檐下低落的露珠,流入灰墙缝隙,生出湿绿的青苔。


    “均霆,我曾经做错过一些事。”谢纵微略停了停,又摇头,“自然了,我如今做的事里,也有许多是错的,惹了你们阿娘不高兴,也让你与均晏伤心。她原谅与否,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我不求你们兄弟俩能够帮我什么,但,至少不要和她一起,推开我,好吗?”


    谢均霆沉默了。


    这仿佛是阿耶除了教训他,对他说过最长的,也是最情深意切的一席话。


    他低下头,嘀咕道:“还不是怕我告状让你丢脸,才和我说这些。”


    “均霆真聪明。”谢纵微莞尔,“所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好吗?”


    她脸皮薄,要是知道有人撞破了他们夜间私会的事,定然羞愤不已,到时候,只怕她会让人把窗户给钉死,堵住他去到她身边的一切可能。


    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神情,谢均霆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他从阿娘房里走出时,那股春风得意的餍足模样。


    他又想起一直往阿娘面前凑的秦王。


    两者相比,好像是自家阿耶,要顺眼那么一点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谁都没有阿娘重要。


    “均霆?”


    谢纵微看着小儿子,温声催促他表态。


    “阿耶,你不用在我面前耍心机。”谢均霆难得认真起来,飞扬眉眼间满是冷静,“阿娘开心,我就开心。但她的情绪,不该由你来决定。”


    “从前她在你身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保证这一次她会过得幸福呢?”


    对于一个未经历过世俗情爱的少年来说,要让他理解父母之间那种推远又拉近的纠葛,很难,但他还是决定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来做。


    “我和阿兄是阿娘历经九死一生带来这个世上的,不是她欠我们,而是我们应该好好呵护她。”哪怕谢均霆想到她之后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心里仍旧刺刺发痛。


    谢均霆握紧拳,他有些不敢去看阿耶的脸,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目光,但他仍坚持道:“阿娘怎么选,我就怎么选。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其他人。”


    说完,他低下头,有些忐忑,又暗暗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很悲壮。


    谢均霆啊谢均霆,这世间再没有比你还明事理的人了!


    他感慨间,头上忽然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骨节修长,带着融融的暖意,和阿娘很像,却又比她更多出一些让他感觉陌生的感觉。


    谢均霆傻乎乎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溜溜,像一只意外受到了主人爱抚的大狗,想要摇尾巴,却又有些尴尬,只好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头顶的几根呆毛。


    “好孩子。”谢纵微很欣慰,“不枉费你阿娘那么疼你。”


    诚然,要是能有双生子在她耳畔时不时吹一吹风,依着阿窈的性子,日久天长,自然会心软。


    但谢纵微要的不是她的心软,是她心甘情愿,愿意与他再度缔结连理。


    求人不如求己,从前做错的,总要弥补,才有底气与她说未来,说其他。


    谢纵微兀自拟下了一连串作战计划,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为她准备礼物这一步棋,目标没错,成果也算喜人,但他路走偏了——反倒给了秦王那个觊觎人妻的老贱人可趁之机。


    长嘴有什么难的,他刚刚张了,尝到甜头了。


    谢纵微平心静气,准备回去再好生复盘,拍了拍小儿子的肩:“好了,夜里风凉,快回去吧。”


    阿耶竟然没生气?也没骂他是小白眼狼?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谢纵微想再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孩子大了,或许不太习惯这种父子之间的亲昵举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理解了妻子之前的愤怒与不满。


    他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阿耶。


    “回去吧,明日还要去太学,别起晚了。”


    谢均霆的脸瞬间垮了下去。


    谢纵微顿了顿,又道:“你乖些,明日我给你买玉露楼的烧鸡。”


    玉露楼的烧鸡,每日限量三十只,谢均霆吃过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但总是买不到。


    “真的?”他语气有微的上扬,显然很是开心。


    谢纵微颔首,看着小儿子笑弯了的眉眼,脸上神情愈发温和:“好了,回去吧。”


    谢均霆点头:“阿耶也早些回去歇息。”


    果然,他和阿窈的孩子,个个都是又乖又聪明的好孩子。


    谢纵微老怀甚慰。


    ……


    第二日,施令窈正和弟弟还有双生子在西厢房一块儿用早膳,见谢均霆的目光时不时飘过来,又赶在她看过去之前紧急撤走,她有些犯嘀咕:“小宝今天的脸蛋怎么肿肿的?是昨晚鸡腿吃多了,咸到了?”


    谢均霆有苦说不出。


    他的鸡腿,还没来得及啃完,就落到地上去了!


    面对阿娘温柔的关怀,他只能点头:“嗯嗯,哈哈,就是这样没错……”


    谢均晏瞥了弟弟一眼:“多喝点白粥,败败火。以后夜间不许吃那么重盐的东西了,你若真的饿,就吃些肉干吧。”


    施令窈听了点头:“大宝这个主意好。”


    肉干放在屋里方便吃,免得她之后再和谢纵微在屋里……的时候,听到谢小宝鬼鬼祟祟出来觅食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施令窈面颊隐隐有些发烫。


    她怎么就这么笃定,还会有下一次?


    依着老王八蛋的性子,一会儿冷淡似冰,一会儿热情似火,昨夜叫他得逞了,后面几日他说不定都不会再来了。


    施令窈垂下眼,无意识地戳着碗底的米粒。


    却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施令窈抬起头,看见谢纵微两只手都提满了大包小包,正站在西厢房门口,对着她微笑。


    “阿窈,我又不请自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嘴上彬彬有礼,但看他那样子,一点儿也不见怪。


    施令窈不想搭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一看到他,昨夜的炽热与潮湿瞬间回笼,她有些不自在地并了并腿。


    双生子站起身,叫了人之后,谢均霆迫不及待:“阿耶,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谢纵微含笑睇他一眼,算这小子聪明,没有直接戳破他手上正拎着他心心念念的烧鸡。


    “阿窈爱吃的腌果子,均晏爱吃的蜜炙乳鸽,均霆爱吃的烧鸡。还有三郎从前尝过几次的蜜煎金橘。”谢纵微如数家珍,又道,“都说第一炉烤出来的糕饼最香,我买了些,苑芳帮着分一分吧。”


    还有她们的份儿?


    苑芳有些意外,余光瞥见娘子不自觉又转过去看着阿郎的脸,笑着应是。


    其他倒也罢了,施令窈倒是挺想吃那道腌果子的。


    “你怎么想到去买这个?”


    谢纵微正大光明地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少有饮酒的时候,宿醉之后难免食欲不振,正好吃些腌果子开开胃。从前你怀着均晏和均霆的时候,那些酸菜泡菜都不顶用,长姐给你寻来了腌果子,你很爱吃。我记得。”


    他记得。


    三个字,咬字莫名温柔。


    施令窈哦了一声:“记得就记得呗……”就显摆他的脑子好用。


    态度有些冷淡,谢纵微看着她透着红的耳朵尖,但笑不语。


    谢均晏保持微笑:“均霆,你的鼻子可真灵,不如今后投军报效家国,自去出一份力。”


    投军?


    谢均霆摇头:“不了吧,我怕阿娘以后想我想得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


    谢纵微想起昨夜她转眼间就呼呼睡去的可爱模样,嘴角翘了翘。


    嗯,这个倒是不必担心。


    两人眼神忽地交汇。看到谢纵微唇边那丝隐秘的笑意,施令窈脸上一烧,凶巴巴地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许说话。


    现在的谢纵微只要一开口,就会说出很可怕的话!


    读懂妻子意思的谢纵微轻挑眉尾,还没说话,就被施令窈轰走了:“你很闲吗?东西留下,你人可以走了。”


    谢纵微好脾气地颔首,叮嘱道:“腌果子虽然好,也别一次性吃太多了。苑芳,你多劝着她些。”


    施令窈哼了一声,他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他那副管天又管地的性子不成?


    谢纵微又看了一眼双生子:“今日下了学便回你们阿娘这儿吧,咱们一家人一块儿用晚膳。”


    一家人?


    怎么阿耶稀里糊涂堂而皇之地开始登堂入室了?


    谢均霆疑惑地看着他,在目睹那道挺秀身影翩翩离去后,嘀咕道:“阿耶自说自话,骗骗自己得了,还想把我们也骗了?”


    他帮阿耶瞒着昨夜偷偷去阿娘屋里讨嫌的事已经很辛苦了,断断不可能再帮他更多了。


    谢均晏看着弟弟眉眼间闪过的纠结之色,轻轻挑了挑眉。


    他想起今早起来时,正巧撞见厨娘拿着一个看着有些脏的鸡腿出门,见他过来,厨娘担心主家的小郎君误会她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家的东西回去自个儿享用,忙解释道:“小郎君莫怪,这是婢从厨房的泔水桶里捡起来的。婢瞧这鸡腿还没坏,想着去喂巷口的那条大黄狗……”


    鸡腿?有谢均霆在的地方,怎么会有鸡腿沦落到被丢进泔水桶?


    一定发生了些他不知道的事。


    还不知道自己被阿兄默默盯上了的谢均霆还在一脸忧郁地啃鸡腿。


    玉露楼的烧鸡真好吃啊!阿耶什么时候能再被他抓到把柄,再给他买一次。


    施令窈嚼着腌果子,心情还不错。


    看在腌果子的份上,她也懒得计较他最近添上的‘不请自来’的小癖好了。


    施琚行默默多享用了几口前二姐夫带来的美味。


    饭桌上众人心思各异。


    和和美美地用过早膳,施琚行继续去施家老宅,双生子要去太学,施令窈和苑芳则是去了铺子。


    ……


    一墙之隔,谢纵微走出小巷,却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秦王牵着一匹浑身泛着金光的马驹,正要往小院走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谢纵微心情不错,对秦王微笑颔首:“时事不易,秦王殿下也要做马倌来补贴家用了么?”


    秦王哼了一声,头上的紫金冠上细金丝捻成的龙须跟着轻轻晃动:“你懂什么,这是我为窈妹准备的贺礼。”


    昨日回去之后,他冥思苦想,最终总结出了一点——他送礼,只顾着他的审美去了,却没有送到窈妹心坎上。


    谢纵微送的那扇屏风不仅华丽,个头还大,牢牢地压了他的宝石盆景一头。更别提屏风上的花啊草啊,都是他亲笔所画,到他们这个身份地位的人,谁会缺珍奇宝物,缺的就是那份心意。


    秦王有些惭愧,但没关系,他懂得反思。


    昨日已经让谢纵微旗开得胜,秦王思来想去,想要一雪前耻,便将主意打到了马身上。


    窈妹从前也是很爱骑马的,有一年乌罗来朝,她与其他人一块儿与乌罗女眷们打了一场球,英姿飒爽,朝气蓬勃,任谁看到她在马上的模样,都会忍不住为她心动。


    秦王痴痴地想着。


    谢纵微淡淡瞥了一眼那匹与他同样风骚的金马:“你可曾想过,阿窈如今的住处没有可以容纳这匹马的地方。你送过去,是在给她增添负担。”


    秦王一愣,抿紧了唇。


    又听得谢纵微慢条斯理道:“哦,秦王殿下不会还没有进过小院吧?那这也不能怪你了,不知者无罪,阿窈最是心善,不会和你这样一拍脑袋就能想出馊点子的人计较的。”


    秦王:……


    “谢纵微,你是鳏夫当得太久了么?怎么一张嘴就是一股子阴毒味儿。”秦王冷笑一声,“我至少记得窈妹喜欢骑马,喜欢打马球,我能陪着她拉弓射箭,骑马射猎。你呢?你只会让她困在小小的宅邸后院,让她整日对着三姑六婆奶孩子、聊家常。”


    “我认识的窈妹,从来不是甘于后院的无趣女子。”


    “谢纵微,你已经耽误了她三年了。如今又十年过去,你还要拖着她不放吗?”


    秦王步步紧逼,俊美精致的脸庞上难得显出几分肃杀之色,却在看见一脸风轻云淡的谢纵微时有些微微的失控。


    真想知道窈妹打他一巴掌,他还能不能继续绷着那张死人脸。


    若是谢纵微知道此时秦王心里在嘀咕什么,他必然会笑着摇头。


    阿窈的巴掌,也不是谁都能受用的。


    “秦王殿下,容我再多嘴一句。阿窈身带奇遇这件事,非是寻常世人能够接受的。你已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你的一言一行,陛下、太妃,乃至许许多多的汴京贵女,都会关注。”谢纵微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希望你的喜欢,不要为她带来麻烦。”


    说完,谢纵微对着秦王微微颔首:“失陪,先走一步。”


    看着那道翩然离去的背影,秦王沉默了一会儿。


    身边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来问:“殿下,这马……”还送不送啊?


    “牵回去,各找各妈吧。”


    秦王抿紧了唇,窈妹现在的身份与处境有些尴尬,他做得太明显,太引人注目,会给她带来危险。


    “我有几日没有进宫给母妃请安了,走吧。”


    秦王施施然走了,侍卫和金马两两相望,都觉得无奈。


    得,还真是各找各妈。


    ……


    今日天气不错,日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瑙红扶着谢拥熙下了马车,柔声道:“外面人气儿旺,娘子多出来走走,对身体也好。”


    孟思雁也在一旁点头,她看着表嫂短短几日就瘦得惊人的脸,有些心惊。


    她听说表嫂最近撞了邪,散尽家财也要买来大师开过光的护身符咒,贴得满屋子都是,但她的精神还是一日比一日差,听说为此又和表哥闹了不愉快。


    孟思雁有些烦躁,她也知道,想再嫁给那位首辅大人做续弦是不可能的了。听到谢纵微当街与一个小妇人拉拉扯扯的传言之后,她的心也凉了半截,如今正在相看其他好人家。


    但表哥表嫂闹不愉快,为何表哥屡屡要找她倾诉?难不成他以为给她买了一副耳坠子,她就得当这个出气筒?


    孟思雁很后悔,恨不得把那副耳坠子还给表哥。


    她还没成亲呢,表哥就要把婚姻里那些腌臜事都揭开来给她看,这不是影响她的美满姻缘吗?


    因此,孟思雁也想劝一劝表嫂。


    别和表哥置气了,她莫名其妙夹在中间,又寄人篱下,实在是苦不堪言。


    几人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着,谢拥熙也是被瑙红说的,人多的地方阳气旺,施令窈不敢再来纠缠她的话打动了,这才愿意出门。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般凑巧。


    孟思雁高高兴兴地引着她喜怒无常日渐憔悴的表嫂往一家新开的香粉铺子去:“表嫂,你还记得上次我买的桃花靥吗?据说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制的!这次她自个儿开了铺子,咱们可得好好逛一逛。表嫂天姿国色,再用些好的香粉,更是不知道要美到什么地步呢。”


    表姑娘的嘴很甜,谢拥熙也被奉承得下意识露出了一个笑。


    但下一瞬,她就蓦地爆发出一声尖叫。


    “鬼啊!”


    看着店里的女郎们都被谢拥熙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施令窈冷冷瞪了她一眼:“大师的符咒不管用了吗?怎么青天白日的,你那癔症又犯了?”


    看着谢拥熙明显反应过度的样子,施令窈自个儿心里也犯嘀咕,当时她的确因为谢拥熙的那些话不开心了一会儿,想让谢纵微陪着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安排之外的事。


    她怎么那么大反应?


    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啊!


    施令窈暗自感慨,谢拥熙躲在瑙红怀里,渐渐反应过来了。


    “你是人?”


    人才会这么鲜活,才会自如地走在阳光底下,才会故意吓她。


    谢拥熙想通了,但她更生气了。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你为什么骗我你是鬼!你赔我银子!”


    一直笼罩在她头上的阴云忽然散开,谢拥熙脑子灵光了,小命没有威胁了,她开始心痛自己的钱。


    施令窈嗤了一声,亲自去拿了大扫帚,准备把这个从前就很讨厌的小姑子扫出去。


    从前她勉强忍一忍,如今她连谢纵微的脸都说打就打,还要顾忌她?


    谢拥熙犹自喋喋不休地叫骂,铺子里的女郎们都有些反感地皱起眉头,有些怕惹上麻烦的,索性不逛了,拉着人就走,一时间铺子里人少了许多。


    施令窈的大扫帚还没招呼到谢拥熙身上,就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狠狠敲上了谢拥熙的背。


    “不许欺负我的孩子!”


    第35章


    那道女声并不是多么厚重、有力, 甚至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带了些让人担忧的颤音,但她话里的怒意和偏爱是那么浓, 那么真切, 施令窈手里不自觉一松,大扫帚啪地掉到了地上,砸中了她的脚,疼得她脸色一白。


    但正是这股痛意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阿耶, 阿娘,阿姐……”


    施令窈猛地冲上前去,大扫帚被她急切的步伐踹飞了一截, 正好撞到谢拥熙腿上, 痛得她又是嗷地一声尖叫。


    施令窈现在哪里顾得上她。


    她眼巴巴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看了看,恨不得自己也像话本子里的莲藕小仙人一样长出三头六臂,这样一来, 就能同时把她们抱进怀里了。


    “阿娘……”


    老妇人头上的白发太多、太刺眼, 施令窈鼻尖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感,赶在眼里积起泪水太多, 彻底模糊她的视线之前, 她扑上前去, 却又不敢太用力,只轻轻地拥抱住那个殷殷望着她的老妇人。


    施令窈闭着眼, 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的怀抱里, 汲取着她的温度与暖意,鼻间弥漫着的气息不再是她熟悉的沉水香气,常年浸在药罐里一般的味道太过苦涩, 也太过沉重,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揉碎了山间最酸最苦的果子,汁水滴落在她喉间,有哽咽的涩意飞速膨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施令窈能做的,就是拼命把柔软的面颊往母亲的怀抱里钻,像她小时候那样,那个时候阿娘仍然年轻、美丽,她会用那双能抚琴能绘画的手轻轻地抚摸她仍有些微黄的髻。


    她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甫一见到最亲的人,只一眼,施令窈的视线就被迅速累积的泪水模糊了许多,但阿娘的憔悴与病弱,又岂是朦胧泪水能够遮挡的呢。


    “阿娘,对不起,对不起……”施令窈埋在母亲怀里,滚烫的眼泪渗透重重衣衫,施母闭了闭眼,想要像从前一样,摸一摸她最心爱的小女儿圆圆的后脑勺,但刚一抬起手,她的身子就像风中作朽的老木一般,发出了不堪承重的嘎吱声。


    感受到母亲的身体忽地往后仰去,施令窈惊慌失措地抬起一双泪眼,想要去扶她,却被另一道挺秀身影抢了先。


    谢纵微稳稳地扶住了年老病弱的岳母,一双眼却落在施令窈身上。


    只一眼,他就忍不住担忧地皱起眉。


    眼睛是红的,鼻子是红的,脸却是白的。


    “别担心,我先扶着岳母去后院歇一歇。山矾,去请白大夫过来。”


    山矾连忙应声。


    谢纵微的语气是那么平静、从容,让人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不由得跟着慢慢静了下去。


    施令窈现在说不出来话,只能匆匆点头,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施朝瑛与施父:“阿耶,阿姐。”


    “乖,不要哭。”施朝瑛用力地握了握父亲冰冷的手,又上前,轻轻把小妹搂进怀里。


    她在女子一辈上生得算是很高的了,此时施令窈靠在她怀里,头刚好枕在她肩膀上。


    施令窈想起从前她只有十一二岁时,看着姐姐比自己高那么多,连弟弟也要应了他的小名儿,越长越高。


    只有她像一颗细细的豆芽菜,她很不服气。


    于是施令窈日日出去骑马打球,拼命蹦跶,却还是没能长到姐姐那样高。她哭哭啼啼地向家人诉说她的难过和不解的时候,耶娘看起来虽然很心疼她,但是树哥儿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耶娘,还有姐姐,就一起都笑了出来。


    笑声越来越大,施令窈哭不下去了,也跟着咧开嘴笑起来。


    她曾经有那么好的亲人,但她却把她们丢在那晦涩灰败的十年里,不闻不问,任由她们带着与她同样珍贵的记忆,痛苦地活着,生生熬干了自己。


    哪怕施令窈知道,这些都是阴差阳错之下的业障,但她看着耶娘苍老了那么多,憔悴了那么多,心头的酸涩与痛苦像被春露滋养的藤曼一样疯涨,枝桠牢牢攀住她的心脉,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施朝瑛轻轻抚上妹妹哭得潮红的脸,冰冷的水渍濡湿了她的掌心,施朝瑛的心也像落进池沼里一样。


    很难受。但她们团聚了,之后都会是好日子,不会再有别离。


    “均晏和均霆都那么大了,你这个当娘的还这么爱哭鼻子。仔细别人笑话你。”施朝瑛嘴上那么说,手上动作却很温柔地替妹妹擦着眼泪,“好了,咱们进去说。”


    施令窈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从姐姐的怀里退了出去,又紧紧握住施父的手臂。


    “阿耶,我扶你。”


    施父老迈脸庞上露出一个慈爱却小心翼翼的笑,他点头:“好,好,窈娘真懂事,真懂事……”


    尾音哽咽,但风度使然,施父低头遮掩住泛红的眼。


    “走,咱们走吧。我们都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施令窈重重地点头:“嗯!”


    此时铺子里的人并不多,施令窈想着,她或许该庆幸刚刚谢拥熙发的那场疯误打误撞地给她们一家团聚腾出了个清静地儿。


    她冷冷朝谢拥熙的方向看了一眼,谢拥熙立刻就想反击回去,但她想起刚刚兄长扶着施母过去时,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冰冷得几欲刺骨。


    “谢拥熙,滚回去。”


    兄长第一次这么粗鲁地对她说话!


    谢拥熙想起这段时日的不顺,没了体己银子,夫君也与她怄气分房,婆母那边又为了这事传来不满的风声,梁家那些仆妇女使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她……


    她明明该是最风光的那一个!


    谢拥熙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还是晕过去吧,至少现在,别让她面对这种难缠的场面。


    瑙红手忙脚乱地扶着人,见孟思雁跟失了魂儿一样,心不在焉,也不说上来搭把手,她不由得有些埋怨:“表姑娘,您别愣着,也来帮着扶着娘子一把。”


    孟思雁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谢纵微,哪有心思计较瑙红的语气。


    谢纵微……高高在上、不容人情的谢纵微,竟然也会对一个女郎,那么温柔地讲话。


    孟思雁看得分明,他望向那个人的眼神里,全都是担忧与疼惜。那种真情实意,是做不得假的。


    堂堂首辅,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在她们面前作假。


    饶是早已开始相看别的人家,但看着之前相看的对象一反在她面前的冷漠,对着别人嘘寒问暖,孟思雁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劲儿。


    看着晕过去的表嫂,她扯了扯唇角。


    只盼着她运气好些,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早些搬出梁家,不要再受寄人篱下的苦楚。


    ……


    白大夫很快就拎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是服侍了谢家几十年的老大夫了,先前谢纵微嘱咐他为施令窈调养身子,白大夫已经惊讶过一遭了。


    这会儿看着一家人齐聚一堂,只是眼睛都红红的,看起来流了不少眼泪,他不敢耽搁,忙替施母把脉,却半晌没有说话。


    施令窈咬紧了唇,嫣红的唇被咬得发白,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娘只是一时太激动,才会晕过去,对吧?”


    她连一点坏的后果都不愿意说出来,有些不好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她拼命压了回去。


    谢纵微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握住她一片冰冷湿滑的手,像是捧住了一块儿冰。


    袖子垂下,盖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


    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庞,低声安慰道:“别怕,白大夫医术很是精湛。你忘了,有一次均晏高烧不退,夜里惊厥,白大夫一来,他便好了。这十年里都健健康康的,鲜有病痛。岳母也会如此的,安心。”


    他的语气太笃定,施令窈此时心神烦乱,其实只需要像这样一句笃定有力的回答,安一安她的心,让它不要跳得那么快,快到她忍痛忍到有些辛苦的地步。


    她无意识地低下眼:“那就好,那就好。”


    近乎呢喃的话,让谢纵微心头也泛起疼。


    但这种时候,他不能多说什么,只好握紧了她冰冷的手,想让她暖起来,开心起来。


    施朝瑛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两人交握的手,对上施父仿佛洞悉一切却十分平静的眼神,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话。


    妹妹已经不再是跟在她身后,因为踩不到她的影子而大哭的小娘子了,她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窈娘,来。”


    施父对着小女儿招了招手,瞬间,谢纵微的掌心一空,她没有丝毫犹豫,挣脱了他的手,走到她的阿耶面前去。


    “就在床边坐着吧,若是你阿娘醒来,见到的第一个就是你。她会很高兴的。”施父没有说出施母这些年来的病情,让窈娘知道,母亲是因为接受不了心爱女儿的猝然离世才神智错乱,缠绵病榻,有什么好处?


    只会多一个人愧疚,痛苦。


    施令窈连忙点头。


    “阿耶放心,我会守着阿娘。”


    施父眼前好像浮现出小小娘子扎着双丫髻,圆圆的头一点一点,脸蛋上的软肉也跟着颤的可爱模样。


    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说好。


    施母仍昏迷未醒,但施朝瑛莫名相信,阿娘会好起来的。


    她和窈娘重逢不过一会儿,面对消失了十年的女儿,阿娘怎么可能忍心只见一面就丢下她?


    施朝瑛心中既怜且叹,但余光扫到谢纵微时,万千柔情又都化作了肃冷的罡风。


    “你同我来。”


    妻姐的眼神太可怕,谢纵微默然颔首:“是。”


    施朝瑛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谢纵微的视线在那颗圆圆的后脑勺上停顿了一下,确定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对着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岳父恭敬地微微躬身,这才跟着施朝瑛出去。


    铺子后面的小院并不大,只得一口井,石桌旁散着三只石凳。


    施朝瑛在石桌旁站定,快四十岁的妇人此时举手投足都是肃杀之气。


    她很不喜欢这个妹夫。


    甚至是恨。


    恨他不好好对待妹妹,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耶娘当初太草率,将妹妹嫁给那么一个空有皮囊才能,却半分不懂得疼惜妻子的人。


    “我很想打你一耳光。”


    半晌,施朝瑛缓缓道出她的开场白。


    谢纵微神色未变,他知道,自己该打。


    “谢纵微,你一直是一个体面人。我希望这次你也能体面些,不要让大家难堪。”


    “你不适合窈娘,从前不适合,如今你高居首辅,威势赫赫,她却仍停留在当年。”施朝瑛想起信上的内容,顿了顿,语气更冷淡了些,“如果你想要窈娘能活得快乐些的话,你应该远离她。”


    来自妻姐的抵触与厌恶太过明显,到了他无法忽视,也不可能忽视的地步。


    “恕难从命。”


    施朝瑛没想到他会这样坦然地说出拒绝的话,而且用的理由是那么……令人发笑。


    她冷笑出声:“嫁给你之前,窈娘活泼可爱,性子开朗,哪怕我知道,嫁为谢家妇,她的性子很难再保持原来的模样。她会被打磨得圆滑、精明,像汴京城里每一个高门妇人一样。但我没想到,她的结局会那样惨烈。”


    施朝瑛想起十年前,当妹妹的死讯传进汴京,她正好带着两个孩子回施府,想着与耶娘共叙天伦,多多陪伴她们一段时日。


    却不曾想,天伦破碎,欢情不再,只余下无休止的痛苦与追思。


    “如今窈娘回来了,我不管是因为什么,但我不希望你再来打扰她。”施朝瑛微微抬起下颌,笑容讥讽,“你连你的妹妹都管不住,她敢欺负窈娘,无非是看中了你对她并没有那么在意,所以有恃无恐。你有什么资格要与窈娘重修旧好?”


    就凭他那张会勾得年轻女郎神魂颠倒的皮囊么?


    此时屋内传来一阵动静,施朝瑛心里一紧,觑了沉默不语的男人一眼:“我先前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们一家难得团聚,谢大人就不必再挤进来了。”


    说完,她脚步匆匆,径直往屋里去了。


    谢纵微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如一座瓷偶,默默地伫立在石桌旁。


    山矾看着他这样子,有些心疼,走过去低声道:“大人莫要介怀,施夫人性子就这样,除了夫人她们,谁能得她一个好脸色……”


    不,不是脸色、态度、待遇这些问题。


    谢纵微疲惫地摇了摇头,前些时日白日处理公务,夜里起笔绘制屏风,他几乎把自己的时间压榨到了极致。


    但他只要想到她收到那扇琉璃屏风时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


    但现在,那些被他压抑着的情绪,尽数涌了上来。


    ……他不确定,在家人的反对下,她那颗微微动摇的心,是否又会被重新冰封起来。又套上重重荆棘密刺,拒绝他的靠近。


    谢纵微很罕见地,感受到惶恐的滋味。


    第36章


    厢房内, 施令窈握着母亲微凉的手,低着头,露出的半边莹白面颊上带着令人也不由得跟着揪心的沉郁。


    施朝瑛在进屋之前深深呼了口气, 平复了一下心情, 这才推门进去。


    阿耶与妹妹脸上都不得欢颜,她走过去摸了摸妹妹的头:“有了盼头,阿娘一路上精神都不错,今日定然也是一时太激动了,这才晕了过去。别担心。”


    白大夫已经去捡药了, 施令窈看着阿娘头上还有手上扎着的银针,轻轻点了点头,又搂住姐姐的腰肢, 把脸埋了进去:“姐姐身上的香气真好闻。”


    还是那么爱撒娇。


    施朝瑛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 正巧此时苑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有三盏茶。


    “老爷,这是新沏的参茶, 您尝尝。”


    施父颔首。


    苑芳又对着姐妹俩举了举手里的托盘, 笑道:“大娘子爱喝的西山白露,娘子爱喝的舒城兰花。但愿婢沏茶的手艺没有退步得太多, 没得浪费了这些好茶叶。”


    施令窈笑了:“苑芳总是太谦虚, 等着我们夸她呢。”


    苑芳从前就很照顾她, 如今又重逢,她稀里糊涂地就比苑芳小了十岁, 苑芳更是事无巨细, 恨不得把饭都喂到她嘴边。


    玩笑两句,屋里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苑芳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起还立在院子里的那道挺秀身影, 明明是高傲如天际明月的人,如今却什么骄傲风光都顾不得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真是可怜。


    但在座的人,谁又不可怜呢?


    苑芳的视线停在睡在床上,虚弱憔悴的老妇人身上。


    从前名动京师的大家闺秀,向来待人以善,端庄典雅的太傅夫人,如今看着却像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七旬老妪。


    她今年还不到耳顺之年。


    苑芳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屋外传来一阵动静,听着一阵急促而错乱的步伐,来人不止一两个。


    施琚行身影匆匆地进了门,见了至亲,他自是高兴,一张清俊脸庞上不自觉盈了笑意,但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母亲,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别担心。”施朝瑛喊住小弟,低声和他解释了一通,又问道,“老宅的事儿都办好了吗?”


    施琚行点头:“是,只等婆子们里外再仔细洒扫一遍,便能搬进去了。”


    施朝瑛嗯了一声,却见妹妹皱着眉头往外面看:“均晏和均霆是不是和你一块儿来了?我刚刚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施琚行往外看了一眼,他站着,又离床边有一段距离,轻而易举地便看见了两个外甥正在院子里和他们被拒之门外的阿耶说话。


    “是,两个孩子正在和我前二姐夫说话呢。”


    前二姐夫。


    见施令窈对这个称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施朝瑛轻轻挑了挑眉,妹妹对谢纵微那副皮囊的痴迷,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成亲头一夜还在叽叽喳喳与她聊到半夜,憧憬着要和谢纵微白头偕老、恩爱绵长的人,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也算是开悟了。


    施令窈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刚好在路上碰到了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施琚行却道:“前二姐夫的人去施府给我传了信,两个孩子下了学,也得了信,我们正巧在铺子门口遇上。”


    施令窈听了,没说话。


    施朝瑛是个有一说一的人,瞥了一眼妹妹仍有些郁郁的脸,闻言淡淡道:“领我们来此处寻窈娘的人,也是谢纵微的手下。为免咱们错过,自他派人去江州送信之后,便日日让人在汴京城门口守着。这一点上,也算他有心了。”


    她不怕在妹妹面前替谢纵微说好话,过去留下的那道伤痕劈得太深,现在一丁点儿好而已,是弥补不了的。


    施令窈轻轻把脸贴在母亲干燥的手背上,没有说话。


    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守在阿娘身边,等她醒来,等她再唤一句窈娘。


    ……


    双生子掀开帘子进了后院,就看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一动不动,像是被罚站一样。


    谢均霆记挂着外祖母的病,见阿耶站在这里,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多表现自己,他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恨铁不成钢的痛心:“阿耶,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眼里没活儿的男人,可不招人喜欢。


    谢均霆想起那位总是想当他后爹的花孔雀秦王,忍不住把两人拿在一起对比——铺子开业那日,侍者忙不过来,他可是都笑着帮忙招呼客人,坦荡又真诚,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而与众人格格不入。


    小儿子不高兴了,谢纵微此时却没心思哄孩子,只道:“你们外祖母身子不好,她心里难受,你们懂事些。好了,进去吧。”


    说完,他却没有要与他们一块儿进去的意思。


    谢均霆有些疑惑:“阿耶,你今早上不是说晚上咱们一家人要吃饭吗?”这下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姨母,舅舅都在,这才是真正的团圆饭。


    谢均霆就喜欢他放在心上的人聚在一起,都陪在他身边,热热闹闹的。


    看着谢纵微脸色微沉,整个人像极了一颗被暴雨冲刷过后的松柏。


    虽然仍然端着一副英英玉立的模样,但顺着苍虬枝干垂下来的雨珠冰冷得惊人,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莫名狼狈,曾被谢均晏评价为风韵犹存的俊美脸庞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寥落与烦躁。


    很明显,阿耶被人嫌弃了。谢均晏猜测,让阿耶露出这副吃瘪模样的,不是阿娘,而是与阿娘关系亲密,息息相关之人。


    谢纵微脸色难看,双生子却只当不知,用两双模样形状不尽相同,却都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我不讨人喜欢,进去了只会惹得她们心里难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甚至于带着些自暴自弃的意味,道出了真相。


    谢均霆目瞪口呆。


    阿耶的嘴不仅毒外人,狠起来,连他自己都毒啊。


    “好了。快进去吧,你们外祖母与外祖父许久没有见到你们了,定有许多话要和你们说。”


    谢纵微低低叹了口气,但自己造的孽,还没还清,又怎么能奢求她们高高兴兴地扬着笑脸,接受他,再度将他视为亲人?


    “我有事回谢家一趟。这两日府上恐怕会有些乱,你们便陪在你们阿娘身边,替她多尽尽孝,不必回去了。你们日常要用的衣物,我会让人送到槐仁坊。”


    阿耶回家处理事宜,又说府上会有些乱。


    是谁又要脱层皮了?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眉梢默契地扬起,共同得出了一个答案——自然是他们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姑了!


    这可是正经事,双生子恭恭敬敬地颔首:“阿耶慢走。”


    谢纵微彻底认清了自己人憎狗嫌的事实,他心头微重,转身正要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厢房。


    一瞬间,有两道视线正好相撞。


    “替我多照顾你们阿娘,别让她太伤心。”


    喜怒过甚,都要伤身。


    说完这句话,谢纵微不再停留。


    他害怕从她嘴里听到拒绝,抗拒的话。宁愿选择逃避。


    妻姐的话说得没错,现在的他,的确不配谈什么拥有。


    十年里,夜深人静时,处理再多的案卷文宗后,纵使身心疲惫,谢纵微也鲜有能快速入眠的时候。


    孤清月色之下,被一片清冷笼罩的书房悄无声息,连那只聒噪的白班黑石鵖都埋在羽翅里兀自睡得香沉。


    谢纵微的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这种时刻,适合回忆一些旧往。哪怕他并不想,那些并不愉快的记忆也会强势闯入他的脑海,逼着他再度想起。


    妻子坠崖,绝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是谢纵微一早便认定的,辩无可辩的一个事实。


    之后,在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他依循着蛛丝马迹,将背后之人拖了出来,身败名裂,挫骨扬灰。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他心头之痛的万分之一。


    为此,他的名声一度变得极差,言他假公济私,心狠手辣之人不知多少。但谢纵微不在乎。


    但十年过去,随着妻子重新回到汴京,回到他们身边,一些迹象隐隐揭露着一个真相——当年她出事,幕后的真凶可能仍活在世上,并且过得很好。


    谢纵微发现谢拥熙面对妻子时异样的反应,心头的猜想又往下沉了沉。


    凶手之外,还有一重被云雾缭绕的存在。当年查无可查的背后,还有着被人刻意斩断的线索。


    想起谢拥熙这些时日的异样,谢纵微翻身上马,神情冷漠。


    耳畔擦过的风明明和煦温柔,带着春日特有的明媚可爱,但谢纵微却觉得道道疾风如刀,割得他鲜血淋漓,心口都在发疼。


    谢拥熙那样的蠢货,绝无可能有那样的心智谋划。


    谢纵微扯了扯唇,他总是这样傲慢,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以他的傲慢与自以为是设为陷阱,索去了他最珍爱的东西,让他狠狠跌下深渊,


    或是阴差阳错,或是被人当作螳螂,谢拥熙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当年的坠崖一事。


    他自小就知道谢拥熙这个妹妹笨、冲动、爱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


    当年他调查此事时,谢拥熙恰好生了一场病,缠绵病榻许久,直到那一年的岁暮,她才转好,重新与娘家走动。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十年里,她都掩盖得极好,借着兄妹俩关系并不亲近的筏子,谢纵微早出晚归,本就不得空常见她,她刻意减少与他见面的频率,露出马脚的几率自然又减少了许多。


    那她是什么时候露出端倪的?


    谢纵微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着缰绳。


    是在她与梁云贤的夫妻之情出现间隙之后。她昏招频出。


    梁云贤,一个凭着家族荫庇才能入仕为官的平庸之人,自然不能得到谢纵微的高看。


    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可能会抽冷给他一刀,却伤在他的妻子身上。


    “大人?”


    山矾见谢纵微神情异样,微夹马腹,驱马上前:“您没事儿吧?”


    “还死不了。”


    山矾:……他就多余问这一句呗。


    “我让你去调查之事,如何了?”


    提起这茬,山矾脸上顿时露出了嫌恶之色。


    一个与自己阿娘母家的表妹勾勾缠缠,整日满脑子都是纳妾风流的人,真的会有这种脑力心智,策划出十年前那场意外吗?哪怕他只是其中一枚棋子,能选中这种货色当棋子,山矾想,真正的凶手也不见得有多么高深莫测。


    但有时候,对付聪明人,就适合用笨办法。


    险胜也是胜利的一种,不是吗?


    谢纵微听了他的回答,没说话。


    他不愿浪费时间等他们再露出马脚,人就在府上。同样的错,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山矾,把梁云贤带来。我有些话想亲自问问他。”


    他的语气阴冷,山矾没有犹豫,应了声是。


    很快,谢府近在眼前。


    谢纵微身形如风,疾步进了寿春院。


    他派去盯着谢拥熙的人来禀,她并没有回梁府,而是回了谢家。


    那个她花了大价钱,布置得神神叨叨的灵符屋,并没能护佑她心安。相比之下,还是待在自己亲娘身边来得安全。


    老太君很疲惫,她年纪大了,只想含饴弄孙,舒舒服服地养老,时不时操心一下还没有生育的女儿,已是她平静生活中难得的波澜。


    但最近,这波澜是越翻越大,甚至隐隐有失控之势,稍有不慎,一个巨浪袭来,会打破她此时平静幸福的养老生活。


    老太君不得不警惕。


    看着女儿这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老太君又气又急,恨不得揪着女儿的耳朵逼她说出实话:“你不敢告诉你阿兄,你总该把实情告诉我!”不然她怎么替她遮掩,又该怎么面对两个可能因为他们姑姑失去了母亲的乖孙孙?


    老太君这些时日真是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尽了。


    谢拥熙不说话,只低着头,瑟瑟发抖。她连施令窈死而复生的事都不敢说,遑论是从前的事。


    母女俩正僵持着,一阵沉而稳的脚步声传来,谢拥熙瞬间抬起头,脸上神情仓惶:“阿娘,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死到临头了,你知道张嘴喊冤了?


    老太君闭了闭眼,捂住胀痛的额,不想再说话了。


    谢拥熙眼睁睁看着满面阴沉的兄长步步逼近,母亲却在这时丢下她,不管她了,不由得更加害怕,连连往罗汉床后面缩去:“阿兄!阿兄!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你害怕?”


    谢纵微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那双眼尾微微上翘,却又因为他平时习惯了以疏冷姿态示人,而显得格外高傲冷淡的眼睛里,带着令人心惊的血丝。


    谢拥熙从来没有见过兄长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阿窈坐在失控颠簸的马车里,被迫坠下悬崖的时候怕不怕。你不问,我得知她出事的噩讯时,怕不怕。你更不曾担忧过,当时还不满两岁的均晏和均霆失去阿娘的那些日夜里,哭到声音发哑,高烧数度不退的时候,怕不怕。”


    说到后面,谢纵微吐字愈发艰难。


    他压下眼底的晦涩与恨意,缓缓抽出腰间佩着的长剑。


    雪白剑光一闪,屋里好似落入冰窖之中,一刹间静得连众人砰砰发紧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拥熙吓得拼命往后蜷缩,尖叫道:“阿娘!阿娘!阿兄要杀我,你快救救我,救救我啊!”


    老太君也被吓着了:“儿啊,她是你妹妹,是你妹妹啊……你们一母同胞,你杀了她,不是剜我的心肝吗?”


    “剜你的心肝?阿娘。”谢纵微嗤了一声,线条清绝无暇的脸庞上带着冰冷的寒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泥人木像,没有心肝,也没有脾气,所以不会痛,你也不会心疼我?”


    老太君怔住:“你是家主,本身就该扛起责任来啊。”


    谢纵微不置可否,冷冷道:“早在她与外人勾连,意图谋害我妻的时候,她就该知道,她不配做我的妹妹。”


    说完,凛冽剑锋一甩,闪着寒意的刀尖直指谢拥熙。


    “我犯下的错,我自会去赎罪。哪怕阿窈再也不会原谅我,那也是我该得的报应。”


    “但现在,谢拥熙,告诉我。你当年到底在阿窈坠崖这件事里参与了什么。否则,看看是你的嘴更硬,还是我的剑更利。”


    有破空声响起,谢拥熙尖叫一声,她的裙袂硬生生被剑划破了一块。


    “我说!我说!”


    谢拥熙颤抖着抱住头,崩溃地哭了出来。


    ……


    白大夫忙活了许久,终于,赶在暮色垂下,明月升空之时,施母醒了过来。


    她慢慢睁开眼,感觉到掌心一紧,望去,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漂亮小脸出现在她视线之中。


    “窈娘。”施母的声音仍带着病弱的颤,她颤巍巍地回应着女儿紧握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也扣紧了她的手。


    “你回来了。”施母静静地看着失而复得的小女儿,笑了,眼泪却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了下来,“我们都回来了。真好。”


    看着阿娘埋在外祖母怀里呜呜地哭,谢均霆忍不住抹泪:“阿兄,怎么办啊?我劝不了阿娘,我……”


    他也忍不住想哭啊。


    谢均晏抿紧了唇,眼睛早已红了一圈儿。


    他怎么会不懂得阿娘,还有弟弟此时的心情呢。


    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之后,谢均霆剥着鸡蛋壳,被烫得龇牙咧嘴,又乖乖地把煮鸡蛋递给她们敷眼睛。


    谢均晏在一旁安静地替大家续上杯盏里的水。


    施父看着懂事的两个外孙,很是欣慰。


    “窈娘不能再以从前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她的死讯有太多人知道,这太危险。”


    大难不死,青春常驻这样的事太过离奇,他们难以用常理来解释,旁人更不可能轻易相信。


    有些人已经贵无可贵,对于长生的执念,偏执得令人觉得可怕。


    施父绝不愿再因为‘妖物’二字再失去女儿一次,他目光沉沉:“我们得想一个可行的对策。”


    众人沉默间,施母却握紧了小女儿的手,颤声道:“不……我不同意!”


    第37章


    “阿娘。”


    施母意外的激烈态度让众人有些懵然, 施朝瑛忙道:“只是换个身份罢了,但窈娘还是窈娘,不会变的。”


    施朝瑛想了想, 继续道:“阿弟五岁那年的暮春, 汴京时疫横行,阿耶当时任太学正,圣人下令封锁皇城之后,阿耶不能再出宫返家。我与阿娘她们便收拾行李,回了江州老宅避灾, 直到疫情转圜,入了冬,我们才回到汴京。”


    “中间也隔了大半年的时光, 若说阿娘当年回江州老宅时已有身孕, 生下孩子后,见她幼嫩孱弱,担心汴京时疫冲撞了本就体弱的小小婴孩, 将她留在江州老宅托人抚养……如今四娘大了, 为了她的姻缘,一家人也想着回汴京生活, 便让四娘与小弟先后回了汴京。谢纵微毕竟是窈娘的丈夫, 还有两个孩子, 这门亲戚,总归是要继续走动的, 至此, 四娘和双生子,还有谢纵微之间有了联系,便也能站得住脚了。这个理由如何?”


    十年里, 施家三口在江州老宅深居简出,只有几个老仆侍奉,要想杜撰一个四娘子出来,也不难。


    施朝瑛想起妹妹回汴京之后,遇到过的那些旧往之人,心中微定,除了一个谢拥熙不可把控,其他人都还好。


    谢纵微若是连他妹妹的嘴都捂不牢,怕是自己也羞于再出现在窈娘面前。


    听了施朝瑛的话,众人默默想了会儿,点头,觉得若真是没办法了,这条路子也比较可行。


    施琚行乐了:“那我岂不是要当哥哥了?”


    阿姐现在面嫩得很,施琚行今年已经二十有五,每次唤她阿姐,她又十分正经地点头应下时,心里总觉得好笑,又觉得她可爱。


    想到两个个头都比阿姐高的外甥每次都乖乖叫她阿娘……


    施琚行笑得更欢了。


    “三郎,不许欺负姐姐。”施父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


    “不成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窈娘再死去一次。”施母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握着施令窈的那只手力气不自觉变大,施令窈被她捏得有些疼,看着母亲神情间隐隐的异常,她心头微沉:“阿娘,您别激动,我在这儿呢。”


    施母顿了顿,浑浊眸光里映出她年轻鲜妍的面庞,突然狠狠把她的手甩开:“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假的,你是他们找来骗我的,是不是?”


    众人都没料到施母的反应会这样强烈,施朝瑛扶住妹妹隐隐颤抖的肩,对着神情狂乱的母亲温声道:“阿娘你瞧,她就是窈娘,是你的小女儿啊。她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您呢,您瞧瞧,是不是她?”


    无论她们怎么劝,施母都坚信眼前的人是假的,是他们寻来哄她的赝品。


    施母被哄着喝了药,药劲儿慢慢上来,她困乏地闭上眼,但眉心那道深深的折痕仍旧没有松开。


    施令窈握住阿娘的手,让她安心睡去。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有一年,你阿娘病得实在厉害,我们担心她熬不过去。”提起旧事时,施父的声音里难免带出一丝波动,“就去寻了一个眉眼间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女郎,想着能够陪陪你们阿娘,让她开心些。不曾想,她病得昏昏沉沉,却一眼认出来,那不是她的孩子。”


    “她受了好大的刺激,好在因祸得福,吐出了淤血,慢慢养了一段时日,好转了些。”


    但不曾想,今日的事会让老妻想起那桩旧事,引得她癔症再度发作。


    施父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好孩子,别怕。此计不成,咱们再想旁的方法就是了。”


    施令窈低下头,细细的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上的玉兰。


    她很茫然。


    难道要她一辈子用别人的身份活下去,或是,不见天日吗?


    谢均晏有些迟疑:“外祖父,倘若咱们说阿娘是被世外高人所救,又或是在哪间佛庙静修多年,如此一来,可信度是否会高一些?”


    他看出来了,阿娘现在的心很乱。


    谢均晏半跪下,握住阿娘微微发凉的手。


    施父听到他的话,沉吟一会儿:“这种事,到底太过离奇,保不准会有要刨根问底的人。”


    就怕他们便会无休止地去追寻窈娘口中的高人、高僧,到那时候,窈娘同样不得安生。


    “窈娘能再度回到我们身边,已是上苍垂怜。时移事易,唯有情是不会变的。”施朝瑛道,“这事急不得,缓缓再谈吧。”


    谢纵微算是办了些实施


    施令窈想起她在善水乡那株桃花树下醒来后,从桃红口中得知她来到了十年后,满心的犹疑与不确定,她甚至怀疑耶娘会害怕死而复生的她。


    但姐姐说,唯有情不变。


    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轻轻嗯了一声。


    旁人再怎么变,她都不关心,也不在乎。来自父母、手足、孩子的爱,一如往昔,甚至在十年间的疼痛与煎熬之中,把那份爱意酿得更浓、更厚重。


    他们的爱此时正裹着她,施令窈有些醺醺然,先前的低落与担忧都被抚平。


    眼下的困境总会过去的。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考虑到施母的身体,众人想着先去施令窈如今住着的小院先将就些时日,等将老宅仔细洒扫一番,再搬进去。


    苑芳拿来一件披风,施琚行抱着仍在昏睡中的母亲跟在后面,几人走出铺子,却见有两辆马车正在门口等着。


    “雪鹰叔?”


    谢均霆认出来站在马车旁的人是常年跟随在阿耶身边的侍卫,有些意外。


    难不成被他点拨过后,阿耶眼里又有活儿了?


    雪鹰对着双生子微微颔首,走上前,望了一眼施令窈,低头恭敬道:“夫人,大人已将槐仁坊两处宅院买了下来,前不久已经打理好了。施老爷与高夫人一路辛劳,就近住在您隔壁的院子里,也方便些。”


    说完,他将两处宅子的地契与隔壁宅院的钥匙递了过去。


    施令窈愣了愣,没有急着接:“谢纵微把两处宅子都买下来了?”


    没得是为了方便他自个儿日后爬墙吧。


    雪鹰性子内敛,闻言只道:“是,已在官邸过了户,地契上写的是夫人的名字,夫人过过眼吧。”


    谢均霆在一旁听得又是满意,又是酸溜溜。


    一家三个男人,怎么就他出手最小气?


    雪鹰当然不会,也没有必要骗她,施令窈低头匆匆扫了两眼,地契上两处宅院的所有者的确登上了她的名字。


    “阿耶,先上车吧。”


    此时不是纠结那些事的时候,施令窈刚一开口,双生子便乖巧地上前,一人扶着外祖父,一人帮着小舅舅把外祖母抱上了车。


    施朝瑛将小弟也赶上了耶娘的那辆马车,她晃眼一看,就知道谢纵微安排得还算不错,车舆宽敞,有两个开心果外甥陪着,再多一个小弟也坐得下。


    她有话要和妹妹说。


    被长姐蕴含着威严的眼神一扫,施琚行不敢造次,麻溜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长姐。”


    施令窈依稀看出来她想和自己说什么,掌心微微濡湿,那两张轻飘飘的地契也变得有些沉重。


    施朝瑛看着妹妹低着头,一脸心虚的样子,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她以为自己要训她?


    “说吧。你与谢纵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施朝瑛淡然地往那儿一坐,语气和姿态都很随意,但王霸之气不变,施令窈那颗从听到谢纵微把隔壁院子也买了下来之后就开始不安分的心,顿时怦怦跳得更快了。


    “长姐……”


    施令窈不说话,只一味地往姐姐怀里钻,企图靠撒娇来逃脱姐姐的审问。


    但施朝瑛一边享受着妹妹的撒娇,一边铁面无私道:“都那么大岁数了,遇到事儿了还想着逃避?窈娘,你可别给我两个乖外甥做了坏榜样。”


    施令窈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想起长姐刚刚的建议,笑嘻嘻道:“长姐现在当我是四娘就好。什么为人母的责任,我才不认,我现在是他们的小姨母。”


    施朝瑛:……真该让两个孩子好好看一看他们阿娘这副不讲理的样子。


    来自姐姐的眼神攻击让施令窈有点后颈发凉。


    她规规矩矩地坐好,小声把这些时日来两人间的纠葛都和姐姐说了,末了又强调。


    “我拒绝了,态度十分坚决……”


    但若是谢纵微在她面前掉两滴眼泪,哑着声音和她示爱,再跪下受她几个巴掌,她偶尔也会心软一下,半推半就地享受一番。


    施朝瑛比妹妹大了六七岁,长姐如母,施朝瑛从小就把这个小小笨笨,可爱得像红苹果一样的妹妹当作自己珍爱的小娃娃,事事都要为她考虑周全。


    她那点儿小心思和微妙的小表情,自然逃不过施朝瑛的眼。


    “不表态,只享受?”


    姐姐这么一针见血,施令窈有些别扭。


    “怎么了嘛……难道长姐也可怜谢纵微,觉得我对他太狠心了?”


    看着妹妹说着说着就瞪圆了的大眼睛,施朝瑛憋不住了,她摸了摸妹妹丰盈柔软的面颊,愉快地发现,还是妹妹逗起来更好玩一些。


    “自然不是。”


    施朝瑛笑了笑,收回手,语气变得淡了一些:“窈娘,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后悔让你过早嫁人。”


    窈娘与谢纵微的婚事,是施父一手定下来的。当年的谢纵微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能力、家世、人品、容貌,俱都挑不出错,是汴京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施父眼疾手快地为小女儿定下这门婚事,当时他还颇为得意。


    只是当初的得意与欣慰,在十年间都化作了咽不下的苦果。


    阿耶已经很难受了,施朝瑛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默默叹气,偶尔与夫君倾诉几句罢了。


    当年,皇太后邓氏崩,按律,天下人都要为圣人之母守孝三年,到那时,窈娘就二十岁了。所以两家一拍即合,就想着早些完婚,总归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婚后慢慢熟悉起来,定然会恩爱和美。


    这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都是一样的。


    听着长姐的话,施令窈想了想,弱弱道:“可是,长姐,你十六岁就嫁给姐夫了……”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施朝瑛瞪她一眼,“我与你姐夫彼此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谢纵微不过凭着一张皮囊,勾得了你的真心。你们两个当时年纪都小,不知道如何爱人,十年过后也是一样,都笨。”


    施令窈有些委屈:“长姐,你想骂谢纵微就骂吧,我绝不还口。你骂我干什么。”


    施朝瑛凉凉地看她一眼:“不许撒娇。到时候谢纵微往你眼前一站,说几句软话,对你笑一笑,勾一勾,你就又心软了。”


    施令窈有些讪讪。


    施朝瑛叹了口气:“窈娘,能随着你的心意,让你开心,自然是好。但我总害怕重蹈覆辙,或者换句话说,如今的谢纵微,还没有到我可以放心将你再一次托付给他的地步。”


    长姐对她最好了。


    施令窈软哒哒地靠在长姐怀里,感受着她和阿娘一样温暖柔软的怀抱,又往那处丰盈上蹭了蹭,含糊道:“我就知道长姐疼我。”


    看着妹妹这熟练的埋胸动作,施朝瑛眉心微微跳了跳,还是忍了下去。


    罢了,姐妹重逢第一日,别训她了。


    ……


    谢纵微性子稳妥,尤其是他想要讨好人的时候,更是事无巨细。


    隔壁那处宅院的构造与施令窈现如今的住处相差无几,家具摆设用的也都是好东西,让耶娘暂住些时日,也不错。


    施母服过药,醒了过来,精神看着不错,看见施令窈时,也认出了她,没有再发病。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没再提假身份的事儿。


    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一家人还是高高兴兴地用了一顿团圆饭。


    夜里,施令窈扭着阿娘,要和她一起睡,施母自然高兴,点头说好,又叮嘱施父:“你去和三郎睡吧,正好考考他最近有没有惫懒。”


    施琚行:……为什么到头来受伤的总是他?


    施令窈扭头:“长姐也和我们一起睡吧,这床宽敞。”


    看着母亲柔软含笑的眼,施朝瑛点头,又叮嘱苑芳:“再拿一床被子来,窈娘睡觉的时候最皮,爱抢被子。”


    苑芳忍笑:“是。”


    大宝小宝还在一边呢!长姐一点儿都不给她留面子!


    施令窈不服气,想嘀咕几句,但看着施朝瑛轻轻挑眉,意思是‘我说的不对吗’。


    她蔫了下去,重又把脸贴在施母手臂上,不说话了。


    被熟悉的、温暖的气息包围,她感受到安心和放松。


    自小就是在母亲、姐姐还有苑芳怀里滚来滚去长大的施令窈不明白,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和她亲近呢?


    施令窈想起那日她喝得半醉,谢纵微半夜发疯潜入她屋里搂着她又贴又亲的时候,轻轻哼了一声。


    别人或许忍不了那么久,但谢纵微显然不是常人。


    他忍着忍着,蓦然回首,好么,已经变态了!


    那个夜晚的潮与热不是作伪,因此在长姐提到她容易为色所迷时,施令窈没有反驳。


    唉,谁让她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又好色的女郎。


    她的思绪像是天边的云,不用风吹,自然而然地就飘到了谢纵微那一端。


    他为什么不进来和她的阿耶阿娘问声好?只是准备马车,准备住处就把她们给打发了?


    谢纵微,没礼貌。


    施令窈暗暗给他盖上一个不尊老爱幼的戳。


    ……


    这夜,施令窈有母亲和姐姐陪着,原本想多和她们说说话,但头一沾着枕头,还没哼唧几句,就睡了过去。


    施朝瑛淡淡点评一句:“像小猪。”


    施母笑着替小女儿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脸,她感到满心的幸福。


    “小猪有福气,能吃能睡,多好啊。”施母想起今日去的那间铺子,有些遗憾,她都没有好好逛一逛窈娘自己的铺子,“能再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瑛娘,我很高兴。”


    小女儿此时能睡在她身边打小呼噜,已是她十年间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


    至于其他的……施母感觉到头又在隐隐发昏,她连忙掐紧掌心,痛了些,她也能清醒些。


    她不愿再次发病,吓到女儿。


    虽然他们不说,但施母知道,每次她发病的时候,都很折磨人,又何必再让他们担心。


    施朝瑛没有说话,温柔地抱住了消瘦的母亲。


    槐仁坊的小院里,一片安然幸福,而谢府内,此时却充斥着冰冷肃杀的气息。


    谢纵微持着剑,已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了。


    谢拥熙害怕地蜷紧了身子,她想去如厕……


    “儿啊,你妹妹她——”老太君开了口,在谢纵微投来的冷淡视线中硬着头皮,有些艰难地往下道,“到底不是有心参与进去的,顶多,就是知情不报。如今窈娘已经去了十年了,你总不能让熙娘下去给她赎罪吧?”


    “顶多,就是知情不报?”


    谢纵微慢慢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只觉得满心荒凉又讽刺。


    “阿娘,你很讨厌阿窈吗?”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老太君一愣,连忙摇头:“窈娘生前,我们婆媳从来没有红过脸,我是拿她当我第二个女儿来疼爱的。她怀孕辛苦,我不是还主动给她送了通房过去,让她少些折腾吗?”


    提到通房一事,虽然被他直接拒了,但谢纵微想起她大着肚子在夜里默默掉眼泪,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打扰到他,耽误他第二日的早朝。


    那些眼泪穿透了岁月,重重砸在了他心上,烫得他几乎失声。


    谢纵微想,他那个时候的陪伴算什么?他只能为她做些端茶递水、扶她起夜的琐事,但她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他不曾分担。


    除却夜里,她一个人躲起来偷偷难过,他都不知道。


    想到这些,谢纵微喉间愈发酸胀。


    “第二个女儿?阿娘,若是阿窈身上发生的事儿,让谢拥熙也经历一遭,你还能这般淡然地坐在这里替帮凶分辨吗?”


    老太君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明知道——”谢纵微竭力忍下哽咽,“明知道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却能够恶毒到想着这样能够让阿窈吃个教训,她好在一旁拍手称快。若是阿窈突然改了主意,没有出门,或是阿娘你先坐上了那辆马车,谢拥熙她还会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全无心肝吗?”


    老太君脸色一变。


    谢拥熙瑟瑟发抖,哭声道:“阿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为,我以为最多只是让阿嫂跌一跤,出个丑,我怎么会想到,之后会发生坠崖这样的事呢!我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呀!”


    “不,你是又坏又蠢。蠢到你用这个理由骗了自己那么多年,现在还想继续骗我。”


    谢纵微的话像是温暖春日里自冰山上迅即冲下的一阵霜风,谢拥熙脸色已经白到毫无血色,他瞥了一眼,不觉得怜惜,只觉得厌恶。


    厌恶一母同胞的妹妹,更恨眼盲心瞎的自己。


    哪怕用老太君的话来说,谢拥熙并没有实际参与到那场惨案中去,只是‘袖手旁观’,但……


    谢纵微近乎绝望地想,他还有什么颜面再站到阿窈面前,恳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老太君看着儿子唇边缓缓流下殷红鲜血,他的脸色很难看,那行血渍更衬得他面色极差,恍惚间让人生出他不似真人,更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的错觉。


    她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几站了起来:“儿啊,你不要吓阿娘。”


    谢纵微手一挥,雪白剑光在半空中划破一道尖啸,他勉强用剑锋撑着地,站稳了。


    山矾进来的时候,被大人唇边的血迹吓了一跳,连忙想了想自己那颗保心丹放在了何处,面上仍然冷然肃杀:“大人,人已经带到书房了。”


    谢纵微颔首,收剑入鞘,大步出了寿春院。


    “堵住谢拥熙的嘴,把她一起带过去。”


    堵住她的嘴,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谢拥熙惊恐万分,拼命叫着老太君让她救救自己,但老太君想起谢纵微刚刚的样子,到底没有出声。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除了青年丧妻,可以说,他是整个胥朝最耀眼的天之骄子。她享受着儿子为她带来的诰命与荣耀,却在这一日蓦然发现,原来总是被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到他的儿子,也有软肋,会痛苦、会流泪。


    ……


    书房


    谢拥熙被山矾粗鲁地推进了书房,她脚下一软,跌倒在冰冷的青砖上,再一抬头,却和同样一脸惊恐的梁云贤对上了视线。


    “夫君?”谢拥熙喃喃,紧接着,她的眼里爆发出了一阵精光,手脚并用地爬到梁云贤身后,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夫君,夫君你救救我,我阿兄他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梁云贤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推开。


    她突然被推到摔在了地上,被呵护得细嫩的掌心擦出一片血花,谢拥熙没有反应过来,仍是满脸的疑惑惶恐:“夫君?”


    梁云贤却不看她,朝着谢纵微所站的方向跪了下去:“谢大人,熙娘她做了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语气急切,言语之中要与妻子撇清干系的意味太过明显,谢拥熙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刚刚还浑身无力的人瞬间精神起来,拼命捶打着她深爱了十年的夫婿:“梁云贤你这个负心汉!你也得了好处,现在要把所有的罪过都往我身上推?你是不是忘了你的鸿胪寺卿是怎么来的了!”


    梁云贤脸色骤变,恨不得捂住她的嘴:“你胡说什么!这自然是我自个儿凭本事升上来的!”


    夫妻俩吵得厉害,谢纵微不语,只翻看着山矾整理呈上的卷宗。


    如谢拥熙所说,她只是偶然撞见了有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但依谢纵微对她的了解,她定然还有隐瞒。


    是背后之人发现谢拥熙撞见了那一幕,索性将她招入麾下,许给她好处,让她就此闭嘴,甚至,成为他的探子,窥视着谢府的每一个人。


    显然,她的夫婿梁云贤,在其中也吃到了红利。


    鸿胪寺卿……


    谢纵微脑中飞速过着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搜寻着背后之人可能遗留的踪迹。


    谢拥熙从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一个从不为她无子而生气计较,甚至将她捧成掌上明珠的丈夫。但现在,看两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便知道,就算今夜平安度过,她们在想回到从前,只怕是不能了。


    他们兀自吵个不休,谢纵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唤了山矾进来。


    山矾连忙把保心丹递给他。


    谢纵微莫名其妙地睇他一眼:“把他们带去地牢,该审问什么,你应该明白。”


    山矾正色道:“是!”


    顿了顿,他又道:“大人,来一颗吧?”


    急怒攻心,吐血咳喘,可不是长寿之相啊。


    谢纵微摇头。


    死了算了。


    但要死,他也必须将隐在暗处,可能随时会威胁到阿窈安全的凶手揪出来,处理干净。


    不然他死不瞑目。


    看着大人苍白中隐隐透着偏执的可怕神情,山矾没再说话,将保心丹放到了后面的桌案上,一手提起一个,打开书房里的暗门,走进了幽深的地牢。


    很快,那两道尖叫声便听不见了。


    谢纵微仍然站着,身姿僵硬。


    背后之人很聪明,知道用什么样的替罪羊,才能堵住他的眼。


    十年前,门下侍郎贾源被参一连十条罪名,当月便在法场上丢了脑袋。


    弹劾他的的人正是谢纵微。


    在贾源死后,他一家老小处境凄凉,哭哭啼啼地打上谢家去,谢纵微亲自唤了京兆尹来,只说了四个字——‘法不容情’,将人拉去大牢关了十天半月。


    出手这样狠厉绝情,惹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其中缘故,他从未与外人道。


    贾源曾是施父门生,后因政见相左,被施父毫不留情地当着满殿臣子的面大加训斥,后贾源仕途上很是不顺,他便想着,若是昔日的老师痛失亲眷,一时失意,便没有精力再与他作对。


    于是他将主意打到了施令窈身上。


    他的动机,很荒诞,荒诞到谢纵微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拔出狱卒腰间的佩刀,逼近一脸平静的贾源,想要问他更多、更深的真相。


    时任大理寺卿的姐夫李绪却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让他不要冲动。


    “法不容情。”这句话便是李绪留给他的忠告。


    但若是谢纵微私下动手,让人捉住把柄,他的政途便毁了,连带着家中已经失去母亲的双生子今后也会举步维艰。


    谢纵微闭了闭眼,手中长刀落地。


    发出一声凄厉的铮鸣。


    正如现在,他手上再没了力气,佩剑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哀鸣与当年那道铮鸣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他与李绪达成共识,妻子出事的真相,不能告诉两个老人家。


    她们已经痛失爱女,更接受不了引得女儿飞来横祸的源头,竟是施父自己。


    除了当时同在牢狱的狱卒,早已死透了的贾源,就只剩谢纵微与李绪知道其中真相。


    这么多年,谢纵微心狠手辣,排除异己的名声早已传开来。


    但现在,他才惊觉,贾源只是被推出来阻碍他视线的一堵墙。


    墙塌了,但地下仍埋着罪恶的根。


    谢纵微独自站了半夜,直到山矾从暗门里出来,看着那道萧条背影,心有不忍,却也知道,大人此时不需要安慰。


    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山矾把问出来的东西写在了纸上,递给他。


    轻飘飘的一页纸,却重若千钧。


    谢纵微伸手接过,一目十行,目光倏地凌厉。


    第38章


    梁云贤是个世俗意义上的聪明人, 这份聪明表现在他很懂得该怎么沾光。


    靠得家族、妻子,他入仕为官,又在阴差阳错之下, 他意外沾光, 仕途上更进一步,这样的好事落在旁人头上,再谦逊平和的人在某一个瞬间,都会忍不住抖起来。


    但梁云贤偏不,甚至为了防止秘密泄露, 他十年来未曾饮过一滴酒,对娇蛮任性的妻子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既然收了人家的好处,咱们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不然眼前的风光来得有多么轻松, 被收回去的时候, 代价必然惨重。


    谢拥熙喜欢读书人,细皮嫩肉、风度翩翩的梁云贤更是哪一处都合她心意。


    她见夫婿这样紧张,却还是柔声细语地把里面的道理掰碎了讲给她听, 心里既是愧疚, 又是欢喜。


    若不是她见到那一幕太害怕,留下了把柄, 那人也不会找上门来, 害得梁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们的贼船。


    剩下的一点愧疚, 就落在了兄嫂身上。


    施令窈坠崖的噩耗传来之时,谢拥熙也曾陪在老太君身边哭得肝肠寸断——她很惶恐, 不是说好, 只是给阿嫂一点教训就会收手吗?


    怎么会闹到坠崖殒命这样严重?


    这份愧疚在梁云贤日渐平坦的仕途与众人拥护的风光中渐渐消失。


    人各有命罢了。


    谢拥熙如此想着。


    但此时她身在萦绕着一片清寒死寂之气的地牢里,身边是被打得只剩小半条命的夫君,谢拥熙没有精力再去可怜他了, 她抱着膝盖,呜呜地哭出了声。


    她不明白,只是一念之差,为什么她就突然间从高高在上的谢家女沦落到了关在地牢里的囚犯。


    阿兄都被气到吐血了,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了,一定不会。


    谢拥熙恐惧的视线落在奄奄一息的梁云贤身上,蓦地尖叫一声。


    她不要!


    ……


    梁云贤和谢拥熙在整场阴谋中,只能算是一粒小小虾米,与他们打交道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上层货色。


    但梁云贤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这一条消息,护住了他没被山矾的拳头砸死。


    他说,那人说话间的腔调虽然尽量往汴京官话靠,说得也算流畅,但在个别咬字上,还是会露出微妙的不同。


    听着像是广府人士。


    若非梁云贤身边的小厮在逃难来汴京前曾在广府生活过一段时日,他也不能够很快分辨出那股口音的来源,记下这条消息之后,他不敢深思,生怕之后不小心暴露出他知道了背后之人不想让他知道的消息,遭人灭口。


    特别是他发现,之后与他对接的人,换了一个不说,言语间还设下了颇多陷阱,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梁云贤自然是装傻,只当不知。


    现在,这条证据被呈到了谢纵微面前。


    谢纵微的思绪瞬间清明起来,顺着庞大冗杂的关系网,锁定了一个人——昌王孟珩。


    他的母妃徐淑妃,便是广府人士。


    谢纵微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的繁复花纹,圣人膝下有四子,除了最小的皇子乃是近年的宠妃王贵嫔所出,今年只得八岁,其余三子均已成婚立府。


    长子吴王孟循,次子安王孟忻,三子昌王孟珩。


    圣人御极已有二十一栽,如今已到了天命之年,东宫之位却迟迟未定。这些年里,朝堂上也不是没有过三王各自派系的官员出来试探,请求圣人早日立储,却都被圣人一一驳斥,更有甚者,直接被革除官位,发配归乡。


    上谏造势这条路行不通,心思各异的三王便将心思放在了旁的法子上。


    皇太后邓氏早已驾鹤西去,圣人的发妻郑皇后也在他登基后不久便病逝,圣人未曾再册立继后。


    如今后宫正是由秦王的生母——先帝遗孀卢太妃掌管,便是其余三王的母妃已到了能够当祖母的年纪,也没能从卢太妃手里抢过去一点儿权柄。


    这里边儿除了圣人早年间曾由卢太妃照顾过一段时日外,也因秦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在圣人眼中,幼弟怕是和自己的亲儿子也差不了多少。是以卢太妃与秦王母子圣宠尤盛,在汴京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能在圣人面前说上话,且能被他听进去几句的,除了卢太妃、秦王,便是曾教导过圣人的施父还有几位三朝老臣了。


    许是僵直地在原地站立了太久,谢纵微稍稍动了动,脚吓一个踉跄,‘哒’一声脆响,腰间的佩玉撞到了桌案上,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他伸手扶住桌案,忽地想笑,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滑稽。


    背后之人真是好巧妙的心思,玩了一出假作真时真亦假。背后之人很了解他,连他知道所谓的真相后可能会有的反应,乃至向施父他们隐瞒真相的动作都猜得很准。


    动机,乃至方向,都没错,一招移花接木,由贪欲和恶意滋生的花木冲天而起,遮住了真相。


    背后之人的确想要通过制造阿窈的死亡来攻讦已然年迈,快要致仕的施父,但只是让他从官场中退下还不够,只要他仍在汴京,仍有面圣的机会,他的对手胜过他的机会就仍还在。


    施父曾在诸位皇子幼时担任过几年的太子太傅兼太学正,没有名正言顺的东宫,三位皇子、秦王乃至其他宗室子,都在施父手底下听过几年教诲。


    从秦王到他底下的几个侄子,都得恭恭敬敬地称施父一句先生。世人讲究尊师重道,先生的点评,对于三位皇子在圣人乃至世人眼中的形象至关重要。


    施父是立场坚定的忠君之臣,但谁也说不准,他会倒向谁。


    既然不确定的东西,宁愿都毁掉,都不许得到。


    仅仅有昌王一人,扫尾定然不会扫得那么干净。说不定,他的两位好皇兄,也在其中默默替他收拾了残局,拿捏住证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给昌王作致命一击。


    这只是谢纵微根据梁云贤给到的消息,一点点拼凑、发散,得出的真相。具体如何,还需再继续深入地查。


    但谢纵微无法控制此时思绪的发散。


    官场上的这些波诡云谲,乃至几个皇子之间再怎么斗,谢纵微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阿窈来承受他们权欲滋生之下的恶果?


    她只是一个爱漂亮、爱躺在床上看话本子,会为双生子能够清楚地唤她一声‘阿娘’激动得半夜睡不着的年轻女郎,她本可以不用错过和他们的十年。


    谢纵微闭上眼,剧烈的酸涩之意涌上,他甚至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现在的表情,任由青筋迸出,泪意滚落。


    他想,幸亏她讨厌他。


    她讨厌得没错,他根本配不上她,更不配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家四口,团圆美满。


    廊下那只白班黑石鵖忽然叽叽叽地引吭高歌起来。


    谢纵微看向窗外清冷的弯月,面容被笼罩在一片孤绝夜色中,显得分外萧条。


    ……


    谢纵微整个人都笼罩在凄风苦雨之中,而另一边,施令窈迎着暮春的辰光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肚子好饿!


    施朝瑛正好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瓷碗,带出一阵温暖的香气:“还不快过来帮忙。”


    施令窈高高兴兴地哦了一声,凑上前去,惊喜道:“是芥菜馄饨?”


    苑芳在一旁拎着醋瓶往小瓷碟里倒,闻言笑道。


    “娘子的鼻子真灵,大娘子一早便起来调馅儿和面,可辛苦了呢。”


    施令窈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动地看向姐姐。


    施朝瑛哼了一声:“我只是年纪大了,觉少,你可别多想。”


    姐姐就是嘴硬心软。


    施令窈幸福地依偎在姐姐的臂膀间,嘟哝道:“长姐,你不要学谢纵微玩那套爱我在心口难开。我知道你最疼我,连大姐夫都比不上!”


    施朝瑛瞪她一眼:“还想不想吃了?”


    语气虽然凶巴巴的,但她没有否认。


    施令窈美滋滋地点头:“吃!吃!”


    施父与施母单独在屋子里用了早膳,剩下一群小辈在西厢房用,要不是有施朝瑛坐镇,只怕又是鸡飞狗跳的一上午。


    谢均霆看着施琚行一口一个馄饨,愣了:“小舅舅,你的嘴好大啊!”


    还很耐得住烫。


    经常皮痒惹人嫌但其实皮很薄的谢小宝表示很羡慕。


    施琚行被一脸单纯的大外甥呛了一下,速度变慢了些。


    施朝瑛头疼,一群猪仔。


    也就大外甥看着慢条斯理,优雅,很是优雅。


    施朝瑛欣赏了一会儿,又有些可惜,怎么就摊上了谢纵微那个没良心的爹。


    察觉到姨母慈爱却又莫名怜惜的注视,谢均晏抬起眼,对着她笑了笑。


    一刹间,可谓是霁月生辉,清风拂面。


    施令窈注意到长姐欣赏的眼神,得意道:“不错吧?我生的。”


    施朝瑛:……


    “嗯,你好厉害。”


    施令窈虽然觉得长姐这句话听着阴阳怪气的,但她还是坦然收下了这份赞美。


    “还好啦,主要还是大宝小宝自己争气,我没怎么管的。”他们那个锯嘴葫芦爹也不怎么管。


    双生子被阿娘这副骄傲又要强装谦虚的样子逗笑了。


    阿娘和家人团聚之后,心情更好了,看着真可爱。


    施朝瑛也被妹妹逗得忍俊不禁。


    饭桌上气氛很是和谐,施琚行悄悄恢复了一口一个馄饨的水平。


    但施令窈的思绪却一歪。


    谢纵微……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过来一趟。


    总该正式向耶娘问声好吧。


    等等,施令窈想起自己的新身份,之后在外人面前,岂不是得叫谢纵微二姐夫?


    噫,好恶俗。


    施令窈有些嫌弃地抿起唇,但想着耶娘他们的担忧,她又没办法任性地拒绝。


    眼睁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让给另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又有些糟糕。


    即便她知道,他们都知道,施家二娘和施家四娘其实就是同一个人,不会有分别,属于她的耶娘、姐弟、孩子,都不会和她生分。


    但总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施令窈连忙打住,生怕自己又落入了矫情的陷阱,向姐姐发出邀请:“长姐,我们待会儿去逛街吧。”


    施朝瑛眉头一挑,毫不留情地拒绝:“今日一早我去你屋子里瞧了瞧,东西多得我都没眼看。你还逛?”


    施令窈弱弱道:“那就只逛不买嘛……”


    听着妹妹这让步似的委屈语气,施朝瑛无奈:“这几日先别出去了,我担心……”她没将话说完,只道,“乖乖待在家里,多陪一陪耶娘。看着你在眼前,他们心里安稳些。”


    施令窈点了点头,说待会儿让阿娘试试她最喜欢的那把老藤椅,坐在葡萄架子下晒太阳可舒服了。


    妹妹乖起来,也是很惹人怜的。


    施朝瑛摸了摸她的头:“行了,吃完了就起开。”


    双生子看见阿娘笑眯眯的漂亮小脸瞬间冷漠下来。


    “哦。”


    兄弟俩对视一眼,默默忍住笑,直到出了门往太学去,才乐出了声。


    突然,不远处立着一抹熟悉的人影,谢均霆连忙收住嘴,几步走上前去:“阿耶?你怎么过来了?”


    他的语气轻快,却在看到谢纵微的那一刻,脸色微变。


    眼前的谢纵微看着一切如常,风度翩翩,俊美无俦,但眼神不一样,整个人显出一股莫名的杀气与死气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气质。


    谁惹他了?


    “阿耶?”谢均晏走上前去,见谢纵微脸白得像只剩薄薄一层瓷面,眉头颦起,关怀道,“您哪儿不舒坦吗?”


    “没事。”


    谢纵微摇头,又问过施令窈及其他人住得如何,见双生子都乖乖答了,他紧绷了一夜的心有微的松和,但悬得久了,连这一霎的放松也让他觉得格外痛苦。


    “这几日你们就住在这儿吧,多陪陪老人家。”


    老太君昨日虽然没有拦他,但过了一晚上,她也必定是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定然会问他要人,让他把谢拥熙放出来。


    谢纵微不想让双生子沾染到那摊腌臜事里,又叮嘱了一遍:“这些时日我让他跟在你们身边。要是有缺的东西,找雪鹰就好。”


    谢均霆眯了眯眼:“阿耶,你不对劲。”


    谢纵微睨他一眼。


    “你背着我们做什么亏心事了?”谢均霆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你又去相看人了?”


    小儿子眼里的控诉和失望太明显,谢纵微不得不先解释:“均霆,首先,我从来没有去相看过。”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续娶,更不会有别的孩子。只有你们。”


    不会续娶?


    谢均霆想到阿娘可能会有的另一个新身份,哼了哼,他最好是!


    谢均霆把昨日的事告诉谢纵微,有些苦恼:“阿耶,之后我们不会不能一辈子都光明正大地叫阿娘了吧?”


    他想起阿耶半夜偷偷爬墙钻进阿娘屋里的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如果阿娘又答应和阿耶重新在一起,按着礼法,继室须得向正室的牌位行礼,一辈子都得矮她一头。那岂不是阿娘要对着自己的牌位敬茶磕头?


    谢均霆有点不高兴了。这样太委屈阿娘。


    谢纵微抬眉,他能猜出施父他们在忌惮什么,却道:“她也愿意吗?”


    谢均霆奇了,难不成阿耶长了第三只眼睛跟在他们后边儿?要不然怎么能猜出来阿娘的反应?


    谢均晏低声道:“阿娘的确有些不太愿意,外祖母也不同意,受到刺激发病了……此事便被按在一边,想着之后再说。”


    谢纵微明白施令窈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露出抗拒的情绪。


    从她的视角望去,这种感觉其实是不一样的。


    十年间,在世人眼中,其实早没有施令窈这个人存在了。


    但要她用新的一重身份走入尘世,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拥有崭新生活的人。


    这无异于让她自己宣布,从前的施令窈,已经彻底消失在这天地之间。


    她的小小敏感与心事,在这一霎间被他尽数感知。


    她不愿意因为这点儿别扭的心思再去麻烦别人,尤其是她的耶娘年事已高,经不起再与女儿阴阳相隔的痛苦,她也不愿他们生活在可能随时会失去她的阴影之中,忧心度日。


    所以,如果施母没有突然发病的话,她是会同意的。


    但这份委屈本不该由她来承受。


    谢纵微咽下喉间异样的腥甜。


    尤其是,他已经明白,阿窈的这份敏感,脆弱,不自信,尽数来源于和他那段失败的婚姻。


    她本来是全家人都捧在掌心的明珠,活泼,自信,像小太阳,永远不会有黯然失落的时候。


    但就是这样好的施令窈,被那段失败的婚姻折磨得来患得患失,她不再自信于自己可以得到别人真挚的爱。


    谢纵微,你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她?


    “阿耶?”


    谢均霆觉得他今天很奇怪,问道:“您要是身子不舒服,就去我屋里歇一歇吧,我给您请大夫去。”


    谢纵微摇头:“新身份的事,先不要着急。她不愿意做的事,虽然妥协了,她心里难免还是会有委屈。”


    她同意,是因为家人。


    谢纵微却不能厚颜无耻至此,到了今日,还要她为当面他的疏忽错漏受委屈。


    谢均晏静静地看着他:“阿耶有这个把握吗?您十年前做不到的事,又焉知今日不是在夸下海口?”


    “她不会再有第二次奇遇了。”


    当年失去阿娘时,他们仍是襁褓小儿,懵懂无知,对失恃这件事尚且可以通过漫长的岁月去接受,去缓冲那份潮湿的悲伤。


    只要他们想到阿娘,一直悬在他们头顶的乌云就会把整个天地都打湿。那是漫长的,逃脱不了的潮湿。


    如今他们已经长大了,与失而复得的阿娘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她一次的痛苦。


    他会疯的。


    谢均晏的语气是一种近乎于咄咄逼人的冷漠,他直视着神魂憔悴的父亲,一字一句道:“还有,为什么又是你自以为是地替她做决定?她要是答应了接受一个新的身份,新的人生,焉知不是想与过去的那些晦暗彻底割裂?”


    曾经给了她最多委屈、失望的夫君,显然就是她想要抛开的晦暗过往。


    他的话太直接,直接到谢纵微没有做好准备,只能眼睁睁地来自儿子的那支箭又准又狠地插入他新旧交错,伤痕累累的心。


    小巷内,双生子站在一侧,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父亲。


    谢纵微独自站在阴影里,暮春的日光明媚而温暖,却落不到他身上,只能任由清幽的暗光爬上那张线条清绝的脸庞,洇出苦涩的寂寞之意。


    “谁掌握着权力,谁就掌握着真相。”


    谢纵微说完,面色与语气一样苍白而冷寂,但他看向两个孩子的眼神却很温和:“你们外祖父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替我向他们问声好,近来事多,我先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起马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谢均霆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状态。


    他扭头看向兄长,钦佩道:“阿兄,你竟然敢那么和阿耶说话。”


    感慨完,他又嘀咕:“难不成阿耶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难不成是要阿娘每次出门前都特地扮老?


    看着弟弟纠结得像是打结的毛毛虫一样的眉毛,谢均晏微笑着看向他:“均霆,现在轮到你了。”


    “啥?”谢均霆一脸茫然,他最近很乖巧,很懂事,没有爬墙逃学,也没有斗殴揍人,更没有偷偷拿枕头底下的铜板悄悄去买糖葫芦。


    他理直气壮地看着兄长,却在听到那个落在潲水桶里的鸡腿时心虚地垂下眼,眼尾耷拉着,显得倔强又无辜。


    “我就是不小心掉到地上了……这也不行?”


    “就算是遇到地龙翻身这样的大事,你也会先把鸡腿咬紧了再跑。”这世间,最了解弟弟的人,除了阿耶,谢均晏可以自信地说,就是他本人。


    那双单薄而深邃的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凉凉:“均霆,别瞒我了。”


    谢均霆犹豫地垂下眼,有些纠结。


    直到谢均晏皱着眉头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语气出奇严肃,谢均霆默默抖了抖,把那夜偶然撞见阿耶从阿娘屋里出来的事儿告诉了他。


    说完,谢均霆有些忐忑地掀了掀眼皮,小心翼翼地去看兄长的反应。


    谢均晏面无表情。


    “阿兄?”谢均霆推了推他,可别是被气到翻着白眼晕过去了吧?


    虽然他也知道,这件事的冲击力是很强的,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光顾着张大嘴巴,鸡腿却掉到了地上。


    “放心吧,我一时半会儿气不死。”谢均晏凉凉睨他一眼,冷笑道,“你可真是阿耶的好儿子。”


    这样的事,怎么能瞒着他?


    若是阿娘真的一时心软,答应了阿耶,世俗意义上,她却只能以继母的身份和他们相处,外人会说什么难听的话,会有什么风言风语会传到阿娘耳朵里,谢均晏略动动脑子,都想的到。


    那么,阿耶方才话里的意思,是想保留阿娘原来的身份。这个举动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阿娘?


    谢均晏神情严肃,折回小院,要与施父提一提刚刚的事。


    徒留谢均霆在原地又是羞窘,又是恼怒。


    都是一个鸡腿惹下的祸!


    ……


    施令窈的日子过得很是潇洒舒坦,她知道近来她现在的身份敏感,没有再去铺子,每日研究研究新香粉,时不时在阿娘和姐姐的怀抱里滚两圈儿,被爱包裹着的她对待双生子时一腔慈母心更是汹涌,兴致勃勃地下厨做了好几次甜汤,喂得谢均霆夜里再也爬不起来偷吃鸡腿。


    一切都很美好。


    除却她该以自己的身份,还是用新身份的事儿,阿耶和长姐仿佛商议了许多次,却都不大愉快。


    施令窈去问,却被施父摸了摸头:“小孩子,管那么多。去玩儿吧。”


    施令窈有些窘,她的孩子都长得比她还要高了,阿耶还说她是小孩子。


    但亲人们都陪在她身边的感觉实在太好,又过了几日,施令窈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谢纵微了。


    他到底在忙什么?


    施令窈嘟哝几句,她倒也不是真的想他了,只是觉得他这样只托双生子转达对施父施母的问候,人却不亲自到场的态度,很不好。


    就算是前岳父岳母,也不能这么冷待吧。


    施母喝了药,沉沉睡去。施朝瑛去了外面办事,施父则是拉着小儿子在书房作画——老人家心情好,懒得动手磨墨。


    施令窈回了小院,坐在罗汉床上发呆,新淘来的话本子也看不下去了,托着腮想着那个让她思绪变得杂乱的人。


    上一次和谢纵微见面,还是与耶娘重逢那日。


    她见到阿娘突然晕倒,又急又痛,当时谢纵微过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施令窈当时没有心情回应他,但也是受用的。


    在她惶恐害怕的时候,谢纵微靠了过来,她拼命地握紧他的手,汲取着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安心的气息。


    后来,她听到阿耶唤自己,主动放开了他的手。


    两人之间原本紧密相连的手就此断开。


    难道他是因为这个生气?


    那也不至于气那么久吧?


    施令窈垂下眼,忿忿地给罗汉床上堆着的枕头来了几拳。


    患得患失。她讨厌这种感觉。


    好在施令窈现在不是反复消耗自己的性子,生了会儿闷气,又跑去隔壁院子等着阿娘醒来。


    施府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有几日,一家人就能一块儿搬过去。


    饭桌上,众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施朝瑛抛下的一个消息,却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几位皇子……互相攻讦?”


    施父动作微顿。


    当今圣人的三位皇子,都曾叫过他一段时日的老师,他对于他们的性子,也勉强算是熟悉。


    这三个越长大,越心机深沉,却愈发懂得遮掩自己的皇子,竟然会有公开撕破脸皮的一日?


    “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呢?”施朝瑛漫不经心地睨了一脸不感兴趣的妹妹一眼,“先是吴王派别的人先跳出来弹劾安王急于剪己之忌,陷害朝臣,两个派别的人吵得不可开交。过了几日,又传出风声,说是昌王的人在两派中搅风搅雨,好让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听说圣人怫然不悦,动了大怒,龙体有损,已经罢朝两日了。”


    近来汴京的天说不定要变了。


    施父与大女儿对视一眼,他眉心的折痕越来越深,又看了一眼小女儿。


    施母叹了口气:“吃饭,不说那些烦心事。”不管他们怎么选、怎么决定,施母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她的窈娘平平安安,再无苦难。


    谢均晏将长辈们话里隐隐的玄机记在了心里。


    他不理解,这么几天了,阿耶为何还不和阿娘见面?


    难道男人的心就这样易变,又要让阿娘承受一次痛苦吗?


    饭桌上,有肉眼难以辨别的风云波荡,但施令窈心思也落在别的烦心事儿上,没有注意到席间好几个人向她投来的视线。


    今夜她没有再跟着阿娘还有长姐一起睡,独自回了她之前的屋子,抱着苑芳给她缝的大娃娃,夹紧了白藕似的腿,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人在睡不着,脑子又微微困顿的时候,脑海总是出奇活跃。


    翻来覆去烙了半夜煎饼,施令窈终于忍不了了,翻身坐了起来,随意扯了一件纱衣遮住雪白,打开窗户,想看一看挂在天际的月亮。


    月亮依旧明亮皎洁,但是站在幽篁翠竹下的人却让施令窈有些不敢直接唤出他的名字。


    他瘦了很多,原本超逸若仙的脸庞都瘦得凹了进去,被月晖照得光影错落的脸庞上线条愈发凌厉。


    施令窈望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谢纵微深深望她一眼,低声道:“不要生气,我这就走。”


    说完,他竟真的没有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施令窈气得双手撑在窗户上:“你站住!”


    他冷落了她许多天,今夜又一声不吭地在她屋外站着,还说走就走?


    她越想越气,凭什么来与去的权力都被他握在手里?


    听到她带着不快的呼声,那道挺秀身影一顿,却没有停留,反而走得更快了。


    施令窈脑子一热,撑着窗户,想爬出去追上他,好好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结束这一切纠葛,可以!但别这样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但是很不幸,施令窈高估了自己的身手。


    她被卡在窗户里,出也出不去,逃也逃不掉。


    谢纵微走到墙脚下,犹豫着,回头又看了她一眼。


    那双浮动着破碎月光的眼里,却映出了——


    一只不断扑腾企图让自己逃脱窘境的小王八。


    第39章


    谢纵微连忙大步走了过去, 看着那截细腰被牢牢卡在窗扉间,随着她努力扑腾,支起的雕花窗反而压得越紧, 闹得她面若红霞, 气喘吁吁,又累又委屈。


    谢纵微一低头,绯红襦裙下,被挤得可怜兮兮的雪酥就羞答答地露了面。


    他喉头微紧。


    施令窈脸烧得红扑扑的,这辈子她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她被卡在窗扉间, 视线下落,看着谢纵微去而复返,自然注意到了那阵匆忙到快闪出残影的脚步。


    她心里不断往上窜的火舌稍稍往下退了退, 至少这个男人还没有狠心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但她也不可能轻易就原谅他这些天的所作所为!


    施令窈胡思乱想一通, 见他站在自己面前,迟迟没有动作,挣扎着抬起头, 瞪他:“你看够了没?!”


    谢纵微老王八蛋, 这时候了还看她笑话看得那么专注?


    耶娘和长姐住在隔壁院子,小弟照例和双生子睡一个屋, 怕吵醒他们, 惹出什么了不得的动静, 施令窈再羞恼,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只用一双几欲喷火的漂亮大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傻乎乎的小王八, 根本没有注意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那截玉白的颈被绷得格外细直,连带着被挤出晕红的雪酥都跃跃欲试地动了动。


    好像要跳出来。


    谢纵微抿了抿唇:“抱歉。”


    他伸手过来, 试探着将窗户往上抬了抬,见她脸上没有露出痛楚之色,放心了些,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修长有力的手指隔开了她和窗户,由掌心到指尖,恰好覆盖住了那截细腰。


    没有窗户压着,施令窈却反而觉得腰上的压感更重了。


    ‘吱呀’一声轻响,窗户被完全抬了上去,那只原本扶着窗边的手也落到她腰上,轻轻一抱,施令窈便像朵蓬松的云,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在她落地的一刹间,那双手便收了回去。


    施令窈头晕了晕,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看向他,眸光里含着明晃晃的委屈和失落。


    “肚子疼不疼?”理智告诉谢纵微,他应该快点走,不要再继续留在这里惹她生气,但他想起刚刚她被压在窗扉间的样子,止不住担心。


    他知道,她浑身上下,哪哪儿都软。


    冷不丁被夹这么一下,说不定那块儿已经起了淤青。


    夜风拂过,他眼中跳跃着的关怀之意却没有消失,瘦削的脸,紧抿的唇,这分明是谢纵微。


    施令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疼懵了?”谢纵微皱眉,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腰,但他伸出来的手很快僵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看着他伸出手,又收回去的动作,施令窈狠狠推了他一下,谢纵微没有防备,踉跄两步,正好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才稳定住身形。


    身后是冰冷僵硬的梁柱,身前是散发着危险玉麝香气的柔软身体。


    谢纵微浑身僵硬,看着欺身压上来的女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谢纵微。这样忽冷忽热,耍我,很好玩儿是吗?”施令窈伸出腿,牢牢抵在他腿间,一只手横压在他喉结下,这是一个防止他又一声不吭走掉的姿势。


    但倘若有人趴在院子围墙上看,透过朦胧的月晖,便能发现此时靠得极近的两人姿势有多么暧昧。


    两道影子投下,更高大的那一抹,轻而易举地笼罩住娇小身影。


    远比她大了不止一圈儿的黑影,它的主人此时却温顺地被她钳制着。


    那是一个甘愿被驯服、囚禁的姿态。


    “说话!”


    见他不说话,沉默着的眉眼却因为洒在他脸庞上,残破不全的月光而显出几分脆弱与无力,施令窈怒了,膝盖往前顶了顶:“你哑巴了?”


    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她带着怒意的呼吸混合着让他有些头昏脑胀的玉麝香气,一同洒在了他脸上。


    “没有耍你,阿窈。”谢纵微狼狈地别过脸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想要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劲瘦的腰往后靠了靠。


    “是我迷途知返,我不该再耽误你。”


    迷途知返。


    施令窈冷笑一声:“怎么,你迷了十三年,这会儿知道返了?没得是攀上了哪路高枝,觉得我在这儿碍了你的眼,才这么急不可耐地想和我撇清干系吧。”


    “没有高枝,更没有觉得你碍眼。”


    施令窈不买账:“谢纵微,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你一声不吭地迷途知返了,之前忝着一张三十好几的老脸对着我又舔又亲,又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情绪的过于激动,偏偏她又要把声音压低,温暖的香气不断扑向他,谢纵微难耐地绷紧了腰肢,尽量隔开与她之间的距离,害怕被她发现。


    施令窈本来就在气头上,察觉到他的后退,以为他在沉默着,身体力行地表示要与她划分界限的意思,一时间怒上心头,往他身上又压了压,骂他的话就在嘴边,她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一动不敢动。


    不该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暮春夜晚出现的一轮炽热骄阳,悄悄顶住了她轻薄柔软的裙衫。


    隔着几道衣衫,她仿佛仍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度。


    谢纵微看着妻子粉面含春,又羞又恼的样子,尴尬又无奈地低声咳了咳:“现在你总该相信了,没有不喜欢你。”


    “相反,是很喜欢,很中意,很爱你。”


    所以他才会痛苦,会退缩,会生出自卑与怯意。


    男人呢喃的声音擦过她耳畔,施令窈有些敏感地动了动耳朵尖。


    她看着他,不明白。


    为什么他嘴上说着缠绵的情话,但眼神里却只有悲伤?


    “谢纵微,我看不懂你。”


    太聪明的男人,很难驾驭。


    不过她很快又明白过来什么,膝盖缓缓往上移,抵着那轮骄阳,慢条斯理地磨、碾、蹭。


    原来它可以更热、更烫。


    随着她的动作,两人之间的呼吸一起默契地变烫,烫到像是把周遭的空气烫到稀薄,她在这股热浪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在融化。


    施令窈看不见的是,她此时面带酡红,玉白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粉意,分外惹眼。


    谢纵微承认,自己是个俗人,被她随意洒下的灵枝妙露一激,就要缴械投降。


    “阿窈,别——”


    这是在外面,万一谢小宝又起床吃夜宵的话……


    施令窈听着他的拒绝声,低而哑,像是挟裹着滚烫火焰的岩浆,只能被封印在地面之下,徒劳地汹涌,却不得破解之法,无法冲出樊笼,去到它想去的地方。


    “谢纵微,你装什么装?”施令窈看着他眼尾泛红,眼神不再清醒、理智,而是渐渐被朦胧的雾罩住,不知怎得,心底的快意一浪接着一浪。


    施令窈喜欢看到谢纵微在她面前,臣服于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与贪欲,变成不像平时端严若神、冷静自持的谢纵微。


    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见他这样疯狂的样子,这种唯一感,让她感觉很满足。


    事实上,施令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乱糟糟地在想什么,她只凭借着本能,不想让面前这个可恶的人太好过。


    她坏心眼地加重了顶上的力道,见他呼吸一滞,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喘,冷笑道,“不做,两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现在做出这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是要为谁守身如玉?”


    “还是说。”


    脑海中响起好友娇滴滴的调侃声,施令窈的手攀在他肩上,伏在他耳边道:“忍了那么多年,你也就表面威风,实则,不堪一击?”


    她太调皮,也太天真,挑衅完之后,就要撑着他的肩,退开他,远离他。


    皱起来的鼻尖也晕着惹眼的粉。


    那副表情好像在说,也没什么好玩的。


    下一瞬,她的腰却被人紧紧揽住,重又压在那副滚烫的躯体之上。


    施令窈有些慌乱地抬起眼,却被蛰伏了许久的猎人直接又干脆地封住了唇。


    吸、吮,来回地磨。


    施令窈很久没有过这种晕陶陶的感觉了。


    上次她饮得半醉时,他也吻了她。


    但上次的吻比现在要温柔一些,带着重逢后的怜惜与欣喜,温柔地把她包裹。


    但今天不一样,施令窈恍惚间尝到了冰冷的、微咸的滋味。


    ……他怎么那么爱哭啊。


    今天这个吻,有些粗暴,又绝望的意味。


    粗暴到她忍不住并进腿,艰难地抑制着春水化冻的潮意。


    但他的绝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施令窈被亲得迷迷糊糊,还有心思在点评谢纵微的情绪。


    她也不是什么特别无情,爽完就跑的女人啊。


    殊不知,正是因为她的懵然与无意识下的迎合,谢纵微才更觉得心如刀绞。


    等她知道了真相,她再也不会这样对待他了。


    谢纵微害怕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憎恨、失望的情绪。


    “闭上眼。”


    不要看他。


    不要看这样一个卑劣、无耻,又贪图她给予的最后恩赐的人。


    会弄脏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仍带着吻后的嘶哑,施令窈下意识眨了眨眼,却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地盖住了她的眼睛。


    下一瞬,他温柔地吻了上来。


    到最后,施令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抱到床榻上去的了。


    她浑身像是被化冻的春水泡过,软哒哒的,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但看着要走的人,她咬住唇,低声叫他站住。


    男人很听话,却没有向她走来,只停在原地,悲伤而无奈地看着她。


    施令窈现在的反应有些迟钝,但这并不阻碍她生气。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


    施令窈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向他:“谢纵微,我不想一直靠猜测来和你对话。告诉我真相,这很难吗?”


    她的眸光水润而明亮,带着初生小鹿一般的纯净天真,完完整整地映出一个懦夫的倒影。


    他是一个卑劣的懦夫。


    “我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半晌,谢纵微走到床榻前,半跪在她身前,呼吸着她身上传来的馥郁玉麝香气,想握住她的手,却又不敢伸出手去。


    “阿窈,我总是把你推向痛苦。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不确定。


    眼睛垂着,瓷白面庞上投下的阴影并不平静,带着不安的颤。


    施令窈还没有见过这么一副破碎到近乎自暴自弃的谢纵微。


    很对不起她的事。


    施令窈眸光一瞬间凌厉起来,拽住他绘着九章纹的圆领袍口,恶狠狠道:“你给大宝小宝添了个弟弟,还是添了个妹妹?”


    她想到谢纵微那副绝望到让人以为是不是天崩地裂的样子,语气变得激动起来:“不会一下子又有弟弟又有妹妹吧?”


    “自然不是,不是。”谢纵微看着她扑腾起来就要下床,连忙按住她,还没穿鞋,要去哪儿?


    施令窈很愤怒:“我要去漱嘴!谢纵微你真是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她的拳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谢纵微尽数收下,只是重复着刚刚的话:“阿窈,你真的想多了……我没有背叛你,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谢纵微这一辈子,只有施令窈一个妻子。没有妾室,没有外室,从头到尾,只属于你。”


    施令窈想嘟哝两句,诸如三十几岁的老男人用性命来起誓,也不是很靠谱。


    但下一瞬,她发烫的面颊被一双熟悉的手温柔地捧住。


    两人额头抵在一起。


    他语气中那种孤绝的真挚,清晰地被她感受到。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刚刚还怒意勃发的人又软哒哒地靠在了他怀里。


    但她还是很坚持,让他把这些时日的异样和源头都告诉她。


    谢纵微叹了口气,知道她不喜欢被敷衍,但是,现在就把真相告诉她,只怕她今晚都别想睡了。


    “等明天,我再告诉你,好吗?”


    施令窈被他搂着,浑身都泛着酥,看着他扶着她躺下,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眉如墨画,面如冠玉,很是养眼。


    就是有些太瘦了。


    看着妻子咕噜噜转动的灵动大眼睛,谢纵微克制不住心头疯涨的爱意,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好了,我们来说些会让你心情好一些的事。”


    施令窈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过两日,卢太妃会在皇家别苑举办一场马球赛,我记得你很喜欢打马球,届时她会给你发来帖子,去玩玩吧,当是散心也好。”


    就这?


    施令窈有些失望。


    却又听得谢纵微一字一句,分外认真道:“用你自己的身份,阿窈,我不想你变成别人。”


    这是什么意思?


    施令窈愣了愣:“我变我的,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这副狐疑又嘴硬的小模样太可爱,谢纵微笑了:“嗯,我觉得再娶你一次,太难。还是原配夫妻好,有始有终。”都是彼此,都是他们。


    这个老东西,心机真深。


    但施令窈忍不住追问:“你有把握?要是我被人抓去当柴火烧,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谢纵微若有所思地笑,“那我就再跳一次崖。”


    听着像是玩笑话,但话里隐隐的孤绝却让人难以忽略。


    疯子。


    她先死了,怎么知道他后面什么时候死。


    施令窈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有我替你撑腰,不要害怕。”谢纵微轻轻捋着她缎子似的乌发,语气笃定,“你是施令窈,没有人会质疑,他们也不敢质疑。”


    施令窈哼了哼。


    “好吧。最后信你一次。”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最后两个字,却倏地刺痛了谢纵微的心。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她仍泛着粉的面颊上。


    软绵绵,又很甜。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夜色里却有什么东西变浓,交缠。


    “对了。”


    施令窈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别扭什么?”


    谢纵微笑了:“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说完,他低头又亲了亲她的脸。


    施令窈晕乎乎地想,今天好像亲了太多次。


    ……而且又让他逃过去了!


    施令窈呸他一声,翻过身,把轻薄的软被往头上扯了扯,眼不见为净,准备睡觉。


    经历了刚刚那一遭让人心跳加速的折腾,施令窈原以为自己会像刚刚那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但是她头碰上枕头,被子盖住了脸,鼻间仍盈着他身上甘洌的青竹气息。


    无孔不入。


    施令窈愤愤地闭上眼,


    她睡着了。


    谢纵微轻手轻脚地把她罩在头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她娇艳犹如桃花的脸庞。


    真是可爱。


    谢纵微克制着,没有再亲她。


    ……不然他不能保证,会不会吵醒她,再受几句她娇声娇气的斥骂。


    谢纵微坐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近日来被波谲云诡的朝廷局势搅得烦躁而愈发冷然的心在这一片馥郁芬芳之中醺然欲醉。


    该走了。


    谢纵微深深望她一眼。


    有这一次,已值得他用后半生的夜半时光反复回忆。


    他照例轻手轻脚地翻窗出去,身姿利落,像一只翩飞的燕。


    却有人在熟悉的地方,等待捉雀。


    谢纵微沉默着与谢均晏对视。


    梅开二度……?


    第40章


    夜色幽微, 月晖清冷,时不时有几声轻轻的虫鸣掠过,父子俩一人站在石阶上, 一人站在竹影下, 沉默对望,相似的眉眼映照在对方眼瞳中,让他们心头忽地生出些微妙的感受。


    “轻声些,随我来。”


    一回生,二回熟, 谢纵微对于每次稍稍能和妻子亲近些之后,总会遇到儿子的事已经接受良好,他缓步下了台阶, 风姿从容, 神姿高彻,看不出什么异样。


    谢均晏默不作声地跟上他,直到两人来到墙根下, 他本以为在这里说话就好, 却不料谢纵微转过头,态度温和地问他:“翻墙, 会吗?”


    谢均晏僵着脸,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阿耶真的越来越不像阿耶了。


    “不会?”谢纵微蹙眉, 视线上下扫了扫身姿颀长,犹如青竹的儿子。


    似乎在思量着抱着他一块儿翻出去的可能性。


    谢均晏实在受不了阿耶那样怪异的眼神, 点头:“我会。”紧接着, 他又解释,“上回和均霆一起出去收拾安崇凯的时候,翻过一次。”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你先翻吧。”


    谢均晏轻轻颔首, 脸上表情却有些别扭。


    谢纵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这个自小就有君子包袱的孩子低声解释道:“我在这里看着,若有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接住你。”


    谢均晏:……他或许比不上翻墙经验丰富的弟弟,但也不至于那么笨吧。


    他一声不吭,眨眼间就爬上了墙头,轻轻一跃,便跳了下去。


    谢均晏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抬眼,就看见谢纵微站在他面前,霞姿月韵,分外潇洒。


    “落地的声音还是有些大了,之后你可以向均霆多请教请教,细节也要尽善尽美才好。”


    谢均晏眉头微抽,委婉道:“这样的事……就不必一昧追求尽善尽美了吧。”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谢纵微,似笑非笑道:“毕竟我不像阿耶,今后也不怎么能用到这桩本事。”


    谢纵微却半分没有被刺痛的尴尬感,只微笑道:“是吗?均晏,事无绝对,可别将话说得太早。”


    若是施令窈在这里,听了这话肯定要瞪谢纵微两眼——这不是在咒大宝和他一样情路坎坷吗?


    谢均晏礼貌道:“阿耶教导得是。但我想,阿娘不会舍得将我拒之门外。翻墙这种事,到底太过粗鲁,失了坦荡君子的仪度。今日陪着阿耶体验一次,已然够了。”


    阴阳怪气,字字诛心。


    谢纵微脸上神情未有半分变动:“是吗?所以待会儿你要推门进去?”


    谢均晏抿了抿唇。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好了,均晏,我知道你在为我冒犯你阿娘的事生气,但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与我斗嘴。”谢纵微语气里难得能让人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此时心情很好。


    谢均晏却不买账,阿耶心情好,岂不是说明刚刚在阿娘屋里时,真被他尝到了什么甜头?


    谢纵微刚刚被妻子甜沁了的心仍柔软着,看向她们的孩子时,目光也不自觉变得更加温和包容。


    “你们阿娘身份的事,我已办妥了。过几日有个马球赛,你与均霆也陪着她一块儿去瞧瞧吧。”谢纵微语气从容,“她马球打得很好,你与均霆还没见过吧?到时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谢均晏心里纠结着阿娘身份的事,闻言,顿时敏锐地觉察出了阿耶隐隐的炫耀之意。


    他在得意,在她从前的人生中,他有过许多参与的时刻。但他与均霆作为他们的孩子,耶娘的从前,有相当一部分,他们是无法参与、见证的。


    谢均晏哦了一声:“秦王叔叔曾与我们提到过,说阿娘从小就爱打马球,他也曾陪着阿娘练手过许多次。昨日还递了信来,邀阿娘去郊外庄子上跑马,只是阿娘想多陪陪外祖母,便婉拒了。”


    谢纵微保持微笑。


    好儿子,真会用妻子的青梅竹马来刺他的心。


    “这场马球赛,便是秦王生母卢太妃举办的。”谢纵微眉心有些胀痛,他揉了揉,闭上眼时,便止不住地露出了一些疲乏之意。


    谢均晏注意到了这一幕,没说话。


    他当然看到了,短短几日,阿耶清瘦了许多。


    他抿了抿唇,没再阴阳怪气地呛声回去。


    “卢太妃德高望重,有她出面承认你阿娘的身份,其他人再有疑惑,也不敢在明面上质疑。”谢纵微淡淡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如今朝堂局势一团乱,汴京里的人都忙着将视线放在与他们利息相关的事上。这个时候让你阿娘大大方方地出去转一转,对她是好事。”


    说完,他看向长子那双肖似他的单薄凤眼:“均晏,你也希望她能用自己的身份活着,对吗?”


    谢均晏垂下眼,没有急着回答。


    “人是真的,情是真的,身份不一样而已。我的感受和阿娘的安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良久,谢均晏抬起头:“外祖父与姨母说得没有错,外人的贪欲在看到仍旧年轻健康的阿娘时,会滋生到何种程度,我们不知道,也不敢去赌。阿耶何以那么自信,觉得有卢太妃担保,便万无一失?”


    “不止是卢太妃。”谢纵微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当年阿窈坠崖,伤得太重,一直没有醒来。我们便将她送到了苦缇大师处,苦缇大师佛心慈悲,多年诵经祈福,有深厚念力多年滋养,才让她得以苏醒。”


    苦缇大师这号人物,谢均晏从前也曾陪着老太君念经礼佛,自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阿耶,出家人不打诳语,您……”


    谢纵微笑了笑:“苦缇大师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次不过是偿还他自己的因果,不算破戒。”


    是吗?


    谢均晏将信将疑。


    “阿耶。”


    谢纵微原本想让他先回去,却听得长子用一种分外严肃的口吻唤他,他脸上的神情便也变得严肃了些。


    “你说。”


    “……阿娘现在,原谅你了吗?”


    一次便罢了,怎么两次都让阿耶得逞了?


    谢均晏眼光里带了些微妙的酸,看向他的首辅爹——风韵犹存罢了。


    原谅。


    这个词重重砸在谢纵微心头,把他刚刚才愈合了些的伤口重又砸得鲜血淋漓。


    长子无意间的话却直接揭开了他自欺欺人的假面,等到她知道真相,莫说原谅,应该连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


    半晌,谢纵微没有说话,但眉眼间的寥落与孤绝之情太明显,谢均晏不由得反思,他说什么伤害性很高的话了吗?


    看阿耶这样,那多半阿娘还是没有原谅他,只是有些贪恋……嗯,而已。


    谢均晏想起另一桩事:“阿耶,你确定,姑姑她们不会跳出来坏事吗?”


    阿娘与姑姑关系不好,这是苑芳从前无意识间提及过的过往。阿娘回来之后,姑姑分外异常的反应也让谢均晏心里生出了疑窦。


    看着长子清亮仿佛洞悉一切的眼,谢纵微摇头,轻描淡写道:“她不会再出来了。”


    谢均晏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姑姑当年做了什么?”


    长子很聪明,有些时候他的敏锐连他都忍不住惊讶。


    谢纵微略顿了顿,将真相告诉了他。


    听完,少年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也就是说,这段时日朝堂局势一团乱,是您的手笔……是为了给阿娘报仇。”


    “是,也不全是。”


    谢纵微坦然,也是在为他自己赎罪,是他亏欠她太多。


    谢均晏的拳头紧了又松,忽地又道:“十年前,在阿娘坠崖之后,您并非漠视着这一切发生,也曾有所动作……您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也任由坊间谣言传得风风雨雨,也不加以制止?”


    阿娘回来的事,被阿耶捂得极好,可见他也不是不知道谣言会有多伤人。


    谢纵微唇角扯了扯,面无表情道:“没张嘴,太自以为是。所以现在我受到报应了。”


    他话里自嘲的意味太浓,谢均晏沉默了一下,还是把那句‘活该’默默咽了回去。


    阿耶这个样子,看起来也挺可怜的。


    “好了,回去吧。今日我和你说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均霆。”


    谢纵微知道小儿子那张嘴,十分不靠谱,他略想一想,就知道长子为何会在那儿守株待兔。


    定然是均霆把他给供了出来。


    “您不想让阿娘知道?”谢均晏有些迷茫,他现在可以相信,阿耶对阿娘有着超出他们想象的感情,这种可以帮助他解除与阿娘之间的误会的事,为什么又不告诉她?


    “真相太沉重了。均晏。”谢纵微抬头,望向天边那轮明月,“难道你要我告诉她,因为她的阿耶德高望重,圣人敬之,引起了吴王等人的忌惮,让她被卷进这场风波里吗?”


    谢均晏默了默:“但是,这样对您不公平。”


    阿娘,阿耶,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他与均霆,都被迫承受了十年的别离与痛苦。对谁都不公平。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谢均晏眉梢往下沉了沉:“方才我还觉得您可怜,但现在只觉得您活该。”


    少年人英秀精致的脸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之色:“您自以为是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不告诉她,是为她好。您有没有想过,她比你想象中的更坚强,更勇敢。”


    “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看着你自以为是为她好,忍痛处理好一切,再离开她,任由她误解你。”谢均晏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阿耶,您该不会这么做,特别伟大吧?”


    谢纵微面色微青。


    “您本可以和阿娘光明正大,登堂入室,成双入队。偏偏您……”唯爱爬墙。


    就怕之后阿娘心灰意冷,连墙都不让他爬了,到时候他再摆出这么一出摇摇欲坠的姿态来,可没人心疼。


    谢均晏到底还是嘴下留情,没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但谢纵微注意到长子怜悯中带着不屑的眼神,心头还是被刺了刺。


    被自己的亲儿子教育,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偏偏他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这是他们的孩子,懂得体贴母亲,也能知晓父亲不易。


    谢纵微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上前,拍了拍儿子的肩:“我像你这个岁数时,整日恃才傲物,高高在上,自诩看透了许多东西,但到了如今的年纪,才蓦然发现……还比不上你灵透。”


    他的话里带了喟叹的意思,谢均晏哦了一声:“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有二分之一都属于阿娘。我聪明些,也无可厚非。”


    这话说得十分不谦虚,谢纵微却笑了。


    少年人的身躯因为和阿耶难得的肢体接触而微微僵硬,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又有些别扭。


    “我没有打算瞒她。”


    只是想隐去施父那一块,免得她心里难过。将罪责都推到他身上,难受的人总会少一些。


    谢纵微说完,谈了口气:“好了,回去吧,再不睡,第二日又要早起,明日一天都该难受了。”


    谢均晏正要点头,为阿耶此时的温和慈爱,心底也生出几分叹。


    阿娘在他心底排在第一位,阿耶与弟弟,勉强可以并列第二。他想让他们都快乐,都高兴。


    少年的那点儿温情心思,很快就被谢纵微的一句话给冲垮了。


    “你爬墙的姿势不错,就是看得出来核心有些不稳,臀可以略撅起来一些,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学走路哪样,方便发力。”


    谢均晏脸红了,低声道:“阿耶!”


    小时候不懂事便罢了,他现在都这么大了,怎么能自如地在阿耶面前撅屁股爬墙!


    看着谢均晏白玉似的脸染上羞恼的红,谢纵微舒服了:“好了,去吧。我不看你就是了。”


    谢均晏板着脸,难得无礼地没有与他道别,转身走了。


    或许是担心他言而无信,这次他爬墙的动作更加利落干脆,眨眼睛,就有一声微重的脚步声传到仍站在墙下的谢纵微耳朵里。


    檐下的阴影与月晖交错,洒落在他清癯而又愈发显得凌厉俊美的脸庞上,显出一种带了些孤寂的瘆人感。


    他望了望那堵墙,想着墙里的人。


    她这时候睡得正香沉,不知道有没有梦到他。


    ……


    施令窈梦到了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见她一早起来就连喝了两杯水,绿翘惊讶道:“娘子,要不然婢之后夜里把窗户支高一些吧,瞧您热的。”


    施令窈冷不丁被水呛了一下,脸露痛苦之色。


    苑芳连忙给她拍背,又把她手里的茶盏拿走:“娘子就是性子急。”


    施令窈讪讪,莫名有些心虚。


    “不喝了吧?水喝多了,待会儿该吃不下东西了。”


    施令窈顺过气来,点了点头。


    苑芳出去准备早膳了,绿翘则是去了内室,帮着施令窈帮着递一递妆奁里的钗环,看着菱花镜里映出的娇美容颜,她忍不住赞叹,“娘子今天真好看,都不用擦胭脂,脸红红的,看着像苹果。”


    施令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又飞速挪开了视线。


    刚刚才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的心倏地又怦怦跳得极快。


    昨夜在他面前,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施令窈啪地一下把木梳扣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钝钝的响,还震得她掌心生疼。


    绿翘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施令窈摇了摇头,很想当作无事发生,但微微红肿的唇,还有一直发烫、跳得急促的心,都让她难以平静地忘记昨夜发生的事。


    真的是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地就……


    施令窈双手捧住自己的面颊,鸦羽似的眼睫遮住了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


    绿翘看着娘子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做出了许多奇怪的动作,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头,奇了:“也没发烧啊。”


    “发烧?”施朝瑛正好过来叫妹妹过去用早膳,听到这话,眉心微皱,“哪儿不舒服?是不是昨夜又踢被子了?”


    施令窈连忙摇头:“没有。”说着,她站起身,熟练地把脸往姐姐身上压去,“长姐感受到没有?我好着呢。”


    施朝瑛看着恨不得在她身上撒欢儿打滚的妹妹,有些头疼地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扯开:“行了,没什么事儿就过去陪阿耶阿娘用早膳。你不是想去街上逛逛?带上苑芳和绿翘,早些回来就好。”


    惊喜来得太突然,施令窈虽然也不是一定要出门,琢磨新香粉,多陪陪家人,偶尔再烦恼一下谢纵微那个老王八蛋到底又在故作高深什么,日子过得也很充实。但能出去放放风,她也挺高兴。


    看着妹妹开心之色溢于言表的样子,施朝瑛心头有些微酸,阿娘说的话萦绕在耳畔,她有些动摇。


    但施朝瑛最终还是没有和妹妹提起这几日让他们为之争论烦恼的那件事,只摸了摸她丰盈绵软的面颊:“骗你做什么?你都那么大的人,还能被两三句话就骗得那么高兴?”


    施令窈笑眯眯地把脸靠在姐姐手臂上,脑海中忽又闪过一件事。


    她仍用自己的身份面世这件事……该怎么和长姐她们说呢?


    说有谢纵微给她撑腰,他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还是说她心里其实也不愿用新身份?


    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别人,以后大宝小宝在人前都只能唤她‘小姨母’,她总觉得别扭。


    谢纵微能解决掉这个问题,使得长姐她们没有后顾之忧就好了。


    但问题来了,倘若她们问起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又是如何与谢纵微沟通的,她该怎么回答?


    她这几日可都乖乖待在家里,没有遇见谢纵微的机会。


    一旦说出来,长姐她们那么聪明,一下子就能猜到他们定然是私下见了面,说不定还做了什么很坏的事情。


    但真的只有亲一亲,抱一抱……再多的,她也不敢继续下去。


    “又在想什么呢?脸那么红。”


    施朝瑛皱了皱眉:“还是让白老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吧。”


    施令窈摇头,连忙摇晃着姐姐的手,把话题岔开了。


    万一白老大夫把脉之后,一张口就是要她滋阴降火潜阴什么的,那她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施朝瑛看着妹妹红扑扑的脸,记挂着待会儿的事,到底没再说什么。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用过早膳之后,施令窈想着自己要出门,正好送双生子去太学。


    阿娘亲自送他们去念书什么的,还是头一次。


    谢均霆高高兴兴地点头答应了。


    太学离槐仁坊并不远,步行只要小半炷香的时间,母子三人没有坐车,边说着话,边朝太学走去。施令窈看向谢均晏,总觉得这孩子今日精神不大好。


    看着那只盈着玉麝香气的柔软小手贴上了自己的额头,谢均晏一僵,忙道:“阿娘,我没事儿。”


    谢均霆在一边儿说风凉话:“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往旁边一踹,没人。阿娘,说不定阿兄背着咱们半夜起来偷偷用功了。”


    谢均晏目光复杂地看向弟弟。


    施令窈连忙叮嘱了一堆让他不要过分勤勉的话,谢均晏点了点头,又看向弟弟,微笑道:“均霆,今夜你背不完三篇文章,不许睡觉。”


    谢均霆大惊,忙委屈巴巴地看向施令窈。


    她迟疑了一下:“三篇文章,很难背下来吗?”


    小时候,施父对她虽然算不上严厉,但该做的,他也绝不会纵容施令窈偷懒。


    谢均霆读懂了阿娘话里的意思,抿了抿唇,闷着头往前走。


    阿娘和阿兄都笑他笨!


    看着少年委屈,偏又刻意放慢了步伐的样子,施令窈和谢均晏对视一眼,想笑。


    谢小宝是想等他们能够轻松地追上,再好哄一哄他吧?


    走在前面的谢均霆忽地停住脚步。


    他脸上的犹疑之色明显,语气里也带了些不确定:“祖母?”


    老太君实在没办法了,已经好几日了,始终见不到女儿,连女婿也跟着不见了,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长子都不愿松口。


    老太君无奈之下,才想出了来找双生子,想让他们帮忙求情。


    但老太君还没来得及开口,目光很快就被双生子旁边的年轻女郎给吸去了。


    她惊骇不已。


    “窈……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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