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
元尚宫眼底尽是乌青, 面上是敷粉也遮掩不去的疲惫。
荀远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中握着的打算批阅奏章的朱笔在纸上重重一顿, 瞬间便洇染出了一大团朱红色的墨,如鲜血一般的红。
过了许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和神识。
而后二话不说, 连狐裘都顾不上穿, 便丢下本来握在手中的朱笔和正在批阅的奏章,也不传步辇,径直往蓬莱殿跑去。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 所有侍奉的宫女内监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所有人脸上尽是悲怆。
荀远微疾步穿过面前的院子, 朝着萧琬琰的寝殿而去。
寝殿里是很浓郁的药味,太医署的太医在外面跪了一地, 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荀远微透过屏风, 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萧琬琰坐在床榻边上的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跪在外间的太医先退出去。
那些太医有了荀远微这句,瞬间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又纷纷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退了出去。
荀远微这才绕进屏风里。
萧琬琰此时就像个失去一切色彩的木偶一般,坐在床榻边上, 眼神空洞,只有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着荀祯的被衾,就好像荀祯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荀远微甫一坐在她边上, 还没出声,萧琬琰便先她一步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取祯儿的命,他才十岁,他还这样小,分明昨天晚上,他还睁开眼睛,用手指勾着我的手,和我说他已经很好了,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就……”
“我不应该打那个盹儿的,如果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我就能在他情况不对的时候立即将太医传过来,他就不会没有命。”
四下无人,萧琬琰在这一刻,仿佛再也不用在下人面前端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因为在此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面对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夭折却无能为力的母亲。
她声泪俱下,紧紧的抱着荀远微,就好像抱着她在这个深深宫城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人一样。
荀远微的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轻轻安抚。
她知晓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荀祯出生的那年她十三岁,她也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荀祯从一个瘦弱干巴的孩童到慢慢蹒跚行步、牙牙学语,而后再跟着哥哥和嫂嫂学习认字、读书。
荀祯小时候很粘她,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姑姑抱、要姑姑抱”。
荀远微记忆犹新。
她或许不能完全共情萧琬琰的感受,但她心中同样难受,因为她早已将荀祯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萧琬琰的哭声慢慢转变为低声啜泣,她说话断断续续的:“祯儿是早产婴,刚生下来的时候,郎中和稳婆便说这孩子体弱,恐怕难以长寿,我和你哥哥担心极了,日日夜夜守在他跟前,生怕他有半点闪失,你哥哥一个并不怎么相信神佛的人,也亲自去山上的寺里为他请了平安符,喂他的乳娘当时日日用的都是上好的补品,好不容易他平安长大,虽然相较于别的小孩有些瘦弱,性格也文静,但好在没有过什么大病大灾,人们常说,熬过了八九岁前便好了,我本以为他能平安长大,然后娶妻生子,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要了命……”
萧琬琰缓缓从她肩上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不是我这个阿娘的失职?”
荀远微这才注意到她几乎哭到红肿的眼睛,眼底积了一片乌青,面色憔悴不已。
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愧疚与难受:“嫂嫂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她说着抬手为萧琬琰将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萧琬琰握住她的指尖,轻声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我方才太过于难过和悲伤了。”
“哪有?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荀远微以更坚定的力道回握住她的手。
萧琬琰眸中泪光闪烁,她重复了下荀远微的话:“对,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
荀远微轻轻点头:“嫂嫂若是觉得难受,便靠着我吧,想哭便哭,我已经将他们都遣了出去,不会有人看见的。”
萧琬琰再度将自己的下巴搁在荀远微肩上,像是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荀远微肩上,将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一样。
因为她并没有告诉过荀远微自己的病情,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或许也时日无多了。
荀祯病逝后,大燕再度进入国丧。
但随之而来的是新君的人选。
荀远泽生前没有别的妃嫔,萧琬琰又因为生荀祯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有孕,两人只有荀祯一个孩子。
所以一年前荀远泽病逝的时候,皇位的不二继承人是荀祯,如今荀祯驾崩,却一时不知新君该是谁。
倒是宗室中有几个适龄的孩子,一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颖王之子,还有一个是今年八岁的齐王之子,又或者是荀远微和荀远泽的堂弟吴王。
吴王如今已经成年,虽然有人提出,但很快被其他朝臣否决了。
因为荀远泽从来就没想过让吴王沾染和皇权有关的一切东西,否则也不会宁可在去年病逝前,紧急将戍守武州的妹妹荀远微传回来,让她以长公主的身份摄政,也不将吴王传回来。
于是便只剩下了两个年岁尚小的孩子。
朝中有的声音支持颖王之子,有的声音支持齐王之子,但说到底,都是不同郡望的世家之间在争锋,反倒是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宇文复和荀远微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和小家族没有人发声。
因为立储的事情,荀远微本来已经够焦头烂额了,无论是颖王还是齐王,说到底都是他们叔伯家的孩子,无论立谁的儿子为储,荀远微都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怎样对待孩子的父亲?
以及这个孩子成年后,会不会将自己的父亲追封为皇帝。
颖王和齐王都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旦他们的儿子真得成为了储君,他们真得不会对皇位生出野心么?
这些都是她必须考量和平衡的问题。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不好的消息是太后萧琬琰病倒了。
荀远微去蓬莱殿看萧琬琰的时候,她的情况分明已经很不好了,但还是强撑起来和荀远微说话。
“远微,我素来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晓,我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郎中都说我活不到及笄,你瞧我也是活到了现在么?”
她话是这样说,但身体却已经到了说两句便要咳嗽的地步。
荀远微连忙从元尚宫手中接过水杯,给她喂水喝,又叫她不要多说话了。
萧琬琰却朝她笑了笑,说:“近来,我总是梦见你哥哥,我想他大约也是真得想我了吧……”
“嫂嫂。”荀远微一阵哽咽。
萧琬琰费力地抬起手,为荀远微拭去眼角的泪珠:“我能活到现在,真得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千万不要因为我难过啊。”
她说完这句,又咳出了一口血。
荀远微不敢再让她坐着,只好先扶她躺在床榻上,又叫了太医进来。
太医把脉后,朝荀远微摇了摇头,又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只是娘娘的身体确实是从几年前便开始不好了,去岁先帝崩逝后,便愈加孱弱了起来,只怕是行将就木了。”
荀远微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嘱咐太医好好照料萧琬琰的身子,又是怎样拖着身子离开蓬莱殿的。
而萧琬琰的病情,无疑是为前朝本就争论不休立储之争添了一把火。
从始至终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的寒门在这个时候突然站了出来。
“陛下新崩,娘娘与殿下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足够悲怆,如今陛下的头七还没有过,你们却逼着娘娘过继别的孩子,试问这样的事情放在尔等身上,也能问心无愧的、平和的接受吗?”
一个拥护颖王之子的朝臣突然站出来道:“那你要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就要这么一直耗下去么?”
宇文复突然站了出来:“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先帝驾崩这一年,朝中大小事情,不都是由长公主殿下做主么?”
他的位置靠前,冷冷地扫了一眼群臣后,又看向殿上的荀远微:“要我说,长公主殿下也是荀氏正统出身,是先帝的胞妹,从前身上有战功,摄政这一年,更是联合悉万丹部解决了我朝东北部的心腹大患伏弗郁部,内政上开创制举、整顿吏治,前段时间的瘟疫一事更可见殿下之爱民如子,这皇位,让长公主殿下来坐,殿下也是当之无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群臣从面面相觑到窃窃私语。
紧接着说话的是大理寺卿窦嵩:“我觉得襄国公所言有理。”
而后由荀远微今年开制科选上来的一些臣子也开始附和宇文复和窦嵩的话,一时朝中掀起了除了立颖王之子和齐王之子的第三阵风。
此番言论自然引起了诸多出身世家的大臣的不满,虽然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年荀远微和真正的皇帝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政出廷英,崩逝的小皇帝更多时候只是占了个名分。
“简直是胡言乱语!这天下,什么时候有让女子登基为帝的例子!”
荀远微坐在殿上,眉心紧蹙。
因为这是一条她自己也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从少时起,看得最重的便是自由,所以兄长登基后,她没有选择留在京城养尊处优,与京中那些贵妇内眷打交道,她更希望的是留在边关,为兄长镇守河山,如果不是一年前兄长的那道遗诏,她想她大抵会在边关度过自己的一生。
如今朝堂上的争论,已经彻底超过了她的意料。
她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支持她的人用她的政绩说话,反对她的人则在她的女子身份上做文章。
而所有的争吵,都由内宦高正德的一声通报暂停:“太后娘娘到!”
所有人循声朝着太极宫的门口看去。
萧琬琰已经换上了最正式的朝服,她身后分别跟着高正德和她的女官元蔷。
群臣皆朝她拜下。
荀远微也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站起来亲自搀扶着萧琬琰走上殿,又和她行礼。
萧琬琰环顾了一圈,她费力地压下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从元尚宫手中接过一道卷轴:“先帝驾崩前曾留下遗诏,若国有难、有狂澜既倒之态势,立文穆长公主远微为嗣,称制。”
此话如一颗石头被用力投入水潭中一样,在群臣中激起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荀远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琬琰:“嫂嫂,这?”
这一切来得实在有些太快,让她一时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
萧琬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低咳了两声,继续道:“怎么?要违抗先帝的旨意么?”
先前支持荀远微的臣子有了这道遗诏,腰板瞬间硬了,纷纷跪在地上:“请殿下循先帝遗诏正位!”
“请殿下正位!”
戚照砚站在阶下,始终一言未发。
他只是看着荀远微的眼神。
他知晓荀远微并不想被地位和权力框住,她只想成为自己,就连当时在两人被困在山洞中的时候,荀远微问他的也是,世人会不会只记得文穆长公主而不是荀远微。
他不想逼着荀远微做出她不想做的事情。
所以他全程只是观望着荀远微。
以一种平和的姿态。
萧琬琰看着荀远微,朝她轻轻点头。
荀远微眉心紧蹙,并不想去接那份遗诏。
萧琬琰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远微,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也确实是你哥哥临终前的意思。”
荀远微紧紧咬着唇,未发一言。
萧琬琰便隔着宽大的衣袖,握住她的手:“你若不接,无论是立颖王还是齐王的儿子,都无异于将你和你哥哥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听话。”
这句话如一支重锤一样敲在了她的心门上。
这是这段时间她最为忧虑的事情,却没想到,兄长早在崩逝前就为她做好了打算。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接过了萧琬琰手中的那道遗诏。
萧琬琰如释重负地一笑,转身看向底下地群臣:“山呼万岁!”
拥护荀远微的臣子立即跪下,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支持荀远微的,不仅仅有她手中的军队、政绩、人心、更重要的是有名正言顺的传位遗诏。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人看着形式也都跪了下来。
随着跪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先前反对的人也不得不跟着跪下来。
荀远微看着台阶下的人,心中生出了浓浓的恍惚感。
一直到这场朝会结束后,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以长公主的身份登基成了历代以来的第一个女帝。
而萧琬琰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群臣的视野之中。
那日回去后,她便一病不起,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荀远微最后便让人将奏章全部搬到了蓬莱殿,每天陪着萧琬琰,只要她还是清醒的,便同她说说话。
她的住所,也在登基大典之后,从宫外的公主府换到了宫内的紫宸殿,如此一来,每日见萧琬琰也方便一些。
仿佛只有和萧琬琰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那个荀远微,才可以短暂地脱下身上的这道“枷锁”。
就好像她们还在颍川的家中一样。
冬日里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等到天放晴的那日,荀远微让戚照砚陪着她去了一趟京郊的山上。
她指着山下的长安城:“从这里可以俯瞰到长安城的全貌,我接替哥哥,成了这个天下的主人,可我也永远地被困在这里了。”
荀远微说着转头看向戚照砚,道:“我封你做‘昭远候’,便是希望你能昭我之心。”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躬身行了个叉手礼:“不论是在哪里,只要陛下想,臣都会永远陪在陛下身侧,并且,为殿下做任何事,臣都心甘情愿。”
荀远微朝着他抿唇一笑,而后主动将自己的五指同他的扣住:“此后千万载青史,提到我时,永远不能略去你的名字。”
戚照砚则回握得更紧,他的目光温和且坚定:“此后万载青史,如果不提及陛下,臣此生的故事,只字难讲。”
他说着单手接下自己身上的狐裘,为荀远微披在身上。
荀远微歪头看着他:“做什么?”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缓缓道:“还君春衫。”
此时一缕风拂过,吹散了枯枝上的飞雪,隐隐露出枝干上一颗小小的、很不起眼的绿芽。
戚照砚垂眸看着荀远微,他想——关于心乱,他怪过风拂柳枝、怪过月色旖旎,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早在见到荀远微的第一眼,他的思绪便乱了。
于是他问荀远微:“陛下曾经答允过给臣奖赏,陛下可还记得?”
荀远微扬了扬眉:“当然记得,你想要什么?”
戚照砚慢慢凑近荀远微,合上眸子,温柔又克制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来。
很短,一触即分。
这是永和元年的初春,不知后世的史书会如何记载评述他们,但又有何妨?
毕竟,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他和他的陛下,还有许多许多年。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