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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疑心


    “我下床走动, 陛下怎么会突然来这么早。”沈微渔嫣然一笑,之前的惊惶失措好似是错觉般。


    萧庭訚不为所动,视线落在青莲鎏金香炉, 还未沉思。


    沈微渔弯下身子, 顷刻脸色发白,捂着小腹道:“陛下,疼。”


    萧庭訚被引开思绪, 大步跨过, 拦住她的腰, 呵斥守在宫檐下的宫人去寻太医来。


    恰巧今日朝生当值,正思忖如何救沈微渔,被宫人焦虑不安地喊去。


    她拎着药箱,还以为出大事,匆匆忙忙赶到,便听到萧庭訚面严令她好生诊脉,若有差池,唯她是问。


    朝生暗忖, 当太医也太惨


    了。她一边腹诽,一边来到床榻,见到沈微渔枕在香枕, 面上霜白, 恍若秋水的双目定定凝望她,又转而露出哀愁之色。


    她当即明白沈微渔的意图, 装模作样诊脉一番,捋了捋胡须,结结巴巴地说无碍,又开了新的药方。


    萧庭訚听朝生说无碍, 眉头舒展,赐下赏赐。


    朝生平白无故来一趟,得了赏赐,心下高兴,转而又想自己又不是真的太医,气馁不已。


    萧庭訚则是吩咐宫人煎药,准备膳食,又来到沈微渔的身侧,抚摸她的小腹,眉眼淡然,沈微渔却透过他抚摸的力道,知道萧庭訚喜爱这孩子。


    喜欢又如何,不过是作假。话虽如此,沈微渔心中还是意外万万没想到,用孩子做引,倒能顺理成章令他不起疑心。


    沈微渔不由凝神望向他。萧庭訚面容清隽,眉目疏朗,龙章凤姿,若褪去帝王华服,亦如尘土难掩宝玉清贵。


    她思绪如飞絮飘走,全然不知萧庭訚也在端详她。


    许是近日宫人悉心伺候,沈微渔面容芙蓉,灼灼其华,更遑论腹中有自己的子嗣。


    萧庭訚手中力道缓缓从上而下,透过布帛,仿佛能感受到未成型的骨肉。也不知孩子出生似沈微渔,还是像沈微渔。


    他左思右想,无论男女,只要肖像沈微渔即可。


    萧庭訚难得眉眼温柔,可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在折磨他,见沈微渔垂眸,料定心情尚可,便缓缓开口将之前的疑问全都托盘而,“你喜欢孩子吗?”


    沈微渔诧异地望着他。为何有人如此理直气壮,倘若两人真有孩子,也是在沈微渔不愿意中诞下,谁又喜欢被强迫生下来的孩子。


    她正要说出口,蓦然想起他生母一事,话到嘴边,也不知该说他天真还是自信。沈微渔仅仅是垂眸道:“喜欢。”


    萧庭訚一下子舒心不少。无论是谎话还是真话,起码这一刻,萧庭訚认为是真话,故而又谈起往后孩子的事情。


    在知道萧庭訚已经请好太傅和伴读,沈微渔蹙眉,不适地别过脸,生怕萧庭訚看穿她的心虚还有复杂。


    随后她云淡风轻地问:“若是女儿,陛下也要请太傅吗?”


    “不论男女。”萧庭訚执着地道。在他眼中无论孩子出生是男是女,终归都是他们的孩子。


    沈微渔闻言,心想用假孕这招似乎太过了。


    萧庭訚太认真,万一知道孩子是假的,岂不是比以往更愤怒。她之后还有活路吗?


    沈微渔忧心忡忡,借着身体不适变相赶人。


    萧庭訚体谅她有孕在身,倒也没说话,不过在离开玉阳宫,目光睥睨殿内的一隅,思忖再三,看到沈微渔怀孕,于是将此事揭过,并未追查。


    毕竟沈微渔再有私底下动作,也绝对逃不出玉阳宫,况且腹中还有子嗣。


    沈微渔不知萧庭訚是她有孕,才令萧庭訚笃定地没有查下去。


    不过他走后,沈微渔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到后半夜才堪堪睡下。


    睡下后,沈微渔梦到自己竟怀胎六月,躺在床榻,萧庭訚坐在身侧,睥睨她的目光冷漠如冰。


    旋即萧庭訚不知从哪拿到的一把玉柄短刀,对着她的小腹道,“你怀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让朕剖开看看。”


    沈微渔被惊醒过来,脸颊后背都流出薄薄的冷汗。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微渔连续三日都梦到萧庭訚要杀了自己,每每手段不一样。


    沈微渔被折磨得身体又虚弱起来。玉阳宫的宫人都不知道发生何事,唯恐被圣上怪罪,她们伺候得愈发用心。


    萧庭訚有事在身,一连三日都没有出现。


    他再次出现在玉阳宫,一袭金丝玄袍,面无表情地命令即日起玉阳上上下下都禁止出行。


    甚至对沈微渔也下了禁足,不允许她离开寝殿半步。


    虽沈微渔平常都不怎么出寝殿,可萧庭訚此言一出,必定是有事发生。


    沈微渔心里“砰砰”跳起来,唯恐此事与朝梣有关系,便起身赤足踩在地上,想要问个清清楚楚。


    “发生何事?”沈微渔还未下地走几步,萧庭訚擒住她的皓腕,拦腰抱起放回床榻,冷声吩咐,“再见到她赤足下地,你们伺候的几人都去领板子。”


    几个伺候的宫人被吓得齐齐下跪磕头。


    沈微渔明白萧庭訚此言是威胁自己,也知眼下是阶下囚,踌躇几下终究别过脸。


    萧庭訚松开手,双眼落在她的小腹,许是顾忌什么,又冷漠地别开脸,站起身道:“你心心念念的朝梣,竟抛弃你越狱逃走。”


    “什么?”沈微渔先是震惊,却又松口气,一直在审视她的萧庭訚,见此情形,顾忌她腹中胎儿,终究压着一肚子闷气,冷声道:“他抛下你,私自逃走,看来你们的感情也不值得一提。”


    沈微渔缄默不语,生怕无意说几句话,惹得他心中愈发不快。


    可她越不说,萧庭訚的怒火越烧得“滋滋”响,但面上风轻云淡,径直坐在床沿边,腰间的蟠龙玉佩穗子贴在衣裳,修长如竹节的手放在膝上,坐姿严谨,斜瞥她的目光,却藏着几分危险。


    “他弃你而逃,你一句话都不说吗?”


    有什么好说,难不成她要说逃得好吗?沈微渔头痛,一直被压下的疲倦又涌入心头,可转瞬又想起朝生说的那些话,于是靠在引枕,垂眸道:“我该说什么,逃不逃都是他的事情,难不成陛下以为我在玉阳宫还知道他的下落吗?”


    萧庭訚:“你在埋怨朕?”


    “多心了。”


    “朕若多心,恐怕你也不会在玉阳宫。”她反而是在阴森的牢狱中度过。


    沈微渔哪里猜不透他的言外之意,正是这般,无力感与疲倦一直消散不去。


    但她还是秉持最后一口气,侧眸凝他道:“多谢陛下大恩大德。”


    萧庭訚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双手攥紧,余光落在隆起的小腹,便将怒火压下去,平静地道:“你也不必道谢,他既然辜负你,扔下你一个人逃走,朕将他抓回来陪你。”


    沈微渔陡然心一惊,想也不想地抓住他的衣角,脸上的血色褪去,唇齿微微张开,似乎想要求情,又担心求情只会让他更生气。


    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忽然心底在冷笑,但他仍面无表情地道:“朕说的话绝无戏言,你好生养胎,若孩子出了什么岔子,玉阳宫的人还有朝梣都别想好好活着。”


    他撂下狠话,甩袖离去,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沈微渔无力地凝望床褥的云锦刺绣的牡丹花纹,耳畔一直都萧庭訚那番威胁,用力攥紧衣袖。


    她借口身子不适,回到床榻,躺下阖眼,不断期盼着朝梣一定要逃出去,最好回到苗疆,千万不要回中原-


    土地公庙,杂乱无章,甚少有人来往,斑驳的布帛垂挂房梁,风一吹尘土飞扬。


    可今日土地公庙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一位双目缠绕白纱的妇人搀扶着年轻男子入庙,身后跟着戴着面具的女子。


    他们进入庙里后,门窗紧阖,随后收拾出一张漆黑板子,将男子放在上面。


    “娘,放我回去。”朝岑浑身剧痛,一点力气发不出,虚弱地发出央求声。


    妇人冷声道:“我放你回去就是让你找死。”


    “堂弟,你听舅母的话,那个萧庭訚实在太心狠手辣,舅母好不容把你救出来,你若是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白白让我们折腾一番。”朝生守在大门,担心有人进来,故而从衣袖翻出两条毒蛇,在外也一并守着。


    “可……”朝梣疼得四肢百骸仿佛时时刻刻被人敲断,孱弱的面容覆上冷汗。


    “你休要啰唆,之前让你不要进中原,如今落得一身伤,还差点被困在


    地牢,一辈子出不来。”


    “我逃出来……阿渔……他不会放过她,阿渔还怀着……”朝梣竭尽全力地发出声。


    朝雪不假思索地从衣袖翻出药瓶,拿出几粒蛊虫强行喂给他。


    “你身子不适,还想着旁人,等你回去让云叔等人教教你如何为人处世。”朝雪当年为一男子要死要活,随后冒着天大的危险,亲手了结负心汉,谁料生得儿子,半点不像他父亲薄情,却更像她,为了一个女子要死要活。


    “可阿渔是弱女子……她……”朝梣伤势惨重,想竭力说出一句话,却不成吐出几口血。


    朝雪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当即知道他是吐血,脸色愈发难看。


    “她是弱女子又如何,你现在这个样子能救她吗?怕是不是她还会受你牵连。听娘一句劝,你先养好身子,来日方长,你有的是机会救下她,你执迷不悟,落得伤势严重,又能拿什么去救她。”


    朝梣听到母亲的苦口婆心,黑雾雾的眼眸黯淡下来,喃喃低语,“来日方长……”


    朝生在一旁听着,自告奋勇地道:“你也不用担心沈微渔,我之前进宫去见她,那个狗皇帝一直关着她,于是我让她假孕,放松狗皇帝的警惕心,又给她假死药,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她理直气壮地道,没有说出起初入宫是为了杀沈微渔。


    万幸朝雪并未动怒说她办事不力,反倒是朝梣听到“假孕”顿时又吐出几口血。


    “她假孕……若是被发现……”朝梣险些昏厥过去,万万不敢想这后果。


    朝雪见他心神震荡,猛然又塞给他几粒药丸,侧身给朝生一个眼色,示意她莫要说话,刺激朝梣。


    朝生见到她的威胁,当即不敢多嘴一句。


    与此同时,有人骑马向这边靠近,身后跟着众多官差,缓缓来到土地庙附近,四面包围-


    玉阳宫,沈微渔做了一夜的噩梦,不禁梦到萧庭訚凶狠对她道:“三个月后,若是你一个孩子都没生下来,大可试试。”


    转而梦境又变成朝梣浑身是血躺在地牢,奄奄一息,身上到处都是酷刑的痕迹,血淋淋。


    沈微渔被彻底惊醒,一睁开双目恰好对上萧庭訚正在锦帕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两人四目相对,萧庭訚稳如泰山地继续为她擦去冷汗,语气冷漠,嫣然白日的怒火还未消散。


    “朕过来见你,发现你出汗,一直嘴里喊着朕的名字?”


    沈微渔自是不会说梦到他在威胁她,垂眸低声道:“梦到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萧庭訚眼前浮现沈微渔刚入宫的一幕。


    他初次见到沈微渔是在御花园,听闻太后名义上召娘家侄女入宫侍疾,可她的司马之心人尽皆知。


    萧庭訚不想任人摆布,外加沈微渔是太后的侄女,对于她进宫自是不满,恰好他在御花园撞见刚入宫的沈微渔。


    她一袭青色罗裙,温婉可人,被太皇太后的宫人冲撞一点脾气都无,反而笑盈盈地回望他人。


    萧庭訚瞧上一眼,以为她并无性情,乏味无趣,可后面原是步步为营,将他视作他人替身,口蜜腹剑,曲意逢迎。


    一想到往事,萧庭訚擦汗的力道都变重些。


    沈微渔疼得出声,唤了他一声,谁知迎来萧庭訚深不见底的对视。


    她心中一惊,悄悄挪动身子,却听到萧庭訚问她,“之前在宫中,你的曲意逢迎可有半分真心。”


    殿内万籁俱寂,鎏银百花香炉冒出青烟袅袅,翠屏上的两道剪影映衬其中,一个默而不语,一个紧紧望着她。


    顷刻间,萧庭訚的影子动了动,眉眼覆上冷意道:“朕都忘了你是个无心的女子,说出来的话要么谎话连篇,要么口蜜腹剑。”说罢,自个将自个气走了。


    沈微渔蹙眉,捂着胸口低声道:“莫名其妙。”半夜来见她,为她擦汗,又说莫名其妙的话,还话里话外指责她,说得她好像辜负他一般。


    她突然胸口闷疼,顾不上思忖萧庭訚究竟在想什么,反而起身悄悄来到博古架,上面摆满金玉器皿,其中不乏金叶玉卉水仙盆景,还有玉如意


    沈微渔扫过一眼,随后落在妆奁的嵌宝石头链的香盒轻轻打开,里面香丸都有格子分开放,其中一枚稍小。这一颗恰巧是假死药。


    既然朝梣已逃出生天,萧庭訚会派人去抓她们,那么朝生不会顾忌到她。


    她需要自救谋划如何假死逃生。


    可要用什么办法?


    沈微渔将药丸放回香盒,莲步轻挪动,回到床榻,望着鎏金蟠花烛台的烛火烧得旺盛,一个想法悄然无声地钻出来。


    她垂眸凝视近日刻意吃多的小腹,势在必行地看向紧阖的窗棂。


    之后的几天,沈微渔变得嗜睡,性子也变得不耐烦,不允许宫人在殿内伺候,甚至用膳也变得尤为挑剔,不喜欢清淡,非要吃酸辣。


    萧庭訚知道她是怀孕性情才有变化,故而也没多想,吩咐他人照办不误。


    沈微渔又说到了傍晚殿内冷冷清清,烛台需要搬来十几盏,甚至还不让人灭。因此玉阳宫的寝殿到了夜晚也如白昼明亮。


    除此之外,沈微渔倒也没折腾宫人过。


    萧庭訚正见她如往常吃吃喝喝,也不求着他出殿外,也不过问朝梣的下落,还以为她是认命,对她的疑心少了几分。


    玉阳宫的戒备也不如之前严。


    至于朝梣等人的下落,萧庭訚上次派人追查他们到土地庙,然而还是被她们逃过一劫。


    不过那日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抓到了一个人。


    那女子被抓后,咬死不说话,被施以酷刑方才吐露自己名叫“朝生”,与朝梣是堂亲关系,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萧庭訚认为她没说实话,故而命人用的琵琶刑。


    朝生当即求饶,并且说自己会解情蛊。


    萧庭訚负手而立站着牢房,寒风席卷衣袍。他岿然不动,许是被朝雪摆了一道,萧庭訚尤为谨慎。


    “你会解蛊,那你也会种蛊?”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面无表情。


    朝生本想说不会种,奈何萧庭訚下一句,若是不会,琵琶刑伺候。这句话堵死了朝生的路。


    她无奈地怯怯地问,“你想让我给谁下。”


    谁知萧庭訚让她给下在晋国公的世子身上。


    晋国公世子风流多情,倘若给他下蛊,效果卓越,况且晋国公手握兵权,萧庭訚必须削去几分势力。恰好晋国公世子是晋国公疼爱的儿子。


    “你给他下情蛊,让他爱上你,叛出家门,再给他解开。”萧庭訚以防苗疆人狡诈,出此下策也是试试朝生的本事。


    话音落下,他又命人给朝生强行喂下毒药。


    一来二去,朝生沦落到为萧庭訚做事,至于朝梣。


    萧庭訚淡然道:“抓不到便是朕的人无能,若是抓到。”他并未多言,朝生打了冷颤,心想这狗皇帝心机真深沉,要是知道她帮沈微渔假孕骗人,岂不是更不会放过自己。


    朝生生出后悔,早知道就不离开苗疆。


    萧庭訚暂且将解蛊一事交给朝生,至于追缉朝梣的一事交给沈奍去。


    他们出逃时日不


    多,不尽早抓到,怕是回到苗疆便不好办。


    萧庭訚将棋局布置得七七八八,至于英王的下落也有眉目,交给十三去办。


    一番折腾下来,萧庭訚近日繁琐之事少了些,便白日时常探望沈微渔,偶尔会用手心去贴沈微渔的小腹,期待两人之间的孩子呱呱坠地。


    沈微渔见他眉眼轻松,明白他在期待这个孩子降生,难言的急躁日日夜夜折磨自己。


    同时她面上没有表露几分,为了迷惑萧庭訚,为未出生的孩儿准备衣裳,降色、青色、缁色……统统都准备几件。


    她准备得齐全,有时也会坐在窗棂边的矮榻,抚摸小腹,一边执书。


    萧庭訚每每见到这一幕,身上的戾气都会消失。


    直到,沈微渔疲倦地侧身躺下,窗棂外大片的碎金沐浴在她的面容,萧庭訚颀长的身影,影影绰绰在门槛,春风卷起金丝窄口龙袍。他岿然不动,望着金光晕染她沉静的面容,胸口似乎有海啸翻腾而起。


    许久,他才缓缓靠近,为她捻上细软的锦绣云被褥,又命人不可打搅她入睡,方才甩袖离去。


    在他离去时,沈微渔睁开双目,眼中无波无澜。


    当夜,殿内空无一人,沈微渔将人赶在宫外,望着几十盏烛台摇曳着烛火,悄悄握紧从香盒里取出假死药。


    以失火为由,不慎吞入黑烟而亡,按宫中和宫外的规矩,尸体整衣敛容,抬进棺材吊唁,规矩繁多,大约七日后才能抬进墓地。


    沈微渔知道自己假死,萧庭訚绝对没那么快让自己入土为安,可惜就是不知道假死药作用有多久,不过朝梣上次用的也是假死药,不到一两天便醒了。


    她觉得可以赌一把,毕竟若是被萧庭訚知道她并无身孕,岂不是要被砍头。


    沈微渔不敢承受他的怒火,也不想当一辈子的笼中鸟。


    她与萧庭訚本就是骗与被骗的关系,何必像麻绳一样缠缠绕绕。


    沈微渔下定决心,攥紧香丸,正想抬脚踹翻一只烛台时,殿门却恰在此时被推开。


    “你在做什么?”萧庭訚冷厉的声音传来,沈微渔迅速将药丸塞回香盒,藏在衣袖里,抬头望去,却见萧庭訚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垂手的嬷嬷。


    “我闲来无事,想在宫内走走,她是何人。”沈微渔露出几分不满,抚摸小腹来到床榻,悄悄将香盒藏在枕下。


    萧庭訚习惯她因怀孕性情大变,先是上下端详她确认无碍后,方才淡然道:“这是宫内的何嬷嬷,素有妙手仁医之称谓,三年前出宫,朕近日把她寻来,是让她来给你把脉,看看胎儿是否安康。”


    “顺便为你调养生息。”


    萧庭訚面无表情地说完,便命身后的何嬷嬷上前把脉。


    沈微渔还以为何嬷嬷与其他太医,把脉不出这是假孕,故而推三阻四装模作样一番,才肯伸出手,让何嬷嬷把脉。


    何嬷嬷抬起头露出满是沧桑的面容,伸出粗糙的手,仅仅是轻轻一把脉,立马皱眉,朝着萧庭訚道:“陛下,这胎儿脉象太弱,奴才怎么感觉姑娘腹中并无胎儿。”


    沈微渔心中一惊,欲要起身,萧庭訚悄然无声摁住她的肩膀,力道尤其之重,而他居高临下的面容,透着阴晴不定的冷意。


    “许是月份太小,劳烦何嬷嬷再把脉一次。”说罢,萧庭訚冷眸睥睨她一眼,似是打量,亦或是起疑。


    沈微渔如坐针毡,不敢细想,暗忖千万不要被发现。


    第62章 第 62 章 跳楼


    何嬷嬷困惑不已。先皇在世, 她私底下不知为多少嫔妃把脉调养生息,连同保胎生产都尤为擅长。


    三年前出宫,也一直在宫外去大户人家帮官妇人看病, 如今她被陛下召进宫给一位女子把脉, 调养生息,还以为前程似锦,后半辈子不愁。


    但何嬷嬷摸着这脉络, 愈发困惑, 又听天子这么说, 也不敢怠慢,再把脉一次。


    许久,何嬷嬷才睁开眼,笑着道:“老身老了,连把脉都把不准。”


    听到她这么一说,摁着沈微渔肩膀的两只手缓缓松开。


    沈微渔悄悄松口气,差点露馅。


    不过经此一事,沈微渔明白若是再留在宫中迟早会暴露。


    她觑向萧庭訚。恰好撞见他凌厉的下颌骨, 还听到萧庭訚严谨地过问怀孕女子的事宜。


    何嬷嬷心惊,陛下对一女子这般在意,回答得恭敬同时, 心里也在想要好好对这位沈姑娘。


    几人各怀心思。


    萧庭訚问完话, 命宫人送她出宫,随后有闲心地留在殿内用膳, 批阅公文。


    沈微渔见他今日不走,知晓今日不是纵火的好时机,无事发生般来到矮榻靠边窗,手执书卷看了几个时辰的书。


    待到她困乏, 露出惺忪的双目,霍然殿门被人推开。


    几名宫人轻手轻脚走进殿内,沈微渔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纤柔的手叩了叩紫檀矮几,转眼耳边传来宫人毕恭毕敬的通传声。


    “姑娘,这是陛下从宫外给你挑选的婢女。”


    他从宫外给自己挑选婢女?沈微渔抬眸,见到几名宫人齐刷刷让开,露出两个面露欣喜,一袭缥色罗裙的归月与归禾。


    “你们怎么进宫了?”沈微渔又喜又害怕,随后瞥向隔着槅扇,正在批阅公文的萧庭訚。


    他为何将归月她们送进宫?


    沈微渔疑心四起,归月多久没见到她,当即走上前,就要下跪哭着,还好被归禾拦住,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她见此吩咐宫人们都退下,留下归月两人。


    等她们走后,沈微渔立马起身,却被两人拦住,“小姐怀有身孕,不宜下地。”


    “这才几月,倒是你们怎么会入宫?沈微渔被她们搀扶回到矮榻,神色激动地抓着她们的手。


    归月嘟囔着小嘴,还未说几句,被归禾抢先一步道:“我们在宫外一直很想念小姐,恰巧陛下知道我们的心思,便命我们进宫陪小姐。”


    说是恰巧知道她们的心意,可沈微渔心知肚明,萧庭訚根本就是故意将两人送来,这些话也不过是归禾说的场面话。


    沈微渔心知肚明,胸口也好似被什么堵住,不上不下噎得慌。


    又唯恐两人担心自己,之后说了几句贴心话,守在宫外的宫人估摸时辰走来,说是要擎归月两人去认认玉阳殿。


    沈微渔明白这应该是萧庭訚的意思,挥挥手让归月她们先下去。


    她们走后,沈微渔扶额撑在紫檀矮几,疲倦地半阖眼,一道阴影落在她面前的矮几上,黑压压宛若泰山压顶,无不令人害怕。


    “她们来了,你不高兴。”萧庭訚坐在矮榻一侧,漫不经心地过问。


    沈微渔睁开双眼,坐直身子,侧眸望向他。


    倘若质问他,两人会起争执对她不利,可不质问当个什么都不知情的人吗?


    沈微渔顿感心累,遂含糊道:“她们来见我,我定然是开心。”


    萧庭訚哪里看不透她的心思,悄悄深思一番,不免冷笑。不过送来是一对婢女来讨她欢心,可瞧她这幅模样,活像是朕在威胁她。


    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漠道:“朕不需要你说谎。”旋即扣住她的下颌,两人四目相对,沈微渔乌睫颤,唇角嗫嚅,却又垂眸绷直下颌。


    萧庭訚难得感受到挫败,无论他怎么对沈微渔,两人都隔着屏障。


    沈微渔不知他的心思,却因被扼住下颌,一点声都不能发出来,也不想央求,于是两人僵持住。


    殿内的熏香吐露青烟,窗棂半敞开,露出千奇百艳的花还有绿浪,盘亘在枝头野鸟飞广阔天地。


    沈微渔与萧庭訚面面相觑,一动不动,剪影落在翠屏。


    之后也不知道萧庭訚在发什么疯,蓦然吻住她的唇齿,像是抢夺地盘的野兽,将她压在矮几,又用手护住她的小腹。肆意亲吻,薄薄的红唇被咬得活脱脱像被人凌|辱般。


    沈微渔拼命想推开他,萧庭訚却一只手扼住她的皓腕,攻城掠地,肆虐的同时蕴藏残暴、凶狠。


    她冷汗涔涔,挣扎的力道在萧庭訚看来不过是细微到可以忽略。


    可在沈微渔挣扎的同时,却窥探到萧庭訚的双目。不是夹杂愤怒,亦或者冷静,反而是充满兴奋,又夹杂让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她以为是错觉,可当萧庭訚亲到后面,难以自控地用冰冷的指腹捏住沈微渔的后颈,松开对唇齿蹂躏,转到耳边,像是低语,又像是宣告般道:“你的心是不是黑的,朕挖出来吃掉好不好。”


    这话一出,沈微渔也不敢挣扎,生怕又惹到他,尤其是萧庭訚冰冷的指尖从衣襟一路往里。冰冰冷冷的触感,像寒冰冷飕飕,径直来到胸口。


    沈微渔的胸口因害怕“砰砰!”作响,脸色僵硬。


    萧庭訚指腹顿住,还未从疯狂中走出来,薄唇抵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如同柴刀即将要凌迟般。


    “你要做什么,我还怀着你的孩子。”沈微渔牙关打战,不知他为何突然发疯。


    “那又如何。”萧庭訚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小腹,似在温柔地安抚。


    沈微渔愈发害怕,乌睫沾染泪珠,唇角被咬得糜烂,双手也被扼住,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萧庭訚眼眸晦暗,冰冷的指


    腹流连胸口,似乎真的要剖开皮肉,去见一见沈微渔的心究竟有多么硬。


    “你在害怕。”萧庭訚的指腹感受到沈微渔怦怦跳的声音,似乎被取悦到,眼底的兴味多了几分,怀里的沈微渔却颤抖地紧绷身体。


    她不知任由萧庭訚在这般肆无忌惮会发生何事,故而心一狠,强忍惧怕地仰头望着他道。


    “我的心是什么样子,陛下当真不知道?”说罢,主动双手抱住他的肩膀,用被撕咬不成样子的唇吻了上去。


    萧庭訚心中冷笑,雕虫小技。他刚闪过这念头,谁知道沈微渔却趁此挣脱双手,并未推搡,反而不管不顾地解开他腰间嵌宝石的玉腰带。


    沈微渔腹中还怀有子嗣。


    萧庭訚彻底冷静下来。眼中的趣味褪去,化为冷静,当即手一伸便拦下沈微渔的手。


    可沈微渔却先一步解开他的玉腰带,不管不顾,纤柔的身躯,互相依偎的肌肤,灼伤地可以烫伤任何人。


    萧庭訚一时失察,待到反应过来,沈微渔却已经大胆地解开自己的衣裳,似乎是故意或是报复,主动欺上,小腿紧绷。


    “够了。”萧庭訚顾忌她小腹还有子嗣,双手重新拢住她的皓腕,两人唇齿已经分开。


    他的额头浮现薄薄的汗珠,眼底也有几分猩红,反观沈微渔除却气喘吁吁,脸颊绯红,瓷白细腻的小腿主动勾住他的脚踝,大胆又恶劣地道:“陛下下次不打招呼对我发疯,休怪我不顾及腹中胎儿。”


    沈微渔报复得很成功,起码眼前的萧庭訚逐渐恢复正常,猩红褪去,冷静自持。


    两人凝视彼此,互相都没有低头。


    直到萧庭訚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腹,才缓缓开口道:“朕有错。”


    沈微渔瞪大双眼,破天荒听到萧庭訚露出歉意,难得一见。


    下一刻,萧庭訚话锋一转,冷声问她:“朕知道你喜欢这两个婢女,特意送进宫,可你为何闷闷不乐?”


    沈微渔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此话上,旋即从他身体爬起来背对他,系好春蓝衣裳,又拢了拢衣袖,遮住袅袅婷婷的身段。


    “我当初送她们出宫,不是让她们为奴为婢。”沈微渔抿着唇,却忘记唇被萧庭訚咬得出血,不由“嘶”的一下,捂着胸口才缓过来。


    “待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是寻常百姓求之不得。”萧庭訚不知何时起身,身上的玉腰带还有衣襟都被拢回之前的位置,风轻云淡,龙章凤姿,半点看不出之前跟沈微渔在床榻的纠缠。


    “可待在宫中也是为奴为婢,我不喜欢她们要一辈子伺候我。”沈微渔知道他是帝王,何不食肉糜,尤其是不知道一辈子为奴为婢,也会牵连生下的孩子。


    “你是主子,她们伺候你,应当感恩戴德。”


    萧庭訚不知道吗?他是知道,可比起为奴为婢的辛苦日子,金银财宝,荣华富贵是看得见,摸得着。倘若当寻常百姓,终其一生为几两碎银折腰。


    两人的观念不同,况且沈微渔是担心萧庭訚送她们来到自己身边意图威胁。可今日这番话,令沈微知道他并未用两人以示威胁自己,不由松口气。


    不过当务之急,不是跟他辩解,而是想想如何逃出去,因此她垂眸颔首道:“陛下说得对。”


    萧庭訚斜瞥她一眼,审视的目光从上而下,随口道:“你明白便好。”说罢又命昨日的何嬷嬷来给她把脉。


    也不知刚刚的折腾,有没有伤害到沈微渔。


    萧庭訚面无表情地甩袖以政务繁忙为由离开。走之前以为沈微渔会挽留他,可走了几步,眼到殿内门槛,也没听到身后传来动静,萧庭訚攥紧手,甩袖离去。


    玉阳宫的人见陛下走了,全都松口气。陛下这几年气势越来越吓人,尤其是每次来玉阳宫,冷着一张脸,本来想攀附皇权的几名面容姣好的宫女见到陛下这副样子,一个个歇了这个心思,老实本分地伺候沈微渔。


    沈微渔并不知道玉阳宫下的暗流涌动,趁着归月都在宫内,与她们寒暄几分。


    她没有过问两个人之前被萧庭訚关进大牢的一事。


    反倒是归月主动说起被关押一事。之前被关押在地牢,好吃好喝,也无狱卒欺负。


    沈微渔知道当日之事情,是她连累归月她们,胸口汇聚着疼痛,垂眸道:“我的错。”


    归月她们握住沈微渔的手道:“小姐不必愁眉苦脸。”


    “小姐现在可怀有身孕。”归月等人宽慰道。


    沈微渔勉强挤出笑容,归月等人还以为小姐是怀有身孕,故而身心疲倦。


    归月和归禾看得忧心,两人私底下悄悄商议,这几日多去跟御膳房的人说多准备小姐喜欢的膳食。


    可不用她们说,萧庭訚早已安排好。


    归月望着十几名宫人送来的美味佳肴,紫檀如意方桌都摆不下,不禁悄悄地说:“陛下对小姐很好。”


    归禾倒是有不一样的见解,“陛下若是待小姐很好,为何当初会撤去封后大典,而且小姐在玉阳宫名不正言不顺,封号都无,生下皇子或公主,真的能抱养在自己膝下吗?”


    归月听闻后,顿感有理,不禁附和她的话。


    两人结伴说了一些悄悄话,待在玉阳宫一待就是七天。


    沈微渔这几日越发焦躁,抚摸小腹在想几个月后,从哪给萧庭訚变出一个孩子。


    归月她们都以为小姐怀上孩子,心情才会急躁,故而吩咐御膳房多准备清凉解火的茶汤等。


    当夜,沈微渔见到归月捧着黛蓝色的青瓷汤碗走来,往里一觑,浓汤泛着热气,小呷几口才知道这是清凉解火的茶汤。


    她怀孕时心情烦躁与清凉解火有关系吗?沈微渔知道她们误会,也不好解释。之后她们撤走汤碗瓷盘,沈微渔沐浴更衣,便早早歇下。


    归月和归禾想起小姐今晚食欲不佳,要不将糕点送到殿内,小姐半夜饿了也不用要等御膳房送来。


    她们随后去了一趟御膳房,回来时候,月星明朗,春风拂起两人的缥色衣袖,穿过游廊,几枝落花堪堪落在她们肩膀。


    “小姐。”两人同时一边退开殿内大门一侧,一边手里端着托盘,踱步来到内殿,却见小姐“呆愣”站在烛台,而一盏青莲烛台轰然倒在地上,烧起一片罗帐。


    “小姐。”归禾想也不想放下托盘,快步走到铜盆前,正好还有水,奋力一浇。


    几个来回下来,火势轻而易举被熄灭。


    沈微渔本来今夜想动手,谁知萧庭訚这次没阻拦她,反倒是归月等人拦下来,如今又见她们灭火,苍白着脸,淡定道:“我辗转反侧睡不着,下床不小心绊倒烛台。”


    “小姐你没事就好。”归禾一听,立马拉着沈微渔的衣袖上下打量,生怕小姐出事。


    归禾望着烧成灰烬的布帛,再抬头看罗帐被撕碎的一角,霍然心中一惊,之后便默不作声。


    沈微渔将事情缘由杜撰一番后,便打发她们下去,并且命令两人不要说去,怕陛下知道担心。


    归月和归禾保证此事不会说出去,之后守在殿外,坐在石阶上,天色晦暗,唯有宫檐下两盏梅花宫灯摇曳。


    “你去耳房睡一会儿,我守着便好。”归禾见让她打盹,便喊她先去歇息。


    归月揉了揉眼睛,也不客气道:“多谢,明日我守夜,你去歇息。”


    “嗯。”归禾露齿一笑。


    待归月走后,一道明黄身


    影映入眼帘,归禾瞪大双眼,当即下跪。


    “今日玉阳宫殿内发生何事?宫人说你们从殿内出来行色匆匆。”


    寒风瑟瑟,萧庭訚颀长的身影晃晃荡荡,眉宇间颇有风雨欲来。


    归禾咬着下唇,眼前浮现平日在沈府,沈微渔对她的照拂,还有出银子帮她下葬爹爹,那些事情都历历在目。


    萧庭訚淡然道:“你的娘亲和你的弟弟都在等你。”


    归禾神色一震,而后缓缓地匍匐下身子-


    沈微渔睡得昏昏沉沉,又梦到萧庭訚拿着玉柄短刀要剖开肚子,只不过这次不是肚子而是她的胸口。


    尖刀没过皮肉,血淋淋鲜血沾染他修长如竹节的手。


    阴风扫过面颊,沈微渔被惊吓醒来,气喘吁吁,还未清醒过来,惊觉面前赫然多了一个人。


    此人眉目疏朗,面无表情,薄唇轻启,淡漠地道:“醒了。”


    沈微渔如遭雷击,身子不断往后一退,乌睫颤抖,纤瘦的身躯不断颤抖,低声道:“怎么了?”


    萧庭訚倏然冷笑一声,转而面无表情地环顾一周道,“摆这么多烛台,原是想纵火逃出去。”


    沈微渔心头一惊,镇定自若道:“我纵火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


    “你之前当着朕的面前自缢,烧寺庙,怎么不说伤到自己怎么办?”萧庭訚一字一句地阐述沈微渔之前的种种胆大妄为。


    沈微渔瑟缩身子,瓷白的小腿藏进罗裙,垂下眼帘一直在想是谁告诉萧庭訚自己纵火的事情。


    萧庭訚见她一言不发,还以为心虚,眉宇的阴翳浮现,“你就这么不安安分分待在朕的身边。”


    “你想让我待在陛下的身边,以什么身份呢?”沈微渔双手攥紧被褥,瓷白的面容,无波无澜。


    “况且我骗过陛下不止一两回,陛下为何一直想要我留在你身边。”沈微渔抬眸注视他,露出一截白玉脖颈,如白玉宝石熠熠生辉。


    “仅仅是因为我骗了陛下才会有此殊荣,被你关在宫中吗?”沈微渔说到“殊荣”嘲讽一笑。


    萧庭訚见她这般风轻云淡,残存的怒火蜂拥而至,说的话也不近人情。


    “朕的所作所为,还不需要你质疑。等你生下孩子后,朕会夺走你所爱的孩子,抱养在他人膝下,让你遭受母子分离之痛。”


    “送就送,你以为我会爱留有你一半血脉的孩子吗?”沈微渔不屑一顾道。


    萧庭訚平静的眼眸陡然升起寒意,之前还以为她真在乎这孩子,原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好得很,沈微渔当真好得很。


    他喉咙溢出血迹,被生生压下去,四肢百骸都被灌入寒风,几乎是憎恨地将她从被褥间生生拖拽下来。


    沈微渔吓得对他拳打脚踢,泪光闪闪,即便这样,萧庭訚仍然面上寒冷地抱在怀里,一双莹白的赤足暴露在风中。


    “你要带我去哪里!”沈微渔不知所措,又是捶打又是掐住,甚至还一巴掌打在他的圣颜上。


    她吓得心事骤停歇,还以为萧庭訚会停下脚步,但是萧庭訚却面不改色,抱住她穿过游廊、小山、穿风堂……径直来到一处宫殿上方,推开宝石嵌如意盆景,一道暗无天日的地道映入沈微渔的眼中。


    一路上沈微渔都又叫又哭,皇宫内却像是被毒哑,无人来看一眼,寂静无声,她的声音哑了不少,再见到这暗道,当即再次挣扎,但萧庭訚恍若一座大山,无法撼动地擎着她走向暗道尽头。


    “滚……”沈微渔如惊弓之鸟,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但萧庭訚的力道尤其重,像是要狠下心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趋步往前,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她们来到一处密不透风的听风台,命躲在暗处的人准备弓箭。


    当沈微渔被他放下来,拔腿想跑的刹那,萧庭訚从身后欺压,扼住她的腰肢,接过送来的弓箭,交给沈微渔的手心里。


    “往下看。”沈微渔惧怕地往下一看,椭圆形的地势,数不清的黑影在下方,看不清真真切切。


    “你究竟要做什么?”沈微渔手脚冰冷,嗓音哑得不行。


    “台下的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杀人无数,你对我如此无情,想必对待犯人也会不近人情。”萧庭訚的语气很淡漠,眼里的冷意和残酷,在今夜尽显无遗。


    “你若是杀了十人,朕会放过你。”萧庭訚说罢,松开握住她的皓腕,往后一推,狂风猎猎扬起他的衣角。


    听风楼台,仅有他们两人。


    沈微渔双手冒出冷汗,眼眸一眨不眨地凝望台下的人。


    耳边传来萧庭訚冷冽之声,“若是你真动手杀人,朕会放你出宫,连同你心心念念的自由。”


    “此话当真。”沈微渔勒紧弓箭,低声问他。


    萧庭訚淡然道:“当然。”


    沈微渔握紧弓箭,望着数不清的人影在台下,双手勒紧,狂风凌厉地刮自己的面容。


    只要杀掉十个穷凶极恶的囚犯,自己便能出宫。


    可她是个闺阁小姐,怎么会杀人,萧庭訚分明是在逼迫她认输。


    可她不能认输,沈微渔收敛泪光,握紧弓弩,慢慢拉开,春风扬起她身后的青丝,露出眉眼的坚决。


    萧庭訚冷冷地旁观这一幕。


    倏然,沈微渔身形一晃,转身将箭对准他的眉心,局势陡然变动。


    萧庭訚面不改色,“你若伤朕,不到一息,人头落地。”他身边一直有躲在暗处的暗卫。


    沈微渔知道伤不了他。


    可当沈微渔赤足踩在听风楼台,衣袂飘飘,灼灼其华的面容在烛火下愈发摄人心魄。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你会骗我杀人,之后又磨灭我的期盼,说话不算数。”


    萧庭訚:“那又如何。”他憎恨沈微渔的无情,却不知她何时这般了解他。


    沈微渔拉开弓弩,清丽婉约的面容流露嘲讽,随后将弓箭往上一扔,“可惜,我不会听你的。”说罢,义无反顾地转身吞下藏在腰间的药丸,从听雨楼一跃而下。


    一道倩影,如同丝绸飘落在浓墨深夜,打碎寂静。


    “不!”


    第63章 第 63 章 输家


    萧庭訚不过是吓唬她, 谁知沈微渔竟从听雨楼台跳下去的。


    她就这般厌恶他?


    萧庭訚神色骇人,当即冲到楼台,想与之一起跳下去。


    听雨楼台, 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力冒出, 从下方一路蔓延四周


    然而几名暗卫从暗处闪身围在萧庭訚的面前,“陛下,听雨楼下方走水。”


    “滚开。”萧庭訚戾气满满地道。


    几名暗卫面面相觑, 遂让出一条道, 可正因他们这一阻拦, 火势蹭得一下子仿佛抽高,火势凶险,映衬在萧庭訚几乎要杀人的眼睛。


    猩红的火光,一下子从皇宫偏僻深处冒出。


    一抹黑影,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直到身后传来唤声,“沈姑娘,我们走吧。”


    沈微渔这才回神, 望向初雁。


    多日未见的初雁依旧蒙着面纱,伫立在黑夜中,悄无声息, 令人无法发觉。


    沈微渔朝她颔首。两人趁着夜色的如墨, 快速离开皇宫。


    两人一路离开皇宫后院来到乘船的码头,这里早早有一艘渔船恭候她们多时。


    沈微渔被送上渔船, 问出心中困惑,“你为何会帮我?”


    “英王嘱托,多谢沈姑娘照顾小主子。”初雁静静伫立在码头,春风拂起她一绺青丝。


    沈微渔了然。之前以为他是个不近人情, 连孩子都随意托孤的人,如今却派人来帮她逃走。


    不过谁也不保证,英王帮她,真的是之前托孤原因。


    两人不能在码头久留,说了一会话后,初雁给了沈微渔傍身的银子,还有青瓷小瓶,里头装了几粒药丸,之后便让她以后莫要回到京城。


    沈微渔颔首,与她道别,便上了渔船。


    渔夫在船前挂一盏烛台,隐约透着几分光晕,沈微渔上船后,戴着蓑笠的渔夫划动船桨,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掀起层层涟漪。


    码头上的初雁见她已经离去,转身便回去向


    英王领命-


    坐在渔船的沈微渔,思绪回到几天前的深更半夜。


    初雁不请自来,说是能帮她逃走。沈微渔不信她,可初雁说只有她能帮自己。


    沈微渔与她对视许久,方才愿意赌一把。但初雁却给她几粒药,说是防止她临时反悔所备的毒药。


    “你既然答应让我帮你,可我也需要你的诚意。”如今的初雁,完完全全没有当日在沈微渔面前的好相处。


    沈微渔既然选了放手一搏,自也不怕此药会是陷阱,况且她身上已经无利可图,故而吞下药丸后,初雁便跟她约好时辰,如何离开。


    之前的烛台,也是故意让归禾她们看到,故意引起玉阳宫的人对她的怀疑。


    事情很顺利,萧庭訚轻而易举被激怒,胁迫自己来到藏在皇宫暗道里的听雨楼里。


    还好她服用的药丸,令其身上含着无色的香味,可吸引初雁豢养的小蛇。


    在跳下楼的刹那,她又吞下一粒药丸后,余光瞥见初雁那条通体褐色的小蛇不知何时挂在听雨楼台的阑干,知道初雁在。她这才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初雁在听风楼台下,如风一样揽住她的腰掠走她。之后便是放火离开。


    沈微渔的思绪渐渐拉回来,眉梢微微往西侧瞥去,湖面在深夜恰如泼了浓墨,一眼望不到头。


    可沈微渔明白再过几个时辰,晨曦划破黑夜,劈开深夜,白日如昼。


    沈微渔不自觉露出期盼,没有阖眼小憩,一直望着漆黑的湖面,直到天色露出鱼肚子,湖面波光粼粼,耳畔传来飞鸟的啁啾声。


    她终于松开手,仰起头露出浅浅的笑意-


    一月后,安康小城,举行庙会,络绎不绝的百姓围在沉宁寺庙水泄不通。


    “宁姐姐,你不去吗?”不远处的小药童踮起脚尖,张望这热热闹闹的一幕。


    被唤“宁姐姐”的女子,乌发挽起,仅仅佩戴一枚木兰簪子,眉眼间有一道红疤,让本清丽温婉的脸多了几分遗憾。


    她上身着竹绿素衣,下身是绀色裙摆,素面朝天,来仁心堂几次,与仁心堂的小药童有几回照面。他倒不怕生,自来熟称她“宁姐姐”。


    乍然听他一说,“宁姐姐”也就是沈微渔摇头失笑,“我喜欢宁静。”不过见小药童垂头丧气,不免莞尔一笑,“你若想去,可以让你师父带你过去。”


    “不要。”一听师父,小药童捂着屁股不情愿地道。


    沈微渔知道小药童名唤七喜,乃是仁心堂白大夫捡来的孤儿。


    仁心堂的白大夫素日对弟子严苛,七喜对他简直又怕又喜。


    沈微渔心知肚明,又逗弄七喜一番后,才从仁心堂回去栖息所居的宅院。


    说是宅院,不过是破破烂烂无人修缮半夜还会漏雨的小破宅子。


    沈微渔置办这套宅院,倒不是贪图银子便宜,而是此处僻静靠湖。


    她回来后先是回到小厨房,将从仁心堂里买回来的药拆开煎药。


    折腾下来后,辗转回到西侧厢房,掀起杏子红布帘,一眼觑见躺在床榻的乐儿。


    也不知初雁前几日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半夜上门,浑身是血,将怀中的乐儿交给她。


    “王爷出事,孩子先放你身边养一段时日。”说罢还留下几袋装满金银珠宝的荷包,便匆匆忙忙离去。


    沈微渔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又见到乐儿,还被托付一段时间。不过她跟乐儿也有缘分,没有多想萧徽遭遇何事,自己则是带起乐儿。


    所幸乐儿一向温顺乖巧,不哭不闹,带起来丝毫不麻烦。


    可惜前几日乐儿发温病,沈微渔便一直照顾他,还去仁心堂拿药。今日沈微渔上手摸了摸乐儿的额头,温病似乎退下去了。


    她不由松口气去,而后去厨房端药来给他喂药。


    几日后,乐儿的病情好转,见到她有时还会“咯咯”笑出声,说不出来的可爱,尤其是小小年纪便粉雕玉琢,也不知长大会是何等风采。


    沈微渔照顾乐儿同时,还不忘请人来修缮屋檐漏水,之后又在院子里种下梨树、桂花、梅花……还有萱草、牡丹……甚至还雇木匠做了秋千,放在院子里。


    沈微渔还在后院放了莲花缸,种了荷花,还修了一方小小的池塘。


    短短一个月后,破破烂烂的宅院被修缮成幽静,清雅之地。


    沈微渔说不上来的满足感,又悄悄算了这段时日的开销,还有初雁留下的银子,为了不坐吃山空,便去办了一家书堂,请了一位老秀才坐镇。


    平日里沈微渔也不出门,关起门过日子,清清静静。


    只是随着乐儿长大,家里的布匹也不够,沈微渔便出了家门,将乐儿托付给邻家的张大婶,又给了铜钱,这才去锦云庄挑选布匹给乐儿。


    沈微渔在锦云庄挑好布匹,交了定金,她们隔日会派人送到家中。


    随后她去了云仙铺子,准备买点糕点,恰好听到隔壁茶馆,有人议论纷纷说是当今皇帝生了一场大病,足足一个月都未上朝。


    沈微渔乍然听到此话,面容的血色褪去,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听到她们说,“前几日,皇帝才痊愈身体。”


    恰在此时,沈微渔需要的糕点已经被装好。


    她不想听到有关萧庭訚的消息,脚步飞快,匆匆忙忙回到家中,又想起乐儿,先去张婶子家中将乐儿抱回来。


    张婶子见她神色匆匆忙忙,疑惑地问:“宁家小娘子,你怎么了?”


    “无碍,多谢张婶子帮我照顾乐儿。”沈微渔勉强挤出笑容。


    张婶子不是多事之人,也知道这位宁家小娘子,虽对外说是落难的商贾小姐,夫婿病逝,她早早当了寡,可这一身气度也不像是商贾出身。


    沈微渔将乐儿抱回来后,闷闷不乐好几日,随后才想起她怕什么。


    萧庭訚一个多月没找到自己,还生了场大病,想必不知道自己假死,那她有何怕。


    她思来想去,怀疑忧心过重,不愿再想关于萧庭訚的事情。


    倒是不知朝梣如今是否平安无事。


    沈微渔叹气,望着院子的花花草草都露出尖尖的一角,不用多久,满院景丽,美不胜收。


    也许是白日知道萧庭訚的消息。


    沈微渔做了噩梦。


    梦中她依旧还在玉阳宫,殿内万籁俱寂。


    倏然,有谁用火折子点起蜡烛,一道黑影扭曲地被拉长,悄然无息靠近她的身边。


    沈微渔后背发凉,霍然转身,却被来人扣住下颌,指腹用力,仿佛要卸掉她的下颌。


    “你骗我。”


    “你骗我。”


    男人的喃喃低语在沈微渔耳边传来,一字一句仿佛在咬牙切齿,可到后面,“你骗我。”变得脆弱不安’


    梦中的萧庭訚用力攥住她的下颌,又在顷刻间松开手,拢住她的腰肢。


    他的下颌抵在沈微渔的肩膀,浓烈的龙涎香席卷沈微渔的神志。


    她看不清萧庭訚的神色,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一上一下,恐怖地透过布帛传给她。


    浓烈的不安席卷沈微渔,内心刚冒出快逃,还在抱着她的萧庭訚,突然用力勒紧她的腰肢,不管不顾地拖着她往床榻走去。


    “不!”沈微渔惊恐地睁大双眼。


    但萧庭訚用力扼住她的皓腕,夹杂怨恨地道:“你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你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还在喃喃低语的萧庭訚突然爆发地撕开她的衣襟,像个疯子般攀附在她的小腹,双目猩红。


    “我根本没有你的孩子。”沈微渔不适地推开枕在自己小腹,想要倾听里面有没有孩子的萧庭訚。


    可萧庭訚抬头,一头乌发如丝绸垂在两人之间,双目戾气加重。


    沈微渔心头一惊,却见男人双手撑在床榻,缓缓往上挪,直至四目相对。


    “你不想有我的孩子,甚至你还想逃走。”萧庭訚怨恨地捏住她的下颌,像是疯疯癫癫的疯子,又松开手,解开自己


    的衣袍。


    他几乎是不容置喙地如锋利的长剑入鞘。


    沈微渔的身体好像被分开成两半,一半苦不堪言,一半仿佛旁观者,望着“自己”如何痛彻心扉,拼命挣扎,又望着萧庭訚明明行凶者如何残暴不仁,却在吻下她的一刻,落下红色、鲜艳,又瞩目的血珠。


    我与君不死不休。


    君与我同生共苦。


    沈微渔胸口好似千刀万剐般,猛然睁开双目,起身往床边吐出一口鲜血。


    从梦中惊醒的沈微渔,身子在发抖,面容划过一道泪痕,没入衣襟。


    后知后觉,沈微渔才知道是自己落泪了。


    为何落泪,不过梦一场,可沈微渔捂着胸口,颤抖的双手似乎都在告诉她为何如此。


    沈微渔久久没有闭眼,迷惘着望着屋内的漆黑,眼前浮现的却是梦中的点点滴滴。


    不过是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可沈微渔久违的胸口疼痛,又开始发作起来。


    沈微渔突然有种可悲的念头,明明已经离开萧庭訚身边,为何一个梦魇,却能让她方寸大乱。


    倏然,一道孩儿“咯咯”响起,打破她的伤春秋悲,俯身往内侧瞥去,粉雕玉琢的乐儿不知世事地鼓掌望着自己。


    那一刹那的哀愁,痛苦,统统化为云雾散去,沈微渔擦去唇角血迹,挤出笑容,抱起乐儿。


    乐儿茫然不知,傻傻地大笑。


    未阳宫内,罗纱黄帐外,一道身影影影绰绰。


    “陛下,该用药膳了?”洪公公举着托盘,小心翼翼来到罗帐外垂首。


    “嗯。”一道不轻不重的男声响起。


    紧随其后便是罗帐掀开,用小小的金玉钩在一旁。


    萧庭訚已经坐在床边。这段时日他面容清瘦,锐利的眼眸平静无波,可只轻轻睥睨,便让人顿感无穷的胆战心惊。


    洪公公垂手招人进来伺候,之后将托盘放在黄花梨木的矮几上,本想亲自端上去给陛下。


    然而不速之客却打断洪公公的举止。


    “启禀陛下,朝生姑娘求见。”


    “事情办好了?”他冷声道


    十三下跪拱手颔首示意。


    萧庭訚挥挥手道:“打发她走。”


    十三当即拱手退出殿内,一直在殿外候着的朝生忧心忡忡地徘徊。


    见他出来,迫不及待上前过问,“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你先回去。”


    “可我哪有地方回。”朝生恼怒道,自己身上的毒药一直解不开,无奈之下只能去履行萧庭訚布下的任务。


    打听那位世子在哪里,踩点抓人喂蛊,一个月后大功告成。


    谁知这厮狡猾,迟迟不给她解药,中原人果真是不信守承诺。朝生嘟囔着,旋即想起沈微渔一事,突然攥住十三即将离去的衣袖道:“他是不是还在想沈微渔的事情。”


    “嘘!”十三朝她露出威胁的神色,“陛下严令宫内上下,不准提这事。”


    自从那日在听雨楼台,沈微渔从眼前跳下去,突如其来的大火很快淹没听雨楼。


    沈姑娘的尸身很快被找到。


    萧庭訚亲眼见到沈微渔的尸体后,猛然吐出一口血,之后便是大病一场。


    同时宫内被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提沈姑娘一事。


    朝生也听到这件事,大惊失色,好好一个美人怎么就死了,若是朝梣知道岂不是会痛心疾首。


    她不敢往下想,眼下想求解药还没求到解药,便问起十三关于沈微渔的死因。


    十三缄默再三,随后低声道:“沈姑娘死的时候面目全非,可怜腹中还有胎儿,惨不忍睹,你也休要再提此事。”


    “且慢,沈姑娘腹中有胎儿?”朝生困惑地望着他,还未思索。


    十三狐疑地望着她,“沈姑娘怀有陛下的子嗣,你不知情。”


    她哪里不知情,毕竟可是朝生让沈微渔假孕,可人死后药效也没用了。


    朝生再三追问,“你们怎么确认那是沈姑娘的尸身?”


    “尸体有沈姑娘的衣裳佩饰,更遑论当时立马请来仵作。仵我一眼便瞧出尸体有胎儿,除此之外,难不成你说这具尸体不是沈姑娘?”十三说到最后眼里的狐疑久久没散去。


    宫檐下的寒风吹醒了朝生,知道眼前人可是萧庭訚的属下,多疑得可怕,镇定自若道:“我随口问问,你也不用审问犯人的口吻对待我。”


    十三拱手赔罪。


    朝生心不在焉摆摆手便离开。


    十三见她离开便招呼他人去跟踪她。


    未阳宫内,萧庭訚用完晚膳,将自己关在闇室,四面不透风,好似惩罚,不佩戴金玉佩饰,着一身僧衣,席地而坐,敲击紫檀矮几的木鱼,诚心诚意,诵经念佛。


    他日日夜夜在后悔当日不该逼迫她去听雨楼台。倘若他不因自己怒火,也不会失去她,甚至连累她腹中孩儿。


    萧庭訚每每想到这件事,滔天的后悔与愤怒涌入四肢百骸,以防失态,也为忏悔,他夜夜诵经,只求沈微渔来世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他不知不觉中做了一场梦。


    梦到沈微渔还未死,还在未央宫,也梦到他如何“愤怒”,甚至流下血泪。


    他猛然惊醒过来,梦中一切好似真情实意,胸口传来阵阵闷痛,一直压抑的血腥从喉咙溢出,血迹沾染薄唇。


    萧庭訚第一次知道何为痛彻心扉。


    之后的几天里,他去了清隐寺,去见已经隐世的和清大师。


    谁料和清大师前几日圆寂,与萧庭訚所见的是明清大师。


    在见到锐眼如刀的萧庭訚,明清大师邀约一同下棋。


    萧庭訚擅长下棋,与之博弈全占上风,明清大师每每都会输,却依旧只跟萧庭訚下棋。


    直到七日后,明清大师才缓缓开口道:“老衲与陛下下棋已有半月。”


    “正所谓棋如心,心如棋,一花一树,各有所命,陛下明明心思不在棋局,偏偏每次都会满盘皆赢。”


    “大师有何深意?”萧庭訚开门见山地捻着白棋,落下一步,缓缓开口。


    “陛下乃天子,万人敬仰,只因一女子欺骗,心乱如麻,老衲想问,陛下是赢她的心,还是想将心输给她。”


    此言一出,萧庭訚不再下棋,冷冷地掀起眉眼,“大师多言了。”


    且说她已经不止认识,朕对她也不过是不甘心而已,何来输赢。“萧庭訚的窄口云锦袖袍被狂风卷起,眼帘低垂,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老衲失言,陛下切勿当真。”清明大师淡笑道得。


    萧庭訚却不再来见清明大师。


    一个月后,太后病逝的消息传到他耳边。


    萧庭訚攥紧竹雕云龙管貂毫笔,眉眼冷淡,睥睨一眼窗边的青枝绿叶,眼前浮现初他那日被送到到太后膝下。


    太后眼底遮不住厌弃,却又不得不露出笑容。


    现下物是人非,他面无表情地下达圣旨,一切照旧,无需从简。


    太后病逝,萧庭訚用守孝三年为由堵住一直上奏给他纳妃子的臣子。


    几日后,萧庭訚从闇室出来,身上残留的檀香味还未消退。


    十三却隔着翠屏下跪道:“陛下,卑职有要事相告。”


    萧庭訚面无表情地睥睨翠屏那道人影。自从沈微渔走后,他愈发不喜露出神态。


    可当十三说出朝生密谋沈姑娘假孕,沈姑娘有可能还活着时,终于忍不住踹开翠屏。


    轰隆隆的声响,惊得十三脊背更弯下去。


    “启禀陛下,卑职说得绝无虚言。”可头顶那道凌厉的目光一直未曾褪去,像一把随时可以斩下来的铡刀,十三后背都发凉。


    “她人呢?”萧庭訚冰冷地道。


    十三早有准备地道:“朝生已经被卑职关进大牢。”顿了顿,又接着道:“既然有沈姑娘的下落,陛下要不要吩咐我们去彻查沈姑娘的下落,将沈姑娘带回来。”


    沈姑娘好端端不在宫里待着,非要离开,还搞出假孕,也不知这次被陛下抓回宫中,会遭受什么代价。


    十三不忍心地猜想。


    萧庭訚却迟迟没有


    发出任何一句话。


    只因在听到沈微渔没死后,萧庭訚迸发出惊喜还有愤怒。她竟敢欺骗自己,这次抓回来,绝对不会放过她。


    但这次他耳边响起清明大师的那些话。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那些话的意思,心神震动,不敢置信地在想,朕竟这么在乎沈微渔,哪怕这次她逃走假孕骗自己,但也仅仅是想抓回来,却并没有想杀了她的想法。


    甚至一旦冒出这个念头,恐惧不安便会占据上风。


    萧庭訚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一直被欺骗的愤怒不知何时变成了嫉恨。不是因沈微渔一而再三欺骗自己,而是嫉恨她心中有人,才会想离开自己。


    他竟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笑,太可笑了。


    萧庭訚几乎都想要冷笑出声,可在回想的间隙,一个问题涌入他的心底。


    他可是天子,哪怕爱慕上沈微渔,也要当棋局的赢家。


    可赢了又如何,她还是会逃跑,一如之前的几次。


    狂风暴雨不知何时敲打窗棂,摆着青玉案几上的宣纸哗啦啦飞到萧庭訚的跟前。


    直到落在脚边。


    跪在地上等候陛下发号施令的十三,却不承想听到萧庭訚低沉又缓缓地道:“不用。”


    一道惊雷轰隆隆地响彻天边,倾盆大雨如玉珠滚落水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十三抬头露出惊愕之色。


    第64章 第 64 章【修】 他永远关不住沈微……


    烟雨连下三天, 湖水荡漾起涟漪,黑雾笼罩山峦,沈微渔坐在后厢房做女工, 一抬头便望见春雨落下的美景。


    乐儿躺在矮榻, 下方垫着细软的被褥,四仰八叉地咧嘴傻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沈微渔时不时用余光瞥去, 一边担心乐儿会不会从矮榻滚下去, 一边望着窗边的景色。


    倏然, 有人敲响了院门,沈微渔将针线收起放在针黹盒中,起身去院子,心想,这个时辰来怕不是刘妈吧?


    果不其然,刘妈站在门外,身侧跟着一年轻丰腴的妇人。


    “宁家小娘子,这是我侄女, 为人贤惠能干,你看看成不。”她说的话很轻,却一把拽住垂首的妇人往沈微渔跟前塞。


    刘寡妇初次做这事, 一时趔趄站不稳, 万幸被沈微渔扶住。


    可沈微渔打量的目光,又让她手心冒冷汗。


    “行。”沈微渔见她粗布麻衣却干干净净, 扭扭捏捏的间隙耳边还冒着薄薄的红晕。


    瞧着不是喜欢蝇头小利的女子,之后将人迎进院子,试了她的针线功夫,见其熟稔, 便对刘寡妇道:“七日后,再来我这里。”


    刘寡妇还不知何意,刘妈却惊喜地拉着沈微渔的衣袖道:“我替这孩子多谢宁家小娘子。”


    “开办绣坊需要绣娘,刘妈妈此举可谓是给我雪中送炭。”


    两人奉承几句,你来我往,天色也不早。


    沈微渔将人送走后,又有人找上门。


    忙不迭地推开院门,沈微渔先是打量,又是试针线活,几回下来,沈微渔忙得脚不沾地,但是薄薄的名单折子也终于定下几人。


    沈微渔将人定下来后,见到乐儿酣睡,不免为他捻了捻被褥。


    之后又盘算自己若是置办一家绣坊,还余下多少本钱,沈微渔之前在娘亲还在世,学过管家之道,后来继母来到沈家,这些东西也不再学,可学过的东西,沈微渔容易记在心中。


    自从来到此地,之前的过往如黄粱一梦,有时候沈微渔还是会断断续续梦到萧庭訚,可心底到底也不再惧怕他。


    至于绣坊也不过是沈微渔想试试经商,毕竟银子再多也会终有一日花光。书堂那边学子家中窘迫,家中富裕的学子会请夫子上门授课。一来二去,能有银子上书堂的学子寥寥无几


    沈微渔这才想另谋其他营生。


    所幸城内绣坊甚少有人开,沈微渔便先置办铺子还有一处宅院,当作绣坊,平日绣娘刺绣的手帕,衣裳、腰带等,都会先放在铺子供人瞧上一瞧,若是有千金小姐看上,会有专人送上门。


    沈微渔有条不紊地操办着绣坊的事宜。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后,院子里千奇百艳的花都陆陆续续冒出几朵,乐儿也长胖许多。


    沈微渔担心乐儿一人在家,便请了掌柜,分出一半的事陪乐儿。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作美,绣坊开业不到一月,便有几个富贵人家的嬷嬷过来说家中小姐明年要嫁人,需要先绣好几床被褥、帕子、嫁衣等。


    沈微渔接下此活,绣坊的绣娘们忙碌起来,绿树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地作响。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在指间缝隙中,一眨眼的工夫,五月到了,初雁也登门,说是要将乐儿带走。


    乐儿还不会说话,望着乍然出现在面前的初雁,只会“咯咯”笑出声。


    初雁上下扫了一眼乐儿,知道沈微渔是真的用心照顾他,对她多了几分感激之色。


    沈微渔没想到养了几月的乐儿,转眼便要被接走,黯然神伤。


    可她明白自己又不是乐儿的娘亲,再不舍也要放手。


    沈微渔垂眸对初雁道:“能不能在送走之前,让我再抱抱他。”


    初雁知道沈微渔是真心待乐儿好,并未阻拦,颔首地将乐儿交给沈微渔。


    她望着沈微渔熟稔地抱着乐儿,坐在朱漆圈椅,青丝挽起,梳妆成妇人,面容上伪装的红疤尤为惹眼。


    “沈姑娘。”初雁突然贸然开口。


    沈微渔侧眸望向她,不解其意,却听到初雁道:“你的行踪,有可能被皇帝知道了。”


    她听闻后如遭雷击,笑容变得僵硬,手心冰冰冷冷。


    初雁见她心不在焉,又补了句,“你且尽管放心,他若真的知道你的行踪,早就将你抓回去。”


    也是。沈微渔心想若是萧庭訚真知道自己的行踪,万万不可能不抓她回去。


    沈微渔松口气,展颜一笑。


    初雁:“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萧庭訚真的知道你的踪迹,要抓你回去。沈姑娘可以留下一封空白信塞在柜中,我闲暇有空会上门来见你,若知道你被抓,我会求英王派人救你。”


    沈微渔听出她话里的真情实意,意外地瞥她一眼。


    初雁叹气,低声道:“我一向不是滥好人,可乐儿的生母是我亲姐姐,当日英王中药,恰巧我姐姐路过,此事过后,姐姐怀有身孕,却在生产那日难产而亡。我唯一的亲人也只剩下乐儿。”


    她说到伤心处,眉眼浮现化不开的哀愁。


    沈微渔却在这时将乐儿抱给她,轻声笑道:“乐儿的亲娘不在,可他有你这个小姨在,此生定当无病无灾,也无恙。”


    初雁自知失态,霍然听她一说,不禁眉眼弯弯地望着一无所知,只会傻笑的乐儿。


    “嗯。”


    两人说完话后,沈微渔送她离去,杨柳依依,湖面一艘渔船,等候初雁多时。


    之前在京城是初雁送她离去。


    今日在安康小城,送人的换成沈微渔。


    两人颔首道别,一直傻笑的乐儿终于意识到不对,放声大哭,可为时已晚。


    渔船已经离开码头,春风拂起她系在腰间的丁香色丝绦。


    沈微渔听着乐儿的号啕大哭,心中哀恸。但她也明白乐儿还小,等他稍稍再长几月,便会忘掉自己。


    可每每一想到此事,沈微渔都会有心如刀割的感觉,脚步也变得沉重万分。


    沈微渔僵硬地转身,不敢再想这件事,眼前突然多了一道黑影,也不知出现多久。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却听到眼前人嗓音低沉地道:“我看你很伤心,你吃曹记家的糕点吗?”


    她诧异仰起头,却见眼前的男人面容粗犷,一袭粗布麻衣,手臂的衣袖微微扎起来,露出孔武有力的手臂,貌似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不用。”沈微渔蹙眉,想也不得绕过他离开码头。


    沈微渔走后,男人抓耳挠腮不知她为何会走,是不是他长得太吓人。


    “大哥,我让你给我买的糕点可不是被你拿去勾结女子。”与男人有几分相似容貌的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客气旋即一拳头揍过去。


    男人脑子一歪,气势汹汹道:“下次再给你买。”


    “谁信你。”


    兄妹二人在码头争执起来,杨柳飒飒,湖面泛起涟漪。


    沈微渔回到家中后,盥洗一双手后,望着安静的屋内,顿感几分落寞。


    春雨如珠玉滚落人间,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沈微渔一直绣荷包,闭门不见客。


    却不承想第四日,有不速之客来敲门,沈微渔佯装不在,可叩门的动静越来越响,仿佛一根棒槌在心底不断敲击,听得心烦意乱。


    沈微渔起身,拨开


    门闩,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是故人。


    “故人”狼狈地淋湿了一身,雪青罗裙湿漉漉贴在袅袅婷婷的身躯,娇憨的面容也被雨水涤荡,露出几分楚楚可怜。


    沈芷君本以为敲门后会是一个妇道人家开门,却不承想在这偏僻小城,见到多日未见的沈微渔。


    她还来不及问沈微渔怎么会在此地。


    沈微渔却睥睨她一眼,又毫不留情地阖门。


    沈芷君一见她要关门,心想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又是大雨天,她孤身在外,又是女子,再不找地方栖息,怕是要出事,故而又再度敲门。


    “沈姐姐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若是不放我进去避雨,我会死,在外面。”


    “我可是弱女子,你若是恨我,但也不能任由我去死。”


    沈芷君知道沈微渔一向心软,只要说几句好话,她定然能放自己进去,这不,原本一直紧阖的院门终于被推开。


    她还未露出得意笑容,沈微渔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温柔一笑,然后伸出手道:“你让我收留,不给银子吗?”


    “……”


    沈芷君笑容僵硬,沈微渔怎么变得那么市侩。


    沈微渔见她一动不动,眼底却涌入怒意。她却笑得愈发温柔,“你不会以为我们异父异母,我就该白白帮你吧?”


    沈芷君冷得瑟瑟发抖,咬着下唇,哀怨地望着她:“你明明知道我们不是异父异母。”


    “你在胡说八道吗?我爹可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勾搭有夫之妇,私相授受呢?”


    她笑容温柔,沈芷君觉得她是在讽刺自己,心中不禁恼怒,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几锭银子,恶狠狠地塞在她掌心道:“这下够了吗?”


    “不够。”沈微渔瞧都不瞧这银子,作势要还给她关门。


    沈芷君这下子也维持不住高傲,红着一双眼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不过是抢了你的父爱,你何须记恨我到现在。”


    沈微渔:“我不在乎这些,你若是银子只给这点,恕我不奉陪。”


    眼见沈微渔当真心如磐石,沈芷君这才忙不迭又递给她银子,“这些够了吗?”


    这银子可是她娘偷偷塞给她。当日她逃婚便辗转去南陵,遇到了心上人,谁知心上人是个纸老虎,恩爱没几月,便打上她的银子主意。


    沈芷君又不傻,借着定亲的名义抛下一心惦记自己钱财的他,来到了安康城。谁知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马车的车轴坏了,沈芷君愤愤不平下马车,正好见到这有户人家,故此才会有敲门遇到沈微渔的一幕。


    沈微渔见她冷得瑟瑟发抖,唇角乌青,袅袅身段被雨水黏稠在身上,心知真的不帮忙,怕是会让她出事。


    虽两人有过仇,可沈微渔不是见死不救之人,收下银子后,才放她进来,并且叮嘱雨停,她便要离开。


    沈芷君瞧不上只有几间房的宅院,听到沈微渔如此嫌弃自己,不免撇嘴。


    但令沈芷君没想到,明明自己付了银子,还要自己烧水沐浴。


    “你不愿意,那就离开。”沈微渔也不惯着她,温温柔柔地说着狠话后,便去绣荷包。


    沈芷君气得头晕,可寄人篱下,胆敢不从怕无处可去。


    她顿时气馁地给自己烧水,兀自一人沐浴更衣。


    向来娇生惯养的沈芷君初次伺候自己,想起近日的颠沛流离还有沈钰山那个疯子,不禁悲从心中来,痛哭了一场。


    沈微渔在给荷包绣牡丹样式,听到隔壁传来哭声,头也不抬。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自小吃不了苦,一旦有人惹她不如意,便会放声大哭,甚至有人伺候不好,还会一边怒斥,一边生气地自顾自哭起来,活像是别人欺负她生不如死般。


    若说喜欢,沈微渔定是不喜欢。


    若是讨厌,倒也不是很讨厌。


    沈微渔漫不经心地思忖,第二日雨水还在下,第三日,第四日……眼看雨一直没歇,沈微渔蹙眉。


    万幸第七日后,天色放晴,沈芷君也终于从沈微渔的家中离开。


    沈芷君离开之时,沈微渔没有去送她。


    她也知道沈微渔是不喜欢她,毕竟谁又喜欢自己亲生爹爹跟女人通|奸生下来的孩子。


    沈芷君有自知之明,也明白小时候对沈微渔做过过分的事情,现在想想羞愧不已,但同时倔强地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她坐在马车上随意翻开自己的包袱,数了数银子发现多了几锭银子,仔仔细细算过账后,才惊觉沈微渔只收了一锭银子。


    人真的很奇怪,倘若沈微渔收下全部银子,她会认为沈微渔贪心。


    倘若沈微渔不收,则认为她嫌弃银子不多,或者假好心。


    但对于沈微渔只收了一锭银子,沈芷君心中复杂,不知所措地望向被春风拂起绀色布帘,露出攥紧银子的纤细小手。


    沈微渔坐在右厢房温茶,谁知院门被人敲得“砰砰!”似乎很急。


    她还以为是绣坊出事,推开门却不承想见到去而复返的沈芷君,在见到自己时,憋红脸地望着她道:“你兄长是个疯子,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他。”


    沈微渔不解,“你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沈钰山疯不疯跟她早已没有关系。她很早就没有兄长和父亲了。


    沈芷君见她不以为然,不由拔高了声音道:“你一定要信我。”许是意识到声音过高,立马瑟缩肩膀,悄悄地道:“他对我好,根本就是看在父亲对我好的面子上,娶我也是为了威胁父亲。倘若不将家业交给他,他就将兄妹**的事情,昭告天下。”


    “沈钰山早就知道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却故意亲近我,想哄骗我嫁给他,以此威胁父亲。”


    沈芷君咬牙切齿地道,话里话外都对沈钰山充满怨恨。


    沈微渔倒是不知道兄长竟是打这个如意算盘,可娘亲死的那年,他才十四岁。


    十四岁便有如此心机,那么沈钰山之前对她的好也是假惺惺,等到沈芷君出现,又将假惺惺的疼爱放在沈芷君身上。


    沈微渔细思极恐,抿着唇不敢往下想。


    沈芷君说完这些话后,又跺跺脚道:“父亲其实也不是好人,反正沈家的男人都是下三滥的东西,你也放心,我答应过任何人,不会告诉你在此地。”


    沈芷君说完后,又抬眸望着沈微渔,想到曾做的荒唐事,犹豫再三,却还是因羞赧,胆小地不敢赔罪,只敢低声说句,“珍重。”便像一只披着彩霞的鸟雀钻入马车内。


    车夫勒紧缰绳,吆喝一声,通体漆黑的马车款款向前方行驶。


    远方似乎传来吴笛声声,沈微渔地伫立在门槛,春风拂牵系在门前槐树的红丝缎子,摇曳而行。


    一座茶客雅间,竹帘半掀起  ,因风晃动不止,露出来人如竹节般般瘦长的手。


    萧庭訚透过竹节的缝隙,如同患痴病的人,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雅间大门被推开,十三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陛下,朝中事宜都交由薛相一一处理,可卑职担心薛相,恐有异心。”


    萧庭訚的面容都被黑影遮住,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手,缓缓地敲击楠木案几,一下又一下。


    “有异心不是好事吗?”


    萧庭訚淡漠道:“有异心便是给朕递把柄,有由头才能处置他。”


    他早对宋相与薛相不满。薛相身后无家族庇荫,但家中有人贪污受贿,勾搭盐商,从中牟取暴利,买官杀人,无恶不作,倘若不是先要对付宋相,萧庭訚早就拿他开刀。


    如今他离开宫中,将朝中事宜全权交给薛相,也是存了试探的心 。


    若是薛相识相,在他回宫后主动退位,君臣的颜面还能维持,倘若一门心思庇护家中的小辈,别怪萧庭訚丝毫不留情面。


    十三听闻后,心头一震,陛下这是要对薛相下手了。


    可薛相好歹也是先皇留给陛下的能臣,这么快就卸磨杀驴,着实让人担心。


    十三暗自思忖,余光落在下方西北街巷处的一道人影上,忍不住微微眯眼,低声道:“沈姑娘孤身在外,恐有不便,万一遇到心肠歹毒之人如何是好,不如卑职亲自去将沈姑娘带回宫内。”


    “不必,她不是笼中雀,朕关不住她。”萧庭訚的目光落在沈微渔的小腹上。


    昔日的黄粱一梦,宛若镜花水月顷刻破碎,之前他心心念念取给两个孩子的名字也成遗憾。


    萧庭訚眉眼低垂,心中仿佛涌入密密匝匝的针,不断缝合,不断崩裂。


    十三闻言神色一惊,陛下好像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院门外,沈微渔察觉有一道目光扫视自己,环顾四周,并无他人。


    沈微渔叹口气,揉了揉眉眼,起身回到屋内,趁着日丽风清,晾晒这些日子置办的衣裳,挂在瘦瘦竹竿,在砌红堆绿中,丝绸飘起,尤为惹眼。


    翌日。


    沈微渔听到间壁有动静,侧耳倾听,原是有人买下这宅院正搬进来。


    此处偏僻,宅院都需要修缮,也不知谁跟她一样会跑到此处而住。


    沈微渔困惑,却懒得一窥到底,白日去绣庄,末时才回来,一来二去,对乐儿的思念少了几分。


    倒是绣坊铺子的生意尤为好,几乎每日都有人络绎不绝上门,夸赞她们的手艺好。


    城内其他几家店铺掌柜眼红。


    待到沈微渔又一次去布匹庄,才惊觉城内多了好几家绣坊店铺。


    沈微渔瞧见也不心急,反而回去命她们静心刺绣,莫要被外头事烦心,毕竟她们的手艺可是安康城数一数二的好。


    她从绣坊回到家中,恰好撞见间壁家中传来几道人声,听声音应当是家仆在搬东西。


    这宅子没几间厢房,还带家仆来,这家主人应当身份不俗。


    沈微渔暗自腹诽,回到屋内,拾掇家中家具便沉沉入睡。


    翌日,有人叩门,沈微渔疑惑地想今日没有人会登门拜访,会是谁来,一推开门,才发觉是一对面容相似,不足七岁的孩童。两人身穿锦衣华服,绾着总角,粉雕玉琢,见到她便露出笑颜。


    “姐姐,我们住在你家间壁边,家中仆人有事先回乡下,无人照拂我们。故而我们想来向姐姐讨水喝。”说着话的女童露出梨涡,十分讨人喜。


    沈微渔瞧着喜欢,迎她们进门来,“今日正好,我熬了杏汤,稍等一会。”


    两个孩童十分有家教,坐在朱漆圈椅,姿态端庄大方,举止言谈,从容大方,应当出生在大户人家。


    沈微渔思忖,算了时辰,端来熬好的杏汤给两人喝。


    之后两人道谢,还悄悄塞给她几枚铜钱就走了。


    沈微渔莞尔一笑,也不知她们怎么会来此地居住,莫不是家中出事吗?


    她暗自思忖,却又很快抛之脑后,谁知几天后两个孩童又再次上门,一来二去,沈微渔也知道他们家中是商贾,得罪官老爷,爹娘早亡,被亲戚侵占家产,随后由叔叔带到此地。


    说起叔叔,名为应白的男童用孺慕的神色道:“我家叔叔才貌双全,至今还没给我们找婶婶,姐姐你能不能当我们的婶婶。”


    沈微渔笑容淡了些,垂眸道:“我不会嫁人。”


    应白还要说什么,身边的应柔用胳膊肘推他,眉眼低垂。


    他顿时闭嘴。


    沈微渔不明白两人的暗流涌动。


    应柔两人回到宅院。庭院竹叶飒飒,东风浩荡。


    两人伫立在石阶,对视一眼。应白绷着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自家姐姐,“你为什么推我。”


    应柔道:“言多必失。”


    “况且爹娘要是知道你造谣他们死了,后果自负。”


    十三悄无声息出现在两人身边,“陛下要见你们。”


    第65章 第 65 章【修】 我可以继续当你的……


    沈微渔在之后的几日, 流连绣坊,每每回到院子,野鸟归巢栖息, 日落西山。


    日子也算清静, 应柔和应白两人倒是没有出现在沈微渔的面前。


    不过是打了几回照面,倒惦记上了。沈微渔暗自一笑,垂眸望着后院莲花缸的水波平静, 点起廊檐下的蜡烛。


    她兀自一人在宅院, 傍晚时分, 唯恐起夜乌黑,便夜夜在廊檐下点了七八根蜡烛,以来照明。


    沈微渔收起火折子后,本想去厨房烧热水,门口却传来“叩”声。


    她蹙眉走到院门一推开,迎面对上拎着紫檀海棠提盒的老者。


    老者自诩是应柔家中管事,因两位小主子近日叨唠小姐,特来请罪。说罢奉上紫檀海棠提盒。


    沈微渔自是不能消受, 推手婉拒。


    谁知老者突然伤心落泪,沈微渔心头一惊讶,还以为出事。可她一发问, 老者趁其不备, 将手中提盒塞给沈微渔手里,健步如飞离去, 全然不像是已过半百的老翁。


    沈微渔愣愣地拎着提盒,难以置信地在想,大户人家的管事行事,令人出乎意料吗?


    她困惑不已, 将门阖上,转身回到厢房,望着雕刻梅花样式的提盒,犹豫片刻,掀起盖子,打算看一眼是何糕点。


    在掀开提盒后,沈微渔一眼见到青绿瓷盘上摆放她素日最爱的梅子糕,还有京城西末街的广家糕点铺的凤梨酥。


    间壁住着来自京城的人,跟萧庭訚有关系吗?


    她想也不想地合上盖子,双手撑在四方桌,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安。


    也许是她多心了。


    沈微渔神志恢复,望着提盒,想也不想地掀开,旋即纤柔的手拿出凤梨酥,轻轻一咬。


    不是广家点心铺的凤梨酥。


    沈微渔松口气。


    厢房的烛火摇曳,扭曲的黑影飘忽不定,绾起的一缕青丝黏稠在她的玉颈上,一道寒风从窗边侵入。


    沈微渔被冷风惊醒,垂眸见到自己的脖颈浮现薄薄的汗珠,竟有青丝粘着,便用湿帕擦去虚汗。


    当夜,沈微渔又梦到萧庭訚。


    这次不在玉阳宫,在竹林。


    风清日暖,竹叶婆娑,有人倚溪边,雪青素衣,捻着棋子,垂眸间恰似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恰逢此时,那人抬眸,露出阴翳的眉眼,扫去君子之态。


    沈微渔如遭雷击,拔腿想跑,可梦中的她竟不受控地往萧庭訚那边走去。


    他说:“下棋。”


    沈微渔捻着棋子,凝望棋局已经下到一半,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嗓子被堵住,无法出声。


    梦中的萧庭訚尤为耐心,捻着黑棋,迟迟没有下,一直在等她先下棋。


    萧庭訚的手指如竹节般般清瘦,薄薄的皮肉下藏着蜿蜒的青筋,沈微渔不知为何多看了几眼,随后下起了棋子。


    今夜萧庭訚安安静静,沈微渔一直在心底紧绷的琴弦,终于放松下来。


    恰在此时,狂风大作,吹起箫庭訚的衣袍,露出窄口的金丝暗纹绣竹,打破了寂静的一幕。


    “孩子呢?”萧庭訚冷声问她。


    沈微渔垂眸不语。


    为何在梦中,他仍旧执着沈微渔腹中孩儿。沈微渔恍恍惚,仗着在梦中无法开口说话,也不给萧庭訚任何回应。


    直到萧庭訚迟迟不下棋,阒寂的双目一直凝望她。


    四周竹叶飒飒作响,小溪潺潺,野鸟盘亘山峦。沈微渔的心一下子被死死揪住,迫切地逃离眼前这一幕。


    可萧庭訚开口:“没关系,我们可以再生一个。”语气不容置喙,夹杂帝王的威压。


    沈微渔不假思索地扔掉棋子,起身想离去,可衣袖沾上棋局,还未脱身,身后传来风声。她露出惊恐之色,转眼


    棋子被扫落在地面。


    身后抵着冰冷的棋局,面前映入萧庭訚捉摸不透的面容。气氛变得焦灼,两人的青丝不知何时交缠在一起。


    沈微渔以为他又要与之前1的发疯,正想奋力推开他,却不承想小腿被他用推屏住。


    她心里涌入怒火,可萧庭訚却用下颌抵在她的肩膀,温温热热的气息透过布帛传来两人之间。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吗?”萧庭訚轻声道。


    沈微渔见不到萧庭訚的神色,却听到话里的苦涩,还以为错觉,萧庭訚为何会如此卑微。


    可萧庭訚除却抵住她在棋局,当真纹丝不动,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沈微渔的身边。


    沈微渔双手攥紧又松开,想开口却又能开口,只能任凭萧庭訚搂着自己的腰肢,抵在棋局。


    一片绿叶,悄然无息地落在萧庭訚的肩膀上。


    沈微渔听着他的呼吸声,想要拂去肩头的绿叶,却又听到他一直“砰砰!”的心声。


    灼热,滚烫。


    好似萧庭訚已经用刀子剖开胸膛,将跳动的心脏送到她的面前。


    沈微渔心绪不宁,佯装听不见他的心声,可萧庭訚执拗的一声又一声道。


    “倘若我变成你喜欢的人,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一连问了好几句,眉眼的阴翳褪去,化为说不清的卑微,微微侧身,沈微渔一眼觑见他的眉弓的伤疤,过眼云烟,统统涌入心底。


    凭什么?只因为他低声下四,便要忘记之前被囚禁的事情,也要忘记后背被刺青,忘记那段暗无天日被关押的日子吗?


    她难得平静地道:“不。”-


    厢房内,躺在紫玉珊瑚屏榻的萧庭訚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衣襟与衣袖都沾染血迹。


    “陛下!”十三诧异,想要进内室,却迎头被萧庭訚用端石山水图现砸在脚边,清脆的声音响起。他心中一紧,不敢抬头去面见圣上的震怒。


    “朕让你安排的事情,你都处理好了吗?”萧庭訚起身,面无表情地用云锦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之后萧庭訚将云锦帕子掷在一旁,目不旁视。


    “启禀陛下,事情都安排妥当,能打点的都打点好。”十三低声道。


    萧庭訚眼帘垂下,睥睨着底下燃烧的鎏金六足香炉,吐露出袅袅云烟,淡淡地道:“朝梣的下落还没有查到吗?”


    十三:“还未查到。”


    萧庭訚:“他应该是躲回苗疆。”


    十三不敢多言。


    “他若真回苗疆,以后也休要出现在她面前。”萧庭訚眼神晦暗,面无表情。


    十三垂首,想到来的缘由,赶忙从衣袖里翻出公文,呈给萧庭訚,“陛下,京城传来密报边关敌寇来袭,镇北大将军战死沙场,军队里粮草紧缺,需要陛下回京坐镇。”


    萧庭訚闻言,周身气势陡然一冷。


    另一间厢房,应柔两人盘踞在榻上,互不理对方。


    “都怪你多言,害得我们被陛下责罚。”应柔眼前浮现当日陛下觐见他们。


    她们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口,可萧庭訚在知道应白说了那句出格的话后,面无表情地吩咐她们抄写佛经,足足三日。


    两个孩童出身名门望族,家教严苛,当日萧庭訚挑选两人来,也是在想沈微渔那么喜欢照顾英王的孩子,那就吩咐几个讨喜的孩童到她跟前,讨她欢喜。


    可惜他们愚钝,说了不该说的话。


    萧庭訚铁石心肠,无用之人,留在此处,也是碍眼,故而在姐弟俩说话间,已经命人送她们回去。


    两姐弟还不知过几日被送回京城,还在相互拌嘴。


    隔日,沈微渔早早出门,许是做了一夜关于萧庭訚的梦,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来到绣坊瞧了几眼,便去铺子,然而来到街巷,惊觉前几日所见的几家同行关门,像是遭遇何事。


    沈微渔蹙眉,来到临街的茶馆要了一壶沏好的浓茶,问端茶递水的店小二,“前几日这几家铺子不都是开得好好吗?为何今日全都关门不见客。”


    店小二长得眉清目秀,闻言露出笑容,将浓茶递到她跟前。


    “不瞒姑娘,这几家店铺掌柜都去京城了。”


    “京城?”沈微渔心神一晃,不知为何想起前几日的凤梨酥。


    “听说那几家店铺都是被人买下来。”


    原来是买下来,沈微渔眉头舒展,心想自己太多心,于是将此事搁置在一旁,小呷几口浓茶,便去明月铺子。


    明月铺子的掌柜见到沈微渔笑道:“宁当家。”


    她请来的掌柜名叫福三,曾在州府手底下的一家铺子当掌柜,奈何性子清高,不愿走旁门左道,被人挤走掌柜的位置。恰好沈微渔通过张婶子知道福三,便邀约过来当掌柜。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做生意,比比皆是。


    但也有迂腐之人,瞧不上女子抛头露面行商。可福三没有因她是女子而轻视她,反而一直恭恭敬敬地喊她为“宁当家。”


    沈微渔来的时候,福三正在整理近日绣好的绢花等样式。


    她随意瞥了一眼账簿,发觉又有几家定下绣花样式,可这名字有点眼熟。


    沈微渔细细端详一遍,蹙眉地指着其中一家道:“城内的蒋家不是州府家吗?”


    福三闻言,从琳琅满目的货架探头,不解地道:“对。”


    “辛家是城内有名的富商,家中有人在朝堂当官;赵家曾经是世家门阀,虽曾落魄,却也好歹是一方世家,还有许家……”说到后面,沈微渔不禁露齿一笑。


    “这些名门望族,什么稀世珍宝,绣花样式,哪个不是没见过,可这些人却愿意让新开的绣坊去接这生意。”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沈微渔万万不信。


    沈微渔此言一出,福三躲闪目光,不经意地道:“也许是我们绣娘手艺精湛。”


    “我们的绣坊的名气还不至于让这些官家或名门望族都一一找上门来。”沈微渔眉头蹙起,攥紧锦帕。


    “这几日若是还有人来找你,去问清楚……算了。”沈微渔猛然想起,若是对方存了心思,哪里能问清楚。


    至于背后的人,沈微渔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能让世家,官府都来找她做生意,不外乎是背后的人,权势滔天。


    天底下权势滔天的人,不外乎只有那个人。


    若真是他,为何不抓她回去。


    沈微渔心中思绪纷纷,回到马车,掀起布帘,凝望喧哗的衢街,耳边却有蚊虫嗡嗡乱叫。


    萧庭訚真的来到安康城,试试便知。


    沈微渔命车夫一路往马车外行驶,来到一处破庙,吩咐车夫先回城内,两个时辰来接她,说罢给他一锭银子。


    车夫一见银子,自是什么都依沈微渔,立马离开此地,两个时辰后再来。


    沈微渔见他离去,潇洒地走进破庙内。


    破庙的窗棂四边敞开,残缺几个角,蜘蛛丝布满牌匾还有泥土佛像,罗纱破旧摇曳在房梁,沈微渔走进来,还听到几声鼠类的“嘎吱”声。


    她攥紧手中衣袖,环顾四周后,从衣袖里翻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起罗纱,之后再躲到破庙的西南角门,正好泥土佛像能挡住她的身影。


    火光瞬时吞没寺庙,黑烟从敞开的窗棂四处钻出去,躲在一隅的鼠类都“吱吱吱”地往外跑。


    沈微渔捂着口鼻,一眨不眨地盯着破庙的大门,心中暗忖,莫要是萧庭訚,莫要是他。


    正当她聚精会神,破庙大门被人猛然踹开,一声惊呼,“陛下,此地危险。”彻底浇灭她的期盼。


    多日未见的萧庭訚踹开破庙的大门,一袭月牙圆领,眉目疏朗,在闯入进来后,环顾四周,却一个人都没瞧见,心急如焚往里面走。他恰好对上沈微渔那双宛若秋水剪瞳的眼眸。


    萧庭訚身子一僵,见她毫发无损,知道这件事是她谋划,为的就是逼迫他现身,该说不说,沈微渔当真心狠,也不怕她自己会出事。


    沈微渔在对上萧庭訚的目光,心知肚明自己走不掉,也逃不掉,干脆冷冷地凝视他。倏然房梁轰然倒


    塌,沈微渔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地冲到萧庭訚面前,想拉他一把。


    可沈微渔赶到时候,萧庭訚也察觉上方的不对劲,往前才走一步,却见沈微渔胆大妄为地闯到自己面前。


    她疯了吗?


    萧庭訚眉眼覆上阴翳,却见沈微渔的上方也有房梁倒塌的迹象,于是拼尽全力往前推开沈微渔,好死不死,一截房梁砸在他的小腿上。


    冲进来救驾的十三,亲眼见到这一幕,脸色煞白。


    沈微渔被推开倒在地上,闷疼地“嘶”了一声,余光正好撞见一滴血迹落在地面,还未回过神,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她当即脸色一变,不管不顾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前要将萧庭訚身上一截房梁推开-


    厢房内,苦涩的药味四面八方传来,一截皓腕推开窗棂,迎风进来。


    沈微渔从窗棂回到榉木雕花架床,药味被风驱散不少,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


    “你……”坐在床边,背靠引枕的萧庭訚面不改色地将药尽数喝完,交给十三,抬眸望向沈微渔。


    沈微渔坐在红木素圈椅,双手置于膝盖,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道:“昨日的事情,我欠你一份人情。”


    萧庭訚用瘦削的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咳了几下,眉眼萦绕着几分病气,声音都几分嘶哑。


    “你是不是还恨我。”他深深凝视沈微渔,目光炽热地仿佛能烧着她的内心。


    “恨与不恨,都是往事。”沈微渔躲避地垂下眼帘,轻声道:“你先告诉我,既然这次知道我在安康城,为何不抓我回去。”


    “你莫要告诉我,你良心发现。”沈微渔讽刺地一笑。


    萧庭訚因昨日小腿受伤,需要卧床休养几日,故而沈微渔还算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可一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如鲠在喉,沈微渔的语气免不了夹枪带棍。


    萧庭訚却视若无睹,冷静地道:“我抓你回去,你还会逃。”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呢?”


    沈微渔脸色稍缓和,“你愿意放过我,连同假孕的事情。”


    一提假孕,萧庭訚气息紊乱,想到曾期盼很久的孩儿,不过是黄粱一梦,四肢百骸都仿佛灌入寒意。


    “嗯。”萧庭訚帘垂,不知花光多大的力气,不至于露出戾气,让沈微渔厌恶。


    沈微渔没想到会有朝一日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字,恍惚间不敢相信。


    萧庭訚眼眸晦暗,低沉嘶哑的声音,不复之前悦耳。


    “朕知道关不住你,你也不是我的笼中鸟。”


    “我从来都不是。”沈微渔不知道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什么变故,能让萧庭訚自视甚高的天子,愿意服软说出这句话。


    恰好春风拂去他鬓角的一绺乌发,露出眉弓到耳畔一侧的伤疤,许是萧庭訚收敛危险气息,又或者是他的目光变得平静,恍若沉浸在溪水边的暖玉。


    沈微渔并未怀疑他说的话是否是真假。


    “朕之前做过很多错事,虽是你骗我,可我也不该对你做出那些下作的羞辱手段。但我一直不甘心,你因为这张脸才来骗我,为何不锲而不舍地继续骗下去呢?”


    萧庭訚穿着单薄的寝衣,双目阒寂还透着几分悲哀,连同狰狞的伤疤都变成拷问沈微渔的刑罚。


    她见过萧庭訚胸有成竹,目视一切,居高临下,似终生为蝼蚁的高高在上。


    唯有这次,见到卑微地用悲哀的眼神凝望她,甚至在得不到她的答复,会露出讽刺的笑容,又受伤般地垂眸道:“你真的喜欢朝梣,把我只当作替身,我可以不介意。”


    沈微渔听闻此话,吓得坐立不安,旋即又狐疑地盯着他是不是被魑魅夺魂上身,不然怎么会说出吓人的话。


    她心乱如麻,不敢再留下来,担心听到惊悚的话,可一起身,萧庭訚俯身,攥住她的皓腕。


    明明他还受伤,坐在床上,需要仰视才能见到站起身的沈微渔,可当沈微渔俯视,却像是被恶鬼盯上,心神不宁地避开目光。


    皓腕传来冰冷的触碰,沈微渔想要甩开,可萧庭訚却拽住她的皓腕往床褥一带。


    “你不是说要放过我吗?不守承诺的骗子。”沈微渔愤怒地推开他。


    然而萧庭訚反手握住她的掌心,引领她抚摸自己的面容。


    眉目疏朗,如竹节清高的萧庭訚,仰起头,仿佛撕裂了冷静的外表,不禁让沈微渔抚摸面颊,双目还灼热地仿佛能将人烫伤。


    “你可以把我当成他,就像现在,我就是他,你不愿意碰他吗?”


    “荒唐。”沈微渔的指腹沾染他的龙涎香气息,还残留他温热的肌肤,胸口又开始疼起来。


    沈微渔知道这是对他动心才会疼,于是竭力想要压下乱糟糟的思绪,目光落在他眉弓的伤疤,唯有望着这道伤疤,才能记得萧庭訚之前的所作所为。


    萧庭訚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目光晦暗,轻声俯在她耳边道:“你不喜欢朝梣吗?”


    “当然喜欢。”


    “既然喜欢,为何不把我当作他。”萧庭訚收起浑身戾气,凝望着沈微渔面颊绯红,连带一截白玉都沾染粉意,还有纤细的十指,像是染上胭脂水粉,粉里透白,灼灼其华。


    沈微渔别扭地想要推开萧庭訚,颇为狼狈地道:“你不是他。”


    若是以往萧庭訚定然冷笑,眼下却耐心十足地道:“我不是他,你之前还将我当作替身?”


    沈微渔哑然,突然不知如何开口,萧庭訚却用阒寂的目光注视她,仿佛能看穿她,低声道:“没关系,朕不在意,可这张脸应该还是像他的吧?你不想再摸这张脸吗?”


    “够了,你还在受伤。”沈微渔怒斥出声,仗着他双腿受伤,手脚并用地从他怀中挣脱而出。


    可她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重物倒塌之声。


    沈微渔惊惶失措地回头,霍然心头一惊,只见萧庭訚为了留下她,竟从床上摔下来,狼狈得像之前,她误会萧庭訚杀了朝梣一幕。


    “你——”


    沈微渔蹙眉,想要去抚他,却见平日端坐高台,万人之上的天子,此时狼狈地摔落泥间般,攥住她的云锦衣袖,嘶哑地道:“别离开。”


    “我可以学他,好吗?”萧庭訚敛下眉眼的阴翳,腕骨与手背浮现青筋。


    似在隐忍,又似在低头。


    第66章 第 66 章 搅乱谁的一池春水


    “你累了。”沈微渔避开他的视线, 将他搀扶起来。


    萧庭訚抿着唇,低声道:“你不信朕?”


    “你是天子,九五之尊, 我该信你吗?还是说曾有一人, 仗着权势,用尽各种手段,却因低头, 应当原谅吗?”


    “我不是圣人, 亦不是几句话轻而易举听信他人的人, 也不是——你眼中以为的女子。”


    沈微渔因他身体重,搀扶时用尽力气,万幸萧庭訚听到她的话,并未动怒,反而瞥见她的为难,主动抓住床边,缄默许久。


    待到沈微渔送他回到床边,萧庭訚缓缓抬起眸子, 黑眸冷静,薄唇抿着,另一只如竹节般般清瘦的手, 死死攥住她的皓腕, 亦如抓住救命稻草。


    萧庭訚道:“倘若那人用十二分真心?”


    “人的真心,哪能衡量, 况且你是你,他是他,仅此而已。”沈微渔定定地凝望他


    萧庭訚垂眸松开手,“我是我, 他是他,朕知道你的意图  。”


    她并未回应,不愿意斡旋在萧庭訚身边,起身离去时,想问清楚她开设绣坊,萧庭訚是否在身后推波助澜。


    沈微渔冒出这个念头,转身瞥向坐在床边,云锦银钩,窗棂敞开,荡起罗帐,遮住他几分容貌。晦暗不明,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


    罢了,沈微渔叹气,终究一句话都未问出口,走出这间厢房,无人阻拦她的去处。


    沈微渔回到栖居的宅院。她的肩头沾染绿叶,想必是在萧庭訚的院子时落下。


    她轻轻拂去落叶,眉眼思绪化为哀愁荡开,恰在此时,耳边传来狸猫攀爬屋檐发出的尖叫,还有野鸟盘亘在树梢的振翅声,窗棂亦是有暗香悠悠而来。


    沈微渔莲步轻挪,来到窗边,院中花飞蝶舞,还有斜斜的碎金洒在竹帘,一派欣欣向荣。


    她又何必担心。


    萧庭訚反不反悔,都无法撼动她的想法。


    况且沈微渔视线落在墙面,想到间壁住着一早入住的萧庭訚,应柔那孩子也是他安排而来,心中说不上来的“原来如此”。


    应柔周身的气派不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出身。若这一切都是萧庭訚安排,一切都说得通。


    沈微渔缓缓来到院子,坐在秋千架上,乱糟糟的思绪迎上院子的景象,难得宁静下来。


    在院子坐了半天,沈微渔才回到厢房。


    她之后的几日流连绣坊,或在家中赏花,至于萧庭訚像是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绣坊的生意却变得没之前那般好,不过也仗着绣娘的手艺精巧,不温不火地撑过几月后,名声起来,也有陆陆续续的女子过来置办绣帕衣裳。


    沈微渔忙于绣坊之事,却不承想有不速之客闯上门。


    多日未见的沈芷君,神色憔悴,锦绣华服都换上粗布麻衣,怀里还抱着襁褓,在沈微渔叩门的刹那,当场跪了下去。


    “你好端端下跪干什么?”沈微渔搀扶起她,却在碰到她的手,察觉到冰冷还有瘦削,还未思忖。


    沈芷君反手抓住她的皓腕,楚楚可怜地道:“对不起姐姐,我之前对你多有得罪,今天我是特意来跟你赔罪,但求你能留下这孩子一条命。今日之恩,我往后必报。”说罢,她朝沈微渔重重磕头。


    沈微渔被她磕头吓了一跳。她性情骄纵,人人皆知,可为了怀中的孩子,竟对自己磕头,也不知她走投无路到这般境地。


    沈芷君磕头后仰起头,露出额头磕出包的惨状。


    沈微渔蹙眉,忽然知道她意欲何为,往后避道:“青天白日,你莫不是想让我养这孩子。”


    沈芷君苦笑:“这孩子无处可去,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求姐姐,我只求姐姐给他找户好人家。”说罢,她竟狠心地将孩子扔在沈微渔的门口,头也不回地冲回马车上。


    “你!”待沈微渔抱着襁褓跑过去,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向她托孤。


    沈微渔无奈,望着襁褓中的孩儿,白白嫩嫩,睡得酣甜。她不忍心,留下孩子养了几日,便托人问了好几家愿不愿收养孩子。


    连问了几日,终于有人愿意收养孩子。


    原是家中夫人丧子,家中老爷不愿纳妾再生,故而想抱养一孩子,养在膝下。


    沈微渔事先打听这户人家,这位张老爷曾是秀才,为救下夫人而瘸腿,官运被堵死,便开始经商。城内营生有好几家,涉足胭脂水粉还有金玉珠宝,也算是富裕人家。


    尤其是这家老爷与发妻恩爱有加,成婚多年也不纳妾,品性良善。


    沈微渔亲自过府,去见了两位后,确认品性不错,才敢将沈芷君托付的孩儿交给两人。


    两人平白得了孩子,也不像其他人要沈微渔避嫌,反而还笑着邀请沈微渔给孩子取小名,主动邀请她时不时过府一叙,见见孩子。


    沈微渔见他们有心,便给孩子取名“云知”。木似浮云知进退,疏林嫩日黄金碎。


    张家夫妇直言这个小名好听,甚至想用作大名。


    沈微渔莞尔,任由他们抉择。


    从今往后,宋芷君的孩子都交给了张氏夫妇养育教诲。


    沈微渔平日有事无事来见见孩子,久而久之两家亲近不少。张氏夫人,也就是温雪,见她孤身一人,虽面容有红疤,但品性甚好,想做主给她指媒。


    她知道后,便婉拒好意。温雪闻言,识趣地不再多问。


    五月五,城内湖岸,杨柳依依。


    沈微渔在家中晒书,春风漫卷,有人叩门。


    她还以为是福三,推开院门,却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眯眯眼,似乎没想到多日未见,一直对外宣称在沈家养病的沈微渔会出现在此地。


    可她在此处,府中的人不是沈微渔?


    沈钰山思忖,收起心中猜测,笑起来颇为狡猾,“阿妹,你怎么在此地。”


    沈微渔蹙眉,不知他为何会来此地,甚至还来找上她。但对于他而言,沈微渔很早便没有兄妹之情,说起的话也不免生疏。


    “有何要事。”


    沈钰山打量眼前的妹妹。


    自小她这个妹妹长得貌美,讨人喜欢,因此娘亲对她多加疼爱,有时都忘记他这个儿子存在。


    为了让娘亲在乎,沈钰山竭力去当好哥哥,这样家中的目光也会放在他身上,也会有人赞誉他品性孝顺,敬重长辈,礼让妹妹。


    可他明白,自己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之后在娘亲死后,父亲迫不及待迎新的女子进门,要让他喊娘,他也义无反顾地喊对方为娘。


    为娘亲愤愤不平?那只是愚钝的人才能做出来。


    爹对薛茯苓有情,此时愤愤不平,不过是惹父亲不快,何不顺着父亲的意,来谋求想要的东西。


    沈钰山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既然他不是当官的料,那么家产必定是自己。但以防万一,沈钰山心狠手辣,给自己的爹下了绝育的药,又以大哥的名义接近沈芷君。


    什么亲近,什么娶她,不过障眼法,在沈芷君逃婚后,父亲被气晕后,沈钰山理所当然接管家中事宜,顺便将薛茯苓送去寺庙念佛。


    父亲则被“气出病”,辞去官职,至今躺在床上,需要仆人侍候。


    沈钰山将一切都处置妥当,谁知沈芷君却突然回到家中,知道亲娘的遭遇,竟要跟他鱼死网破,不仅重伤他后,还偷走他藏在外的私生子,一路躲躲藏藏,不知所踪。


    他当即命人去查沈芷君的下落,一路追查,却见到了另外一个妹妹。


    虽不知她面容何时多了红疤,折损原先的容貌,可作为兄长,还是能认出沈微渔。


    “为兄闲来无事,偶遇此地,妹妹不请我做客吗?”沈钰山轻笑道。


    “家中不方便有男子进。”沈微渔露出笑容,作势要关上院门。


    沈钰山见她毫不客气,温声笑道:“你还恨我?我们可是亲兄妹,你可知薛茯苓现在被我送到寺庙,说得好听是念佛,难实则不过是咎由自取,还有父亲,躺在床上平日需要下人伺候,生不如死地吊着最后一口气 。”


    他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沈微渔这些日子都不知道的事情,还以为她会震惊,亦或吐露出“他们自作自受”的欢快话。


    沈微渔仅仅是平静凝视他,像是覆上陌生的面具,淡漠又平静地道:“嗯。”


    昔日不到他肩膀的妹妹,会跟在他后面,不厌其烦地叫“哥哥”。后来妹妹长大,不会跟在他身后跑,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少女,困在后院。爹爹忽视,继母有意无意打压,还有沈芷君的敌意,沈微渔处境尴尬。


    沈钰山却没有出手相助过。


    毕竟沈微渔对他来说,已经无利可图。


    时至今日,沈钰山还能温声道:“她们对你做过的事情,都有恶报,你不喜欢?”


    “你今日来,想必不是跟我说废话,有何要事,无事我关门。”


    “沈芷君有没有来找你。”见她不欲交谈,沈钰山开门见山。


    “她一向厌恶我,怎么会找上我。”沈微渔说罢,仰起头望向他,问了心中藏了很久的话。


    “你为何要找她,还有身为兄长,你对妹妹真的有过半分真心吗?”沈微渔淡然地问他。


    沈钰山收起玉竹宫扇,从容不迫地道:“兄长理应对妹妹真心呵护。”


    “我知道了。”沈微渔见他装模作样,认为自己不过问的是废话,心里责怪自己多嘴,说话也愈发冷淡。


    “兄长对妹妹真心呵护,妹妹自当也对兄长真心呵护。”


    她话里藏了几分嘲讽,不管不顾地阖门,关上门闩,转身回到屋内。


    沈钰山没想到沈微渔竟真的赶他出门,收起笑容,折扇随之打开。


    不过是无利可图的妹妹。


    他无需在意。


    天底下亲人都要明算账,更遑论兄妹。


    现在必须要找到沈


    芷君的下落。


    他想到不足五月的孩子,心下烦躁。沈钰山还未从沈微渔这边问出沈微渔的下落,忽然家中来信说是沈父病逝。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沈钰山神色不明,留下几个家仆看守此地,若有沈芷君的下落,必要时书信告知。


    可他前脚刚走,后脚有人蒙住几个家仆的嘴巴,拽到别处。


    当夜,沈微渔正要歇下时,有人在叩院门,一下又一下。


    沈微渔心想,谁会傍晚上门,提着一盏夹纱灯,莲步轻挪来到院门,唯恐是歹人,踌躇几番,沈微渔并未再往前。


    谁知院门外传来萧庭訚的幽幽低沉声,“是朕。”


    几月未曾听到萧庭訚的声音,还以为他不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乍然一听,沈微渔恍惚许久。


    直到叩门声断断续续传来,沈微渔回过神,踌躇一下,开了院门,一眼瞥见站在月下的萧庭訚。


    他孑然一身,身边无侍从,站在月下,一袭镶绣竹节的圆领衣袍,寒风扬起窄口衣袖,似乘风而来。


    沈微渔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有何要事吗?”


    “我想见见你。”萧庭訚面无表情地凝望她,颀长的身影斜斜落在地面。


    沈微渔思来想去,淡然道:“我孤身一人,又是女子,你深夜造访,不怕毁我清誉?”


    萧庭訚:“四下无人,朕唐突了。”说罢,不请自来的男人,竟真的甩袖离开。


    沈微渔微微一愣,见月色笼在他的背影,好似浮上寂意,看得人于心不忍。


    踌躇几下,沈微渔还是没有开口挽留萧庭訚,只当他心血来潮。


    之后几天,萧庭訚都会在申时,四下无人时上门见她。


    沈微渔还以为他有要事,可接连几日,萧庭訚都是问她的近况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一来二去,沈微渔都拿捏不住他的心思。故而在萧庭訚再一次上门,沈微渔请他进院子,沏茶倒水递给他。


    “你身为皇帝,一天到晚闲着没事来寻我,是为何事?”沈微渔给自己添了杯茶,小呷几口,有几片落叶飘在肩上。


    她伸手轻轻拂去,迟迟没听到她的回应,瞥去一眼,恰好迎上萧庭訚眸如漆,心思微微一动,别开脸,冷漠地道:“若是无事,你下次也不要随意登门造访,毁我清誉。”


    “你要嫁人?”萧庭訚冷静地问。


    沈微渔才不愿嫁人,不过话说出口,覆水难收,颔首道:“我自是要嫁人。”


    一段时日未见,沈微渔的脸颊有了气血,环顾院子的花草,足以见她的用心。


    萧庭訚不动声色地垂眸,将一切尽收眼底,漫不经心地道:“真要嫁人?”


    “我为何不嫁人,陛下有如此闲心盘问我,不知何时能帮我挑选夫婿。”沈微渔见他无动于衷,觉得萧庭訚这段时日过于古怪。


    纵容她的欺骗,放纵她在外,也不想抓她回去,怪哉,怪哉。


    沈微渔压下乱糟糟的思绪,试探性一问,还以为萧庭訚会皱眉,亦或动怒。


    但他仍旧风轻云淡地道:“好。”


    沈微渔一下子摸不准他的性子,尤其是当萧庭訚在之后,真为她搜罗京城好几家,品性极佳的郎君,连新科状元郎都赫然在名单之上。


    她望着一沓折子,上面字迹锋利,赫然是萧庭訚的笔迹。


    沈微渔愈发看不懂他的意图。为她搜罗京城好儿郎,又亲手撰写,上面不仅写了男方家境如何,长相如何,还有他那句皮相尚可的批语。


    她觉得荒唐至极,美眸深深地凝视他,想要看出端倪。


    萧庭訚岿然不动,稳稳当当,冷静地睥睨她,“若这些都不喜欢,朕再命人去搜罗京城外的郎君。”


    “够了。”沈微渔头痛欲裂,将折子掷在一旁,起身便往外走。


    萧庭訚并未阻拦她。


    沈微渔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头痛,气势汹汹走出去,身上的衣襟沾染院中的落花。


    不知不觉中,她来到湖岸,杨柳垂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有白鹤驻足嬉戏。


    沈微渔顿时心情平复下来。罢了,无论萧庭訚打什么主意,都与她无关,何必庸人自扰。


    她一袭暮山紫罗裙,不施粉黛,也未佩戴饰品,面容的红疤犹如白玉有瑕般,让人暗自惋惜。


    须臾间,沈微渔身后传来寒风,杨柳传来飒飒声。


    沈微渔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萧庭訚。


    “你在生气。”萧庭訚平静地问出声。


    “我为何生气。”沈微渔反问她,目光落在涟漪的湖面,衣袂飘飘,腰间系的碧青丝绦乘风而起。


    “不知。”


    萧庭訚的回应,出乎沈微渔的意料,侧身瞥向他,却惊觉萧庭訚眉弓的疤痕淡却不少。


    他察觉沈微渔的注视,淡然道:“这张脸若有瑕疵,是不是不像他。”


    沈微渔还以为他是担心有损帝王威严,才去淡掉疤痕,没承想萧庭訚是为了像他,才去淡掉。


    “嗯。”沈微渔心底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勉强应付,回头望向湖面,避开萧庭訚的注视。


    萧庭訚:“朕是天子,但天子有七情六欲,也会有不甘心,倘若一直逼你,朕知道你会离开。”


    “这段时日,朕都在收敛本性,欲放你离去。”


    沈微渔听他貌似是真心实意地说,不由侧身,望着他凌厉的面孔在碎金的晕染下,少了之前的阴郁。


    也不似之前那般让她讨厌。


    沈微渔思及此处,眼皮子跳动。


    “陛下是想放过我,才给我挑选夫婿吗?”


    “你真想嫁人吗?”萧庭訚斜睨凝望着沈微渔,沐浴在碎金下,眉目疏朗的面容,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沈微渔坦然地道:“我会自己挑选夫婿,你我之间,不必这般亲近。”


    此言一出,泾渭分明。


    萧庭訚听出她的躲避,从容不迫地道:“好。”


    沈微渔诧异地凝望他,似乎没想到他竟真的是真心实意。


    如此也甚好,两人的关系错乱如麻绳,早点斩断也好。


    沈微渔松开锦帕,白鹤早早离去,湖面的涟漪早已恢复平静。


    但在沈微渔莲步微挪,踩着石阶,离开湖岸,皓腕传来收紧的力道。


    沈微渔站在石阶,被迫居高临下地回神,睥睨萧庭訚,此时杨柳婆娑,野鸟盘旋。


    萧庭訚站在石阶下方,俯视被杨柳遮掩一半影子的沈微渔。


    他道:“你挑选的夫婿,再加一个可否?”-


    将皇帝放在择婿当中,沈微渔疯了不成。


    可萧庭訚那日的神色,实在晦暗深沉,令她几乎有头晕目眩的感觉,也不知何时回到屋内,待回过神后才拍拍脸颊。


    也许他是说折子加上别的郎君,自己莫要多想。


    沈微渔吐出一口浊气,不愿多想。


    可萧庭訚隔日登门拜访,又是一沓折子。


    “京城外品行端正的郎君都在其中。”萧庭訚兀自一人来,面不改色,仿佛昨日之事并未发生。


    沈微渔见此情形,压住纷乱的思绪。既然他如此锲而不舍,沈微渔也不像昨日避而不谈,反而认真地看起来。


    巩甫,出身名门望族,家中父兄皆在,才情卓越,长相也尚可。沈微渔从一堆繁杂的文字中,扫到这几字,兴趣盎然地往下看。


    萧庭訚也不打搅她,兀自在矮几写起京城送来的公文。


    沈微渔也不知他放着好好皇帝的不当,跑到偏远的小


    城来作甚?每日还要人快马加鞭从京城送公文过来,一来二去,萧庭訚也不嫌烦。


    连同朝中公文都不避嫌,任由沈微渔在场。


    沈微渔漫不经心地思忖,一边望着折子里关于郎君的生平事迹,一本看完,又看另一本。


    不知不觉,落日西山,绮丽霞光如彩色丝绸铺在云边,几缕晚风悄然冒出,翻腾着沈微渔的云锦衣袖。


    屋内,阒寂无声。


    沈微渔不知不觉中,眼底惺忪,涌入困意。


    她将折子掷在一旁,手心有些凉意,眉梢不经意上抬,对上萧庭訚漆黑如墨的双目。


    青梅瓷花静静置在窗台,斜斜插着一根嫩绿树枝,萧庭訚背靠在边上,清隽疏朗的面容,像寒雨洗涤过后的冷清。他不知何时放下笔墨公文,一直静静地凝视她。


    许久,许久。


    窗边传来野鸟的叽叽喳喳声,惊扰了沈微渔,也搅得湖边皱起一片春池。


    她匆匆忙忙别开眼,可那道视线,如同攀爬旧牌匾的蜘蛛结网丝,缠缠绕绕,久久未消失。


    “你挑好郎君了?”他的嗓音褪去冷意,温润如玉,仿佛再说一个微不足道的事情。


    第67章 第 67 章 解开情蛊


    沈微渔别开视线, 站起身时,云锦衣袖掠过矮几,唇角抿着。


    她对萧庭訚没之前那么厌恶了, 胸口也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不算很疼, 却让人无法忽视。


    “你去何处?”萧庭訚见她站起身,以为她有事,漫不经心地开口, 却听到沈微渔送客的话。


    之前还好好, 她为何忽然要送客。


    萧庭訚的目光落在那一沓折子上, 垂眸遮住几分不该有的心思,可心底终归不解。


    “为何。”


    “时辰不早了。”


    沈微渔认为继续留他在身边会出事,想着先将人送走,殊不知突兀地送客,摆明另有原因。


    萧庭訚:“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没有。”沈微渔见他一直纠缠不愿意离开,心下忍不住烦躁,可面上仍然温温柔柔。


    萧庭訚见此情形,忽然站起身, 窄口衣袖隐约露出金丝。


    沈微渔以为他是要走,还未松口气,却听到他出声问道:“你是为了绣坊的事情生气吗?”


    提起绣坊, 沈微渔眉头蹙起, 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说起绣坊,但是不妨碍她问出心中的疑问。


    “我之前开绣坊, 名气甚小,可还是有人愿意上门让我做生意,其中是你做的手脚?”


    听她一说,显然不是绣坊的事情。


    萧庭訚淡然地道:“朕是从中推波助澜, 没有用皇权压他们,反而是借用其他官员的名头。谁知朕走,有几家认为无利可图,反而使你的绣坊生意大不如从前。”


    听到他说的来龙去脉,沈微渔攥紧锦帕,背对他道:“之前还以为是我做生意有本事,到头来不过是陛下在背后帮我一把。”


    沈微渔想到此事,胸口沉闷褪去,脸上却收起笑容。


    萧庭訚在身后,欲开口时,沈微渔却侧身斜瞥他,乌睫颤抖,唇齿微微张开,似嘲讽,又似若无其事。


    “陛下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


    还以为能脱离萧庭訚的掌控,谁知他在暗中做了不少事情,之前真当他是真心实意才会帮自己挑选夫婿,到头来也不过是徐徐图之,令自己放下戒心。


    沈微渔吐出一口浊气,因顾忌他的身份,也没有撕破脸,可话里的意思,足以让萧庭訚缄默。


    屋内万籁俱寂,沈微渔以为他是不知如何回应,垂眸遮住厌烦,正重新想送客,却见萧庭訚抬眸,眉眼褪去寒意,衣袂飘飘。


    “朕的煞费苦心不是算计你。”


    “你孤苦无依,兀自一人来到此地,也无人帮衬,又是女子,容易引来歹人,因此朕才会在暗中帮你一把。可有些事情,朕没有帮你。”


    “因为,你不需要朕伸出援手。”萧庭訚坦然地望着她。


    沈微渔听到这句话,心中像是被人用手触碰一下子,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院内寒风拂来,野鸟栖息躲在树梢里,探头探脑,夜色逐渐深沉。


    许久,沈微渔才仰起头,露出宛若秋水剪瞳,里头倒映着萧庭訚的身影。


    萧庭訚平静地凝望她,毫无退缩地道:“你置办家产,开绣坊寻地寻人,还有除却州府几家,余下与你做生意的人,皆都不是朕所为。”


    “朕不会眼睁睁见你一弱女子孤身置办绣坊,可朕明白,这些事不需要朕的插手,只因你可以。”


    沈微渔听到他的肺腑之言,双手攥紧锦帕,还未想过会有人说她可以。


    从小到大,爹爹只会叫她不要丢沈家小姐的颜面。娘亲则是命她好好学女工,莫要与人争论。不与人起争执,也只因娘说她走了,背后没有人能护住她。人可以活得肆无忌惮,可前提在于遮风挡雨的人是否还在庇护她。


    她之后遇到朝梣,他性子单纯直白,却从未对沈微渔说过她可以。


    相反萧庭这句“你可以”更像是认可。认可她的能力,相信她。


    沈微渔乌睫颤抖,后院的莲花缸泛起涟漪,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落在人间。


    她的莫名送客,轻而易举被萧庭訚几句话给打消。


    一时半会,四周寂若无人。


    萧庭訚并未纠缠,主动借故离去。


    沈微渔松口气,余光落在矮几,一枚金玉如意的玉佩,不知何时留下。


    她也不知玉佩是不是萧庭訚故意留下,可转眼想到萧庭訚那句话,斟酌再三还是收起来放在楠木匣子里。


    下次萧庭訚再来,还给他。


    沈微渔收好玉佩,听到窗棂被雨声叩响,后知后觉踱步来到窗边,伸出手,沁凉的雨水渗过指尖缝隙,没入青石地板。


    他是淋雨回去的吗?


    沈微渔思绪兜兜转转,收回手用帕子擦拭干净手指,起身回到屋内,却听到叩门声。


    她抄起油纸伞,来到院门见到又是上次的管事,提着红酸枝木的提盒来,身边有人打伞遮雨。这次他不装了,毕恭毕敬地道:“这是陛下送来给沈姑娘,说是沈姑娘还未用晚膳。”-


    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一人,博山炉吐露袅袅云烟。


    屋内时不时传来咳声,有人绕过翠屏端来煎熬好的红莲瓷碗,里头盛满乌黑苦涩的汤药。


    “陛下,你淋雨归来,太医说你寒气侵体,需要喝点汤药补补身子。”十三端来汤药,伺候在萧庭訚跟前。


    萧庭訚此行没有带随行的宫人,伺候的人也都是他们几人。


    堂堂天子,栖居一方狭小天地,连伺候的人都没几个,说出去怕是没人信。


    十三腹诽,舀动青莲柄的金勺,萧庭訚招招手,示意自己来。


    陛下发话,十三自是拱手递给萧庭訚。


    萧庭訚从沈微渔宅院回来,沐浴更衣,去除一身的湿意,谁知身子骨这么容易出事,寒气入侵,需喝汤药。许是生病缘故,萧庭訚的面容多了苍白,可一双眼眸依旧锋利得令人望而生畏。


    他小呷几口汤药,便命人送走,咳了几声,凝望着紧阖的窗棂,听那雨声,眼前不由浮现今日的一幕。


    十三还在御前伺候,却听到萧庭訚冷冷地开口:“你觉得朕这段时日,对她好吗?”


    此言一出,十三斟酌地道:“陛下对沈姑娘一片真心,不惜从京城来到此地,暗地里也派人保护沈姑娘,可谓不用心良苦。”


    “朕要你说实话。”萧庭訚听惯阿谀奉承,哪里听不出十三的敷衍,冷冷地扫去一眼。


    十三跪在地上,绞尽脑汁地道:“陛下对沈姑娘好,沈姑娘也会记得陛下的情。”


    “朕为何要让她记住自己的情。”萧庭訚收回目光,双手攥紧,眼底的阴郁几乎要溢出来。


    十三不明所以,陛下不辞辛苦来到此地,吃穿都远远不及皇宫,甚至都没几人伺候,连居住的宅院都不是金碧辉煌的宅院,可这些不是为了让沈姑娘心疼吗?


    还是说———


    十三挪动身子,试探地问:“难道陛下没有耐心,要将沈姑娘带回京。”


    “放肆。”萧庭訚睥睨十三,不怒自威。深夜中,惊雷声轰隆隆响起。


    十三吓得几乎都要匍匐在地上,随后又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妄言。


    萧庭訚喃喃低语,“朕做这一切都是甘之如饴,何来算计。”


    十三惊愕抬起头。


    萧庭訚恰好见到十三震惊的面容,神色陡然爆发寒意。


    “你们都以为我是故意而为?”他不过是离沈微渔近些,可十三在听到这句话的反应来看,是不是身边的人都以为他是故意而为。


    难怪沈微渔一直都不信他,原来都以为他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


    萧庭訚暗自冷笑,可转眼阖眼深思,又能怪得了谁,是他之前各种手段频出,旁人不信也不稀奇。


    他自己也不信,这段时日来到沈微渔的身边,竟也会摈弃所有算计。


    萧庭訚暗自嘲讽一笑,眼里浮现了无力。


    倏然,屋门被叩响,打搅萧庭訚的思绪。


    他随意招招手,命人进来,却见送糕点的王管事提着红酸枝木的提盒回来。


    萧庭訚也不意外,沈微渔并未原谅自己,


    不愿收下也正常。


    可当听到不速之客拜访,尤其是王管事描绘此人的长相跟朝梣如出一辙,萧庭訚睁开双目,眉眼不可避免浮现阴翳。


    十三知道陛下一直派人追缉朝梣,眼下他堂而皇之出现在沈姑娘面前是个好时机。


    “陛下,属下这就派人去捉拿朝梣。”十三刚起身却被萧庭訚拦下。


    “不必。”萧庭訚冷静地道。


    “可是陛下不担心沈姑娘会跟他离开吗?”十三急得团团转,担心沈姑娘又跟朝梣逃走。


    “他见到了沈微渔,你们却又在这个当口抓他,岂不是于事无补,她知道后也会恨我。”萧庭訚面无表情地道。


    “我们要什么都不做吗?万一沈姑娘真走了,陛下之前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得不偿失。”十三忧心忡忡。


    萧庭訚阖眼,脑海里浮现近日沈微渔见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今日不合时宜地送客。


    他用力摁住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静静地听着雨声,另一道声音在耳边催促,快去分开两个人。


    沈微渔绝对会为了朝梣,离开自己。


    他能忍受沈微渔离开吗?那道声音变得尖锐,刻薄。


    萧庭訚眼前浮现沈微渔不信任的目光,如鲠在喉般,用尽全身力气,才坚决地道:“什么都不用做。”


    他不想算计沈微渔。


    那道叫嚣的声音像是被掐断脖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沈微渔婉拒王管事送来的晚膳,却不承想会见到多日未见的朝梣。


    小雨连绵不绝,朝梣一袭玄色圆袍,面如冠玉,腰间佩戴铜铃,乘雨而来,夹杂春夜的寒意。


    沈微渔像是跌入冰冷的湖中,头晕目眩,失去力气,眼中泛起泪,僵硬地不知所措。


    直到他温声开口,打破寂静,沈微渔猛然惊醒,连忙将他迎接到厢房,为他擦去额头上,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的水痕


    忙完后,她这才回过神,眼中泛着泪光道:“你这段时日去哪里了?”


    “你之前是怎么逃出来地牢?”沈微渔为他斟茶递水,手指也在不经意间,触碰到朝梣沁凉的手。


    她心中不由惊讶,他的手怎么这么冷?沈微渔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等他说清楚再问。


    在知道朝梣是亲娘救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一直躲躲藏藏逃亡,回到了苗疆。


    他不放心沈微渔,兀自一人逃出苗疆跑来见她。


    “你的身体怎么样?”沈微渔听完来龙去脉当即问出心中一直忧心的事情。


    朝梣笑道:“我当然没有事情。我可是苗疆人。”


    可是苗疆人又不是铜墙铁壁,也会受伤出事,沈微渔抿着唇,不放心地拉着他深更半夜去医馆看病。


    朝梣见她如此关心自己,眼底泛着温柔的暖意,在被拽到院子外时。他便收回手腕,反手握住沈微渔,双目似妥协,又似黯然。


    沈微渔的心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痛般,无奈地道:“我担心你。”


    “我知道。”朝梣露出笑意,抚摸她的发髻,入眼便是瓷白的脖颈。


    朝梣耳垂泛起红晕,环顾四周,知道沈微渔在这里过得好,心里紧绷的琴弦松了下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沈微渔想到这件事,充满疑惑地道。


    “我是苗疆人,找到一个人还是能找到。不过会晚一点才能找到。”朝梣说到此事,眉眼弯弯,濯清的双目熠熠生辉般。


    “这次我从逃开苗疆来见你,不单单是想你,还是因为想为你解开情蛊。”


    朝梣不说这件事,沈微渔都忘记了。


    “当年下情蛊的事情,我疑心四起,才造成眼下的局面。阿渔,我做错过很多事情,但我都不后悔,唯有这件事日日夜夜一直纠缠着我。”


    “无论你变不变心,我都不该为你下情蛊。”


    院中的落花,簌簌落在沈微渔的肩膀,也落在朝梣的衣襟,像是镶嵌的绣花图案。


    檐下的两人都没得发觉落花的存在,此时多日未见的旧情人,恍若故人重逢,容不下任何人插足。


    沈微渔觉得今日朝梣回来后,似乎有些东西变了,还未深思,却听到朝梣温声地道:“我爱一个人,不应当伤害她。”


    眼前的朝梣褪去稚嫩,像是释然,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沈微渔抬眸凝视他,心底不知为何冒出几分不安。几个月能将朝梣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朝梣却不知道沈微渔心中所想,将来之前想好的话,一并告诉沈微渔。


    “此次解开情蛊后,残留在你身上的蛊母也会一并消失不见。”


    “那你呢?”沈微渔听他说解蛊的事情,却迟迟不说去苗疆的事情。


    朝梣:“我这次逃出苗疆,已经是背叛族人。往后都不会回去。”


    “不回去也好,以后你就跟我一并在安康城,你看院子里我种满花草,白日无事,你在院子养蛊,也可以去城西逛庙会,傍晚则陪我听蝉听雨。”


    沈微渔与他回不去之前的恩爱。


    但她还是想要留下朝梣。


    他也回不去苗疆,不如与她一同待在此处。


    沈微渔说这话时,眼眸濯清,灼灼其华,朝梣丝毫不怀疑沈微渔说的是不是真心。


    可惜——


    朝梣胸膛处传来钝刀磨肉的疼,一下又一下,为了避免被沈微渔看出端倪,强行挤出笑容。


    沈微渔一直没等到他的回应,疑惑地仰起头,却被朝梣忽然抱进怀里。


    “怎么了?”沈微渔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不明所以。


    朝梣闷闷的声音传来,透着脆弱,恍若即将四分五裂的白玉,颤颤抖抖。


    “阿渔……我……”


    “你说话怎么结结巴巴了?”沈微渔推他手臂,想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朝梣却难得摁住她的肩膀,用颤音说完一直想说的话。


    “我想你,真的很想你。”浓浓的情感夹杂颤音。


    沈微渔浑身一僵,不安的情绪涌入心间,几乎要化为烈火涌入四肢百骸。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沈微渔声音拔高,眼里多了彷徨。


    朝梣霍然笑了一下,用力抱住她道:“我不会有事,只是太想你了。”


    太想阿渔了。


    无时无刻不想她。


    朝梣低声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我解开蛊后,会去跟娘亲认错,再来找你。”


    沈微渔诧异地道:“你娘亲也离开苗疆了吗?”


    “嗯。”朝梣不欲多说,问起她近日是否安康,萧庭訚是否又找到他。


    沈微渔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说出近日发生的一切,在说到萧庭訚住在间壁,停顿几下,才旁若无其事地揭过去。


    她并不知道,身中情蛊的人一旦变心会遭受心口疼痛的惩罚,可另一方也会感同身受。


    朝梣没有告诉沈微渔,她每次变心,胸口疼痛,他也会遭遇,但这些远远不如心里的疼痛来得更深刻。


    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知道爱人的变心。


    朝梣有时在想,自己在自作自受。


    可他真的很爱阿渔,一如中原人所说情不知所终一往情深,可无人告诉他,情爱亦能让人疯魔,亦能让人甘之如饴。


    沈微渔被他怀抱时,感受到他周身流露的落寞,心口像是被无形的双手死死攥住。


    “阿朝,雨下大了吗?”沈微渔唇角干涩,用力开口辩驳


    她们站在屋檐下,朝梣的铜铃在簌簌作响,雨水飞溅在两人衣角。


    沈微渔担心他淋雨,双手用力推开他。此时此刻,一道惊雷响彻天边,在分开的一霎。


    她余光瞥了一眼朝梣,心神骤然紧绷,险些站不稳,随后抓住他的衣袖,用尽全身力气地问他。


    “朝梣,你的脸色为何这么难看。”仿佛奄奄一息,令沈微渔极度不安,于是再也顾不上其他。


    她攥住朝梣的手腕,


    拿出油纸伞,深夜出行,丝毫不顾及大雨,一路擎着他来到阒街。


    阒街铺子都早已关门。


    狂风暴雨席卷人间,沈微渔踩着青石板,一双绣花鞋都踩湿了。


    她丝毫不在意,面容凝重地小跑到每个医馆“咚咚咚!”敲门。


    深更半夜,哪里会有医馆愿意开门,沈微渔忧心过重,不知此举无疑是无功而返。


    朝梣心疼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无事。”


    却不承想对上沈微渔泪眼朦胧。


    一时之间,他嗓子也似乎被人堵住。


    沈微渔以为他生病不愿意告知自己,干脆甩开他的手,将油纸伞扔给他,不管身上会不会淋雨,跑去继续一个个敲门。


    “阿渔!”朝梣心神颤抖,欲冲上前拦住沈微渔。


    然而,已有人先一步挡住为沈微渔遮雨避风。


    倾盆大雨,雷声阵阵,医馆两侧的柳叶垂落下来,雨珠滴落在沈微渔的脚边,恍若炸开的水波,激起宁静的湖面涟漪。


    萧庭訚不知何时出现,一袭月牙圆袍,腰间束着镶嵌红玛瑙的玉腰带,周身气息内敛,像深夜冒出的不速之客,却又恰到好处地为淋雨的沈微渔挡去风雨摧残。


    朝梣仿佛全身都被架在这深夜的漆黑当中,嫉妒、怨恨、不可避免涌入四肢百骸。


    萧庭訚恰在此时,斜瞥他一眼,好似凡尘蝼蚁,不足为惧地别开眼。


    短暂的对峙,悄无声息落下帷幕。


    他的视线落在沈微渔茫然抬起头,露出泪光闪闪的双目。萧庭訚微不可见地攥紧了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微渔心跳如麻,脑海仿佛被麻绳堵塞,一点思绪都无。


    朝梣却已经冲上来。


    两人面容相似,却细看各有不同。


    沈微渔被堵在他们的中间,想起萧庭訚对朝梣的不满,如当头一棒,立马挡在他的面前,以防萧庭訚又要抓朝梣下地牢。


    萧庭訚黑眸一沉,淡然开口道:“朕来是因为朝梣的娘亲。朕暂时不会抓他回地牢。”


    朝梣的眼眸顿时如冷箭“嗖嗖”,像要扎穿他。


    萧庭訚视若无睹,目光凝聚在沈微渔瓷白的脸颊,见血色都褪去几分,心中涌入对朝梣的诸多不满。


    他面上却平静地道:“朝梣的娘亲不顾死活找上朕,告知解开情蛊的一件事。”


    第68章 第 68 章 二选一


    春夜的风雨冷得她的四肢仿佛浸在溪水, 凉意丝丝蔓延心底。


    “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微渔唇角干涩,艰难地问出声。


    萧庭訚还未开口,朝梣拽住她的皓腕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阿渔, 我们回家。”朝梣低声道。


    沈微渔见他健步如飞地携自己离去, 必定有事瞒着自己,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


    “朝梣,你不会有事骗我吧?”


    此言一出, 朝梣身子一僵, 头也不敢回。


    萧庭訚并未阻拦朝梣带沈微渔离去。此时此刻, 他恍若局外人,站在两人身后,攥住衣袖,神色平静。


    沈微渔见此情形,心里一沉。春雨淅淅沥沥,沈微渔的肩膀、衣袖、绣花鞋湿漉漉。


    “阿渔,我会向你解释,但今夜不是好时机。”朝梣侧身, 清隽的面容映入沈微渔眼中。


    黑雾雾的眼眸,恍若被泼墨的山峦,看不清真切, 可沈微渔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央求。


    沈微渔:“今日为何不是好时机?还是说你不愿意信我了?”


    “我怎么会不信你, 我只是有苦衷。”朝梣用力攥住她的皓腕,俯身凝视她的目光, 流露认真还有爱意。


    沈微渔眼波流转,不知该不该信他。况且,之前两人逃走,沈微渔曾给他请过大夫把脉。大夫说他有早衰迹象, 沈微渔一直忧心忡忡。


    可他不愿意多说,黑雾雾的双目凝望自己,皓腕的力道逐步收拢。


    沈微渔心中已有定数,话到嘴边,终究化为叹息。


    “我信你。”沈微渔的话令他苍白的脸颊多了红晕,连同双目都多了光彩。


    “我们回家。”他牵着沈微渔从衢街离去。


    春雨化为珠玉帘子,被金剪子剪断,砸在一直缄默不语的萧庭訚身上。


    寒风卷起他的衣袍,双手的青筋蜿蜒。


    他伫立在风雨下,岿然不动,双目一直凝望远去的两人。


    “陛下,要不要卑职在私底下捉拿朝梣。”十三悄然无息冒出,见萧庭訚纹丝不动伫立在深夜衢街,拱手想出谋划策。


    “朕说过暂时不必捉拿他,况且这件事过后——”萧庭訚冷漠的语气顿了顿,便不再多言。


    十三:“陛下,苗疆人的话不可信,谁知她说的话是不是假的。”


    “重要吗?”萧庭訚任由寒风侵肌,嗓子浮现痒意。


    萧庭訚咳了几声,眉眼浮现阴翳,眼前又浮现沈微渔与朝梣一同离去的景象。


    他的嫉妒涌入胸口处,不断折磨百孔千疮的心,可面上仍旧无波无澜。


    杨柳枝条垂下雨珠,一下又一下。


    沈微渔与朝梣回到家中,夜已深深,呼啸的风声令人心慌不已。


    青莲烛台的烛火摇曳,两人的身影落在翠屏上。


    沈微渔坐在楠木四方桌前,垂眸问他究竟发生何事。她以为朝梣会一五一十地告知原委给自己。


    朝梣落坐在她对面,斟茶倒水,“阿渔,此事说来话长。”


    他将素色雕花茶盏递到沈微渔的面前,示意喝茶。


    沈微渔瞥了一眼茶盏里盛满的淡茶,正好嗓子也痒,接了过来小呷几口。


    她喝了几口,突然眼前的朝梣重影叠叠,头晕目眩,手中的茶盏顷刻从手中滑落,却被朝梣手疾眼快地接住。


    “阿渔。”朝梣一手接住茶盏,一手搂住沈微渔的腰肢。


    随后朝梣扶着她回到黑漆钿镙床。


    他掀起云锦被褥,小心翼翼将沈微渔放下去,捻好被褥,情难自已地道:“我不想骗你。”


    一缕寒风悄悄钻入屋内,朝梣喃喃低语说了几句话。


    “我别无它法,只能在水中下药。”


    “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什么都不知道。”


    ……


    朝梣的低语,已经陷入梦中的沈微渔自是听不到。


    他也许是反应过来,不再絮絮叨叨,为她捻好被褥,解下小小银钩,罗帐垂落。


    朝梣点上几炷短香,插在青花缠枝香炉里,见其冒出青烟,回头睥睨一眼罗帐。


    良久,他才回头毅然决然地走出屋内。


    春雨不知何时歇下,院中早有一人等候他多时。


    来人一袭墨兰衣裳,腰间佩戴各色铜铃,双眼覆白纱,手上拄着兽头拐杖。


    “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他望着亲娘找上门,唯恐担心她会对沈微渔下死手,主动请缨离开此地。


    朝雪找上门,知道儿子在想什么,透过紧阖的厢房大门,也有盘算。


    “走。”


    两人说话间,眨眼便没了踪影。


    在他们离开的一霎那,厢房大门被人推开。


    沈微渔从厢房走出来,毫无被下药的反应。


    她从接过那盏茶,便知道朝梣下药,为了知道朝梣意欲为何,故而没揭穿,顺水推舟喝下去装睡。


    可后面的事情,出乎沈微渔意料之外。


    沈微渔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心绪不宁


    地在想,这件事跟朝梣的娘亲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想到萧庭訚之前要对她说的话,虽被朝梣打断,但他定然知道个中缘由。


    因此她要去见见萧庭訚问个清楚吗?


    沈微渔抬头望天,见月色如浓墨,一如心中蒙上阴霾的心境,叹气一声,终于还是走出院门,去见萧庭訚问个清清楚楚-


    湖面宁静,杨柳遭受春雨席卷,病恹恹地垂下。


    朝梣约朝雪在此地会面后,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告诉萧庭訚关于情蛊的事情。”


    在听到萧庭訚说她的造访后,朝梣胸膛深处似乎有呼啸在不断翻滚。


    朝梣却因沈微渔在自己面前,并未爆发。


    眼下朝雪找上门,朝梣不可避免地质问她究竟有何用意。


    朝雪双眼覆白纱,看不见他的神态,却也从话里知道他的愤怒。


    她拄着拐杖用力敲击地面几下,方才开口道:“若是不找他阻拦你,不然你这条命我就保不住。”


    “这是我的抉择。”


    “你是我生下来的儿子,所以你是要我要眼睁睁看唯一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子去送死吗?”朝雪勃然大怒。


    “那又如何。”朝梣黑雾雾的双目,覆上冷意。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儿子,可我从小知道你心底一直厌恶我,只因我的身体有一半的血脉是那个负心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若是厌恶你,当初何必生你下来!”


    “我从三岁记事起,你一直不愿意抱我,你也从不关心我,哪怕我练蛊被反噬,都事不关己。十岁那年,寨子里着火,你冲进火海,我满心欢喜以为你是来救我,可你是为了救朝生。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现在我有喜欢的人,你却说不忍心我去死,娘亲不觉得你说的话当真可笑吗?”


    朝梣眼中泛起红血丝,幼年的经历,历历在目。


    朝雪却像是如遭雷击,险些站不稳,“你还记得这些事?”


    “你以为我不记得吗?”朝梣露出偏执的笑容,眼底却有说不上来的痛苦。


    “我知道负心汉辜负娘亲,你厌恶我是人之常情,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你生下我,又不愿意真心养育我,哪怕是对寨子里的孤儿都比对我好。”


    十岁那年大火,他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说出口,反倒是狠狠撕破两人所谓的母子情面。


    朝雪也忽然明白,原来当年种种,他早已记在心里。


    她当年确实对朝梣不公,可那又如何。


    “我被负心汉辜负,生生挖去一双眼睛,生你的时候差点死掉,我遭受的苦难比你多之又多,所以你凭什么来指责我。”朝雪怒斥他。


    朝梣:“我知道你过得苦,可你的苦不该强加在我身上。”


    “凭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


    母子两个人在杨柳岸边对峙一番,谁也不服输,说出的话也是往彼此心间狠狠地插一把刀。


    朝梣明白今夜的交谈,朝雪绝不退让。


    既然如此,那么——他解开藏在腰间的小葫芦样式瓷瓶,倒出药蛊,臂膀处的“臂钏”蠕动,竟是一条金色小蛇从衣袖钻出。


    朝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常年跟蛊打交道的她,立马知道朝梣要做什么。


    “你胆敢忤逆长辈,对我下蛊。”朝雪阴沉地挥舞手中的拐杖,藏在铜铃的毒蜘蛛攀爬出来,还有缠绕手腕的银蛇都齐刷刷地爬出来。


    湖面宁静,岸上风流涌动,一触即发-


    一处厢房内,沈微渔坐在描金赤凤檀木阔塌,身侧是海棠样式的矮几,搁着乳糕、拍花糕、栗枣糕……各色各样。


    沈微渔双手置于膝盖,回想登门的点点滴滴,王管事见到她二话不说将她迎进内室,斟茶递水,添上糕点后,笑眯眯道:“陛下正在喝药,晚些时候才能来见沈姑娘。”


    “他病了?”今夜见他并无不适。


    沈微渔疑惑间,脚都不知何时麻了。


    她见四下无人,弯着身子,悄悄用手捶打小腿,驱走酸麻,然而一道黑影不知何时落在她跟前。


    沈微渔闻到熟悉的龙涎香夹杂药味,不用抬头,便知道是谁。


    “陛下。”沈微渔若无其事放下手,小腿往后内靠,一副无事发生地望着他。


    许是她心慌,沈微渔见到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初。


    沈微渔以为是错觉,毕竟萧庭訚多久没有笑过。


    “你是为了朝梣的事情而来?”萧庭訚坐在矮几一侧,金丝玄袍,气度非凡,少了之前相见的平静,此时多了几分令沈微渔不安的危险。


    “我想知道朝梣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沈微渔垂眸,语气坚定地问。


    可她置于膝上的双手,不知何时攥紧。


    萧庭訚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缓缓地道:“你想听的话,跟朕保证一件事。”


    “何事?”沈微渔的心不由被提起来,侧瞥他一眼,想看穿他的心思,却不承想被萧庭訚攫取视线。


    沈微渔心慌地收回目光,镇定自若露出笑容。


    萧庭訚的唇角悄悄上扬,又被压下来。


    “你跟朕保证,不会知道这件事后,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萧庭訚淡然道。


    沈微渔闻言,困惑不已,这么简单吗?可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自己怎么会做不可挽回的事情?


    她抿着唇,突然暗生退缩之意,可当务之急还是问清楚朝梣究竟意欲何为。


    萧庭訚仿佛看穿她的纠结,再三问她:“你当真要问吗?”


    沈微渔这次义无反顾地道:“告诉我。”


    她正襟危坐,一截白玉脖颈绷直,秋水剪瞳倒映他的面无表情。


    萧庭訚指间如竹节般般清瘦修长,一下又一下叩着矮几。


    “朝梣是不是跟你说过解开情蛊的事情。”


    沈微渔当即反应过来,蹙眉道:“跟解蛊有关吗?”


    朝梣这次回来的匆忙,沈微渔细细一想两人之间的对话,心底冒出不可思议的想法。


    可她还是不敢相信,目光落在萧庭訚身上,妄图问个一清二楚。


    萧庭訚从容不迫地道:“情蛊能解开,但解开后,另一方会死。”


    沈微渔听到:“死”,整个人如惊弓之鸟,猛然站起身,却用力过猛碰倒矮几,噼里啪啦,瓷器糕点摔落在地上。


    一声惊雷轰隆隆响彻天边,沈微渔头晕目眩,趔趄地扶住床榻边,方才稳住了心神。


    “你是不是在骗我?”沈微渔唇角干涩,嗓音颤抖。


    萧庭訚欲扶她,可被她一手挥开。沈微渔双眼泛着红血丝,眼中氤氲,脚边狼藉一片。


    他不可能解开情蛊,就会死。


    若真是如萧庭訚所说,他当初给自己下情蛊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


    他现在又是如何做出必死的抉择?


    沈微渔心如刀绞,同时明白萧庭訚没必要骗自己。


    可正是如此,沈微渔的心像是被千刀万剐般,耳边也传来呼啸的寒风。


    不不不,她还是要去找朝梣问清楚。他不可能那么傻要用性命来解开情蛊。


    沈微渔像是找到一线生机,立马冲到门外,可还没走一步,萧庭訚拦腰扼住她。


    “放开我,放开我。”她朝着萧庭訚拳打脚踢,面容流露悲哀,泪水滑落脸颊,滴落在萧庭訚的手背上。


    萧庭訚的心也好似被击碎,收拢扼住她的力道,任由她拳打脚踢。


    沈微渔见他还不愿意放手,胆大包天地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宛若之前被逼急都会咬在他的肩膀上。


    萧庭訚身子一僵,眼前浮现两人之前的往事,耳边忽然听到她的压抑的抽泣声。


    沈微渔不知何时松开嘴,无能为力地埋在他的胸口,抽泣的声音像一根根针扎入他的心中。


    他知道朝梣对于沈微渔的不同,也知道这件事大可不必告诉沈微渔,反正朝梣死了能解开情蛊,对他来说一举两得。


    朝雪找上他的缘由,自是利用萧庭訚将此事告知给沈微渔。


    沈微渔知道朝梣要献祭生命,不会放任不管。


    萧庭訚明知道她是在利用自己,可他这


    次甘愿上当。


    直到沈微渔埋在他胸口哭泣。


    他才缓缓开口:“朝梣的死能解开你情蛊,对我而言一举两得。”


    “但朕不想让你一无所知。”


    沈微渔仰起头,迷惘地望着他,曾几何时,多疑的萧庭訚竟也会为他人着想。


    她的胸口又疼起来。


    沈微渔双手用力推开萧庭訚,捂着胸口妄图遮掩自己的异样。


    “我明白你的好意,多谢。”


    她不能在萧庭訚面前纠缠下去,转身又想冲出门外,刚到门槛,手腕被扼住。


    “我要去见朝梣。”沈微渔回过身,红着一双眼凝望他,唇角死死抿着。


    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凌厉的下颌紧绷,拢住她的皓腕收紧。


    “我陪你一起。”


    萧庭訚这次没有阻拦,反而是陪她一同去寻朝梣。


    沈微渔泪眼朦胧望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陪自己,心口却疼得愈发厉害,耳边也仿佛有寺庙的钟磬在敲响,震耳欲聋。


    胸口的疼痛暴发得厉害。


    沈微渔疼得双目落泪,泪珠如珍珠划过脸颊,悄然无息地坠入春夜。


    “好。”


    她努力压住心中的不适,允许萧庭訚陪她一起找朝梣。


    萧庭訚知道后,便安排身边的暗卫倾巢而出,一炷香的工夫,便知道朝梣在岸边。


    沈微渔知道后,迫不及待赶去岸边。一路上,春风扬起沈微渔腰间酡红丝绦,不经意间碰到萧庭訚的手背。


    “若此事当真,你必定不会见朝梣死,可你的情蛊呢?”


    “你若对旁人心动,便会心口疼痛不已。你愿意往日日日夜夜遭受此等苦楚吗?”


    沈微渔闻言,身子一滞,回头望向他,恰如春水浸透的黑眸,在今夜尤为熠熠生辉。


    “我愿意。”


    “只要他不死。”


    沈微渔不会眼睁睁见有人因他而死,从知道这件事后,便早早做出抉择。


    她不外乎是胸口疼,忍个几十年又何妨,实在不行,不见生人,也不见萧庭訚,兀自守着一方院子,哪里会因心动而疼痛。


    萧庭訚以为她还是深爱朝梣,眉头微微皱起,按捺撕碎一切的冲动,任由胸口闷闷,平静地颔首道:“我知道。”


    沈微渔侧身,继续往前走,却听到萧庭訚在身后道:“边关战事告急,朕下个月会亲自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深夜的呼啸风声停滞。


    沈微渔回过头,眼里倒映着萧庭訚的身影。


    两人置身于春夜巷尾,青石板上残留水渍,杂芜的花草奄奄一息,无往日逞娇呈美。


    萧庭訚一袭金丝玄袍,被风扬起露出衣袍,上面沾染少许被打翻在地的糕点,还有茶水的洇湿,身后犹如黑绸缎的无法被玉冠束起 。


    沈微渔的胸口隐隐约约作疼。


    明知不能见他,却还是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知道萧庭訚是天子,边关战事告急,他御驾亲征乃是人之常情,因此说出口的话便是,“祝君,一路顺遂。”


    萧庭訚皱起的眉头舒展开,阴郁消散不尽。


    沈微渔并未说所谓的旗开得胜,却祝他一路顺遂。


    萧庭訚松开手,冷静的面容浮现少许的温柔,“好。”


    须臾间,当他们来到杨柳湖边,却来迟一步,朝梣并不在此,地上还多了数十具毒蛇与蜘蛛的尸体。


    沈微渔眉头蹙起,心里也涌入不安。


    朝梣不会出事了吧?


    她环顾四周,不见任何人踪影。


    萧庭訚面无表情命人再去四周搜寻。


    少顷,一道咳声响起,众人如临大敌,萧庭訚不动声色握住沈微渔的皓腕,将身体挡在她的面前。


    “你们不必惊慌,这地上都是死去的蛊虫。”


    朝雪从靠近岸边断桥的杨柳树下走来,身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蒙在眼睛的白纱也溅洒了血迹。


    她拄着拐杖认路,从容不迫。


    沈微渔见到她腰间铜铃,又从话里明白,此人是朝梣的娘亲。


    可朝梣去哪里?


    沈微渔心慌意乱,萧庭訚却握住她的皓腕,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后萧庭訚冷冷地开口,“朝梣呢?”


    “他这人心冷,胆敢对亲娘下手,不知跑哪里去了。”朝雪咳了几声,几道人影悄悄逼近朝雪。


    她毫不畏惧地仰起头,闻了闻空中的气息,笑道:“你就是我儿喜欢的女子。”


    沈微渔明白她是要跟自己对话,本想开口,萧庭訚摁住她的皓腕,俯耳说了一句,“她性子狡诈,莫要说话。”


    沈微渔碍于萧庭訚现在应该不会骗她,缄默不语。


    朝雪却恼怒道:“我儿为你寻死觅活,你倒是一句话都不说,果真是个负心女。”


    她平白得了负心女的称呼,都不知如何解释。


    但见萧庭訚挥挥手,十几个身着黑衣的暗卫围堵起朝雪。


    朝雪仿佛一无所知,面带愤怒地指责沈微渔薄情。


    在暗卫即将靠近的一瞬,沈微渔的心不知为何被提上来。


    变故突生,朝雪忽然从衣袖翻出短萧,果断地往沈微渔的方向吹了一下。


    一枚长针,足足有三寸。


    如电闪雷鸣迅速。


    沈微渔来不及闪躲,眼睁睁见到长针即将刺入胸口时,变故突生,沈微渔闻到浓烈的龙涎香气味,身体被温热包裹。


    她睁大双眼,亲眼见到萧庭訚突然扑倒她。


    “砰!”的一声。


    剧烈的疼痛从背后席卷而来。


    “陛下!”


    她被扑在地上头晕眼花,耳边传来十三的惊呼。


    沈微渔顿时明白过来,萧庭訚帮她挡了伤,连忙惊慌失措地起身,查看萧庭訚的伤势。


    与此同时,暗卫们一同冲上去,朝雪却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湖面浮现一艘渔船,从桥底下,一路慢悠悠往岸边来。


    朝雪在被抓后,丝毫没有阶下囚的狼狈,“你不是想知道朝梣在哪里吗?”


    沈微渔正想搀扶萧庭訚,但他挥手拒绝她的搀扶,面若寒霜地拔开靠近后肩的长针。


    此时朝雪阴冷的话也钻入沈微渔的耳边。


    “他在渔船里,被我喂了蛊毒,还有三个时辰毒发身亡。至于帮你躲过一劫的萧庭訚,他也中了同样的蛊毒,不过五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


    “我身上只有一粒解毒的药丸,你会救谁呢?”


    第69章 第 69 章 卑劣的吻


    她的话令沈微渔神色凝重, 目光顺势落在湖面。


    老翁坐在渔船前,缓缓地划动船桨而来。


    渔船里是否有朝梣,沈微渔并不知道。但朝雪的一番话, 实在令沈微渔险些站不稳。只要一想到朝梣会死, 还有萧庭訚也会死,难言的伤感还有绝望扑面而来,仿佛坠入湖底深处, 无人能伸手救她。


    她不由得看向萧庭訚。


    萧庭訚恰巧视线扫来。


    两人目光碰撞, 深夜的寒风扬起萧庭訚窄口的金丝衣袖, 晦暗不明的眼眸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萧庭訚解释道:“我已经命人去请葛老来,应该能赶来。还有针上涂抹毒药,也许她是骗我们。”他没有说何时把人请来。


    可他的话并没有安抚沈微渔,反而激起一旁朝雪冷笑


    “我可没骗你们,只要几个时辰到了一切就见分晓。”


    “况且我下的毒药,无人能解开。”朝雪笃定道。


    沈微渔闻言,当即侧过身子,攥紧双手,


    来到朝雪的面前,冷声道:“他可是你儿子。”


    “儿子又如何。”朝雪嗤笑。


    此时她被暗卫压得跪在地上,短箫与拐杖滚落在脚边, 双眼覆盖白纱, 说不上来的狼狈,可话里依旧说不上来的嚣张。


    “你没听过父子反目成仇的故事吗?”


    沈微渔抿着唇, 没想到朝梣的娘亲是如此棘手的人物,连亲生儿子都不顾。


    “解药给我。”沈微渔不想跟她纠缠下去。


    朝雪冷笑:“解药在我身上,可你们倘若去搜,万一被我的‘宝贝’咬伤, 休要怪我?”


    “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沈微渔凝视朝雪,寒风侵入面颊,血色已经褪去。


    “我说过解药只能给一个人,你若是选好给谁,我就给你。”朝雪笑道。


    沈微渔听出朝雪说的是真话,并不是假话,转身又望向伫立在春夜的萧庭訚。


    萧庭訚面无表情,哪怕再过几个时辰会毒发身亡,也无动于衷,可沈微渔却不敢忽视他眼底的晦暗。


    若是她没选萧庭訚,他会死。


    “死”一字在心中泛起波涛汹涌,沈微渔捂着胸口,眼前浮现与朝梣相处的点点滴滴。


    她不允许朝梣会死,可萧庭訚也不能死。


    朝雪还在催促她,“你若再不选好救谁,两个人都死了,也休怪我。”


    “我选好了。”沈微渔收起所有思绪,十分冷静地道。


    四周阒寂一瞬,沈微渔感受到身后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背绷直,无所畏惧地俯视朝雪。


    朝雪笑道:“这么快做好决定?”


    “少废话,给我药,我好去救人。”沈微渔的语气冰冷。


    “你先说要救谁,我才能给你。”朝雪是瞎子,看不见却听得到闻得到,在沈微渔走近,闻到了淡雅的梨花香,也听到寒风飒飒。


    她在期待沈微渔的抉择。


    沈微渔却问她,“无论我选谁,你都会给我药对吗?”


    “自是。”


    岸边杨柳垂下枝条,湖面的老翁还在划船,明月高悬在夜色。


    沈微渔松开双手,吐露出早已决定好的人,“朝梣。”


    一直伫立在沈微渔身后的萧庭訚,眉眼乍然流露出阴翳。


    他为沈微渔受伤,却依旧抵不过她爱朝梣。


    萧庭訚压抑内心翻滚如野兽的怒火,可周身的寒意顷刻地爆发。她真是心如铁石,一点情义都不愿留给他。


    朝雪听到她说出“朝梣”二字,惊讶笑出声,“还以为你是负心女,现在来看还算值得朝梣喜欢。”


    “少废话,给我解药。”沈微渔懒得与她周旋下去,开门见山地索要解药。


    朝雪说话算数,叫他们松开自己。


    几人却望向沈微渔身后的面如寒霜的萧庭訚。


    沈微渔也顺势望去。她仿佛不知道做出的决定有多残忍,甚至心平气和地对萧庭訚道:“我要救朝梣,你让他们松手。”


    萧庭訚压住喉咙泛起的血腥,眼眸微垂,“你们都听沈姑娘的话。”


    他似乎没救了。萧庭訚自我厌弃地阖眼。


    沈微渔收回目光,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们松开朝雪。


    他们面面相觑,随后松开了朝雪。


    朝雪并未说谎话,解开后咳了几声,在衣袖里翻腾几下,才找到一只白玉小瓷瓶,交给沈微渔。


    “里头仅有一粒。”朝雪递给她解药后,沈微渔掂量了一下,又打开瞧上几眼,不放心地问。


    “我是给朝梣喂解药,你莫要诓骗我。”


    朝梣没好气道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守信的本事可比你们中原人强多了。”


    沈微渔微微一笑,突然收起白玉瓷瓶,“我信你,可惜——”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朝雪的下颌,立马从衣袖里翻出褐色药丸,不管不顾地塞入她的口腔。


    “你!”朝雪猝不及防被吞入了陌生的药丸,不敢置信。


    连同在场的人还有萧庭訚都被这变故惊到。


    沈微渔收起药瓶,从被威胁的人转而变成威胁她的人,“你吃下的毒药名为穿肠药,三小时没有解药,大罗神仙也能救你这条命。”


    “不愧是中原人,心机如此歹毒。”朝雪被松开后,愤怒地想掐着脖子将毒药吐出来。


    可折腾了老半天,于事无补,反倒是沈微渔笑容温柔,蹲在他身边道:“穿肠药已经被你吃下,你再怎么吐也吐不出来。”


    “卑鄙。”


    “我是向你学的。”沈微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土,淡笑道:“你想活命的话,交出另一粒解药,若是不想活命,死了也正好。”


    “我只有一粒解药。”朝雪宁死不屈,一副岿然不动,竟放弃挣扎。


    此时萧庭訚从沈微渔身后走来,面无表情地睥睨装死的朝雪,冷声道:“既你不怕死,应当也不怕做成人彘吧?”


    “你是苗疆人应该没听过人彘是如何去掉四肢,挖去眼睛舌头,置入缸中,放入茅厕。”


    萧庭訚语气冷静,用最平静的话,说出毛骨悚然的话。


    连同沈微渔后背都有冷汗冒出,更遑论跪在地上宁死不屈的朝雪。


    萧庭訚见她一言不发,缓缓地道:“你也别以为给朕下的毒药,朕会解不开。”


    “朕乃天子,身边自是有能人异士。”


    “到时候朕的毒药被解开,你却先被做成人彘,岂不是得不偿失。”萧庭訚冷静的话,透出几分阴森。


    朝雪终究忍受不住,阴狠道:“中原人都这么卑鄙无耻吗?”


    “中原人卑不卑鄙,朕不知道,朕只知道除却人彘,还可以先将你的皮剥皮拆下来做成皮鼓,骨头化作扇骨,亦或者扔给野兽分食。”


    萧庭訚一番话下来,朝雪再无之前的斗志,咬牙道:“我给你们解药,但我必须带走朝梣。”


    沈微渔还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萧庭訚三言两语,便令朝雪屈服。


    至于带走朝梣,沈微渔要求她发誓以后不得不对朝梣下死手。


    朝雪古怪地瞥了一眼沈微渔,冷声道:“行。”


    “但是你的情蛊,我不会给你解开。”


    “我不在乎。”沈微渔平静地道。


    朝雪愣住了,还以为这姑娘狡诈,却不承想对朝梣还是有几分真心在,顿时心情复杂,不由追问道:“你可知道情蛊不解开,你会一直遭受情蛊的折磨。”


    “但是情蛊解开,他会死。”沈微渔垂眸。


    —


    几个时辰后。


    岸边杨柳婆娑,湖面泛起涟漪,春雨不知不觉落下,今夜的荒唐与凶险都被掩盖在其中。


    朝雪交出另一颗药丸给沈微渔,同时对沈微渔道:“他很喜欢你,可惜你们有缘无分。”


    沈微渔眺望湖面的那艘渔船,眼底流露着彷徨还有坚定。


    “我们有缘便足够了。”


    萧庭訚服用解药后,葛匆匆忙忙赶来,还来不及叙说自己怎么会下山,便急着给萧庭訚把脉。


    葛老确认萧庭訚身体无碍,仅有一些寒症,便在马车上开了一道方子。


    他开完方子,发觉萧庭訚掀起绀色布帘,凝望着岸边。


    一段时日未见,萧庭訚身上气息变得危险,令葛老都看不透。


    但他在见到萧庭訚坐在马车探望沈微渔,却不急着下去,葛老疑惑地问:“陛下不亲自去接沈姑娘回来吗?”


    萧庭訚身形颀长,下颌凌厉,如竹节般般清瘦的指间叩着窗边。


    “朕在等她。”


    葛老听出言外之意,心想这段时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不然为何从堂堂天子嘴里听出卑微的口吻。


    他晃了晃脑袋,将荒唐的念头压下去。


    许是看错了。


    另一边,渔船已经停靠在岸边。朝雪给了老翁赏银,大步一跨,来到渔船上,对着岸边的沈微渔道:“你要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用。”沈微渔怕她舍不下朝梣。


    但朝梣一旦留在身边,定会解开自己身上的情蛊,还不如朝雪将他带回苗疆,两人此生不复相见。


    故而沈微渔谢绝了朝雪的提议。


    朝雪闻言,明白沈微渔为何去见朝梣,不去见也好,避免再生出事端。


    她的私心很重,因此没有强求沈微渔见朝梣最后一眼。


    渔船又缓缓行驶在湖面,春雨连绵不绝落下,身侧多了一名女子为她撑伞。女子是萧庭訚身边的一名暗卫。


    沈微渔驻足在岸边,任由寒风侵肌,直到那艘渔船彻底消失在眼前后,她才恍惚地转身,一眼觑见通体玄色的马车。


    她回到马车时,葛老已经走了,萧庭訚兀自下棋,瞧见沈微渔来,抬眸瞥了她一眼,气息平和,收敛寒意。


    马车慢慢行驶,春雨化为珍珠落在人间发出清脆之声。


    沈微渔疲倦地说起今晚之事,顺道向他道谢。


    “今夜是你用毒药威胁她,朕不过配合你说了几句话,不用道谢。”萧庭訚心平气和道。


    “我说的道谢不是你威胁朝雪,而是你为我挡了那一枚细针。”


    沈微渔对于他的恩情,自是心中有数。


    萧庭訚举棋不定地抬眸睥睨沈微渔。


    狭小的马车内,她沉静如溪水,温婉的面容褪去血色,一截脖颈白如雪霜。


    沈微渔察觉他的目光,抬眸回望,萧庭訚却是先避开视线的人。


    “不必多谢,你之前不也给朕挡过箭吗?”萧庭訚低声道。


    沈微渔闻言,突然坐立不安,双手纠缠在一起,要不要跟他说之前挡箭是她设计好的。


    可沈微渔不敢保证萧庭訚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当场翻脸,又锁住他。


    她对萧庭訚没有之前厌恶。


    却也没有十足的信任。


    故而沈微渔笑道:“嗯。”


    萧庭訚若有所思睥睨沈微渔,手上的白棋落在棋局,眉眼低垂道:“你之前为什么选朝梣。”


    他知道沈微渔为何选朝梣,可心底的嫉妒啃噬着胸口,非要问出所以然,令心口的被撕碎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沈微渔闻言,思忖了一下,“我选朝梣活下来,一是我不想让他因我而死,二是我知道你不会出事。”


    “毕竟你可是天子,有真龙庇佑,哪里会轻而易举死掉,况且我相信你不会死。”


    萧庭訚掀起眼皮子,又垂下,“万一朕会死呢?”


    “说什么死不死,我不信你会死。”


    “人都会死,朕也会死。”萧庭訚平静地凝望沈微渔,眼眸晦暗,明明说的话很轻,却令沈微渔心口疼起来。


    “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流眼泪吗?”他一句轻声,如鸿毛悄然无息落在沈微渔的耳边。


    天边响起轰隆隆电闪雷鸣,马车行驶青石板,露出一角布帘,露出男子攥紧双手,青筋蜿蜒的一幕。


    “会。”沈微渔低声的一句话,令萧庭訚心里的一根琴弦断开。


    隔日。


    湖面渔船,一道咳声缓缓响起。


    朝梣虚弱地躺在船身右边一侧,面色苍白如琉璃易碎。


    他努力用手撑起身子,可药效突然发作,一下子惊醒了守在外头的朝雪。


    朝雪掀开布帘,听着耳边动静,冷声道:“你身体还中着蛊,乱跑作甚?”


    “我想见她。”朝梣喃喃低语,眼里布满红血丝。


    朝雪听出他话里的痛苦,不由低声道:“昨日娘跟你打赌,你若装被下毒,但凡她选你,我就允许你去救她。”


    “可是娘亲,她昨晚真的没选我吗?”朝梣昨夜本来要对朝雪下蛊以求脱身。


    但朝雪提出要赌一局。


    朝梣不愿意,可朝雪说若是他愿意赌,此生绝对不会找沈微渔半点麻烦。


    若是他不愿意赌博,朝雪会在朝梣死后,让沈微渔陪葬。


    朝梣为了沈微渔的安危,自愿揭下赌局,也自愿服用装死的药。


    他信心满满,沈微渔一定会选他,然而醒来,却知道沈微渔还是选了萧庭訚。


    朝梣不甘心,也不愿意相信朝雪的话。


    朝雪却是面不改色道:“萧庭訚是天子,有权有势,谁会不喜欢他,况且我不会骗你。”


    “不,我不信。”朝梣深受刺激,当场吐了几口血晕厥过去。


    朝雪闻到血腥味,脸色一变-


    几日后,春雨连绵不绝,沈微渔出行不便,干脆在家中听雨看书,倒也快哉。


    萧庭訚自从那夜过后,便一直没来寻沈微渔。


    沈微渔没有刻意去寻萧庭訚,该来的人,总会来,不该来的人,都不会来。


    她深谙此理,在家中闲了几日,待到天晴去了一趟绣坊。


    福三恰巧也在绣坊,一见到沈微渔眉开眼笑,“少东家,你来了?”


    “秀庄铺子出事了吗?”不外乎沈微渔这么一问,只因富三甚少离开铺子。


    见他来此,沈微渔还是诧异地问出声。


    福三笑眯眯道:“近日铺子生意多,铺子里的赵小七几人都忙不过来,我特意来问问宁东家,要不要多招几人来。”


    沈微渔闻言,过问起这两日的生意,方才知道这两天,城内但凡富裕的几户人家,都找他们家绣坊购置衣帛。


    她感觉奇怪,问起原因,富三说不清楚。


    他不清楚,沈微渔也有办法去问清楚。


    她先是出了绣坊,随后到相熟的张家,打听到不知是谁说沈微渔的绣坊背后有京城的二品大官撑腰。


    他们趋炎附势,或是想给沈微渔卖个面子,这才专门找她家绣坊置办锦帕之类。


    沈微渔蹙眉,寻了别的由头告退,一路上在想这风言风语莫不是萧庭訚派人传出来。


    她还未思忖清楚,福三又亲自登门拜访说之前退掉绣帕的几家都找上门奉上薄礼说想重新置办。


    “之前是他们不由分说退掉置办的绣帕,如今又觍着脸找上门,宁当家这事怎么办?”


    “我们又跟银子过不去。”沈微渔思忖后,吩咐福三不用管,当作此事没发生。


    福三笑道:“做生意若是计较之前事,很难成事。宁东家行事颇有远见。”他一番赞誉,之后因有事情,便颔首告退。


    沈微渔见他走后,给自己添了一杯清茶。


    恰逢日落西山,斜斜的一缕碎金洒在她的发髻处的青玉簪子。


    萧庭訚从外走进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景象,眼眸微微一沉,而后若无其事地将新的一沓折子送到沈微渔的跟前。


    沈微渔还在想绣坊的事情,霍然眼前多了一抹人影,余光又瞥见折子,当即知道来的人是谁。


    她随意翻动折子,兴致缺缺地道,“往后不用送折子来,我不想挑选夫婿。”又补了一句,“我以后都不想嫁人。”


    萧庭訚落座在她的对面,两人隔着四角篆刻牡丹的楠木矮几,几缕春风拂来。


    什么郎君,不过是萧庭訚之前找来见她的由头。


    如今她拒绝嫁人,往后他要用什么由头来。


    萧庭訚心思兜兜转转,面上冷静地道:“好。”


    沈微渔听他说这句“好。”心中好奇,萧庭訚近日脾气太好了,都不像是之前认识的萧庭訚。


    但不可否认,沈微渔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萧庭訚。起码不像之前的萧庭訚,阴森、危险。


    她也能心平气和与他对话。


    沈微渔漫不经心地想着,耳边传来萧庭訚低沉的嗓音,“今夜城内有花灯,可否一起去见见。”


    州府夫人诞下儿子,为了庆贺此事,州府出钱举办了花灯,邀请城中百姓一并来看花灯。


    沈微渔本想拒绝,可萧庭訚从衣袖拿出一信封递给她。


    她不明所以揭开信件,一眼掠去,神色凝重下来。


    原来信中是朝雪派人送来,说朝梣故意装吐血逃走,怕是要来见她。


    信中朝雪说:“他性子倔强,认定的事情很难回头。”


    沈微渔将信搁下来,不安地道:“这跟逛庙会有何关系?”


    “你跟我逛庙会,引诱他出来,我会派人抓到他,交给赶来的朝雪。”


    “你怎么知道他今夜会出现。”


    “寄来的信已经有三日了。”萧庭訚从容地道。


    “他娘亲今日也已经赶来了。”


    沈微渔蹙眉,既然如此,那他为何现在才给自己信件,萧庭訚像是知道她的困惑,低声道:“信送到时。我不在安康城。”至于人在哪里,萧庭訚不想让她担心。


    她思忖片刻,端详萧庭訚神色,知道他并没有骗自己,低声道:“好。”


    沈微渔来到衢街,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各家各铺,鳞次栉比,张灯结彩,击丸、蹴踘、踏索、上竿……令人眼花缭乱,更遑论花灯样式,精美绝伦。


    可惜沈微渔没心思逛,一直都在想朝梣的事情。


    倏然,沈微渔觉得四周安静,疑惑地抬头,这才发觉两人来到海棠树下,离热闹的衢街甚远,周围漆黑,唯有月色高悬天边,令沈微渔见到萧庭訚


    清隽疏朗的面容,俯身往下。


    “你!”沈微渔欲推开他,却听到萧庭訚附耳道:“他在看我们。”


    沈微渔心一惊,想要环顾四周,却被萧庭訚扼住下颌,晦暗的目光流露说不明的黑沉沉。


    “朕有一招,能让他彻底死心,跟朝雪回到苗疆,但在之前你需要配合我。”


    沈微渔还未问他是何意。


    萧庭訚却已经搂住她的腰肢,欺压俯身,眼眸半垂,唇齿相碰,水声响起,颇有抵死缠绵。


    沈微渔吓得要推开他,却听到暗处有谁踩在树枝上,后知后觉,萧庭訚是想让朝梣看到这一幕死心吗?


    她原本推搡的手,逐渐垂下,也许这样能逼朝梣回苗疆呢?


    可她不知道在萧庭訚吻上她时,垂眸遮住的是他那卑劣的阴暗目光。


    第70章 第 70 章 分别前的温情


    月下两道人影交叠, 衣袂飘飘,青丝交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沈微渔心不在焉地听耳边的动静, 以为萧庭訚是浅尝辄止, 不会僭越半分。但当唇齿被撬开,久违的冒犯席卷全身,沈微渔睁大双眼, 双手立马推开他。


    萧庭訚却扼住她的皓腕, 唇齿挪开, 在月下沈微渔能见到他薄唇覆上水光,黑眸透着晦暗。


    “他还在。”萧庭訚无声地吐露出这两个字。


    “做戏。”


    沈微渔定定地望着他,踌躇万分,明知这对朝梣不好,但只有这个法子才能逼他回去吗?


    也许这招可行吧?


    沈微渔厌弃地垂眸,主动迎上去。长痛不如短痛,她与朝梣早已不可能,现下也绝不允许朝梣为了她解开情蛊, 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做好了定夺,也不再挣扎。


    萧庭在沈微渔迎上来时,身子一僵, 眼底迸发明亮, 但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知道沈微渔此举是为了朝梣,也明知自己卑劣, 可心底还是止不住生出期盼。期盼沈微渔是为了他。


    可沈微渔不会在意他。


    萧庭訚垂眸遮下思绪,扼住她的腰肢力道逐渐加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沈微渔离开。


    刺耳的窸窸窣窣声音响起。


    藏匿在暗处的朝梣望着刺眼的一幕,双目猩红, 身子一晃,想要冲出去,可还没走出去。


    朝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回去吧。”她不知如何找到朝梣,也不知来了多久。


    朝梣也没有问她,一心一意只有眼前的沈微渔,唇角被他咬出血,双手死死攥紧,血液愤怒地冲上脑海。


    他冷冷地道:“不。”


    阿渔是他的,别人休想夺走她。


    他大步往前,倏然面前多了几道人影,脚边也多了几条毒蛇。


    朝梣面色阴沉,望着这几人分明是萧庭訚的人,恰在此时,身后传来朝雪的话。


    “她身边的那个人不会允许你带走她,况且我也不会让你们走。”


    “你与她注定有缘无分。”朝雪冷冷地道。


    她话音落下,便朝挡在朝梣面前的人挥挥手示意一并将朝梣拿下。


    朝梣难以置信地望着朝雪,苍白的面容流露嘲讽,“你为了抓我回去,竟萧庭訚勾结。”


    “我只要你跟我回苗疆。”朝雪听出他话里的嘲讽还有怨恨,心里虽有几分刺疼,可她已经下定决心。


    朝梣见她不反驳,心里涌入无力感和的厌恶。太可笑了,他唯一所爱的阿渔遭人欺骗,离他远去,亲生娘亲还与外人勾结,要拆散他们。


    事到如今,朝梣亲眼撞见沈微渔与萧庭訚相拥,依旧认为是萧庭訚故意欺骗。若是哪天撞见她们在床榻厮混,朝梣也会义无反顾认为都是萧庭訚的错。


    他喜欢沈微渔。


    所有人都要拆散他们。


    朝梣喉咙溢出血腥,身形一晃,仿佛承受巨大打击。


    “不!”


    今夜的春风夹杂血腥的气息,沈微渔闻到这一股气息,胸口猛然像是被锤子击打,疼得面容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她双手推开萧庭訚,捂着胸口,迫切地往后望去,入眼的却是一片漆黑。恐慌席卷她的全身,双手也止不住颤抖。


    “你要去见朝梣吗?”


    萧庭訚被她推开,并未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过问她的想法。


    沈微渔眼中氤氲水雾,咬住下唇拼命地摇头。


    她太了解朝梣,若是去见他,一切都会付诸东流。可是沈微渔心底仿佛被挖出血淋淋的心头血,又被钝刀狠狠凌迟一番。


    沈微渔的身形不稳,眼睁睁险些晕厥时,萧庭訚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腰肢,可一碰,才惊觉她的双手变得冰冷。


    她就那般爱朝梣吗?


    萧庭訚的妒忌从四面八方涌入脑海,血液沸腾。但他面上云淡风轻地道:“你若想见他,朕可以成全你。”


    他竭尽全力压下心中的不甘,明知不可为,也知道说出这番话就是在撕裂自己的心


    但萧庭訚比起见她黯淡落泪,更愿见她展颜一笑。


    “不。”沈微渔却出乎意料地反驳萧庭訚。


    她仰起头,眼中氤氲已经退散,纤瘦的身段遮掩在翠青罗裙,一截白玉的脖颈紧绷。


    沈微渔轻声道:“去见他的话,我们还是会纠缠不休。”


    她说罢,垂下眼帘侧身望向他,低声道:“你送我回去可好。”


    萧庭訚拢住衣袖,定定地望着她,“好。”


    两人回到家中,暮色沉沉,落叶簌簌,竹帘摇曳发出晃荡之声。


    沈微渔推开院门,踩着石阶,方才想起一件事,转身望向萧庭訚。


    “今夜你亲我的事情,是故意吗?”沈微渔的话轻柔得如同暖春。


    她已经回过神,猜疑今夜的吻是不是他故意而为。


    萧庭訚的窄口衣袖被风扬起,好似云卷云舒。


    “朕若是故意,你会生气吗?”萧庭訚反问她。


    沈微渔乌睫颤抖,从容不迫道:“会。”


    此话一出,萧庭訚淡然道:“今夜之事,朕是故意。”


    沈微渔惊讶他的回话,双手忍不住纠缠在一起,眉头微微蹙起。


    萧庭訚:“朕不想骗你。”


    沈微渔抿着唇,眉梢觑他一眼,心神不安地颔首,“我知道了。”


    她话音落下,转身便踩着石阶回到院内,阖上大门,挡住萧庭訚的视线。


    今夜沈微渔辗转反侧,卧不安席,到了三更半,厢房内的烛火熄灭后,方才缓缓入睡。


    这次她梦到与萧庭訚纠缠的那几月,被关押地牢、深宫,还有大宅院……无时无刻被纠缠,耳边一直传来萧庭訚阴翳的冷声。


    “你休想逃。”


    梦中的她不知所措,被折腾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甚至有时还要被逼在窗边行事,连同青玉案几、矮榻……


    沈微渔在梦中感觉到久违的窒息感,还有浓浓的害怕。


    萧庭訚却好似不知疲倦的野兽,抵死纠缠,不允许她从怀中逃走,甚至有一次在深宫的瑶台琼室,她被逼到在窗棂逃出去,却被他漫不经心用手勾住锁链,毫不留情地拖拽回来。


    “朕不像他了,你就跑。”


    “做梦!”


    ……


    沈微渔彻底被惊吓醒,额头与面颊都有薄薄的汗珠,气息紊乱,缓了许久,才松口气。


    还以为忘记之前的事情,但在梦中沈微渔又记起那段时日。


    沈微渔起身,来到四方桌给自己添茶小呷几口,压住喉咙里的干痒后。


    她披上鹤氅,从厢房走出去,夜色浓墨,几缕春风从檐下过。沈微渔伫立了许久,直到心境彻底平复,这才回到厢房内。


    几日后。


    一艘渔船游在湖面上,朝梣被朝雪服用了安神丸,整日昏睡不醒。


    沈微渔从萧庭訚那边知道朝梣要走,便准备了一封信交给朝雪。


    “这封信还望等你们到了苗疆,交给朝梣。”沈微渔将写好的信递给朝雪。


    朝雪接过后,也没过问信上内容写了何意,转身上了渔船。


    沈微渔静静地凝望远去的渔船,春风席卷云锦衣袖还有酡红的丝绦,风声中隐隐约约有野鸟叫声。


    几只白鹤


    掠掠过湖面,如蜻蜓点水,匆匆离去。


    坐在船尾的朝雪,感受船身的晃荡,一边摩挲着手心里的信。


    朝雪担心这封信会让她们藕断丝连,可心中转念一想朝梣昏睡过去的痛苦呐喊。


    罢了,到了苗疆后,这封信还是交给朝梣。


    朝雪打算收起信件时,几只野鸟却不知为何飞到船尾。


    她双目失明,双手驱赶这几只野鸟,却不承想手里还抓着信,一时失察,手一松,信竟不翼而飞。


    朝雪当即趴在船尾搜罗一番,却一无所获。


    难不成那封信是掉进湖水吗?这样的话,他们还真是天注定有缘无分-


    沈微渔不知信不见的消息。


    她此刻正赴约,答应在明月楼为萧庭訚送别。边关战事吃紧,萧庭訚必须先回京城,再去边关御驾亲征。


    此去一别,她们不知何时再见面。


    沈微渔来到明月楼,人声鼎沸,宾客如云。十三早早恭候她多时候,在一楼见到她来,便指引她去往三楼雅间。


    三楼雅间清净,中间有飞桥连两边。琴师坐在两侧飞桥首尾,弹奏几曲,四面垂下罗纱,隐约窥见一妙龄女子在飞桥摇曳舞姿。


    沈微渔来到名为“阖清”牌匾的雅间,一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扇窗棂敞开,稍稍走近,便能窥到安康城大大小小的景色。


    她收回目光,环顾四周,紫檀圆桌摆满佳肴,西侧罗纱垂下,隐约可见里摆着一架古琴,右侧则是玉刻湖光山色屏风、铁梨象纹翘头案。


    萧庭訚赫然坐在紫檀福庆纹扶手椅,面对案几摆放的棋局,捻着棋子,似乎在沉思如何将手上的一枚棋子下到该去的地方。


    “陛下。”


    沈微渔来到他的对面,见萧庭訚岿然不动,思忖一下,捻起黑棋与他一起下棋。


    不知不觉中,一炷香的工夫过去。


    沈微渔惨不忍睹别开眼,自己怎么每次都输给萧庭訚。


    她挫败地扔下黑棋,轻声道:“菜肴都冷了,我命人去换。”


    “不用。”萧庭訚朝雅间大门望去。


    少顷,一直守在雅间外的十三走了进来,命店小二换掉菜肴。


    沈微渔收回目光,却不经意对上萧庭訚乌黑的眼眸,暗沉得仿佛要将人吞下去。


    许是察觉她的不安,萧庭訚收敛几分,冷静地道:“明日朕便会离开,平日你可以与我书信往来。”


    沈微渔颔首应下。


    她这几天经常做梦,梦到萧庭訚之前对她做的种种事情,折磨得几乎醒来身上都浮现冷汗,黏黏糊糊,需要沐浴更衣。


    沈微渔沉思过,也许是萧庭訚近日在她身边,所以才会记起往事。如今萧庭訚要离开,也许这些梦也都不会缠着她。


    她暗自思忖,丝毫没察觉萧庭訚一直在睥睨她,从浓郁的乌睫到秀气的鼻子直到嫣红的唇瓣,往下便是一截白玉脖颈,还有……


    萧庭訚收回放肆的视线,可余光又止不住落在沈微渔纤长的手,细腻的雪白,犹如羊脂玉,可连接骨节的皮肉却透着粉意。之前在床褥间,他喜欢她的十指,尤其是沈微渔泛着泪花,压抑到崩溃,这双手的青筋会蜿蜒凸起。


    有时,他会生出冒犯的意味,想要舔舐,可又觉得过于变态。


    如今细瞧,那份贪念又滋生出来。


    萧庭訚凝视的目光忘记收回,沈微渔抬眸发现他一直在望着自己的手,尤其是眼底的晦暗,过于吓人。她的双手立马藏在云锦衣袖,遮住那道惹眼的视线。


    “陛下?”沈微渔蹙眉,不动声色地起身。


    萧庭訚回过神,面无表情地颔首,全然看不出刚刚像个疯子死死注视她双手的疯狂模样。


    沈微渔见他正经,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随口咳了一声。


    雅间大门被推开,菜肴全部换成热腾腾,沈微渔走近一瞧,葱泼兔、炒鸡蕈、蒸软羊、炒鳝面、雪霞羹……样式皆不同。


    沈微渔小尝几口,味道鲜美,一时之间也忘记之前的事情。


    用完吃食后,萧庭訚命人收拾,便领着她去往明月楼的四楼观景。明月楼的阁楼,一向都是给达官贵人享用。


    沈微渔一上四楼,入眼的是重楼飞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


    四面临窗敞开,摆放紫檀案几,香几摆放的累丝镶红石熏炉吐露着云烟,西侧各有古琴,琵琶,右侧则是长长的矮几,摆放着茶具还有温茶的炉子。


    萧庭訚坐在矮几一侧,谈论起离开安康城一事。


    沈微渔落坐他对面,闻言也不奇怪,只是萧庭訚说到离开一事,深深地凝望她。


    她一下子看懂萧庭訚的心思,蹙眉道:“陛下想让我回京城?”


    萧庭訚:“朕不是以私心问你回不回京城,只因安康城比不上京城繁华,你又孤身在此。”况且仅仅因他不在,城内趋炎附势之人一个个踩着沈微渔不放。


    倘若不是事先以王奍的名义对薛中藏叮嘱此事,怕沈微渔手里的家产早被暗地里的几个贪得无厌的奸商骗走。


    萧庭訚一离开安康城,薛中藏难保不会懈怠。若以皇帝身份吩咐下去,又难保不引起贪得无厌之人前来叨扰沈微渔。


    她喜欢清静,这一点萧庭訚知道得清清楚楚。要是沈微渔应允回到京城,在他的庇护下,无人叨唠沈微渔。可在安康城,穷乡僻壤之地,难保会出什么岔子。


    因此他才会对沈微渔说出这番话。


    沈微渔闻言摇头,“劳烦陛下关心,安康城虽小,但也僻静。”况且回到京城,就要时不时面对萧庭訚。


    她眼下不知对萧庭訚什么态度,若是恨,也没那么恨,若说喜欢,也没那么喜欢。


    沈微渔猜不透自己的心思,干脆藏着掖着,等日子久了,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她的心思,萧庭訚也能猜到几分。


    可他不能强行将沈微渔送往京城,不然两人之间又回到起初的一幕。


    “好。”萧庭訚颔首应下,压下思绪,抬起眼皮子睥睨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沈微渔见他没强求,心里也松口气。


    “你既然要留在安康城,朕不放心你,给你身边留几名暗卫可好。”


    他没有强硬地给沈微渔身边塞人。


    沈微渔认为他说得言之有理,可派来的暗卫是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吗?


    万幸萧庭訚主动说出暗卫是保护她的安全,不是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


    “倘若朕要安插探子,也不会光明正大安排暗卫在你身边。”萧庭訚淡然道。


    沈微渔心想也对,没有纠缠这个话,任由萧庭訚如何安排。


    反正他是天子,若是强求,沈微渔也没任何办法,还不如趁着他态度缓和,随他去。


    沈微渔暗自思忖,心里自始至终对萧庭訚还是保留一丝戒心。


    之后,天色还早,萧庭訚邀约她去游船听琴声。


    沈微渔近日也无事,明日萧庭訚便会离开,也就应允。


    游船共有二层,沈微渔去往的二楼四面垂纱,珠帘被小小金鱼钩子勾起,窗棂敞开,风中隐隐约约有檀香。


    一楼二楼皆有琴师弹奏。


    沈微渔听曲坐在窗边,余光瞥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面前是萧庭訚在下棋。


    因棋术不佳,沈微渔不愿下棋,任由萧庭訚自顾自地下棋。


    沈微渔一边瞥着湖面美景,一边听着琴师奏曲,竟有几分困惑。


    为了不睡在游船,沈微渔目光落在萧庭訚身上。


    他今日一袭月牙圆袍,锦绣窄口镶绣如意银丝暗纹,手指修长如竹节般般,骨节嶙峋,捻着棋子,置入玉盘棋局中。


    不知不觉,沈微渔困意消散,一直盯着他的手不放。


    倏然,耳边传来咳声,沈微渔茫然抬眸,对上萧庭訚乌黑的双目。


    “你在看我?”萧庭訚语气平静,可乌黑的眼眸恍若鱼钩。


    沈微渔这才回过神,暗道怎么会因为他的手而恍惚,唾弃的同时,也不敢见他,双手局促地搅动锦帕。


    萧庭訚:“今日天色还早,你会饮酒吗?”


    沈微渔抬眸,清丽婉约的面容,透着沉静的美,可因之前偷看的局促,连带双目流露几分朦朦胧胧的水雾。


    萧庭訚甚少见到沈微渔如此这般神态。他的目光晦暗,指尖捻着白棋,垂眸道:“当作跟我践行可好。”


    “好。”


    沈微渔没察觉他的称呼都变了,直到十三送来几壶金陵酒,倒在琉璃杯中,好似琥珀般。


    她不善饮酒,萧庭訚便命十三取梅子酒来。


    梅子酒来时,琴师还坐在翠屏内弹曲子,春风拂来游船内,沈微渔接过琉璃杯,为他饯行,举杯碰撞萧庭訚的琉璃杯,随一饮而尽。


    许是很久没喝酒,尤其是仗着梅子酒不容易醉人,沈微渔又连续小呷几口,甚至都喝完一壶。


    萧庭訚冰冷的手握住她的皓腕,阻拦地道:“你酒量不好。”


    沈微渔觉得也有道理,兴致缺缺放下琉璃杯,视线扫过萧庭訚的琉璃杯,发觉他才喝了几杯。


    他酒量也不是很好。


    沈微渔冒出这个念头,昏沉沉地靠在窗边,任由春风拂去面颊的酡红。


    不知不觉中沈微渔困意涌入心间,眼眸半阖,蜷缩了一下身子,枕在床边。


    萧庭訚一眼瞧见她得不对,静静地观赏后。须臾间,琴师已经不知所终,沈微渔眨眼间枕在矮榻,下方垫了布帛。


    他凝望着矮几上的酒,正要命人将酒撤下,却不承想沈微渔突然抓住他的衣角,睁开惺忪的眼睛。


    “醒了?”


    萧庭訚问他。


    沈微渔昏昏沉沉地摇头,又颔首,随后又闭目,一时之间,萧庭訚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他平静地注视沈微渔。躺在矮榻上的女子,青丝散开,面容的酡红化为粉意,唇齿微微张开,吐露出的气息平缓,纤手置于怀中,许是喝了梅子酒,连同纤手也变成粉意。


    只需要轻轻一捻,不知粉色是否会褪去。


    萧庭訚不知,可在这一瞬,压抑的阴暗心思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明日他要回到京城,沈微渔对他毫无留恋。


    他平静地睥睨沉睡的沈微渔,俯身把玩起她一绺青丝在指尖间,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一遍遍翻滚在心中。


    好想把她关起来,跟之前一样,困在琼室,锁链禁锢住她的双腿,令她永远只能望着自己。


    可一旦真的那么做,她们又要变回曾经。


    萧庭訚的眸光冷下来,两道声音在心里激烈争吵,谁都不服谁。


    一道声音说: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下黄泉,遭受极乐之苦。


    另一种声音说:总有一日,她会回头望自己。


    可要等什么时候呢?


    萧庭訚眼神晦暗,松开指尖的一绺青丝,转而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隔着一寸的距离,僵硬地不敢往前。


    春雨淅淅沥沥落入人间,游船晃荡在湖面,四周静悄悄,阒寂无人。


    萧庭訚自我厌弃般地放下手,却又将一早准备好的金丝楠木匣子里,悄悄放在她的身侧。


    恰巧沈微渔睡得不安稳,翻身不小心撞到匣子,露出象征皇后身份的印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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