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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千秋岁 她很怀念在武州的时光。


    春狩时随从本来也只带了五千余人, 荀远微与宇文复带兵回来平复哗变的时候带了射声卫和右监门府卫共八千人,本在人数上已经占了绝对优势,更何况这其中的射声卫是完全忠心于荀远微的, 右监门府卫又都是从前朝之时就跟着宇文复的士兵,加之参与这场哗变的, 也未必是真得和那几个为首的将领一样, 想的是“清君侧”, 故而昨夜没有花多长时间,这场哗变就被平息了下来。


    如今猎场的局势已经全然在荀远微的控制之中,她既然说了要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回宫, 也无人敢违抗她的意思。


    临出发前的半个时辰,她在春和的侍候下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后去见了趟宇文复。


    毕竟昨夜事出突然, 若是没有宇文复带来的那五千右监门府卫,仅仅凭借她手中的射声卫, 怕是不能立刻镇压下去。


    但宇文复却显得很是淡定, 从容不迫地同荀远微行了个礼后, 才道:“殿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我为何答应,殿下心中想必也甚是清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罢了。我年过半百,怕也是没几年了, 膝下也就宣儿这么一个儿子,为人父母,总是想尽所能地让他日后的路好走一些, 能多做托举便多做托举。”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无非是想让荀远微对宇文宣多做照应。


    荀远微便也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调宇文宣回来兵部,最先考量的也的确是他在益州司马任上的政绩,其实吏部本来是想将他调到更要紧一些的州去做刺史的,但我想到襄国公膝下可就这么一个独子,便在吏部呈上来的的调令中改了几笔,如今回了长安,在兵部任职,他也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了。”


    她这话说得周密。


    既在宇文复面前夸了宇文宣,却又的确是真正按着此前做出来的政绩来讲的,提到升迁的事情时,丝毫不提兵部的差事有多么紧要,有多少人眼红,却只是说这是凭着宇文宣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在外的世家大族子弟看重的六部的缺,从她口中出来,便成了顺带考虑到宇文宣是独子的因素,里里外外给足了宇文复面子。


    宇文复也没忍住稍稍扬了扬眉,语调也有些轻快,有些客套的说了句:“为臣者,得遇明主是为幸事,却仍需锤炼。”


    荀远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这句表示了认同。


    而后春和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殿下,褚将军方才命人过来通传,说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问您和襄国公可是要现在回京?”


    荀远微和宇文复对视了一眼,又先后起身。


    宇文复站在她身后侧的位置,伸出手臂,道:“殿下请。”


    春狩的行列之中毕竟有天子和太后的銮驾,因此行进速度也不宜过快,清晨出发,等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了。


    荀远微被萧琬琰留在蓬莱殿同荀祯一同用了午膳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萧琬琰也没有多留,她也清楚此次哗变的事情荀远微必然要细查。


    褚兆兴按照荀远微之前的吩咐,将带头起事的那几个将领带人羁押到了大理寺,和窦嵩简要交代后,又对几个人分开进行了审问,算是得到了初步的结果。


    他才到了大理寺外面,便见着荀远微来了。


    窦嵩给身后跟着的负责文书记录的小吏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将方才问出来的东西都呈给荀远微。


    荀远微简要翻看过后,发现几人的说辞都大差不差,和他们起事之前打着的旗号大差不差,均是“清君侧”,以及荀远微以长公主之名摄政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反对。


    褚兆兴在一边询问她的意思。


    哗变这样的事本该是死罪乃至诛族的,但这些人既然能在世家手里掌握着的骁骑卫等府卫下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即使不是各大世家嫡系直系的,但也多多少少和这些世家有些血缘姻亲关系,若是真得处以斩首之刑,恐怕引起动荡。


    荀远微却语气冷淡:“哗变,等同于谋反,没有任何可以退让的余地,如果我这次考虑到他们的面子、出身、背景,那下次是什么?直接联合起来逼宫么?”


    空气之中一时陷入了静默。


    褚兆兴看见荀远微手中捏着的那叠口供,猜测她并没有看完,似乎是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番措辞后,才开口道:“殿下,不妨往后面再看一份,关于秦质的口供。”


    荀远微照做后,将秦质的那份口供看过后,眉心蹙得更紧。


    “这个秦质,倒是会胡乱攀咬。”


    褚兆兴看了一眼窦嵩,才朝荀远微颔首:“末将在和窦公审问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于他的胆量,但他的确是萧放川的副将,早些年也的确是跟着萧放川的,他口口声声说,太后娘娘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辅佐陛下的事情,理应由太后娘娘做,说您摄政之举动,实属僭越,这明摆着是想离间您和太后娘娘。”


    荀远微盯着那张口供,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不单单是秦质,像她昨夜刚感到春狩行帐之地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重伤戚照砚的人,是骁骑卫底下的,娶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和宇文宣高低也算个连襟。她才将宇文复拉到自己这边,眼下在查的人口拐卖案又牵扯到了户部和太府寺,而卢峤算是她在事关钱粮田赋之事上能靠得住的人选,这个节骨眼上,处理了他,意味着多少同时开罪了范阳卢氏和宇文复。


    这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关系,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这么一想,荀远微一时也冷静了不少。


    褚兆兴见着她沉默,他素来性子谨慎,便以为是自己一时说多了话,“殿下恕罪,末将方才失言了。”


    荀远微摇了摇头,看向他,道:“没有,你说的在理,此事事关重大,也确实不能贸然决断,”她顿了顿,沉吟了声,又看向窦嵩:“近来朝中事务冗杂,此次主持哗变的人我就先放在你大理寺了,务必将人看好了,不要出差错,若是有难度的话,我会调射声卫以及左右备身府的兵卒前来协助。”


    窦嵩也知道此事事关重要,绝不是之前的案子那么简单,语气很是严肃地回答了荀远微:“臣明白。”


    荀远微将手中握着的那几份口供折好握在手中,看了眼褚兆兴,道:“走吧。”


    等出了大理寺的门,褚兆兴才在荀远微身后请示她的意思:“殿下可是想等到正钧从松亭关凯旋后再处理这件事。”


    荀远微放慢了脚步,踅身看了他一眼,道:“确实如此,正钧走的时候带走了不少射声卫的精锐,我若是此时直接和那些世家撕破脸皮,也怕他们狗急跳墙,不若等正钧回来后,再做打算,只是这件事不比我们从前在战场上碰到叛徒那般简单,能以相对柔和的方式处理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殿下说的极是。”


    褚兆兴才说完这句,荀远微却突然转过来,问道:“定澜回京了,你知道吗?”


    褚兆兴显然是不知道的,听到“定澜”两个字的时候,他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无措和慌乱,几番想要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垂下眼去,轻声问荀远微:“末将并不知晓,敢问殿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们之间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大约是今日傍晚到京城,算来应该快到了,但她并没有告诉我要走哪个门。”


    褚兆兴怔了下,仍然没有抬起头,像是琢磨了很久,才启口问荀远微:“殿下,她这几年如何?”


    荀远微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打算明日给她设个接风宴的,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褚兆兴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荀远微倒也不着急得到个答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有时间,你若是来,明日酉时,我府上。”


    褚兆兴以鼻音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荀远微回到府上时,小九已经等在门外了,一见着荀远微便飞奔扑进她的怀抱:“殿下,小九好久没有见过殿下了!”


    荀远微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我回京不过半年,你便这样想我?”


    小九不说话,只是在她怀里蹭着。


    荀远微抚了抚她的发顶,问道:“你澜姐姐呢?”


    小九歪了歪头,说:“她说她有别的事情,嘱咐我在府中等殿下。”


    荀远微也知晓时隔数年再遇故人,谢定澜的心绪或许也不平静,并不曾多问。


    她看着小九水灵灵的眼眸,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些——小九的眉眼和戚照砚,真得很像。


    荀远微看了眼天色,发现离天黑还有一阵子时间,便看向小九:“小九,我要去见个朋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小九没有多做犹豫,朝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当然!小九也想见见殿下在京中的朋友!”


    荀远微转头吩咐春和让人套车。


    小九性子跳脱,除了当时刚被谢定澜捡回来的时候有些怕生,后面也慢慢同大家亲昵了起来,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提她自己原本的父母,久而久之,大家也怕叫她伤心,便没有人提了。


    荀远微看着乖巧地坐在她身边和她叽叽喳喳的小九,寻思着若是小九真的是戚照砚那个三年前失踪的妹妹,她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若是她认错了人,也算是让小九认识一下戚照砚,别无其它。


    从公主府到戚照砚家里的时候,有好一段路程,小九也就和她说了一整路的话。


    从武州去年的大雪说到荀远微在武州宅邸房檐下筑了巢的小燕子又生了小燕子宝宝,说到她一路见到的杏花,说到和谢定澜他们发生的趣事。


    这么说着说着,荀远微发现自己很是怀念那段时光。


    在武州,大家都是有过过命交情的,没有长安这些利弊权衡,人心诡谲,每一天都很有意义。


    可她若是不回来,或许也不会遇上戚照砚。


    想到这里的时候,车夫停了下马车。


    荀远微捏了捏小九的指尖:“小九乖,先坐一会儿,一会儿我再喊你下来,好不好?”


    小九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下车叩响戚照砚家的门,不过多久,他便出来了。


    在看到荀远微的一瞬,戚照砚是有些意外的:“殿下怎么来了?”


    车内坐着的小九听到戚照砚的声音,一时抓紧了自己的裙子。


    她和外面只有一块车帘之隔,小九数次想要拨开那张车帘,却在指尖探到的时候,又犹豫了。


    但她并不能否认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相像的两阵声音?


    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


    戚照砚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为何,明明看不见里面,明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里面的人又会是谁,但他总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我记得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便想着,带个在武州的故人来见见你。”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的方向,又看向戚照砚。


    戚照砚收回了目光,“殿下肯给臣过生辰,便是臣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臣再不敢奢求其他……”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车里坐着的小九却突然掀开车帘,看向戚照砚。


    “哥哥。”


    “令和?”


    两人异口同声。


    第62章 贺新郎 “你可不要轻易答应他。”……


    戚照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整个人都陷入了惊愕之中。


    他瞳孔一颤,想要近前去靠近戚令和,却又怕自己认错了人, 怕眼前之景象只是空中泡沫,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手从袖中探出, 又蜷缩成拳头, 但他微微向前倾去的身体则出卖了他的思绪。


    戚令和却一眼便认出了在这座院子门口站着的人是她失散的哥哥。


    荀远微本想过去扶她下马车, 她却先荀远微一步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直接朝戚照砚跑过来。


    却在离戚照砚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记得她三年前自己一人一马孤身从长安出发前往奚关檀州寻哥哥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地的尸骸, 在漫天的狂沙和西风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她一个人从天亮找到天黑, 她将那些躺下沙地里的尸骸一一翻过,那当中有大燕的将士, 也有靺鞨人, 但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她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戚照砚的尸骸。


    她不相信。


    她执意从长安前来边关的时候,便想着即使找不到哥哥的人,也要将他的遗骸带回长安安葬,但现实却告诉她,她未能找到,里面没有一具尸骸是她的哥哥。


    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堆上,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圆, 她一个人置身于寒寂之中。


    即使没有找到,戚令和当时也并不甘心,她总以为是天黑了, 视线不够清晰所以才没有找到,于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天亮后再找一遍。


    找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远处突然来了一队牵着马和骆驼的行人,问她的踪迹。


    她当时尚且单纯,便说自己的哥哥战死在了这里,她来找哥哥的遗骨。


    那人给了她一只水囊,很随意地坐在她身边,问她要找的人的模样,说不定并未战死,自己走南闯北经商,或许见过。


    戚令和心中并未设防,便简要和那人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戚照砚的模样。


    那人倒是听得仔细,听完想了想,说:“我倒还真有可能见过,我之后再去打听打听,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


    十五岁的戚令和在此之前实在是被家中保护得太好了,又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哥哥的消息,没怎么多想便答应了那个人。


    她才和那人说了自己家住长安,便觉得眼前一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密闭的车厢里,那个车厢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孔可以让她透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起初很是慌乱,但后面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被从车厢里放出来,丢到了一个很乱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她一路上表现都不谙世事,很是乖巧,最初绑架她的那人的戒心也弱了些,趁着那人与交易的人谈价钱的时候,她找准时机,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这里是什么地方,街上的行人有汉人也有靺鞨人,也许是她的运气实在有些好,那天正好赶上集市,街上人很多,她一路上在集市中横冲乱撞,在各种街巷里绕来绕去,在天黑之前跑出了那座城。


    放眼看去,都是万里瀚海,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好朝着月亮的方向一直走,这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别的人,许是那些人在城中跟丢了她,又没想到她会出城。


    在这之前,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饭了,拐卖她的人,只是过好久才给她一口水,确保她不会死,一直走到月亮快要从天边落下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一处城门前。


    而后便是被谢定澜救了回去。


    因为她是为了找哥哥被人骗,以至于她在后面无论如何也不肯和别人提起她的真实姓名,即使和谢定澜他们的关系很好,关于她的真实身世,她也没有提过半个字,不是她不相信他们,只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故而如今再看到自己的哥哥时,即使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走到戚照砚身前时,戚令和还是没有停下了脚步。


    她也怕是因为自己太想见哥哥了,她这几年在梦中一直梦见哥哥,此次回京,她本想过几天偷偷溜出公主府去旧时哥哥的宅邸前去看看,她想,她的哥哥如若还在世,一定会回去的,但自己还没有前去寻找,荀远微却先带着她来找到了哥哥。


    戚令和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戚照砚看到戚令和朝他飞奔而来的时候,几乎是呼吸一滞,而此时戚令和就站在他面前,却顿住了脚步。


    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伸出手臂,将戚令和揽入了怀中。


    手腕内侧抵在戚令和的脊背上时,戚照砚的手几乎是在颤抖。


    怀中的温度一点一点的侵入他的感官时,他对这个久违的怀抱才产生出些许实感来。


    直到戚令和在他怀中低声啜泣:“哥哥,是你吗?哥哥。”


    戚照砚才确信了自己怀中的人就是他的小令和。


    他一下子将戚令和搂得更紧,两行眼泪就这么没有忍住顺着他得眼眶滑了下来。


    是喜极而泣。


    他私底下找了三年的令和,如今就由荀远微这么安好的带到了他的怀里,就这样一声声地叫着他“哥哥”,如往常一样。


    荀远微看着他们兄妹重逢,并未相拦,因为她一时也有些神伤。


    她很开心能帮自己看重的戚照砚和疼爱的小九找到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可看着戚令和蹭在戚照砚的怀中,她的心头忽然又涌上些许羡慕和酸涩。


    令和找到了她的哥哥,而荀远微自己的哥哥却再也回不来了,留给自己的只有大燕的江山。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戚令和这样什么也不用管,不用和这些世家老臣斗智斗勇,只要开开心心,恣意洒脱的做荀远微,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能全部说给荀远泽听,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她再也没有哥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戚令和才从戚照砚的怀中抬起头,然后转头看向荀远微。


    戚照砚也跟着一同看向她。


    荀远微一时有些恍惚和怔忡,故而并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心绪,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才匆匆别过头去,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又转头看向他们。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臣多谢殿下将令和带回臣身边,此情此恩,臣永世难忘。”


    戚令和也学着他的动作朝荀远微行了个端庄的叉手礼,道:“多谢殿下带小九回京城,小九才可以见到哥哥,”


    荀远微一时被这兄妹俩的动作整的有些啼笑皆非,“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严肃,倒显得我们生分了。知渺的案子查出些眉目的时候,我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便给定澜传了信,让她带小九回来,本想着试一试,却不想真得猜对了。”


    戚照砚揉了揉戚令和的发顶,目光投向荀远微:“是糖葫芦那次么?”


    荀远微忽然耳根一热。


    他说的对,的确是那次。


    她为了避免自己想起来,分明已经将戚照砚送她的那只糖葫芦藏进柜子里许久了,却不曾想戚照砚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还是当着戚令和的面,即使戚令和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只是轻轻“嗯”了声,便算是搪塞过去了。


    但这几个字却勾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荀远微,又仰头看向戚照砚,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糖葫芦啊,哥哥?”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被戚令和这么一问,戚照砚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无措来,便道:“没什么。”


    但他越是敷衍却越引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


    荀远微摸不准戚照砚的心思,便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看向戚令和:“小九,为了庆祝你和哥哥重逢,我们去下酒楼好不好?”


    一听到吃食,戚令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便道:“好呀好呀。”


    戚照砚还没听过荀远微当着自己的面这么温柔地唤过一声“哥哥”,即使算起年龄来,他的确比荀远微年长两岁,但他心中如何也不自在,于是将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说:“还请殿下进书房稍等臣片刻,臣去换个衣裳。”


    荀远微没有拒绝,牵着戚令和的手进了他的书房。


    戚令和从来没想到自己从来对生活环境甚是讲究的哥哥如今竟然沦落到了这番天地,从前哥哥的书房也不让她进,她也觉得新鲜有趣,便在四处乱转。


    “殿下!”戚令和忽然跑到荀远微跟前,


    她将手中的东西在荀远微面前晃了两下,荀远微才留意到那是一只木雕糖葫芦,看着和戚照砚从前送她的那只有点相像,但明显这只要更为粗糙一些,像是被他舍弃的废品。


    戚令和却是不知道的,她便和荀远微笑道:“殿下,其实你别看我哥哥就是书呆子,他也擅长做木工活,从前会给我雕刻各种好玩的东西。”


    听到戚令和对戚照砚的描述,荀远微不免愣了下。


    书呆子?戚照砚?


    他们有关系吗?


    但还没等到她惊讶,正主先出现在了面前。


    戚照砚一眼便看见了戚令和手中的那个雕刻坏了的糖葫芦,急急忙忙地从戚令和手中抢过:“不要乱碰。”


    戚令和叉着腰:“哥哥真是小气!也不怕殿下笑话!不过是一只木雕糖葫芦而已,”她说到这里,突然有意识地顿了顿,因为她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她看了戚照砚一眼,带着猜测的语气问:“等等,这只糖葫芦,不会是你要送给殿下的吧?”


    戚照砚立即否认:“没有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乱猜!”


    戚令和却不认输:“我才不是小孩子,过了年我便十八岁了。”


    她否认完戚照砚这句,又看向他手中的那只糖葫芦,便将事实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这枚看起来有些粗糙,不会是你之前已经送过殿下一枚,这枚是练习之作吧?”她绕着戚照砚走了两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送殿下木雕糖葫芦,殿下带我来见你,你们……”


    戚照砚慌忙捂住戚令和的嘴,不想让她说话。


    戚令和挣开他,“哥哥惯常会耍无赖,和从前一样,喜欢捂嘴,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


    荀远微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和戚令和道:“小九,再不去酒楼该打烊了。”


    戚令和朝着戚照砚扬了扬下巴:“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次就先放过你!”


    将要出门的时候,荀远微趁着戚令和先转了身,没有留意到身后,借着和戚照砚几乎并肩的位置,轻轻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胳膊,又看向他。


    轻轻启唇,用唇语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戚照砚没见过这样的荀远微,又没有戚令和盯着,也恢复了从容,他偏了偏头,对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回了句:“心甘情愿。”


    戚令和突然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戚照砚看荀远微,而荀远微已经将目光挪开了,于是在她看来,便是戚照砚“偷看”荀远微,于是她没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下。


    戚照砚这才撤回了目光。


    几人上了马车,戚照砚出于规矩坐在荀远微对面,戚令和则亲昵地同荀远微挤在一一边。


    戚令和突然凑到荀远微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他这个人老古板了,一点也不懂情调,你可不要轻易被他骗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戚令和一定是对戚照砚有误解,并且还不是一星半点。


    故而一时没忍住看向戚照砚,却与他四目相对。


    第63章 传华枝 “臣想成为殿下的盔甲。”……


    戚照砚却只是朝她弯了弯眼睛, 语气很是平和地说了句:“舍妹年幼无知,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切切海涵。”


    戚令和听见戚照砚这样和荀远微形容自己, 一时也有些不高兴,当即反驳道:“说来我与殿下相识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说起了解殿下, 你才远远比不上我呢!”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戚照砚便随口问了句:“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羡慕你们这样久别重逢还可以相互拌嘴的兄妹。”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上了欣羡之意。


    她虽是笑着说的,戚照砚却听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本想靠近荀远微安慰她两句,却到底碍于戚令和在车上, 只好收敛着说:“是臣失言了,作为殿下的臣子, 臣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殿下交代的事情, 为殿下分忧, 但作为戚照砚,臣还是希望殿下可以开心一些。”


    戚令和听见这话,立时坐直了身子,环着双臂看向戚照砚:“三年不见,我竟不知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哄人了!你从前可是全然不乐意哄我的!”


    只是她并没有等到回答。


    因为她才说完这句,车子便从外面停了下来。


    车夫将矮凳取下来放在车前, 在外面道:“殿下,祥符楼到了。”


    戚照砚遂打起帘子, 先扶着车壁跳下了马车,才等着接车里的两人出来。


    荀远微因为坐在最里面,故而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戚照砚扶她下马车的时候, 将手臂横在她面前,温声道:“殿下当心。”


    其实依照荀远微的武功她下马车本不需要人扶的,但不知怎么想的,她忽然觉得既然戚照砚主动搀扶她了,她也没有必要拒绝,遂半握住他的小臂下了车。


    两人的视线正好有一瞬的交错。


    而这一幕自然悉数落入了旁边看着的戚令和眼中,在进祥符楼的时候,她不免看向戚照砚,“也不见哥哥对我这般耐心。”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戚令和,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祥符楼的确是长安生意最好的酒楼,此时又将要傍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了。


    还好荀远微之前吩咐了春和来叫他们留了个包间。


    毕竟是私下里前来,荀远微也并未透露一行人的身份,只是说了春和的名字,跑堂的便殷勤地领着他们前去早已留好的位置上佳的包间。


    纷纷落座后,荀远微分别扫了一眼两人,才说:“菜我之前让春和看着点了几道,你们不若再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也算是为你们兄妹重逢庆贺一番。”


    戚令和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殿下点的,自然是极好的。”


    戚照砚也看向荀远微,弯了弯眼眸:“臣听殿下的便好。”


    戚令和喝了点果子酒,宴饮大约过一半的时候,她忽然看向戚照砚:“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戚照砚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夹菜的手也跟着一僵。


    戚令和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动作的异常,又喝了一盏果酒,才道:“你从前性子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平日里都不肯哄我几句,怎么对着殿下这般言听计从?”


    戚照砚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清了清嗓子,才说:“殿下是君,我是臣,这是我应尽之职分。”


    他说完这句,莫名有些心虚,其实他清楚,普通君臣哪里能做到他和荀远微这一步,故而悄悄将目光对向上座的荀远微,在敏锐地意识到荀远微的目光似乎也在朝这边移过来的时候,他又抖了抖袖子,将目光收了回来。


    其实他上巳节那天本来是想心下一横问一问荀远微的心思的,但当时她仍是以君臣相称呼,他便没了机会,于他而言,这样堪称逾矩的事情,有一次便可以了,故而再也没有那般明晃晃地提起过,只敢从诸事小节中暗暗试探荀远微的心思。


    因着喝了果酒的缘故,戚令和的意识也跟着有些朦胧:“你说这话,我才不信,你就是对殿下有不纯的心思。”


    戚照砚立刻拦住了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了,“殿下面前,怎可妄言!这般会胡言乱语,我该过几日为你谋个夫家的。”


    其实这样的话,在戚令和之前,章绶说过、宇文宣也提过,但他当时立即就否认了,但与荀远微经历了这种种后,在戚令和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在心中有些想承认。


    但到底顾及着和荀远微之间的关系,以及他根本就不清楚荀远微心中是怎么想的,故而一时也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很清楚,他如今和荀远微之间尚且还有一层君臣的关系,他是她的御史,一旦没了这层关系的庇护和掩饰,他也不知他和荀远微之间还能剩下些什么。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承认,他的确怯懦。他也怕,所有的心思一旦被袒露出来,荀远微为了避嫌,此案过后,直接将他外放,此后他和荀远微之间以迢迢山水相隔。


    戚令和知晓,哥哥这话就是想要吓唬她一番,也丝毫不妥协:“那我可不管,哥哥什么时候娶妻,我便什么时候嫁人,我便不信,我不愿意,你还能五花大绑着我嫁人不成。”


    戚照砚更是尴尬。


    但因着大燕用餐一贯是分餐制,他和戚令和分别坐在荀远微的下手,中间隔得远,并不能直接离席去阻拦她,素来从容不迫的他,此时也多多少少有些无措。


    他只好看向荀远微,想要同荀远微解释些什么:“殿下……”


    其实方才戚令和说那些话的时候,荀远微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是她的目光屡屡投向戚照砚,发现他只是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餐盘,她的心绪也被勾了起来。


    此刻看见戚照砚要和她解释,她心中分明升起了隐隐的期待,却又有些胆怯于面对从他口中出来的答案。


    关于两人之间的身份、萧琬琰那日的提前、她救戚照砚、甚至提拔他的最初的目的,她不敢有片刻忘记。


    她还是想查清当年檀州奚关的战事,但一旦她和戚照砚的关系公之于众,又或者是私下里突破了君臣这堵墙的限制,那她所作的一切,都不再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是出自自己的私情私心,到那时,她不敢确信自己还能秉持着绝对的公平公正来处理这件事。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心中的杂念尽数抛却脑后,抬手止住了戚照砚的话:“无妨,醉后之言,本不必放在心上,观文你说是不是?”


    戚照砚闻之一怔。


    若他没有记错,这是荀远微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表字。


    从前在廷英殿会直接以他的官职相称,私下里有时会是他的名字,再亲昵的时候,也只会叫他“戚观文”。


    戚照砚有些不可置信的问荀远微:“殿下,方才唤臣的表字?”


    荀远微歪了歪头,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嗯,观文。”


    若说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是听漏了自己的姓,但这次他清晰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出了这两个字。


    即使从荀远微这里暂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这一瞬,他还是没能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交错。


    分明方才什么也没有说,两人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满足。


    戚照砚垂下眼睫,珍而重之地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远微,观文。”


    荀远微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收回去,看见他的唇上下翕动,自己却未曾听见他说了句什么,便托腮问他:“在想什么?”


    戚照砚看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殿下往后会知晓的,如若有机会的话。”


    荀远微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她很清楚,于现在的她和戚照砚而言,两人之间,还是留一些距离的好。


    毕竟就连作战,也讲究个:进可攻,退可守。


    戚照砚便借机和荀远微道:“那不知臣可否拜托殿下一事?”


    荀远微猜不到,遂直接问道:“什么事?”


    戚照砚轻轻颔首:“殿下也知晓,臣如今在永和坊的宅子,不过是个一进院,令和也已及笄又未出嫁,同臣这个做兄长的住在一起,臣思前想后,也不合适,不知可否让令和暂时寄居于殿下府上,臣明日便去物色新院子。”


    荀远微闻言,也看向戚令和:“虽说对我而言,无非是公主府中多添一副碗筷,我也不差这些,但这还是要看令和的意思,毕竟你们兄妹分别了三年,我也总不好夺人之情。”


    戚令和很是开怀的一笑:“当然愿意!小九同殿下也有半年未曾见过了,京城就这般大,若是哥哥想见小九,也并不难。”


    这件事也就这么敲定下来了。


    宴饮既罢,三人前后下酒楼的楼梯时,戚令和走在戚照砚身侧,看着他,很笃定地说:“你不要不以为我不清楚你的那些小心思,我若是在殿下的公主府,你便可以借着看我之名,时常来找……”


    这次戚照砚很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她便气鼓鼓地看向戚照砚。


    荀远微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便踅身过来看。


    戚照砚以警告的眼神看了戚令和一眼,才松开了手。


    戚令和也不去看他,只说:“无意间戳破了某人的司马昭之心罢了。”


    戚照砚不免有些顾虑地看向荀远微,荀远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戚令和的手,在祥符楼门口同戚照砚道了别。


    春狩哗变一事传到长安后,荀远微怕扰乱民心,本是有意将事情按下来的,但那日的猎场的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且当时朝中不少重臣都在现场,根本压不住,事情甫一传到京城,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态势,不过半天时间,朝中便已议论纷纷。


    次日上朝的时候,所讨论的,也无非是这件事。


    大燕的世家虽然相互之间因为姻亲血缘关系盘根错节,但到底各有利益所顾,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如今看着主持哗变的那几人被荀远微下了大理寺的牢狱,自然有人坐不住,想要趁此机会打压异己,便劝谏荀远微严肃处理此事。


    有人想要落井下石,便有人想要尽力维护。


    但哗变到底等同于谋反,故而尽力维护的人也不敢直接替秦质等人直接辩解,只能说落井下石的人是公报私仇,一时双方也起了口舌之争,开始相互攻讦。


    荀远微本就是吧打算等到李衡从松亭关凯旋回来再处理此事,故而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底下也吵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人问荀远微:“殿下,听闻昨夜殿下的亲信之臣戚中丞险些身死,殿下若执意庇护这些出身世家的功勋之臣,恐怕会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这话术荀远微听着实在是耳熟,她抬眼看去,站在中间,手中执着笏板的那人正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官袍,那人的面容她也实在眼熟,不是王贺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本来保持观望态度的部分寒门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王贺,惯会转移矛盾。


    寒门是她和荀远泽在世之时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了步步弱化这些世家的权力,这些通过考试选拔上来的寒门,虽然人数少,但只要是能留在京城的,无一不是在清要之位上,一旦这个苗头一起,不做处理的话,不过几天,荀远微的案头便会被这些人的劄子淹没。


    即使这些寒门往日自矜清名,惯常不肯将戚照砚这个出身世家却又被世家嫌弃的“孤臣”划归于他们的阵营,如今却也将他当作刺向世家的一根长矛。


    荀远微一时不免陷入两难之地。


    她若是今日畏惧于人言,非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出妥协,对那几个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做出惩处,无异于当庭和这些簪缨世家“开战”,其一,她现在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其二,妥协这样的事情,一旦有第一次就有第无数次,之前贡举案已经教会了她这一点。


    这些人本就因为她女子的身份,不怎么肯承认她这个君主,倘若她今日再做让步和妥协,那日后等着她退让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届时,君权何在?


    但如果她不退让,那便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对她而言,便等同于荀家这么久的经营悉数作废。


    她要巩固政权,如今需要的,正是人心。


    她心中所忧虑的事情,戚照砚站在底下,心中自然明白如镜。


    他看见荀远微表面松弛,实则握着那椅子上的扶手,也蹙了蹙眉,但下一刻他便站了出来。


    戚照砚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按照官阶排列站在他身后的王贺,又执起手中的象笏,朝荀远微道:“殿下信任臣,是臣之幸运,为殿下肝脑涂地,也是为臣者应尽之职分,臣也不愿臣一片赤胆忠心被人利用,成为刺向殿下的刀剑,如若这样,岂不是为臣之过?”


    一语双关。


    为臣者,忠君爱国是本分,而不是条件。


    阶下站着的人多少也听出了戚照砚话中的意思,便也没有多少人提及这件事了。


    荀远微便顺着戚照砚的话道:“众卿的意思本宫都会再做考量,事关大燕江山社稷,也万万不可草率,是也不是?”


    荀远微肯给他台阶下,王贺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应了。


    后面又议论了其余的事情,荀远微便看向高正德,示意可以散朝了。


    散朝后,戚照砚没有直接回御史台,而是在安礼门的拐角处等待荀远微,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看见荀远微屏退身后跟着的人,直接朝这边走来。


    戚照砚和她行礼。


    荀远微看向他,很认真地问:“你今日为何要?”


    戚照砚看向她,温声道:“因为臣不想成为殿下的软肋,而是想做殿下的盔甲。”


    第64章 山渐青 “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荀远微闻之一愣, 因为这句话对他而言似乎有些沉重。


    戚照砚却眉目舒展,姿态从容:“臣知晓殿下手中掌握军队,殿下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臣只希望,有朝一日, 殿下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臣。”


    荀远微蹙了蹙眉:“可是我将来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继续回到武州为大燕戍守边疆, 盔甲, 于我而言,都意味着牺牲和死亡。”


    戚照砚却毫不犹豫地说:“臣愿意,臣愿意成为那个为殿下的功绩添砖加瓦的人。”


    在这一瞬, 荀远微忽然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过分的直白和炽热了,于是轻轻移开目光, “你先是大燕的臣子,然后才是我选上来的心腹之臣, 你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 青史留名, 这对你来说,并不划算。”


    戚照砚弯了弯唇:“对臣而言,愿意与划算,没有任何关系,臣是观心而行。”


    荀远微只觉得脑中忽然炸开了一团烟花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前日春狩时深受重伤被她揽在怀中的戚照砚, 她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之事,可那一瞬, 她真得害怕极了,如今只是回想起来,她仍然会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骤然冷了下去。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 语气甚是坚定:“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戚照砚心下一横:“殿下是不愿意,还是,不舍得?”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就好似最后三个字只需要他自己能听到便好了。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能指望得到荀远微肯定的答案的,因为他清楚,对于荀远微而言,她要顾虑的远远比自己多。


    所以他也根本没想到荀远微会回应他。


    荀远微闻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换了个迂回一些的话术:“大燕有很多的忠臣良将,但我可只有一个御史中丞,你说是不是?观文。”


    若说昨夜的宴饮上他尚且会以为荀远微是一时糊涂,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今天他真得清清楚楚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到了“观文”二字。


    分明是自己的愿望,戚照砚却于此时生出了不真实感。


    他一时不敢再从荀远微这里奢求到更多的东西,故而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能得殿下垂青,是臣之幸事。”说完这句,他很知礼节地朝后退了两步,“臣恭送殿下。”


    荀远微颔首,便转身安礼门内走去。


    其实她回廷英殿本不用走这边,但她也不知晓为何,非要绕一圈到安礼门外,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联通内朝和外朝的交界处吧。


    荀远微进了安礼门,本来都走了一段路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


    而戚照砚也站在原处没有挪动,在看见她回头过来的时候,朝着她弯了弯眼睛,他嘴唇翕动,荀远微并没有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她也启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信你。”


    她不知道戚照砚有没有听清楚,但她能依稀分辨出来,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是久违的轻快的满足感。


    她再度转过身去,绕过了拐角。


    戚照砚一直看着荀远微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外,他才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去,朝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因着今日朝上这一遭,关于处置大理寺中关着的那几个叛将的声音也消停了两天,本有死灰复燃之势,恰在此时,李衡从松亭关传来大捷的战报。


    荀远微翻开匆匆传进宫中的,信封上还插着三根鸡毛的信笺,一时连手指都在颤抖。


    这是她摄政以来的第一场大型的对外战事,对手又是草原上的悍将海东青,即使她再信任李衡,也未免捏了一把汗。


    她拆开战报,首先看到了上面的“大捷”两字,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她才肯逐字逐句地将李衡报上来地具体战况细细查阅。


    里面还夹带着一封以李衡本人写给荀远微的信。


    “殿下看见此信时,末将已在回京路上,昼夜疾驰,预计比大军早半个月抵达长安。”


    李衡在末尾写了又划掉,但最终还是用很工整的正楷写了一句:“愿沈待诏一切安好。”


    荀远微看到此处,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一边替她整理文书的沈知渺。


    沈知渺在听到是松亭关传来的捷报的时候,心思已经不在眼前誊写的文书上了,她频频看向荀远微,却瞧见她紧紧捏着战报的边缘,起初,她还以为是那天战事不顺,但在看到荀远微最后看向她时面上浮现出的笑意,她心中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松了开来。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荀远微,试探着问道:“殿下,松亭关那边的战事可还顺利?”


    她其实是想问李衡,但又怕自己的心事太明显,便转而以松亭关代替。


    荀远微起身,将李衡写给她的私信亲自拿到沈知渺跟前。


    沈知渺有些诚惶诚恐,立即垂眸双手接过。


    在她看见上面的话语时,她先是心底跟着一暖,但却没有抑制住自己弯起的唇角,她抬首看向荀远微的时候,荀远微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已经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沈知渺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却还是没抑制住轻快的语气:“臣恭贺殿下。”


    话音刚落,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李将军回来了!”


    沈知渺还捏着信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去,却又没能控制住自己反反复复地朝门外瞥去。


    荀远微招了招手,李衡便大踏步着进来了。


    他腰上挂着的剑被已经被收在了殿外,连盔甲都没有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进殿后先和荀远微问安,这才悄悄看向沈知渺。


    沈知渺才察觉到他的视线后,飞快地避开目光。


    荀远微看着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秋波暗送,轻轻咳嗽了两声,指着摆在自己案上的战报,道:“你倒是快,我这才收到你的战报,你人便已经到我面前了。”


    李衡便换上了讨好的语气:“我这不是着急想见到阿姐么。”


    荀远微看了一眼沈知渺,说:“到底是想见谁,我可不知道。”


    李衡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说话。


    荀远微便道:“一路星夜疾驰,快回去洗漱一番,我晚上叫上射声卫的几个,为你接风洗尘,”她看着李衡还有几分顾虑的表情,又补充了句:“我和知渺都去。”


    李衡立即喜笑颜开,朝着荀远微行了抱拳礼:“末将多谢殿下。”


    差不多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后,大约是黄昏,荀远微遣春和去同萧琬琰说了声后,便带着沈知渺出了宫。


    沈知渺整理好面前的文书,“殿下,我们是直接去接风的酒楼还是先回府一趟?”


    荀远微看着她身上还穿着官袍,便笑道:“当然是回府先换身衣服,更何况还有定澜与令和呢。”


    沈知渺这才垂下头来,轻笑了声。


    等回到府上时,荀远微和谢定澜说了这件事后,谢定澜一时之间却有些犹豫。


    荀远微看出了她心中的顾虑,“你与同光,唉……”


    同光,是褚兆兴的表字。


    提及褚兆兴,谢定澜的眉目也跟着柔和了下来,却又颦眉。


    谢定澜垂着眼,轻声说:“其实当年和离,是我一时意气用事,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那么直接地就同意了,后来他跟着先帝回了长安,在京中统领射声卫,我则跟着殿下在武州,其实五六年不见,我本都要快将他忘了的,没想到如今又要见面了。”


    谢定澜与褚兆兴本是青梅竹马,两人先后跟在了荀远微帐下,又有过过命的交情,当年在军营中可是人人羡煞的恩爱夫妻。


    当时两人的婚宴上,荀远微还调侃褚兆兴:“好啊同光,旁人都是纠结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你与定澜,倒是建功立业的同时也成了家了。”


    当时褚兆兴只是笑了笑,脸上飞了一片彤云,却什么也没有说。


    但两人成婚不久后,便闹了许多的矛盾。


    谢定澜觉得褚兆兴太过木讷,褚兆兴也说谢定澜不够温柔小意,谢定澜便很是生气,直接将他从家中赶了出去,褚兆兴竟也就真得去交好的将领家中借宿了几晚。


    不过多久,谢定澜便拿着一纸和离书来找褚兆兴,褚兆兴愣了愣,也就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两人毕竟在军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褚兆兴便主动来找荀远微,希望荀远微能调自己回京城,荀远微当时虽然年轻,却也让他再想想,褚兆兴什么都不多说,只留了句:“我不会说话,留下来会让她更生气。”


    他自己做好了决定,荀远微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便只好顺应着他的意思了。


    荀远微看向谢定澜,“那你还去吗?”


    谢定澜犹豫了一番:“去,我为什么不去,不去反而叫他多出别的心思。”


    荀远微点了点头,她还从未问过,褚兆兴如今又是怎样想的。


    但她只是觉得,这两人当年的默契和感情,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实在不应该走到今天这一步。


    简要收拾了一番后,荀远微便叫人套了大一点的车,一同去了定好的酒楼。


    到酒楼门口的时候,戚照砚已经等在一边了。


    荀远微示意沈知渺和谢定澜以及戚令和她们先上去,自己稍后来。


    谢定澜刚刚回京,自然不知道荀远微和戚照砚之间的过往,也没有多想,倒是戚令和朝戚照砚扮了个鬼脸,揽着谢定澜先走一步。


    戚照砚的目光之停留在荀远微身上:“殿下给李将军接风的私宴,邀臣前来,是已经将臣当作自己人了么?”


    荀远微歪了歪头,反问道:“不然呢?”


    第65章 十二时 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给自己这么一个近乎于肯定的答案, 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他张了张唇,一时却只说出一句:“殿下……”


    荀远微看见他的神色, 没忍住用手帕掩着唇笑了声:“你难道一直不都是我的心腹之臣么?”


    闻言,戚照砚的笑意一时僵在了脸上。


    荀远微看向他, 问道:“怎么了?”


    戚照砚垂了垂眼, 匆匆收了自己的神色, 复抬头,道:“没什么,只是不得不感慨一句, 人果然总是贪心不足的。”


    曾经他想的是如果荀远微能在自己和卢峤之间永远选择自己就好了,而今得到了荀远微的肯定, 自己又想离她更近一步,不想单纯地只做她的臣僚。


    故而他刻意将尾音落得很轻, 语气中又多少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荀远微也真得如他所想的那样, 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戚照砚低头弯了弯唇角, 嗓音温醇:“臣是想说,如若有朝一日,若是可以,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闻言,荀远微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下,而后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将目光挪向酒楼里面:“他们似乎都到齐了,你我就这么站在门外, 到底也不合适。”


    她承认这个话题转折得有些生硬,她又怎会没有听懂戚照砚的弦外之音,只是她身上还背负着许多, 她不能就这么潦草地应了戚照砚。


    戚照砚也只能遮掩去自己眉目间的落寞,跟在落后荀远微半步的位置进了酒楼。


    果然如荀远微所说,所有人均已到齐,他们算是最后到的。


    但席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大家也没有像上次给李衡饯别时那样要给晚来的人罚酒。


    戚令和本来是坐在荀远微身边的,但甫一瞧见他们进来,便匆匆起身跑到戚照砚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戚照砚遂弯腰与她平视。


    “澜姐姐似乎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哥哥不如同我换个位置吧?我去瞧瞧澜姐姐。”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按照官阶亲疏,他原本的位置是在荀远微对面、谢定澜旁边的,换了位置后,他应当是坐在荀远微身侧的。


    想到此处,他一时也没掩住自己翘起的唇角,点头应了戚令和。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又和上次一样,坐在了自己对面,耳根处一时掠上了一层绯红,她的思绪一时有些慌乱,便随意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好装出一副自己脸上的颜色是因为酒液的影响的样子。


    在她将要执起桌上的酒壶饮第二杯的时候,戚照砚忽然往她跟前挪了挪,与她一同按住那个酒壶。


    玉质的酒壶尚且沁着丝丝缕缕的冰凉,他的指尖却在无意间与荀远微的尾指碰在了一起,温热与冰凉一同碰在他的皮肤上,就好似理智与情感同时充斥在他的心中一样。


    荀远微确实是不能喝太多酒的,即使不至于一杯倒,此时脸上也映上了两片酡红。


    其实应当是不相宜的,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荀远微,脑中忽然就想到了那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但在意识到下一句的内容的时候,他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双颊生出些热意来。


    无他,只因下一句是讲的便是楚王与巫山神女的云雨之事。


    戚照砚轻轻将目光别开,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说:“殿下,您并不适宜饮太多的酒,浅尝辄止即可。”


    分明这人离自己还有些距离,荀远微却忽然觉得这人像是趴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眸,里面本该是阅尽万卷经书的,如今竟然褪去了其中的锐气与锋芒,只余下了类似于情念的东西。


    她心绪本就杂乱无比,故而两人其实没有对峙太久,她便松开了酒壶,别过头去,说了句:“我不喝了还不成么。”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不曾转头看戚照砚一眼。


    期间酒楼的跑堂来过一回,戚照砚朝那人招了招手,似乎是和他吩咐了句什么,那人会意,点了点头,又下去了。


    荀远微状似无意地往旁边倾了倾身,想要听清楚戚照砚和他说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听到便不说了,还被戚照砚伸手拖住了她的手肘连带腰身。


    “殿下当心。”


    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时,荀远微立刻直起身子,拢了拢自己的袖子,正襟危坐。


    戚照砚轻笑了声,又往她这边凑了凑,低声说:“殿下,这里可不是廷英殿。”


    荀远微垂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犹不及了。


    她才想转过身来瞪戚照砚一眼,但先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颗晶莹的葡萄。


    如若一颗紫色的宝石一样绽在戚照砚的指尖。


    “殿下,葡萄或可以缓解酒气,酒气有些许上脸了。”


    荀远微匀出一息来,可她本想抬手去捏那颗葡萄,却对上了戚照砚向上看来的眸光。


    她匆匆错开眸光,只是捏起那颗葡萄,闷声说了句:“多谢。”


    荀远微怀着重重的心事咽下那颗葡萄,甜腻腻的汁水沿着她的喉咙而下,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呛喉。


    戚照砚便将一盘摆得精致整齐的葡萄推递到她面前的案上:“殿下喜欢就好。”


    荀远微没有再看戚照砚一眼。


    她今日分明是想要避免上次宴席的事情的,怎么反倒愈演愈烈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想要将脑中的想法驱赶出去。


    但两人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种种已经被坐在对面的戚令和尽收眼底。


    戚令和托腮看着他们,声音脆生生的:“我记得哥哥从前可是不喜欢这种宴饮的场合的,今日难得,不如赋诗两句?”


    此话一出,红袖添香、眉目传情的沈知渺与李衡、相视尴尬只顾得上饮酒的谢定澜与褚兆兴也都纷纷将目光看向坐在上位的荀远微与她身侧的戚照砚。


    戚照砚先是看了一眼荀远微,发现她并未看自己,倒也不尴尬,只是姿态从容地坐好,向上菜添酒的跑堂的问道:“你们这里可有用于题诗的木板?”


    跑堂的虽然不认识他,却认识在座女子的服饰钗环,以及男子腰上挂着的小金鱼小银鱼,遂殷勤地应道:“有,当然有,小人去给诸位拿。”


    不过多久,跑堂便取来一块木板并上笔墨纸砚。


    戚照砚抬手提笔在木板上落下一句:“玉碗琥珀朱颜酡,醉却玳瑁筵间郎。”


    最直白,最含蓄。


    荀远微低眉,心事便流连于眉峰之间。


    戚令和一副凑热闹的模样:“哥哥这句话说得好生模糊,到底是宴席间的美酒使人醉,还是朱颜酡使人醉呢?”


    戚照砚只瞧了她一眼,目光短暂地流转过荀远微,又将手中的笔递还给跑堂,并不回答。


    荀远微抬头,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杯,说:“酒不错。”


    跑堂便以为是在夸酒楼的酒,立刻喜笑颜开,捧着那块木板退下了。


    荀远微看见自己对面坐着的谢定澜和褚兆兴一句话都不曾说,两人只是沉默着饮酒,心念一动,便道:“今日毕竟是正钧凯旋的日子,我们还未敬贺正钧一杯。”


    席间诸人纷纷执起手中酒杯。


    谢定澜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酒壶中已经滴酒不剩了,她面上闪过一丝无措,本想招呼跑堂的来添酒,李衡很快也留意到了这点,便看向坐在谢定澜身边的褚兆兴:“同光兄。”


    褚兆兴看了他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就当他要执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想要为谢定澜斟酒时,又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颇有顾虑地看了她一眼。


    李衡跟着看向谢定澜:“定澜。”


    谢定澜本就是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如今李衡这样说了,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轻轻点头,第一次转头看向褚兆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多谢褚将军。”


    褚兆兴听见谢定澜如此生疏地唤他“褚将军”,心尖蓦然跟着一疼。


    即使不算两人结为夫妻的那一年,两人相识也有十几年了。他尚未及冠取表字的时候,谢定澜便依照他的齿序唤他一声“褚十二”,他及冠那年,谢定澜十七岁,两人正好成婚,谢定澜便唤他的表字“同光”。


    后来两人和离后,谢定澜自请去戍守别的州县,两人也没怎么见过。


    谢定澜走的那日,荀远微来问他要不要去送送她,褚兆兴犹豫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说:“算了,她或许并不愿意见到我。”


    而不久后他离开边关将要远赴长安的时候,也没有等到谢定澜来送他。


    没想到经年再见,谢定澜会这么客套地唤他一声“褚将军”。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以至于给谢定澜倒酒的时候差点让酒液溢出了酒碗。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诸人也都举起酒杯,一起对向李衡。


    谢定澜想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遂一口饮尽了玉碗中的酒,她酒量其实不错,但还是因为动作有些急切,放下酒碗时呛了两口。


    褚兆兴在一边瞧见,下意识地从自己袖中取出手帕,但想到谢定澜方才生疏的模样,又故作淡定地装作取错了东西的模样,将手帕收了回去。


    谢定澜其实悄悄目移时,已经看见了他取出来的手帕,她心中分明已经燃起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悸动,她记得,在从前无数次的相处中,褚兆兴都是这样细致地照顾她。


    但在看见褚兆兴又收回了手帕后,她心头又落满了失落。


    谢定澜放下手中的玉碗,垂头后颇是自嘲地弯了弯唇,她本想再度借酒浇愁,在指尖将要碰到酒壶时,她才想起来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遂摇了摇头,使得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然后刻意绕过褚兆兴,看向荀远微:“殿下,我出去醒醒酒。”


    荀远微知晓她心中怅惘,便也没有为难。


    得了荀远微的首肯后,谢定澜几乎是如逃跑一般地疾步走出了小包间。


    看着谢定澜离开,褚兆兴不由得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只有在能看到她背影的时候,褚兆兴才敢不掩藏自己的视线,可这时他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李衡便看向褚兆兴,使劲朝门外的方向递眼神。


    褚兆兴这才匆匆起身,本都要走了,又回身将自己的外衫取来搭在手臂上,才追赶了出去。


    祥符楼很大,地段又好,几乎是环抱着半个曲江池而建,前后两座楼之间以廊桥相连,站在上面,正好可以俯瞰到整个曲江江面。


    谢定澜凭栏站在廊桥上,她看着曲江池上泛舟的人,后面的楼里还远远传来琵琶的声音。


    忽然之间,她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褚兆兴就站在她身侧。


    褚兆兴没有想到她会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正紧紧捏着自己的外套边缘的他还在思索措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谢定澜打断了。


    谢定澜看着他,眼眶有些红,启口:“你来做什么?”


    褚兆兴脑中的弦在这一瞬绷紧,身体不等他的大脑做出反应,先将手臂上搭着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而后很是笨拙地说了句:“夜里冷,小心着凉。”


    衣衫上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谢定澜伸手去扯属于褚兆兴的衣衫,别过头去,有些执拗地说:“我不用你关心。”


    褚兆兴却听出了她嗓音中的哽咽,难得态度强硬地按住了披在她身上的衣衫上的系带:“你同我置气,也不要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谢定澜回头看向他,问道:“谁同你置气了,你不要忘了,我和你已经和离了。”


    在说出这句的时候,谢定澜心中留下的疤痕好似也被夜风剖开,她看向褚兆兴,任凭眼泪在眸眶中打转,又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了朱红色的廊柱上,喃喃道:“一定是我在做梦,他才不会这样。”


    褚兆兴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定澜,心头一时也泛上了丝丝缕缕的苦涩。


    回廊上悬挂着的灯盏投下来略微昏暗的光恰恰映在谢定澜的脸上,让她颦眉时敲得更加清楚。


    褚兆兴超前走了一步,他抬手想如往素一样触碰谢定澜的眉心。


    谢定澜先反应过来,抬眸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褚兆兴的手一时悬在了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说:“我以为是灯影。”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褚兆兴的语气有些急切,“我回长安的这五年,时常会梦到你。”


    谢定澜没有回应他,只是转头,远眺着曲江池。


    “定澜,我只是没有想到,多年未见,你会叫我一声‘褚将军’。”褚兆兴说到后面,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以我们如今的关系和身份。”谢定澜转头看向他,很认真地问。


    虽然和离是她提出来的,但她没有想到褚兆兴当时答应地那么果断。


    褚兆兴大脑一片红白,他没有听出谢定澜想表达的意思,只是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谢定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索性转头就走。


    褚兆兴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定澜已经走出两步之遥了。


    他立刻追赶上去。


    谢定澜此时心中很乱,她本想一个人冷静一番,却没想到褚兆兴追了出来,却又张不开口,一时只想逃避。


    褚兆兴心中的天平此时已经渐渐倾向于情感的一方,他快步追上,抬手捉住了谢定澜的手腕。


    “放手。”


    褚兆兴只是固执地看着她。


    谢定澜用力一甩,想要下阶梯,脚步却在原地顿了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许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了,不知何时,她竟然崴了脚腕,她一时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我送你回去。”


    谢定澜果断拒绝:“不用。”


    “我不放心你。”褚兆兴说着已经蹲在了她面前。


    谢定澜心中纠结了会儿,最终还是以双手搭在了褚兆兴的肩背上。


    宴席这边此时已经酒过三巡了。


    在座的除了戚照砚,几乎都是荀远微在武州时的旧友以及当年随着她征战后来留在长安的旧部,他们不说经略朝堂的四方之事,只提及当年的风雪之事。


    荀远微的眉目间也只有明媚与追忆。


    从他们的话语中,戚照砚依稀可以描摹出从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的容颜,即使只有短短的时间,他也依稀觉得自己恍若回到了荀远微的过去。


    凭借着这些画面,他也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


    言笑晏晏间,已然杯盘狼藉。


    出了祥符楼后,其余的将领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攀谈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留意到并肩走着的两对。


    沈知渺和李衡走在最后,一天的月色始终落在两人面前。


    李衡这人,在对着旁人的事情的时候,心思始终清澈明白,唯独到了自己身上,从前惯常会的那些话术,仿佛都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沈知渺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


    李衡偏头过来看她。


    沈知渺眉眼盈盈,似乎藏匿着一片大漠的月色一样。


    李衡不由得呼吸一滞。


    沈知渺仰头看着他,说了句:“正钧。”


    李衡的脚步顿时就顿在了原处,在这一刻,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故而就连说话有些结巴:“沈、沈待诏,我没有听错吧?”


    沈知渺弯了弯眼,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不是你说,若你此次凯旋,想听我叫你一声你的表字么?”


    李衡抬手掩面,再松手的时候,是毫不掩饰地笑:“我没有想到会成真。”


    沈知渺垂下眼睫:“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李衡的心绪更是难以平复,他几番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沈知渺看出了他的顾虑,便先道:“如若想不好说什么,也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我一直在。”


    她的声音柔和,像是一泓清泉一样缓缓缓缓流淌过李衡的心间,“你知道么?在听到你唤我表字的时候,我比打败海东青的时候还高兴。”


    沈知渺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两人之间没有久别重逢的哀切、没有海誓山盟的热烈,只是慢慢并肩,沐着一天月色走在回公主府的路上。


    到了公主府门口的时候,沈知渺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


    她声音很轻,给人一种点到即止的感觉。


    就在她将要转身的时候,李衡忽然叫住了她,还是很恭敬的一声:“沈待诏。”


    沈知渺回过头来看着他。


    两人之间以稀稀疏疏的斑驳树影相隔。


    风簌簌而过,像是要吹乱人的心事一般。


    李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知渺,站得笔直,以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我是怕太庄重会让沈待诏觉得我无趣,少一分又怕你觉得我轻佻……”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后面这句忽然没有勇气问出来,他又怕沈知渺觉得他胆怯。


    不知沈知渺有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因为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正钧。”


    李衡眼睛一亮,而后朝着她深深一拜。


    “那我回去了?”


    “我目送你。”


    沈知渺将心事妥善地封存好,才转过身去,缓步走上公主府的台阶。


    今夜的月色承载了许多人的心事,而注定有人是彻夜难眠的。


    李衡在松亭关大捷,一时在朝中地位也水涨船高,即使如今大军还未回京,但荀远微心中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故而于次日的时候,她将自己的心腹之臣以及在兵部任职的宇文宣也传来了廷英殿。


    褚兆兴听完荀远微的话,蹙了蹙眉:“殿下的意思是,增设北衙军?”


    荀远微点头:“是,从此次春狩便可以看出,大燕如今的番上府兵制,是承继前朝,但兵权始终掌握在各大世家手中,那这次是哗变,还好被及时镇压了下来,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在场诸人的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戚照砚与荀远微对视一眼,又环视了周遭一圈,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否为借着这次李将军大胜以及哗变的事情,将李将军此次带回来的士兵重新组合,以护卫陛下之名命名为羽林军?”


    荀远微点头:“正是如此,此次征战都是各卫府的精锐部分,这样一来,慢慢抽丝剥茧,先从他们的绝对实力入手,步步软化,总有一朝,可稳定好大燕的局势。”


    宇文宣在一边听着,既深以为然,又有所顾虑:“只是这样以来,这些人的归属又是个不小的问题,还有那些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殿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荀远微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闭了闭眼,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虑了许久了,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反而落了一身轻快:“哗变等同于谋反,是死罪,绝不可以有半分的容情。”


    诸人闻之皆是一愣,但她此举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她摄政不久,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李衡也素来瞧不惯这些所谓世家子弟身上明明没有什么战功,却还站着领兵的名头,到了面临大战的时候,又都贪生怕死,纷纷退却。


    此时听了荀远微的话,第一个表示赞同:“末将以为可行。”


    “我从前也只是说以松亭关战事为主,却没有说对于此事不做处理。”荀远微的目光冷了下来。


    坐在殿中的人纷纷相视,并无人反对此事。


    后面又初步商议了等大军抵达长安后时改组卫府兵的诸多细节,一切处理好后,已经到了晌午。


    荀远微才揉了揉眉心,转头和春和与沈知渺道:“走吧,出去转转。”


    沈知渺合上手中的奏折和文书,先荀远微一步起身,立在一边。


    如今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宫苑的夹道旁到处都是飘扬飞舞的柳絮,宫阙上覆盖着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莹莹的光泽来,又镶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荀远微一时只觉得心神宁静。


    正走着却看见个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朝内宫走去,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


    如今荀祯尚未亲政,宫中没有后妃,荀远泽膝下没有别的子女,也没有别的后妃,偌大的深宫中,堪称主子的也就只有荀祯和萧琬琰。


    春和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个太医。


    太医瞧见身后之人是荀远微,遂匆匆回身疾步走过来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向他手中的药箱。


    太医垂首:“是蓬莱殿那边,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太好,故而传臣过去瞧一瞧。”


    荀远微瞳孔一颤。


    她想起她这几日早晚去给萧琬琰问安,她看着都好,怎会突然病了?


    来不及多想,她便和太医道:“一起去。”


    荀远微步履匆匆,很快便赶到了蓬莱殿。


    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和太医一起来,虽说太后娘娘吩咐过不让荀远微知晓自己生病的事情,但如今人已经到了门口,也不能拦着,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了回去。


    荀远微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萧琬琰的咳嗽声。


    萧琬琰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以手撑着额头,睁眼看到荀远微的时候,不免有些错愕:“远微,你怎么来了?”


    荀远微坐在她身边:“嫂嫂病了竟也不肯让我知晓。”


    萧琬琰咳嗽了两声,强笑道:“你日理万机,松亭关的战事又吃紧,我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荀远微招了招手,示意太医先过来为萧琬琰诊脉。


    太医诊断后说:“娘娘这是思虑过度,平时还是少忧心一些。”


    萧琬琰摆了摆手,让他写拟药方便是,又看向荀远微:“你听,太医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荀远微的眉目间尽是担忧,她知晓以萧琬琰的性子必然不肯告诉她,便问元尚宫:“娘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琬琰先按住她的手:“就是换季,偶感风寒。”


    元尚宫在一边终究是听不下去:“殿下,才不是,娘娘一直不让我们告诉您,其实先帝病逝后,娘娘本就大病一场,后面又一直处于忧思之中,上次春狩回来后,身子更不如以前了,这几日药方都不知换了多少了。”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她沉默不语,而后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了荀远微一个在身边。


    “是我没能处理好前朝的事情,叫嫂嫂担忧了。”荀远微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萧琬琰叹了口气:“好孩子,哪里是你的问题,人各有命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朝堂之中的权术,可我的身体并不容许我为你再分担一些,你这半年来,比起刚回京的时候,消瘦多了,我每次瞧见都心疼。”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久于人世……”


    她这话才说一半,便被荀远微打断了:“嫂嫂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远微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想我真得不能再接受至亲之人的离世了。”


    她的说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萧琬琰。


    而事实上是,在萧琬琰跟前,她一直都是个小孩子。


    萧琬琰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近来总是梦见你哥哥,或许他也想我了吧,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撒手人寰,我就将祯儿交给你了。”


    “嫂嫂不要这样说,分明年前你还说过,要和我一起将哥哥留下来的江山守好的。”


    萧琬琰没有应她这句话,只说:“陪我坐会儿吧。”


    荀远微颔首,一直陪萧琬琰坐到了黄昏,两人提起荀远泽在世时的事情,俱是感慨。


    荀远微不傻,她知道萧琬琰是在故意安慰她,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难受。


    顶着月色出宫的时候,她看着天边的圆月,看向春和,问道:“今天是几号?”


    春和回答:“四月十六。”


    荀远微默念了一声:“是他的生辰啊。”


    于是她绕道去了戚照砚宅上。


    她到的时候,戚令和已经在了。


    她才进门,戚令和便转头看向戚照砚,笑道:“哥哥,你看,我就说殿下会来给你过生辰吧。”


    戚照砚正端着一碗面出来,又匆匆解下围裙,迎上来。


    戚令和立即闪进了屋子里,关上门,只留两人在院子。


    戚照砚还有些错愕:“殿下怎么来了?”


    荀远微好整以暇:“来给你过生日啊。”


    戚照砚请荀远微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后,才说:“殿下瞧着心情不大好。”


    荀远微看了戚照砚一眼,她很想将心事说给戚照砚讲,但今日又是他的生辰,故而意识有些踌躇。


    戚照砚从容一笑:“殿下只管说,臣一直在,臣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殿下的后背。”


    荀远微犹豫了下,便将和萧琬琰的事情说给了他听:“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哥哥那样的圣明之主?”


    戚照砚弯了弯唇,却反问道:“殿下可知,臣为何这般忠心于殿下?”


    第66章 画堂春 你是我今生的救赎。


    荀远微正坐在石桌边, 一手托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划圈,听到戚照砚这句, 她手中的动作也变缓慢了些,抬眸看向戚照砚时, 却发现他的目光也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眼睫轻颤, 声音有些闷闷的:“为何?”


    戚照砚的声线柔和地像是能将一天月色都溶解了, “因为,是殿下将臣救了回来。”


    荀远微忽地抬头看他,颦眉:“你莫与我开玩笑。”


    戚照砚摇了摇头:“臣字字句句, 皆是肺腑之言。”


    “我可记得无论是三年前的檀州,还是后来的大理寺, 又或者是去年年底我在京郊客栈遇见你时,你对我可都是爱搭不理的, 甚至还直言我救了你还不如杀了你。”荀远微想起过去的事情, 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又如实说:“是臣昔日话说得太满,但臣指的是殿下将臣从过往中救了出来。”


    荀远微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不免好奇:“将你从过去中救出来?”


    戚照砚点头,又沉默了会儿,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而后才道:“或许于殿下而言,三年前在檀州那次, 是第一次见臣,可于臣而言,早在臣十九岁那年出使靺鞨, 回京时路过武州,便遥遥地在城墙上望见过殿下一眼了,那时臣尚且意气风发,尚且怀有一腔热忱,但此后不久,臣便吃了檀州的那场败仗,从此身败名裂,从此便将昔年高呼的理想、热望悉数随着当年在奚关战败的戚照砚抛掷于九泉之下了。”


    荀远微只是认真地听着他讲述过去的事情,她从前从未觉得自己有一瞬的看清过戚照砚的眼眸,忽然在他说出这些话时,她惊觉,那双素日里如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眸中结的冰在缓缓破裂,又将流淌出汩汩春泉一般。


    这些事情,戚照砚在今夜之前从来没有主动和她提过,她本也不打算问,她一直怕提起他的伤心事。


    如今听见他说这些这些事情时,姿态从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荀远微不由得一阵怔忡:“然后呢?”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继续温声道:“其实说起来,臣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殿下第一次来臣的宅子,问臣为何要将那一句写做楹联开始吧。”


    他说着回头看向自己宅子前的柱子上贴着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是经历了一个冬春的缘故,那对楹联上的字竟然有些褪色。


    但她不知晓戚照砚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遂保持了沉默。


    戚照砚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道:“又或许是殿下提起臣当年所作的《怀萧鼓赋》中的句子,又或许是去年冬天臣与臣相逢于京郊的雪野中,在风雪交加的寒夜中,殿下问臣千百年之后,世人会不会记得殿下的名字,又或许是因为殿下曾无条件地信任臣,肯放心地将主持贡举的事情交给臣,又或许于皋死后,殿下之哀切,也让臣一时与少年时的自己感同身受。”


    荀远微听他说起往事,眼前的画面也走马观花般的流转而过,不禁喃喃:“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之间已经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情。”


    戚照砚轻轻点头:“臣在与殿下同行中,看到了殿下之于江山万民的仁心,也看到了殿下的心中的理想与孤勇,殿下肩上有着大燕的江山,心中有着古来执玺者少有的慈悲,所以,殿下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圣明君主。”


    说到此处,荀远微的眸眶忽然有些湿润。


    她看向戚照砚,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戚照砚看向她,声音和缓,语气认真:“在无数次与殿下的对望中,臣得以拼好臣的轮廓。”


    “但这些分明都是我的无心之举。”


    荀远微听见他这样说,心头不免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来。


    她想起自己救戚照砚的初心是因为想查当年的奚关檀州一战之中的隐情,她大胆任用戚照砚主持今春的贡举,也不过是因为满朝间,戚照砚的才学算得上冠绝,又因为他特殊的经历,让他不会在贡举中偏袒向世家,自己对他所作的这些,似乎无一不是出自于平衡朝堂的谋算与布局。


    故而荀远微蹙了蹙眉:“但是,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做这些,并不全然是因为你,你就这么忽略了我当中隐藏着的算计?”


    戚照砚的神色依旧温和,他看着荀远微在石桌上缓慢地划着圈的指尖,忽然很想伸手将她的指尖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抵在自己的心口,让她听一听自己的心事。


    可是,他不能。


    他将手指蜷缩回去,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对臣而言,这并不重要,臣几乎坠入黄泉,殿下先让臣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又替臣将令和照顾得那样好,即使臣想赴死,也忽然有些舍不得这风月人间,也舍不得抛却殿下。”


    荀远微在这一瞬,只觉得在这良宵春夜中,自己的心事也在悄悄地从心中逃逸出来。


    戚照砚姿态淡定,她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


    戚照砚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学着她无数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歪了歪头:“臣今夜同殿下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是殿下铸就了臣的一身骨节。”


    荀远微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这次,换她看向戚照砚:“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将你从过去拉出来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从来都未曾熄灭的那腔肝胆与热意?”


    “殿下?”


    戚照砚的眸中添上了一丝惶惑。


    “你能从我与你的并肩同行中见到万千关河中的少时的那个自己,也全然是因为你在无数次的夜静阑珊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文赋惊满堂诸公的自己,只是你从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罢了,你在与我对望时,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对望,其实你从未忘却,是也不是?”


    戚照砚从未想过,在荀远微的视角中,他们之间的经历竟然是这样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不能否认荀远微说的是事实。


    “是,殿下明辨。”


    荀远微收回自己在桌子上打圈的指尖,眸光柔和:“其实你说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武州城墙上,那我却要说,我见你,要比你更早些,当年我受封后离京,你我骑马在朱雀门擦肩而过,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你撑着伞,我并未看清你的容颜而已,我后面问起李衡,他才告诉我,那是与我齐名的戚照砚。”


    戚照砚迟疑了下,像是在想自己曾经打马过长街的年月。


    “簪缨朱门的圭臬会规训少年的肝胆肠热,史书青简的三言两语也会模糊人的旧时轮廓。”


    戚照砚接上她的话,“但所幸,在这场经略历史的同行之中,臣得以陪在殿下身侧。这于臣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荀远微看向他的眼眸,那其中的凛冬已然散尽,只落下了清澈与温存。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


    戚照砚一时不解她的动作,“殿下?”


    荀远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离开了戚照砚的小院。


    他立在树下,一时的身影竟然有些萧然。


    戚令和在里面看见荀远微离开,立即跑了出来:“你怎么惹殿下生气了?”


    戚照砚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戚令和,心头蔓上了一层浓浓的惶然。


    方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么?怎么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但出于维护自己在小妹面前的尊严,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和荀远微方才已经推心置腹过了,便瞪了戚令和一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戚令和这次没有同他争执大人小孩的事情,只是推搡着他不断朝前走:“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去追殿下么?”


    只是才往前走了两步,荀远微便出现在了门口。


    她眉眼盈盈,其中仿佛有远山纤淡、秋水绵绵:“追什么?”


    戚照砚有些许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没,没什么。”


    荀远微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笑着解释道:“我方才是去车上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了。”


    戚令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看了戚照砚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那我便不搅扰你与殿下的花前月下了。”


    戚照砚压了压眉头:“乱说什么!”


    戚令和落下一句:“哥哥羞羞”便匆匆跑开了。


    不大的院子中一时便又剩下了戚照砚和荀远微。


    荀远微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他:“给你的生辰礼物。”


    戚照砚很珍重且小心翼翼地从荀远微手中接过,而后将锦盒抱到了石桌上。


    扣子被弹开,里面是一卷古籍和一张卷起来的宣纸。


    “我也不知道应当送你些什么,便托人找了一卷古籍的孤本,又自己写了一幅字,竟然没想到与我们方才说的话很巧妙的对上了。”


    戚照砚搭在宣纸上的指尖顿了顿,他没有理会放在一边的那卷古籍,只是从锦盒中取出那卷荀远微写的字。


    展开后,他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句词:“明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荀远微扬了扬眉:“你的前尘是清辉在天,你的来路月光朗照。”


    戚照砚将那幅字收好,眼底笑意更浓:“这一定臣此生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荀远微负手立在他身前,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想错过戚照砚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戚照砚忽然觉得,若是不能明明白白地和荀远微诉请自己的心意,那不如就光明正大的亲近,好让所有人以为他们这样,是合乎情理的。


    院落溶溶月,柳絮淡淡风。


    戚照砚的生日没过多久,从松亭关凯旋的将士也在李衡的副将的带领下回了京。


    甫一回京,荀远微先是将之前同他们议论的抽调改组禁军的事情迅速落实,写了内诏。


    此诏令一出,便在朝中激荡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这些人在作战前都是从各世家手中握着的卫府军中抽调出的精锐部分,此时就这么突然改组成为羽林军,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不乐意的。


    荀远微便将一月前的哗变一事泡了出来,朝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对于素来看不惯世家子弟的寒门之臣而言,荀远微此举,无非是给他们之前所奏请的事情给了个态度,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对于他们而言,荀远微肯将哗变一事提出来,便是不打算将从前的事情轻轻放下。


    朝中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荀远微适时地看向郑载言和崔延祚:“虽是内诏,但还是要看两位中书令的意思。”


    其实两人都清楚,荀远微不过是借机向他们施压。


    本想通过禁军哗变一事逼着荀远微让权,但任谁也没想到,荀远微当夜竟然会提前离开,又得知了猎场的消息,联合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卫,迅速抵达猎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荀远微在事发后并没有将那些叛将直接处死,只是将人关在了大理寺中,大理寺的窦嵩此前被杨绩死死压着,明里暗里不知甩给了他多少棘手的案子,让他背了多少次黑锅,如今他自然是不肯偏向于崔氏的。


    大理寺中没有人,他们即使想要下手,也插不进去手,窦嵩的审讯手段是有一道的,这几个人活着,迟早会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永远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如今李衡带着射声卫回京,原本出于中立的宇文复也被荀远微策反,回京半年多,所做的事情,足够她在长安笼络人心、站稳脚跟、发展势力。


    今时今日的荀远微,也已经不是那个去年冬天刚刚回京,对政治一片空白的荀远微了。


    当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弃军保帅、断臂求生,只有暂时按着这位长公主的意思将哗变案推过去,才可以解决后患,毕竟按照那些寒门得寸进尺的习惯,既然已经成功改组禁军,便不能将狱中关着的那几个人轻轻落下了。


    这件事是两人之前便商议过,达成过共识的,如今对视一眼后,便算是确定了双方的意思。


    崔延祚便持着象笏站起来,走到中间,环视了一圈周遭,才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哗变一事毕竟非同小可,陛下、殿下、娘娘的安危也切切儿戏不得。”


    荀远微看向郑载言:“郑公以为如何?”


    郑载言也当着荀远微的面附和了崔延祚的言论。


    得了两位中书令的肯定,门下省的几位也都观望着风头,并未有人提出反对之言语,那些方才还吵得很凶的世家子弟此时也陷入了缄默之中。


    而初步尝到了甜头的寒门自然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果然依照崔延祚和郑载言的设想做了。


    “既然提到哗变,那还请殿下严肃处置关在大理寺中的那几个叛将,以匡正国祚,抚慰人心。”


    这件事本来也是荀远微打算做的,既然被提了出来,荀远微便也没有反对,象征性地问了一圈:“诸卿以为如何呢?”


    连卫府军都改组了,对于这件本来就是板上钉钉只是不知因为何故延迟了一个月的处置,也没有人意外,只零零碎碎的有几声议论,但也始终没有人直接反对。


    无人有异议,内诏传下去后不过一两日,中书门下的流程便走完了,拟完旨意后,以秦质为首的叛将的也定在了十日后问斩。


    崔延祚回了自己的宅邸后,忽然问起自己身边的长随,那日是谁给长公主通风报信的。


    长随回答:“是王郎君。”


    崔延祚想了想,似乎在想这个“王郎君”是谁。


    长随觑着他的脸色,又补了句:“就是十五娘子的夫婿,王贺。”


    崔延祚这才想起来王贺这个人,便转头和长随吩咐:“去将他给我叫过来。”


    王贺制举登科后,崔延祚想着他知道的毕竟太多了,此时不透露,但并不知来日会如何,为了将他稳在自己的阵营,也念着他颇有几分才华,便将自己的一个庶出的侄女嫁给了王贺。


    王贺来了后,恭恭敬敬地和他问了安。


    崔延祚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问:“春狩那日,你在兵部值守,是你传消息让长公主回京的?”


    王贺不否认,朝着崔延祚叉手:“是,下官供职于兵部,按理来讲,边关传了急报,下官应该请长公主殿下回来的,毕竟殿下离京前说了,当时朝中一切以松亭关的战事为主,下官不敢妄自定夺,也从不知春狩猎场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这话说的有理有据,崔延祚一时也不好反驳,毕竟他也没有将王贺当作自己人看过,策划哗变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告诉王贺。


    他按了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


    王贺恭敬地朝他揖手,在转身后,脸上的笑容蓦然收了。


    他从都不是无心之举。


    改组禁军的事情顺利推进,也渐渐告了一段落。


    但一波尚未平,一波又起。


    卢峤查了许久的户籍一事,也浮出了水面。


    荀远微坐在廷英殿,看着站在台阶下的卢峤,只吐出一个简单的:“讲。”


    “先前,太府寺和户部将各州的户籍册调上来,与在长安的留存比对后,发现了两者有出入,一直追查下去,发现各州皆有隐瞒户口的事情,各州或多或少,都有,其中以幽州、定州两州最为严重,这是臣在河北道观察使任上的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蹙了蹙眉,但还是抬手让卢峤不必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虽为河北道观察使,但毕竟精力有限,底下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人能全部管得到的,倘若底下的州县更是有意隐瞒,偶尔有疏漏倒也不全是你的罪过。”


    卢峤朝着荀远微拱手:“臣多谢殿下宽宥,”他说着沉吟了声,又道:“只是臣疑心,此事应该并不简单。”


    “怎么说?”荀远微闻言,坐直了身子。


    卢峤思索了下措辞,方道:“臣在河北道任观察使时,知晓诸州多多少少有铁矿,前朝因为多发地震,故而先帝登基后,便只将河北道的铁矿保留了几个大型的,可供打制兵器便好,至于一些小而零碎的铁矿,便被先帝下旨封了。”


    荀远微颔首:“这我的确知晓。”


    她说到这里,忽然周身一凛,于是抬起头看向卢峤:“你是想说,那些没有被纳入户籍册,不缴纳赋税、不服役的人丁,是被私底下诱拐去了那些已经被先帝下旨封禁了的铁矿,为的便是谋取私利?”


    毕竟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以这样的方式谋取私利,还有什么是能让这么多的人直接消失,查无可查。


    卢峤犹豫了下,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一时不免蹙眉,她重重地拍了拍桌案:“简直是胆大包天!”


    卢峤便立即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只是猜测,此事还是要细查之后,才能做出定夺。”


    众所周知,盐铁,是一国银钱上的命脉,自古以来,便是由官府直接掌控的,若是放任他们继续私下开采,长久下去,不知会酿出怎样的祸端。


    荀远微一时心情烦郁,但她知晓,作为君主,她不能在卢峤面前展示出来过多。


    卢峤看着她这样,也有些担忧:“臣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卢峤以为,如若荀远微要查这件事,他是不二人选,毕竟他曾在河北道做过观察使,对底下各州县的情况也更为了解一些,查起来也好查一些。


    荀远微也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想着的却是卢峤毕竟是范阳卢氏出身,如若真得要查河北道下设州县,若是牵扯到了他们本家,又该如何?


    于是她只是摆了摆手,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让他退下。


    卢峤不敢违逆荀远微的意思,只好退下。


    关于此事,荀远微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将戚照砚传到了廷英殿。


    戚照砚听完荀远微的话,对她和卢峤的猜测表示有合理之处,因为这件事,他当年也查出了些眉目,只是后来被迫中断了。


    荀远微看着他,问道:“如果我委任你为特使,去查这件事,你愿意吗?这件事或许会碰到别人的钱财,会有生命之忧。”


    她其实思虑了很久,戚照砚如今是御史中丞,委派到地方去查这件事也在职责范围内,而且此事一旦查清楚便是大功一件,但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不能从定州活着回来了。


    她想起数日前两人在他宅子里的那番话,一时心中有些不舍。


    她也很想问问自己,如若自己只是将他当作臣子,又为何会对他如此不舍?


    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戚照砚。


    戚照砚却没有思虑太久,他很认真地看向荀远微:“其实臣是不太舍得离开殿下的,但既然这是殿下想让臣做的事情,臣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荀远微的眉心一时蹙得更紧。


    戚照砚便宽慰她道:“殿下担心臣,臣很高兴,所以臣一定会活着回来,也会带着查出来的结果回来见殿下的。”


    他都这么说了,荀远微再也没有依照私心拒绝的理由,于是给了他手谕,让他赶赴定州去查铁矿的事情。


    戚照砚离开京城的前一日,长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在公主府门口踌躇了半晌,还是叩开了门。


    荀远微惊讶且惊喜于他的到来。


    戚照砚却说:“在臣走之前,臣想和殿下坦白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67章 关河令 “殿下,臣现在在您面前,没有……


    荀远微抚着青瓷茶盏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下, 她看向戚照砚,却对上了他也朝这边看来的眸光。


    戚照砚眸光中尽是认真,荀远微心中一时也跟着一紧, 又状似不经意一般地将收了回去。


    她不知晓戚照砚要“坦白”的到底是什么事,又非要亲自来到她的府邸说。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又该如何应答?


    于是她只是轻轻咳了声, 此时春和正好添了新茶, 呈到戚照砚面前的乌木小案上,荀远微便借着这个机会,掩饰去自己面上的尴尬, 手中捏着一方绢帕,遥遥地指了指那盏茶, 说:“先用盏热茶,外面正下着雨, 仔细着凉。”


    戚照砚听着荀远微的关切之词, 只觉得忽然心头蔓延上了一阵暖意。


    他小心地捧起那盏茶, 弯了弯唇,及至抬头看向荀远微时,翘起的唇角也没有压下来:“多谢殿下关切。”


    荀远微目光躲闪着点了点头,像是为自己找借口一样:“毕竟你将要启程去定州查案,我也只是担心案件的进展。”


    戚照砚从容地收回了他落在荀远微身上的目光,只是温声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的。”


    荀远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用指尖在桌面上划了划圈, 又捻起棋篓中的棋子,拨弄了两下, 似是随口一问:“你想和我,坦白什么事?”


    戚照砚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荀远微手边的棋篓上,“殿下可还记得年前程拱寿将定州的事情查出来时, 臣曾劝说殿下暂且将事情压在长安户部一事?”


    听到他是要谈公事,荀远微不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她调整了下自己的思绪,方看向戚照砚,骤然换了一副神色:“当然记得,你当时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当时那件事可是牵扯到了章绶身上。”


    戚照砚应了声,“其实这件事,臣斗胆猜测,和臣当年战败一事或多或少有关系。”


    这件事是荀远微最关心、也是她一直想查却没能查出来结果的事情,听到戚照砚这么说,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戚照砚,颦眉问道:“你尽管说,我听着。”


    这件事要如何和荀远微说起,戚照砚已经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如今倒不需要多做斟酌,便缓缓道来:“臣当年在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上时,关于定州的事情,暗自查出来了些眉目,只是当时臣的职权并不完全在囊括此事,便想着多少先查,等差得差不多了,臣便上奏给先帝,但臣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荀远微一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立刻问道:“你当时都查出来了些什么?”


    “便是殿下所猜测的,河北道有及各州县私底下盗挖铁矿。关于此事,臣当年在核查户部的的账册和户籍册时,便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但是当时太府寺和户部的账册做得太过于完善,臣也只是心下存疑,在暗中追查时,臣想到了当年臣出使靺鞨回京时,曾路过武州又绕道河北道,在酒肆歇脚时,听闻有官府的差役提起过矿上做工的人偷懒云云,但臣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正常服役的丁男。但一年后臣猛然发现,定州根本没有朝廷指定开挖的铁矿,虽然有几座小型的铁矿,但也随着前朝的几场地震,先帝登基后便下诏封禁了。”


    荀远微闻言心下一凛。


    这件事难道自从长治年间就有了么?兄长在长安,对地方上的事情难以全部察觉到,但定州离她所戍守的武州并不远,她竟然毫不知情。


    “只是这盗挖铁矿是要做什么?若是用作寻常农耕日用之物,私自开挖铁矿,从中并不能赚取多少钱财,莫不是……”


    想到的这个答案属实令人心惊,荀远微一时并没有将这个令人惊讶的结果说出来。


    戚照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见荀远微神色严肃,原本还在拨弄棋篓里的棋子,此时也难免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她想的事情差不多。


    荀远微不说,他也默契地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此事到底也只是臣的猜测,臣曾经试探过先帝的意思,但对于此事,并没有得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臣当时手中也只有账册和户籍之中出现纰漏的证据,关于铁矿的事情,毕竟也只是臣的猜测,臣便未敢直接和先帝言明。”


    荀远微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口,“所以你才在长至二年春,靺鞨来犯的时候,主动请缨作为行军司马随从你父亲出战,为的便是能有机会再次去一趟河北道的各州县?”


    戚照砚轻轻点头:“知臣心意者,殿下也。”


    荀远微知晓他是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遂保持了静默。


    戚照砚见着她眉心松了几分,便继续道:“臣在门下省供职,此前只是得益于能有幸被先帝委任为使臣,让臣出使靺鞨,若是没有没能抓住那次机会,臣不知何时才能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去一趟定州、幽州等州县,故而臣以臣曾出使过靺鞨,对对手熟悉一些,请先帝允准臣作为行军司马,随军出征。”


    事情又绕回了那场战事,荀远微顾念着他的情绪,心中琢磨了一番,才问道:“但是你并没有想到那场战争会直接大败而归。”


    戚照砚闭了闭眼,眼前恍惚间又闪过了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时的惨烈战况。


    “你若是有所顾虑,不想说也无妨。”荀远微出声宽慰。


    戚照砚再度睁开眼睛,看向她,语气真挚:“臣说过,今日打算和殿下坦白,便没有打算同殿下隐藏半个字。”


    毕竟这件事他已经在心中藏了这么久,他对谁都未曾提起过,甚至是章绶,也没有多说过。


    “臣当时离开长安时,已经查出了不少的事情,臣担心放在自己家中生出变故,便在离开时,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了周尚书家中,请他代为保管,这件事,当时的周尚书是知晓的。”


    戚照砚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当率手下亲兵突围想要去隔壁的蓟州、妫州派兵救援时,却被人埋伏于奚关和檀州之间,当时奚关未破,臣却在大燕境内被伏击,伏兵像是完全知晓我军的行迹,臣与帐下突出重围的兵士尽数被埋伏,血战之后,臣与手下士兵皆难以抵挡伏兵,帐下士兵无一幸存,臣则被掳掠去了靺鞨。”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语调渐渐放得很轻、很慢,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战争。


    荀远微听着他讲,心也跟着被揪紧了。


    她本想让戚照砚不要讲在靺鞨的事情了,她心下难忍,但她又很想知晓他的过去,故而有点举棋不定。


    戚照砚却像是猜出了她的心事一般,反倒朝她笑了笑:“殿下,都过去了,臣在靺鞨王庭,也不过半载时间,古往今来的战俘,不都要经历这一遭么?臣不愿向靺鞨可汗屈服,自然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倒也算寻常事,比起昔日被流放千里牧羊的苏武,臣不知有多幸运,才能活着从靺鞨回来,才得以见到殿下。”


    他说得轻巧,可荀远微久征沙场,又怎会不知战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都是最轻的了,像戚照砚这样本来在大燕朝中地位就不低的官员被俘后,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她仍然记得自己三年前将戚照砚从奚关檀州外救回来的时候,他浑身的伤痕,当时大夫说全凭一口气吊着。


    一想到这里,荀远微的指甲也跟着嵌入了指尖的肉里,也跟着有些泪眼模糊。


    “你莫说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时都有了痛觉一般。


    戚照砚垂下眼睫:“臣失言了,臣不该和殿下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


    但他心中反而有一丝窃喜。


    荀远微一心疼他,他方感觉到了被在意。


    荀远微闻言,心中更加气恼和郁闷,这人是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伤心难过么?


    一时气急,她竟然脱口而出:“我很在意。”


    戚照砚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荀远微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免不得怔忡了下。


    “那臣真是三生有幸。”


    荀远微缄默,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关心则乱,却在说出心中藏蓄着的事情时,又感受到一阵难言的“快意”。


    她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状态回到方才和戚照砚谈论的正事上:“可后来你回京后不久,周冶就出事了,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吗?”


    提到周冶,戚照砚的眸子中不免蒙上一层阴云,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从大理寺出来后才知晓的事情。


    他当时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放出来,等见了章绶后,才知晓,和周冶有关的所有事情。


    他在大理寺养了几日病,便被章绶接走了。


    他后来问章绶:“晚辈与章少监素来没有交往,全然没有想到在晚辈被师长家族抛弃的时候,是章少监肯对臣施以援手。”


    章绶将一碗浓稠的药递到他手边,又坐在他跟前,长叹了一声:“虽然周尚书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曾经也和他是同门,到底不忍看他唯一的学生如此误会他。”


    戚照砚端着药碗的手跟着颤了下:“还请章少监将事情说与晚辈。”


    章绶看着他,似是踌躇了一番:“你年初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不是将一些比较要紧的东西托付给了周尚书?”


    戚照砚点头。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他当初去大理寺看过你后转道来见了我,我是很惊讶的,虽说我与他同门一场,但自少时起,我与他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其他事情上,都合不太来,故而这些年一直没有什么来往,他说我们互相看不惯这么多年,但他如今只想将他唯一的、视作亲生儿子的学生,也就是你,托付给我,希望你能忘却前尘旧事,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恨他,也不要怪自己,这时间有许多事情,本就是你我蚍蜉之力不能左右、不能改变的。”


    戚照砚听着心底一颤。


    章绶想着自己毕竟开了这个口,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和戚照砚托盘而出:“就在我接你离开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周宅起了一场大火,你托付给他所有的东西,或许都付之一炬了。”


    在这一瞬,戚照砚心中担忧的并不是自己费尽心力查出来的证据,而是那个亲口和他断绝师生情谊的老师,他顾不得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匆忙爬起身:但开口却只留下一句:“他,还好吗?”


    章绶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沉重:“他入狱了。”


    戚照砚的眸子瞬间睁大,颇是急切:“入狱?他为什么会入狱?”


    章绶看着他,说:“他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东窗事发,被人告发,现在关押在大理寺。”、


    章绶对于学问素来严谨到了严苛的地步,即使戚照砚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也从未在治学之事上对他有过半分宽容,是以戚照砚很难相信,周冶会帮助杨羡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贡举中作弊。


    周冶并非出身高门世家,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和学问,一路走到了大燕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又是天下第一名士,以他的声望和才品,根本不需要和弘农杨氏低头,戚照砚实在想不通是因为什么。


    他思绪恨混乱,根本没有认真思考,便看着章绶,毫不犹豫地便说:“不可能,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章绶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他的确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没有必要,便是被逼无奈。


    戚照砚突然间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一般,他的思绪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章绶看着他渐渐恢复了冷静,才继续和他说:“周尚书一把大火少了你留在他跟前的所有东西,又因为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一事入狱,你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么?”


    戚照砚哆嗦着唇,他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还是以试探的语气问章绶:“所以,老师,是替我死的?”


    章绶终于缓缓点头。


    戚照砚恍若晴天霹雳一般。


    周冶将戚照砚留给他的关于查出来关于定州所有的证据都焚毁,他再想查此事,便没有可能了,又答应了替杨羡之那个败家子作弊,事情败露后,周冶便难逃一死。


    “他来找我的时候,同我透露过,等主持完此次贡举后,他便向陛下乞骸骨,只是陛下当时一直不愿意,他最终也没有平安的乞骸骨。”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番话,直接掀开自己的被子,慌忙地在地上找自己的靴子。


    章绶这次没有拦他。


    章绶的宅子离大理寺的监牢很远,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一路跑到了大理寺外。


    那天飘落了很大的一场雪,他和崔延祚遇在了大理寺外。


    其实按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是不能进入大理寺的监牢之中的,他当时尚且没有想清楚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之间的关系,便向崔延祚求情,询问他能否让自己见周冶一面。


    崔延祚缓缓系好自己大氅的系带,挑了挑眉,什么都没有说,便答应了他。


    大理寺的监牢中的血腥味是令人作呕的,他却顾不得这些,直奔周冶的牢房。


    等到了周冶的牢房外,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崔延祚那么轻易地便答应了他,让他见周冶一面地要求。


    因为他看见周冶的时候,他唇角溢出了汩汩鲜血,手边还留着一个粗瓷的碗。


    周冶的眸色有些浑浊,但应当是看到他了,只留给了他一句:“走,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便当着戚照砚的面倒在了地上。


    那天,戚照砚扒着那座监牢的门,用力摇晃着,任凭上面的锁链如何响动,周边看守的狱卒没有得到首肯,也不会让他进去。


    他不知自己摇晃着那方铁门哭喊了多少声“老师”,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却没有一声回应。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章绶家中的。


    故而他后来一直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便也算是在补偿自己对周冶的愧疚。


    他在秘书省任职,其实并不会很穷困潦倒,并不至于只有一座一进院,也不至于家中只有一套粗瓷的,甚至有一只已经破损的茶具。


    只是因为他想通过这样的自苦,让自己心中的谴责能少一些。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越是这样,便越是想念周冶,越是愧对于那个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清白的老师。


    荀远微听见他说尽了往昔之事,一时心头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翳。


    “所以这些年,你其实从未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在门上的楹联上写下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孤臣指的是周尚书,这当中的‘孽子’,指的是你自己?”


    戚照砚轻轻点头:“是。”


    “所以你一直不敢去周尚书的坟前祭拜,也是全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殿下明鉴。”


    “所以我当时执着于要查定州的事情,你才会同我说,逆风执矩,会有灼手之痛,会引起燎原之祸?”


    戚照砚陷入了沉默,仅仅是静静地垂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水。


    荀远微听着他承认,却有些惶惑:“那我当初邀你去周尚书坟前祭拜,你又为何答应了我?”


    戚照砚终于抬头看向荀远微,尽管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因为从答应殿下的那次起,臣便知晓,迟早有一日,臣应该是要将臣所有的过去都交付给殿下的。”


    荀远微蜷了蜷手指:“你愿意将深藏于心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很开心。”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抿唇一笑:“殿下,臣现在在您面前,没有秘密了。”


    荀远微扶膝起身,走下台阶,戚照砚也忙跟着起身。


    荀远微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缓缓站定,稍稍仰头:“其实,你说你在和我对望的时候,看到了过去了自己,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本来就极为相似。”


    戚照砚听了这句话,一时有些惊愕于自己听到的答案。


    荀远微语气坚定:“我虽然心系家国百姓,若我从前还能在边关,还能深入地和百姓打交道,但如今我被困囿于这座长安城中,我的身份、我身上的担子,使得我没有机会再做从前的那个荀远微了,但是你可以。”


    这是累月以来,荀远微首次对自己敞开心扉,戚照砚也跟着心弦一颤。


    他稍稍俯身,让自己的眉低于荀远微的,“臣愿意成为殿下的眼睛,成为殿下在外的臂膀。”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另一个我。”


    我们,互为彼此。


    命运的伏线,也在此刻交汇。


    外面的雨声又急切了些,荀远微留着戚照砚在自己府上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


    窗外雨声穿过树梢,落入檐下。


    殿内两人相对而坐。


    这次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复杂地政治问题,只是很平静的,像相识了多年的故人重逢一样,只谈学问、只论书道、只提棋艺。


    他们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分明要离别了,却都将心中的那几分私念藏得很好,就好像,他们本该就是这样的挚友。


    因为,这一刻没有君臣。


    春和守在殿外,她忽然想,若是长公主殿下和戚中丞都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还是那对为世人称道的“双璧”,他们之间,会不会如现在一样?


    次日,戚照砚清早离京的时候,长安城落了一夜的雨仍然未停,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戚照砚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收拾了简单的行囊。


    他去了一趟荀远微的公主府,去也只是站在巷子口沉默着伫立了许久,并没有进去,也没有惊动她。


    他轻声呢喃:“就这么远远的看一眼,便算是同你道别了。”


    因为他怕见了面,自己收束不住自己的情绪。


    暮春时节最稀松平常的雨在此刻也添上了许多愁绪来。


    戚照砚看着簌簌而落的雨,忽然有些理解旁人所说的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他撑着一把竹节伞,孤零零地走在长安的街头上,一直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便出了长安城。


    道旁的柳树被雨水润过一遭后,更添上了几分油汪汪的绿,却又像笼着烟雾一样,让人看不真切。


    戚照砚也从未想到,自己会在京郊的长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荀远微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大氅,坐在有些破旧的长亭中,遥遥地朝他看过来。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目光交汇的一刻,戚照砚来不及将手中牵着的马绑在柳树上,匆匆收了手中的伞,便朝荀远微所在的长亭跑过来。


    “殿下怎么在此处?”


    荀远微看着他,轻笑了声:“当然是来送送你,明知故问。”


    戚照砚一时眼眶跟着一湿。


    过了许久,他才说出那句:“那臣,多谢殿下,不辞雨水,前来相送。”


    荀远微歪了歪头:“说好的,你要成为另一个我的。”


    戚照砚没能忍住跟着笑出声来,其实他也看到了荀远微眼底的红晕。


    荀远微指了指小案上放着的小酒瓶:“虽然我不擅饮酒,但小酌,只当送别你。”


    戚照砚这次慨然地倒满了两个酒杯,递给荀远微一杯。


    玉杯随着两人碰撞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而后相视一笑,不需再多说什么。


    荀远微看着他,抬头拂去他肩头落下的雨水:“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第68章 思朝暮 “你记得,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戚照砚的呼吸倏然一紧, 他低垂眉眼,看向荀远微落在自己肩头的指尖,后颈与耳根处也不免覆上一层薄红来。


    荀远微今日不像往日在廷英殿那般着锦衣华服, 只是一身浅绿色的襦裙,发髻上没有多余的发饰, 与道旁的柳色几乎融为一体。


    戚照砚心中忽然蔓延上了浓浓的不舍。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 遂很自然地从他肩头撤回自己的指尖, 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戚照砚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一去不知是多久,臣只是想再多看殿下一眼。”


    荀远微眼睫扑动了下,复抬眼看向他:“你记得,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戚照砚的唇角轻轻牵动。


    “和我秘密通信的方式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 若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切切要给我通信, 我会安排人帮你, 不要怕我担心, ”她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还不够,想了想:“你知道的,我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戚照砚眉眼弯弯:“好。”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解下自己的大氅,轻轻踮脚, 为戚照砚披在身上,在他开口前先启唇:“不许拒绝。”


    戚照砚的神色果然僵了一瞬, 而后他俯身,看着荀远微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系好大氅上的系带。


    “此去山高水远,定州尚冷, 要照顾好自己。”荀远微温声嘱咐。


    戚照砚一一应下:“臣遵旨。”


    雨水顺着长亭的檐牙缓缓淌下,又滴入地上积起来的水洼中,激起道道涟漪来。


    也揉碎了荀远微的眼波。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她可以和戚照砚说加餐饭之事,却无法将更多的心事诉之于口,她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故而转身将酒瓶和酒杯都收入自己带来的红木盒子里,又从角落里取出一把竹节伞:“走吧。”


    戚照砚扯了下荀远微的衣袖。


    荀远微不解其意,踅身过来看着他。


    “臣看着殿下先走。”


    荀远微歪了歪头:“为何?”


    戚照砚摇了摇头,不说话。


    远处系在柳树旁的照夜白百无聊赖地抬了抬前蹄,戚照砚牵来的马抖去鬃毛上的雨水。


    荀远微看懂了戚照砚想说的意思,其实对于她而言,此地一别,又何尝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呢?


    她强忍着心头的愁绪,朝着戚照砚笑道:“这样吧,我们牵了马,同时往反方向走,谁都不许再回头,好不好?”


    戚照砚喉头忽而有些哽咽,但还是应道:“好。”


    两人没有说别的话,戚照砚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在两人头顶。


    这么一小段路,两人默契地走得很慢,仿佛这样,时间也可以变得更慢一些。


    可到最后,分明各自都翻身上马了,荀远微又悄悄食言,挽着辔绳稍稍调转马头,与此一瞬,戚照砚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这次是遥遥一眼的怅然回望,纷纷缄默,又心照不宣。


    荀远微催动照夜白,另一手握着尚残存着戚照砚体温的竹节伞的伞柄,朝着明德门的而去。


    她是打算先回公主府换身合适的衣服,再进宫的,却没想到,在路过长安城最知名的当铺的时候,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她拽了拽辔绳,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要看清从当铺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等看过去的时候,她惊觉那人竟是王贺,他手中还捧着一个锦盒,离得有些远,又隔着雨帘,荀远微辨不清他的神色,但对伤痕极其敏锐的她,却意识到王贺脸上有一道很长且明显的疤痕。


    看到王贺,她忽然想起自己春狩哗变那日,便是王贺差人来猎场传的消息。


    她当时匆匆回城,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却是个放在兵部就能解决的事情,但王贺偏偏大动干戈,将她请了回来。她知晓,王贺这人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小题大做,那日若非自己提前回京,猎场的动乱绝不至于轻易平息,但世上真得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她不相信。


    此番看到王贺的行踪,她心下更是生疑,但在王贺看过来的时候,又压了压手中的伞,隔断了自己的面容和他的视线。


    在公主府换完衣裳,春和侍奉她梳妆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回来时看到的人,便转头同春和嘱咐:“你之后去聚平庄查一下,看看王贺今天去那里做了什么?”


    春和点头应下。


    荀远微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任由着春和为自己梳妆完,便乘坐车辇进了宫。


    春和的效率很高,她早上嘱咐的事情,到晌午的时候,便已经将结果呈报上来了。


    “奴婢去聚平庄查过了,王贺今天早上是来赎了一只玉镯。”


    荀远微蹙了蹙眉,她有些想不通:“我记得王贺不是娶了崔家十三娘吗?赎玉镯做什么?崔家十三娘虽然是旁系庶女,但也只是父兄在朝中位置不甚险要,应当不至于当镯子吧?”


    春和摇了摇头:“奴婢也奇怪,便问了聚平庄的掌柜,他告诉奴婢,王贺赎的那只玉镯,是几个月前一位姓吴的娘子前来当的,奴婢又去吏部调了王贺的档案,发现他家三代之内,根本没有姓吴的娘子。”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接过看了一眼,发现的确如春和所言。


    左右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顺手将那本文书放在了一边,按了按眉心,继续翻看下一本奏章。


    事情仿佛就是这样的巧合,没翻几本奏章,旁边的沈知渺却突然道:“殿下,臣翻到了御史参奏兵部主事王贺行己不端、流连烟花柳巷……”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这些御史,还是太闲了,不是什么大事,就留中吧。”


    朝中每日都有许多的事情,她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些没有多大影响的琐碎事情,但偏偏这些御史最爱捉人小辫子。


    沈知渺踌躇了下,还是道:“不止一本,臣整理出来的这些,都是参奏王贺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想来她今日早上看到的,王贺脸上的抓痕,应当和她流连花丛有关。听闻崔氏三娘子素来脾气骄纵,知晓自家郎君做出这样的事情,夫妻间生出矛盾倒也正常,但这样的风月事情,这些所谓的文人士大夫,谁身上不沾些,倒也没必要闹这么大。


    她想到这许多疑点,故而看向沈知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再翻了下那几本奏章,方道:“是醉花阴前几日死了个叫芍药的娘子,王主事闻之大恸,非但抱着芍药的尸体大哭一场,还写了一篇《断雁序》,这两日已经在京城中传疯了。”


    醉花阴,长安城中最知名的秦楼楚馆。


    荀远微闻言,喃喃:“断雁,断雁。”


    离群之雁,丧偶之雁。


    她又想到了今日王贺去赎的那只数月前由那位姓吴的娘子在聚平庄当的玉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醉花阴死掉的芍药娘子,和那个当掉玉镯的吴娘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荀远微转头看向春和,春和会意,已经从另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了一卷宣纸,呈递到她面前:“前几日长安城中传得厉害,奴婢忧心殿下问起,便摘抄了一份。”


    荀远微接过春和递上来的卷轴,上面是春和摘抄地很整齐的《断雁序》。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确实情意哀切,诉尽离别苦。”


    荀远微念了两句,叹了口气,又将卷轴收起来,搁在手边;“你去将王贺传来。”


    春和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廷英殿。


    大约两刻钟过后,王贺到了廷英殿,他穿着从八品官员身上的深绿色官袍,脸上的红痕证明了荀远微没有看错。


    荀远微坐得端正:“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篇《断雁序》,让御史台的官员都参奏了遍。”


    王贺垂首:“臣知晓。”


    “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王贺低头,陷入了沉默。


    荀远微睨着他,平声道:“你从前也是用人言可畏进谏过我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娶的又是崔氏三娘子,在那群御史的坚持下,你在兵部的职位怕是保不住了,即使不做革职,基本就剩下外放一条路了。”


    王贺声音有些沙哑:“臣多谢殿下提醒。”


    荀远微不欲与他废话,便问道:“你今天早上去聚平庄赎了一只玉镯,当这只镯子的吴娘子和醉花阴的芍药,是一个人,对吗?”


    王贺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


    荀远微看着他脸上的疤痕,问道:“崔娘子挠伤你,恐怕也是因为那篇《断雁序》吧?”


    王贺应声:“是。”


    荀远微料想到王贺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直接说出来,但那篇悼亡序的言辞又实在恳切,看着王贺眼底的乌青,想来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她想了想,故意道:“你娶了崔氏女,按说前途即使不是一片坦荡,但往后的路,到底不会太难走,又为何做出这样自毁前途的事情?”


    王贺看着她,颇是自嘲地一笑:“连殿下也觉得这世间只有功利,便没有半分真情么?”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王贺这样说,她心头还是不免跟着一颤。


    “但你当初指认于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王贺低头,似乎是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才抬头说:“倘若臣说吴娘子,是臣的发妻,殿下相信么?”


    荀远微颦眉,从一边的文书中取出春和从吏部调来的文书,指着它说:“但你在吏部的档案中,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京城中谁人不知,你在中了制举后,便做了崔家的乘龙快婿,旁人刚入朝都是从最末等的九品官做起,唯独你比旁人高出半个官阶,还留在了兵部做事,说这其中没有中书令的意思,就连我,也是不相信的。”


    王贺却突然跪在地上,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才道:“吴娘子的确是臣的发妻,臣在未进京参加贡举前,便已经同她成婚,三载以来,感情甚笃,长治五年春天的贡举,臣未能金榜题名,在长安寓居一年,本已打算放弃,是内子将岳母留给她的玉镯当掉,以供臣开支,臣也曾许诺她,臣若顺利通过贡举,一定替她将玉镯赎回来,臣怕重蹈覆辙,于是尝试给中书令投了行卷,没想到中书令应了臣的行卷,但条件是让臣在那场贡试中栽赃于皋。”


    荀远微的心绪有些复杂,王贺有为他殚精竭虑的结发妻子,于皋有替他担忧万里的老母亲,算来都是无辜之人,都成了崔延祚为了运筹算计的棋子。


    “但臣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从给中书令投行卷的那刻起,臣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臣制举登科后,中书令要强行将崔十三娘嫁给臣,臣一口回绝,臣已经有了妻子,但内子当时已经被中书令控制,他用内子的性命要挟臣,如若臣娶了崔十三,他便给内子一笔不菲的银钱,送她回老家,若是臣不同意,他便杀了内子,臣走投无路,为了内子的性命,只好答应了中书令。”


    王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臣已经按照中书令的要求娶了崔十三,中书令也放了内子,但内子连京畿都没有走出,便被人掳掠到了醉花阴,臣并不知情,臣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听到内子的噩耗了,故而臣作了那篇《断雁序》,崔十三得知此事,心中愤懑,便与臣起了争执,但肌肤之痛哪里比得上锥心之痛?臣既今日去聚平庄赎回了那只镯子,也是想作为内子的陪葬品。”


    他对吴娘子始终以“内子”相称,对于他现在的妻子,却直接称以“崔十三”,可见他心中对崔氏一门有多深恶痛绝。


    “臣本来是为着内子,才一直对崔氏虚与委蛇,但如今臣最在乎的,已经不在了,臣也没有必要再做此事了。内子与臣成婚以来,没有享受过金玉之贵,日夜操劳,臣所能做的,不过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说的实在情真意切,眼眶也渐渐变红,荀远微一时也有些动容,他提及和崔氏一门的恩怨,便让荀远微想到了春狩的事情:“所以,我去春狩那夜,你让人说松亭关有急报,是有意为之?”


    王贺这次毫不犹豫地应了她:“是。臣当时并不确定猎场会发生哗变一事,但臣毕竟在兵部,免不了和各卫府的一些武将打交道,崔十三有个表兄,素来自以为与臣交好,春狩前一日邀臣吃酒,醉酒时无意间说出这大燕朝纲,就不应当落在殿下一届女娘身上,臣当时劝他慎重说话,他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殿下风光不了多久了,臣便留了个心眼,恰巧那日松亭关传了战报,臣便遣人将殿下请了回来,竟没想到误打误撞了。”


    他说得从容,也确实合乎情理。


    他最在意的人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他一篇悼亡序,更是将崔氏得罪完了,也难怪他急于和荀远微这边投诚。


    但荀远微只觉得王贺这个人复杂极了,他做事完全不战队,似乎只是循着心迹,时常在崔氏和她之间来回摇摆。


    荀远微沉吟了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这些事我都知晓了,我只问你,你愿意将芍药就是令正的事情公之于众,将事情推回给崔氏么?”


    王贺呼吸一滞,垂了垂头:“她生前为我操劳,我不忍她身后还被人议论那段她一定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若是御史们言论纷纷,那就让所有的口诛笔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样她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好。”荀远微没有再多说,便让他退下了。


    王贺从廷英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空气中传来清幽的竹香,他忽然有一种飘然解脱之感。


    荀远微在听了王贺的事情后,一直也有些忧心忡忡,她不禁想问自己一句:难道政治和人情真得不能共存么?


    她暂时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宫中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天色已经快黑了,赶在宫门落锁前,荀远微和沈知渺、春和一道出了宫,抄近道回了公主府。


    她换下常服后,春和说厨司已经做好了晚膳,戚令和已经等在门外了。


    荀远微看着她唇角沾染着的碎屑,从袖子中取出手绢,轻轻为她擦拭了一番,才问:“吃的什么好吃的?”


    戚令和便拽着她到了花厅中,属于谢定澜的那方小案上放着一个红木盒子。


    荀远微认得那个盒子,那是长安最知名的糕点铺子玉酥坊的盒子,现做现卖,光排队就得排两个时辰多。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她只以为是戚令和在她不在的时候去买的。


    戚令和却道:“不是的,是褚将军送来给澜姐姐的,我那日在李将军的接风宴上便觉得他们之间不太对劲,澜姐姐离开后,褚将军直接追了出去,到宴席结束,两人都没有回来,恰巧褚将军送了这盒糕点过来,我便多问了澜姐姐两句,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说,褚将军在外面等了许久,澜姐姐也不肯出门见他,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澜姐姐取了一块糕点,直接堵住了我的嘴,自己则直接回了卧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荀远微愣了愣:“你们先用膳,我去看看定澜。”


    戚令和和沈知渺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


    荀远微知道谢定澜这人向来要强,在别的事情上都分外坦荡,只有在和褚兆兴之间的事情上,一直有些拧巴。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抬手叩响了谢定澜的房门。


    谢定澜有些发闷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小九,你不用管我,那盒糕点你想吃就吃,他爱在门外站多久便站多久,不用管!”


    荀远微启唇:“是我,定澜。”


    空气静默了一瞬后,里面便传来谢定澜有些匆忙的脚步声,不过多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谢定澜有些尴尬:“原来是殿下,我以为是小九。”


    荀远微进了屋子,掩上了门:“我以为你那日和同光叙旧之后,好歹能说清当年的事情,没想到你如今连见都不想见了。”


    谢定澜别过头去,有些赌气:“他那日追出来,关于当年的事情是只字不提,我明明不要他送,他还非要送我回来,路上像根木头一样,一个字也不说,过了这么久,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盒糕点,便想将这件事匆匆揭过么?”


    荀远微想起自己从前和戚照砚有时也这样置气,只是他们之间与谢定澜和褚兆兴之间毕竟是不同的,也不能作为参考,只好叹了声:“你们当年可是羡煞诸人,如今走到这一步,倒也令人惋惜,我看得出,你其实还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不是。”谢定澜矢口否认。


    “当年我要和离的时候,他连理由也不问,就同意了,他曾经还觉得我不够知情识趣,不够温柔,我为什么要就这样见他?左右我在京城中也不会呆多长的时间,等过两日,那几个叛将反贼斩首了,我也就回武州了,不见也是好的。”谢定澜说着瘪了瘪嘴,她话说得决绝,语气中却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不甘。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其实,他回京那五年,每隔一个月会和我写信说京城的事情,说到最后,总是要拐弯抹角地问一句你的近况,但又特别强调,千万不要让你知晓。”


    谢定澜的眉头松动了一瞬,却还是道:“我不管这些事,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诚意。”


    荀远微知晓她这是在和褚兆兴赌气,但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自己也不好多做置喙,便收了话题:“那不管他如何,咱别和自己过不去,厨司今日的晚膳可丰盛了,我们先去用膳,可好?”


    谢定澜想了想,同荀远微点了点头。


    荀远微看得出,她虽然答应了,但其实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便想着隔日有空了探探褚兆兴的口风。


    用完晚膳后,荀远微回了自己寝殿,她推开窗子,外面正好是圆月一轮,她忽而回忆起了几个月前在乐游原上,自己和戚照砚试剑饮酒的那夜,也是那夜,戚照砚知晓自己喜欢糖葫芦一事。


    这般想着,她一时没忍住,从妆奁中将刻意藏进去许久的那只木雕糖葫芦拿出来,放在手心,又看向窗外的月亮。


    “你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第69章 见参商 聊赠一枝春。


    同一轮圆月不但照彻了长安城, 也照到了京郊的苍山草野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戚照砚将马系到了道边的一棵松树上,自己则撩起衣袍随意地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清晖洒在河水上, 照出了河水中的粼粼波纹。


    戚照砚看着河水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伸手裹了裹荀远微亲手为自己披在肩头的大氅,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遂捡起身边的一颗小石头,信手轻轻往河水中一抛。


    复又抬起头,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一闭眼睛,眼前便出现了荀远微的绰约身影, 他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而后站起身来,从手边找了颗趁手一些的石头, 蹲在地上, 在河边的泥土上写下了“远微”两个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出神许久, 才低声道:“殿下,可一定要等臣回来啊。”


    说完这句,戚照砚才颇是不舍地抬手擦去了泥土上的两个字,踅身走向一边的松树上,摸了摸马的鬃毛,将它从松树上解开, 再度踏上马鞍,朝着定州的方向而去。


    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就可以过黄河了, 等过了黄河便离定州不远了,他也想早一些到达定州,这样就可以早一些完成荀远微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也就可以早一些回到京城见到她了。


    戚照砚如是想着,便夹紧马腹,匆匆催马朝前而去。


    另一边的荀远微则从天上挂着的月亮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缓缓合上窗子,轻轻抚摸着掌心躺着的那只木雕糖葫芦。


    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不再有意逃避和戚照砚之间的感情。


    戚照砚已经推心置腹地将关于自己的所有都告诉了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再怀疑呢?


    如此想着,荀远微又将那枚木雕糖葫芦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因为这是她打算明日重新挂回腰间的。


    她刚收到这枚糖葫芦的时候,在身上挂了两日,便考量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恋恋不舍地强迫自己将它收了回去,如今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以至于她次日挂在身上的时候,还引得沈知渺多看了两眼。


    “臣记得殿下已经许久没有戴过这枚小挂坠了呢。”


    骤然听到这一句,就好似本来妥善珍藏的心事被人全部说了出来一般,即使沈知渺也只是就事论事,荀远微却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做解释:“嗯。”


    沈知渺看出了自己在提及此事时,荀远微目移的表情,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什么,毕竟自从她跟着长公主殿下这小半年以来,见过与她最亲近的臣子便是那个昨日离京前往定州查案的戚中丞。


    不过荀远微不愿意提及,她也很知趣地收了话题,又说到了正事:“殿下,臣听闻秘书省和翰林院这两年在修撰前朝的国史?”


    荀远微放下手中的奏章,看向她,问道:“是这样,怎么了?”


    沈知渺沉吟了一声,道:“如果殿下允准的话,臣想参与进修撰前朝史书的部分。”


    荀远微想起她的身世,沈知渺和前朝有关系的部分,也不过是前朝曾经派往龟兹和亲的那位端淑公主。


    “是因为令堂和前朝的端淑公主么”


    沈知渺低眉:“臣出生在龟兹,人生的前十几年也一直在龟兹中度过,于臣而言,端淑公主与生身母亲没有什么分别,她那些年为了中原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臣只是觉得,她的功劳不应埋没于茫茫大漠中,也不该被藏匿于漫漫青史中,千年之后,人们只能从前朝史书的龟兹部分见到她的名字,如果臣也不记得,或许都不会有人记得她存在过。”


    荀远微闻之也甚是动容,她停下批阅奏章的手,看向沈知渺:“我也想听听那位我只听过名字的端淑公主的故事。”


    沈知渺朝她拱了拱手:“是。”


    端淑公主其实不是前朝皇帝的女儿,也不是姊妹,只是前朝你一个很寻常的宗室女。


    前朝末年的时候,靺鞨在北边崛起,不断对中原王朝造成侵袭,当时的天子在内要面对频仍的水旱灾害和地震、农民起义,国库又年年濒临空虚,入不敷出,为了维系王朝的基本运转,只能加大收税力度,以至于内忧不断加深,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外患。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稍有作为且有雄心壮志的君王,登基后将残破山河尽力稳住,内忧暂时缓和了,他便想通过和西域另一强国龟兹结盟,希望能和龟兹联合起来抵抗靺鞨,结盟最好的方式,便是和亲。


    可惜这位君王当时只有二十余岁,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也没有女儿,他倒是有个未曾出降的妹妹,但当时的太后并不舍得女儿远嫁,恰有人进言,可以从宗室女中挑选女娘,封作公主,替代当时皇帝的妹妹出嫁。


    于是,端淑公主就很不幸的成为了这个被派去远嫁和亲的公主,和她的贴身宫女,也就是沈知渺的母亲一道,背井离乡,担负起家国的使命。


    当时的龟兹比起新兴的靺鞨,在交战中也渐显颓势,甚至一度到了向靺鞨俯首称臣的地步,听闻中原王朝有意联盟,自然是有些心动。可他们这些年实在是被靺鞨打怕了,即想要中原王朝的物资,又怕得罪靺鞨,于是在前脚答应了中原王朝迎娶端淑公主的同时,也迎娶了靺鞨的一位王女,两人同时为龟兹王的阏氏。


    端淑公主嫁过去的时候才刚刚及笄,而龟兹王已经快三十。


    最初两三年里,端淑公主并并不得龟兹王的宠爱,是故龟兹王的长子是靺鞨王女所诞。端淑公主十九岁的时候,与龟兹王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是龟兹王的次子。


    那年冬天,龟兹遇上了天灾,牛羊冻死了大半,周边小族趁虚而入,当时龟兹王带兵出征,前去平定小部落,靺鞨的王女随军,留在王帐的,只有尚且在月子中的端淑公主。


    千钧一发之际,是端淑公主以阏氏的名义号召统领起龟兹王留在王帐中的兵,苦苦支撑,才等到了龟兹王率军赶回。


    那件事之后,龟兹王许是终于留意到了端淑公主,加之靺鞨王女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此后连着三年,端淑公主又给龟兹王接连生下了一子一女。


    端淑公主能做的,便是将龟兹这边在西域的动向和与靺鞨往来动向定期写成信,再传递到前朝的都城洛阳,以及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游说龟兹王多多与中原王朝交好。


    远在异国他乡,身后没有任何依仗和支撑的端淑公主和她的女官沈归,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体。


    端淑公主渐渐得到了龟兹王的宠信后,便为沈归和龟兹王的弟弟说媒,将沈归嫁给了龟兹王的弟弟。


    两位女子,在遥远的大漠中,依托自己通过生育得到的子嗣,一步步铺开自己在龟兹的人际关系网,一步步让龟兹王庭中的核心人物更多地偏向中原王朝。


    可惜送她们来和亲的那位前朝的有为之君并没有活太久,他二十五岁登基,在位不过七年时间,便因病离世了,他的后继者是个六岁的小孩,便由小天子的母亲和祖母摄政。


    端淑公主本来已经用漫长且美好的青春向龟兹王证明了自己对他和龟兹的“忠心”,甚至说动了龟兹王联合中原王朝共同攻打靺鞨,但前朝当时的两位太后却陷入了争执之中,彼此不服,自然也没有心力应对外敌,端淑公主传回来的消息也被忽略了。


    端淑公主多次寄出去的信没有得到回应,龟兹和前朝错失了数载难逢的靺鞨内乱的时机,此后靺鞨一点点壮大。


    而随着靺鞨王女留下来的大王子年岁渐长,龟兹王也渐渐衰老,龟兹王庭中也分化成了拥戴靺鞨王女所出的大王子和端淑公主所出的二王子两派,龟兹王本来是偏向于端淑公主的,只是中原王朝的失约让他也开始举棋不定,故而迟迟没有做下决断。


    端淑公主连续数次都没有得到自己的母国的确切消息,但所幸她也慢慢积攒起来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龟兹王病逝后,大王子和端淑公主及老龟兹王的弟弟展开了斗争,靺鞨新继任的可汗是大王子的亲舅舅,背后有靺鞨的支持,在这场对抗和内乱中,最终是大王子取得了龟兹王的王位,成王败寇,端淑公主和她的子女以及沈归的丈夫都彻底没了依仗,不过多久,便被新继任的龟兹王杀害。


    而在龟兹内乱,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前朝已经覆灭,荀远泽和荀远微已经起兵,靺鞨国内形势刚刚稳定下来,又要兼顾龟兹王庭的王位继承问题,自然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分给中原王朝,也正是因为那两三年没有靺鞨从北面而来的侵袭,荀远微才得以相对顺利地带兵勘定大燕的北疆,使得大燕得以顺利立国。


    关于端淑公主的事情,荀远微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第一次,她从端淑公主身边的人身边得知了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沈知渺说完,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所以,臣恳求殿下可以下旨让臣参与到前朝国史的修撰之中,端淑公主在龟兹二十余年,所作出的贡献绝不逊于征战沙场的将军,作为使臣前去谈判的朝臣。”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和亲公主远嫁到异国他乡,凭借的也绝不是可汗和王的单薄的宠爱,她们的名字因为她们的运筹值得被记载、被称颂。”


    沈知渺跪在地上:“殿下睿鉴。”


    荀远微温声道:“我会给秘书省和翰林院那边打招呼,你以从六品翰林待诏我的心腹之臣的身份暂时去翰林院,修撰前朝国史,我希望端淑公主可以和公侯大夫一样列位于列传,而不是列女传。”


    沈知渺最开始只是希望能有有人记得端淑公主,记得她所作出的贡献,却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给端淑公主如此殊荣,她一时不禁有些泪目,连着说了许多声:“多谢殿下。”


    荀远微走下阶去,亲自扶她起来:“不但如此,等这些事情都平定下来,我还想让你走到前朝去,而不是留在廷英殿为我侍奉笔墨,再过几年,如果我还摄政,我还要让天下的女娘也有机会参加贡举和制科,若是有志不在读书入仕的女子,我也会尽可能的周旋允准女娘单独立户。”


    沈知渺一时有些哽咽,但她还是朝荀远微笑道:“天下万民有殿下执玺,是我等之幸。”


    荀远微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轻轻为沈知渺擦拭去眼角的泪珠。


    沈知渺对荀远微的仰慕也多了几分。


    虽然近来朝中事情并不冗杂,但平日的得力助手沈知渺忽然去了翰林院编撰修订前朝国史,她一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一不留神,才发现,离戚照砚离开,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卢峤这段时间,无论是因公寻荀远微还是私下里去公主府拜访荀远微的次数也变多了起来。


    荀远微示意春和给卢峤上茶后,随口问了句:“太府寺近些日子看起来不是很忙的样子?”


    卢峤轻笑了声:“太府寺平日里也忙,但最忙的还是每年冬春时节,臣也没有闲心,好不容易得了空,自是是想来拜访殿下。”


    若说荀远微从前还因自己对戚照砚到底是不是单纯的君臣,这一心思心中存疑,如今在面对卢峤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单纯的君臣应该是怎样的。


    故而在卢峤有意和她拉近关系的时候,她一时竟不知要和卢峤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我听闻令尊近来在给你相看亲事?”


    卢峤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借着饮茶的功夫遮掩了下去:“有劳殿下挂念了。”


    荀远微托腮看向卢峤,平声道“是我那日前去蓬莱殿用膳,太后娘娘同我提起你婉拒了萧家的娘子,我这才知晓,”她中间顿了顿:“只是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竟还从未听说过你同哪家娘子传过什么闲话,我印象之中,世家子弟素来爱去的秦楼楚馆,似乎也不见你去,甚至是连一些酒席,你也是能避则避?”


    卢峤轻轻颔首:“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臣哪里能幸免,只是一直不曾对殿下提起过罢了,臣这么些年不谈婚嫁之事,也只是因为,臣心悦之人,实在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臣实在不敢有觊觎之心。”


    卢峤说完这些,转头看向荀远微时,眸光终于不似往常那般单纯。


    荀远微不傻,这京城中许多年未嫁,让卢峤这种二十几岁便官至太府寺少卿的天纵英才能生出仰慕之情的是谁,不用猜也能明白。


    但卢峤没有明确说出来,她便也打算遮遮掩掩着过去。


    却未曾想卢峤直接问:“臣一直不解,无论是河北道还是财税一事,都是臣更为熟悉些,殿下为何派遣戚中丞前去查此事?仅仅是因为臣的郡望在那边么?但臣这些年和家中的牵连甚少,幼年在颍川待的时间都远远多于在京城,至于范阳,臣出生以来,只回去过两次。”


    他如此剖白自己的心意,荀远微心头一颤。


    其实答案她很清楚,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些。


    可她要如何同卢峤说出事实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你多虑了,你才被调回京城不久,刚熟悉了太府寺的事情,此番骤然离开,毕竟牵扯太多。”


    卢峤轻轻摇了摇头,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是因为戚照砚,是么?”


    荀远微在看向他的时候,突然从他的眸光中感受到了很明显的哀戚。


    远在定州的戚照砚正待在官驿中,却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从长安赶到定州花了四五日的时间,恍然间已经在定州待了二十天。


    在这二十天内,他也慢慢查到了当年的一些事情,只是定州官府实在对当年的事情保护地太好,仅仅从官方给出的资料中,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出来,便只好一边给定州官府这边装出一副山穷水尽的模样,一边在暗中悄悄按照自己的猜测调查铁矿和盐矿的事情。


    他手边正放着一张信笺,是他打算写给荀远微的信。


    “苦苦思量,心中分明有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落笔,只好寄殿下一枝定州春杏,望殿下事事顺遂。观文。”


    他写好这些,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用火漆封号,通过荀远微留给他寄密信的方式寄了出去。


    他没有告诉荀远微归期,因为他也不知道准确的时日。


    做好这些后,他如往常一样出了门,轻车熟路地躲开定州这边的眼线,循着自己前几日查出来的线索找去了那处被私自开采的铁矿。


    这处铁矿地势险要,因为遭受过几次地震的塌方,故而位置并不好找,戚照砚也是明着暗着摸了好几次,才找到了具体入口。


    但他才从入口进去,却有无数只暗箭顺着石头的缝隙飞了出来。


    *


    卢峤问出那句话后,荀远微一时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才说:“没有。”


    卢峤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请罪:“是臣心急了,臣不该问殿下这么多,请殿下责罚。”


    他做出这副样子,荀远微一时倒真不好罚他,他本没有问错,又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心软了下:“无妨,起身吧。”


    卢峤抬眼问:“臣家中不日有场宴席,不知殿下可否赏脸莅临?”


    他嘴上这么问着,脑中想到的却是有人劝他对荀远微使用的阴私手段。


    荀远微没有多想,点头答应了。


    第70章 春去也 “殿下,恐怕又要让您担心了。……


    卢峤的笑意当即浮上眉头, 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语气中也是掩藏不住的雀跃:“殿下肯拨冗前来,臣之祖母定会欣喜万分。”


    荀远微轻轻点了点头:“王老太太当年也算是女中豪杰, 素闻英名,却一直没有机缘拜谒, 正好借此次贺寿的机会, 可以拜谒一番。”


    她想起自己曾听闻过的卢峤的祖母王老太太的事迹——当年王老太太跟随丈夫镇守蓟州城, 敌军攻城,王老太太的丈夫本想保全旧部直接弃城而逃,是王老太太拿剑架在丈夫的脖颈上, 逼着他迎敌,不但亲自指挥守城, 甚至以有孕之身提剑和敌军短兵相接,蓟州才得以守住。


    战报传到前朝都城洛阳的时候, 当时的天子亲自接见了王老太太, 赐给了她一品诰命的身份, 她也是前朝建国以来,唯一一个凭借着自己的功劳而非丈夫儿子的功勋取得一品诰命的女子,那年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但她镇守蓟州的丈夫当时只是一个很寻常的边将,前朝天子在破格赐予她一品诰命的印信和冠带后,甚至允许她以个人名义同葬天子陵寝,配享太庙。


    这对于男子来讲, 尚且是无上的殊荣,更何况对于一个女子而言。


    只可以王老太太身体强健, 一直从前朝活到了现在,配享前朝太庙的事情也就做不得数了,如今已有七十岁。


    卢峤在意识到荀远微真挚的目光后, 不由得低头,眸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而后轻轻颔首:“多谢殿下盛赞。”


    提完王老太太的事情后,两人似乎都默契地将方才引起尴尬的话题搁置到了一边。卢峤再也没有同她提起任何关于戚照砚的事情,两人只是像追忆一样地聊起从前在武州和云州的事情。


    荀远微无意间感叹了声:“只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武州,回去那快意、没有算计的地方。”


    卢峤低声笑了声,分明语气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但看向荀远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臣子不该有的东西:“只要殿下需要,臣一直在。”


    荀远微没有应他这句,随意地搪塞了过去。


    她从前一直将卢峤当作幼时一起长大,是世家中为数不多地可以信任的得力臣属,直至今日,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的觊觎之心。


    卢峤的屡次试探都没有得到个合适的回答,他也不再纠结于此,很识趣地同荀远微告辞离去。


    但荀远微越是这样拒绝他,他便按捺不住自己心中那本不该有的欲念与心思。


    他只是不懂,他和荀远微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为何戚照砚仅仅回来半年,便可以与荀远微这般亲近,如若这个人是旁人,他倒也是忍了,可偏偏是戚照砚,这个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便屡屡抢走自己风头的人。


    他在转身离开公主府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垂着的手也跟着攥紧。


    王老太太的七十寿辰就在四日后,恰巧这一日是大燕官员的休沐日,倒也没有别的事,荀远微和沈知渺交代了两句,便带着春和去了卢宅。


    但她去的还是有些迟了,她到达卢宅的时候,卢宅门口的街巷中已经停满了马车。


    范阳卢氏也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即使已经不如当年最鼎盛时那样风光,但如今的家主也是大燕的兵部尚书,也就是卢峤的父亲。


    这些前来给王老太太贺寿的人中,有慕王老太太的名声前来的,有想和卢尚书搞好关系的,也有想攀附卢家郡望的一些小氏族,毕竟卢峤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坐到了太府寺少卿这样显要的位置,在京中诸多世家子弟中又素有名声,无论是人品、样貌、官声、文声都算得上是京中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更别说卢家之前将一个女娘嫁给了宇文宣,而经历了春狩一案后,多年在京中不受待见的宇文家的地位也在一夜之间跟着水涨船高,那些个攀附不上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这种大族的,自然也就将目光投向了卢氏。


    按说今日的卢宅应当是宾客如云,门庭若市,但荀远微到的时候,卢峤仍然守在门外。


    荀远微甫一在春和的搀扶下下了车辇,卢峤便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一时有些意外:“你应当是你们卢家年轻一辈中的顶梁柱,今日人这么多,日子又这般重要,怎么还在门口?”


    卢峤朝着她很温和地一笑:“毕竟是臣请殿下前来的,若是由别人来通报找臣,那岂不是有失规矩和礼数?”


    荀远微没有多问什么,因为幼时一起玩过几年的缘故,她太清楚了解卢峤了,遂笑道:“你从小便守规矩,记得在颍川的那几年,你少有的逾越规矩,还是和我在一起。”


    卢峤朝着她施施然地欠了欠身:“但臣的确是甘之如饴,毕竟当年只有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臣才可以从繁冗的规矩中抽出身来,才得以短暂地逃脱那座束缚着臣的牢笼,臣才做回真正的卢峤。”


    荀远微的记忆也回到了自己尚且在颍川闺中的时候,她的母亲是渤海高氏、将门出身,父母感情极度和睦,对她和荀远泽也没有太多的管束,故而她年少时,常常与挚友一起纵马过街,为了方便同游,她还尝扮作郎君模样,以至于有人误会了荀家有两个郎君,甚至还有上门说媒的,闹了好大一通乌龙。


    荀远微想起年少的事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不由得笑道:“那时是真得不知轻重、也不知愁绪,总以为自己的目光所至便是天下。”


    卢峤偏头过去,看着荀远微扬起的眉,心一时也跟着软了下去,便像是一阵春风忽而拂过一般。


    荀远微的目光却始终在卢宅的景致上,未曾看卢峤一眼。


    卢峤也并未收回自己的视线,只是看着荀远微道:“是殿下在臣的年少岁月中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语气温柔,眉宇间尽是眷恋。


    卢家家规极严,卢尚书更是被规矩缠束了一辈子,在这座冰冷的宅院中是没有人情的。卢峤的母亲陈氏,嫁给卢尚书的第十年,实在受不了那座冰冷的宅院,提出了与卢尚书和离,卢尚书只是问她想好了没?陈氏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头也不回地带着年仅八岁的卢峤回了颍川老家。


    卢尚书平生只去过两次颍川,一次是迎娶陈氏,另一次是在卢峤十岁那年,接他回京城的弘文馆读书,甚至陈氏在颍川病重时日无多的时候,卢尚书也没有回颍川一次,就连卢峤回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的机会,也是求了他许久,才得来的。


    卢尚书来接卢峤回京城的那日,卢峤恰巧与荀远微、荀远泽出去玩了,当晚回家便被卢尚书带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给荀远微道个别,回到京城后,便被卢尚书罚着在卢家家祠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刚从娘家回来的王老太太得知此事,才将卢峤从祠堂领走。


    荀远微在意识到他的视线后,将头转过来,与此同时,卢峤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的心头忽然浮上一层忐忑不安来。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不用多久,便到了院子中摆着宴席的地方。


    荀远微进去女客席面上,和王老太太祝了寿,便又如往素一般到了男客那边的席面上上座。


    陪在荀远微身边席上的是卢峤,而往日宴席上,这个位置上,应该是戚照砚。


    荀远微与众位和她敬酒的臣子推杯换盏几番,心中却涌上一层莫名的担忧和忐忑不安。


    也不知戚照砚如今怎样了?


    算来她已经有许久未曾收到过他寄过来的信了。


    千里之外的定州城郊的铁矿。


    在石缝中突然射出几道冷箭的时候,戚照砚动作迅速地闪身躲过,又旋身将那几支朝着要自己命而来的箭矢捏在手中,匆匆朝后闪退了几步,才看看躲过那些暗箭。


    他不由得感慨了句:“还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戚照砚说着翻手将捏住的那几支箭矢拿到眼前,打算仔细观察一番。


    但在看到箭矢的尾羽和木杆上刻着的纹样的时候,他的瞳孔突然一颤。


    这几支箭,不由得让他的思绪飘到了四年前自己在奚关和檀州之间被埋伏的那场战役中去。


    这支箭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当年就是这种纹样的箭支,让他率领着的突围出来的精兵悉数亡命于檀州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也让他被掳掠到靺鞨,让靺鞨人对他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侮辱与折磨。而类似的纹样,他在靺鞨的时候也见过。


    后来是他如何也不肯屈服,靺鞨人或许是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以为他死了,恰好碰上他们因为季节的缘故要迁移王帐,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迁移王帐带上他这么个战俘累赘又实在是麻烦,便将他扔到了原地,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个人,身负重伤,凭借太阳的方向和灌木的影子,居然真得在大漠之中找到了方向,一路向南走去,他只记得自己看到过五次太阳的升起,却在看到城墙的时候,实在撑不住,晕倒在了原地。


    再醒来时,便已经是被荀远微救回了檀州城。


    但那支箭的模样,他几乎要镌刻进脑海中,他终此一生,也不敢忘却。


    如今再看到一模一样的箭矢的时候,他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箭矢,坚硬的箭杆,竟然就这样被他捏断了。木头断裂的小刺也划破了他的掌心,让他的掌心中布满了血痕,他却浑不在意,甚至弯了弯唇,就像是苦求多年的答案终于被找到了一般。


    疼痛让戚照砚的神识从过去中回过来,他看向刚刚射出冷箭的石头缝隙。蹲下身来捡了个小石头,往中间的空地上一扔。


    等了半晌,两边的石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才重新走到那处石洞的入口处。


    石洞的入口狭小得很,看起来仅仅容得下一人猫着腰出入,并且入口处尽是杂草,若不是细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这座已经“被封禁”好几年的铁矿的蹊跷。


    戚照砚观察了两边的石壁,初步判断出是机关,应该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入侵。


    眨眼之间密密麻麻数十支箭突然冒出来,稍有不慎便容易殒命于此,但既然是机关,即使是侥幸躲过,但在此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要不了多久,设置机关的人便会察觉到。


    戚照砚知晓自己在踏入这里不慎触碰到机关的时候,便已经暴露了行迹,他想起离开长安前,荀远微为自己披上大氅时的温声嘱咐,其实他很清楚,对他而言,目前最好的选择便是趁着还没有人发觉抵达迅速离开,再做打算。


    但在想到荀远微的那一刻,他更多的是不想让荀远微的期待落空,他不想在定州待上好几个月,最终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又一无所获地回长安。


    他再也不想看到荀远微失望的眼神了。


    于是他心下一横,打算一探究竟,却不是通过这个入口。


    戚照砚在周遭环视一圈,发现背阳处的山石上也同样掩着一圈杂草,乍一看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在意识到这座铁矿中有别的秘密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处杂草的不合理。


    于是他并未在这出多留,而是疾步走到背阳处,试探了几番,用手掌一撑,便借力攀爬上了那处石壁。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杂草,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处杂草留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通过这个洞口,依稀可以看得见石洞中的动静。


    石洞中传来铁器打制的声音,还有水声,石洞中很是空旷,只需要一点声音,便可以传出来不小的回音。


    有不少的人拿着开采铁矿的工具在劳作,身边有巡视的人拿着鞭子在他们身上狠狠抽动,但这些人并没有发出半点挣扎尖叫的声音。


    戚照砚意识到这些人应当都是被毒哑了。


    在户籍册上动手脚,隐匿人口、拐卖人口,再将这些人毒哑了,掳掠到早已被朝廷命令封禁废弃的铁矿中劳作、私下开采铁矿、锻造兵器、卖给靺鞨。


    真是好大一盘棋。


    这是要做什么,真得只是为了钱财么?恐怕不止吧。


    五年前的戚照砚兴许只是无意间窥探到了这条链条中的冰山一角,便被着急灭口,更何况如今顺藤摸瓜几乎查出来所有事情的他。


    他心中盘算着,等离开此地,便用荀远微给自己的信物,若是能有足够的人手和力量,说不定能通过这个口子,一举将当年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


    毕竟当年的战败实在过于让人匪夷所思。


    可他才一回头,便看到已经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端着弓箭对准了他。


    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抬起手在空中压了压手腕。


    跟在他身边的人便依照他的意思放出嗖嗖的冷箭。


    戚照砚一边尽力躲闪,一边找着可以逃离的道路。


    一个不防,一支箭便贯穿了他的肩头,他虽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但还是没有办法在陡峭的石壁上停留太长时间,在他顺着石壁下到平地,打算取出荀远微予他的鸣镝。


    只是他的手才抬起来,便已经有人拥了上来。


    他一时根本难以抵抗,下一秒眼前一黑,头上便被套上了个黑色的麻袋。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用锁链捆绑在了一处暗牢中。


    戚照砚费力地睁开眼睛,只有一缕稀薄且冷的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强忍着痛觉抬手遮住眼前的光线,而后朝周遭观察了一番。


    基本上可以判断出来这地方是个水牢。


    不过多久,便有人打开了侧边的铁门,有个中年男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站在戚照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上是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故而血迹在他身上看起来十分明显,本来绾好的发髻因为在麻袋中一番折腾,此事已经散乱了,只有一绺发丝垂坠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半边眼睛。


    “戚中丞,我以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你在三年前便已经明白了,却没想到你这几年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倒是越发不将这条命放在心上了。”男人看着戚照砚,一副颇是失望的模样摇了摇头。


    戚照砚强忍着喉咙中涌上来的血腥味,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中年男子露出一副颇是不屑的表情来:“长进还是有的,当年我可没有能耐查到这么深,你说是不是?”他顿了顿,“又或者说,我的确没有什么长进,反倒是你们退步了,变蠢了,这才给我留出了时机。”


    男人眯了眯眼:“天真,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吗?”


    戚照砚很嘲讽的一笑:“我可没有说要激怒你,倒是你自己先和我坦白了。”


    “找死!”男子落下这句,便快步上前,捏住了戚照砚的双颊。


    “你也就只能同我逞一时口舌之快,这里可是定州,不是长安,也不是武州,没有人会救你,我毫不夸张地说,你在这里死了三个月,都不会有人知晓,传到长安的消息,也只会是你在回京途中因故失踪。”男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声道。


    戚照砚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哦。”


    男人将他的脸甩到一边,“别想耍花样。”


    “我是想告诉你,在你把我抓来这里之前,我早已和长公主殿下通了信,一路也留了记号,用不了多久,这里说不定就会被找到呢。”


    男人看着戚照砚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戚照砚很快留意到了这一点,便抬起头,故意以轻快的语气道:“我若是你,这会儿便应该四处排查,赶紧将我留下来的记号清理了,要么这里被发现,可是大功一件呢。”


    男人看着他陷入了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根据眼神推断,他应该是在思忖戚照砚这句话中的真假。


    戚照砚偏头看了一眼束缚着自己的锁链,还故意动了动手腕,摇了摇头:“要我说,你们这锻铁手艺还要精进精进,这锁链比起长安大理寺牢狱之中的可脆弱多了。”


    男人冷笑了声,却背身离开了,只留给了手底下的人一句:“给他上水刑。”


    戚照砚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恐怕又要让您担心了。”


    正坐在卢家宴席上的荀远微面对着面前的许多人,忽然生出很明显地不真切感,她总是觉得心没有任何理由地跳得很快。


    不断有人奉承着讨好她,让她更是心烦意乱。


    宴饮之中,忽然有个侍女端上来一个很精致的托盘上,上面是一个很精致的酒壶。


    卢尚书示意侍女将那个托盘放在荀远微面前的桌案上,笑道:“听犬子讲殿下对饮酒之事向来谨慎,但殿下既然肯赏脸来家慈的寿宴,总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臣今日得了个西域传来的制作葡萄酒的方子,味道醇美,酒曲放得极少,也请殿下赏脸一尝。”


    卢峤看着那个酒壶,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心中泛起了浓烈的挣扎。


    荀远微轻轻颔首,没有拒绝侍女放在她桌案上的酒壶。


    卢峤挣扎了许久,看着荀远微的面庞,最终在荀远微即将抬手的时候,挡了她的动作,又转头看向卢尚书:“阿耶,殿下既然不擅饮酒,恐怕是葡萄酒也有些为难,便由儿子代了殿下吧。”


    说着他便从荀远微桌案上接过了那个酒杯。


    荀远微虽然有些好奇,但也顺着卢峤的动作去了。


    卢峤在饮下酒的时候,看到了卢尚书阴沉下来的脸色。


    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场宴席也就无惊无险的过去了。在傍晚于府邸门口送别荀远微的时候,卢峤其实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强笑着送走了她,一转身便对上了卢尚书的眼神。


    卢尚书没有和他多说别的话,只是说:“到我书房来。”


    卢峤甫一到了卢尚书的书上,便被一巴掌甩过,然后跪在了地上。


    卢峤没有捂脸,但脸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却让他的神识稍稍清醒了些。


    卢尚书冷声道:“好一出英雄救美!”


    卢峤没有说话。


    “我卢氏这些年风光已渐渐不在,叫你娶萧家的女娘,你偏不要,我知道你心里始终记挂着长公主,但你也不看看她对你敬而远之的态度,她又迟迟没有招驸马,你偏生不争气,好不容易给你提供了机会,结果你竟然自己喝了那杯酒,也是活该你争不过那个戚照砚。”


    卢尚书坐在高位,睨着卢峤。


    卢峤知道那壶酒绝不是简单的葡萄酒,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卢尚书口口声声说着为自己,实则也只是讲他这个儿子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旦让他对荀远微做出了不轨之事,那卢家的小算盘便是可以趁机要挟皇室,让卢峤作为驸马,从而保住他们的卢家的声望。


    卢峤早已看透了这一切,尽管他对荀远微心思不纯,但他终究是对这样的事情不齿。


    于是他仰起头来,看着卢尚书:“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但绝对不能下流无耻。”


    卢尚书起身,再度甩给他一巴掌:“那你就跪在祠堂里好好反省!”


    而另一边戚照砚在不知受了多少遍水刑的折磨后,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堪堪昏倒在地。


    对着那个中年男子再度到来,负责给戚照砚上刑的人指了指他,又摇了摇头。


    意思是,戚照砚似乎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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