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心小说 > 古代言情 > 还君春衫 > 70-80
    第71章 击梧桐 “我也很想念殿下。”


    中年男子背着手慢慢踱步走到戚照砚跟前。


    戚照砚的手腕上全都是被锁链长时间捆绑勒出来的红痕, 发丝散乱不堪,因为遭受了水刑的折磨后,原本尚且还绾着的发髻已经看不出本来该有的样子了, 零碎的发丝贴在脸上,面色是宛如厉鬼一样的惨败, 嘴唇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血色。


    此时他正跪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负责给他施加水刑的人看见中年男子靠近, 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了位置。


    在这里做事的多是亡命之徒,想当初他也是遭受了许多折磨, 又被灌了哑药,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年也不知道用这样的方法折磨过多少人了,他总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像铁石一样坚硬了, 但看着中年男子阴沉着脸色蹲在戚照砚面前的时候, 他还是没忍住抖了抖肩。


    中年男子抖了抖袖子, 从中探出手来,皱着眉半信半疑地捏起戚照砚的脸。


    戚照砚的头被他用力提起。


    中年男子将一根手指横在戚照砚的鼻子底下,试探了会儿,确实没有了什么呼吸。


    他松开手,结果手下递过来的手帕,将手上沾染上的血擦拭干净, 又随手将帕子扔在地上,才缓缓地抬头看向那个对戚照砚施加水刑的人, 问:“真死了?”


    那人低眉,捣蒜般的点着头。


    中年男子扶着膝盖起身起身,乜了一眼他:“把他的头给我按好了。”


    语气狠厉, 根本不容半分拒绝。


    那人连忙蹲在戚照砚身边,将他的头扳起来,然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中年男子招了招手,他带过来的手下便将一块麻布递过来。


    他结果麻布,慢条斯理地折叠了几层,而后丢在戚照砚脸上,又从一边挖好地的河道中舀了一瓢水,一次又一次地过覆盖在戚照砚脸上的麻布上。


    这算是最残忍、也是最折磨人的刑法之一,脸上覆盖着的那层布会让人无法呼吸,渗透下去的水灌进人的喉咙中,呛也呛不出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戚照砚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中年男子才慢慢起身,给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句:“死了就丢到乱葬岗去吧。”


    而后又说了句:“多少年多少人都没有查出来的事情,还能叫你给阻断了不成。”


    手底下的人依言照做。


    戚照砚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在意识到自己被关进水牢的时候,他又试探了下绑着自己的锁链,确定是没有办法挣脱开的,自己此次来到定州本就是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地,纵使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像他当年在檀州城外被埋伏是一样的,即使他如那个男人说的无故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护好荀远微给他的鸣镝,然后让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回想起在那个中年男人没有来之前,他被束缚着四肢,被一遍又一遍的按着头压入水缸里的场景,一时心中竟然有些庆幸。


    其实在那个中年男人来之前,他的意识勉强是清醒的,但是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能暂时地闭气,装作自己已经断了气,没想到那人并不好骗,还对他二次用刑。


    那时他的意识当真是在一点一点的消散,唯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荀远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想着她1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死,才勉强支撑下来。


    在眼前重新归于一片昏暗的时候,他当真以为自己赌输了,当真活不了了。


    却没想到上天是肯眷顾他的,竟然让他在这乱葬岗中捡回了一条命。


    他之前在牢狱中费劲心力地激怒那人,也是想让他们今早对自己施加刑罚,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节约时间,如若自己被没日没夜地关着,事情便会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戚照砚想到这里,艰难地支撑着自己起身。


    他站起来后,眯着眼往周遭环视了一圈,一阵夜风吹过来,他身上的衣衫单薄得很,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目光所至皆是横陈在地的尸体,这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奚关檀州一战。


    这与当年何其相似?


    但不同的是,他当时被掳掠到靺鞨去的时候,已经万念俱灰,那时他真得是一无所有,但如今却不同,他有他的殿下,令和也好好地呆在京城,即使再困难,他也一定要完成荀远微交给他的任务,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些,他不想再失去了。


    于是他让自己地心绪平静下来,侧耳听去,而后隐隐约约听到了水流声。


    他这才像是找到了一丝生机,跨过一道又一道的尸体,然后步履蹒跚着朝着有水流声的方向而去。


    有水流声意味着能辨认得清方向,如果运气好一些,说不定可以遇到乡野中的人家。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那片密林,映入眼帘的则是一道蜿蜒的小溪。


    清冷的月光静静的洒在小溪上,溪面上波光粼粼。


    戚照砚走到溪水边,溪水上映照出他的面容。


    本该素白的衣裳上,此时到处都是血液干涸后的痕迹,自己的面色又是一片白,毕竟是才从鬼门关中挣扎出来,此时若是去投奔乡野人家,只怕会让人家以为自己是半夜来索命的厉鬼。


    戚照砚想到这里,打消了去投奔别人的想法。


    还好,自己是给荀远微寄出那封信之后才离开的官驿,或许在殿下看来,他还是平安的模样。


    戚照砚想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猫下身子,蹲在溪畔,从中捧起一掌心的水,将自己脸上的血迹都情理干净,让自己看起来勉强算是个活人。


    他是死里逃生,清理一会儿,已然有力竭之态势,他靠在溪水边歇了一会儿,方有力气撕开缝死的衣衫内袋,从中取出荀远微给他的鸣镝。


    还好那人对他施加的是水刑,若是寻常一样的鞭子抽打,恐怕他连这个鸣镝也保不住,那便真得是走投无路了。


    戚照砚牵了牵唇,然后颤抖着手将那支鸣镝发射出去。


    一道亮光在天际炸开,又转瞬即逝。


    发射出这道鸣镝后,他便闭着眼睛靠在一边的树干上歇息,但他也只敢是假寐,一来是怕有人过来,二来是怕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马蹄声。


    戚照砚的神识瞬间惊醒,他爬起来伏在地上,通过听地面上的声音,辨别来人。


    听着应该像是轻骑,大约十几个人的样子。


    应该不会是想要他命的人。


    毕竟这看起来是非常有目的地朝这边而来,即使是因为那支鸣镝,按照定州城郊和乱葬岗的距离,也不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他渐渐放下了心,但仍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约莫有十几二十个人勒马停在他跟前。


    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朝他拱了拱手,道:“末将苏仲,见过戚中丞。”


    戚照砚靠在原地,没有动弹。


    苏仲以为他是疑心自己的身份,继续道:“我昨夜见到鸣镝,立刻带了人赶到了此处,我原本是长公主帐下的,本来驻扎在蓟州的,一月前您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殿下便给我写了密信,让我带着手底下的人守在定州跟前,一旦留意到殿下帐下常用的鸣镝,立刻出发前来驰援。”


    戚照砚听着他的话,这才确定下来。


    毕竟那些人不会这么认真地和他解释,而且这些信息和他出发前荀远微告诉他的都对的上。


    他便按着一边的石头想要起身,苏仲看着他的动作,立刻将他搀扶起来:“您还能走吗?”


    戚照砚点了点头。


    苏仲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便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解下来递给他:“需要我扶您上马吗?”


    “多谢。”


    在苏仲的搀扶下,他勉强跨上了马鞍,由着苏仲带着他到了他们等待消息的地方,这一路上苏仲也没有问他查出来了些什么,一到了驻守的地方,便要给他请大夫。


    戚照砚却抬手止住了苏仲的动作:“不用,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叫大夫过来,容易叫人起疑,反倒不好,”他顿了顿,又问:“有没有金疮药?”


    他遭受的是水刑,身上的名伤也不过是当时在矿山外面的时候,被暗箭所伤,但是由于刚受伤便被绑到了水牢之中,自然也没有情理收拾伤口的机会,此时伤口已经见了水,一片血肉模糊。


    苏仲愣了下,但是他和戚照砚素昧平生,一切也都是按照长公主殿下的吩咐办事,所以也没有坚持,只是取出军中常备的金疮药放在戚照砚跟前。


    戚照砚点了点头,用了点稀粥后才缓过来,这才和苏仲说了自己目前查出来的所有事情,“迟则生变,我希望苏将军能和我一起先将我找到的定州城郊的那处铁矿作为突破口,趁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请示背后的人做出防备的措施。”


    苏仲一边听只觉得心惊。


    难怪有时候和靺鞨之间的交战这么蹊跷,他们还怀疑过靺鞨那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铁矿,以及这么精妙的炼铁技艺,没有想到,全然是从大燕传出去的。


    故而他一时没忍住,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


    他看向戚照砚,有些顾虑:“只是那边必然防守十分严密,我带来的也只有十几个人,如果他们背后真得是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在州县上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觑的,一座铁矿,恐怕还得抽调别的人,但这一来一回,又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戚照砚闭了闭眼睛,想起那座矿山的构造,沉吟了声,才问:“有没有生石灰?”


    苏仲说:“这个容易,只是要这个做什么?”


    戚照砚的目光看向远处,平声道:“生石灰加水,炸矿山,引发震动,让里面的人以为是地震,引蛇出洞,守株待兔。”


    定州本来便容易发生地震,矿山常年出于封闭之中,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外界,等到里面的人纷纷出逃的时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苏仲没有怀疑,“我安排人去做。”


    戚照砚看着他要走,又道:“若苏将军要和殿下说明这里的情况,请切切不要同殿下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苏仲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我知道了,戚中丞先好好休息。”


    但他当然不会依照戚照砚的意思做事,因为他是绝对听命于荀远微的。长公主殿下给他下达的命令便是无论是案件的进程,还是戚中丞的有关情况,务必要事无巨细地全部汇报给她。


    苏仲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后,便给荀远微写信,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他们给荀远微的密信都是一个途径,故而戚照砚那封里面夹着一支杏花的信更早到一些。


    荀远微从春和手中接过那封信,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她深吸了口气,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笺上封着的火漆。


    信笺中夹着的那支杏花,此时已经到了半枯的状态,花瓣被压得很扁,但信笺中都透露着一股杏花的清幽来。


    荀远微抬手抚过上面的字迹,似乎还能触碰到戚照砚的体温,她甚至可以想到他在千里之外的定州握着萦管写下这封信时的姿态。


    他喜欢穿素白色衣裳,会不会是写信的时候,驿馆窗户外正盛放着如荼一般的杏花,他便坐在杏花掩映之中,信手从窗外这下一支杏花,然后在信笺上写下这些藏着温情小意的话语,又将那支杏花一并封在里面。


    即使两人相隔了半个大燕,已经有一月多未曾见面,荀远微看着上面的文字,便能想象到戚照砚以温醇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出这些话的模样。


    如是想着,她又将自己腰间悬挂着的那个木雕糖葫芦解下来,和戚照砚聊赠一枝春色的杏花摆在一起,托腮看着这些算是可以代表思念的东西。


    她少时在颍川的时候,有留意到兄长和嫂嫂每每远远看向彼此时的眼神,便像是两人之间有一场独属于他们的盛大的春天一般。


    当年她不理解,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她坐在廷英殿的桌案前,瞬间觉得面前积压成山的奏章都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


    但她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傍晚才回到公主府,春和便递给了她另一封信。


    荀远微看着信封上写着的“苏仲”二字,心底倏然一沉。


    戚照砚上午寄来的信上说的还是暂且没有查出来明显的动向,归期不定,但晚上她安排过去接应戚照砚的苏仲便传来了信。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骤然收起,又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才敢拿着小刀将信封拆开。


    等她一字一句地看完苏仲寄过来的信的时候,她只觉得瞬间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她不甘心地将戚照砚送来的信又重新拿出来,两人的信放在一起,必然有一人的信是不真实的,但苏仲只是奉命办事,他不知道戚照砚和自己之间的所有,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必要夸大事实。


    她知道,是戚照砚骗了她。


    但她心头赌得难受。


    春和在一边窥见她的神情,有些担忧地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荀远微没有说话,只是将苏仲送过来的那封信递给了春和,示意她自己看。


    春和将苏仲送过来的那封信从头到尾地看过,心中斟酌着措辞:“殿下先别担心,既然苏将军已经将戚中丞和案子的消息告诉了您,想来便已经同戚中丞会面,那便说明戚中丞已经脱离了危险。”


    荀远微摇了摇头,语气中有些无力:“我很担心他。”


    因为是她将戚照砚派去查这件案子的。


    苏仲在信中提及戚照砚的情况时,只说他看起来不太好,又拒绝了自己请大夫的提议,和自己要了金疮药,似乎更多的是因水刑而遭受的内伤。


    水刑是什么刑法,她怎么会不清楚,能从水刑下死里逃生,不知道是遭了多少罪。


    她其实恨不得自己现在就骑着照夜白赶到定州去。


    春和低眉沉默了会儿,才说:“奴婢以为,殿下现在还是得先稳住长安这边,然后再筹谋定州那边的事情。”


    春和这句,让荀远微如醍醐灌顶一般,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又抬手擦干自己不知道何时淌出来的眼泪,说:“是我关心则乱了。”


    她在心中想了想该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和春和吩咐:“你去将定澜叫过来。”


    春和应下后便出门离开了。


    不过多久,谢定澜便来了她殿中。


    荀远微示意她坐下,又问:“你明日即将启程回定州,行囊收拾地如何了?”


    谢定澜点头:“末将和小九回京本来也是没打算在京中留多久,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多少需要带走的东西。”


    荀远微将苏仲写来的信给谢定澜,“你先看看,这是苏仲从定州寄过来的信。”


    谢定澜越看,眉心蹙得越紧,看完之后才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荀远微:“所以我们这些年勉强和靺鞨之间能打个有来有回,全然是因为国内有反贼?”


    “是。”


    谢定澜颇是烦躁地将信扣在一边的桌案上,又猛地一拍大腿:“我们本来和靺鞨交战,就是凭借更为丰富的铁矿、盐矿、以及更精湛的锻造铁器的技术,而他们有丰富的牧草,能养出更为善战和灵活的马匹,如今好处尽让他们占完了,难怪总是那么吃力。”


    荀远微看着谢定澜,很认真地说:“所以我想请你尽快回定州,从就近的州县调兵,与苏仲尽快将那边的形势安顿下来,不要托太久。”


    谢定澜毫不犹豫地点头:“殿下肯将此事交给末将,末将自然会全力完成。”


    荀远微的语气有些沉重:“那就,拜托了。”


    谢定澜再次看向桌案上放着的那封信,在意识到荀远微对她用了“拜托”这个词的时候,她更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


    于是立刻起身:“左右的末将行囊已经收拾好,明日一早走和今晚走也没有什么分别,末将这就启程。”


    荀远微没想到她会这么果断,连忙拉住她的手。


    谢定澜朝着她笑道:“殿下,再犹豫城门便要关了。”


    荀远微也知晓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谢定澜一眼,终于还是松开了手:“好,我在长安,等你的消息。”


    谢定澜从自己的房中取了行囊,又从马厩中牵了自己的马,在公主府门口和荀远微、戚令和她们道了别,便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到城门口的时候,正碰上褚兆兴冷着脸训斥看守城门的将士。


    她默默说了声:“真是倒霉。”


    她本已经掉转马头打算从别的门走了,却没想到褚兆兴从背后先叫住了她:“定澜。”


    她跟着身子一僵硬。


    但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又转头朝着褚兆兴的方向看去。


    褚兆兴挥手让本来聚在自己身边的将士都退了下去,又疾步朝谢定澜走过来,主动伸手牵住她马脖子上的缰绳。


    谢定澜一脸的不自在:“做什么?”


    褚兆兴抬头看向她,问道:“不是说明日走么?”


    谢定澜生硬地回答:“有急事。”


    褚兆兴怕谢定澜对自己再心生厌烦,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往旁边退去,生硬地说了句:“一路注意安全。”


    谢定澜闷闷地应了声,便策马出了城门,一路朝着定州的方向而去。


    苏仲在和戚照砚合议好计策后,便命手底下的人准备好生石灰,又穿小道到了那座矿山底下。


    随着“砰”的一声炸开,山体开始摇晃,但是并不至于塌方,里面的人才急忙跑出来,便被守在外面的人蹲守住了,其中便有那日将戚照砚关押到水牢中的那个中年男人。


    戚照砚并没有换衣服,还是那身带着血迹的白衫,故而那人才看到他,便惊呼:“鬼、鬼啊!”


    戚照砚冷笑了声,扬了扬眉:“看出来了,你很意外,只是我确实没有死。”


    苏仲手底下的人并没有合他废话,直接将他收拿住。


    他们人手有限,也没有办法直接将整座矿山包围,只能是将所有的能跑动的人控制住,等待谢定澜率兵前来控制形势。


    大约等了三日多,谢定澜率兵前来,稳定住形势后,她和戚照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很担心你。”


    戚照砚牵动唇角:“我也很想念殿下。”


    第72章 濯缨曲 “殿下,它在因您而跳动。”……


    戚照砚说这句话的时候,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一样,故而谢定澜一时并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戚照砚敛去了笑意, 又换上了“戚中丞”在面对案件时的神色,道:“我说, 我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谢定澜和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 也从没意识到这两人之间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故而对于戚照砚这句话也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苏仲, 问这几日的状况。


    毕竟于谢定澜而言,相比于只有仅仅数面之缘的戚照砚, 还是曾经在战场上有过生死之交的苏仲更为相熟。


    苏仲看了戚照砚一眼,道:“多亏了戚中丞, 在外面引发山体震动, 让里面的人以为是发生了地震以至矿洞将要坍塌, 才将他们逼出来,里面无论是从前被掳掠去挖铁矿的、还是锻造铁器的,无一伤病缠身,如今还留在矿洞中,我带来的人已经将能跑动、能言语的人尽数控制起来了,只待定澜你率兵过来将局势稳定下来, 毕竟当时的情形容不得我们在此处托太久。”


    谢定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苏仲做出的决策。


    苏仲一想到他们不过是在原地等了三日多, 谢定澜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一时有些惊讶,便问道:“只是定澜, 武州离定州七百多里,即使稍近一些的蓟州,也有快五百里,你还要从长安到这边,是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谢定澜眉目间闪过一丝纠结,但还是和苏仲实话实说了:“我从恒州调的兵。”


    苏仲不免反问:“恒州?”


    若他没有记错,恒州并不属于燕云带,也就不算是荀远微直率的州县,谢定澜竟然能这么轻易地从恒州调兵。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以为这都是荀远微提前安排好的,毕竟自己也是一月前就被荀远微从蓟州调到定州界上等待接应戚照砚的。


    谢定澜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她不免想起自己那夜从长安离开的时候。


    她本来都骑着马离开长安城了,却没想到后面褚兆兴又追了上来,她肩上有着荀远微交代的重任,并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但她更清楚褚兆兴这人的性子素来是有些执拗的,遂勒马停下来看着他,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冷:“怎么了?褚将军还有什么事情么?”


    褚兆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紧了手中握着的缰绳,骑着的马便扬起前蹄,同时跟着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定州那边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你匆匆离京,应当是受了殿下重任,我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在地方上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但若是你到时候要调兵往定州,燕云界恐怕不好调,离定州最近的是恒州,恒州如今的刺史叶文彦曾经在我帐下做过事,也受过我的恩,你拿着这个去,他会认得的,如若有紧急之事,可以直接从恒调兵。”


    谢定澜只是看着褚兆兴递过来的那枚玉佩,并没有接。


    “叶文彦欠的是你的人情,我没有必要受,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谢定澜说着垂下眼去,拒绝了褚兆兴。


    褚兆兴驱着马往谢定澜跟前靠近了两步:“我没有说要拿人情来要挟你,你我毕竟……夫妻过一场,我只是想做一些能为你做的事,只要能帮到你一点点也好。”


    谢定澜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像是还在思索一般。


    褚兆兴怕她直接驱马离开,心下一横,便直接将那枚玉佩抛到她怀中:“你此去若能用得上,便算是替我还了这个人情,若是用不上,便先留在你那里,也算是我如今能送你的、能补偿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褚兆兴说完便调转了马头,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谢定澜将那枚玉佩握在手中沉思了许久,还是将它收入了怀中。


    一想到褚兆兴,她的思绪不觉飘得有些远,以至于苏仲连着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一般。


    等回过神后,她又揉了揉眼睛,算是为自己找补:“许是这几日连着赶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苏仲便没有多问。


    谢定澜却觉得心绪一时难以平定下来,褚兆兴给她当作信物的那块玉佩,她在恒州见到叶文彦的时候,叶文彦并没有收回去,也没有多问,便调了一千精兵给了谢定澜。


    故而此时那枚玉佩还放在她怀中。


    戚照砚拢了拢自己的袖子,说:“那还劳烦谢将军带兵先将这座铁矿查封,只是定州境内以及临近的州县恐怕都有类似的铁矿,只凭借从恒州借来的这一千精兵恐怕并不够。”


    谢定澜轻轻颔首:“殿下运筹帷幄,在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已经给武州去了信,最多再有两日,武州那边便会有我的部下前来接应,也是多亏你临危不乱,将消息彻底封死在这里,不然迟早乱套。”


    戚照砚勾了勾唇,“都是为殿下做事,也都是分内之事。”


    谢定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环视了一圈:“这里我会留两百人同你们一起将这些人送回定州城,查封其余违规开采的矿山的事情我会带人去做。”


    安排好这里的事情后,几人便算是短暂的分道扬镳了。


    定州虽然算是博陵崔氏的郡望,但毕竟崔氏的主心骨在长安,如今尚不知晓此事,戚照砚是朝廷明面上派下来查案的御史中丞,苏仲手里又有荀远微的密诏,谢定澜带兵前来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苏仲的品级和定州刺史相同,戚照砚还要比他们高上一些,定州官府中的人自然不敢有所造次,将人好声好气地请到了官驿,又问需不需要派人过来协助。


    戚照砚和苏仲相视一眼,自然是拒绝了,协助是假,探听消息只怕才是真。


    定州刺史也怕这通火烧到自己身上,便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是躬亲将他们送到了官驿才离开。


    等他走了,苏仲才往旁边啐了一口:“还真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戚照砚的目光冷淡,“能在崔氏的地盘上平安这么多年的,便是个草,都成精了,”他话锋一转,又看向苏仲:“那便劳烦苏将军将那会儿从矿山中绑出来的那个刘卓看好了,根据我的观察和之前的试探,那座矿山中应该是他说了算,万万不能让人给灭口了。”


    刘卓也就是当时给戚照砚施加水刑的那个中年男子。


    苏仲给自己带来的十几个完全能信得过的人递了个眼色,他们当中的四人便进了单独关着刘卓那间屋子,其余的人则守在门外。


    戚照砚本打算和苏仲离开了,被绑着的刘卓却突然从后面叫住他:“戚中丞,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如何吗?”


    戚照砚步子顿了顿,踅身看向他:“是怎样等回了长安,你告诉大理寺便是,不必告诉我。”


    刘卓仍不死心:“如果我说,我知道长治二年春那场战争战败的真正缘由并不是戚绍轻敌呢?”


    戚照砚闻之身子一僵硬。


    “这件事和铁矿案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不告诉你,等我到了长安大理寺一个字也不会吐出来。”


    戚照砚心下纠结许久,最终还是转了身。


    说他已经完全放下此事,是不可能的,他这几年没有一夜是不在那场失败的战争的噩梦中度过的。


    苏仲不放心,便同他一起进了屋子。


    戚照砚在他面前站定:“说吧。”


    “我说了,这个答案我只告诉你一个。”


    戚照砚想着自己也不好直接屏退苏仲,便朝前走了两步:“说吧。”


    话音才落,一支锋利的小袖箭便刺入了他的手腕间。


    他的动作太快,此前又被绑着,以至于戚照砚根本没有多设防。


    苏仲见状,连忙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袖箭,丢在地上,其他四个人立即走过来将刘卓制住。


    众人这才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刘卓已经用袖箭一点一点地割断了绑着他手的绳子。


    苏仲扶着戚照砚,问道:“先离开,我去给你请大夫。”


    戚照砚强忍着手腕间的疼痛:“有劳。”


    大夫来看过后,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还好刺偏了些,只是稍微伤到了手筋,需要多多将养,若是伤到脉象上,后果便不堪设想啊。”


    而后又给戚照砚情理了之前身上留下来的伤口,重新包扎过后,留了内服外敷的药。


    戚照砚坐起身,和大夫道了谢。


    另一边谢定澜带着人将定州其余小铁矿都查封了,武州的人来的快,和谢定澜回合后,便着手按着戚照砚给出的舆图,去查封周边其他的矿山。


    戚照砚着急回京,在和谢定澜交接好后,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便催促着苏仲和自己尽早回程。


    临走的时候,苏仲给长安去了一封信,将这几日的事情尽数通报给了荀远微。


    荀远微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隔日的黄昏,这件事一传到京城中,自然也就闹起了轩然大波。


    她看着苏仲写来的信,一边感慨自己总算是将这一环一环的事情都查出来了,另一边又有些失落于为何戚照砚没有给自己来信,苏仲的信中只是提到了戚照砚被刘卓所伤,至于伤的哪里,伤势重不重,她确实一无所知的,便更加担心戚照砚。


    她捏着那封信,晚上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看,只希望能从中窥见半分戚照砚的影子,是故,彻夜无眠。


    次日上朝的时候,群臣果然对此事议论纷纷。


    为首的便是她和荀远泽提拔上来的寒门。


    如今已经快到六月的天气了,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便叫人更加心烦意乱。


    这些寒门在经历了去年冬天的定州赋税案、今春的科举案、人口诱拐案、以及后面牵连出来的春狩哗变案,每经历一件案子,荀远微便明着暗着架空各大世家在九寺五监、六部台谏中的人,这些寒门虽然少有官阶高的官职,但每每经历官职变更的时候,都是被荀远微放到了职权重而品阶不高的位置上,加之已经渐渐完成的南北衙改组,朝中的天平已经明显地朝荀远微这边倾斜。


    要求和支持彻查此事的人便比年前那个时候查定州账册时的人更多了,一时朝中尽是附议之声。


    而与定州始终密切相关的崔延祚和户部尚书崔悉,以及崔氏在朝中比较重要的人却始终未发一言。


    无他,只因为这件事连崔延祚也是昨日才知晓的。


    荀远微并不直接应答要求彻查此事的人,只是看向崔延祚,故意道:“我回京不久,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时也难以做出决断,不是中书令怎么看待?”


    此话一出,朝中之人一时窃窃私语。


    崔延祚知晓荀远微这哪里是不知道此事该如何处理,她如果按着那些人的要求直接下诏彻查此事,自己倒还有从中周旋的余地,但她偏偏要将此事挪到明面上来,还要故意问他。


    他若是有半点含糊之词,都不用查,今天便能被有心之人直接将事情牵引到他身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荀远微,却发现这位长公主的眸光犀利、冷漠、当中的锋芒不带半分掩藏,他这才惊觉,自己是小瞧了这位从前从未经历过半点政治之事的长公主,也明白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半点要和自己装蒜的必要了。


    他的背后是数道如狼似虎一样的视线,眼前是威压十足的摄政长公主,即使是六月的天气,他一时也有些不寒而栗。


    崔延祚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举起自己面前的象笏,朝前平推:“盐铁,是国之命脉,自然是要,从严处置。”


    荀远微面上喜怒不显,只是抬了抬手,淡声道:“有中书令这句话,本宫也就放心了。”


    这场所谓的“讨论”,最终就这么收了场。


    甫一出了太极宫前的承天门,崔悉便迅速追赶上崔延祚的步子:“阿耶,长公主这是丝毫情面都不打算给您留了?”


    崔延祚乜了他一眼:“倘若今天你是她那个处境,那个地位,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崔悉没有说话,因为他很清楚,答案是没有。


    若说春狩之前,他们和文穆长公主之间还能勉强维持平衡,那么弄巧成拙的春狩哗变,便是直接将匕首递到了荀远微面前,在先帝时期僵持五年的平衡一朝便被打破。


    因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王贺,竟然会未卜先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崔延祚看向崔悉:“趁着那个戚照砚还没有回京,马上安排好定州那边,不要出现任何差错。”


    崔悉应道:“是。”


    其实他们都清楚,只要祸水不要殃及到在京城的人身上,所有的事情便都是扬汤止沸。


    *


    戚照砚从定州出发的时候婉拒了苏仲提出的给他准备马车的提议,直说事情不宜拖延太久,迟则生变。


    苏仲看他坚持,也就由着他和其他人一起骑马回京了。


    至于那些关在囚车里留待审判的人,对他们而言,也没必要照顾他们是否能受的住快速赶路时囚车的摇晃和不适。


    定州到长安,堪堪两千里的路程,正常来算,也要花五日的时间在路上,但一路快马疾驰,戚照砚又多次婉拒苏仲提出让他休息的要求,在第三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蓝田县。


    但因为负伤长途奔袭,戚照砚也病倒在了蓝田县,高烧不退。


    虽说蓝田县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即使是正常速度骑行,到长安也花不了两个时辰,但苏仲看着戚照砚的状态,实在怕他死在路上,自己到了长安没有办法和荀远微交差,硬生生地是将他按在了蓝田县官驿,又派人给荀远微去了信,说明了情况。


    荀远微甫一接到信,便从宫中传了太医,又怕太医骑不快,直接将太医驼在了自己地照夜白上,一个时辰不到,便赶到了蓝田县官驿。


    苏仲没想到荀远微会披星戴月地亲自前来吗,一时有些错愕。


    荀远微见了他的第一面也不问案情如何,直接问:“戚照砚如何了?”


    苏仲手里还端着放着药碗的托盘,如实回答:“找大夫来看过了,中午喂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末将这才要进去看看能不能再给喂一些药。”


    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托盘:“我来便好,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苏仲向来敬畏荀远微,他虽有些好奇戚照砚和长公主殿下之间的关系,但面上到底是不敢显露出半分的。将托盘递给荀远微后,便退下了。


    荀远微推开了门,屋内传来一阵浓郁的药味。


    她明明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戚照砚,明明两人已经分别了快两个月,但在将要靠近他的时候,她的步子又变得有些迟疑。


    她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有些害怕看到戚照砚受伤躺在榻上的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绕过屏风,走到了内间,轻手轻脚地将盛着药碗的托盘放在一边的小案上。


    戚照砚脸色苍白,全然没有活人应该有的样子,他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亵衣,荀远微目光下移,便看见了缠绕在他右手手腕上的纱布。


    他的额前渗透着薄薄的汗水,眉心紧蹙,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但看起来却是极度的不安。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稍稍朝前倾身,探出指尖,动作轻柔地抚上他的眉心,希望能一点点地将他眉间的愁绪都抚平。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着急给戚照砚喂药,只是想借着烛火,一点点地看清他的面容。


    戚照砚似乎是在梦中察觉到了,眉心本来蹙得很紧,但又慢慢地松了下来,而后缓缓睁开眼眸。


    “殿下,您怎么来了?”戚照砚全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亲自赶来蓝田县,还是在半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的不可思议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你先不要乱动,也不要说话。”荀远微说着动作匆忙地在一边的桌案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起来一些,却在将水杯递到他唇边的时候,手抖个不停。


    戚照砚难得“乖顺”地就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将杯子里的热水喝完。


    而后才带着像讨要奖励一样的眼神看向荀远微:“殿下,臣喝完了。”


    荀远微喉间哽塞,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戚照砚先开口:“臣在梦中梦见了殿下,没想到一睁眼,殿下竟然就在眼前,臣方才还以为是臣在做梦。”


    他惨白的如瓷器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你伤到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长安,知道了你在定州的状况后,日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荀远微蹙眉,语气中尽是担忧。


    戚照砚低眉:“是臣不好。”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听到荀远微这么直白地表述出自己的心意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一阵不可抑制的雀跃。


    荀远微轻轻碰了碰他手腕上缠绕着的纱布:“是不是很疼?”


    戚照砚以气音低低地笑了声:“本来是有些疼的,但有殿下的关心,瞬间就不疼了。”


    荀远微却不满意他这个回答,又说:“你明明已经受了那样的磋磨,路上即使慢一些,也没有关系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戚照砚看着她,问道:“殿下怎么了?”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才瓮声瓮气地说:“我该如何?”


    戚照砚轻轻摇头:“但是殿下瞧,臣这不是好好的么?臣本来答应过会平安回来见殿下的,没想到还是出了些纰漏。”


    他说到这里,没忍住轻声咳嗽了两声。


    荀远微回过神来,用手背探上他的额头,发现上面还有烫意,便不让他继续说话,只是端过一边的药碗,在唇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不免皱了皱眉头:“好苦。”


    戚照砚看着她无意识见吐出舌尖的动作,心中某处也跟着一软。


    这次没有等荀远微将勺子递过来,他主动凑了上去,饮下了勺子中的那口汤药。


    荀远微看着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心中更不是滋味,但顾念着他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将药喂给了他。


    屋外的树上蝉叫个不停,屋内却是难得的温存与平静。


    戚照砚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完,不留意间,药碗已经见了底。


    荀远微看着空空的药碗,有些惊讶:“苏仲不是说中午给你喂药的时候,你吐了大半,根本喂不进去么?看来这药不错,才喝了一半便有这样的作用。”


    戚照砚看着她,目光灼灼:“殿下难道就没有想到,根本不是因为药的原因?”


    荀远微怎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一时清了清嗓子。


    但偏偏戚照砚还是要直接说出来:“因为给臣喂药的是殿下呀。”


    他说着还朝荀远微眨了眨眼睛。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你以后若是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便……”


    “殿下当如何”戚照砚笑睨着她。


    荀远微一时有些失语。


    其实他们之间似乎早已袒露了心声,只是她尚且有些自矜。


    戚照砚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握住荀远微的指尖,然后引着她的手抵到自己的胸膛处。


    荀远微的瞳孔一颤。


    戚照砚缓缓道:“殿下,感受到了吗?它在因您而跳动。”


    第73章 青衫湿 尝一切理所应当之痛,做一切心……


    戚照砚尚且在病中, 掌心更是灼烫,此刻就这般虚虚地握着荀远微的指尖,分明尚且隔着一层单薄的亵衣, 却完全隔不住他的体温。


    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此刻谁也没有说话, 荀远微甚至觉得自己的指尖被震动得有些发麻。


    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 像是在她耳边擂响了战鼓一般。


    她稍稍想将指尖往出抽动, 却并没有挣开。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戚照砚。


    戚照砚此时的目光也轻轻落在她身上,烛火摇曳在他鬓边,眸间还跃动着火苗的影子。


    她的心跳竟然也开始快了起来。


    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两个多月前上巳节那天, 在公主府门口的事情。


    但这次她并没有躲开,只是任由着戚照砚将自己的掌心抵在他的胸膛上, 任由着她的皮肤上也沾上他的体温。


    渐渐的,她的心跳竟然和戚照砚的心跳同频了, 两人的心跳也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任谁也没有先松开手。


    蝉鸣声仍然不绝于耳。


    荀远微轻轻翻转手腕, 用自己的指尖勾上了戚照砚的指尖,而后慢慢朝他的掌心挪动,又抚过他掌心的纹路。


    在察觉到戚照砚的呼吸有些急促后,荀远微又一点一点地,似乎是分外地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手指从戚照砚的掌心中蜷起,又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戚照砚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又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掌向下翻,覆盖在被衾上。


    他抬眸看向荀远微, 却发现她并没有看自己,眉心却是舒展着的,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和错觉一般, 他心中一时不免一片空落落。


    但眸光再向下,竟然看到了荀远微悬挂在腰间的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那枚木雕糖葫芦。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荀远微明面上的回答了,因为这颗被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糖葫芦,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


    于是戚照砚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他清了清嗓子:“殿下,臣和苏将军、谢将军在定州等其它州县查出来的事情,怕是会搅地朝中一片不安定了,毕竟私自开挖铁矿,其中又多有兵器。”


    荀远微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知晓,苏仲给我的信中已经将此事告诉我了。”


    戚照砚却敛了敛眉,道:“有件事,臣当时在定州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苏将军。”


    荀远微果然抬头看向他。


    “臣在给苏将军发射鸣镝的之前,在那座废弃铁矿中发现的箭矢和臣当年遭遇伏击时的一模一样,箭支上的图纹,臣在靺鞨的时候曾经见过,臣心下猜测,这两件事之间或许有勾连,但臣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故而也不敢直接告诉苏将军,只好先将一些猜测告诉殿下。”


    荀远微听得心底一沉。


    “你是说,我直率的燕云十六州,有问题?”


    提到战场之事,两人之间本来有些缠绵的情绪也跟着被一扫而空。


    戚照砚有些犹豫和为难,但还是说:“臣毕竟也是猜测。当年交战时的檀州、妫州、蓟州都属于殿下直属的燕云十六州,定州离檀州很远,如若臣是被靺鞨人所伏击,那为何不在臣未进奚关之前设伏?在奚关内设伏,但当时奚关并未陷落,靺鞨人又是如何进的奚关?”


    荀远微接上他的话:“倘若不是靺鞨人所为,相邻的方便在短时间内调兵的只有妫州和蓟州,这也是你打算突围出去后和这两个州求援的原因,定州不属于边陲重镇,故而并未设太多兵防力量,定州要调兵,不可能不经过蓟州和妫州,若是这其中没有半分牵连,我怎会毫不知情?但如若不是定州崔氏所为,那便更坐实了这两个州和定州之间有牵连,又或者说,他们之所以要置你于死地,是因为你也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


    荀远微推断时目光冷静,姿态从容。


    戚照砚从旁看着她,发现她身上已然没有了去年自己才见到她时的那分孤执和对政治人心的迟钝,反倒是有了先帝身上的影子。


    他在此刻想,如若她不是公主,或许在未来的某日,真得会成为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


    戚照砚听着她的话,沉吟了声:“只是臣当年只是查到了人口的问题,至于铁矿的事情,也是近来才发现的,据臣所知,妫州和蓟州,似乎没有铁矿。”


    荀远微颦眉,认真地看向他:“但是有盐矿。”


    这一句忽然惊醒了戚照砚,他张了张唇:“殿下,是怀疑榷场?”


    荀远微轻轻点头。


    大燕虽然有陇西之地,可以作为产马之地,但立国不久,先帝为了好好恢复生产,并不打算短时间内和靺鞨开战,故而在立国之初便派遣戚照砚作为使臣前去靺鞨王庭和靺鞨当时最为鼎盛的部落悉万丹部之间谈和,双方约定好在交接的燕云十六州分设榷场,大燕给他们生活所必需的茶砖和盐砖,他们则用精壮的马匹和动物皮毛来交换。


    荀远微眼中向来揉不得半点沙子,更何况她一直将燕云十六州当作自己的直属,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时心中难免愤懑。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播下,便会快速生根发芽。


    但他们心中都清楚,这是建立在明确能查出崔氏、妫州、蓟州和靺鞨之间有阴私之事的前提下,若是查不出,那这件事便也做不到彻查。


    戚照砚看见她抿唇颦眉,心中也跟着一紧,便伸手轻轻在她眉心一点,声音温温:“臣曾说过,任凭殿下驱使,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是因为什么事情,哪怕是殿下要臣再深入一趟靺鞨,臣也是愿意的,只是如此一来,臣便又要与殿下分开好些时日。”


    他伤病在身,这会儿全然是强撑着精神在和荀远微说话。


    荀远微自然听出了他说两句就要稍稍停下来缓一缓的状况,遂看向他,眉目间尽是担忧:“你莫说话了,你现在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子,这些事情,在你身子没好全前,我也会安排给别人去做,如今我们只是需要等一等,等定澜那边查出来的消息。”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好,臣听殿下的话。”


    “既然听我的话,便好好躺下,我带了太医,来为你瞧瞧身上的伤。”荀远微说着便要转头将自己从宫中带来的太医传进来。


    戚照砚扯了扯她的袖子,“苏将军已经在蓝田县请了大夫为臣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的。”


    无他,因为他不想让荀远微知道他损伤了手腕上经脉。


    “你才说过要听我的话的,怎么这般说话不算话?”荀远微按下了他的手,并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便将太医叫了进来。


    太医来给戚照砚把过脉后,皱了皱眉:“戚中丞这不知是在鬼门关里走了几遭,但此后切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如果不想英年早逝的话。”


    等太医走后,戚照砚悄悄看了荀远微一眼,又心虚地移开眼睛去。


    但荀远微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戚照砚抬眸看向坐在他榻边上的荀远微,轻轻晃了晃她身上的披帛:“殿下,臣伤的是左手,不会影响写字,也不会影响日后替殿下做事的。”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好好听太医的话,要是再背着我逞强,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便真得不要你了。”


    戚照砚的眸中当即蒙上了一层落寞来,这次他并没有遮掩去,只是用带着稍稍有些雾气的看向荀远微:“那倘若臣真得死了……”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荀远微伸手捂住了唇。


    他一时心满意足,以气音轻笑了声:“好,就当是为了殿下,臣也会努力地活下去的。”


    荀远微的掌心惹上了他的气息,叫她一时有些发痒,便将手收了回去。


    戚照砚却追寻着她的目光,说:“那时所有人都想让臣死,只有殿下想让臣活,所以,臣愿意为了殿下,尝一切理所应当之痛,做一切心甘情愿之事。”


    荀远微轻轻摇头,替他掖好被子:“但我想让你和我并肩看这天下太平,同度这风月人间。”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臣,遵旨。”


    因为庶务繁忙,荀远微并不能在蓝田县停留太久,次日一早,便骑马回京了,却将太医留在了官驿中,又让苏仲看好戚照砚,不让他擅自回京。


    故而戚照砚身体将养地差不多后回京,已经是三日后了。


    他和苏仲带回来的人证,在荀远微走的时候便跟着荀远微回了长安,窦嵩和褚兆兴奉命在城门处接人,一路上人都处于射声卫的看护下,根本没有给旁人以接近的机会。


    关进大理寺后,窦嵩又特意腾出了几间牢房,将人单独关押,一天十二个时辰由射声卫严加看守,食物也要再三检验才能放进去。


    一连审了十几日,那个叫刘卓的终于是受不住大理寺的刑罚,将他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


    但仅仅凭借他交代出的这些,并不能给崔氏任何一人定罪,因为据他所说,他只是根据主人的意思负责掳掠人口,并让他们开挖早已封禁的铁矿并且锻造兵器给靺鞨的伏弗郁部,但他口中的主人,他却从未见过正脸,每次都是隔着屏风回话,他也不知晓是谁。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断在了这里。


    另一边谢定澜奉命在定州、蓟州、妫州查铁矿、盐矿,也都是查出了一些尚且没来得及销毁的兵器,倒是盐矿上隐约有些眉目,根据她的来信,已经派了亲信,将人证在送回长安的途中了。


    这其间又是调查那几个州的赋税、户籍册,一边是审这些从地方上带回来的人证。折折腾腾下来,几乎花了大中元年的一整个夏天。


    戚照砚身子养的差不多后,也一直奔走于几个案子之间,在人前,他和荀远微虽然还保持着君臣的关系,但其实他知晓,朝野间已经有他是长公主殿下的宠臣的小道消息。


    但似乎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他们对此都是相视一笑,却没有一个人做出澄清。


    哪怕是宇文宣仗着从前和他关系不错,来悄悄打听的时候,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上一句:“清者自清。”


    面对再多的揶揄,也神态从容。


    但他越是有意维持这种朦胧的关系,便越叫人想入非非。


    他未曾娶妻,荀远微没有驸马,两人关系又这般密切,怎会不叫人多想?


    打破这场平和的,是章绶时日无多、行将就木的消息。


    戚照砚在御史台听见一直跟着章绶的长随来通报此事的时候,当即抛下了手中的笔,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直接骑马去了章绶宅子上。


    他见到章绶的时候,章绶面容枯槁,眼睛闭着,唇上也不见半分血色。


    戚照砚跪在他榻前,连着叫了章绶好几声“老师”,章绶才缓缓地睁开浑浊的眼眸。


    章绶喘了几声粗气,才看向自己跟前的长随:“你怎么把观文叫过来了?”


    长随面上是难以抑制的悲哀,“您病得这般重,膝下又没有子女,半梦半醒的时候时常叫戚中丞的表字,小人便以为……”


    章绶长长地匀出一息来:“到底是我病糊涂了。”


    长随又求助似的看向戚照砚:“戚中丞,郎主素来听您的劝,您好歹劝他吃点药,小的怎么说他都不听啊。”


    戚照砚心底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章绶:“老师,您为何不告诉我?”


    章绶勉强笑了笑:“我今年已经七十三了,这人间也是看够了,你最近又忙。”


    戚照砚慌不择路,转头看向长随:“去请郎中!”


    即使当年章绶是受周冶所托照顾他,但这几年以来,确实教会了他许多明哲保身的道理,章绶没有子嗣,便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


    他自出生起没有享受过半分来自于戚绍的父爱,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是周冶待他如亲父一般,周冶死后,在他生命里承担父亲一职的,是章绶。


    如今看到章绶这样,他怎不会心生悲怆?


    章绶阻挡了他:“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顿了顿:“你今日既然来了,那我便将故人所托留给你。”


    戚照砚有些茫然地看向章绶。


    他猜出了章绶口中的古人所托是关于周冶的托付,但他以为关于周冶的事情上次章绶已经全部告诉了他。


    章绶取出来的,是一枚通体透净的玉镯。


    “周尚书当年走的时候,将这枚玉镯留给了我,说是他死后,恳请我将这枚镯子替他埋到柔嘉公主的墓里,也算是全了他们之间的情意。”


    戚照砚瞳孔一颤。


    因为章绶口中的柔嘉公主是他的母亲,周冶是待他如父一般的老师。


    章绶强撑着和他说了柔嘉公主、周冶、戚绍之间的恩怨。


    周冶当年做过前朝皇帝,也就是柔嘉公主的兄长的陪读,早在他们少年时,柔嘉公主便已经对周冶芳心暗许,周冶也倾慕于柔嘉公主,甚至准备了那枚镯子,打算作为和柔嘉公主的定情信物。


    但柔嘉公主的兄长登基后,为了稳固当时如日中天,几乎可以和博陵崔氏相抗衡的东海戚氏,便将自己的亲妹妹柔嘉公主嫁给了当时东海戚氏的嫡长子,也就是戚照砚的父亲戚绍。


    柔嘉公主自然是不愿意的,甚至以绝食相抗争,但最终她的兄长用周冶的性命要挟她,让她必须嫁给戚绍。


    为了心上人的性命,柔嘉公主含恨嫁给了戚绍。


    戚绍当时也有心上人,但皇命、父命难为,他也不情不愿地娶了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甫一和戚绍成婚,皇帝便将周冶调到了地方上,不让他回京。


    自此,两人相隔天涯。


    柔嘉公主和戚绍洞房花烛夜时,两人皆看对方不顺眼,婚后许久,柔嘉公主也没有身孕。


    柔嘉公主喜欢的是周冶这样的有才学、有见地的饱学之士,而不是戚绍那样五大三粗的武将,戚绍也受不了一道所谓的圣旨,将他和他的心上人分开的气。


    当时戚绍还没有承袭世子的位置,戚绍的父亲说等他和柔嘉公主有了子嗣后,便请旨将世子之位传给他,戚绍为了自己未来在家族中的位置,便和柔嘉公主有了戚照砚。


    柔嘉公主发现自己有身孕的时候,一度想将这个孩子堕掉,但她的皇兄仍以周冶的性命相要挟,她只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所以于柔嘉公主而言,这个孩子是带着恨意出生的,所以她一点点也不喜欢戚照砚。


    直至柔嘉公主去世以后,皇帝才将周冶调回京城。


    而周冶准备的玉镯,也没有送出去。


    章绶有些气喘吁吁:“但我想,如果你不恨她了,这枚镯子,还是由你这个亲生儿子,亲自埋下去吧,也算是全了周尚书的一片心意。”


    戚照砚有些木然地收下了那枚手镯。


    勉强说完这些后,章绶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


    一口血顺着他的唇角溢了出来。


    戚照砚还没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便先看到了章绶的这副模样,他一时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章绶却只是摇头说:“不用,我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今天也都告诉你了,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他说完这些,便合上了眼睛。


    戚照砚一时哀恸不已,他竟然不敢去碰章绶一下,头一次嚎啕大哭,整个人抱着膝盖颤抖。


    荀远微赶到章绶的宅子时,便看到的是如一尊瓷器一样,快要碎掉的那种的瓷器那样的戚照砚。


    她踌躇了许久,才走到他跟前,轻轻抚上戚照砚的肩头。


    戚照砚抬起头来,眼睛湿漉漉的,只是以乞求的眼神看向荀远微:“殿下,陪陪我,好么?”


    第74章 故人叹 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缠绵与风月。……


    他眸眶泛红, 眸中再也不是荀远微印象中的那样的幽深平静,就像是谁用力往深潭中扔了一块石头,而后激起道道涟漪一样, 当中只留映着残破的人影。


    荀远微任凭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子,踌躇许久, 还是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 轻声道:“好, 我陪着你。”


    她没有劝戚照砚节哀,也没有责备他不振作,因为她清楚地明白, 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会有多么的痛苦, 她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底即使自己星夜兼程,但赶回长安的时候, 兄长已经驾崩时自己心中的苦痛。


    这个时候仅仅劝他节哀是没有用的。


    戚照砚从来没有和自己强调过章绶于自己的重要性, 但她看得出来。


    因为去年冬天她无论怎么劝说戚照砚, 戚照砚都不为所动,且拒她于千里之外,但在定州当时户籍册的事情牵扯到章绶的时候,他直接冒着风险出城寻找朱成旭留下的证据,只是希望不要让章绶受这件事的牵连。


    也正是因为那次的偶遇,那件牵扯到章绶的案子, 她和戚照砚明明相识不久,却差点经历一场同生共死, 才有了后面的许多事情。


    荀远微本来在廷英殿处理事情,眼见着到了午膳的时间,她便想着让人将戚照砚传到廷英殿, 问问盐铁案如今的进度,顺便留他在廷英殿用午膳,结果她派遣去的内监从御史台回来后说章绶家中来了人,匆匆将戚中丞请走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自她去年回京时第一次见时便缠绵于病榻的秘书少监,心底一沉,比起章绶,她更担心戚照砚,于是顾不得上用午膳,便匆匆赶往了章绶的宅子。


    章绶的宅子位置也比较偏,她花了好些时间才赶到,但她似乎还是来晚了。


    因为她甫一进门,便已经看见了戚照砚蹲坐在榻边上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戚照砚。


    此时她与戚照砚并肩坐着,她的指尖仍旧搭在戚照砚的脊背上,两个人的膝盖轻轻挨着,戚照砚虽然用胳膊将自己环抱着,但他的发髻还是倒在了荀远微的怀中。


    荀远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颤栗。


    章绶宅子上的长随赵环虽然伤心,但仍旧守着规矩,此时已经悄悄地退到了门边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他其实不是长安人,是章绶将他带回长安的。


    前朝末年的时候,章绶曾被外放到润州上做过两年的官,那年青州遭了饥荒,他父母双亡,只好随着村里的大部队一路流亡,当时他尚且年幼,一不留神便和大部队走散了,正好遇上了去赴任润州的章绶,章绶将他叫上马车,给了他干粮和水,又问了他的名字和经历,他俱如实告知,不敢有半个字的隐瞒。


    章绶见他可怜,便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伺候笔墨和起居的长随。


    后来章绶许是看见他话少踏实又不蠢笨,便主动叫他读书识字,某次章绶提及自己有个三岁便夭折的儿子,若是能长到他这个年岁,一定和他一样聪敏,此后便待他更加亲近。


    他跟着章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他虽以长随的身份侍候在章绶身边,但章绶更多的是将他当作家人,即使是他后来收的学生、如今长公主的近臣戚照砚也没有将他当作下人,待他也极为亲切,故而他才敢在章绶病重的时候,去寻戚照砚。


    正是盛夏的天气,章绶宅子中的院子里本来有一颗硕大的桑树,上面的蝉声本来会伴随着他一整个夏天,可如今随着他的去世,本来活跃在桑树上的蝉,也静默了下来。


    只有风带来一阵暑热。


    戚照砚抱着自己的双膝垂头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荀远微:“多谢殿下。”


    荀远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两人这才互相搀扶着起了身,戚照砚站在章绶榻前,却不敢看一眼他的遗容。


    这时赵环进来说章绶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一年前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椁。


    戚照砚的心绪更是复杂,章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察觉。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自己心中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霾来,章绶这么多年的官声实在是好,从前朝到大燕,算上荀祯,也算是历经了四代君主,经历过一次王朝的覆灭和新朝的诞生,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从未和谁同流合污过。


    即使不是因为戚照砚的缘故,章绶这样的纯臣,她也是分外敬重的。


    于是他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然后稍稍回握,转头看向他。


    荀远微看着他“按照规矩,大燕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死后可以得到礼部的谥号,但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给章公赠一个谥号。”


    戚照砚有些惊愕。


    “就取个‘贞’字,如何?”


    戚照砚的眸子睁大了些,“这可是古来对文官极高的褒扬……”


    荀远微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松了开来,示意他安心:“章公担得起。只是他的墓志铭,我想,章公还是更希望你来写。”


    戚照砚垂了垂眼,并不作回答。


    荀远微语调平和:“我许你半个月的假,好好为章公料理后事,但这期间,无论是廷英殿还是公主府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相信戚照砚并没有脆弱到时刻需要她陪着的地步。


    戚照砚朝着她深深一拜:“臣多谢殿□□恤之情。”


    其实他也明白,半个月,是荀远微能许给他最长的时间了,毕竟如今盐铁案查到了紧要关头,三司会审的事情又在他头上落着,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但是荀远微分外重视,满朝都盯着这件事,人人都怕这种等同于谋反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虽然他私下里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但两人之间毕竟没有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即便真是老师,也并不在五服血亲之内,他也没有办法为章绶丁忧守孝。


    若是多于十五天,只怕他这个御史中丞首先要被人弹劾了。


    他并不愿意荀远微为难,即使心下再哀恸,还是在十日内将章绶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其实章绶来长安这些年,和家中的联系已经近乎于无,故而他的后事也不麻烦,只有他名下的这处房产和京郊的两百亩田产,戚照砚没有将这些挂出去卖,只是留给了侍候了章绶大半辈子的赵环,又跪在章绶灵前,为了他守了个头七。


    当年周冶为他而死后,戚照砚久久不敢去祭拜他,他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如今对章绶的悲哀中有没有对周冶的愧疚。


    戚照砚披着素白的衣衫丛章绶灵前站起来的时候,一转头正好看见了同样换了一身素衫前来的荀远微。


    她高耸的发髻上只有几支银钗和玉簪,就站在章绶灵堂前的台阶下。


    戚照砚才想换了自己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束去公主府寻荀远微,却没想到荀远微先一步来了章绶宅子上。


    他不免惊讶,差点以为是自己连日没有睡好生出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确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才匆匆走下台阶和她行礼,当然也不忘问一句:“殿下怎么有空来?”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腕,“我算了算,今日应当是章公的头七,便来上柱香。”


    戚照砚没有阻拦,由着她持着香在章绶灵前拜了几拜。


    夏天日落得晚,一切结束的时候,夕光才缓缓蔓上整座长安城。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两人的袖子相互交缠着,不知是谁先主动扣上了另一方的手,而后在重重叠叠的袖子的遮挡下,十指相交连。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更亲近的举动,但他们忽然又觉得分外的安心。


    “殿下,臣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臣幼时的事情,以及,臣的,母亲。”


    戚照砚在说到最后“母亲”那两个字的时候,隐隐有些生疏,似乎是在琢磨自己对自己那个命苦的母亲的感情。


    荀远微听出了他的别扭,也轻轻感叹一声:“虽说生在天家,万事皆不由己,可我仍然为柔嘉公主而感伤。”


    戚照砚敛了敛眉头,有些意外荀远微对柔嘉公主的态度,毕竟这件事连自己也是章绶死前才知晓的,“殿下,知晓她的事情?”


    荀远微不知他所指为何,便道:“我只是感叹一声,柔嘉公主的红颜薄命,听闻她亡故的那年,才二十四岁,是和我一样的年纪。”


    戚照砚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将柔嘉公主的事情悉数说给荀远微听,如今看到荀远微的态度,心下也跟着定了定,将自己母亲和周冶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荀远微。


    荀远微闻之也是一惊,她从未想过,柔嘉公主和周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在。


    此刻,对于她年少时分明与戚照砚并称为“当世双壁”,但周冶平生只收了戚照砚一个学生的事情,忽然释怀了。


    或许周冶收戚照砚,也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年少时喜欢过的人留在世上不多的“遗物”吧。


    她又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和柔嘉公主一样的年龄、相似的家庭,却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的长兄当时为了稳固和拉拢东海戚氏,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给了戚绍,但大燕刚建立的时候,朝中同样有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这样大族,荀远泽却没有为了稳固世家、稳固朝纲,将她丛边关传回来,强迫她嫁给谁,后来以一道遗诏唤她回来,也是将整顿大燕朝纲的事情交给了她。


    她虽然名义上是辅政,但实际上又是临朝听证,又是在廷英殿召见群臣,又是执掌玉玺批阅奏章,其实已经和大燕的天子没有了什么区别,只是差一个名分罢了。


    她回过神来,想到按照柔嘉公主幼时和戚照砚之间的相处,戚照砚应该是记恨他这个生身母亲的,但他如今又能提起柔嘉公主的故事,还说起自己时常梦见她,荀远微一时有些揣测不清楚他的想法。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戚照砚的目光此时也静地落在她身上,他稍稍蹙着眉,显然心绪有些复杂。


    荀远微停下了步子,戚照砚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也跟着停了下来。


    而后他看见荀远微轻轻踮起脚,伸出指尖抚平了他的眉心,语调温温:“没关系,若你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和我提起,也可以不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戚照砚的眼眶蓦然一湿,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番,声音微哑:“好。”


    而后谁也没有先说话,仿佛只是并肩走在一起,便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缠绵与风月。


    盐铁案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天后,终于查到了最后的关头。


    盐矿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妫州和蓟州两州的守将自己贪慕富贵,所以便暗自允许诱拐人口的事情在境内猖獗,甚至伪造户籍册,隐瞒出生人口,掳掠这些人前去开采盐矿,明面上开采出来的盐砖上贡给朝廷,自己背地里开采出来的盐砖,则私下进行贩卖,以谋取私利。


    谢定澜带着兵和荀远微的旨意在妫州和蓟州查出了几座盐矿,又顺着线索一路查下去,算是将这件事结了案。


    以公谋私、搅乱税收,本就是死罪,如今证据确凿,又是荀远微自己直率的燕云十六州内部的将领,朝中自然没有反对。


    审查这件事顺带着还让他们供出了去年年底荀远微回京时在京郊遇险的事情,也是这两州的守将怕荀远微一朝回了长安,查出了他们所作的事情,所以故意使了绊子。


    毕竟荀远微在边关的时候,武州离妫州和蓟州都远,荀远微平日更关心的也是边防上的事情,自然不会在这些盐税上的事情上多费精力,他们尚且可以借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但一旦荀远微回京后接触到账册一类的东西,这件事恐怕就不好说了。


    如此便是罪加一等,荀远微朱笔一落,便定了秋后问斩,三省六部也难得统一意见。


    倒是铁矿这边,处于胶着的状态许久了。


    无论是定州地方上,还是长安大理寺,怎么审,也只能卡在了定州的确有人在和伏弗郁部的海东青做兵器交易,但往上追溯,却怎么也查不到。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们背后的主子。


    对于要彻查这件事的时候,按照崔延祚一贯的作风总要谋划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比如借机铲除自己朝中的政敌、又或者借着荀远微降罪罢免一些官员的机会提携自己的亲信,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待在中书省处理事情,从来没有过多的过问过这件事。


    这日正逢上百官休沐,他本在自己的书房中临帖,下人却前来通报说是王贺前来拜访。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太想见,但自己又实在摸不清王贺这人在想些什么,他在朝中这么些年,自诩看人很准,但经历了春狩那件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是轻视了王贺。


    他本以为这个王贺就是一个普通的、一心求功名的学子,却没想到这人差点在春狩的事情上摆了自己一道。


    倒叫他一时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琢磨不清,犹豫了下,还是让下人将王贺传了上来。


    王贺进门后,崔延祚摆了摆手,屏退了屋中的下人。


    王贺倒是姿态从容地和崔延祚行了个礼,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下官近日整理兵部的文书,看到了关于靺鞨的一些相关记载,只是下官才疏学浅,问了兵部如今当差的,也都没有人能看得懂这些文字讲的是什么,下官想起中书令当年也是出使过靺鞨,想来是认识靺鞨的文字的,故过来讨教一番。”


    崔延祚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靺鞨的那段时间,身上多多少少地有些不自在。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是朝王贺招了招手,示意他拿着东西近千来:“拿过来,我看看。”


    王贺恭敬地将那张纸递到崔延祚桌案上,崔延祚解开上面绑着的细线,等那张纸在他面前摊开的时候,他忽然瞳孔一震,但还是竭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是靺鞨伏弗郁部的标志图腾,但我记得,兵部应该不会留存这些吧?你到底是什么人?”崔延祚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贺勾了勾唇:“兵部当然不会留存这些,但是中书令的背上,有这个图腾,不假吧?”


    崔延祚瞳孔骤然一缩,然后他又掩饰一般地冷笑一声:“你乱说些什么,我是大燕的中书令,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王贺的目光却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定在了崔延祚身上:“怎么?中书令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么?”


    崔延祚哼了声,想要将那卷纸收起来,却被王贺压在桌案上:“中书令不是问我是什么人么?那我不妨就告诉中书令,我于幼时,在靺鞨的王帐中见过您。”


    崔延祚没有说话。


    王贺颇是病态地一笑:“你当时被海东青的父亲俘虏到王帐后,为了活命,答应了他作为伏弗郁部在中原的眼睛,只是后来海东青的父汗死于部下的谋杀,但这些年却从来没有断过通过在定州私自开挖铁矿给海东青提供兵器吧,所以海东青年纪轻轻,才能迅速为父亲复仇,并带领伏弗郁部走向高峰。”


    他说着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崔延祚:“让我猜猜,你又为什么这么多年如此效忠于海东青呢?是因为一不做二不休吧?毕竟一旦海东青将你们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给了我们的陛下,通敌叛国,这可是死罪,你说是不是?”


    崔延祚背后冷汗直流。


    因为王贺说的这些事情,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今日是想来以此要挟我吗?你图谋的,又到底是什么?”


    王贺眯了眯眼睛:“如中书令所见,我只是一个没了妻子的鳏夫。我今日前来,也只是想告诉中书令,千万不要,养虎为患,这件事早在你在逼着我休妻,娶了你崔家的女儿时,就应该明白。”


    他说着笑了起来,可又笑得分外瘆人,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了泪水。


    崔延祚不免骂了一声:“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王贺却没有理会他,只是松开手,转身朝门口而去,然后又踅身看了崔延祚一眼:“我是不是疯子,不重要,只是中书令恐怕要和褚将军去一趟大理寺了。”


    他轻飘飘地落下这句后,便推开了门。


    崔延祚这才发现,门外已经全都是穿着盔甲,拿着兵器的士兵。


    关于这件事,王贺始终冷眼旁观,看到事情实在推进不下去的时候,他去求见了荀远微,添了最后一把火。


    崔延祚被下狱后,一时震动了朝野内外。


    而在他被下狱的次日,戚照砚说他想好了,希望荀远微能陪自己去柔嘉公主墓前,将周冶最后的思念埋进去。


    荀远微没有拒绝。


    荀远微在柔嘉公主墓前拜祭了一番,看向戚照砚,“你想同我说什么?”


    戚照砚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墓碑,道:“其实,臣从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娶妻或者有家世、有子女。便是不想自己重蹈当年生身父母的覆辙。”


    荀远微歪了歪头,看向他:“所以呢?”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臣现在有些怕。”


    “怕什么?”


    戚照砚凝视着她:“臣怕臣和殿下走了臣的母亲和臣的老师的旧路。”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不会的。”


    第75章 钗头凤 “我是想说,谢谢你,坚定了我……


    荀远微回答地果断且坚定, 倒叫戚照砚生出些不真实感。


    他捏着袖子里藏着的一个锦盒,那个盒子里装的是当时春狩的时候,荀远微让人送到他桌案前, 说让他赠予日后的娘子的,所以今日来柔嘉公主的墓前, 他也特意将那支凤钗带了来。


    于他而言, 他的父母早已离世, 早在初春的时候,荀远微便已经见过了他视为父亲的周冶,如今也算是见过了他的母亲。


    荀远微稍稍垂眼。


    夏天的衣衫单薄, 锦盒又不是什么小东西,即使是藏在袖子里, 也是分外的惹眼。


    她再度抬起眼睛来,看向戚照砚, 说完了她后面的话:“我不是柔嘉公主, 你也不是周尚书, 不是么?更何况,如今朝局尚且不稳定,个人私情哪里能排到家国大事前面去。”


    戚照砚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又换上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状似无意地往周遭扫视了一圈,又转头看向荀远微, 道:“殿下可知,前面那一片是什么地方?”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柔嘉公主的墓碑是在悬崖边上的,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倒是对面还有一座山头, 荀远微眺望了一眼,又回头看向戚照砚,带着疑惑的神色:“我能如若没有记错的话,对面那座山头上葬着的是周尚书?”


    戚照砚平声道:“臣的母亲在意外怀上令和的时候,本也是不想留的,但不知为何又心软了,只是那个时候,她和戚绍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她不想在洛阳留了,于是她希望能去长安养胎,臣的外祖母,前朝的太后,是出身城南杜氏的,她心疼臣的母亲,所以准许了她去长安小住一段时间,但她还是在生完令和后病逝了,她走前说得很清楚,不入戚氏祖坟、不与戚绍合葬、也不回前朝的皇家陵寝,故而她的陵寝就近落在了长安城外的山上。”


    荀远微说着又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坟茔。


    她之前便有些疑惑,为何柔嘉公主会葬在长安,前朝的都城是洛阳,柔嘉公主即使不随葬在前朝的皇家陵寝中,乃作为嫁到戚氏的女娘,也应当葬在他们的祖居之地。


    如今戚照砚这么一说,倒是清晰了起来。


    戚照砚掩着唇轻咳了两声,才道:“臣也是前不久才知晓,那时周尚书被外放到地方做官,便是在长安,或许那是她嫁给戚绍后七年间最为轻松愉悦的一段时间,所以她才会那么认真地给令和取了名字,将她托付给了臣,才愿意葬在长安,后来大燕建立,正好定都在长安,周尚书亡故后,给章公留遗愿说葬在对面的山头上,或许也是希望能遥遥地看臣的母亲一眼吧。”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隐约猜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也只是选择模糊地应答:“周尚书和柔嘉公主,的确让人遗憾。”


    戚照砚却捕捉到了她目光一瞬的躲闪:“臣与殿下提到他们,也只是忽然觉得臣周尚书有些微的相似。”


    荀远微歪了歪头:“有何相似之处?”


    “周尚书遥遥的守着他的公主殿下,臣又何尝不是?”


    戚照砚说这句的时候,目光缱绻而柔和,片刻间,就连顺着树梢散落下来的细碎日光也流淌进了他的眸中。


    荀远微不置可否,只是低声笑了声。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宫吧,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戚照砚攥紧了袖子中藏着的那个锦盒,像是听到了荀远微的心声一样,也跟着弯了弯唇。


    在回宫的路上,戚照砚想起了此时尚且关在大理寺中的崔延祚,便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处理崔延祚?”


    荀远微揉了揉眉心:“按说无论是王贺那日拿来的崔延祚和海东青秘密通信的证据,还是崔延祚背上的那个伏弗郁部的图腾,都足以证明他通敌叛国一事,这本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只是昨日崔恕给我上了一封奏章,说是愿意代替父亲受罪,不求我能宽恕他,只求能绕他一条性命。”


    戚照砚知晓荀远微在为难什么。


    荀远微轻叹了声:“崔恕在剑南道这几年,在抵挡吐蕃上的确立了大功,吐蕃又是我大燕西部的一心腹大患,我的亲信毕竟都在燕云十六州,还指着崔恕守剑南呢,他又说愿意代替崔延祚受罪,我哪能真得将他从剑南调回来。其实崔延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属实是有些意外的。”


    戚照砚轻轻颔首:“他青年时的事迹,臣也是听说过的。”


    崔延祚出身博陵崔氏、祖上累世簪缨,不知出了多少名将名相,才有了如今的家族盛况。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上过战场,前朝的武帝在位的时候,是前朝二百余年国祚中最后的一道辉光,崔延祚就生逢于那时,当时靺鞨的悉万丹部刚刚崛起,不断南侵,前朝竟然无一人敢迎战,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崔延祚主动请缨,希望能带兵出击。


    武帝也年轻,便许了崔延祚的请求。


    当时靺鞨来势汹汹,兵力远甚于前朝,甚至以破竹之势,已经越过了贺兰山。


    崔延祚带着远远少于悉万丹部的将士和战斗能力远逊于靺鞨骑兵的步兵迎战,据说当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甚至在走之前,已经给自己订好了棺材,刻好了墓碑,便是要同靺鞨背水一战。


    所谓哀兵必胜,崔延祚真得带着兵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甚至主动丢弃辎重,连着追了悉万丹部的残部几百里,也正是这一战,让他在前朝的朝中有了立足之地。


    也这是这场战争,让他迅速成为前朝武帝最为器重的臣子之一,此后又多次率兵出征,屡屡立功。


    若说他人生的转折点,怕是前朝末年和海东青的父亲的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是他十几年戎马生涯中的唯一一笔败笔,他在大漠失踪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瞎了一只眼睛,但他仍然带着兵击退了伏弗郁部,此后伏弗郁部真得许久都没有南下侵袭过,当时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失踪这半个月都做了些什么,所有人看到的,只有他瞎了一只的眼睛。


    据说那次受了很重的伤,此后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但他培养出来的两个儿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长子崔悉,自幼以文才著称,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便屡屡被百姓所称赞,后来大燕建立之后,一直做到了如今的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次子崔恕,继承了崔延祚年轻时的豪气,自幼便颇具将才,前朝的时候便据守艰难,抵抗吐蕃,大燕建立之后,也继续任用他做剑南道观察使,说是观察使,其实身上挂着的是兵权。


    “如今想来,他答应为伏弗郁部提供兵器,恐怕也就是那次在大漠中失踪后,只是那次战争当年是以胜利告终,所以没有人怀疑过其中的问题。”荀远微说着闭上了眼睛,又道:“只是寒门的意见很大,他们本就不满于这些世家占据朝中重要的地位,让崔延祚继续做官,这是不能的。”


    戚照砚沉吟了声,问道:“殿下可否问过太后娘娘的意思?”


    荀远微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戚照砚,轻轻点头:“问过,嫂嫂的意思是,给判个两千里流放。”


    戚照砚抿了抿唇:“从理智上讲,太后娘娘的判断的确很符合眼下的形势,但从情感上讲,臣知晓殿下或许会因此愧对于这些年在和靺鞨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战死的将士,也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崔延祚……”


    荀远微却隔着袖子按了按他的手臂,否决了他的想法,只说:“不,如若是从前的荀远微,或许真得会因为此事为难不已,可我既然身居于此位,便不能简单的沉湎于过去,我不仅需要看到从前的亡魂,也需要看见如今活生生的站在大燕疆土上的每一个百姓,我同你提起此事,也只是想听听你的判断。”


    戚照砚一怔。


    这一刻他不仅看到了那个眸中尚且有着一簇簇火苗的荀远微,更看到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君主。


    她心中的那团焰火久久未曾熄灭,也生长出了可以使这团焰火永远燃烧不熄的屏障。


    荀远微朝着他弯了弯眼睛:“我是想说,谢谢你,坚定了我的前路。”


    荀远微的隔着一层薄衫握着他的手臂,他却仿佛于此刻,也听到了荀远微的心跳声。


    将崔延祚革职并流放两千里的处置,并没有多少人反驳,很快便执行了下去。


    崔延祚在狱中承认了自己这些年做的一切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这些事情皆是他一人所为,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妻子,都是不知情的。


    他说:“千错万罪,在予一人。”


    至此,盐铁案便彻底落下了帷幕。


    崔延祚和其他一同被流放往岭南韶州的那天,荀远微心中思绪万千,于是特意站在了城楼上,看着崔延祚离开了长安。


    那个也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将军、历经了两朝四位君主的中书令,前不久还受万人敬仰,还被人人称呼一声“崔公”,如今却和这些不知犯了什么别的错的人带着一样的镣铐,穿着一样单薄的衣裳,步履蹒跚地走在官道上。


    前来送他的人不多,只有崔悉、他本缠绵病榻的妻子,还有两三个曾经受过他指点提携的崔氏子侄辈。


    崔延祚戴着枷锁,没有办法再抚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便主动绕到他身后,从后面抱着他的腰身,久久不曾松开。


    崔悉拿出一叠飞钱,塞到押送的小吏手中,似乎是在恳求叮嘱什么。


    荀远微的心情也愈发沉重:“都道世事无常,如今看来,的确如此。这些押送的小吏平日里或许连崔悉他们的车辇都只能遥遥看一眼,此一时,彼一时。”


    戚照砚却隔着衣袖轻轻攥住荀远微的手腕,说:“世事无常,臣一直在殿下身后。”


    被押着流放的队伍慢慢地朝着官道向前走去,荀远微也转身下了城楼。


    但她却并不打算回宫,她扯了扯戚照砚的衣袖:“观文,陪我在长安城中走走吧。”


    戚照砚温温一笑:“好。”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走着,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长安城中的百态。


    “长安城有殿下,大燕有殿下,一定会有清平盛世。”戚照砚并未松开握着荀远微的手腕的手。


    虽然心意已然剖白,但两人还是默契地隔了一层衣袖。


    荀远微却仰头朝他一笑:“清平盛世是往后的事情,只是现在,我却有些饿了。”


    戚照砚一看周遭,两人正好走到了戚照砚如今的宅子所在的安仁坊附近。


    他心下不由得一软,而后颇受宠溺的一笑:“那殿下可想尝尝臣的手艺?”


    荀远微不说话,只是扬了扬眉。


    戚令和回京之后,戚照砚便将从前那座宅子卖了出去,又重新在地段更好一些的安仁坊中买了一处二进院。


    这还是荀远微头一次来他的新宅邸。


    宅子前院的围墙边上放着许许多多的盆栽,戚照砚甚至在当中特意开辟了一片菜圃。


    柳树下放着一个小案,上面还有一盘残局的棋,荀远微见着有意思,索性坐在了旁边,从手边的棋篓中取出一只棋子,琢磨着棋盘。


    戚照砚挽起袖子,道:“那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荀远微此时已经醉心于那局下了一半的棋局中去了,仿佛没有听见戚照砚的话一般。


    戚照砚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进了对面的厨房。


    他在厨房中从容地忙了半天,终于将所有的食材都放进了锅里,便想着趁着这个空当,靠在门边看一眼荀远微。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朝中的事情实在太多,荀远微此刻竟然支着下颔睡了过去,另一只手垂落在小案边上,棋子也落在了地上。


    戚照砚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一股甜腻腻的味道顺着他的心头涌上了他的喉头。


    这一幕他不知在多久前就已经想过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成真,还来得这般的快。


    身后厨房中还隐隐传来水声的响动,他心下一动,转身进了自己的书房,取出宣纸和湖笔来。


    柳枝柔柔地垂落在荀远微的身后,她安静地在一旁小憩,身后的院墙上停落着两只喜鹊,手边的陶缸尚且开着一支并蒂莲。


    戚照砚便在宣纸上勾勒出线条来,分别画上荀远微的发髻、衣衫,以及周边的景色。


    他还没有一副关于荀远微的画,正巧此画做成后,可以挂在自己的书房中。


    但就当他要画荀远微的五官时,锅中的水声提示他,里面的食物该好了。


    戚照砚看了眼画作,想着倒也无妨,反正荀远微的眉目他不知已经在心底描摹过多少遍了,遍将画随意地放在地上。


    但等他盛好饭菜出来的时候,却看见荀远微手中捧着一卷宣纸,戚照砚往旁边一看,自己放在原处的画果然不见了,想来应当是风吹过去的。


    见他过来,荀远微便主动地将桌案上放着的棋盘搬离桌面,放在一边,让戚照砚可以将饭菜放在不大不小的桌案上。


    荀远微从画上挪开眼睛,看向戚照砚:“好啊你,我睡着的时候不叫醒我便是了,竟然还偷偷为我作画!”


    戚照砚勾了勾唇,只是捡起了方才被荀远微落在地上的棋子,丢尽棋篓里。


    荀远微指着画上的女娘,说:“我和你说,为我作这样的画,可是驸马的特权。”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可这画上的女娘连五官都没有,殿下怎么认定,臣画的一定是您呢?”


    第76章 点绛唇 “殿下喜欢那样的?”……


    荀远微被他这话噎了一下, 但她很快掩去眼底闪过的意外,只是缓缓地收了那幅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戚照砚却弯了弯唇, 等着荀远微的下一句话。


    但他全然没想到荀远微竟然会顺着他的话说:“那看来戚中丞好事将近啊,是哪家的娘子, 本宫怎么从未听戚中丞提起过?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虽然是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心下没由来的一慌,但还是维持着面上的从容:“臣竟不知,殿下如此关心臣的私事。”


    荀远微并没有看他, 随手将那幅画放在一边,一垂眼便看见了戚照砚已经在瓷碗中盛好的汤, 也未曾多想,含糊着说了声:“我随口一问罢了, 你若不愿讲便也算了。”


    说罢便执起一边托盘上放着的勺子, 从碗中舀了一勺汤, 也忽略了那碗中的汤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直接送入了唇中,毕竟她现在急需一个动作来遮掩自己面上的尴尬。


    才送入口中,荀远微便被热汤灼烫了一下舌尖,由烫意带来的疼痛让她差点在一瞬间凭借本能将那口汤吐出来,但她并不想于此刻在戚照砚跟前失了面子, 硬生生地强忍着将那口汤咽了下去。


    戚照砚在察觉到她的动作想要劝她吹一吹的时候,这件事便已经发生了, 他一时更是阻挡不急,只好匆匆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在看到荀远微因为被烫到眼角不经意沾染上的湿润时,他心中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 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节,直接倾身向前,轻轻为她拭了拭唇角:“殿下可还好?是臣的错。”


    荀远微一抬眼,便看见自己面前一张清晰的脸,因为靠得很近的缘故,她甚至能感受到戚照砚有些急促的呼吸。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开始狂跳。


    于是她别过头去移开目光,又坐直了身子,扫了一眼碗中盛着的汤,评价道:“手艺不错,但若是想照料你未过门的娘子,还需要精进一番。”


    戚照砚轻笑了声:“是,臣保证下次殿下再尝到臣的手艺时,一定会有所精进。”


    荀远微没有应声,只是舀了一勺汤,这次在唇边吹了吹,才送进口中。


    恰此时一阵风掠过,戚照砚忙抬手去护先前被荀远微放在手边的那卷画。


    他才拿到手里,便惹来荀远微一句:“这么护着这幅画啊?”


    戚照砚摘去画轴上沾上一片柳树叶子,看向荀远微,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臣而言,重要的哪里是这幅画,是这画上的人。”


    荀远微哂了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这画上的女娘,还真是有福气。”


    戚照砚却弯了弯唇:“这天下最为福泽深厚的,难道不是殿下您吗?”


    荀远微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少在我面前贫嘴。”


    戚照砚这次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副画缓缓展开,道:“臣不给这画上的女娘画上五官,是因为画中人就在臣眼底。”


    荀远微的肩头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转过去看向戚照砚,正对上他缱绻温和的眸光。


    她没忍住看了一眼展开的画卷,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虽然为我作画,是驸马的特权,但我也曾说过,我可以许给你特权。”荀远微说着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卷画:“只是我瞧着还缺一些东西,等我之后添好了再还给你。”


    戚照砚松了手,任由着她慎重地将那幅画卷好。


    而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画卷的事情,戚照砚那会儿说的“婚事”,也似乎被两人都忘在了脑后一般。


    简单地再戚照砚的宅子中用过饭后,两人一道出了门,又上了回宫中的车辇。


    车辇缓缓在朱雀大街上行进,荀远微想着左右无聊,便撩开车帘。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她却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是以荀远微转头看向戚照砚,以颇是惊讶的语气问道:“那是……卢望岱?”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跟在卢峤身边,周边是一堆用红绸系着的箱子一类的物件。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还是想知晓,到而今,荀远微对卢峤的态度如何?


    随着车辇的行进,荀远微看见了那处宅院外的匾额。


    她放下了车帘,转头看向戚照砚:“那不是郑宅么?卢望岱这是?”


    关于卢峤的事情,戚照砚心底如明镜一般,但他还有装作惊讶的模样,有意同荀远微卖关子:“殿下竟然不知么”


    荀远微蹙眉:“长安城每天要发生多少的事情,我哪里能件件都知晓。”


    戚照砚故意沉吟了声,道:“臣见殿下此前待卢少卿甚是亲近,还以为他和郑家娘子定亲的事情殿下会知晓呢。”


    荀远微平日里对这些官员之间的私交便不太关心,这些日子又忙碌于盐铁案的收尾,连卢峤本人都没见过几次,就算是见,也是和崔悉等一切户部、太府寺、司农寺许多官员一起见,事情处理完,他也便跟着走了,至于这些事情,她不问、卢峤不说、身边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于是她皱了皱眉,看向戚照砚:“看来你倒是清楚?”


    戚照砚轻轻颔首:“臣也是在御史台听见同僚之间说,才知晓上次王老太太寿宴后不久,卢少卿便同中书令的孙女定了亲事,两家合了八字,听闻是前不久王老太太寿宴后卢尚书主动和中书令提的,当今看着,倒像是下聘,”他顿了顿又说:“看来,是卢少卿并不想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对他后面这句不置可否,只是说:“不过他再过两年便到了而立之年了,这个年纪不成亲,也难怪卢尚书着急。”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对卢峤成亲的事情反应很是平常,也稍稍放下心来,他觑了眼荀远微的神色,又带着试探的意味问道:“那卢少卿的婚期定下来了,殿下会去么?”


    荀远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本想说看看那个时候她忙不与不忙吧,但她意识到了戚照砚的弦外之音。


    这人平日里和卢峤这么不对付,今日怎么主动和她提起来卢峤的婚事,还问她去不去。


    而且听着了解的程度,一点也不像是在御史台听旁人闲谈能听来的,据他所知,戚照砚在御史台的同僚可没有出身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的。


    多半是听了个轮廓,又私下细细打听了的。


    故而她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只将话说了一半:“到底年少时相识一场。”


    戚照砚本来还浮于面上的笑意瞬间被他收敛了去,并没有接他这句话。


    两人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没过半个月,荀远微收到了从邓州传来的驿报——崔延祚死了。


    沈知渺将这个消息报给她听的时候,她握着朱笔的手的确是颤了下,似乎是思索了许久,才转头看向沈知渺,不可置信地问了重复了一遍沈知渺说给她的话。


    沈知渺面容严肃:“是,驿报上说他行至邓州的时候,在驿站外面短暂歇息,和驿站中要了纸笔,想来是他临行前,崔家人打点过,也没有人为难,照着他的话给他提供了纸笔,他提笔写了两句诗,突然朝着一边拴着马的树上撞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了。”


    荀远微怔忡了一瞬,给崔延祚定罪的时候她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明明当年也是纵横沙场的人,为何会在那次和海东青的父汗屈服,于是在他被流放前,还是去大理寺的牢中见了他一面,问了他缘由。


    她记得崔延祚当时靠在墙角上,再也看不出曾经在朝上运筹帷幄的模样。


    崔延祚沉默了许久,才以浑浊的目光看向她,反问了句:“如果殿下此生最珍爱的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殿下还能一身坦荡么?”


    荀远微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


    崔延祚又缓缓偏过头去,说:“朝中可以少一个崔延祚,但是崔延祚只有一个妻子。”


    那时荀远微方知晓,当时崔延祚被掳掠到伏弗郁部的王帐中时,海东青的父汗拿着崔延祚妻子的发簪,用她的性命要挟崔延祚,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答应靺鞨人无理的要求。


    良久,她听见自己问道:“他的绝笔诗是什么?”


    沈知渺眉心紧蹙,照着驿报上念道:“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


    荀远微只觉得眼前有些失焦,她想起自己曾读过崔延祚那句:“梦中旌旗尚天山,貂裘老旧长安道。”


    她心中一时久久未能平息,最终只是闭了闭眼,说:“让礼部给拟个谥号吧,好好安葬了。”


    沈知渺一时有些不解。


    荀远微定了定神,说:“感慨崔延祚此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崔恕还替我抵挡着西边的吐蕃呢,而且世家之间,此消彼长,从前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平分秋色,如今博陵崔氏稍有没落之势,我也不能放任荥阳郑氏独大。”


    沈知渺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殿下英明。”


    崔延祚被流放后,朝中形势虽然有暗流涌动之势,但明面上还是很平和,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崔延祚只是被流放了,他才五十多岁,如若有天朝中还能用得上他,将他召回来呢?


    但他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心怀鬼胎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博陵崔氏的其他族人,但要说不受影响是不能的。


    崔延祚的死讯传到长安的第四天,朝中又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在崔延祚和盐铁案中立了大功的王贺杀了他后来娶的崔家娘子。


    他此前那篇《断雁序》便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如今杀妻的事情传来,更是让众人惊讶。


    除了崔氏族人,没有多少人知晓他和崔氏之间的恩怨,众人也对此事议论纷纷。


    但等大理寺的差役到他宅子上去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只是大理寺还没有来得及张贴通缉令,便先传来王贺在终南山上的一座孤坟前自刎的消息。


    没有人知晓他为何自杀,也没有知晓他为何杀他娶得崔氏娘子。


    但因为他牵连的社会关系不多,又是死无对证,此事也只能被草草搁下。


    关于博陵崔氏,即使他们在在朝中尚且还有崔悉和崔恕,以及其他比较重要的官员,但位置最为重要的崔悉和崔恕这两人毕竟都年轻,不过三十来岁,崔延祚这么一倒,中书省另一个宰相的位置虽然空缺,也不会轮到崔悉。


    毕竟六部尚书中崔悉是最年轻的那个,他任户部尚书又没几年,即使是要拜相,也轮不到他身上。


    先前依附于博陵崔氏的一些氏族也都默默地和不在主动亲近和讨好他们,有人转而投入荥阳郑氏下,也有人主动讨好如今大权在握的荀远微。


    但寻常的金玉珍玩自然不能吸引荀远微的注意,毕竟从前出身世家,如今又掌握天下大权,她根本不缺这些俗物,故而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向了她尚且空置的后院。


    以至于短短几天之内,劝谏她纳驸马的奏章便堆满了廷英殿的案头。


    自然也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推举自己家族或者有些姻亲关系的家族中的年龄合适且未婚的郎君。


    这日戚照砚才来廷英殿和她说完公事,她便找了个由头将春和与沈知渺都支开了,只留下了戚照砚一人。


    “正好也要到午膳的时间了,没用过的话一起吧。”荀远微如是提议道。


    戚照砚欣然:“臣却之不恭。”


    荀远微又揉了揉眉心,随手将自己面前的奏章往旁边一放,“这些人也真是闲。”


    她刻意没有将那份奏章合上,半开着放在戚照砚眼底。


    戚照砚果然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等他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心底蓦然一沉,但还是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说:“殿下近来是因为挑选驸马的事情烦恼么?”


    荀远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见着他问,也不掩饰了,直接将将整理出来的一堆明里暗里劝她选驸马的奏章都拿给戚照砚,指着上面的内容,“这些人也真是会挑,选的都不是什么大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年岁最多是与我相仿,大多是刚刚及冠的,二十一二的,每个人还要强调上一句这些人的相貌如何。”


    荀远微说着故作烦恼的摇了摇头。


    戚照砚早已悄悄地攥紧了自己的拳。


    他心中不禁想起这些人的样貌,又在脑中和自己暗暗比较。


    虽然没有直接问出声来,但还是不禁猜测:远微这是嫌弃他年纪大了吗?


    毕竟他若是没记错,他应该是比荀远微年长两岁的。


    但他还是按捺着自己的心性,强装淡定地问道:“殿下喜欢那样的?”


    荀远微垂着头,没忍住弯了弯唇,但抬起头时,又装作一副惶惑的模样:“你说什么?”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即使自己已经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失言了,于是轻声咳了两声:“臣是想问殿下,这么多的人选中,殿下可有挑到合意的?”


    荀远微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兰陵萧氏的萧彻,模样倒是不错。”


    戚照砚扫了眼,平声道:“秦楼楚馆的常客。”


    荀远微轻轻“唔”了声,又挑出一本:“河东柳氏的柳绥?文章倒是做的不错。”


    戚照砚毫不犹豫地说:“为人最是古板无趣。”


    荀远微强忍着笑意,继续装模做样的拿出另一本:“裴家的裴纪渊?听说知情识趣,颇讨京中女娘的欢心。”


    戚照砚冷声评价:“今年夏天才刚刚及冠,毛头小子一个。”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次她还没去找下一本,戚照砚便先她一步将那些奏章不由分说地挪到自己跟前。


    他才不要殿下看到这副这些奏章,这些人都配不上他的殿下。


    他完全不敢想,那个不久前还和自己推心置腹的荀远微,若是凤冠霞帔的选别人做驸马,和旁人洞房花烛,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三年前就死在奚关外。


    什么狗屁风月人间,没有荀远微的人间,叫什么风月人间?


    说好的“颍川荀氏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呢?


    虽然他都要快疯了,但还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只是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戚照砚心弦一颤,慌忙别开眼去,又故作正经地说:“臣只是觉得这些人都配不上殿下。”


    但他根本不知晓,他如滴血一般的红的耳尖早已出卖了他所有的情绪。


    荀远微仰头看着他,想起之前他在家中的时候,故意吊自己胃口那次,也学着他的样子刻意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呢?万一我就是喜欢那样的呢?”


    “哪样的?”


    荀远微掰着指头数:“年轻的、会玩的、样貌好的。”


    戚照砚合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殿下,慎言。”


    荀远微得寸进尺:“怎么?你如今连我要选谁当驸马都要干涉了么?”


    戚照砚矢口否认:“臣不敢。”


    荀远微歪了歪头:“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你却嫌弃上了。”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头看向荀远微,定定地看着她,低声说:“臣可以学。”


    第77章 破阵子 “是殿下曾于寂夜中为臣掌灯。……


    “哦?”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又将手中捏着的朱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将湖笔的尾巴抵在自己的下颔,眸光闪烁了一瞬, 问道:“学什么?怎么学?”


    戚照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迫使自己稳住心神, 不断地提醒自己此处是廷英殿。


    他其实不敢想, 如若现在不是在廷英殿, 他一旦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会怎么做。


    毕竟荀远微就这样仰头看着他,朱唇就映在他的眼底。


    但他还没有回答荀远微这句话, 春和却匆匆走进殿中,朝着殿上的两人行了个礼, 语调沉沉:“殿下,儒州八百里急报。”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间被她尽数收敛, 她立即放下手中握着的朱笔, 和春和招了招手, 示意她将插着三支鸡毛的信笺呈上来。


    戚照砚也在一瞬间站直身子。


    荀远微在拆开信笺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


    儒州位于武州和檀州之间,又扼守着白河河道,地位位置不可谓不重要。此时大燕境内已经到了夏末的时候,想来位置更北一些的靺鞨已经早早入了秋。今年夏天雨水普遍少,她本就担心会不会今年靺鞨草原上也没有多少雨水, 以至于他们贸然南下,便嘱咐沿边的守将多多留意, 没想到还真得发生了她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毕竟春天的时候,海东青就已经率军进犯过一次更为东边的松亭关,虽然她当时派遣比较熟悉海东青的李衡前去应战且获得了胜利, 但今年的事情甚多,她本打算先休养生息几年的,却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的时间,北边又发生了战事。


    从前镇守武州的时候,她只知晓有战必应,因为那时关于军饷、后备粮草、朝局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担心,只要她将需要的粮草报到长安,荀远泽一定会在长安为她兜底。


    但现在不同了,她不仅要抵抗外敌入侵,还要平衡好长安的一切。


    以至于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拆开那封军报。


    她越看那封军报,面色越沉,眉心紧蹙。


    戚照砚在旁边看见她的神色,便问具体情况。


    荀远微合上军报,攥紧了拳,看向戚照砚:“海东青率部越过了大马群山,已经跨过独石口,正在顺着白河河谷一路南下,已经在儒州城外一百里安营扎寨,来势汹汹。”


    她和戚照砚陈述完这件事后,便转头看向春和:“去传褚兆兴、李衡,还有剩下的豹骑卫、骁骑卫、佽飞卫等卫府的主将,速至廷英殿”


    战事当即,春和自然不敢有半点耽搁,应下后,便匆匆离开了。


    戚照砚也知晓现下商讨军国大事,他身为御史中丞并不适合留在廷英殿,只好先用眼神宽慰了一番荀远微,而后便行了个礼告退了。


    不过多久,荀远微传召的将领便都到了廷英殿。


    殿中侍奉的内侍此时早已将一架屏风式的地图搬到了殿上,荀远微也没有高座,走下台阶,未曾让这些将领多礼,便和他们简要说了战报中的重要内容。


    李衡闻讯后,不禁道:“这海东青真是狼子野心,今年春天顺着瀑河、顺着卢龙道南下,兵临松亭关,被末将抄了侧翼断了后面的边防后仓皇后撤,过了半年,竟然又将目光对准了居庸关和儒州。”


    旁边另一个身形魁梧一些的将领高拓看了李衡一眼,补充了他方才的话:“海东青年初的时候的确是被正钧你击退了不假,但他带着残部退回坝上草原后,在夏天的时候灭了好几个小部落,伏弗郁部本就占据着燕山背后的大片草原,培育出的矮种马不但行军速度极快,比起高头大马又更为灵活,加上他有从定州各个铁矿走私出去的更为精密的铁器,原本草原上的那些小部落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一落,也有人顺着他的话继续道:“这话不假,海东青回了坝上草原,吞并了几个小族后,不但占据了他们本来的人口、牲畜和草地,还直接将燕山东段的西拉木伦河收入囊中。在水源稀缺的草原上,几乎是谁掌握了河水便掌握了主导权,他年纪轻轻便骁勇善战,其他部族自忖不敌,便只好对他称臣,据臣所知,海东青整整一年都在征战中,甚至在今年夏天的时候,还向东侵袭了阴山背后的靺鞨曾经的霸主,悉万丹部,又从悉万丹部手中夺取了他父亲离世后被悉万丹部讨去的土地。”


    褚兆兴沉吟了声,说:“长此下去,并不是办法,如若任由海东青这么在草原上扩张下去,迟早有一日,大燕会失去缓和的过渡带,到时候燕山和阴山,便都成了腹背受敌之势。”


    高拓否了他的话:“悉万丹虽然近几年有衰落的趋势,但毕竟在草原上称霸了那么久,这么多年积攒下的本钱,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消耗的光的。”


    褚兆兴摇了摇头:“我提悉万丹部是因为他们的动向在此次战役中甚是重要,以大燕如今的兵力和国库的可支撑程度,最多只能将兵防重点放在燕山段上,若是悉万丹趁着我朝内忧外患之机,也直接袭击阴山,失了阴山,则河套失之,则长安危。”


    荀远微听着他们的话,用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正是大马群山的中段,于大燕而言,是燕山和太行山的交界点,对草原上的靺鞨人来讲,则是悉万丹部和伏弗郁部的交界点。


    “如诸位所言,其实如今的形势,于我们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今年夏天海东青才侵扰了悉万丹部的东边,此时恰恰是我们和海东青谁先争取到悉万丹部的支持,获得这个缓冲带,谁便多了一筹胜算。如今是海东青先南下白河和我们开战,如若我们能先他一步,便可扳回一局。”


    周遭的将领环视一圈后,深以为然。


    高拓道:“只是如今这样紧要的关头,出使悉万丹部的人选便成了重中之重。”


    其实甫一提起这个决策,荀远微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六年前出使过悉万丹部的戚照砚,也正是那次出使,双方约定了边界线、订立了榷场的盟约,承诺榷场存在期间两邦互不侵扰。


    但此时荀远微不免有了些私心。


    当年悉万丹部和大燕之间尚且没有战事,荀远泽提到出使的人,朝中诸臣都面面相觑,最终荀远泽才选了年纪轻轻的戚照砚,如今边关形式瞬息万变,且靺鞨这样的游牧民族,对于和中原王朝之间的盟约向来不是特别重视,戚照砚此时前去,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故而荀远微低眉思索了一番,只说:“关于出使的人选怎么定、辎重和后防以及各卫留守与出征的具体事宜,等到明日朝上详细再议。”


    简要交代完后面的事情后,荀远微去了趟蓬莱殿。


    萧琬琰此时手边正放着算盘,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托着账册,看见荀远微来,倒是有些意外。


    边关急报传到廷英殿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萧琬琰自然是不知晓的。


    看见她来,萧琬琰将手中的账本放下,又吩咐她身边的女官:“去将我那会儿让你备下来的酥酪端上来。”


    等到女官下去,萧琬琰这才看向荀远微:“和我说说,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荀远微便和萧琬琰说了边关急报的事情,以及她和诸位将领初步商讨后的决策。


    萧琬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以及紧紧揪着的袖口,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你是想亲征?”


    荀远微对于萧琬琰能猜出她心事这件事一向不惊讶,听着她这样说,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如今朝中局势尚且不稳,我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时元尚宫正好将冰酥酪端到荀远微面前的小案上,又端着托盘知趣地退了下去。


    萧琬琰用袖子掩着唇低声咳嗽了两下,又饮了口茶将自己面上的不适遮掩下去,她看向荀远微,眸光温和:“其实在你来蓬莱殿问我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你询问我的意思只是想再坚定一番自己的心中所想。”


    荀远微愣了下,又轻轻点头。


    萧琬琰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问荀远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荀远微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战事上,也没有留意到萧琬琰面色上的不对劲,抿了抿唇,道:“像嫂嫂从前和我说的那样,我如今要在意的是大燕的天下万民,我想,天下百姓并不需要嗜杀的君主,但他们同样不需要会对嗜杀者退让的君主。”


    萧琬琰弯了弯唇:“所以你只管放手去做,长安有我在,你要记得,即使你哥哥不在了,我也会为你撑腰。”


    荀远微闻言,一时不由得泪目,在无人看到的广袖底下,她紧紧地攥着拳,想着此次一定要大胜而归。


    她看向萧琬琰,此时微青的光影正洒落在萧琬琰的周身看,在她的周遭笼罩出一片模糊的轮廓来,叫人看着一时生出了许多的不真切感。


    她想起萧琬琰说自己没来颍川前,因为身体缘故,曾经在兰陵那边的一处佛寺中静养过一段时间,所以她有一个小字,便唤作“小观音”,只是后来便没再延用罢了。


    荀远泽登基以后,也在她的蓬莱殿中特意开了一方壁龛,放着许多珍贵的佛像,那处壁龛酒杯在她的右侧的墙上,但荀远微看向此时的荀远微,却觉得,她静静地垂目坐在那处,才像是一尊真正的菩萨一样。


    荀远微动了动唇,才看向萧琬琰,说出一句:“有嫂嫂这句话在,就够了。”


    她在萧琬琰的殿中用完那碗冰酥酪后,萧琬琰知晓她或许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多留她。


    直到荀远微走了后,元尚宫才看向萧琬琰,语气颇是担忧:“娘娘,您的身子明明已经很不好了,自从今年年初春狩从猎场回来后的那场大病,便是日日靠汤药将养着,如今长公主殿下就这么一走,陛下又尚且年少,所有的事情岂不是都压在了您的身上?”


    萧琬琰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我病重的事情,不要让远微知晓。她心性丹纯,先帝走后便被迫和那些群臣周旋,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她出征大战在即,若是让她知晓我病重,她必然放心不下让我和祯儿留在长安,届时贻误了战机便不好了。”


    元尚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琬琰抬手阻挡了:“我的身体我清楚,太医不也说了,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撑到她回京,应该不是问题。”


    荀远微回了廷英殿后,便开始着手安排她走后的事宜,包括带谁走,让谁留守,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事情分别都要交给谁,到时候要如何和萧琬琰交接。


    等忙完这些,恍然不觉,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春和劝她歇息歇息,她却只是猛地灌了自己一杯酽茶,又端着烛台走到被架起来的地图边,细细地看着阴山和燕山以及燕云十六州的关隘。


    就这么一直到了上朝的时间。


    等到朝上的时候,议论的事情也都是大战。


    因着荀远微已经在第一时间召见了比较要紧的几个府卫的主将,且关于要战要和的问题已经商议妥当,并且已经决定了亲征,故而也没有多少人阻拦。


    虽然她现在掌握大燕的国政,但在所有人看来,她毕竟不是天子,所以并未出现群臣极力劝阻御驾亲征的事情。


    只是在谈到前往悉万丹部出使商讨共同击退伏弗郁部海东青的人选时,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想这件事的可行性。


    这样的形势,和六年前那次的出使,何其相似。


    荀远微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目光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往坐在中排的戚照砚身上瞄。


    她一点也不希望戚照砚请缨。


    这个时候,她也存了些私心,她希望戚照砚可以留在京城,做她在京城的眼睛。


    但偏偏最不希望什么发生,便会发生什么。


    殿中鸦雀无声后,戚照砚果断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来,在殿中朝着荀远微跪下,持着自己手中的玉笏:“臣曾在长治元年的时候出使过悉万丹部,商讨双边开设榷场的事情,对于悉万丹部的情况也较为了解,故而臣恳请殿下允许臣出使。”


    荀远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上移,看到他的面容,与他四目相对。


    她在这一瞬抓紧了自己手边的扶手,她并不想同意,所以只是等着其他臣子说话。


    戚照砚留意到了两人交汇的目光,以很微小的动作朝荀远微摇了摇头,复又深深一拜:“请殿下允准臣之所求。”


    他说完这句后,直起身来,腰背挺得很直,他的声音回荡在太极宫中,仿佛支撑着这座恢弘殿宇的每一根廊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似乎又隔着眼前这个更为从容的戚照砚看到了数年前,还未经历过变故的,那个一片赤胆忠心、少年意气的戚照砚。


    荀远微知晓,这里时群臣毕至的太极宫,不是廷英殿,更不是公主府,无论私下里如何,在这里,他们只能是臣子,在戚照砚再三的合理的请求下,她若是不答应,便难免惹人闲话,更何况满朝也没有第二个人肯领取=这份差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准。”


    话音一落,她遥遥地看见戚照砚朝着自己笑了下,而后再次朝着自己稽首谢恩。


    朝会后,荀远微让人将戚照砚传到廷英殿。


    这次两人之间没有那些所谓的君臣礼节,她主动走向戚照砚,两人立在殿中,荀远微看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你去靺鞨?”


    戚照砚点头:“臣知晓殿下舍不得。”


    “那你还……”


    戚照砚却只是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世人或许早已不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殿下曾于寂夜中为臣掌灯。”


    荀远微却不想听这些:“你知道的,此次的凶险程度,比起你六年前出使靺鞨那次多多了,因为我们也不清楚,悉万丹部的可汗如今是怎么想的,说句百死一生也不为过。”


    戚照砚朝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的玉笏插到腰间,伸出手向上拖着荀远微的双手,目光沉静:“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臣早已不是那个戚氏公子,只是戚照砚,只属于殿下的戚观文,所以殿下无需自责,这是臣自己选的路。”


    荀远微抿了抿唇,她再挣扎也无用,因为在太极宫的时候,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她金口玉言已经允准了戚照砚的请求,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请殿下相信臣。”


    她强忍着才逼回自己在眸眶中打转的泪珠。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眼,看向戚照砚:“好,我信你。”


    亲征的事情没有多久便推进了下去,荀远微留给了他们最多十日的时间准备粮草辎重,毕竟战况紧急,朝中一切的事情都务必向战事让步。


    临出发前一天,荀远微和沈知渺交接一些事情,并叮嘱自己不在长安,一切以萧琬琰的意思为准。


    沈知渺被荀远微握着手,眼中情绪复杂。


    正说着,春和说李衡来了。


    李衡进门第一件事也不是和荀远微请安,而是先看向了沈知渺。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衡定了定神,撩起袍子朝着荀远微跪下:“若末将此次在战争中立了功,想和殿下讨要一门婚事。”


    沈知渺的肩膀跟着一僵。


    其实这件事李衡之前和她说过,但真正于荀远微面前提出来,她还是有些紧张。


    荀远微根本不需要猜,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沈知渺:“是想和我求娶知渺吗?”


    李衡毫不犹豫地抬头看向她,“是,请殿下恩准。”


    李衡难得在自己面前这么严肃认真。


    荀远微笑了声,又看向沈知渺:“你可乐意?”


    沈知渺低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出征前的一晚,没有生离死别,只有烛火温软。


    虽然定了戚照砚前去悉万丹部出使,但荀远微本来的打算也是出潼关后,沿着蒲州、晋州、忻州、朔州一路一直到蔚州,而后戚照砚从蔚州出关,荀远微则绕道往武州,坐镇指挥。


    到达蔚州的那日,边关的草木已经开始稀疏凋零。


    荀远微特意下了马,在蔚州城外送别戚照砚。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戚照砚看向她,弯了弯唇:“如若臣此次没有回来,殿下便找个驸马吧。”


    荀远微却握紧他的手,“不许乱说,会回来的。”


    戚照砚用气音笑了声,往前靠了靠,将荀远微虚虚一揽,但只有短短一瞬,甚至两人都没有接触到。


    “臣听殿下的话。”


    第78章 越关山 “只是照砚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说罢, 荀远微翻身上马,她看着戚照砚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匿在茫茫大漠中。


    此时已经到了九月初,蔚州城外已经是一片荒芜, 放眼尽是衰草枯杨,再往北看去, 便是席卷而起的黄沙。


    荀远微不禁暗暗猜想:或许此时的悉万丹部的王帐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吧。


    纵使她在望向戚照砚的背影时, 心头尽是浓浓的不舍, 但她更清楚,她一转身,同样是那个要主持大局的文穆长公主。


    大军也只是在蔚州短暂停留以作歇息, 荀远微在城外送别戚照砚后,回到城中后, 大军皆已休憩完毕,只等她下令出发。


    蔚州离武州并不远, 到达武州的时候是当日的黄昏。


    甫一到武州, 荀远微便见了她留在武州的旧部, 问及这段时间的具体战况。


    现在守着武州城的是谢定澜最为信任的一个副将安平虏。他跟在荀远微以及她从长安带来的一些比较重要的,可以信赖的将领的身后进了商讨军事的屋中。


    待所有人都按照军衔在沙盘周遭站定后,安平虏才开口说起这些天的形势:“儒州的军报当时一份传到长安,另一份更快地抵达了武州,事发紧急,离儒州那边发现海东青跨过独石口到沿着白河河谷南下, 时间实在是太短,谢将军担心儒州有失, 便嘱咐末将留守武州城,不要轻举妄动,自己率一万五千人绕居庸关奔赴儒州。”


    安平虏说着指着面前的沙盘:“海东青实在来势凶猛, 日夜不休地攻了儒州城三日,但好在殿下当时让人加固过儒州城墙以及瓮城的防备,使得儒州城固若金汤,海东青能暂且安歇一段时日,但根据谢将军今早的军报,儒州城的军备并没有多少,如今也是勉力支撑,海东青这些日子屯兵在白河河谷,看起来像是按兵不动,却也搞不清楚他在谋划什么,他如今占据白河的上游,若是他再次进攻,儒州城怕是危在旦夕。”


    荀远微听完面色凝重,双手撑在面前的案上,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沙盘,思索着可以利用的地形走势。


    过了会儿,她轻轻扣了扣桌案,抬眼看向李衡:“正钧,你曾多次与海东青正面交战,你有何看法?”


    李衡目光锐利:“海东青的用兵,堪堪可以用一个‘诡’字来形容,他足够果断,但也不失稳重,也就致使他的疑心很重,我们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围魏救赵。”


    他说着指了指沙盘上的一处,道:“白河斜穿了军都山山区,深切峡谷,曲流发育,也就使得此处成了海东青屯粮的不二之选,如平虏所言,海东青暂时占据了白河河谷,确实我军属于守势,但若是我军不南向居庸关,而是向北绕后切佛爷岭,釜底抽薪,从卯山南下,直接取海东青的屯粮之地,他必然会率军回援。海东青本就远道而来,此处河谷于他而言,不仅是屯粮之地,更是他若想退兵的缓冲地带,他不会不考虑回防,此时,无论是他本人亲自回援,还是派人回援,主动权便都掌握在了我军手中。”


    高拓闻之缓缓摇头:“此计过于冒险,若是海东青沿着燕羽山和风蛇梁曲线回援陇谷呢?”他说着指出了路线。


    荀远微勾了勾唇,她早年间和李衡相互配合打了不少仗,两人用兵路子相似,李衡才一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整体思路。


    于是她指着地图的左上角:“假使海东青从军都山南支的燕羽山绕道,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种是循来路白河支流河谷地而过,可根据这几日晚上的天象,恐有大风暴雨,极有滑坡的危险,依照海东青的性子绝不会冒此大险。而此处地势险要,高山夹谷,形如口袋,若是海东青沿此路撤退,我们便可于岭上布下精兵,在两头之处伏下重兵,本质上和正钧的思路并无大差。”


    荀远微此话一处,众将商议一番,皆认为此计可行。


    荀远微遂道:“既如此,大体作战计划便确定好了,正钧与海东青交战多次,深谙海东青的的用兵之道,偷袭海东青的屯粮之地的任务我便全权交给你了,至于精骑何时进攻,岭上何时放箭,步兵何时追击,皆看你的的运筹了。”


    李衡做了个军礼,领命。


    荀远微又看向褚兆兴:“你和高拓素来用兵稳重,适合守城,我便将防守居庸关的任务悉数交给你了,”她说完将目光转向高拓:“你便与安平虏配合,守好武州城。”


    两人齐声称“是。”


    而后荀远微又安排了几个州附近的关隘的防守,以及策应的安排。


    至于在燕羽山拦截的任务她放给了自己。


    但在荀远微这边在运筹安排的时候,由谢定澜镇守的儒州城却不得不面对海东青突如其来的一次袭击。


    是破晓时分,星子业已西沉变得模糊,东边的天缘上已然镶上了一道白光,塞上燕脂凝夜紫,谢定澜看着不断通过云梯爬上来的靺鞨军,唇紧紧的抿着,只是面上已略显无奈疲惫。


    “将军,敌军来势凶猛,我军本就猝不及防,虽然料到海东青的出兵从来不循常理,但万万没想到他昨日才来攻城,今早便又剑走偏锋,兵出险招!”儒州城本来的守将重重的在城墙上落下一拳,咬牙道。


    谢定澜沉着脸,眸光不曾偏转,道:“不论如何,儒州城必须稳住,箭用完了,石头投完了,就用砖块瓦砾,实在不行了,就以肉相搏,还有,我让你带人将城中百姓护送南撤,可办好了?”


    守将刚欲说话,便有斥候前来报急:“将军,将军!要不,咱们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谢定澜只觉得脑门突的一跳,少有无措,又坚定了面容,道:“今日谁都不许退,敢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守将窥了一眼谢定澜,提议道:“谢将军,如今看来海东青的主力都在儒州城下,不如我们尝试点燃烽火,和就近的居庸关求援,如今距离最近的就是居庸关了。”


    谢定澜抿了抿唇:“居庸关也同样险要,若是儒州城破了,居庸关便是最后一道要紧的防线,绝不能冒此险。”


    还有一层缘故,她知晓居庸关如今的守将是褚兆兴,她并不想让褚兆兴看见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话音刚落,便又有靺鞨士兵顺着云梯攀爬上了城墙。谢定澜就近从一个靺鞨士兵的身体上抽出一支箭,朝那个靺鞨士兵的眼睛刺去。


    那人刹时被疼痛所刺激,立即捂住自己的眼睛,朝城墙下倒去。


    这时又有人前来通报:“谢将军,城门那处快要守不住了!”


    谢定澜咬牙:“死守。”


    于此同时的居庸关。


    朝晖给穹顶上的浓云镶上了金边,战火已从儒州燃到了这荒僻的居庸关,将满山的枫树给染成了血红色,瑟瑟谷中风携来腥膻味。天际划过一只断雁,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褚兆兴握着自己的佩剑,看向一边匆匆而来的斥候,语气难得不如往日沉稳镇定:“儒州城外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其实据守居庸关的要求是他在大军还未到达武州的时候,便和荀远微提出的。


    他知晓依照谢定澜的心性,一定会亲自驰援儒州,而离儒州最近、最方便援助儒州的便是居庸关,这个要求,是他出于私心。


    荀远微当时也答应他了。


    斥候摇了摇头,只吐露出四个字:“情势危急。”


    褚兆兴心底一沉,很快和自己身边的副将叮嘱好守卫居庸关的事情,打算自己率兵前去援助谢定澜。


    居庸关离儒州城虽然不远,但离清点大军到大军开拔往儒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战场上的情形向来瞬息万变,短短这段时间,靺鞨人已经攻陷了儒州城门,直逼瓮城。


    谢定澜闻讯,匆匆走下城墙,顾不得身边人的劝谏,打算正面和海东青交战。


    谢定澜跨坐在马上,试图刺中海东青的马背,以取得居高临下之势。只是海东青的实力并不容小觑,不等谢定澜挥剑,海东青便早已转弯与谢定澜对峙。


    海东青善用长矛,见谢定澜如此,遂舞起长矛朝谢定澜刺来,谢定澜遂俯身趴在马背上,从马背上悬着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箭便朝海东青胸部飞了出去。只是海东青身子微侧便躲开了谢定澜。


    “这位将军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用这些阴招,便别怨我不留你个全尸了!”谢定澜方才一举,在海东青看来是真真切切的羞辱,他遂夹紧了马,朝谢定澜的腿部而来,却在接近谢定澜的一瞬转向谢定澜的心口,谢定澜猝不及防,心一横遂将手中的剑飞向海东青的胸腹,已然是做好与其玉石俱焚的准备,值此关头,却有一人横刀拦下了海东青的长矛,而谢定澜的剑自是没有刺中海东青。


    “是你!”谢定澜瞧清那人面目后,如是说道。


    褚兆兴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谢定澜方才投出去的剑,一壁朝她掷来,一壁道:“定澜,接着!”


    *


    戚照砚出了蔚州城后一路向北而去,他不是第一次出使靺鞨悉万丹部,也未曾在风沙中迷失方向,他知晓边关战事紧急,也不敢有太多的耽搁,并未花太长时间,便抵达了悉万丹部的王帐。


    悉万丹部的可汗宜勒图听完他的言辞,捋着胡须眯了眯眼:“戚中丞还和当年一样能言善辩,只是比起当年,多了些沉稳,”他说着话锋一转:“不知戚中丞可有妻子?我有个女儿……”


    不等他话说完,戚照砚先道:“多谢可汗美意,只是照砚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宜勒图反问道:“心中的妻子?倒还真是个新颖的表达。”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眸中的锐气消散了几分:“我答应过她,若我此次可以平安回来,便请她接纳我。”


    宜勒图不禁有些好奇:“本汗记得六年前,我为你说媒的时候,你说你已经断绝俗世的男欢女爱,此生绝不婚娶,怎么六年过去,倒是改了主意?到底是怎样的女娘,能这般有幸,成为你戚照砚的心上人?”


    戚照砚看向宜勒图,平声道:“若是能被她所接纳,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缓缓从宜勒图身上收回目光:“她于我而言,是我独一无二的塔娜。”


    塔娜,是靺鞨语中的珍宝之意。


    第79章 朝天阙 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


    宜勒图本也只是玩笑提议, 如若能将自己的若干女儿之一嫁给戚照砚,对于悉万丹部获取大燕朝中的动向便方便了许多。他知道从大燕的北部往都城长安绝对不止蔚州、忻州、晋州这一条路,只是关于双方贸易互通上, 大燕却只让他们知晓这一条路,显然还是对他们有很强的防备之心。


    毕竟这半年, 关于戚照砚已经在大燕成为那位摄政长公主的座上宾事情在悉万丹部并不算是秘密, 若是这位文穆长公主继续摄政, 那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成为大燕的宰相。


    如今看来,他虽然不愿意, 其实对于悉万丹部的影响也并不大,但他却不得不考量一下, 戚照砚提出的,让他悉万丹部出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这个要求。


    于是他再度将话题牵回到正在商议的事情中, 就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样。


    宜勒图用那双如鹰隼一样的眼睛睨着戚照砚:“虽然戚中丞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只是在你来之前, 海东青已经派了使节前来请我作壁上观。”


    言外之意,便是你给出的条件还不够打动人。


    戚照砚不是第一次和宜勒图打交道,自然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所以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看向宜勒图,想要辨别宜勒图方才那句话的真伪。


    “那我总得知晓,海东青到底和您提出了怎样的条件?”


    他不想错过宜勒图眸中任何一道闪烁而过的光。


    宜勒图面不改色:“海东青答应将今年夏天侵占我的大马群山以西的土地尽数归还于我, 并答应此后三年,给我牛羊。”


    戚照砚扬了扬眉, 语气中不免带上了挑衅之意:“仅仅是这样么?”


    宜勒图哼笑了声:“牛羊和土地,对于草原上的任何一个部落来讲,都很难不让人心动。”


    戚照砚用指节有规律的敲击着自己面前盛着奶茶的碗:“几年不见, 可汗果然是老了,没有了当年了雄姿野心。”


    宜勒图眯了眯眼睛,并不作答。


    这样的激将法,对他来讲,没有用。


    戚照砚缓缓勾了勾唇:“阴山东部的大马群山,是悉万丹部的崛起之地,只是后来因为草地荒废,你们的先祖才向西迁徙至此,但世世代代也属于你们悉万丹部的领土,今年夏天海东青掠夺走本就属于你们的土地,如今仅仅是归还本该属于你们的土地,便能换得你们按兵不动么?”


    “你也说了,正因为那是我们的祖居之地,既然海东青答应将那片土地还给我们,我不废一兵一卒便可拿回我想要的土地,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宜勒图的态度依旧从容不迫。


    “只是可汗你真以为,以海东青的狼子野心,会履约在战争后将土地归还给你们么?”戚照砚顿了顿,继续说:“此次他率兵南下侵略大燕,走的便是大马群山南部的白河河谷,短短数日,便逼近军都山,占据了大马群山,南下侵袭大燕,对他而言,是那样的轻松,换做是你,你会主动放弃这么好的位置,转而继续回到燕山以东,冒着大雨的打算,再退回燕山东部么?”


    此话一出,宜勒图不免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说的有道理。


    戚照砚言语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可以击溃宜勒图心理防线的机会:“海东青之所以会暂时在和我军的交战中占据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了先机,但他久攻儒州城不下,以他的粮草,根本不足以和我大燕拖延太久,而我们的长公主殿下亲征以鼓舞士气,大燕今年更是大丰之年,这场战争,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以大燕胜利告终,届时海东青仓皇退军,又没有足够的可以支撑他过冬的物资,以他的作风,不来掠夺悉万丹部的牛羊便不错了,更不要提馈赠给你们牛羊了。”


    宜勒图蹙了蹙眉。


    “那如若我同意你们那位长公主的要求,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戚照砚平声道:“支撑你们过冬的粮食、大马群山以北大片草场和土地,以及俘获的伏弗郁部的牛羊。”


    宜勒图不得不承认,戚照砚给出的条件,确实足够诱人。


    因为海东青根本没有遣使前来,他先前那样说,也只是不想被大燕空手套白狼。


    戚照砚以为他还在犹豫,便佯装出一副不耐心的样子:“忘了和可汗说,我们殿下不止派出了我一个使节,同样派遣了其他使节往你们靺鞨的其他部落,当然也包括伏弗郁部,若是那边的使节先我们一步,恐怕我方才应允给可汗的东西便会落入别人之手。”


    这次宜勒图果然没有再犹豫:“戚中丞远道而来,我总得尽一些地主之谊,还请戚中丞暂且在我们悉万丹部休整,我让人准备酒和祭坛,稍后我们歃血为盟,我自会派兵遣将,随你去抄了海东青的后路。”


    “好!”戚照砚见他已经答应,便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儒州战场。


    谢定澜抬手接过褚兆兴朝自己抛过来的剑,紧紧握在手中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面前的海东青刺去。


    但海东青胯|下的是靺鞨特有的矮种马,比起谢定澜身下的高马要灵活,故而他只是朝后仰身,便让谢定澜破空而来的剑斩断了自己头顶的空气。


    而后他再度起身,猛地一扯马脖颈上的辔绳,而后匆匆调转马头。


    海东青从未料想到在没有见到儒州城上燃起求援的烽烟的情况下,竟然会有援军这么快的赶到。


    此时的靺鞨军已经是面临腹背受敌之势,于他而言,死战根本不是办法。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亲信匆匆赶到他身侧:“可汗,不好了,我们的屯粮之地被偷袭了!”


    海东青压低了声音:“撤军。”


    谢定澜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交谈了些什么,但她还想给海东青最后一击,一时却忘记给自己的背后设防。


    她背后正有个靺鞨士兵骑着矮种马,如离线之箭一样朝她飞过来,想从背后偷袭她。


    褚兆兴很快留意到了这点,千钧一发之间,他的下意识反应并不是用兵器去抵挡那个士兵,而是迅速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而后跨坐到谢定澜的马上,又以很快的速度,朝前握住谢定澜马上的缰绳,驱使着马朝一边闪躲。


    但还是有些躲避不及,那把弯刀刺中了褚兆兴的后肩。


    这时,谢定澜也意识到方才的情况有多么危急,于是她放下了对付海东青的想法,将手中的剑对准刚刚从他们的右后方飞掠而过的靺鞨士兵。


    随着那个士兵的倒地,褚兆兴也因为疼痛,身体前倾,下巴正好搁在了谢定澜的肩膀上。


    即使他方才已经在极速调转马头了,但那把靺鞨士兵手中的弯刀如今确实实打实地插在他后肩上的。


    海东青也借着这个空挡,在他的部下的掩护下成功突围。


    褚兆兴的缘故,让儒州战场上的形势瞬间攻守易势。原本的儒州守军因为援军的到来,瞬间军心大振,随之便是大燕的士兵占据主导地位,靺鞨军只得跟着他们的可汗海东青后撤。


    谢定澜策马往城中而去,时不时回头关照一番褚兆兴的情况。


    终于到了暂时用来指挥儒州作战的地方——儒州司马府。


    褚兆兴伏在她的身后,叫她下马的时候废了一番功夫。


    她本想招呼人与她一同将褚兆兴送入司马府中,但褚兆兴下马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紧紧地将她拥入自己怀中。


    谢定澜有一瞬的怔忡。


    但她又顾念着褚兆兴身上的伤,一时并不敢直接将他推开。


    而后她听见褚兆兴在她耳边,以很微弱的声音说:“你没事,就太好了。”


    萦绕在她鼻底的血腥气,身上压着的力量,以及一转眼便能看到的褚兆兴身上的那把弯刀都在催促她此时做出决定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发觉自己此刻竟然十分贪恋褚兆兴的这个怀抱。


    分明两人在六年前便已经和离,分明这六年他从未给自己写过一封信,虽然两人身上都穿着厚重的盔甲。


    但谢定澜还是有些热烈盈眶。


    其实两人并没有相拥很长的时间,但谢定澜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像是要弥补上他们分离六年的之间所有的温存一样。


    很快司马府的小吏士兵便到了两人跟前,问谢定澜需不需要帮助。


    褚兆兴却在谢定澜松开他要说话的前一瞬启口:“不必,我自己能走。”


    而后他果然紧紧攥着拳朝司马府里走去。


    谢定澜不禁有些错愕,那是谁方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趴在自己肩上?


    但她也没心情和一个重伤的人上计较,只是嘱咐他们速速去请军医。


    在距离儒州城不远的燕羽山上,荀远微正率兵伏在海东青如若从这条路撤军的必经之路的山上。


    在此之前,荀远微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衡在山的另一头发射出的鸣镝。


    那意味着李衡已经率兵成功拿下了海东青的屯粮之地。


    荀远微紧紧地盯着海东青的来路,又朝自己带来的副将吩咐:“等我命令。”


    副将颔首应声。


    这个视角,可以清晰的看见随着靺鞨军不断靠近进入视野的旌旗。


    海东青带着其残部到了眼前的三岔路口,侧首询问归来的斥候,斥候回道:“右侧直出是我军的屯粮之地,现下已然被燕军所占,走卯山和走燕羽山都能回到屯粮之地,其中燕羽山稍深入有一处水源,且道路中间地势稍稍平坦。”


    海东青目光朝卯山望去,此时天空响起一道闷雷,他细思一番,将鞭子指向燕羽山的位置。众将士会意,遂朝左侧去。


    随着愈来愈多的靺鞨军进入燕羽山底的峡谷,荀远微握剑的力道也大了几分,她紧盯着海东青,又不敢有任何响动,生怕打草惊蛇,因为这一策过于铤而走险。


    海东青更是丝毫不敢大意,一路都在环视两侧峡谷,又屡次嘱咐身旁将士:“此地地势险要,若是燕军设伏,我们更要提早预知。”


    其身侧副将犹豫再三方道:“可汗不觉得我们此次逃脱的过于轻松了吗?”


    海东青眉心一蹙。


    他的亲信的话提醒了他。


    他不由得想起来从儒州城突围的时候比他设想的还要轻松,以当时的战局,他们分明是腹背受敌,哪里能轻松地逃出这许多人,只是他当时心中担心屯粮之地,故而没有多做思索。


    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有些可疑。


    海东青如是想着,便伸手朝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将要来几支箭,而后从自己的背后取下大弓,又把箭支搭在弓弦上,对准最容易藏人的密林射了一支箭过去。


    “咻”的一声,箭支穿过空气,直指荀远微率人藏匿的林子里。


    他在试探,倘若林子里真得有人,那他这一箭下去,即使歪了不曾伤到人,也会引起恐慌来。


    但不知海东青幸运还是不幸,他飞射出去的那支箭正好擦着荀远微的脖颈而过,并且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她身边的副将颇是担忧地转头看向她,却被她地眼神制止。


    荀远微甚至没有抬手去试一下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的深浅长短。


    海东青盯着那处林子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些什么猫腻来,便和自己身后跟着的靺鞨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往前走。


    荀远微便看着他们不断地往峡谷深处走。


    她身边的副将屡屡将目光看向她,请示她的意思,荀远微皆表示按兵不动。一直到靺鞨兵的尾巴都进入了他们的提前布置好的视野范围内,她才抬起手,往下压了下手腕,示意可以发起进攻。


    她的副将明白她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所有人本已箭在弦上,只等待长公主殿下一声令下。


    埋伏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命令。


    霎那间,万千如细雨一样的箭矢朝着林间飞出,


    这处峡谷只有一面有树林遮挡,另一面则是光秃陡直的峭壁。


    靺鞨兵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此时精神好不容易松懈一下,却遇上这样的伏击,瞬间便乱了套。


    “撤!快撤!有埋伏!”海东青身边的副将一边朝身后的士兵大喊,一边掩护着海东青。


    不过多久,尾部的士兵突然大喊:“不好了!峡谷的入口被堵死了!”


    瞬间,靺鞨军心大乱。


    海东青看了一眼峡谷的前面,又往后张望了一番,心下一横,命令道:“迅速往出冲!”


    箭雨冲击下,靺鞨兵接二连三地重伤在地。


    这个时候,峡谷出口方向的天空上又响起一支鸣镝。


    荀远微认得方向,那并不是李衡设伏的方向,甚至也不是李衡投出的鸣镝,那是她当初在蔚州送别戚照砚时给他的鸣镝。


    若是他能成功说服宜勒图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让宜勒图率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戚照砚便于空中放出这枚鸣镝。


    想到戚照砚,荀远微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唇。


    但她身边的副将却不知晓长公主殿下缘何这样,只以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捷,遂请示她的意思,要不要继续放箭。


    荀远微的目光在一瞬间恢复冷静,她压了压手腕,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直接赶尽杀绝。”


    副将并不理解她的意思:“殿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海东青毕竟是心腹大患。”


    荀远微看向他,只说了一句:“因为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更是宜勒图的心腹大患。”


    副将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下令给埋伏着的士兵。


    因为戚照砚既然请来了宜勒图的援军,那么对于宜勒图来讲,她总要从海东青这里得到点什么;其二,海东青和宜勒图在北面的草原上,对她而言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总要让两个都留着,才能在草原上形成制衡之势,一旦将其中一方彻底灭亡,那么就剩下大燕和存留下来的一方正面对抗,但以大燕如今的形势,根本不能支持长时间的战争。


    海东青率残部从荀远微设伏的峡谷中逃出生天后,却又遇到了宜勒图派手底下的大将抄了他的后路。


    而跟在悉万丹部大军跟前的戚照砚见着海东青已然逃出,便知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遂和宜勒图派来的大将告辞:“答应给你们的,绝不沾染分毫。”


    说罢便骑着自己来时的马,朝着海东青残部的来路而去。


    荀远微已经从密林中出来,就在戚照砚的必经之路上。


    残阳胜血,马蹄声碎。


    荀远微骑在照夜白上,目光死死锁住那远道而来的,渐渐清晰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她眼底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跳便越快。


    “殿下。”戚照砚在她面前勒马停步,声音有些低沉,隐隐带着几分沙哑,只是这一句,便像是压抑了千言万语。


    荀远微怔怔地望着他,眸中渐渐氤氲出一团朦胧的雾气,她垂了垂眼,强自压下,复抬头的时候,只是弯着眼睛:“特意在此处等你的。”


    说罢,她翻身下马。


    戚照砚也跟着将缰绳一松。


    其实在看到荀远微的第一眼时,他最先留意到的并不是她的眉眼,而是她脖颈上那道小拇指长的血痕。


    此刻,这片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戚照砚往她跟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她早已结痂的伤痕,声音中是不可抑制的颤抖:“疼吗?”


    从前的征战中,比这更严重的伤她不知受过多少,但她当时是一军主帅,也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疼不疼,戚照砚这句,像是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使得她忽然鼻尖一酸。


    她忽而偏头躲过戚照砚的触碰,只是抬起略微有些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戚照砚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一片空白,他的心在这一瞬忽然跳得很快,他试探着将荀远微轻轻拥入怀中,在察觉到她并未产生抗拒后,以指尖一点点地抚上她的后颈。


    而后他手臂用力一收,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力道之大,像是下一秒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荀远微任凭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要将戚照砚的心跳一点一点的听到,就好像可以听到他所有的心事一样。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但又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


    戚照砚自始至终也只是将荀远微紧紧地环在自己地怀中,再也不敢有半点愉悦规矩地的表现。


    等他松开荀远微的时候,世间万籁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


    两人深深地对视一眼。


    山似君,君如玉,相看一笑温。


    而后两人分别牵着各自的马,又隔着衣袖勾着彼此的指尖,往儒州城的方向而去。


    儒州城之围经历了一个多月,总算解了,海东青退回了大马群山以西,宜勒图也缴获了不少伏弗郁部的物资,荀远微回武州后休息了几日,便清点士兵和粮草辎重,准备回京。


    回京的前一晚,褚兆兴前来寻她,希望他可以与谢定澜共同为荀远微镇守武州,便让李衡回去接替他从前的位置。


    荀远微同意了他的请求。


    次日大军开拔的时候,褚兆兴与谢定澜并肩而立,两人又如从前一样挨在一起,虽然不如年少时那样的亲密无间,但荀远微看到了他们相交握的手,也看了自己身边的戚照砚一眼。


    只是她和戚照砚尚且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众人面前牵手。


    回去的路上,行军速度并没有赶得很急,他们抵达长安的时候,是十二月初。


    长安又落了一场大雪。


    飞雪沾染上荀远微的发梢,凉风飘在她的鬓边。


    戚照砚抬手轻轻拈去荀远微发丝上的细雪,眸底尽是温和的笑意。


    荀远微却忽然歪头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同鬓雪?”


    第80章 西风冷 【一更】“怎么了?这是在和我……


    戚照砚温温一笑, 拉过荀远微的手腕,将方才同店家要来的灌了热水的小手炉递到她的手中,又细心且体贴地为她将脖颈上围着的那条白色的、毛茸茸的围脖裹紧。


    荀远微任由着他做完这些, 眸光仍然落在他身上。


    戚照砚则以气音低笑了声,说:“只要殿下需要, 臣就一直在。”


    门外的雪下的有些急, 院子里也落满了雪。


    这个时节, 该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士子早已进了长安城,这种在长安城外的小客栈中也没有多少人,一时竟然显得有些许冷清。


    随着荀远微回京番上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京畿各营了, 如今落脚在这座小小的客栈中也不过是戚照砚、李衡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将领。


    李衡和高拓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要了几斤酱牛肉和暖身子的酒。


    高拓本想给李衡倒满他面前的酒杯, 却被李衡抬手挡掉了。


    高拓一时不解。


    李衡也难得正经:“我喝茶便是。我一会儿回京后还有很重要的人要见,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高拓看了他一眼, 又转头看向围在一起的其他将领, 故意取笑李衡:“瞧瞧, 这还没成婚呢,往后若是成了婚,我们怕是连人都叫不出来了!”


    周遭的人也跟着笑闹,李衡也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弯了弯唇,执起自己手边放着的茶杯。


    荀远微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撤回来, 又看向戚照砚,眸中闪过一道狡黠, 又看向戚照砚:“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冬天回京的时候,就是暂时在这间客栈里歇脚, 那时你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即使我主动叫住了你,你对我仍然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戚照砚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回头看着荀远微的时候,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原来才过去了一年,臣还以为已经和殿下过去了大半辈子呢。”


    荀远微本也只是和他开玩笑,虽没意想到他会这么说,却也继续顺着他的话说:“其实,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倒也说得通。”


    “哦?”戚照砚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荀远微接着道:“早在我们年少时,坊间不就流传着一句关于你我的传言么?”


    她眉眼盈盈,是想让戚照砚说出来。


    但戚照砚却垂了垂眼,故意装作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一样,回了一句:“能与殿下从乱世双璧到盛世君臣,是照砚之幸。”


    荀远微眉目间漾起一抹笑意,她对戚照砚方才这句话,未置可否,只是偏过头去,继续看着门外簌簌而落的细雪。


    戚照砚也借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和荀远微身上的大氅,欲轻轻勾住她的指尖。


    荀远微察觉到他的动作,想要收回手去,却被戚照砚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回头瞪了戚照砚一眼。


    那人非但不松开,还有些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五指扣进荀远微的指缝中,又牢牢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中。


    没有半分想要松开的意思。


    荀远微便也任由着他去了。


    毕竟也只是暂时歇脚,高拓他们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实则是不敢让荀远微等他们太长时间,就着酒将桌子上那几盘酱牛肉吃完也都陆续起身,请示荀远微的意思。


    而戚照砚早在他们从那边桌子上起身的时候,便已经面不改色地松了荀远微的手,以至于方才的这些温存,只有他们心照不宣。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看了身后的将领们一眼,说:“我瞧着雪也小一些了,这便回京吧。”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萧琬琰会带着荀祯在明德门外等着接她。


    以至于她甫一看见萧琬琰的身影,便匆匆勒马朝萧琬琰跑过去,她身后跟着的若干将领自然也跟着下马跪在萧琬琰和荀祯面前,齐声道:“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荀祯已经颇有几分帝王的气概,从眉宇间也能依稀辨别出来几分荀远泽当年的影子,只是双颊上尚且带着浓浓的稚气。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诸位北上平定战局辛苦了,平身吧,朕与母后已经吩咐人在大明宫麟德殿摆了宴席,为诸位庆功。”


    “谢陛下、娘娘、殿下厚恩。”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语气颇是关切:“天气这般冷,嫂嫂无论在蓬莱殿还是在廷英殿便是,怎么还亲自跑到明德门前等着。”


    萧琬琰摇了摇头,语调温和:“我冷也就冷这么一会儿,哪里有你们在边关和靺鞨人生死交战辛苦。”


    她话音刚落,便留意到了荀远微围脖歪斜后露出来的脖颈上的那道伤痕,不免蹙了蹙眉:“怎么这般不小心?”


    荀远微察觉出了她语调中的担忧,也感受到了她稍有些冰凉的指尖,并没有躲闪,只是笑着宽慰她:“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嫂嫂不必担忧,”她说着抬手捉住萧琬琰的指尖,露出与从前一样的,带着些许天真气的笑:“外边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回去吧,毕竟我还期待嫂嫂给了备了什么好吃的庆功呢。”


    萧琬琰哂笑一声,以帕子掩着唇低咳了两声:“我不过是安排人手去做,大多是你留下来的知渺和我身边的元蔷两人在忙,她们才是真辛劳。”


    荀远微转头,这才发现跟在萧琬琰身后的沈知渺。


    只是此时她似乎有些走神,眸光远远地朝一边看去。


    荀远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目光所至,是李衡的方向。


    她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在客栈短暂歇息的时候,李衡滴酒不沾,坚持以茶代酒,原来只是不想在这会儿见沈知渺的时候,身上沾染上酒气。


    两人这方察觉到萧琬琰和荀远微投过来的目光,忙各自又将隐匿着的心事收了回去。


    荀远微与萧琬琰相视一笑后,倒也未曾说什么。


    李衡打了胜仗,甚至都没有等到庆功宴结束,便当着群臣诸将的面,和荀远微讨要封赏。


    荀远微笑睨着他,道:“既然这是我出征前已经答应了你的事情,便绝不会食言。”她说着看了一眼萧琬琰和荀祯。


    这件事早在荀远微去蓬莱殿将身上的骑射装束换下来的时候,便和萧琬琰提过了。


    萧琬琰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


    荀远微这才看向自己身边侍奉着的春和:“宴席结束后便拟内诏,为李衡和沈知渺赐婚,婚期吉日测定之事交予钦天监去办。”


    赐婚的旨意下去的第二天,李衡的父母永宁候夫妇便从陇西回来了。


    李衡本是将荀远微请到自家在长安的宅子中请教她新房要如何布置,到时候举办婚宴的时候,庭院中要如何安排的事情,却没想到荀远微也将沈知渺带了来。


    如今两人算是正儿八经有了婚约的人了,举手投足间却全然没有了从前的自然,反倒两人都有些拘谨。


    荀远微笑了声:“你这三书六礼还没走呢,钦天监连吉日都没有占卜出来,你倒先着急准备婚宴和新房了。”


    李衡挠了挠后颈,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半分退却。


    只是他脸上的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被门口传来的一声怒喝声逼了回去。


    “你这混小子,要成亲了,连你老子娘都瞒着!若非长公主殿下来信给我,你是不是要等到拜天地了,才能想起我和你娘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衡的父亲永宁候。


    李衡下意识地想往荀远微身后躲,但在余光瞥见沈知渺的时候,还是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直起身子朝永宁候夫妇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阿耶,阿娘。”


    他一边说一边将沈知渺护在自己身后,嘟囔了句:“我这不是怕您和阿娘不同意,又为难她么……”


    永宁候夫人也是个直率的心性,停了李衡这句话,只是瞪了他一眼,“殿下都写信同我和你阿耶讲了,知渺精通文墨,又是殿下破格选中的女待诏,就你这从小不乐意读书的样子,才是高攀了人家。”


    她说着绕过李衡,走到沈知渺身边,笑着夸赞道:“出落得这般水灵,我一见着就喜欢。”


    沈知渺虽然有些紧张,但这一年跟在荀远微身边,不知见了多少大场面,此时也落落大方地和永宁候夫人行了个叉手礼:“多谢高娘子夸赞。”


    她记得李衡和她提过自己和荀远微的关系,既然这位永宁候夫人算是长公主殿下的姨母,那想来,也和慈圣高皇后一个姓氏了。


    这一声“高娘子”叫得永宁候夫人也是开心,她遂拉住沈知渺的手连连夸赞,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只质地上等的羊脂玉的镯子,套在沈知渺手腕上。


    沈知渺张了张唇,显然是有些意外。


    高娘子却坚持为她戴上:“头一回见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便将这个送你当作见面礼了。”


    沈知渺推辞不过,只是朝着高娘子道谢。


    永宁候夫妇看着甚是喜欢沈知渺,留着她和荀远微用了晚膳,才肯让她俩回去。


    没过几日,钦天监便将测算的日子拿给了荀远微,她又问了李衡和沈知渺的意思。


    钦天监给了三个日子,一个是第二年的二月份,一个是六月份,还有个日子是来年的十月底。


    李衡本想选离得最近的二月份的那个日子,却又担心太过仓促,怕沈知渺还没有准备好,但十月底的那个又太过久远,最终选择了六月份的日子。


    如今诸事已定,本以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个年了,但偏偏天不随人愿。


    京畿接连爆发出天花瘟疫,病情最开始是由京畿一些小县城的村子里爆发出来的,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冬季最普通不过的风寒,等到愈演愈烈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流行性的瘟疫。


    只是此时已经快要到年底了,正是吏部一年一度的政绩考评的日子,那些爆发了灾疫的县的县令、县城生怕此事影响到自己今岁的政绩考评,故而一直将事情压着,不肯上报。


    正因如此,疫病并没有在小范围内得到很好的控制,很快便朝京城蔓延而去。


    等到长安城内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地开了。=


    荀远微立即在廷英殿召见了有司的官员,责令他们迅速将患病的人都隔离开来,又传了太医署的太医,让他们分工,轮流照看被隔离起来的病患。


    等匆匆安排好前朝的事情,她揉了揉眉心,才想起内宫中的事情。


    不知萧琬琰知不知晓此事,毕竟自从她去年回京后,她的萧琬琰很默契地分好了工,前朝统筹的事情鬼她管,而内宫中和关于官员内眷的事情,便全部交给萧琬琰管。


    思及此,她让春和取了她的狐裘,传了步辇,往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但才到蓬莱殿门口,她便被元尚宫拦在了门外。


    “殿下恕罪,娘娘的口谕,不见任何人,这段时间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蓬莱殿。”


    荀远微不免抓紧了步辇上的扶手,心中也跟着一紧,虽然元尚宫这么说,但她还是从步辇上起身:“怎么了?可是嫂嫂出了什么事?”


    元尚宫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荀远微真相:“不是娘娘,是陛下。”


    荀远微跟着瞳孔一颤。


    元尚宫抿了抿唇:“陛下身边的梳头宫女是蓝田县人,前两个月家里传信来说是她阿娘病重去世了,她半夜偷偷烧纸钱,陛下发现后,可怜她一片孝心,给了她些银钱,允许她回乡奔丧,前段时间刚回宫的时候还好好的,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是从那日开始头疼的,昨日傍晚的时候,陛下忽然发了高烧,太医来诊断后发现手臂上已经起了小疹子,这才断定是陛下已经染上了瘟疫,娘娘立即下令让全宫上下开始排查,只是那个时候殿下兴许已经出宫回府了,便不知晓此事。”


    元尚宫说着长叹了声,复道:“娘娘昨日将陛下接到蓬莱殿后便不让人近身伺候了,就连奴婢也被拦着不让进去,只允许平日专门照看陛下的江太医隔着帘子诊断。”


    荀远微知道萧琬琰平日里并不是杞人忧天的人,如今这样做,想必荀祯的情况真得万分紧急,但越是这样,她越不能作壁上观。


    于是她一边朝蓬莱殿里走一边和元尚宫吩咐:“我进去看嫂嫂一眼,哪怕是隔着帘子。”


    元尚宫是当年便跟着萧琬琰嫁到荀家的,荀远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知晓荀远微的性子以及她和自家娘娘之间的情分,故而并未多家阻拦。


    萧琬琰甫一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便冷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么?都出去!”


    荀远微在屏风外面顿住了脚步,轻声道:“嫂嫂,是我。”


    萧琬琰明显一怔,而后才换了语气:“远微,你还有国事在身,应该多多注意,不要多留了,小心也将病气过给你。”


    荀远微声音哽咽:“嫂嫂,可你不能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啊。”


    一道屏风之隔。


    萧琬琰取下荀祯额头上的布巾,在手边的铜盆里淘洗了两下,又为荀祯换上了一条新的后才和荀远微说:“你知道的,祯儿是我当年拼了命生下来的,我和你哥哥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你哥哥已经走了,祯儿再交给谁我都是不放心的。”


    荀远微在这一瞬泪目。


    虽然她未曾婚嫁,没有子嗣,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去岁她回京没能见到兄长的最后一面时的悲痛。


    萧琬琰转头,她隔着屏风只能看见荀远微有些模糊的身影:“有我照顾祯儿便够了,我听元蔷说了如今长安城中的事情,我也知晓因为这件事你也很是焦头烂额,别在这待了,听话。”


    “那让我看嫂嫂一眼,可以么?”荀远微以请求的语气如是道。


    里面传来萧琬琰一声很长的叹息声。


    元尚宫会意,便给荀远微递过来一条用来遮面的面纱。


    荀远微系好面纱,方绕过屏风。


    萧琬琰的面容有些憔悴,不知是自己身体不好了,还是因为彻夜照顾荀祯的缘故。


    荀远微本想再向前一步,却被萧琬琰伸手挡住了。


    “见了见了,不要再靠近了。”


    荀远微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暂且放下,然后她朝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嫂嫂多多保重。”


    萧琬琰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荀远微离开蓬莱殿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被元尚宫推着出去了。


    长安城外的病情倒是因为荀远微迅速且冷静的判断和处理很快稳定了下去。


    旨意刚下的时候,要求各家各户将患了病的,有类似的、相关的病情的人尽数聚集在城门附近的位置,同时封禁长安城十二门,严禁任何人再出入,又派了禁军轮班守着聚集隔离起来的病患区,又宫中派出的太医和长安城中其他的郎中煎药治疗,这些人每日所需要的食物皆从太府寺出。


    这场瘟疫在朝中搅扰的人心惶惶,到了年底,各家本该举行的宴会也都没有人举行了,各个官署每日早晚两次点着艾草,所有人都是按部就班的做完自己的事情,非必要的也不会报到廷英殿。


    荀远微也难得抽出一些时间亲自到隔离病患的地方。


    虽然此前沈知渺已经以她的待诏的身份去了那边照应,但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她没想到戚照砚竟然也在。


    对于她的惊讶,戚照砚倒是显得从容:“御史台近来也没有旁的事情,臣闲着也是闲着,便想着能多替殿下做点事情也是好的。”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的耳边便传来戚令和的声音:“殿下不要理哥哥,他是别扭鬼!”


    她手中还捏着蒲扇,脸上沾了点灰尘,想来是方才蹲在药炉旁扇风煮药,以至于荀远微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她。


    戚令和看了眼炉子,确认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后,便朝荀远微跑过来。


    “前两日殿下才下令临时在这里搭棚子将染病的人都隔离起来,哥哥便跟着过来了,我要告诉殿下,他还偏不让我告诉殿下,我问他理由,他又不肯说,如今看着殿下来了,倒是跑的比谁都快。”戚令和说着悄悄朝戚照砚翻了个白眼。


    荀远微闻言,看了一眼戚照砚,又笑着从戚令和手中接过那把蒲扇:“我们令和这几日辛苦了,你去歇一歇,我来替你。”


    戚令和先前在武州的时候,虽然因为她跳脱欢快的性子被很多人喜欢,但她还是和军医学了些包扎治疗的医理药理,如今长安城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毫不犹豫地便来了此处帮衬。


    荀远微这样说,她便松了手:“我扇了一天了,正好手有些酸。”


    荀远微看着戚令和走远,再转过头来时,才发现戚照砚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落着。


    她朝着戚照砚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戚照砚带着面纱,荀远微只能辨别出来他的眼睛是弯弯的。


    而后她看见戚照砚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香囊,又蹲在荀远微面前,抬起手替她将那枚香囊挂在腰间,才站起来说:“里面装了混合的草药,可以预防瘟疫。”


    荀远微垂眼,用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拨弄了两下挂在腰间的香囊,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戚照砚的体温,她笑了声,抬眼看向戚照砚:“我从前怎么还不知晓你通晓药理?”


    戚照砚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臣为了殿下特意学的。”


    他的姿容清隽,目光温和,语气却像是在和荀远微讨要奖励一般。


    荀远微看出了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意思问:“怎么了?这是在和我讨赏么?”


    戚照砚笑出了声:“臣可没这样说,是殿下自己应允臣的。”


    荀远微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奖赏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得等这场瘟疫平息下来后。”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真的么?什么样的奖赏都可以讨么?”


    荀远微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是握着手中的蒲扇,继续去照看正在煎的药。


    虽然这场瘟疫没有在刚发现的时候便控制住,但好在一传到长安,荀远微便做出了一连串及时且正确的决策,而后她更是以千金之躯奔走在最前端,让底下人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和敷衍。


    这场瘟疫在长安城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痊愈的痊愈,病死的病死,总体形势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但荀远微还没来得及放松,宫中却传来了别的噩耗


    ——皇帝荀祯驾崩了。


图片    【请收藏闻心小说 努力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