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
萧庭訚阒寂的双目, 静静地打量她的面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沈微渔不再言语,垂眸思忖, 仿佛并说过那番话。
她越是这般, 萧庭訚越是难以忍受地收拢双手。
半晌,萧庭訚起身,衣袂飘飘, 衬得愈发龙章凤姿。
眉目舒朗的天子甫一动, 织金衣袖被人牵住, 斜睨望去,一截白玉脖低垂,娇嫩肌肤透着几分粉意。
沈微渔:“陛下能不能再多陪我一会。”
萧庭訚眉眼微微上挑,面无表情地道:“朕有政务。”
今日沈微渔种种行为,实在古怪,偏偏萧庭訚心底有道声音催促他也许沈微渔是想放弃一切,跟他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闪,萧庭訚忍不住嗤笑, 真可笑。
过往被骗的一幕幕,历历在目。萧庭訚至今还记得一片真心被踩在脚底的羞辱感。
他收起乱如麻绳的思绪。
不愿留下被沈微渔影响心绪。
沈微渔仿佛知道他的不愿,松开手, 连半分挽留都没有。
萧庭訚暗自冷笑, 她果然就是装的。
他面无表情离去,沈微渔却在他身后低声问了句, “陛下何时会来。”
此言一出,萧庭訚拢了拢衣袖,侧身斜瞥沈微渔,见她仍然垂眸, 纤柔的双手交缠在一起,薄薄的肌肤泛着粉意。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萧庭訚眼眸锐利,却没有往后一退。
“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我怀你的子嗣吗?我只是想随你的心愿罢了。”
“左右我都离不开,何苦一直自讨苦吃与陛下作对呢?”沈微渔语气温和,扬起苍白的小脸,仿佛困在一方天地的青苔,认命般折服。
萧庭訚微不可见地皱眉。
沈微渔淡笑道:“我在遵循陛下的心愿,陛下为何迟迟不语。”
“陛下是不愿吗?”她温笑道,秋水剪瞳里泛着点点泪花。
萧庭訚鬼使神差地没有反问下去,撇开目光,负手而立,“想开了便好。”
“朕晚几日再来看你。”说罢,他便甩袖离去。
沈微渔一直凝望他颀长的背影。
见他离去,沈微渔收回目光,抬眸落在紫檀案几上。平日里紫檀案几都会放上药膳,待她们一走,空荡荡,万籁俱寂。
沈微渔收回目光,攥紧衣袖,躺回床榻,沾着枕头阖眼便是当年娘亲病重的点点滴滴。
“阿渔,娘亲走后,你贤惠温顺,便能得你爹照拂,还有你阿兄也会照顾你。”
娘亲唯恐她走后,沈微渔会无人照顾。
彼时沈微渔不懂娘亲一而再三地告诫自己要听话,温顺贤惠,直到几年后,方才明白娘亲的意思。
她早知道爹爹心中有人,故此才会一早告诫她。
怕她性子易刚,与父亲离心,无人庇护她。
可惜,哪怕再温顺也抵不过人心易变,眼下她还身陷囹圄,也不知道朝梣如今是否安康,还有归月等人。
沈微渔的倦意涌入心头,四肢沉重地仿佛被绑着沉重的锁链。不知不觉中,她已浑身无力,陷入梦中。
几日后,萧庭訚来看望她时,两人一并在紫檀案几上下棋。
沈微渔的棋艺很烂,萧庭訚一直拖着战局也没急着让她输掉。
不知不觉中,鎏金烛台的烛火烧到一半,沈微渔望着棋局布满棋子,抿着唇搁下棋子。
萧庭訚睥睨过去,恰好撞见她咬唇的一幕。
她咬住薄唇,露出浅粉,而后唇齿间微微张开,往日的温婉多了几分惑人的娇憨。
萧庭訚捏紧白棋,晦暗的目光一直凝视她。
“我不想下棋了,你在让我。”沈微渔忽然将棋子掷回玉盘,乌睫颤抖。
萧庭訚:“嗯。”
他面
无表情,好似对她说的话并未在意,甚至都能自顾自下棋。
沈微渔眉梢瞥他,指尖攥紧衣袖,“陛下。”
萧庭訚睥睨她,还未出口,沈微渔却想从榻上起身,拢了拢衣裳。
她一直被困在地牢,萧庭訚并未苛待过她,常常命人送衣裳和一些盥洗的东西进来。
故此沈微渔今日穿着一袭碧青色袄子,衣襟绣着梅花,窄口还镶着如意莲花纹,可当她起身从榻上下去,一双未着罗袜的莹白赤足,分外惹眼。
萧庭訚瞥了一眼,捻着白棋,举棋不定。
沈微渔好似不知道他的目光,垂头想找云锦绣花鞋,可找来找去,小腿晃荡几下,也并未找到,正想踩着地上时,突然眼前一黑。
一道人影弯下。
沈微渔定睛一看,原是萧庭訚,还未问发生何事,小腿便被沁凉的手握住,冰冰冷冷,渗得骨头都好似灌入寒冰。
她本能地想要踹开,可萧庭訚紧紧握住她的脚踝,低沉的声音,不容置喙。
“别动。”
沈微渔被他话里的冷意吓到,忍着不适,低垂眼帘,入目的便是萧庭訚不知从哪找到云锦绣花鞋,修长的指尖勾起,而后一只手握住脚踝,另一只手帮她穿上。
初次被人伺候穿鞋,尤其此人还是萧庭訚,沈微渔目光复杂,浑身一僵,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她的胸口也传来轻微的刺痛,像被针扎了一下。
萧庭訚的手冷冰冰,握着温热的脚踝,能听到沈微渔气息紊乱的一瞬间,也闻到沈微渔身上的幽香。
他的指尖微微隆起,目光黑沉沉。
地牢四周万籁俱寂。
沈微渔的面颊不知何时冒出薄薄的汗珠,许是炭火烧得太旺盛,也许是萧庭訚挨得近。
沈微渔晃动小腿,试探地想要从萧庭訚的掌心挣脱出来。
可没动几下,萧庭訚突然扣住脚踝,仰起头时露出凌厉的下颌骨,还有上下滚动的喉结。
沈微渔与他四目相对,心跳骤然歇了一下,而后便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
她还快来不及痛苦地捂住胸口,萧庭訚便俯身噙住她的唇瓣,一切都不可收拾,连同心口的疼痛都变得不足轻重。
沈微渔穿好的云锦绣花鞋,不知被踢去何处,青丝垂落床褥,双手被萧庭訚地攥住。
挣扎中,沈微渔用脚踹他,却不经意间踩到他的手臂。
沈微渔还未出声解释,入目便对上萧庭訚灼热的黑眸。
地牢一室春光。
京城内,梅花三三两两盛开,琼雪压不住美景。
沈微渔被折腾整整一夜,双眼疲倦地睁不开,昏昏沉沉中似乎躺在滚烫的怀里。
她来不及多想,睡醒过后却惊觉萧庭訚并未离开,一只手臂勒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是环抱她的肩膀。
沈微渔稍稍一动,却发现身体动不了。
她只能作罢,眼眸落在他沉睡的面容上。眉目疏朗,如琢如玉,不似天子,倒似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弟。
沈微渔垂眸,似乎在踌躇。
倏然,一道视线不偏不倚地打量她的面容。
沈微渔收起心思,一抬眸对上萧庭訚面无表情。
她知道萧庭訚生性多疑,之前所谓的示好,无法打消他的疑心病。故此,沈微渔心一狠,在萧庭訚的注视下,主动环抱他的双肩,亲了上去。
萧庭訚身子一顿,黑眸变得危险,却没有阻拦沈微渔。
她以为一味地讨好诱骗,萧庭訚便会放过她吗?休想。
萧庭訚心中冷笑着,岿然不动,任由沈微渔撬开他的唇齿。
沈微渔察觉到他的心思,见他纹丝不动,心一狠,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探入衣襟。
萧庭訚顿时身子僵住,眉头皱起,似乎没料到沈微渔胆大妄为,不知羞耻,竟——
他来不及多想,沈微渔却已经单刀直入,温热的指腹流连他紧绷的胸口,再慢慢往下。
倏然,沈微渔双手被攥住,耳畔传来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
“不知羞耻。”
她哪里不知羞耻,还不是跟他学的。沈微渔没有将此话道出,却被萧庭訚反身压在怀中。
许是萧庭訚动怒,沈微渔吃不消地咬住他的肩膀,唇齿都见血,他都纹丝不动。
沈微渔目光逐渐涣散,无力地趴在他的肩膀上,恍惚间瞥去一眼,窥探到他紧皱的眉头,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
“……”
萧庭訚勒紧她的腰肢,眉眼覆上阴翳,哪有人在床榻笑出声。莫不是嫌弃他。
很快沈微渔发现萧庭訚不知受什么刺激,剧烈地宛若在乘舟遭遇海浪翻滚。
“松……”
沈微渔乌睫沾染水珠,眼尾嫣红,咬着唇斜瞥他一眼。可他睥睨后,却愈发放肆,甚至还在她耳边猖狂地道:“我们会有很多孩子。”
不,他们才不会有很多孩子。
沈微渔望着他猩红的双目,那眼底流露在意还有狂傲,不复往日的冷静。
倏然,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也许萧庭訚都没发觉,他对沈微渔动了心。
窥探到这一幕的沈微渔,避开他的视线的瞬间,已经在心底说了一声“对不起”。
沈微渔一早打定主意。
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心意。
几日后,春寒料峭,雪压京城,宫檐下聚满寒冰,行走的宫人缩着脖子,游走在廊檐下。
萧庭訚正在御书房批阅公文,金丝玄袍被寒风扬起。
洪公公蹑手蹑脚地关上窗棂,又吩咐宫人将炭火换成崭新,之后又命人奉茶。
十三从游廊走来,下跪拱手道:“陛下,英王已经入住北康宫,近日并无其他动静。”
“殿内和殿外都命人严加看管,至于他的儿子,派人送过去,让他看一眼。”萧庭訚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
“朝梣的下落,你们还没有查到吗?”
十三:“禀告陛下,卑职等人还在查。”
查了足足半月,却毫无下落。萧庭訚该说他们无能,还是该说朝梣狡诈吗?
无论如何,一日没有找到朝梣,沈微渔身上的情蛊便一日不能解开。
萧庭訚眼前浮现葛老说情蛊需另一方才能解开,心下一沉,余光瞥见紧阖的窗棂,莫名想到被他锁在地牢的沈微渔。
这段时日,沈微渔温顺得恍若镜花水月。
萧庭訚不可避免地在想,她若真屈服,朕也会放过她。
倘若,她不是真心实意呢?
萧庭訚收敛心底的怒火,冷声道:“沈府无动静吗?”
“沈府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因为我们的人装成沈姑娘入府。沈大人想将沈姑娘嫁给张国公之子。”
“砰!”的一声,萧庭訚怒极反笑:“他倒是利欲熏心。”
十三跪在地上不语。沈大人贪慕虚荣,知道沈姑娘入宫,一心攀高枝。知道沈姑娘回去,又不死心,想用沈姑娘的婚姻换前程。
万幸回到沈家的沈姑娘是他们的人假扮。
倘若沈姑娘真回到沈家,指不定遭多大的罪。
萧庭訚自是想到这一事,对于沈家,面容浮现几分难得的厌恶。
“去给朕查他这几年可否贪赃枉法。”
“张国公也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沈府,几只野鸟盘旋在屋檐下,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婢女们游走廊檐下。
“哥哥,你是专门在这等我吗?”沈芷君近日心情正好,身穿粉红袄子,耳垂佩戴青玉耳坠,娇憨可人。
沈钰山笑道:“你阿姐回来,不去看看她吗?”
沈芷君眼眸一闪,心虚道:“她一直在生病,见不了人。”
当日沈微渔回到府中,父亲大发雷霆,不明白她不是当皇后吗?为何封后大典没举行,还被悄悄送回沈家?
可谁也不敢去问皇帝。
然而,沈芷君知道父亲私底下打算将沈微渔嫁进张国公,心里虽对不起沈微渔,但也不可避免松口气。
沈钰山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笑着道:“你说得对,她生病不能见人,万一你被传染上,岂不是罪过。”
沈芷君:“哥哥说话也没必要这般吓人。”
“我打个比方,近日白寒寺庙后山开了满树梅花,可否一同去。”
“去。”沈芷
君一直很喜欢梅花,又是沈钰山邀约,自是欣喜地跟上。
他们到了白寒寺庙,赏花后,沈钰山说有事先走一步。
沈芷君颔首,去了后院厢房喝茶。听沈钰山说白寒寺庙的茶可谓一绝。
她向来顽劣,又爱茶,自是要品茗一番,然而才喝了几口,便晕乎乎,身边的婢女将她小心搀扶在床榻。
沈芷君想要抓住婢女的衣袖,却又很快无力垂下。
婢女从厢房出来,关上厢房的大门,一转身,沈钰山早有预料地站在廊檐下。
两人四目相对,婢女便急匆匆走到沈钰山的身侧。
一锭银子悄无声息被塞在婢女的掌心。
“此事切勿声张。”沈钰山冷眼告诫婢女。
她得了银子,自是不敢多嘴。
几个时辰后,白寒寺出了一桩大事,几名官家贵女无意闯入一间厢房,但见沈家二小姐衣衫不整躺在床榻。
虽无外男,可是她们亲眼见到床榻有一件男人的衣裳。
一夕之间,沈二小姐在寺庙约见外男一事传遍了京城。
沈芷君嚎啕大哭躲在薛茯苓怀中,崩溃地道:“娘,我真的没做这种事。”
“娘信你,肯定是有人算计你。”
母女俩交心,突然沈钰山不请自来,面露担忧地道:“妹妹的名声已经被毁,母亲,不如让我娶妹妹。反正我与她不是亲兄妹。”
“不行。”薛茯苓义无反顾地反驳,一双精明的眼眸死死盯在沈钰山的面容上。
沈钰山伤心道:“我与妹妹本就不是亲兄妹,母亲何故反对。”
她为何反对,只因沈芷君是她与沈常的亲生,一旦此事揭穿。
百姓们都会知道,沈常与她一个妇道人家厮混。
尤其是沈常的妻子还在病重,薛茯苓的夫君也在病重。
两人却暗度陈仓,私相授受。
一旦此事被揭穿,沈常怕是要被人弹劾。沈芷君也要受他们的牵连。
故此在面对沈钰山的质问,薛茯苓依旧不愿松口,甚至当夜便给沈芷君找门婚事,远离京城。
可她连找几门亲事,媒婆都说不成,私底下悄悄一问,原来是沈芷君的事情还传出了京城外,本来找媒婆相看的人家,一听沈芷君的名声,皆都不愿意。
沈常那边知道后,一反常态,对她失去往日的疼爱,甚至明里暗里都指责她没有做好母亲的风范。
女儿被人算计,做父亲的不仅不查出真相,反而来呵斥她。
薛茯苓被气得一病不起。
沈芷君名声被毁,整日不敢出门,听到娘亲病重,泪流满面,衣不解带地伺候娘亲。
与此同时,沈芷君发现一向和煦的父亲,不知何时在外面养了外室,择日便要迎进门。
薛茯苓知道后,像是丢了魂,躺在床榻,喃喃低语道:“真是因果报应。”
沈钰山则是趁着薛茯苓病重,对沈芷君提出要娶她一事-
沈家这些恩恩怨怨,都被十三记录在折子里,奉给萧庭訚。
萧庭訚扫了一眼,便命人将折子交给沈微渔。
他以为沈微渔会伤心,亦或愤怒。
但她仅仅是瞥了一眼,没有过问沈家的事。
在沈微渔眼中,沈家早已不是她的家,或许以前还在意,现下已经波澜不惊。
但沈微渔不解,沈钰山为何要娶沈芷君,两人不是兄妹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件事也与她无关,无须在意。
沈微渔掐断对沈钰山此番行为的困惑,转而看向绣娘连夜赶制给婴儿所穿的衣裳。从一岁到三岁的衣裳都赶制好。针线密切,镶绣的如意花纹精巧,而布匹用的是香宝花罗等锦绣绸缎。布帛用料与绣娘的用心,不足用银两衡量。
萧庭訚当时听她一说,还以为她是想给乐儿所备衣裳,冷声道:“宫中不会有人苛待他。”
沈微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萧庭訚:“你说的不是乐儿?”
沈微渔莞尔一笑,垂眸轻声道:“我不是说过,我想要个女儿吗?”
她等了一老半天,却发现萧庭訚一动不动地凝望她,像是要把她看穿,眼中夹杂着森森寒意。
沈微渔以为他看穿自己的思绪,掌心冒出冷汗,似乎有口气堵住喉咙,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良久,她才听到萧庭訚淡然地道:“好。”
这句话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沈微渔猜不透他的心思,转眼却收到绣娘所缝制的衣裳。
她这才明白,萧庭訚是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沈微渔本该高兴,因为他越是这样,自己越能逃走,可她心底却浮现几缕不忍。
明明是他害自己身陷囹圄,甚至还欺凌她,为何要不忍呢?
沈微渔有时候也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之前觉得自己过于冷血,有时有过于心软,也许是思虑过重,她的胸口又疼起来。
她习以为常,知道不再多想,压住心绪。胸口的疼痛也缓缓消失不见。沈微渔不敢多看这些衣裳,命人收进匣子里。
到了傍晚,沈微渔用完晚膳,凝望地牢黑漆漆的一隅发呆。
连同萧庭訚何时来都不知道。
“你不看书?‘萧庭訚为她拂去缠在玉颈的一缕青丝,别在耳垂,余光落在她白皙的面容,指尖好像变得灼热。
萧庭訚收回目光,抬眸环顾四周,火盆的炭火还在燃烧,鎏金梅花样式的香炉冒出青烟,四周铺设毡子,矮几上放了几卷书,四角都有紫檀匣子,里头的东西都是萧庭訚命人送来。
但她没有用,反而收起来。
萧庭訚平静地收回目光,心绪不宁,不经意间对上沈微渔一双恰如春水的眼眸,心声陡然歇了一下。
“陛下。”沈微渔双手抱住他的肩膀,主动坐在他怀里。
两人青丝交缠,萧庭訚顿感四周都变得灼热,不知她今日要耍什么花招,反正他不会放过沈微渔。
却见她缓缓靠近。
沈微渔一双眼睛濯清,灼灼其华,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的倒影。
萧庭訚目光晦暗,紧绷的下颌露出凸起的喉结,修长如竹节的手悄然无息地拢紧。
袅袅青烟从香炉升腾,寒风在地牢外肆虐,梅花不堪其恼,几片叶子凋谢,落入石阶。
沈微渔缓缓接近,身上的清香似乎要笼往他身上的龙涎香,唇齿微微张开,露出一角抹红。
她拉起萧庭訚紧绷的手。
旋即,沈微渔温热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他绷紧的手背,暗香浮动。
她轻声地问:“陛下,你还没给我们未来的女儿取名字。”
萧庭訚耳边嗡鸣,一道惊雷轰隆隆响彻在云霄,狂风大雪席卷梅花。
她是在引诱朕。
第52章 第 52 章 算计
寒风瑟瑟, 琼雪落一夜,烛台油尽,两人的剪影如交颈鸳鸯依偎在壁上。
残风呼啸, 鎏金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旺盛, 袅袅青烟升腾在半空中。
在沈微渔说完那番话后,几乎不再有任何动作,萧庭訚便俯身吻住她。
萧庭訚的吻如同鸿毛, 轻轻触碰, 夹杂着说不明的温柔。沈微渔身子一僵, 之前从未被他如此对待,以至于双手攥紧,竟有点不知所措。
萧庭訚今夜尤为温柔,双目堆砌的温柔,太过灼热。
沈微渔瞥一眼,仿佛就要被吞入无边的海浪。这不对劲,是不是萧庭訚布置的陷阱。
沈微渔胸口传来微微的刺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定要小心谨慎。
她心底刚冒出防备, 可萧庭訚愈发温柔。
将她推入床榻,用修长如竹节的手细细摩挲,又在抬眸对视间, 恍若乘船的船夫, 笃定又不容置喙地俯身。
沈微渔眼眸睁大,难以置信地想用脚踢开他。
但他却已经俯身,
掀起罗裙,轻轻地吻上去。
身子不断发抖。
如玉般的小腿,似有水痕划过。
沈微渔迫切地想要逃走。她可以承受萧庭訚如此胆大妄为,甚至粗鲁的行为, 唯有过分温柔,万万接受不了。
明明他应当恨自己。
况且他贵为天子,纡尊降贵,何必以温柔待她。
沈微渔不知如何面对他,可心底一直在疼。为了忘却这份疼,沈微渔避开他的目光,放空思绪,佯装身边没有萧庭訚。
可萧庭訚吻过来后,那份淡然又被彻底粉碎,尤其是他攀附在耳畔,平静的语气夹杂几分欢喜。
“朕会给我们女儿取名字。”
沈微渔心神一震,纤长如柔荑的指尖拢紧。
她明明是随口一说,只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可他信了。
此情此景,沈微渔胸口疼得愈发厉害,耳边嗡嗡鸣叫,险些叫她露出端倪。
沈微渔为了忽略心底的疼,主动用小腿蹭了蹭他。片刻间,沈微渔薄薄的雪肌冒出汗珠,脸颊绯红,双肩颤抖。
萧庭訚又变得与之前一般粗鲁。
却又有几分不一样。
沈微渔不清楚,也不愿意细想下去,在陷入昏迷的一刻,双手忍不住攥住他冰冰冷冷的手,双目水蒙蒙凝望他。
她想说什么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萧庭訚却搂紧她,淡然道:“朕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沈微渔不明所以。 :
萧庭訚是不是误会她。沈微渔张了张唇,却一句话都吐露不出来,沾在香枕,昏昏入睡。
翌日。
春寒料峭,梅花枝头弯弯曲曲,积雪早已融化,葛老路过时,一片落叶悄然落在肩头,正要拂去,耳畔听到风声。
“葛老,陛下那边还在等你。”十三风风火火赶来,将他从庭院带走。
葛老身子骨不够硬朗,走的时候都要喘气,如今被提着走,面色涨红。
“你们放过……”他话音落下,已然被带到一间厢房,还未等葛老喘气,又被拽着往内走去。
罗帐摇曳,青烟袅袅,瓶花屹立窗口,竹影婆娑。
葛老还未喘过气,又听到上方传来居高临下的冷声。
“她昏迷了一天。”
葛老不用抬头,也知道说这番话的人是萧庭訚,本想捋了捋胡须。
奈何萧庭訚一句淡漠,“你若再磨磨蹭蹭,朕送你去水牢待一阵子。”
葛老顿时老老实实,坐在紫檀扶手,为躺在床榻的沈微渔诊脉。
萧庭訚一袭金丝竹节玄袍,佩玉鸣珰,威仪堂堂,自是矜贵。
躺在床榻的沈微渔穿着一袭霜白里衣,面容苍白,唇瓣泛着乌青,气息微不可见。
昨夜沈微渔身体尚好,不过一夜的工夫,她便恍若凋零的芍药,生机黯淡,连同手脚都变得冰冷。
萧庭訚当即将她抱出厢房,请来太医诊治,可惜一个都是庸医,竟无一人看出沈微渔究竟生了什么病。
他大发雷霆,旋即命人请来葛老。
葛老诊断一番,斟酌地侧眸瞥向萧庭訚,“陛下,沈姑娘病重,乃是情蛊作祟。”
萧庭訚听到“情蛊”攥紧衣袖,眼底闪过杀意。
又是情蛊作祟,朝梣当真好本事。
葛老感受到萧庭訚身上的杀意,默默擦去额头的汗水,心想情蛊发作,乃是沈姑娘有变心的迹象,可看陛下凶神恶煞,犹豫半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沈姑娘的情蛊一般不会发作。”
“除非沈姑娘有变心的想法。”葛老再三道。
萧庭訚闻言,从面无表情道到面容凝重,不过须臾间,便低声讽刺道:“她若是变心,怎么会将朕当成替身。”
之前他也听过葛老说过情蛊,但他不相信沈微渔会变心。
想起两人之间的相处,貌似这几次发作,萧庭訚都在场,难不成情蛊发作都因他而起?
萧庭訚眉头紧皱,身边的葛老则是悄悄开了药方。
说起这药方还是葛老在宋桡回到师门后,才发现他遗留下关于苗疆蛊毒的书。
葛老挥挥洒洒写出药方交给了十三,本想告退,却见萧庭訚一副深思熟虑,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有心事吗?”
他莫不是还在想情蛊一事。
萧庭訚:“你说情蛊发作,真的只是一方变心才引起吗?”
“老夫也是从师兄那边听到。”言外之意,他可没保证情蛊发作乃是这个缘由。
萧庭訚听闻后,眉头舒展开,不论沈微渔情蛊发作是何缘由,这情蛊必须解开。
他思虑再三,命令十三加派人手,缉拿朝梣。
十三领命,却在离去之前,拱手道:“卑职还有事要禀告。”
萧庭訚:“说。”
“沈家二小姐明日要嫁给沈家大少爷。”
“朕记得他们不是兄妹吗?”萧庭訚拢了拢衣袖。
“卑职也不知道。”
罢了,沈家的人都不值得费心,但沈常一直算计沈微渔,萧庭訚淡然道:“明日他们大婚,也该送给沈家大礼。”-
二月七,宜婚嫁。
沈家大婚,敲锣打鼓,给京城添了几分热闹。
不知情的人道 :“他们不是兄妹吗?”
“他们又不是亲兄妹。”
“两人好歹是名义的兄妹。”
……
京城百姓议论纷纷,皆认为沈家此举不妥。
沈父一早知道这件事,气得勃然大怒,正要呵斥沈钰山的荒唐,然而养在外头的外室被沈钰山带回沈家。
外室年轻貌美,肚子还有他的子嗣。
沈钰山借机发难,“若是父亲不愿意让我娶芷君,也休怪当儿子的不客气。”
沈常脸色难看,望着一表人才的亲生儿子,竟胆敢威胁他,“我是你爹。”
“亲爹又如何,儿子娶妻,你还想拦着不成。”沈钰山面含笑道。
沈常气势汹汹,大手拍在案几,胡须都几乎被气地扬起来。
“你可知,她是你妹妹。”
“我们不是亲兄妹。”沈钰山若无其事道。
沈常脸色铁青,唯恐沈钰山此举会辱没沈氏一族,同时若是被人知道两人是亲兄妹。
他们沈家都会被天下人议论。他故而叹气道:“其实她是你的亲妹妹。”
“父亲说笑了。她若是我的妹妹,岂不是父亲早早与他人暗度陈仓,行那男盗女娼之事吗?”沈钰山讽刺一笑。
沈父被噎住,自是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龌龊事,正想怒斥他不敬孝道,沈钰山却满不在乎道:“我知道父亲是想拆散我跟芷君,奈何我一腔深情都给了她,无论旁人如何议论,都休想拆散我们。”
他撂下狠话,命人将外室关押起来。
沈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受制于人,尤其此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他不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钰山大婚那日,被关押的外室突然闯入大堂,抱着沈常的大腿,哭得梨花带雨。
“老爷,你莫要抛弃妾身还有妾身肚子里的孩子。”
与此同时,大堂里相继闯入七八个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自诩沈常养在外头的外室,肚子里也有沈家的子嗣。
一时之间,满堂惊愕。
这沈大人年过四十,不曾纳妾,私底下竟是这般风流不羁,尤其是其中一对外室还是婆媳。
沈常惊愕不已。他虽养外室,但也没有养这几个女子,她们从何冒出来?
此事还没有完,小厮从后院闯进来说沈二小姐不见了。
沈家顿时乱作一团。
谁也没察觉沈家门外,有一辆马车挂着铜铃,似乎等候
多久。
直到风雪飘落,马车这才缓缓行驶在街边。一缕寒风恰好掀起布帘,露出男人手腕缠着的小青蛇。
朝梣倚靠在马车,面容愈发苍白,唇角不知何时溢出血迹,尤为惹眼。
他习以为常用帕子擦去唇边血痕,目光幽幽地透过布帘,仿佛在见一人。
“阿渔。”他捂着胸口,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同时,还传来轻微的疼痛。
身中情蛊,两方便宛如两条绳子,互相交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一方有异,另一方也能察觉。
朝梣此时此刻捂着胸口,仿佛能想到沈微渔在他不知情的事情,会因一人而变心,那人是谁呢?会是萧庭訚吗?
他一想到萧庭訚,语气透着浓浓的杀意,“早知道就该给他下蛊。”
朝梣垂眸遮住憎恶的双目,静静地感受到胸口的闷疼,四肢百骸不知何时席卷寒冰。
他弯着身子倒在马车内,唇齿溢出的血迹,愈来愈多。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有人拦住马车,浑厚的声音透着命令。
“御林军在京城抓拿凶犯,速速掀开布帘,让本官等人查看一番。”御林军一贯奉命行事。王顺恰巧领着弟兄们来到南水街巡查,见到褐色马车,便上来过问一番。
少顷,马车里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小生病重,恐怕难以掀开布帘,让军爷见笑了。”
“那本官帮你。”王顺秉承绝不放过一个人,抽出腰间长剑,指着布帘。
刹那间,风雪涌动,百姓们路过,他们坐在骏马,神情严肃,反观马车的车夫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蹲在地上,而布帘微微掀起一角。
伴随长剑一挥,数十条银蛇,犹如长箭,猛然从马车内飞出。
百姓尖叫出声,喧闹声经久不断-
萧庭訚得到消息后,命令十三等人封锁城门口,搜查每家每户,务必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他面无表情吩咐下去后,一直守在沈微渔的床边。
见她隐约有清醒的迹象,便命令婢女等人将煎熬的药膳端来。
沈微渔醒来后,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不然怎么会梦到朝梣躺在血泊中。
“醒了。”萧庭訚冷漠的声音 ,从沈微渔耳边响起。
沈微渔乌睫颤抖,惊讶地望向萧庭訚,“陛下……”话音未落,嗓子疼得愈发厉害,只能弯腰咳嗽。
萧庭訚并未走开,反而扶住她的腰间,面无表情道:“葛老说你身子虚,少说话,多喝药。”
沈微渔咳了好几声,心里狐疑,自己好像不是身体虚,可一时半会,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也就没有多言。
之后,婢女端来药膳,萧庭訚主动接过莲花柄的小勺,舀了几下。
沈微渔觑见牡丹青瓷的汤碗内,黑压压,伴随搅弄,掀起一层层涟漪,抬眸诧异地望向萧庭訚。
他这是要喂药?可他乃天子,又恨自己,为何会给她喂药,难不成药里下毒。
沈微渔心事重重,垂眸过问:“陛下,我不是在地牢吗?此处是何地,还有我是生病了吗?”
她轻声细语,嗓子没之前难受,喉咙里的痒意也被压下去。
萧庭訚:“你不是想要离开地牢才曲意逢迎,朕考虑一番,将你送到荷山院。”
“至于你的病,也不过是情蛊发作。”
沈微渔听到他的话,心头疑惑,之前地讨好被他当成曲意逢迎?难怪之前在床榻说考虑一番,可情蛊发作是何意?
她困惑地仰起头,恰好对上萧庭訚锐利的黑眸。
四目相对,沈微渔觉得他的气息都变得灼热,视线落在药膳,竭力想忘却他这一双眼睛。
可密密麻麻的针都扎在心底,疼痛涌入,沈微渔面色有一瞬的苍白,忽然,唇边被勺子抵住。
沈微渔想也不想地小呷几口,苦涩的药味钻入唇齿,连同胸口的疼痛都被压下去。
萧庭訚见她脸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地道:“你是不是情蛊又发作了?”
“情蛊是什么?”沈微渔双眸濯清,困惑地望着他。
萧庭訚记得之前告诉过沈微渔。但她时至今日都不信自己。
他心下冷笑,面上淡然道:“愚蠢。”
沈微渔一愣,他怎么骂人,还骂她?
“陛下是说我愚蠢到需要你喂药吗?”沈微渔猜不透他的心思,眼波流转,思忖一番,便想将汤碗接过来。
然而萧庭訚气息凛冽,冷声道:“你承认了。”
“……”沈微渔觉得他莫名其妙,干脆不予理睬。
偏偏萧庭訚又淡然地问:“你现在还喜欢朝梣吗?”
一听“朝梣”二字,宛若命中注定般,搅弄她的心绪。
“我喜欢朝梣。”沈微渔不假思索地回应。
萧庭訚听到她的回应,心中的冷笑逐步放大,千疮百孔的心仿佛被钝刀一遍遍凌迟。什么情蛊发不发作,定是葛老诊错,故意诓骗他。
他收敛思绪,冷静道:“你已经跟朕说过,往后要个女儿。朝梣若是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跟你恩断义绝,从此不相往来。”
沈微渔闻言,双手颤抖,双目泪光闪闪,恰如一汪春水在湖面荡漾起涟漪。
萧庭訚本想拿话激她,却不承想她反应如此激烈。
是不是无论中不中情蛊,她都爱朝梣。
萧庭訚眉眼覆上阴翳,指尖用力,几乎都要将汤碗捏碎,但他还是秉承天子的威严,睥睨她道:“朕随口一说,你若是不喝药,朕送你回地牢。”
沈微渔也不知怎么,每每想到朝梣离开,便会有痛彻心扉的伤感。
也许她太爱朝梣。
沈微渔黯然神伤,也听不清萧庭訚在说什么,迷迷糊糊地张开唇齿,任由萧庭訚喂药。
回过神后,萧庭訚已然离去,门窗紧阖,青烟袅袅,翠屏上映衬她一人的剪影。
若不是唇齿的苦涩还在,沈微渔都以为萧庭訚本就没有来过。
沈微渔屈膝坐在床边,目光一直落在翠屏的剪影上,胸口的疼痛已经停歇。但沈微渔有一种不妙的直觉。
今夜,寒风料峭,萧庭訚的身影穿过重重游廊,衣袖带起寒风,卷起风中琼雪。
恰好花窗遗留落花,遭受寒风,乘势飞走。萧庭訚此时走到游廊尽头的一道人影急匆匆赶来。
“陛下。”
萧庭訚:“朝梣抓到了?”
“此人太过狡诈,躲进花楼,几百人进去,都惨遭蛊虫的袭击。”十三拱手请罪。
萧庭訚往西侧而去,不知不觉,十三跟着他来到府邸大门。
“苗疆人善蛊,你们去缉拿他,行事小心。”
“我们行事小心,但朝梣在花楼在香炉下药,防不胜防。”十三低声道。
“他心思狡诈,一般的手段折服不了他。去命甄将军进宫面圣。”萧庭訚面无表情,拢住衣袖。
放任朝梣在京城,终究会成祸端,况且——沈微渔喜欢他。
萧庭訚眼前浮现沈微渔在意朝梣的一幕,心底翻滚着着怒火,青筋蜿蜒在手背。
十三感受到萧庭訚身上的气息变得危险,不敢多言,拱手便要离去。
倏然,身后府邸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
“有刺客!快来人!”此言一出,打破万籁俱寂。
十三悬着的心突然紧绷,回头一望,萧庭訚已然翻身回去府邸,颀长的影子在烛火的映衬下拉长、扭曲。
萧庭訚面色寒冷,府邸藏着的暗卫皆都蜂拥而至来到他的身边。
“去荷山院,给朕保护她。”
萧庭訚的金丝镶绣竹节的玄袍在风中掠过一道残影,暗卫们闻言,立马四面八方冲到荷山院。
十三急匆匆跟在萧庭訚的身后,心底吃惊,谁这么大胆深更半夜来行刺?
不止十三吃惊,连同藏在府邸的暗卫和护卫都震惊来人单枪匹马,胆敢擅闯此地。
少顷,当众人看到府邸地上爬满毒蝎子和毒蛇,方才知道来人有备而来。
“去准备火把,将这些东西都给朕烧死。”萧庭訚眉眼凝聚寒意,一眼认出这是苗疆之物,心下一冷,来的人莫不是朝梣。
他这是自投罗网。
萧庭訚当即赶到荷山院。
此时月明星稀,六角彩灯摇曳在宫檐下,一道欣长的人影悄然无息来到游廊。
萧庭訚赶到时,恰好看到朝梣已经快走到厢房大门,浑身戾气骤然爆发,身后暗卫们都赶来。
恰好有暗卫随身携带弓弩。萧庭訚夺走弓弩,对准朝梣的后背,眼里的冷意,恍若寒冰刺骨。
在他即将拉开弓弦射出去的一瞬,厢房大门被推开。
萧庭訚一眼觑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想要收手,为时已晚,但见箭如飞鸟冲出去。
倏然,原本背对着众人的朝梣,竟在片刻之间转过身,似是挑衅地抬眸瞥了他一眼。
长箭不偏不倚射穿他的胸口。
“阿朝。”沈微渔察觉外头的过分安静,而且厢房外有一道熟悉的梨花香。
犹记朝梣身上有时会佩戴梨花香的荷包。
那是她为朝梣缝制的荷包。
她顾不上其他,还未穿鞋,赤足推开门,一眼看到面无表情的萧庭訚,冷冰冰地朝她这边射箭。
还未反
应过来,听到耳边传来闷哼一声,沈微渔心中猛然一跳,不安地往身边一看,迎面便对上朝她虚弱一笑的朝梣。
还有刺鼻的血腥味。
“不!”她惊慌失措,险些晕厥。
朝梣一袭黑衣,胸口的长箭瞩目,身形不稳,晃晃荡荡地跌入沈微渔的怀中,虚弱地道。
“阿渔,他们要杀我。”说罢,朝梣余光扫了满脸阴沉的萧庭訚,孱弱地抓住沈微渔已经冰冷的手,望着她泪眼婆娑,不敢相信的面容,轻声道:“你以后也不要为我报仇。”
四周一片寂静。
风雪停歇。
檐下的烛火明明灭灭。
萧庭訚用力勒紧弓弩,绷紧下颌骨。一双黑目死死盯着抱着朝梣泣不成声的沈微渔,耳畔似乎多了惊雷,要将他摧毁在狂风大雪的深夜。
她敢信他的谎话试试。
第53章 第 53 章【修】 攻心
梅花落满庭院, 花香掺杂血腥,在场的人寒蝉若噤。
萧庭訚身上的衣袍夹杂寒风,周身气息凌厉。沈微渔一直缄默不语, 深陷悲伤中。
少顷, 他冷声吩咐下去,“去请葛老来,务必保住他这条命。”
萧庭訚不能让朝梣死在沈微渔的面前。
他话音落下, 趋步来到沈微渔的面前, 意欲解释, 可入眼睥睨沈微渔为朝梣落泪的一幕,拢住衣袖,竭尽压住怒火,平静地道:“朕已经派人来。”
沈微渔皙白的脸庞苍白,双手死死拢住朝梣,耳边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
朝梣躺在她怀里,浑身是血,苍白的脸颊浮现孱弱, 双手冷冰冰,腰间系着的铜铃早已摔落在一旁。铜陵出现碎裂的痕迹,已然回不到当初。
为何事情会变成难以收场的地步?
明明经历这么多事, 为何他还要死在自己面前。昔日的孤立无援, 再度涌入她的心底,心口也仿佛有人用尖刀凌迟。
她的思绪宛若乱麻, 浑身僵硬,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连同梅花落在两人的肩膀都毫无察觉。
直到萧庭訚俯身,探出手似乎要将朝梣夺走, 沈微渔这才清醒几分,仰起头望向他。
“他还有气息。”萧庭訚忍着厌恶探了探朝梣的气息,确认还活着,收敛戾气,掀起眼皮子,望着发愣,已经被吓坏,乌睫沾染泪水的沈微渔,压下的愤怒又如残风席卷而来。
他没有问沈微渔信不信她的话,唯恐得到沈微渔憎恶的神色。
趁着她失魂落魄,便命人将朝梣带走。
沈微渔虽失魂落魄,可双手死死抱住朝梣,一副倔强落泪“你们胆敢带走他试试”的神态。
十三等人面面相觑,望向面无表情的萧庭訚。
萧庭訚:“他还有一口气,需要有人医治他。”
这话触动了沈微渔,乌黑的睫毛颤抖,风雪簌簌落下。她动作缓慢又僵硬地将怀里的朝梣让出去。
当怀里的人被带走后,沈微渔陷入莫大的恐慌与不安,像是心里被挖出去一块肉,仓皇地仰起头,对上眉眼深邃的萧庭訚。
“他会没事,朕送你回去。”萧庭訚难得性情好,伸出手,拦腰抱起她。
她怀里还残留朝梣的血迹,脸颊的泪痕未曾消失,在被抱起的一瞬,身后的青丝被风雪扬起。
“陛下……”沈微渔终于回过神,眼底清明,双手攥紧萧庭訚的肩膀。
厢房门窗紧阖,青莲烛台摇曳火光,罗帐扬起,在沈微渔被放回床榻的一霎。
沈微渔另一只手攥住他的腕骨,回过神艰难地问他道:“今夜到底发生何事?”
她的双眸清明,眼尾残留泪珠,唇瓣紧抿着。
萧庭訚手臂绷紧,锐利的黑眸透着淡然,“今夜是他私自擅闯进来,朕没有想杀死他。”起码从未想过在沈微渔的面前杀他。
他话音落下,死死地盯着她的面容,双手悄无声息地拢紧。
她会信自己吗?亦或说,她会恨他?
萧庭訚凝眸她的目光透着森森冷意,一眨不眨眼。
沈微渔垂眸,松开手,像是疲倦般双手置于膝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何事。
良久,她才黯然神伤地道:“陛下,我累了,需要沐浴更衣。”
“你不信朕?”萧庭訚不满意她的回答,语气森然,想要问清楚。
沈微渔淡然地道:“我说信,陛下会信吗?”
她仰起头,一截白玉脖颈绷直,纤柔的双手握紧,乌睫下的秋水剪瞳倒映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影。
沈微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明明知道萧庭訚不是傻子,会亲眼当着她的面杀朝梣。
但她能保证吗?保证萧庭訚因为她的原因,真的不会杀了朝梣吗?
还有她若是说不信,去用憎恶的神色对抗他。
他能放过她?
萧庭訚是天子,她是阶下囚。
她能斗得过他?
沈微渔指尖悄悄掐入掌心,溢出血迹。
萧庭訚颀长的身影在烛火下拉长,窄口衣袍露出镶绣的竹节。腕骨的嶙峋,在夜晚尤为惹眼。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谁。
萧庭訚死死地凝望沈微渔的面容,从浓郁的乌睫到小巧的鼻梁,还有已经乌紫的唇瓣。风中残留的梅花香,席卷两人之间。
“你不说,朕怎么知道信不信。”他竭力吐出这句话,砸向沈微渔,妄图看穿她淡定下的真正心思 。
沈微渔用力攥紧双手,平静地道:“我信陛下。”
她敢说不信吗?
沈微渔的话没有拖泥带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笑容,仅仅是平静地重复,“我信陛下。”
无名火蹭嘚一下,涌入萧庭訚的心底。
萧庭訚缓缓地道:“朕知道。”
他知道沈微渔喜欢朝梣,知道沈微渔心底还在怨恨他。毕竟是亲眼所见,朝梣又是她喜欢的人。
可今夜之事,她当真不信自己一点吗?
萧庭訚忍住杀人的冲动,双手攥紧,眉眼覆上寒意,用尽力气压下冲入心口的愤怒,阴森地道:“朕会派人来给你沐浴更衣,你早点歇息。”说罢,他甩袖而去。
庭院深深,明月高高悬挂在天边,之前的毒蛇和蝎子早早被人护卫处理好,风中余下几缕散不去的血腥味。
萧庭訚面色阴晴不定,走在回廊。
十三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拱手道:“陛下,朝梣性命已无忧。”
萧庭訚仰望天边明月,几缕残花透过海棠花窗,飞入他的衣襟。
“他被保住一条命,可她呢?”萧庭訚喃喃低语。
十三斗胆道:“陛下乃真龙天子,他不过是个苗疆人,半点比不上陛下。”
“朕乃天子,谁能与朕相提并论,偏偏有人不知死活。”萧庭訚阴冷道。
十三听闻此话,顿时一言不发,不敢说下去。
萧庭訚冷冷地凝望天边明月,眼前浮现沈微渔平静的目光,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撕开一道口子,灌入寒风。
她不过是个口蜜腹剑,满口谎言,心有所属的女子。天底下的女子那么多,身为天子的他何苦纠缠在她身上。
萧庭訚拢紧衣袖,眉眼覆盖阴翳之色,旁人都不敢上前半步,直到房梁不知何时攀爬狸猫,一声尖叫打破静谧。
十三闪身,正要赶走狸猫,然而屹立在游廊的萧庭訚仿佛下定决心般,沉声道:“回宫。”
他这一回宫,足足有半月没有踏足此府邸。
沈微渔恍若被他遗忘在此,每日除却伺候的婢女与守在门外的护卫,其他人都见不到。
仿佛与世隔绝。
她连朝梣是死是活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起初,沈微渔还在忧心朝梣的消息,后来久久得不到消息,自己又身陷囹圄,心知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于事无补,故此这段日子,一直调养身子,赏花看书。伺机探查朝梣的下落,也在想哪日能逃出去。
至于那一夜的事情,沈微渔不敢想下去。每次回想,朝梣奄奄一息,还有那道凌厉的箭。
通通指向了萧庭訚。
她强行让自己忘却那件事,毕竟他是天子,自己不能发疯去质问,将两人关系彻底撕破脸面。
可每每一想,胸口都好似被
人用力撕扯得血肉模糊。
沈微渔垂眸,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数着庭院里的梅花凋谢了哪几朵。
那夜发生的事情,悄无声息地被压下去。或许哪天被爆发,谁也不知道。
萧庭訚在之后的日子,一次都没有来看她。
沈微渔以为他厌弃自己。
若他真厌恶自己,往后逃走也会顺利。
可在某日,沈微渔正坐在美人榻看书时,有人踹开厢房大门,不请自来。
沈微渔还未放下手里的书卷,抬眸望过去,却撞入萧庭訚阴翳的双目。他一袭金丝玄袍,颀长的身影逐步笼罩她。
她顿时生出不安,还未扔开手里的书卷,却被他强行拖拽到床褥上。
“不!”沈微渔意识到他的行径,瞪大双眼,眼眶含着泪水,拼命地挣扎。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在沈微渔的耳畔。
萧庭訚冷声道:“足足半月,你还真是惬意。”
他怨恨地拽住她的皓腕,强行一沉。
罗帐被沈微渔强行撕下,泪水止不住地落下,青丝散落,窗牖外的梅树悄悄落下最后一片叶子。
一连七日,萧庭訚每每深夜而来,夹杂的寒意似乎要将她置身于天寒地冻之中。
沈微渔一见他闯入厢房,身体都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明白萧庭訚为何发疯,夜夜把她当成禁脔,每次求饶都只会换他更无情的报复。
久而久之,沈微渔在一个晴日里,忍着身体的酸疼,将撕碎的罗帐布帛拧在一起,而后踩在凳子上,抛向房梁。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送药膳过来,垂眸等到厢房被推开的一瞬。
沈微渔义无反顾地踢掉凳子,身子悬起。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
萧庭訚知道这件事,正在御书房下棋。
洪公公奉茶时,悄悄觑了一眼,这棋局杂乱,怎么陛下这段时日,棋术退步不少。
他心中腹诽,却也不敢直说天子得不对。
萧庭訚捻着白棋,脸色阴沉,往日下棋抒发心绪,近日却一直静不下心来。
一想到为何静不下心,而始作俑者却还有心思赏花看书,萧庭訚的无名火燃烧得愈发厉害。
倏然,十三匆匆忙忙闯入御书房,顾不上通报,下跪禀告沈微渔自缢的消息。
棋局顿时被掀翻在地。萧庭訚面无表情地道:“她自缢?”
十三还未接着说下去,眼皮子一跳,但见萧庭訚的身影消失在眼底。
“陛下!”
十三匆匆忙忙跟着萧庭訚一并出宫。他们穿过喧哗的闹市,西街,明月桥……遂来到关押沈微渔的府邸。
萧庭訚的明黄衣袍在风中掠过,护卫等人还未行礼,一抬眼他已经消失不见。
厢房内,因婢女来得及时,沈微渔并无大碍。
但脖颈还是残留一道刺眼的淤青,萧庭訚赶过去,恰好见到沈微渔的脖颈被婢女上了药。
“参见陛下!”
厢房里伺候的婢女还有太医都齐刷刷下跪。
萧庭訚冷着脸,挥挥手,守在厢房里的人垂首离去。
萧庭訚大步走到沈微渔的跟前,黑眸死死盯着她脖颈的淤青,难掩阴沉地道:“你就这么想死。”
沈微渔躺在床榻,喉咙疼得厉害,无法出声,仅仅是抬眸望向他一眼。
这一眼如一汪春水被秋风吹皱,透着绝望还有疲倦。
萧庭訚大步一迈,坐在床边的镶玉梳背扶手椅,周身气息收敛。
“你若是不想死,好生待在府中。”萧庭訚已经对她足够宽厚,明知道她一直在欺骗他,明知道她心中有人,却一直没有狠下心待她。
萧庭訚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在意她。
但在听到她若无其事赏花看书,而自己被折磨夜夜难眠,心中升起不甘心。凭什么她可以心安理得过好每一日,他却日日夜夜被折磨,凭什么。
也正如此,他才会闯入她厢房,当那登徒子,势必要让她也跟自己一同遭受折磨。
但萧庭訚每次见到她惊恐,害怕的神色,千疮百孔的心又再次溃烂,仿佛无法医治。
一向高高在上,多疑的帝王,不知何时心底多迷惘。
事情起因,仅仅是个女子。
不说沈微渔觉得疲倦,萧庭訚也觉得疲倦。可倘若要放开沈微渔,绝无可能。
萧庭訚拢紧住手,眉眼的阴翳浓烈得无法让人忽视。
沈微渔一早察觉他的神态,缓缓伸出手,握住萧庭訚冰冷的手。
萧庭訚身子一顿,尚且不知沈微渔作何打算,却感受她指尖划过手背的触碰。
“我们谈谈。”沈微渔在他的手背写下这四个字,唯恐他不懂其意,又重写了几遍,直到萧庭訚已然恢复平静地道:“你要跟朕谈论何事?”
听到他此话,沈微渔抬眸望向他。两人不知何时靠近,近到萧庭訚能看清她皙白的面颊,还有唇齿微张似乎要说什么话,可因喉咙受伤,无法出声,眼中流露几分无措。
萧庭訚心中仿佛被箭戳中一般,冷声道:“等你好了,再跟朕谈话。”说罢,便想离开沈微渔的身边。
但她却攥住萧庭訚的手腕,摇着头凝望他。
萧庭訚没由来生出怒气,“你若是不喜欢朕,休要整日引诱朕。”
“……”
沈微渔知道有时跟萧庭訚说不通,便攥住他的手腕,缓缓起身,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字,“不。”
她想说不要走。
萧庭訚身子一僵,感受怀中的香软玉温,不由攥住她的腰肢,两人青丝缠绕,密不可分。
沈微渔没有察觉这一点,但萧庭訚眼眸一沉,把玩起她一绺青丝。
“你不想让朕走。”
沈微渔颔首。
她本来就没想死,自缢不过是换他来见自己一面,省却两人每次见面,他都一副气势汹汹,仿佛要拆她入骨的凶狠模样。
萧庭訚目光晦暗,也不知想到什么,低声道:“好。”
沈微渔一愣,还以为难以说服他。但他今日过于好说话。
她想知道萧庭訚为何好说话,眉梢瞥去,却意外看到萧庭訚睥睨来的双目,唯有她的倒影。
一刹那,心口又疼起来。
同时心里泛起厌恶。
沈微渔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忍着疼痛阖眼。
这一阖眼,她竟昏昏欲睡,耳畔不知何时传来萧庭訚的冷声。
“朕知道你又想骗我。”
沈微渔四肢百骸忽然灌入冷风,却被他人死死抱住,像是镶嵌在怀中,力道极大。
莫名地让沈微渔陷入梦中。
明月星稀,一灯如豆。
萧庭訚望着躺在被褥的沈微渔,凝视许久,身上的寒意早已收敛。
半晌,他冷笑一声,不论心中多么恨她,但他依旧在意她。既然避不开,那就不允许她逃。
至于那夜的事情,他作为天子,才不屑跟一个女子解释。他解释,沈微渔也不信。
萧庭訚为她捻好被褥,一扫心底的阴郁,起身来到游廊,折西又往北亭而去,绕来绕去,来到曲径幽处的一座院子。
守在院子里的护卫向他行礼。
萧庭訚挥挥手,大步走入院
子,不用开口,随行的人立马推开右边厢房。
萧庭訚一进去,便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往内室走去,昏迷不醒的朝梣被锁在床榻,葛老在为他上药。
“陛下,你怎么来了。”葛老纳闷,陛下不是厌恶朝梣,怎么今日有空来。
“朕来看一眼。”萧庭訚扫一眼躺在床褥上的朝梣,见他面色苍白,难掩孱弱,不由冷笑。
这人跟他长得也不像,沈微渔怎么能把他当成替身。
萧庭訚倍感屈辱,可事已至此,一直揪着不放,只会庸人自扰。转眼一想,此人故意自投罗网,不过是想离间他跟沈微渔。
万幸他没死成,可是平白无故被算计一番。萧庭訚绷紧下颌,双目覆寒霜。
他既离不开沈微渔,那就想方设法,让沈微渔自愿留下来。之前的手段太容易两败俱伤,攻心方为上乘。
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葛老,淡然道:“你之前给朕的春缠药,可否还有。”
葛老心一惊,“陛下要给沈姑娘用。”
萧庭訚淡然道:“休要多问。”
葛老闻言也不敢多问,乖乖交出药箱里的青瓷药瓶。
陛下究竟要做什么?-
萧庭訚究竟要做什么,无人知晓。可在沈微渔醒来后,萧庭訚主动告诉她,朝梣还活着,并且允许她去见他一面。
沈微渔被这惊喜砸得不知所措。
萧庭訚则是平静地望着她,“你昨日留下朕,不是想求我去见朝梣吗?”
沈微渔还不能开口说话,闻言警惕地望向他,却听到萧庭訚低声道:“难不成你不愿意去。”
她当即摇头,不论萧庭訚究竟是何打算,她都必须亲眼见到朝梣。
萧庭訚说到做到,不仅让她去见朝梣,还允许沈微渔往日可以在府中自由行走。
沈微渔不明白他怎么会回心转意,像是变了一个人。
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讽刺道:“朕对你好,你倒是多疑。”
听他一说,沈微渔暂时打消怀疑的念头,立马去见朝梣。万幸朝梣在葛老的医治下,保住一条性命,但是他因伤得太重,迟迟都没有醒来。
沈微渔担心不已,好几次偷偷来见朝梣。
见他气色逐渐好转,甚至有一次指尖都能动,沈微渔心里大喜。也许再过一个月,朝梣便能醒来。
可是他醒来,萧庭訚会放过他吗?想到那日射箭的一幕,沈微渔心中又疼起来。
她绝不允许朝梣再次受伤,于是趁着喉咙好转,想亲自去找萧庭訚谈谈。
但这几日,萧庭訚都在皇宫,不在府邸,沈微渔还是在一次深夜,通过婢女才知道萧庭訚在云阁楼。
她提着裙袂,游走回廊,四周灯火通明,庭院百花争妍,暗香疏影。
待她来到云阁楼,一眼见到兀自饮酒的萧庭訚。
云阁的支摘窗敞开,露出枝头花苞,高悬天边的明月。
今夜的萧庭訚褪去华服,身穿牙白圆领衣袍,头戴青玉束发冠,修长如竹节的手拎着金云鹤酒壶,从容不迫一杯接着一杯小呷。
“陛下怎么今夜饮酒?是有事发生?”沈微渔甚少见他喝酒,不由走近。
“朝堂公事,你要饮酒?”萧庭訚漫不经心地道。
望着酒杯里的如琥珀的浓酒,沈微渔婉拒。
萧庭訚垂眸,兀自饮酒。
沈微渔趁此问起朝梣的事情,可一张口,萧庭訚直言,“他身体好了,朕会放他离开。”说罢,锐利的黑眸凝视沈微渔。
沈微渔的心跳动一下,而后避开目光。
她纤瘦的身段,在月色中尤为惹眼,尤其是面容温婉,颇有沉静之美。
萧庭訚瞥了一眼,接着饮酒。
沈微渔本想告退,可见他不管不顾地饮酒,想趁机问问,她何时能离开。
她便坐在他身侧劝酒,可萧庭訚一意孤行,云阁里的青烟袅袅升起。
沈微渔劝酒不成,反倒自己喝了好口,一下子便醉了几分,抬头凝望他,眼眸水光潋滟。
“陛下。”柔弱无骨的美人尚不知发生何事,唇瓣沾着酒,
萧庭訚:“你醉了。”
“不,我没醉。”沈微渔头痛欲裂,不知为何,心底冒出几分怒火,仿佛之前压抑的怒火顷刻爆发。
尤其是望着面无表情的萧庭訚,难言的愤怒涌入心间。
他囚禁自己,还在床褥羞辱过她,甚至还——
可他怎么能风轻云淡睥睨自己。
还有他射穿朝梣的那一箭。
一桩桩行径,恶贯满盈,罄竹难书。
沈微渔的火气突然冒出来,晃晃荡荡地起身,环顾四周,想要寻求能报仇的东西。
忽然,她眼尖瞥到四周有八角圆凳,想也不想也搬起来,之后……之后她要做甚呢?
萧庭訚冷声道:“你拿着圆凳,难不成要砸朕?你以为朕会怕吗?”
沈微渔一下子泄气,可心底的火气烧得她难受,恍惚间,她貌似看到萧庭訚身侧的清玉案几立着筇竹杖。
冥冥之中,谁在对她说。
“萧庭訚曾对你说过,要打断你的腿。”
“眼下是你报仇的好时机。”
那道声音如影随形,吵得沈微渔头痛欲裂,可手里不知何时握着筇竹杖。
萧庭訚来到她的面前,握着她的皓腕,冷声道:“你要打断朕的腿吗?”
沈微渔害怕地松手。但心底的火一直冒出来,仿佛要将她烧死在这深夜。
萧庭訚睥睨她的一举一动。
为她拂去耳边的一绺青丝,同时攥紧她的双手,耳边低声道:“朕对你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情,所以你报复回来又如何。”
“你只需要先用力一挥,往膝盖击打。”
第54章 第 54 章 为我留下来
缠情丝用于令其对方容易受到蛊惑, 七个时辰醒来可记之前发生一半的事宜。
葛老向来不将此物示人,如今被萧庭訚要来,自是谋求心中所计。
说来也可笑, 堂堂天子, 变成卑鄙小人,传出去怕是贻笑大方。
可他已经无路可选,若不试试让沈微渔心甘情愿留下, 怕是她还会想走。况且朝梣被他一箭射穿的事, 虽沈微渔并未当他的面质问。可此事终究被埋下祸端, 等哪天会彻底爆发。
萧庭訚垂眸,思绪兜兜转转,心中已有定夺,沁凉的手指攥住她的皓腕,旋即用力一挥。
罗帐轻扬,萧庭訚腰间的蟠龙玉佩穗子坠入地上,闷哼声夹杂着风声传到窗牖外。
萧庭訚面无表情,仿佛攥紧沈微渔双手的人不是他, 不近人情的一下又一下敲中膝盖与小腿。
骨头碰撞声,尤为刺耳。
直到风声停歇,筇竹杖摔落。
今夜之事, 终于落下帷幕。
翌日, 沈微渔头痛欲裂醒来,在知道昨晚饮酒失态, 用筇竹杖打伤萧庭訚的膝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浮现昨夜,她因这段时日对萧庭訚的不满, 爆发后才会想报仇。
可她真没想过报复一人是打断他的腿,令其被太医医治。
况且她的酒量没有那么糟糕,怎么会做出这般忤逆之事。
她心事重重,面色憔悴地穿过垂花厅,折西而行,途经海棠花窗,楼台亭阁,阶柳庭花,终是来到萧庭訚所暂居的佘山庭院。
门口并未有护卫,沈微渔轻而易举踩着石阶,来到正厅,绕过翠屏,掀起珠帘,一眼觑见坐在榆木异兽纹扶手椅的萧庭訚。
萧庭訚一袭朱墨长袍,腰间束玉璧皮革蹀躞带,面无表情。葛老半坐在木凳,小心捶打萧庭訚的膝盖,身边跟着一小童,似乎在记录病情。
沈微渔走过去,萧庭訚瞥都没瞥她一眼。
葛老恰好检查完毕,命小童收拾药箱,抬眸见到沈微渔,欲言又止。
沈微渔还以为他要说萧庭訚的病情,欲过问一番,谁知萧庭訚淡然道:“还不走。”
葛老闻言,如赦免罪行般,飞快地走出去。
沈微渔:“陛下,我昨夜饮酒伤身,行事……”
她话音还没落下,萧庭訚掀起眼皮子,周身一冷,“你可知,昨夜你犯的什么罪吗?”
沈微渔心中一惊,连忙下跪,可萧庭訚居高临
下抬手免她的礼,平静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她。
“你还记得一清二楚。”
沈微渔当然记得一清二楚,正因记得才诚惶诚恐来见萧庭訚,唯恐他会动怒。毕竟谁敢对天子下手,而她不仅对天子下手,甚至敲断他腿。
实在不应该。
昨夜一幕幕是不是黄粱一梦,可萧庭訚一直斜瞥她,若有若无的施压,像是在动怒。任凭谁在昨夜平白无故遭此一劫,都会生气。
但沈微渔哪哪都觉得不对劲,斟酌地问了一句,“昨夜陛下也醉了吗?”
“你以为这事是朕所为,就为断自己的腿?”萧庭訚居高临下地睥睨她,眼底流露不屑。
沈微渔一哽,思忖半晌,才过问起他的腿伤。
萧庭訚冷声道:“你若是想知道,大可问问葛老。”
沈微渔蹙眉,见他别看眼,而四周多了一轮椅,再见楠木四方桌还有汤碗冒着热气,想必是他喝的药膳。
她思忖着便想离去好好梳理下昨夜发生的事情,但萧庭訚叫住她。
“朕需要喝药,伺候的人都不在。”萧庭訚淡漠道。
沈微渔仰起头,犹豫一下便将青瓷汤碗端到萧庭訚的面前,见他双脚不便,气势越发吓人,心中叹气一声,不管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腿都受伤了,自己也不必跟伤者计较。毕竟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她所为。
她生出愧疚感,搬来紫檀八角圆凳,落座后给他喂药。
萧庭訚:“朕是腿受伤,不是手受伤。”说罢,伸出手自己接过去。
沈微渔想帮他喂药弥补一下愧疚,然而推搡间,汤药被洒出去,萧庭訚的窄口衣袖沾染药渍,洇然成海棠花样式。
“陛下。”沈微渔连忙用锦帕擦去,将青瓷汤碗搁置一旁。
萧庭訚不动声色地睥睨她的一举一动,眉眼难得放松,可当沈微渔抬眸,神色又冷漠起来。
“我去吩咐他们再煎药端来。”
沈微渔起身,萧庭訚淡漠道:“再过一个时辰会有人端药来。”
这么巧吗?沈微渔古怪地坐回去,犹犹豫豫地问起昨夜发生的一幕。
萧庭訚眉眼覆上阴翳,面无表情道:“昨夜你我都喝醉,朕记不太清。”
他这番话,令沈微渔也捉摸不透昨夜自己的行径。但应该不是他所为吧?毕竟不会有人会伤害自己的腿。
沈微渔左思右想,压下猜疑,问起萧庭訚的伤势如何。萧庭訚的回答一如之前,让她去问葛老。
见他不愿多说,俨然是被昨夜一事气到。
沈微渔也不再过问,可一时半会跟他面对面,又实在古怪。沈微渔想借机告退,但萧庭訚命她留下。
她露出疑惑的神色。
萧庭訚:“朕的腿受伤,还不至于对你做什么。朕有些乏,你给朕年会书。”
他揉了揉眉骨,难得露出疲倦神态。
沈微渔想着他是病人,也站不起来,便去博古架搜寻几本书籍,坐在他的身边念起书来。
她的声音恰如溪水潺潺,娓娓道来,厢房里的青莲香炉冒出青烟,寒风钻入窗牖缝隙,挂在墙壁的丹青摇曳,翠屏上映衬两人的剪影。
许是两人从未这么心平气和过。沈微渔读完一半,才惊觉室内静谧,抬眸望向萧庭訚,见他阖眼在小憩。
心意一动。
她甚少见到萧庭訚这副神态,尤其是一向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天子,在这刹那,褪去危险,眉眼的阴翳褪去,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
沈微渔起身,解下身上的织金云鹤披风给他盖上,又将书籍放回原处,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在走出去的一瞬,沈微渔的鬼使神差回头,见他坐在扶手椅,身形颀长,面容被晦暝笼罩,寒风侵肌,卷起织金云鹤披风的一角。
不知为何,胸口又传来微微的刺疼。
沈微渔觉得她是不是病了。
恰好在路过游廊,遇到葛老提着药箱出府邸。
“葛老。”沈微渔叫住他,问起萧庭訚的伤势,在知道他的腿伤得很严重,若不是及时医治怕是会瘸腿。
沈微渔蹙眉,拢紧双手,没想到萧庭訚的伤势竟是真的,那昨夜自己当真这么狠。
她身子晃了一下,葛老又接着说:“陛下的腿,虽医治及时,但需要几月坐在轮椅休养。”
听葛老一说,沈微渔抿着唇,而葛老也不知道萧庭訚这伤势哪里来,若是人为,可谁有胆子会对天子下手。
况且从腿伤的力度来看,那人定心狠手辣。
葛老没有将揣测的事情说出来,反而看到沈微渔忧心忡忡,捋了捋胡须问道:“沈姑娘是身体不适吗?”
沈微渔从思绪抽身过来,颔首道:“我近日胸口时常闷疼,不知葛老能否帮我看一下。”
两人不知不觉中来到水榭凉亭。葛老打开药箱,为她皓腕垫着脉枕,一边捋胡须,一边沉思。
沈微渔以为是之前受伤落下的原因,才会时常胸口疼闷。
少顷,葛老松开手,叹息道:“沈姑娘时常胸闷,乃情蛊发作。”
“情蛊?”这不是沈微渔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起初是萧庭訚对她提过,但沈微渔之间并未当回事,认为是萧庭訚挑拨离间。
乍然一听,沈微渔眼里闪过不可置信,双手发抖,勉强挤出一抹笑道:“我体内有情蛊?”
葛老 :“老夫当大夫这么多年,医术精湛,况且你这情蛊,老夫之前就诊断出来。”可惜他不知道怎么解情蛊,唯一知道解蛊的朝梣还深陷昏迷。
葛老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朝梣何时能醒来。
沈微渔面色苍白,攥紧衣袖,能在她身上下情蛊的人,无非只有一人能做到。
可之前她分明问过朝梣,他应当是不知情。可若是他知情呢?若是情蛊是他下的呢?
沈微渔单单想到这点,难以置信的疼痛席卷全身,仿佛被千刀万剐般,一贯信任的人,怎么会骗她。
她竭力压住心中的痛楚,温声道:“葛老可知情蛊在我体内待了多少年。”
“老夫不是神机妙算,不过老夫师兄曾说过,你体内的情蛊已存在六年。”
沈微渔骨节泛白,咬住下唇,不敢置信,情蛊在她体内待了六年,那时候朝梣还在她身边。而他身为苗疆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中情蛊。
朝梣在骗她。
一旦知晓这点,沈微渔恍惚地站起身,想要冲到朝梣面前质问。
葛老看她脸色不好,担心地道:“你放心,陛下知道你中情蛊,已经派老夫想办法解蛊。”虽还没有解开蛊,但也能安慰她。
沈微渔听不见葛老的宽慰,喃喃低语着几句,“我不信”而后提着裙袂,去见朝梣。
葛老见她行色匆匆,唯恐她出事,便拎着药箱跟上去,然而没追几步,十三不知何时出现拦住他道:“不必担心,陛下在府中安排众多护卫和暗卫。”
葛老松口气,随后反应过来,吹胡子瞪眼,“你在偷听我们对话。”
十三坦荡道:“嗯。”
“你还真是没脸没皮,不过你既然听到,陛下那边是不是也知道了,还有沈姑娘之前不知道情蛊的事情吗?”葛老纳闷道。
“她的事情,不必我们担心,陛下自有成算。”十三淡然道。
葛老:“陛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作茧自缚。”葛老抛下这句话,觉得这陛下真喜欢乱折腾,旋即拎着紫檀药箱子回去。
十三不知道葛老为何说陛下作茧自缚,但眼下沈姑娘的事情还是要启禀给陛下。
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凉亭。几片落花,摇曳飞入泥土间。
槐树依偎墙角,翠鸟一身缥青盘旦在墙围。沈微渔踩在石阶,翠鸟惊醒扇动翅膀逃走。
沈微渔推开厢房的门,脑海混乱不已,也没多想今日护卫怎么没守在院外。在推开厢房大门,沈微渔往内走,刺鼻的苦涩药味,经久不散。
她一眼见到躺在床榻的朝梣。
这段时日,朝梣脸颊瘦削,躺在床榻恍若随时随地都能乘风飞走。
沈微渔望着他的面容,不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一幕幕,彼时两人约好相伴终老,谁知老天不开眼朝梣死了。
那段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回到沈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麻木过着每一日。直到在寺庙见到萧庭訚,仅仅一眼,沈微渔死寂的心才有翻滚的跳动声。
之后她入了宫,一门心思接近萧庭訚。
萧庭訚对她甚是不喜,但沈微渔为了肖像朝梣的这张脸,竭尽全力地讨好,欺
骗萧庭訚。
仅仅是为了肖像朝梣的那张脸。
她那般爱朝梣,可他却给自己下情蛊,不信任自己。
沈微渔攥住朝梣的手腕,望着他沉睡的面容,豆大的泪珠顺着眼尾落下。
“你怎么能不信我爱你呢?”
在娘亲死后,她孑然一身,孤孤单单地在沈府,遭受爹爹和哥哥的偏见,甚至被诬陷。她都没有抱怨过任何人,可朝梣的出现,宛若一盏烛火,褪去她无边的晦暝。
沈微渔耳畔似乎响起寒风猎猎之声,眼前浮现,她当年在寺庙生病的一事。
寺庙里的僧人不会看病,天寒地冻,下山请不来大夫,朝梣干脆背着她徒步下山。
白雪皑皑,沈微渔浑身无力,任何话都说不出来,唯有记得朝梣背着她下山的宽厚后背,还有他侧眸望过来的担心。
之后,少年忘记带银子,被敲门的大夫不耐烦让他们滚回去。
他想用蛊毒威胁大夫,可身上的蛊毒都不在身边。
再后来,挺直后背的少年学着旁人求药的姿态,下跪磕头,才换得大夫医治。
沈微渔每每想到此事,黯然神伤。
“我们之间,怎么会闹成这个地步。”
躺在床榻,陷入昏迷的朝梣自是一个字都没回应沈微渔。
她轻声细语地说了一些两人的过往,在离开时用手抚摸他消瘦的面容,泪水砸在他的指间,一下又一下。
“情蛊一事,等你醒来,我再亲自问你。”她不能凭他人的三言两语,断定此事是朝梣所为。
他是全天下最不可能伤她的人。
沈微渔用锦帕擦干泪水,为他捻好被褥,出厢房时,翠鸟又围在粉墙,叽叽喳喳,一见到沈微渔便振翅飞走。
她抬头望着翠鸟飞走,忽然心底有几分悲悯,鸟儿能飞到天涯海角,她却深陷一方天地。花团锦簇的爱意,不知何时被掀开腐烂的一隅。
沈微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可一推开门,发觉萧庭訚不知何时坐着轮椅出现在她面前。
“陛下。”沈微渔收敛思绪,露出笑意。
萧庭訚坐在轮椅,怀里是沈微渔的织金云鹤披风。他面无表情地斜瞥沈微渔,一眼看穿她的强颜欢笑,目光掠过她眼尾嫣红。
“朕醒来,你不在,便过来寻你。”萧庭訚云淡风轻地道。
“天寒地冻,陛下受伤,出行不便,下次若有事可寻婢女来唤我。”沈微渔攥紧锦帕,悲哀的心绪已经被压下去。
萧庭訚淡然道:“朕不过闲来无事,况且葛老跟朕说你知道情蛊的事情,黯然神伤。”
他倒是没想到由旁人告诉沈微渔,会让她有几分相信。可这岂不是说他连葛老都不如。
萧庭訚垂眸,压下暴虐的心绪,漫不经心地道:“情蛊一事,待他醒来,应当能帮你解开。”
沈微渔垂眸,低声道:“此事等阿朝醒来再商议。”
萧庭訚:“你不想解开情蛊。”
“此事还没有定夺,谁又能保证我身上的情蛊是朝梣所下。”况且,沈微渔还是更想听朝梣所言。
萧庭訚闻言,双手腕骨的青筋浮现,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朕问你,若他真对你下情蛊,你会原谅他吗?”萧庭訚黑眸定定地望着她,胸口堆砌的郁气不上不下。
沈微渔缄默一下,轻声道:“会。”她不能因为朝梣做错事,抹杀两人之间的过往。
萧庭訚心中冷笑。
他再怎么算计,沈微渔的心都偏向朝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示弱让她产生愧疚,放下戒备呢?
萧庭訚眉眼微微皱起,暴躁不安的思绪涌入心头。
倏然,沈微渔不知道何时来到他身边,暗香疏影,恍若冷水浇在身上,刹那冷静,指尖也悄悄松开。
“陛下还要我念书吗?”沈微渔见他这几日好说话,而且这双腿受伤又是自己造成,难免生出愧疚。
况且,若要离开萧庭訚,一直硬着性子又不行。总要让他放下戒心,再想办法离开。
至于留下,是断断不能。
且不说朝梣那边。再说天子性情捉摸不透,万一哪天跟她翻旧账如何是好,况且沈微渔不想与他周旋下去,怕再斡旋,难以抽身,甚至还会粉身碎骨。
萧庭訚以为她的示好是愧疚,并不知道沈微渔还是打定主意不会留下。
但他知道,也不会放沈微渔离去。
两人各怀心思,倒也和谐,沈微渔为他念书 ,萧庭訚则是坐在窗牖,身侧花几置放青莲瓶花,几缕寒风拂来,荡起萧庭訚的金丝衣袍,也掀起他身后如黑丝绸的乌发。
沈微渔冥冥之中望去,一眼见他用玉冠束起的乌发扬起,还有他回望过来黑沉沉的目光。
胸口又传来疼痛。沈微渔不解,为何情蛊会让她动不动心痛。
下次还是找葛老问个清楚。沈微渔松口气,又若无其事地为他念书。
之后两人用晚膳,沈微渔望着楠木四方桌摆着羊四软、五味杏酪鹅、槽琼枝、槽黄芽、蒸软羊豆儿糕……佳肴丰盛,皆都是她喜爱之物。
想来是萧庭訚吩咐厨房所准备。沈微渔暗自思忖,觑向萧庭訚。
萧庭訚淡然,并未主动跟沈微渔说自己的心思。
两人皆在缄默中用完晚膳,之后萧庭訚便回到宫中,但在回宫之前,萧庭訚吩咐葛老,不用让朝梣尽早醒来。
葛老疑惑,“陛下之前不是吩咐老夫让他早点醒来吗?”
“那是之前。”萧庭訚捻着衣袖,腰间蟠龙玉佩挂在腰间,周身气度非凡。
既沈微渔这么偏爱他,还是让他少出现为好。待到沈微渔愿意留下,再让他醒来。
萧庭訚吩咐下去后,又回到宫中。
之后的几天,萧庭訚白日闲暇时分都会出宫来见沈微渔,有几次也把乐儿带来。
沈微渔抱着乐儿逗弄一番,唇角弯弯。
萧庭訚见她这几日气色都好了些,眉眼舒展,又命沈微渔空出一时辰为他念书。
沈微渔见他腿脚不便,对他的提防少了些。
只是朝梣那边不知为何,迟迟昏迷不醒,沈微渔担心不已,狐疑的目光落在萧庭訚身边。
萧庭訚黑沉沉的目光扫来,见到她眼眸水光涟漪,捻了捻佩戴指间的白玉扳指,垂下眼帘。
他一定藏了什么心事,也许是这几日萧庭訚受伤,不能行走,沈微渔并不不畏惧他。
“你在想什么?”
萧庭訚掀起眼皮子,淡然地望着她。
沈微渔斟酌地想问朝梣一事,身上浅浅的淡香如梨花又恰似梅香,掺杂萧庭訚身上的龙涎香。
但话到嘴边,沈微渔不知如何说起,便问他,“陛下,你的腿何时能好。”
萧庭冷静地睥睨她。
身后犹如黑丝绸的乌发扬起,“几个月后,说不准。”
“朝梣,他是不是几个月后也能醒来。”沈微渔受不了他仿佛能看穿人心的黑眸,干脆大大方方问出口。
“若是朝梣一直醒不来,你会留下来吗?”萧庭訚忽然发文她。
沈微渔思绪一顿,垂眸在想用什么话搪塞的时候,萧庭訚用手扣住她的下颌,哪怕坐在轮椅,行动不便,可周身属于帝王的气势,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能为我留下来吗?”这一次,萧庭訚没有用“朕。”
扣住她的力道也很轻。
冷风侵入窗牖,四周阒寂。
沈微渔乌睫颤抖,胸口又密密麻麻疼起来。
当时应该问清楚葛老,为何情蛊会发作。
第55章 第 55 章 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我不留在陛下身边, 应当如何。”沈微渔垂眸,拉开两人的距离,像是泾渭分明, 一刀两断。
萧庭訚微不可见地皱眉, 顷刻间舒展。
“朕也不知。”
沈微渔垂首轻道:“白驹过隙耳,多事招忧心。”
朱门庭院的琅玕传来飒飒声,敲打窗牖, 听得萧庭訚攥紧衣袖, 面上仍然澹泊。
“沈姑娘未曾听过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萧庭訚睥睨她。
沈微渔:
“尘世如白驹过隙,忧心不如活在当下。”
萧庭訚握住扶手椅一侧,淡然道:“言之有理。”
听他话锋一转,沈微渔还来不及松口气,耳畔却传来他低声道:“明日朕要去寺庙,可一同去?”
“我去。”一听能出府邸,沈微渔想也不想应下,转而又望向他。
这段时日, 萧庭訚对她态度太过温和,令她不安,仿佛底下藏着沸腾的热水, 稍不小心, 便会被推入其中。
可一抬眸,对上萧庭訚温锐利的如刀锋的眼眸, 心中的不安也短暂被压下去。
应当是错觉,他跟之前也没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双腿不能行走。
知道造成他不良于行的人是自己,沈微渔愧疚地主动帮他喂药。
萧庭訚起初还以为,“朕的手没有断。”婉拒, 但沈微渔愧疚作祟,还是强行给他喂药。
他半推半就下,沈微渔担任起喂药的重任。
萧庭訚坐在轮椅上,沈微渔坐在他对面,窗牖飞入寒风,扬起两人衣角。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提之前的话。
沈微渔莹白的皓腕转动,手指舀动青莲勺子,荡起波澜,而后将盛好的汤药,抵在他唇边。
萧庭訚薄唇张开,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沈微渔。
光阴缓缓从指尖流逝,沈微渔喂完药后,又为他念了几本书。
沈微渔的嗓音轻缓,娓娓道来,在念到一半,抬眸发觉萧庭訚又一直在睥睨她,心下一跳,垂帘攥住书籍。
两个时辰后,沈微渔来见昏迷的朝梣。
照例来看望朝梣是否安康,不曾想见到正在诊脉的葛老。沈微渔趁此机会问起情蛊为何发作。
葛老吃惊地望着她,还以为沈微渔知道情蛊的作用。不过见她困惑,葛老还是说起情蛊的作用还有为何发作。
在听完葛老的话,沈微渔的脸色难看,捂着胸口道:“不可能。”
葛老:“我观沈姑娘脸色不好,要不老夫给你诊脉。”
“不用。”沈微渔婉拒他的好意,纤柔的双手攥紧衣袖,眉头紧蹙,却又很快松开。
她只是想不通,情蛊发作的缘由竟是她的变心。她怎么会对朝梣变心,而且每一次胸口疼,都是对萧庭訚的心动。
不可能。
且不说萧庭訚曾被她欺骗,甚至将她囚于皇宫,还囚禁过地牢,单凭这两点,她怎么会爱上萧庭訚。况且她还亲眼见到萧庭訚杀朝梣的一幕。
若说她喜欢萧庭訚,滑天下之大稽。
沈微渔垂眸,无法置信,尖锐的指甲不知何时掐住掌心,溢出血迹。
葛老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斟酌一番道:“你身子不舒服,可跟老夫说一下。”
“多谢葛老好意,朝梣何时能醒来。”沈微渔露出浅笑,丝毫看不出心底已经乱如麻绳。
葛老眼神飘忽,轻咳几下道:“还有一个多月。”
沈微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温声道:“劳烦葛老了。”
两人寒暄一番,沈微渔借故回去。
在回到厢房,四下无人后,沈微渔收敛起笑意,莲步轻挪,来到被褥间,解下罗帐,回到床榻。
但是她并未小睡,反而从被褥下翻出一只莲花荷包,拆开后倒出这几日借着身体不好的缘由,偷偷攒下的一些安神药材。
也许是她这段时日过于温顺,无人怀疑她在喝药之前查看药材时,会顺走一些。
因顺得药材少,因此无人发觉。
沈微渔偷偷攒下,数了数大约还不够放倒一个人。但是萧庭訚的腿受伤,是个好机会。
这段时日,她其实也不因愧疚作祟,还有三分试探的意味。
沈微渔知道萧庭訚狡猾,万一那夜是幻觉,那不就被骗了。她可清清楚楚知道,萧庭訚曾让她喝药,产生断腿的错觉。
试探几日,萧庭訚是真的双腿受伤。同时沈微渔又知道自己身受情蛊一事,心境可谓不复杂。
原本是想等朝梣好了后再离开,但是今日碰到葛老。他心虚的模样,仿佛冷水浇在沈微渔的心底。
她怎么因萧庭訚断腿,便会认为恶鬼已经收起利爪,当起慈悲为怀的菩萨。
沈微渔垂眸,攥紧荷包,眼底也流露几分讽刺。
至于情蛊发作一事,定然是情蛊出了问题。她绝对不会对萧庭訚有任何动心的迹象。
沈微渔将荷包重新藏好,躺下闭目养神,顺便在想,若是将昏迷的朝梣带出去,有几成胜算。
她心事重重,不知不觉躺下。
翌日,天色正晴朗,沈微渔与萧庭訚一同去白云寺庙。
因萧庭訚双腿不便,沈微渔便亲自推着他到寺庙后院,至于上阶梯之事,自有人伺候萧庭訚。
沈微渔来到后院,百花争妍,庭院满春色,一棵瞩目的长生树挂满了平安符。
她觉得眼熟,突然想起与朝梣逃走,曾来过这间寺庙,也不知萧庭訚来这间寺庙,巧合还是敲打她休要逃走。
沈微渔垂眸,一动不动。
萧庭訚坐在轮椅上,寒风瑟瑟,拂去金丝云袍一角。
“你在想什么?”萧庭訚知道她心不在焉,淡然问道。
沈微渔回过神,摇头笑道:“我在看长生树的平安符。”
不知为何,沈微渔发觉萧庭訚侧瞥她一眼,甚是奇怪地扯了扯唇角。
“长生树挂满的平安符,都是为一人所求。”萧庭訚记起之前为沈微渔所做的荒唐事,也不知该愤怒还是该释然。
沈微渔闻言,浅笑地道:“那人可真痴情。”听说长生树挂满平安符需要捐赠香火。
满树密密匝匝的平安符,也不知道那人捐赠多少香火。
萧庭訚拢了拢衣袖,平静地道:“那人愚钝,何谈痴情。”
沈微渔听出他貌似认识那个人,又见他的面容冷静,思忖一番道:“确实愚钝,平安符只求心安理得,真喜欢一人,何须做这些身外物给人看。”
她顺着萧庭訚的话,却不承想萧庭訚古怪地睥睨她。
“那人是朕。”
“……”
沈微渔哑然,局促地抬头望天。等等,挂满平安符的人是萧庭訚,那他自己骂自己愚钝,而且这平安符是为谁求?
她猛然反应过来,俯首凝视萧庭訚。
今日萧庭訚一袭缁色圆袍,腰间佩戴金玉蹀躞带,束发的玉冠镶嵌和田玉,周身卓尔不凡。
许是知道沈微渔的打量,萧庭訚别过脸,唇角讽刺,双手放在轮椅扶手两侧,目空无人。
“我说话一贯难听,还请陛下恕罪。”沈微渔不敢细想萧庭訚为谁挂的平安符,先是示弱弯腰,露出一截白玉脖颈,青丝缓缓落下,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背。
萧庭訚有所触动,斜瞥一眼,恰好撞入她濯清的双目,恰如春风,沁人心脾。他心底的一丝不满,也缓缓褪去。
沈微渔见他脸色稍稍缓和,眉心舒展,而后萧庭訚有事与大师去西厢房论事。
她并未打搅两人,兀自一人去了大殿还有东西两侧的殿内烧香拜佛。
烧香讲究诚心,沈微渔跪在蒲团,诚心诚意地为朝梣祈福。
她祈福完毕,抬脚迈出大殿,余光瞥见回廊四处都有人看守,垂眸思忖,这个节骨眼离开是万万不能。
可惜了。沈微渔叹息,眉梢瞥去正前方的回廊,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萧庭訚。
他眉目疏朗,周身气度非凡,若不是天子,投身到寻常人户家中,也必定大有可为。
沈微渔冒出这念头,又很快压下去。
在回去的马车上,铜铃婆娑,沈微渔扶额撑着案几,另一只手翻起一本杂书。
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明黄的荷包,针线镶绣如意花纹,里头鼓鼓当当,沈微渔困惑地看向萧庭訚。
萧庭訚从容不迫地道:“朕从白云寺庙大师里求的平安符,开过光。”
堂堂天子去向僧人求平安符。沈微渔眼前浮现长生树挂满的平安符,春山蹙眉,不愿接过去。
萧庭訚:“你不愿意?”
“我之前饮酒误伤陛下,陛下又为我求平安,实在心中有愧。”
她双手交缠在一起,纤柔的身子绷直,胸口又隐隐约约作痛。
不过是求平安符,竟会心动?沈微渔认为情蛊有毛病,耳边恰巧听到萧庭訚淡然道:“以后你不用称谓我为朕,喊我云昭。”
萧庭訚俯身拎起明黄的荷包,交付在她掌心。
沁凉的手,仿佛灼热地能伤人。沈微渔心如乱麻,知道唐突不了,慌慌张张地接过,也因此手指触碰。
两人微微一僵。
明明他们早已亲密如间,眼下却有几分不知所措。
尤其是沈微渔听着心声,慌乱得不知所以。她是不是又被下了其他蛊,为何如此恐慌不安,甚至疼得指尖都在颤抖。
她以为是错觉,可眼前天旋地转,冷汗蹭蹭冒出来,耳边也传来萧庭訚的冷声。
沈微渔听不清楚,可心间里的疼痛剧烈到,仿佛要被千刀万剐般-
厢房,万籁俱寂。
躺在床榻昏迷不醒的朝梣,突然睁开双眼,猝不及防地支起身,吐出几口血,溅在被褥,手背上。
朝梣双眼空洞,捂着胸口,喃喃低语什么,而葛老正在打盹,听到内室传来动静,困惑地掀起布帘,见到朝梣还在昏迷不醒,但被褥和床榻都有血迹。
葛老心中狐疑,还未多想,有人叩门。
“葛老,陛下请你过去。”此言一出,打断葛老的思绪。
他顾不上多想,拎着药箱匆匆忙忙离去,但是在出院子时,叮嘱护卫一定要严加看守。不知为何,葛老这心里突突地难受。
葛老唉声叹气拎着药箱过去,方才知道沈微渔的情蛊又发作,甚至比前几次还厉害。
他赶过去,正好撞见沈微渔疼得在床榻蜷缩,冷汗涔涔,还一口咬在萧庭訚的手腕上。
葛老都吓懵了,这可是天子,沈姑娘胆子可真大。
“还不过来?”萧庭訚见葛老不知在发什么呆,眉眼阴翳。
葛老立马清醒过来,拎着药箱诊脉,又开缓解情蛊的药方,之后对面容不善的萧庭訚道:“陛下,沈姑娘情蛊发作次数太多,恐怕再不解开,有性命之忧。”
萧庭訚面色一沉,睥睨躺在床榻因疼痛泪眼婆娑,唇齿咬在自己手腕的沈微渔,冷声道:“去请你师兄来。”
“师兄已经闭关,陛下莫要动怒,要不老夫再去看看医书,亦或等朝梣醒来,由陛下审问如何解蛊。”葛老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
萧庭訚气势威严,闻言冷着脸道:“给朕速速想法子。”
“委以重任”的葛老咽了咽口水,心中发愁,面上讪讪道:“老夫这就去想法子。”
待葛老走后,萧庭訚望着沈微渔小脸疼得皱巴巴的小脸。沈微渔却疼得松开唇齿,整个人疼得要往里躲时,萧庭訚扣住她的下颌,又主动将被咬出血的手腕递给她。
“张开,继续咬。”他的手腕有明显的牙印。萧庭訚发觉沈微渔疼得要咬舌,便将自己的手腕献给她,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但他明明可以用布帛堵住沈微渔唇齿,但皮肉被沈微渔咬开的瞬间,萧庭訚感受到久违的满足。
这是沈微渔留给他的痕迹。
萧庭訚另一只手抚摸她的发髻,另一只手任由她咬着。哪怕咬出血,哪怕咬得血肉模糊,萧庭訚依旧没抽出手腕。
之后婢女们端来煎好的药,萧庭訚这才遗憾地松开扣住她的下颌,亲自喂她喝汤药。
喝下汤药的沈微渔逐渐恢复正常,人也昏昏沉沉,可薄薄衣衫,浸染汗水。萧庭訚命她们烧温水给沈微渔沐浴更衣。
一番收拾后,被褥换崭新,沈微渔枕在香枕,乌紫的唇瓣微微张开,吐露气息,青丝迤逦,许是刚沐浴完毕,雪肌透着粉意。
萧庭訚凝望久了,指尖忍不住摩挲她玉颈的肌肤。
伺候的婢女,早早退下。
厢房内,余下他们两人,萧庭訚腿脚不便,可手还能动,坐在床边轮椅,沁凉的指腹如同白玉。
“你今日情蛊发作,因朕而起吗?”萧庭訚的语气透露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复杂。沈微渔真的是因她才会情蛊发作吗?
可沈微渔陷入昏睡,哪里听到他的话。
萧庭訚露出的手腕还印着沈微渔咬出的牙印,刺眼,夺目,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态,在婢女们战战兢兢提出要给他上药,被他拒绝。
沈微渔留在他身上的印记,怎么能轻而易举被去掉。
萧庭訚的性情多了一丝偏执。他却并不知情,沁凉的指腹也不经意间碰到温热之地。
灼热的气息,比烛火还滚烫。
萧庭訚目光晦暗,望着昏睡不醒的沈微渔,指腹落在细软的腰肢,在眉心落下一吻,便坐在轮椅守了她一夜,直到她面色好转,方才回宫。
醒来后的沈微渔知道情蛊发作,面上平静,心中却好似有潮水翻滚。为何会情蛊发作,难不成又是萧庭訚的原因。
沈微渔垂眸,捂着胸口,好似疼痛并未散去。
她想淡忘这件事,便起身更衣,去见朝梣,然而今日婢女拦住她说是先用药膳。
沈微渔喝完药膳,婢女们又说用膳食,一番折腾下来,出院子时日落西山,野鸟归巢,梅花凋谢七七八八,余下树干,颇有萧条之意。
她径直穿过回廊,途经六角花窗,又来到池塘凉亭,莲步轻挪,踩上石阶,还没走近院门。
眼前赫然冒出一人,多日未见的初雁一袭翠青罗裙,怀抱短箫,瞧见她便莞尔一笑。
“沈姑娘。”
“初雁,你怎么在这?”沈微渔蹙眉,想绕过她往院子走去。
但初雁却抓住她的皓腕,低声道:“我们好久未见,不知可否让我帮沈姑娘诊脉。”说罢,初雁便拉着她往西边而去。
沈微渔蹙眉甩开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沈姑娘……”
“你不用跟我说谎,初雁你每次说谎都不敢见我。”
初雁哑然,她说谎的时候,哪里不敢看人。
可她刚冒出这念头,沈微渔已经绕到她身后,转身往院子走去。
初雁立马反应过来她在诈自己。
“沈姑娘。”初雁连忙跟上去拦着她。
沈微渔心下一沉,平静地回望她,“是不是朝梣出事了。”不然怎么推三阻四,让她不去见朝梣。
初雁微微一愣,沈姑娘这冷静的气势,倒有点跟陛下像,可还未回答,却见沈微渔大步往院内走。
护卫本想拦住她,却被沈微渔轻描淡写一句,“你们胆敢拦我,我当场死给你们。”
护卫和赶来的初雁被震住,几人面面相觑,回过神,却见沈微渔闯入了西厢房。
西厢房内,萧庭訚坐在轮椅上,浑身是血,身旁的十三蹲下探了探躺在地上,面色昏迷不醒的朝梣鼻息。
“陛下,他死了。”十三的语气难以置信。
萧庭訚眉头紧皱,面色阴沉。
今日葛老派人来禀告说朝梣醒了。
萧庭訚本在宫中处理政务,听闻后想到沈微渔身上的情蛊,便亲自来一趟,打算审问一番。
然而醒来的朝梣,面色苍白,忽然发疯大笑,阴森地望着朝梣,随后不知为何扑上来。
十三护主心切,抽出腰间佩剑护驾。
萧庭訚还未出声,朝梣主动撞上佩剑,倒地不起。
初雁正好来此见萧庭訚,见到这一幕,心头一惊,又恰恰见到沈微渔过来,便去阻拦。
可以说,今日发生之事,太过巧合,巧合到萧庭訚还未吩十三去请葛老来时。
沈微渔便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血腥的一幕。
萧庭訚坐在轮椅,身上溅染血迹,面色不善,地上躺着一把染血的佩刀,十三蹲在朝梣的面前探鼻息。
沈微渔也恰恰听到十三这句话,身形晃动一下,几乎要趔趄晕倒。
萧庭訚在见到沈微渔闯入进来,险些要捏碎指间的白玉扳指。她为何在此处?
他眼前浮现沈微渔上次误会自己杀朝梣的一幕,眼下若是再被误会,后果不堪设想。
可萧庭訚还未
出声解释,沈微渔踉踉跄跄地来到朝梣的身边,然而下一刻,沈微渔竟然拾起地上染血的佩剑,手臂一挥,对准坐在轮椅上的萧庭訚眉心。
十三没想到沈微渔会受如此刺激,想要行刺陛下,正想动手,萧庭訚一抹阴翳的目光扫来,“滚出去。”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一眼沈微渔,才缓缓退下。
待到厢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庭訚坐在轮椅,气定神闲,双目却锐利如刀锋凝视着沈微渔。
“我没杀他。”萧庭訚攥紧双手,虽不知朝梣怎么会突然死,可当沈微渔不听任何解释,拾起佩剑对准自己的一霎,喉咙隐约有血腥味,愤怒也如洪水堤坝涌入心间,几乎要将他摧毁吞没。
沈微渔颤颤巍巍地握住手中的佩剑,胸口的疼痛分不清是情蛊作祟,还是绝望透顶的愤怒。
“可我上次亲眼看到你用箭射穿他胸口,萧庭訚我不是傻子。”
上次亲眼所见,历历在目,沈微渔斜瞥躺在地上的朝梣,剧烈的疼痛不断击碎心神。
她不敢再见朝梣,攥紧佩剑,恶狠狠地望着萧庭訚。
萧庭訚双手攥紧,抿着唇道:“这一切都是朝梣设计,朕若真想杀他,绝对不会这么轻而易举。”
“所以你是想杀他!”陷入愤怒的沈微渔,已然听不清他任何解释。
她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也因此撞到案几、瓶花还有三三两两的青莲汤碗都摔在地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连同萧庭訚的心,都被撞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
“朕想杀他又如何,明明是你骗朕,你应该要留下来赔罪,可你对朕做了什么。心心念念皆是他,那我呢?”他乃天子,却双目猩红地质问眼前无情的女人。
沈微渔双手颤抖,眼泪滑过面颊,无望的绝望,似钝刀一遍遍凌迟坏死的心口,“我欠你的,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关朝梣何事。况且我喜欢他如何,萧庭訚难不成你也喜欢我吗?”
萧庭訚被她质问住,身子一僵,双手不断攥紧又松开,面色阴沉,“朕怎么会喜欢满口谎言的女子。”
他绝不喜欢沈微渔。
哪怕喜欢也不承认。
他可是天子,怎么会喜欢骗他的女子。
萧庭訚心乱如麻,血丝布满眼眶,死死地盯着沈微渔。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所以我们一别两宽,从此以后恩怨断尽。”沈微渔朝他露出释然一笑。
萧庭訚胸口忽然像是被人挖出血淋淋的心脏,冲天的愤怒和害怕,竟逼到将他从轮椅摔落下来。他狼狈地想要伸出手,挽留什么。
沈微渔却不给他任何机会,佩剑劈开一直燃烧的烛台,烛火顿时侵蚀罗帐。她揽住朝梣的肩膀,义无反顾往窗牖外跳出去。
“不!来人,给朕拿下他们!”
一向冷静自持,居高临下的帝王,终有一日跪在地上,狼藉地红着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沈微渔往窗牖出逃外的方向。
烛火则好像要吞没他颀长的身影,连同那绝望的心,一并烧死。
第56章 第 56 章 罪无可恕
沈微渔踩着木凳, 抱着朝梣从窗牖一跃而下后。厢房内火光四起,沈微渔头也不回。
恰好撞见几名护卫从厢房四侧围绕而来。
沈微渔知道他们是来抓自己,抱紧朝梣, 眼里浮现麻木与绝望。
她知道萧庭訚绝不会放过自己, 可是他杀了朝梣还不够,还想要她一辈子都要被困在他身边吗?
然而几名护卫还未走近,身后却多了几道黑影。
这几道黑影身形高大, 身穿黑衣, 沈微渔还未看清几人, 听到有人大喊“刺客”
她瞳孔一震,但见那几人从腰间抽出刀剑,护卫们当即迎上去。
刀光剑影,连同“铮!”的一声,几名护卫与几名刺客搏斗起来。
沈微渔见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趁此机会将朝梣一并拖拽到一隅,想要远离血腥。
可当沈微渔将朝梣拖拽到一处杂芜,喘着气时, 却惊讶地发现朝梣的胸口似乎有活物蠕动。
沈微渔心头一惊,似乎记起什么,拆开他的腰间丝绦, 露出精瘦的上半身。一道长长惹眼的剑痕刺伤胸口, 鲜血汩汩流淌,浸染了布帛, 可在胸口一侧,体内仿佛蠕动一条虫子,正不断翻滚。
她不假思索用指腹隔着皮肉碰了碰蠕动的虫子,几乎片刻间, 指腹传来炙热。
人死后身体还会温热吗?
沈微渔刚冒出这念头,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还来不及掩藏自己,一道身影悄然无息接近她。
“沈姑娘,府中有刺客,我先送你出府。”来人赫然是面色担忧的初雁。
沈微渔还以为她是来抓自己,没想到是来护送她。
可萧庭訚会有那么好心?
自从见到刚刚的一幕,沈微渔已然不信任萧庭訚。
初雁手中的短箫换成长剑,衣裳沾染污泥还有猩红,环顾四周,生怕有刺客突然闯入。
见她迟迟不愿走,初雁忍不住催促几声。
沈微渔很快回神,不管萧庭訚是否好心,当务之急,先离开是非之地,于是想也不想地将躺在地上已死去的朝梣一并带走。
初雁见到她带朝梣走,面上流露几分不赞同。
可当务之急,先护送沈微渔离开府邸。
少顷,她们绕过回廊,从后山往西而行,中途也遇到几名刺客,都是初雁出手解决。
沈微渔并不知道初雁还会有杀人的本领,但人不可貌相。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后门。
初雁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推开绀色小门,掩盖面容的白纱沾染血迹。
“沈姑娘,后门有一辆备好的马车,我护送你出城门。”初雁说罢,握住沈微渔冰冷的皓腕,至于一直被她搀扶,看起来已经死去的朝梣。初雁认为是累赘,但也没在这个节骨眼说出扔下朝梣的话。
沈微渔自始至终都是沉默,任由初雁护她出小门,眼看要走出拐角,往马车方向走去。
初雁听到身后人轻声道:“对不起。”
沈微渔动作迅速,在被护送出来,已经在脑海里设想几回,当真地动起手来,快准狠。
初雁在被迷晕倒下的一霎,眼里流露不可置信。
兴许是没想到一向温柔的沈微渔,会对她动手。
沈微渔看都不看一眼初雁,伸出手将靠在围墙的朝梣搀扶起来,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将朝梣放在马车后,沈微渔撕下衣袖一角遮住自己的面容,驾驭着马车,一路往南而去。
彼时京城下起小雨,沈微渔心境恢复平常,双目透着坚毅。
他们离身后的府邸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粒尘土,甩在身后。
夜阑春雨,码头迎来不速之客。
沈微渔用身上仅有的珠宝,换来乘船的机会。
至于朝梣被她撕下布帛将面容包裹得严严实实,旁人觉得好奇多嘴问一句。
她伤心落泪,说是家中表哥,生了病无人伺候,正在昏迷,打算将表哥带回祖籍的南陵医治。
一番话下来,应付好事者后。
沈微渔一直躲在客舱,见四下无人,终于安顿下来后,悬着的心却没松开。
她思忖一番,犹豫朝梣是否还活着。
沈微渔解开朝梣身上的衣物。
藏匿在朝梣色身体里的虫子还在蠕动,俨然还活着。沈微渔伸出手触碰,发觉他的身体还有暖意。
又探了探鼻息。
明明朝梣已经死了,为何身体还是热乎乎。
沈微渔忽然想起朝梣之前死过一次,难不成这次他没死成。
她的心七上八下,望着清隽疏朗,面容霜白的朝梣,心中幽幽传来叹息之声。
无论如何,沈微渔都期盼朝梣还活着。
至于萧庭訚——
沈微渔胸口传来疼痛,眼前浮现萧庭訚猩红双目质问她的一幕。
现在回想,竟有几分愧疚。
沈微渔突然心慌起来,双手交缠在一起。她不明白为何会对萧庭訚有愧疚,难不成她忘记萧庭訚之前对自己做的种种过分之事吗?
她心乱如麻,全然没注意已死去的朝梣指尖竟在颤抖。
几日后,庆灵城。
一道清瘦的人影出现在市井,弯着腰垂首,手里拎着药馆包好的药方,踱步回到南子街最里的一户院门。
“吴大哥,你又去买药吗?”几个稚童瞧见“他”,都纷纷跟“他”打招呼,热情天真的面容,令人容易生出好感。
沈微渔仰起头,瞥了他们一眼。
当初来到此地,花光了身上珠宝,
才置办一处闹鬼的宅院,沈微渔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跟邻里来往,避免麻烦。
附近的稚童倒是天真可爱,见他胆敢住进闹鬼的宅院,一个个都对她充满敬佩和好奇,一来二去,他们也跟自己熟悉起来。
她也通过这些稚童知道邻里的一些为人。
不过她来此处是为躲人,一些结识都没必要。
沈微渔思忖,可面对稚童到底狠不下心冷着脸应对,只能勉强露出笑容,便匆匆忙忙回到家中。
几个稚童见到“吴大哥”一笑,个个面红耳赤,你看我看你,纷纷开口道:“吴大哥笑起来真好看。”
沈微渔走得快,没听清身后稚童们在说什么。她一回到院子,将门闩上,转过头厨房冒起青烟。
“你身体还没好,去歇着。”沈微渔的笑脸收敛,垂眸走近厨房,一眼都不看正在灶前煎药的人斗。
“阿渔,你还在生我气。”朝梣软弱无辜地想要环抱她的腰肢。
可自从他醒来,沈微渔便不再理会他,任凭他如何示好,都无动于衷。
朝梣面上不在意,可每日宛如蛇一般缠着沈微渔。
沈微渔用手拍了拍他,“男女授受不亲,给我松手。”
“阿渔,你从来都不跟我如此生分。”朝梣自从“死而复生”霜白的面容未曾有丝毫血色,眉眼孱弱。
之前还有几分人样,如今每日像文弱书生,每日黏着沈微渔不够,时常用伤心的眼睛望着她。
沈微渔不为所动,心如磐石。
朝梣活像是被抛弃的妻子,哀哀戚戚,默默来到廊檐下黯然失色。
院子里种了枇杷树、金明树,还有石榴树各几株,树叶飒飒。
沈微渔从厨房出来,恰好见他伤春秋悲,本就单薄的身子又变得摇摇欲坠。
沈微渔心软了一下,又冷起脸,低声道:“我们谈谈。”
朝梣闻言,收起黯然的神色,侧身与她一并回到里屋。
两人落座在四方桌前,沈微渔一双美目濯清,恍若宝玉,灼灼其华。
朝梣攥紧衣袖,竟不敢见沈微渔,挪过视线,落在斑驳的茶具上,心绪不宁。
沈微渔见他不愿意开口,便先开口问,“你为何这般做?”
“萧庭訚根本没杀你,是你自己假死逃生。”
“还有情蛊一事。”
“朝梣,你瞒我的事情太多了。”多的沈微渔一问出口,锥心的疼密密麻麻席卷全身。
朝梣何尝没看出她的伤心,心中仿佛被人偷走什么,难得狼狈地垂帘道:“当年我奄奄一息,苗疆的同族找到我,想带我回去,甚至用你来逼迫我。”
“可我不愿意你被牵连,故此用假死来脱身,然而假死的药会让我失忆。当时我并不知情,浑浑噩噩从坟墓里爬出来,便被英王救下来,为了恢复记忆,我滋养蛊毒,每隔一段时间放血,才将蛊毒炼好。之后食用蛊毒,以毒攻毒,才恢复了七七八八的记忆。”
“正因如此,我这几年都没有来见你。”朝梣将曾经的过往一五一十地告诉沈微渔。
“情蛊是我们相识的第二年给你下的,那时我娘亲曾偷偷来见我,知道我有喜欢的人,还是中原人,娘亲很生气,只因我父亲也是中原人。但他薄情寡义,骗了娘亲感情,还害得娘亲双目失明,娘亲担心我会重蹈覆辙。”
朝梣说到这些往事,语气顿了顿,抬眸凝视她,眼底有几分挣扎,明白说下去,沈微渔绝对不会原谅他,可不说她更不会原谅自己。
也许,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朝梣修长如玉的指尖叩在四方桌上,一缕寒风扬起绀色的丝绦,窄口镶绣如意,露出昔日放血遗留的伤疤。
沈微渔余光触到,心声停歇一下。
又听他温声道:“你可以原谅我吗?”
“你担心重蹈覆辙,给我下情蛊,还问我愿不愿意原谅你。”微渔反问他,身子发抖,怒火在心间滚动。
朝梣眼里流露彷徨还有脆弱,“对不起。”
“你一句对不起,轻而易举能将此事揭过去吗?”沈微渔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不想与他谈下去。
可一起身,朝梣却猛然冲上来,跪在她的面前,双手环抱住她的腰肢。
“阿渔,我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在我仅有的记忆里便是父亲背叛娘亲,亲手挖掉娘亲双目的一幕。我害怕自己会落得跟娘亲一样的下场。但我不怕你挖我眼睛,而是怕你不爱我。”
朝梣跪在她跟前,眼泪沾染乌睫,苍白俊朗的面容流露的。堂堂男儿,此刻被逼得在沈微渔面前下跪,落泪。
沈微渔不敢俯视他,怕会心软,强行将目光落在紧阖的窗棂。
“可你伤害了我。你知道当情蛊下在我身上,你我之间就没有信任。”
沈微渔的嗓音轻柔,眼中不知何时堆砌泪花。
这段时日堆砌在一起的愤怒与失望,统统爆发出来,“我娘亲去世早,身边无人爱我,当你出现时,你可知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
“可忽然有一日,我知道你根本不信我,我有多么难过吗?”
“我知道阿渔难过,但我别无办法。”朝梣痛苦地抱紧她,仰起头时又露出疯狂的笑。
“你可知,我越爱你,越恨你。我恨你的眼里不能一直有我,我恨你的心里装着他人,恨你为什么无时无刻不能只望着我一人。”朝梣双眼猩红,眼中恨意是沈微渔从未见过的疯狂。
“从前我只知爱而不知其丑,憎恨而遂忘其善之人,可我也不知爱之深,妒之切。”朝梣一字一句地说出口,牙关还在打颤,双目怨毒却又可怜。
沈微渔一双手在颤抖,俯视他的嫉恨还有眼底,心里涌入疲倦与痛苦。
“你妒忌他人,为我下情蛊,丝毫不在乎,我知道真相会不会恨你吗?”
“只要你不爱上他人,情蛊便不会发作,阿渔也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沈微渔听着他的坦言,终究忍不住睁开双眼,“你一开始就不该骗我。”
她的泪珠恰巧滴落在他仰起头的双目,犹如砸在朝梣的心底,坚守的东西轰然倒塌。
“情蛊一旦种下,你每次对他人的动心,我也会痛心。”
“况且我眼里,你每次动心的疼痛,皆都是在背叛我。”朝梣双手勒紧她的腰肢,哪怕知道这句话会伤沈微渔,可越深爱的人,说出的话往往越是最伤人。
沈微渔听闻后,如遭雷击,喉咙也似乎被人恶狠狠掐住,半点反驳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许久,沈微渔找回全身的力气,对着抱着自己的朝梣无力地说:“你我都有错。”
“尤其是我不知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
说罢,她甩开朝梣的手,潸然泪下。
—
狂风暴雨落入世间,连绵不绝,百花被欺压落满地,不计其数的将士们黑压压地闯入京城。他们骑在马鞍,身披盔甲,
手里挥动长矛刀枪,以雷霆震怒之势,强行闯入京城。
本该安安稳稳的深夜,多了肃杀之意。
“敌军来袭!”
“快逃……爹……”
……
皇宫内,宫人们行色匆匆,正往未阳殿去启禀陛下京城内出事。
可他们刚来到游廊,几名黑衣人突然冒出,一刀封喉,不沾血迹。
未阳殿。
萧庭訚坐在轮椅,从回到宫中,面容阴翳,旁人都不敢上前一步。
十三等人守在殿外,葛老急匆匆地从殿外而来,身边还跟着神色苍白的初雁。
“何事?”十三将两人拦下来,陛下正因为沈姑娘出逃,府中闯入刺客心烦,两人若是无事,别去打搅陛下。
“我徒弟有沈姑娘的下落,特意过来禀告陛下。”葛老拱手作答。
十三还未有回话,殿内传来萧庭訚不怒自威的声音。
“宣。”
十三闻言,也不好拦下二人,可葛老却没有进殿内,反而捋了捋胡须道:“老夫还是在这等着徒弟出来。”
殿内,蟠龙双足鼎青烟袅袅,青纱帷幔荡起,白玉琉璃镶嵌两壁,鎏金莲花的烛火摇曳,恍若白昼明亮。
“陛下。”初雁步伐稳健,缓缓走到内殿,一眼觑见坐在轮椅靠窗赏月的萧庭訚。
萧庭訚一袭明黄玄袍,侧身时露出眉弓的伤疤尤为惹眼,但一点都不损天子威严。
“你知道她的下落。”萧庭訚回过身背靠她,威严十足。
初雁悄然走近,衣袖沉沉,“卑职找到沈姑娘——”
话音未落,初雁从衣袖抽出一把匕首,冷声道:“狗皇帝受死!”
噼里啪啦声响起,十三听出不对劲,正要走近去,一只手臂却拦下他。
十三暗道不好,往后一撤。
葛老面色不变,从衣袖里洒出药粉,猖狂大笑:“你这小子,看我一招。”
与此同时,宣义门的高楼,原本被关押的英王睥睨皇宫,身侧的随从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宋相等人已恭候英王殿下多时。”
“不急。不亲眼见到他的头颅,本王寝食难安。”英王为了今日,一早在萧庭訚身边埋下棋子。
今日也正好教教侄子,作为帝王怎么能轻信他人。但很可惜,没有抓到侄子在乎的女人。不过抓不到也好,避免惹上朝梣-
十三在葛老洒药粉便先一步用衣袖捂住口鼻,知道萧庭訚腿脚不便,不再纠缠,立马踹开殿门,大步冲了进去。
等他急匆匆赶到时,初雁捂着流血的手臂愤恨地瞪了一眼十三,便从窗牖一跃而下。
反观萧庭訚气定神闲坐在轮椅上,待到十三走近才察觉陛下肩膀有伤势。
“陛下,卑职去请太医。”
十三正要去请太医,谁知十五从大殿赶来,下跪拱手道:“陛下,宋相已与英王勾结。他正率领将士闯入皇宫。
“陛下,卑职先送你离开。”十三听闻噩耗,震惊不已,旋即下跪恳求萧庭訚由自己护送。
“不必,朕被下蛊,逃也逃不掉,更何况朕乃君主,怎能弃皇宫而跑。”萧庭訚双手握住镶嵌和田玉的扶手轮椅。
十三一惊,“陛下中蛊?”难怪初雁跑得快。
萧庭訚面无表情吩咐十三推他进入闇室。
“陛下,闇室四面不透风,你应当先去解蛊。”十三忧心忡忡地劝阻。
“朕在命令你,不是吩咐你。”萧庭訚在被行刺的一霎,察觉到杀意,虽避开一劫,可蛊虫却顺着他肩膀的血迹,竟然钻入皮肉蠕动。
萧庭訚眼下不能信任何人,因此吩咐十三先将他送入闇室。
十三不敢违抗圣旨,只能先将萧庭訚送入闇室,其余的人都在外头守着。
闇室四面无光,唯有四壁的青龙灯烛台燃烧。萧庭訚被推入进去,唯一的陈设便是一张案几,还有布帛药瓶与一把玉柄匕首。
甚至——还有一件女人的翠青罗裙。
在沈微渔出逃的那日,漫天的愤怒燃烧他的心神。
在下令抓到刺客后,萧庭訚便命人将府邸全烧掉,还有沈微渔曾留在宫里的物件连同衣裳,甚至白云寺庙挂满平安符的长生树也被他烧掉。
漫天的火光,将有关沈微渔的点点滴滴一并烧毁在那日。
萧庭訚以为烧干净,便能忘得一干二净,可他还是偷偷留下一件衣裳藏在闇室。明知不可为,却还要行之。
如今他捻着沈微渔的翠青罗裙,眼前似乎浮现沈微渔朝他温柔一笑,秋水剪瞳里倒映他的身影。
倏然,肩膀的疼痛传来。
萧庭訚攥紧沈微渔的衣裳,搁置怀中,旋即褪去衣物,露出肩膀的伤势。
他取出玉柄匕首,让其尖锐的对准藏有蛊虫的皮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蛊虫来不及躲藏,一刀下去,连带一块皮肉被他割下来。
蛊虫混在皮肉,拼命蠕动想要逃走,可萧庭訚拔出匕首,一刀将其斩成两段。蠕动的蛊虫当场死亡。
做完这件事的萧庭訚脸色终于有几分虚弱,唯有攥紧怀里的罗裙,想象沈微渔就在身边,方才能清醒几分。
恨她。
恨她。
恨她。
四面无风的闇室,坐在轮椅的君王捧着一袭罗裙不断吐露恨意。
若是旁人无意闯入进来,必以为他失心疯-
少顷,萧庭訚从闇室出来,除却满身的血腥味,脸色虚弱,全然看不出来,他曾在亲手割肉杀蛊虫,也曾抱着罗裙跟个疯子般喃喃低语。
此时此刻,他依旧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哪怕坐在轮椅上,仍难掩一身帝王风范。
风雨欲来,皇宫内一片肃然。
英王见到闯入皇宫的乌泱泱将士,面露微笑。
与此同时萧庭訚坐在轮椅,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英王擅闯皇宫,勾结朝中党羽,罪无可恕。”
“召薛相即可入宫,缉拿罪臣,忤逆或违抗者,格杀勿论。”
第57章 第 57 章 知道她的下落,该当如何……
宋相府, 万籁俱寂,狂风卷起庭院梧桐,落叶纷纷落下, 几名家仆行色匆匆从走廊穿过, 来到正厅。
正厅门窗紧阖,宋相坐在太师椅,闭目养神, 身侧的香几摆放博山炉, 青烟袅袅。
“大人, 夫人和少爷她们已经回到康岭,宫里也传来好消息,英王的部下已经闯入宫中。”瘦削的奴仆赶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家仆。
宋相撑开眼皮,露出精光,而后又趋于宁静。
“此事真顺利。”宋相疑心,此事过于顺利,陛下可否有后招。
他转念一想, 任凭陛下有后招,局势也难以改变。宋相缄默,吩咐家仆守在府中, 遂静候宫中消息。
宋相思忖着, 府邸的大门却被人轻而易举踹开。
门房揉着双眼,正想怒斥谁胆大妄为擅闯宋相的府邸。可当他揉了揉双目, 见到已经离去的夫人还有一干家眷被御林军挟持在门外。
他吓的魂飞魄散,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想跑进去,送信给里头的宋相。
可他甫一动, 御林军齐齐让开身后的人。
不知何时,面若寒霜的薛相,披袍擐甲,威风凛凛,手持圣旨,令人望而生畏。
“奉陛下旨意,捉拿叛臣,违抗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御林军齐刷刷冲进宋府,冲天的尖叫还有妇孺的哭声,一并响彻天边。
皇宫内,英王率领自己部下的将士,冲进未阳宫,却不料萧庭訚早已恭候多时。
英王见他气血虚弱,当即知道初雁得手,刚露出笑意,却不承想身侧的随从,竟然胆敢反水,用短刀对准他的儿子。
局势稍有变动,萧庭訚一声令下,躲藏在暗处的暗卫倾巢而出,连同侍卫都一并冲入战局。
这一夜,皇宫城门紧关。
待到天色渐白,船夫打着哈欠出海捕捞,树梢的花苞悄然绽放,一缕碎金晨曦落在洗不净的血阶梯上。
一场宫变,恍若雷声雨点大,被悄然无息地压下去。
西街的刑场。
每日都有犯人被押过去问斩。
刑场的地缝不知凝聚着多少人的血迹。
百姓们早已见怪不怪。
直到有一人,满身衰败之迹,面色萎靡,被押送刑场,围观的百姓们齐齐惊呼不已。
“这不是宋相吗?他怎么被押送刑场?”‘
“你不知道吗?宋相勾结叛贼,被薛相亲自带人缉拿。”
……
未阳宫。
宫人们胆战心惊提着清水,洗去石阶的血迹,可任凭如何刷洗,血迹残留缝隙,仿佛不甘心般。
十三领着太医来到
内殿,闻到浓烈的龙涎香还有药材的苦涩气味,斗胆仰起头,但见窗棂旁的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坐着一道明黄的身影。
伴随着咳声,伺候的宫人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在宫中病重的帝王。
萧庭訚自从那日压下宫变,可蛊虫残留的毒还未解开,加上他的双腿还未痊愈,落下病根。这几日都由太医来医治,也不知喝了多少药。
十三将太医领到萧庭訚身边,说起英王的下落他们还在查,但是初雁和葛老已经被押送到牢房。
说起初雁,十三暗道若不是那日宫变,还不知道他们之中有英王一早安排的探子。
还有葛老,此人却不是真正的葛老。十天前被英王的人绑架,被关押在暗室。
待到他们赶到时,葛老双目已经被英王等人毒瞎。据悉葛老宁死不从,才落得如此下场,而亲手对葛老下手的人赫然是初雁。
被徒弟背叛,毒瞎双眼。
葛老已经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颓废地请辞回山中,永不出世。
他此行来,也是为了将葛老的事情禀告给天子。
萧庭訚面色平静,抬眸望着身侧杂乱的棋局,淡然道:“他想走,就放他走。”
“审讯犯人一事,交给王奍。”
萧庭訚淡然地吩咐下去。
十三领命。
随后一道道命令颁布下去,萧庭訚冷静无比。
唯有萧庭訚说到最后,语气透着几分阴森,与之前的平静截然不同。
“给朕彻查沈微渔的下落。”
十三暗道,陛下还没忘记沈姑娘,不过想想两人之间的纠缠,不由叹息。
他刚想领旨,却又听到萧庭訚追加一道圣旨,“将她画像下达给十五路下的所有州府,以通缉的名义。”
十三心里一惊,抬头却惊觉萧庭訚的脸颊清瘦不少,可那一双锐利、瘆人的眼眸不曾消散-
烟雨连下三日,沈微渔又去请医馆的大夫给朝梣看病,途经官府告示,见到新颁布的告示上是自己的脸,甚至悬赏金额高达三千两黄金。
沈微渔垂头摸了摸自己的脸,万幸出逃后一直将脸涂黑,又是以男子装扮,但是这告示像一道惊雷,回响在耳边嗡嗡鸣叫。
她趁着无人注意自己,悄然回去。
与此同时,各个州府得到陛下口谕,彻查每家每户新来的百姓户籍和路引。
陆永乃庆灵城州府,收到陛下口谕便快马加鞭吩咐底下的官员彻查此事,回到自家府中,恰好与夫人私底下议论此事。
“陛下为查一女子,大动干戈,也不知是好是坏。”
陆夫人白眼一翻,小呷几口清茶,“你忧心陛下,不如忧心底下的百姓,况且此事你若做好了,难保不会加官晋爵。”
陆永闻言,认真思忖一番,笑着道:“还是夫人言之有理。”
“你别油嘴滑舌,多大的人了,还不快去办好这差事。”
被夫人催促的陆永心想也是这个理,便急匆匆赶到官衙,途中掀起马车布帘,遇到垂头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时,淡淡清香,让陆永打了个哈欠。
“这男人身上怎么会有香味。莫不是刚从花楼走出来?”陆永有一本事,嗅觉灵敏,多疑地盯着远行的男人。
多年的断案经验,令他狐疑皱眉。这身段怎么瞧着像是女扮男装。
沈微渔心事重重回到院门,不知身后有人注意到她。
她回来的时候,朝梣正在厨房灶台煮粟饭。颀长的身影,恍若被风一吹便倒。
想起之前朝梣醒来,她请大夫来看病,方才知道朝梣身体有早衰的迹象,这也正是沈微渔迟迟都没有狠心地离开他的缘故。
沈微渔又想到告示的通缉令,望着朝梣单薄的身影在厨房忙活,微微叹息。
“阿渔,你回来了。”朝梣听到动静,行色匆匆地走出来,还以为沈微渔会跟之前一样,对他不予理睬。
沈微渔淡淡朝他颔首。
朝梣眼眸一亮,想起上次谈话说错话,故而不敢声张。
之后两人吃完栗饭,沈微渔方才喊住朝梣说起今日所见所闻。
朝梣闻言眉眼皱起,早知道萧庭訚那么难缠,一开始便将他弄死。
可他这话不能当着沈微渔的面说。毕竟沈微渔知道自己诬陷朝梣的一事。
沈微渔对他已经有了愧疚,若是他再出言不逊,引起她的不满,岂不是得不偿失。
朝梣思忖,面上露出温笑:“阿渔,要不我们搬走。”
“普天之下我们能搬哪去?难不成要一辈子躲躲藏藏。”沈微渔垂眸,双手交缠在一起,院子里的枇杷落下叶子,悄悄落在他们的肩膀。
“阿渔,你跟我回苗疆如何。”朝梣温声道。
苗疆地处隐蔽,任凭萧庭訚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找到他们。但是沈微渔不是苗疆人,若想要进苗疆,须得嫁给他。
沈微渔知道这件事,故而一言不发,抬眸落在屋檐的铜铃。
屋檐的银铜铃挂了几串,风一吹,清脆悦耳,没由来得让人心静。
少顷,朝梣明白她的意思,垂眸低声道:“若是不去苗疆,我们可以进山,从此不问世事,我会学耕田织衣,只盼我们能一直在一起。”
朝梣冷清的声音逐渐微弱,修长如玉的手攥紧,眼里藏着化不开阴郁还有几分伤心。
沈微渔瞥见,心口仿佛被堵住,窒息的疼痛密密麻麻传来,想要张开安慰,又担心说出的话,令朝梣以为自己原谅他。
她不是不想原谅朝梣。
而是无法原谅,昔日的爱人骗过她,甚至——
沈微渔不敢想见到萧庭訚。
毕竟她误会了萧庭訚。
在两人缄默的间隙,院门被人叩响,打破静谧。
两人对视一眼,沈微渔起身想去开门,但是朝梣握住她的皓腕,轻声道:“我感觉来了不止一个人,你先躲进厢房。”
“可是他……”沈微渔蹙眉。
朝梣收起阴郁,坦然一笑:“信我一次。”
春风拂过两人的发丝,沈微渔垂眸攥紧衣袖道:“你行事小心。”
“嗯。”
沈微渔转身回到厢房,朝梣轻咳几声,缓缓来到院门外,推开后便弯着身子一直咳不断,仿佛要将血咳出来。
几名官差奉命挨家挨户来查户籍和路引。本来没几个人愿意来闹鬼的宅院查,他们时运不济,心里又惊又怕,但面上仍肃然。
在见到朝梣孱弱得像个文弱书生,又一直咳,几名官差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
怎么瞧着他身体不佳,改日不会死在闹鬼的宅府吧?
几个官差心里犯嘀咕,面上不显。
朝梣知道他们是来查户籍与路引,轻声地道:“劳烦各位大人进院一坐,我去取户籍和路引。”
几名官差想到这宅院闹鬼,纷纷不语,其中一人冷着脸道:“少废话,你去拿给我们看一眼。”
朝梣怯弱地连说三声好,这才缓缓地走近厢房。
半晌,官差都等得不耐烦,才看到病怏怏的朝梣缓缓走来。
几人心不在焉地检查一番,都想快点查完,旋即问起与他同住的表弟。
朝梣知道沈微渔对外女扮男装,两人自称表兄弟,故而轻道:“他去给我抓药了,几位官爷真的不进来坐坐喝口茶吗?”
几人都不愿意踏足闹鬼的宅院,哪里愿意留下。呵斥几番朝梣,责令他们这段时日需在家,过几日还要来查。
朝梣温声应下,见他们去别家后,这才阖门,站直身,踱步到厢房。
“阿渔。”推门而入,但见沈微渔春山蹙眉,坐在四方桌前,忧心忡忡。
“他们都走了吗?”
“都走了,但是他们突然查户籍和路引,我猜是萧庭訚吩咐。”朝梣落座在她对面,拎起褐色茶壶,为她斟茶倒水。
“他下了通缉令,恐怕我要一直以男装示人。”
“可你不能一直男装见人,你跟我回苗疆,我们可以假成亲,等过四五年 ,想必萧庭訚撤了通缉令,已经忘记你。”
朝梣耐心地劝慰沈微渔,目光如溪水濯清,言语多了恳求。
沈微渔垂眸,认真思忖道:“你说得不无道理,但他布下天罗地网,你我若是这时候离开,岂不是被人一眼注意。”
朝梣:“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等几个月再走。”不信几月后,萧庭訚还有耐心让人通缉她。
沈微渔颔首。眼下险境,也只能出此下策。
半月后。
未阳宫。
明黄罗帐摇曳,掐丝珐琅三足熏炉冒出青烟,殿内万籁俱寂,宫人们候在殿外。
萧庭訚醒来,头痛欲裂,身上被褥顺势滚落一旁。他余光一眼瞥见掌心紧紧攥住的罗裙,似乎想到谁,眉眼泛起阴翳。
他起身后,殿外的宫人鱼贯而入,伺候他盥洗。
之后萧庭訚处理公文,问起沈微渔的事情,在知道一无所获后,额头的疼痛愈发加重。
“整整半月,连个女人都找不到。”萧庭訚将奏折扔在地上,一身寒气,让人胆战心惊。
十三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道自从沈姑娘不见后,陛下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
“各个州府传来密信,暂无沈姑娘的消息。好似沈姑娘人间蒸发般。”虽知道陛下不想听真话,可十三还是斗胆说出口。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胆敢人间蒸发,他们一定是没好好细查。”
萧庭訚眉眼浮现阴翳,记起沈微渔口蜜腹剑,擅长伪装,冷着脸问:“可查过男子。”
“男子?”十三恍然大悟,“陛下是说沈姑娘伪装成男子,真若是这样,沈姑娘是怎么躲过户籍和路引的检查。”
“躲过户籍和路引,无非是他们办事不周到,没有仔仔细细去查。”萧庭訚面无表情吩咐新的一道口谕。
各州府收到陛下的口谕,要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一并细查,还有户籍路引一事,必须严加筛查,若再应付了事,革职查办。
各个州府的官员坐立难安,亲自下场每日率领官差去抓人,亦或者是去查户籍和路引。
陆永知道这件事,忍不住跟夫人道:“也不知道这沈姑娘长得如何国色天香,竟让陛下念念不忘,大动干戈,动用各路州府,专门抓一女子。”
“你别废话,陛下那道口谕分明是指责你们办事不力,若你不用心,小心真的被革职查办。”陆夫人威胁他。
陆永也不敢耽误下去,亲自率领官差每家每户去查户籍路引,顺便不管男的女的都叫出来,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查了几天几夜,陆永累得气喘吁吁,回到家中唉声叹气。
之后陆永又亲自带人去查,直到来到一户关紧大门的宅院,身后的官差都忌讳地往后一躲。
陆永不明所以:“你们躲什么?”
“大人,这是鬼宅。”众人之中,有位年轻的官差道。
“鬼宅可有人住。”
“有。”
陆永沉思一番,想到陛下的口谕,当即挺直脊背道:“鬼宅又算得了什么,本官行得正走得直。”
“可是大人,这鬼宅之前死过十个人。”
陆永身子一顿,想起他之前说过的大话,咬咬牙道:“朗朗乾坤,何等妖孽敢缠上我们,开门。”
几人面面相觑,相互推搡,随后陆永亲自去叩了叩大门。
少顷,大门推开。
朝梣身穿一身月牙圆袍,面容孱弱。
映入他们的眼帘。
“大人要进来吗?”朝梣见到他们习以为常一笑。
陆永板着脸说明来意,朝梣不慌不忙从衣袖翻出户籍与路引交给他们。
陆永命人对比一番,旋即上下打量他一番,“家中仅有你一人?”
“还有我表弟,他近日身子不适卧病在床,恐怕不能起身,要不我请大人去一趟。”说罢,让出位置,供他们进去。
陆永瞧了瞧院子,萧庭冷清,再见朝梣一身病气,风中残留药味,思忖道:“本官去看一眼。”说罢大步一迈,惊悚的尖叫声,突然冒出。
但见一只毛皮光滑的狸猫从屋檐跳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一眼才跑开。
陆永被这只突如其来的狸猫吓了一大跳,连同身后的官差也被吓得瑟瑟发抖。
朝梣露出歉意,“家中养狸猫,见到生人便会尖叫,让各位见笑了。”
陆永拂了拂衣袖,忍住惧意,镇定自若道:“原是如此。”说罢,想要吩咐其他人进去,可身后的官差一个个都不愿意进去。
随后陆永命一开始说这宅院是鬼宅的年轻男子进去。
年轻男子名唤赵老六,因不能忤逆陆永的命令,胆战心惊地走了进去。
少顷,赵老刘六胆战心惊地跑出来,低声对陆永等人摇头。
众人见状,也在就留下,当即去下一处宅院。
朝梣轻咳好几声,目送他们远去,随后关上大门,缓缓来到厢房。
厢房里,沈微渔掀起绀色罗帐,面容被药膏遮掩气血,甚至掩饰原本的肤色。
“他们查得越来越严,阿朝,我心里很不安,明晚我们离开吧。”
“离开后,我去在深山,你回你的苗疆。”
他们若不是倚仗鬼宅的名声,怕是早就被人发现端倪,下次若是遇到来查的官差,不在乎鬼神之说,那又如何。
沈微渔双手攥紧,骨节泛白,眼中氤氲。
朝梣听到沈微渔说分开,心中欣喜,可听到她让自己回苗疆,黯淡地道:“我听你的。”
阿渔还是没原谅他-
去往另一户宅院的陆永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指着赵老六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刚刚那户鬼宅里染上的吗?”好熟悉的香味,之前在街上闻到过。
陆永立马瞪大双目,想到陛下的口谕,无论男女都要细查。
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冒出来,陆永当机立断命人守在鬼宅附近,一有消息,立马禀告。
宅院多了几人看守。
朝梣与沈微渔发现有人守着他们。
当夜,沈微渔与朝梣果断逃走,利用狸猫一直尖叫,外加鬼宅有恶鬼传闻,吓得看守的官差魂飞魄散。
两人趁此去渡口,因不能乘船,便躲上船舱空荡荡的宝箱里。
宝箱不能容纳两人。两人分开,朝梣担心与她会分开,强行让沈微渔喂自己的血。
“你疯了。”沈微渔见他毫不留情咬伤手腕,并且要给她喂血,不明所以推开。
“你喝了我的血,我身上的蛊虫会知道你在哪。”
“还有阿渔你放心,这件事结束后,情蛊我会帮你解开。”朝梣见她踌躇,温声地劝道。
沈微渔无奈张开唇齿吸吮他的鲜血,狭小的四周,寒风灌入,朝梣的指尖悄悄想勾住她的青丝,转眼见她信赖地俯身露出莹白的脖颈,情爱压过阴郁,终究什么都没做。
做错的人,终究不能再错下去。
朝梣又给她这些时日练好的蛊虫。这些蛊虫全都装在青瓷小瓶中,被他用红绳系住末端,挂在犹如羊脂玉的脖颈上。
他温热的指尖触碰冰冷的玉颈。
两人已经甚少这么亲密。
沈微渔微微不适,身子僵硬。下一刻,朝梣松开手,温柔地抚平她的眉眼,再一次说:“对不起。”
倘若当年他没假死离开沈微渔身边。或许一切都不一样,她也不会招惹到萧庭訚。
沈微渔不知道他的纠结,抬眸
凝望他,恰如春水涟漪,“不用跟我说对不起,都过去了。”
若能顺利逃脱,她想这辈子得过且过。
沈微渔这些年喜欢一个人,又为此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躲躲藏藏,筋疲力尽。
已然不知何去何从-
与此同时,未阳宫。
萧庭訚正在下棋,喉咙传来血腥。顷刻间唇角溢出嫣红的血迹,他的双目死死盯着躺在怀里的罗裙,就好似曾有人在他怀中小憩般。
“陛下,庆灵城传来沈姑娘的消息。”
狂风大作,浩浩荡荡席卷京城,一道惊雷轰隆隆响起。
萧庭訚居高临下睥睨闯入的十三,双手攥紧属于沈微渔的罗裙,青筋蜿蜒起伏。
第58章 第 58 章 折磨
天色微沉, 福船尖头,首昂尾高,柁楼高耸入云。沈微渔与朝梣所待在的宝箱, 乃是来往行人的居住客舱。
许是狭小, 四面无风,无人歇在这间,故而堆了一些宝箱与木匣子。
沈微渔躲进去后, 朝梣担心这一夜会出事, 毕竟福船还没有开船。
故而没有躲进宝箱, 反而伫立在门口,伺机环顾四周,唯恐有人过来会出事。
万幸朝梣守了一夜,无事发生。
福船渐渐晃动,俨然要行驶在海面。
沈微渔见他还一夜不睡,刚想从宝箱爬出来,可朝梣不允许她出来。
“若是我不幸被发现,兴许能引开他们。你也能藏住不被人发现。”朝梣从衣袖翻出苗刀, 悄悄塞入她的掌心,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
“你!”沈微渔欲要开口说些什么,朝梣却将宝箱的盖子合上。
“你安心躲在此处, 我在外面守着你。”朝梣轻声道。
沈微渔听出他话里的担心, 权衡之下,隔着黑木宝箱道:“小心为上。”
“嗯。”说话间, 福船已经离开渡船。
朝梣环顾四周,狭小的客舱,堆砌木箱,四面无床, 隐隐约约传来腐朽的鱼腥味。
沈微渔躲在宝箱,四肢蜷缩,侧耳静听四面动静,耳边除却海浪声,其余都没听到,迷迷糊糊中听到朝梣说:“现已酉时,你一天都没用膳,我去船上看看,你莫要出来。”
“你万事小心。”沈微渔握紧脖颈系着红绳的青瓷小瓶,担忧地道。
“嗯。”
朝梣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四周趋于平静。
沈微渔紧绷着下颌骨,不敢有丝毫懈怠。
少顷,脚步声逐渐响起,沈微渔松一口气,却听出脚步声沉重,又不敢贸然掀起宝箱盖子,往外一探。
直到耳畔传来轻微的重物摔落声,与之而来便是宝箱被掀开,寒风灌入四肢,沈微渔睁大双眸望着心有余悸的朝梣。
“我遇到熟人,一并带来了。”朝梣见她还在,平安无事,放下心来。
沈微渔困惑地从他手臂间探出头,一眼觑见地面上躺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是谁。”
朝梣说过不能瞒她,思忖一片,才对沈微渔道:“英王。”
沈微渔不止一次听过英王的名讳,也曾跟他有一面之缘。
彼时她才五岁,去表哥家中做客,英王率领官差缉拿的表哥一家,罪名是叛国。
他骑在骏马,脚踩马鞍,英姿飒爽,斜瞥她的目光充满温润和居高临下。
如今他奄奄一息,衣裳沾染血迹,手掌有剑痕,胸口处的血迹众多。
沈微渔细细打量时,却惊觉他怀中有一襁褓,微微一愣,蹲下时小心掀开,瞳孔一震。
但见襁褓中的孩童竟是昏睡过去的乐儿。
“他救过我一命。”朝梣将他引出去,遇到被追杀的英王,顺手将人救下来,不过不是偿命,而是为了襁褓的孩子。
英王说襁褓里的孩子是苗疆女子所生,朝梣这才救下来。
眼下见沈微渔小心翼翼将襁褓中的孩儿抱起,不由惊讶,“你认识这孩子?”
“照顾过几回,只是没承想在船上遇到。”沈微渔探了探鼻息,确认乐儿还活着,面色红润,也不像是遭受过虐待,故而松口气。
朝梣:“倒是机缘巧合。”
“咳……”躺在地上的英王像是清醒过来,朝梣以防他出声惊扰旁人过来,用他自己的衣袖捂住他的唇。
沈微渔恰好抱着乐儿,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把他吓到,温润如玉的男人瞪大双眼,似乎遇到不可思议之事情。
“他怎么了?”沈微渔蹙眉抱着乐儿,凝望朝梣。
朝梣与她对视一眼,旋即对英王道:“你莫要出声,若是引来追杀你的人,不用他们先动手,你先死。”
萧徽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反抗,颔首回应,可目光一直落在沈微渔的面容。
直到被松开后,萧徽这才挪开目光,视线落在沈微渔怀中的襁褓。
“本王逼宫失败,谁知薛无怀竟是萧庭訚的人,临阵反水,倒戈相向,令本王元气大损,幸得随从拼命以死相护,一路逃亡,来到此处遇到你们。”萧徽并未过问他们为何在此,只手平静地阐述前因后果。
朝梣:“我给你留了蛊虫,你都没用?”
“用了,可惜棋差一招。”萧徽轻咳几声,止住的伤势又再次崩裂开,疼痛席卷而来,许是太过痛苦,竟当场昏厥过去。
沈微渔一直聆听他们的谈话,见萧徽笃倒下,望向朝梣,低声道:“他被追杀还带着几个月的孩儿。我们又正在逃亡,之后如何是好?”
“我们先收留他,下船后各奔东西。”至于襁褓的孩儿,与他们无关。
沈微渔知道这是最好的打算,可望着怀中酣睡的乐儿,终究将话吞没在肚子。
福船行驶在海面好几日,白日沈微渔要照顾乐儿不再躲在宝箱里,朝梣则是守在门口,以防来人,萧徽还在养伤,并且告诉他们,船上追杀他的刺客已经死了。
但下船后,谁也不知还有没有追杀他。
沈微渔听闻蹙眉,“我们下船后会各奔东西,不过乐儿还小,你下船后尽早为他寻户好人家。”
萧徽颔首。
之后几天,他们互不打扰,到了下船的日子,风平浪静,薄暮冥冥。
他们混迹在行人当中匆匆忙忙下船。
殊不知,十三等人已经恭候多时。
“陛下口谕,缉拿英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十三得知英王躲进福船,便快马加鞭赶到渡口。
此时狂风大作,他们怕惊扰英王逃跑,藏匿在暗处,直到见到几人一直垂着头,甚至怀里还有襁褓,与英王逃走带走其儿的消息如出一辙。
也许这几人里有英王。
不过其中一人身影好生眼熟。
十三忽然想到沈姑娘,转而讪讪一笑。
陛下可是亲自去庆灵城去抓沈姑娘。沈姑娘应当不会出现在此处。
十三压下胡思乱想,见他们步履匆匆,命人举起弓弩,阻拦他们去处。
一支飞箭锐不可当地冲破寒风,直直穿过行人,正在垂头的沈微渔听到“咻!”的一声,仰起头时,露出秋水剪瞳,青丝扬起。
十三震惊不已。一个人可以改变容貌,却无法改变眼睛。
故而十三一眼认出沈微渔,当即下令,不准伤人。
沈微渔听到刺耳的风声,还未多想,被人抱在宽厚温暖的怀抱,耳畔传来朝的冷声,“出事了。”
“没想到追杀我的人已经在渡口,本王早该想到,不过——”萧徽忽然转身将一块冰篆刻龙纹的玉佩塞入沈微渔的掌心,
“你很像我的发妻。”萧徽轻笑,衣袍掠过残影,背影果断决绝。
沈微渔茫然地望着怀里的襁褓,后知后觉,她这是被托孤了?心里冒出怒意,她就知道萧徽没那么简单。
她心乱如麻,朝梣却握住她的皓腕道:“有人追上来,我们快走。”
“嗯。”沈微渔不敢逗留,连忙与朝梣一并离开。
十三望着他们分开的路,凝重地道:“兵分两路,你们去追英王,尔等与我去抓神姑娘,切记
不准伤她半分。”
“还有,速速传信鸽给陛下,说沈姑娘在清河城。”
十三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目光审视地望着两人逃走的方向,招手示意他们都跟上。
朝梣耳目极好,对于身后有人一直追他们不放,自是知晓,稍稍沉思,便往偏僻的竹林走去。
树荫飒飒,沈微渔怀中的乐儿忽然号啕大哭。
“怎么办?”沈微渔哄着乐儿,担心引来身后的人。
谁也不知酣睡的乐儿会突然醒来。
沈微渔忧心忡忡。
月明星稀,朝梣解下沈微渔脖颈额的青瓷小瓶,扔出两只蛊虫,又喂养鲜血,引来几条毒蛇。
他动作迅速,想借机用蛊虫引来毒蛇,拦住他们。
但是朝梣望着号啕大哭的乐儿,低声道:“我们不能带这孩子一路逃,前方有寺庙,我们将他放在哪里,是死是活,皆是他的命运。”
沈微渔身形一晃,双眼泛起泪海,咬紧唇瓣。明知朝梣说的是对的,但是沈微渔不忍心,终归还是几个月的孩子,而且万一被放在寺庙出了事如何是好。
朝梣知道她的犹豫,歉意地道:“阿渔,这孩子跟在我们身边会受苦。”说罢将哭得号啕大哭的乐儿夺走,快步走向寺庙。
他来到寺庙,发觉四面破破旧旧,观音菩萨佛像倒塌在地上,满身污泥,而怀中的孩儿似乎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抛弃,不再号啕大哭,反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望着他。
稚童的双目,清澈地映衬他此时此刻的险恶。
朝梣身子一顿,竟有几分茫然无措。
倏然,沈微渔从后方跑来,扯着他的衣袖哀求道:“我知道乐儿是累赘,但是我们可以先养着他,明日给他送到一户好人家。”
沈微渔以为朝梣不会应允,然而朝梣沉闷地道:“好。”
朝岑侧身神,露出苍白孱弱的面容,还有那一双黑雾雾的眼眸。
沈微渔微微一愣,想起两人还在逃跑,顾不上多问,乐儿现在也不哭闹,继续赶路甩开他们。
他们绕来绕去,误打误撞来到衢街。彼时朝中不禁夜宵,清河城到了傍晚也不禁,人来人往,歌舞升平,亦有百姓沽酒卖饼,斗鸡蹴鞠,更有甚卖弄杂技。
沈微渔与朝梣避开百姓,来到一处花楼小门。
花楼的管事以为他们来寻乐子,然而怀里还抱着尚在襁褓的孩儿。
管事觉得稀奇,可当朝梣拿出银子,还在犹犹豫豫的管事,喜笑颜开,也不问他们来逛花楼还来抱着孩子来。
沈微渔向管事要了一间厢房,旋即看向昏睡的乐儿,低声问了句能不能找个乳母来。
管事看两人都是男子,又没女子傍身,还要带一孩子,心里嘀咕两人奇怪,但看在朝梣出手阔绰的面子上,谄媚笑道:“自是有。”
旋即管事将她们带到三楼深处的一间厢房,命人备好美味佳肴,这才退下。
不过在离去时,朝梣挡在管事的面前,悄悄塞了一锭银子道:“我与友人途经此处,若是有人打听我们,还望有些话不必多说。”
朝梣温温柔柔,身子单薄活脱脱像个病秧子,可他一笑,让管事觉得渗入。
不过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管事自是满口应下。
待到朝梣回到厢房后,沈微渔已经抱着乐儿坐在紫榻。
厢房罗帐摇曳,青莲熏香冒出袅袅青烟,沈微渔给他们两人倒了一杯清茶道:“我们躲在花楼,想必没有人能猜到,但是明日需要找到一户好人家收养乐儿。”
不然跟着他们受苦受累。
而且还有那样的爹。
现在想想萧徽早就想将孩子托给他们,沈微渔叹气,记起萧徽给她的玉佩,正想拿出来,朝梣已经伸出手将乐儿抱在怀里,避免她累倒。
“明日我便去找。”朝梣淡然道。
两人曾在几年前误闯花楼,再次躲进花楼驾轻就熟。沈微渔也没有羞涩之意。
之后管事找的乳娘过来。
朝梣避嫌来到厢房外阑干处,入眼皆是灯烛晃晃,珠帘高挂,浓妆妓子倒酒露醉态,酒客玉食锦衣,畅怀大笑,丝竹管弦不知从何而奏起。
醉生梦死,人间富贵乡。
朝梣将一切尽收眼底,眼底薄凉,忽然眼前闯入几人-
十三等人被突如其来的毒蛇绊住脚步,待到用火把烧死毒蛇后,已然不见沈微渔等人踪迹。
“追。”十三坚信他们还没走远,而且沈姑娘怀里抱着孩子,想必走不多远。
他们一番查找来到人声鼎沸的衢街。十三咬牙道:“无论如何都要仔仔细细搜查沈姑娘的下落。”
因此几人到处翻找,直到途经花楼。
十三暗想,沈姑娘乃闺阁女子,应当不会带着孩子去花楼吧?
但十三为求谨慎,还是亲自去花楼,在楼下还未找到管事,浓妆艳抹的妓子便缠上来。
突然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十三警惕地瞥去,入眼便是空荡荡的阑干,还有青纱垂帘的摇曳。
厢房内,沈微渔哄着乐儿睡下,耳畔传来开门声,不用想便知道来人的谁。
“他们追来了。萧庭訚的人。”朝梣见到十三熟悉的穿着还有周身的气息,心知肚明来人是谁。
沈微渔听闻,双手藏在衣袖,垂眸道:“他们追到花楼,我们要走吗?”
“稍晚一些,他们还在外头。”
沈微渔听闻揉了揉眉骨道:“逃来逃去,总是避不开。”
她对萧庭訚一开始是利用,之后因东窗事发,身陷囹圄,遭受床榻的屈辱,心中愤愤不平,再之后便是误会他后又多了愧疚。
沈微渔对萧庭訚的心情复杂,甚至想逃避见到他。
可一直逃下去,又能如何呢?
沈微渔迷惘地攥紧双手,耳畔传来朝梣宽慰:“他是天子,对你不过是一时尊严受损,日子久了便会淡忘你。”
“况且他是天子,迟早会有三宫六院,到那日忘记一个女子,不过轻而易举。”朝梣不知何时靠近,黑雾雾的眼眸倒映她的忧心忡忡的面容。
曾几何时,她怎么跟娘亲一样,为一男子整日忧心。
沈微渔如遭雷击,猛然惊醒过来,自己不该将太多思绪落在萧庭訚身上,愤怒、愧疚又如何,萧庭訚是天子。
她是欺骗天子,将他自尊踩在脚底下的女子。
仅此而已。
沈微渔眉眼的哀愁一扫而空,双目濯清地望着他颔首。
朝梣见到如此光华如耀的沈微渔,想去抚她的手,又碍于之前的错事,修长如玉的指间绷直,又若无其事松开,静静地感受沈微渔身上的清香,余光落在她秀气的鼻梁,朱唇笑颜,缓缓往下,落在纤柔的双手。
她的双手纤细,薄薄皮肉依附骨节,粉意晕染关节,微微张开,露出的几道细长的掌纹。
朝梣心底涌入几分渴望,想伸出手抚摸掌纹,逐步一根根亲上去。
许是欲念太龌龊,孱弱的眉眼浮现薄薄的冷汗,耳垂晕染绯红。
沈微渔见他一动不动,疑惑地戳了戳他,双手却被他攥住。
灼热的触感,让沈微渔一愣,四目相对,见黑雾雾的眼眸多了春水的温情,一如当年两人彼此没变过。
此念头如针刺一般,恶狠狠地扎入沈微渔的心中,猛然收回手,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该歇息。”旋即上床榻,躺在乐儿身边。
耳畔顿时静谧。
沈微渔听到一声轻叹,幽怨又夹杂几分脆弱-
清河城内,州府官衙。
“陛下怎么会来清河城巡视。”郭怀仁踱步徘徊官檐下,一想到陛下大驾光临这小小的清河城,心急如焚。
“郭大人不必忧心,天子视察,此乃我们福分,只要我们……”一名年逾过五的官员正开口说话时,一道口谕被太监传来。
即日起清河城封城,若没陛下口谕连同州府都不得擅自出城。
郭怀仁跪在地上领圣旨后,斗胆问起,“陛下何时到清河城,臣等为陛下接风洗尘。”
领头太监不苟言笑,斜睨他一眼,冷冷地道:“陛下已经到了清河城。”
“啊?”
一艘花船,轻纱重帘,暗香疏影,几道人影掠过船首,径直来到二楼,朝着坐在高位,一身龙章凤彩的人道:“启禀陛下,清河城已经封城,挨家挨户都搜查过,连同驿客栈等,都一并搜查,皆无所获。”
萧庭訚双腿尚未痊愈,坐在镶嵌琉璃玉石的轮椅,面无表情睥睨底下的人。
十三被萧庭訚的目光扫过,当即绷直身子,拱手道:“卑职绝对没有看错,当
日亲眼见到沈姑娘身边还跟着一男子,还有英王在渡口散开。”
“之后他们兵分两路,沈姑娘与一男子离去,怀中还抱着襁褓,卑职带人追上去,不幸走丢,但卑职肯定他们一定在清河城。”
萧庭訚:“你说她怀里抱着襁褓,想必里面有不足几月的孩子。依她的性子断然不会抛弃这孩子,故而她会收留,但不足一岁幼童需母乳喂养,你们都给朕查城中可有乳母近日出行过。”
他冷声吩咐下去,双手青筋蜿蜒,面无表情。
寒风拂起萧庭訚的蟠龙绣袍,露出金丝宽大衣袍里藏着的布帛-
清河城内,百姓人人惶恐,都不知城内出何大事,封城又整日搜查他们家中。
连同花楼都只能关起门私底下做生意。
伊春若不是为了那银子,每次从花楼离开都小心谨慎。
可她没走几步,突然有人打晕了她。
花楼内。
沈微渔忧心忡忡,尤其是知道萧庭訚亲自来到清河城,心里紧绷的琴弦一直没松开过。
尤其知道城门已关,官差整日巡逻街巷,更是不敢离开花楼半步。
朝梣见她担心,正要出声安慰。
管事却有事叩门,两人面面相觑。
朝梣让她躲在内室,拂了拂衣袖道:“你躲在里头,莫要出来。”
沈微渔抱着乐儿担心地望着他,“我知道。”
旋即朝梣推开房门,才知道管事说花楼今日被人包下来,没有多余的空房,要他们速速离开。
朝梣:“我们已经交过银子。”
管事:“那又如何。”
话音落下,朝梣闻到刺鼻的香味,却还来不及转身回到厢房。
可厢房大门已被人阖上。
四五个黑衣人突然冒出,手中执长刀,暗处不知是谁在说:“留下活口。”话音落下,几人齐齐动手。
躲在内室的沈微渔抱着乐儿,听到厢房被关上的动静,眼皮子跳动,不安涌入心中,想也不想地来到窗牖,想跳窗逃走。
可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你若敢跳下去,朝梣必死无疑。”
听到朝梣必死无疑,沈微渔心神一震。
突然身后涌入几个女子,她们不顾沈微渔的挣扎,如同傀儡,抢走沈微渔怀里的乐儿还不够,还帮她盥洗面容,又给她换上薄薄的罗纱。
当被换上薄薄罗纱,遮掩不住一身的春光,沈微渔再也承受不住,瘫坐在地上,像是遭到屈辱般落下泪珠。
几名女子如云烟般消失在厢房。
她的耳边传来轮椅声音,还有熟悉的冷冽声音,“怕了?”
沈微渔缓缓抬头,不出意料地见到坐在轮椅的萧庭訚。
他居高临下,用睥睨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颤抖又遮不住的旖旎春光。残忍又无情地道:“你现在怕了,后面怎么办?”
第59章 第 59 章 假孕
沈微渔坐在地上, 在听到萧庭訚这句话后,难言的愤怒与害怕,一并涌入心扉, 连说的话都刺耳。
“陛下喜欢折辱, 我又何必扭扭捏捏。”沈微渔扬起一截玉颈,乌睫颤抖,唇瓣死死抿着。
如同枝头抱雪而亡的梅花, 清冽, 冷傲。
萧庭訚:“沈姑娘好骨气, 可惜不知道你那所谓的情郎见到你在我跟前是这副姿态,他是何反应。”
“你敢。”沈微渔瞪大双眸望着他,眼里的傲气被萧庭訚生生这段几分。
萧庭訚平静地道:“你又以何身份质疑朕的决策。”
沈微渔垂眸,四周寒风侵肌。她倔强地不愿弯下身子求饶,许是破罐子破摔,自知这次逃不掉。
“陛下又以何身份抓我?我身无失行,何罪之有,难不成陛下要对我说, 我犯下的滔天罪行是诓骗高高在上的君主吗?”沈微渔嘲讽一笑。
萧庭訚的目光顿时如同刀锋,仿佛要将她衣不蔽体下的皮肉一寸寸割掉般。
直至沈微渔身体止不住颤抖,这才缓缓地道:“朕乃天子, 不与庶民争论, 更遑论你不过是叛贼同党。”
“你又算得了什么。”
沈微渔神色难看地凝视他、
萧庭訚依旧很平静地望着她。
她以为再次相见,萧庭訚会愤怒, 亦或者要杀她,但是他并没有,相反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这比愤怒还让她害怕。
沈微渔不知道萧庭訚这次抓到她, 究竟要如何报复回来。她思忖过于久,直到眼前多了一道阴影,不由抬头望去。
萧庭訚坐在轮椅,眉弓连接耳垂边的伤疤狰狞如蜈蚣,仅仅一眼,过眼云烟,历历在目,血腥味也似乎还萦绕在沈微渔的耳边,久久不曾褪去。
“陛下说我是乱臣贼子的党羽,为何不抓进大牢,反而是令人替我更衣。”
沈微渔忍不住讽刺地笑出声,余光落在他镶嵌玉石的乌靴上,心里好似有狂风卷起,要将她一并拖入漩涡。
“朕如何待你,无须与你一一道来。”萧庭訚将一瓶青瓷葫芦样式的药丸扔在她的脚边。
沈微渔蓦然摸了摸脖颈。朝梣给她佩戴装有蛊虫的小瓶子不翼而飞,想来是被那群女子换衣后解开带走。
她并未拾起药瓶,仅仅是垂眸问他,“陛下怕我跑,又要对我下药吗?”
“吃下去。”萧庭訚简言简意赅。
此次相见,萧庭訚无波无澜,沈微渔拿捏不住萧庭訚心中所想,思忖一番,耳畔传来萧庭訚冷声道:“朕没有耐心,再不服用,朝梣这条命,恐怕是保不住。”
听他云淡风轻地视朝梣如草芥,沈微渔浑身颤抖,但手还是伸出去,拿到药瓶,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想也不想地吞入进去。
萧庭訚命她吃下此药,无非是威胁,亦或者羞辱。
沈微渔早有准备,可当烈火焚烧四肢,蚂蚁啃噬心扉。她狼狈不堪地倒在冰冷的地面,冷汗涔涔,肌肤很快泛起粉意。
她想逃走,可药效上头,沈微渔浑身疲倦,唯有不断挣扎,抵抗药效。
可人是无法与药效作对。沈微渔疼得咬紧下唇,身上薄薄的罗纱早已褪去。疼痛难挨时,她抬眸,萧庭訚正在凝望她。
他凝视自己的狼藉不堪,目下无尘。
那双眼仿佛在说,你再如何挣扎,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这一刻,沈微渔受到如此屈辱,在一个男人面前衣不蔽体,躺在地上,丑态百出。他还冷静地道:“你现在这副样子,真丑。”
明明下药的是他,嫌弃的人竟也是他。沈微渔咬紧下唇,压抑自己不能发出刺耳的呻\吟声,双手死死掐住掌心,哪怕掐出血,都不愿意示弱半分。
萧庭訚坐在轮椅,睥睨沈微渔被情|欲折磨的苦不堪言,双手置于膝上,哪怕沈微渔已经**,雪肌透着粉意,狼狈地躺在地面,青丝迤逦,咬唇已经咬破血。
他仍然不为所动,好似心如磐石,对满目春光,坐怀不乱。
这一次的折磨,沈微渔醒来又被折磨到晕厥,来来回回,她双目已经涌入绝望,终于服软地向一直未曾离去的萧庭訚伸出手求饶道。
“我错了。”
此言一出,紧绷的琴弦终于断裂。沈微渔崩溃的潸然泪下。
萧庭訚一丝怜惜都无,平静淡漠地道:“错在何处。”
“错在不敢骗陛下,错在……我不该……不该招惹你。”沈微渔崩溃的落下泪水。
萧庭訚:“你的错不止这一点。”
沈微渔晶莹的泪水滴落在地面,青丝垂在身后,大片的肌肤遮都遮不住。
这样的美人,瘫坐在心如磐石的萧庭訚脚边,落泪神伤,当真是艳丽的景象。
“我不知道……不知道……”沈微渔被折磨得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唯有不断落泪,还有不断蹭着他的小腿,方才能缓解身上的一丝灼热。
萧庭訚见她失了神智,不断轻轻蹭着自己,幽香席卷他的鼻间。
原本被药效折磨的沈微渔,见萧庭訚没有出声阻拦,胆子也逐步大起来。
倏然,萧庭訚出声道:“滚开。”
沈微渔无措望着他,一截白玉明晃晃映入他
的眼帘。
尘封的过往,一点点钻入萧庭訚的心中。他眼眸的阴翳渗入,盯着她的目光犹如在看死人般。
沈微渔受到威胁,不敢接近他,只能遗憾地挪开身子。但下一刻,耳畔传来萧庭訚冷声道:“坐上来。”
狂风席卷悬崖峭壁的翠柏,成千上万的海浪涌入上方,好似要将翠柏吞入其中。树梢枝条颤颤巍巍,山峦覆白雾,雨滴潺潺落在溪水,电闪雷鸣,横冲直撞。
几日后。
地牢内,阴森潮湿,萧庭訚坐在轮椅,一袭明黄衣袍,眉目疏朗,身后有几人跟随。一人推着轮椅,一个抱剑,一人腰间挎刀,一人笑吟吟。
前来的狱卒卑躬屈膝地为他们一路带路。
径直来到一间上锁的牢房。
萧庭訚被他们推入牢房后,便吩咐几人在外头候着。
之后牢房被关上,狭小的四周凝滞着危险的气息。
“你……胆敢……一个人见我……咳咳……”一道粗粝的嗓音响起。
萧庭訚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琵琶骨被锁链穿过的朝梣。
朝梣从未如此狼狈地被人用锁链穿过琵琶骨,断掉经脉,被困牢房,每日遭受日日夜夜的穿骨之疼。
他仰起头,温润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偏执疯狂,“但你以为将我关在此地,便能解开情蛊休想。”
“情蛊发作的人是她,为何要帮她解开。”萧庭訚不近人情道。
朝梣不禁嗤笑,眼里布满红血丝,身体晃动一下,浑身的疼痛顿时袭来,疼得他脸颊布满薄汗,几乎险些晕厥过去。
好不容易缓下来,朝梣见他依旧平淡地望着自己,唇角弯弯,似是挑衅,又似是嘲讽。
“你若真不在意阿渔,为何将我关在此处?”
“你忘记自己在京城所作所为?”
“我在京城不过是杀了几个人,按照你们中原人习俗,不应当是即日问斩吗?”朝梣笑道。
萧庭訚淡然道:“死刑对你而言,轻而易举。”
“况且朕将你被关押的消息传出来,也不知道你们苗疆人会不会来救你。”
萧庭訚一番话下来,朝梣脸色变了又变,旋即不以为然轻笑道:“拭目以待。”
他被锁在牢房,琵琶骨上锁链,日日夜夜遭受锥心之疼,如今萧庭訚还想将他族人引出来,一网打尽,简直在做梦。
萧庭訚将他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尽收眼底,垂下眼帘,懒得纠缠下来,命人将他推出去。
朝梣却不合时宜地问他。
“阿渔是否安康。”他的声音颤抖,哪怕被逼到如此境地,明知不能过问她的下落,可抵不过心中惦记。
萧庭訚头也不回地走,一丝目光都不曾留给他,在他眼中,朝梣不过是他为了威胁沈微渔才留下的阶下囚。
身后却传来激烈的锁链声,还有朝梣那句歇斯底里的质问。
“你不怕她恨你吗?”
萧庭訚从容不迫,不曾回头,出了牢房,碎金光晕落在他平静的面容,灼热又刺眼,心底若有若无的阴霾,未曾褪去。
身后的十三毕恭毕敬地道:“陛下,要回宫吗?”
“去玉阳宫。”萧庭訚阖眼道。
玉阳宫身处皇宫僻静之处,庭院种满梨花,素日萧条,无人打理 。
当沈微渔入住后,宫内每日固定卯时打扫宫内大大小小的事宜,时辰一过,不可停留
萧庭訚又曾下过口谕,宫内上上下下的人,皆都不准跟沈微渔说一句话。
因此玉阳宫冷冷清清,虽有旁人住,却更似无人住。
萧庭訚回到玉阳宫,命跟随自己的人全都退下。来到内殿,沈微渔赤足踩在地上毡子,探窗赏花,莹白的脚踝缠绕锁链,将她困在一方天地。
恰好一道斜光落在她的眉眼,好似抚摸,令她光耀如华。
正在赏花的沈微渔,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道寒冷的目光,还未冒出冷汗,脚边的锁链被人狠狠一拽。
万幸地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可当沈微渔猝不及防被拽倒在地上,甚至往后拖时,有种自己不过是任人宰割的屈辱感。
可这份屈辱感不及被萧庭訚勾住锁链,拽到面前扔下的一句,“自|渎。”还要屈辱。
沈微渔颤颤巍巍,一想到这几日被带回来经历何等折磨,而他这句话的意思,更令她浑身血液迸流,想要反抗的心思还未冒出来。
萧庭訚居高临下道:“今日朕替你去见过朝梣。”
听到朝梣二字,沈微渔咬紧唇瓣,不堪欺辱地褪下衣物。
青天白日,满室春光,细细碎碎的呻|吟,透过窗棂缝隙传出去。
几个时辰后,萧庭訚离开后,沈微渔浑身僵硬地从地上毡子起身,习以为常地披上衣裳。
她颤颤巍巍地来到妆奁,望着铜镜里黯然无光的自己,突然悲从心中来。
自从那日被萧庭訚带回来后,沈微渔感受不到他的七情六欲,像是突然被斩断般,冷眼旁观地折磨她。
沈微渔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这次如何逃走。
尤其是深夜来临,萧庭訚又来到她的面前,一如之前那般被折磨生不如死。
可他仍面不改色坐在轮椅上,睥睨她的目光如同看待蝼蚁般。
终有一次,沈微渔承受不住,大胆地爬进他的怀中,在他肩膀咬出一口血泄愤。
什么在乎朝梣的安危,什么害怕他发怒,自己又要遭受非人折磨,这些沈微渔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想出口恶气。
萧庭訚任由她咬出血,甚至掐住沈微渔的后颈,逼迫她咬得更深。
漆黑如墨的内殿,窗棂被风吹开,罗帐摇曳,血腥味四处萦绕,月色倾斜,落在坐在男人怀中的女子。
两人密不可分,可一人咬住恶狠狠地咬住肩膀,不像是恩爱的眷侣,活脱脱像怨侣,更遑论男人扼住她后颈的手,并不在意肩膀传来的疼痛。
沈微渔原以为咬出血,心里的绝望和愤怒都会一并消失。
可当咬下去,满腔怒火汹涌而至席卷四肢百骸,沈微渔的双目氤氲,泪珠落在他的肩膀,压抑许久的哭声,骤然爆发。
“我知道我有错,不该欺骗你,将你当作朝梣的替身,可你没必要关住我,报复我。我是人,不是任由你欺凌的蝼蚁,亦不是笼中鸟。”
“你恨我也好,不恨也好,终究一切始初来自我,可你贵为天子,我不过小人。两者之间,无需纠缠这般久。”
她唇齿松开萧庭訚的肩膀,声音轻柔,颤抖得恍若茶水沸腾。
萧庭訚掐住她的后颈,目光阴郁,凝视敞开的窗棂,听着她的肺腑之言。
尤其是听到“无需纠缠这般久。”,他竟听出轻蔑和嘲讽。
寒风席卷他的明黄衣袍。萧庭訚以为自能一直心如止水,可沸腾已久的愤怒,占据上风,几乎要将他摧毁在寒风中。
在沈微渔轻声细语时,后颈被萧庭訚往后一推。
“你!”沈微渔终于见到萧庭訚不复冷静地用黑眸憎恶她。
“你之前在宫中曲意逢迎,如今又想故技重施,朕不会上当,而你本就是笼中鸟。”说罢,扣住她的下颌,又给她喂了药。
当熟悉的滚烫席卷全身,沈微渔双目流泪,痛苦不堪地依附在他怀中。
少顷,水痕顺着小腿滑落。
萧庭訚衣冠严整。
沈微渔衣不蔽体-
几日后,沈微渔别关在玉阳宫,许是忧心过度,一下子病倒在床榻。
“你又想故技重施。”
萧庭訚以为她是故意而
为,便命太医时时刻刻守在玉阳宫,若她还不见好,唯他们是问。
太医们战战兢兢,给沈微渔治了整整七日,方才见好转。
可病好的沈微渔每日身体愈发消瘦,如同抽去一丝魂魄,奄奄一息。
几个太医跪地求饶,“陛下,沈姑娘的病我们已经治好,可是心病难医。”
“心病?”萧庭訚坐在轮椅,凝望隔着罗帐,纤瘦不成人行的沈微渔。
“下去。”萧庭訚放过太医,每日派人严加看管沈微渔用膳食。
不到三日,伺候沈微渔用膳食的宫女都齐齐跪在萧庭訚的面前,胆战心惊地道:“陛下,沈姑娘每每用完膳食都会吐出来。”
“奴婢等人下跪央求沈姑娘用膳食,都于事无补。”
萧庭訚将青玉案几的折子一并摔在地上,眉眼的阴郁化不开。
他亲自去玉阳宫,解开她脚上的锁链,命人给她更衣。
沈微渔这几日瘦得没力气,任由萧庭訚怎么折腾,也不去想他究竟要作甚。
直到沈微渔跟他来到地牢,见到遭受琵琶骨酷刑的朝梣。
一刹那,冲天的愤怒与绝望涌入心间,沈微渔站也站不住,竭尽全力往前走几步,却见蓬头垢面,低垂头的朝梣似乎听到动静,抬眸对视。
沈微渔望着他苍白又挤出笑容,虚弱地道:“阿渔。”头晕眼花,几乎再也站不住往后倒去。
一直跟在朝梣身边的女暗卫,出手抱住她的腰肢,避免受伤。
萧庭訚冷眼旁观这一幕,朝着险些晕厥的沈微渔道:“你若再不好好用膳,朝梣怕是不会遭受这场酷刑。”
当沈微渔见到萧庭訚无情地吐露出“人彘。”,终于撑不住地晕厥。
之后沈微渔醒来,用膳再不会呕吐,哪怕吃不下也会逼着自己吃,唯恐真的有朝一日,见到被做成人彘的朝梣。
萧庭訚来见她几次,见她正常用膳,每每见到自己都会温顺地没有任何脾气,让她做什么,都会做什么,心中闪过不舒服。
他不喜欢眼前的沈微渔。
但浑身充满尖刺的沈微渔,过于恼人。
萧庭訚收敛思绪,不让人猜到自己的心思,在之后的日子里,照常面无表情夜夜来,次日便走。
翌日,萧庭訚早早离开沈微渔的身边,宫檐下的竹帘摇曳,斑驳稀碎的金光倾洒其中,恍若泼了一身金墨。
沈微渔醒来,便疲倦地披着外衫赤足踩在毡子,来到窗棂,见到这幅美景,麻木的双目有几分空洞,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此番美景,与她何干。
她的心扉宛若被针密密麻麻扎出血般疼,僵硬地想要收回手。
蓦然,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响起,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沈微渔的皓腕。
来人一袭黑衣,佩戴玄色面具,四目相对,沈微渔望着不速之客,低声道:“你是来杀我的吗?还是想把我抓走?”
沈微渔没有大喊大叫引来侍卫,双目麻木地注视眼前人。
来人似乎没想到沈微渔会是这般无波无澜,余光一瞥,落在她脚踝的锁链,目光顿住,又落在她一截白玉的脖颈上。
脖颈残留几枚刺眼的暧昧。
来人了然,竟当着沈微渔的面掀开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的异域面容。
“我叫朝生。朝梣的堂姐,托他生母叮嘱来宫中见你一面。”
朝梣是族中下任族长,却迟迟几年不回苗疆,朝梣的生母朝雪便亲自离开苗疆,携朝生一同入中原。
她们来到中原,一路打探朝梣的去处,随后辗转来到京城,听到朝梣被抓的消息。朝雪当夜潜伏进地牢想要救下朝梣。
朝梣却催促她们快点回到苗疆。
“萧庭訚心思诡谲,万一真是利用我苗疆人被抓,该当如何,况且我走了,他绝对不会放过阿渔。”
她们这才知道朝梣爱上中原人。
朝梣的生母极为痛恨中原人,知道儿子步人后尘,不愿意跟她们逃走,便命朝生去宫里了结沈微渔的性命。
朝生练蛊的本事不强,可伪装他人的本事是一流。
她混入宫中,悄无声息用蛊催眠几人,得到沈微渔的下落,便来到玉阳宫,甚至见到她伸出纤柔的手欲探花的景象。
朝生本想动手,可在握住沈微渔柔软的皓腕,惊叹中原女子手都这般柔弱时,也察觉她眼中的麻木与绝望,一如她当年生父母死去的自己那般,生无可恋。
尤其是见到困住她的锁链还有身上的痕迹。朝生心里怒斥,中原男子当真下作,恶心。
沈微渔在听到她事情娓娓道来,在知道朝梣因为她不肯离开地牢,麻木的神色浮现痛苦。
“我对不起他。”
“你又有何错,当务之急,我先把你救出来,然后朝梣就能跟我们一起回苗疆。”朝生坦荡道。
沈微渔露出苦涩的笑容,眉眼柔和,面如芙蓉般美。
她这段时日被折磨的性子都没之前刚硬。
“萧庭訚是天子,我逃不掉的。”
“天子也是人,况且为了朝梣,你不准气馁,恰好我进宫带了蛊来,有一粒蛊可让你假孕。”说罢,也不顾沈微渔愿不愿意,强硬地塞入她的唇齿。
中原女子都好香好软的吗?朝生忍不住又摸了她的小手,咳了几声告诉她临时想好的计划。
“你若是假孕,必定会有太医来。届时,我装成太医入宫,随后将你伪装成太监带走。”
朝生将计划一五一十地告知与她,全然忘记自己是进宫来杀她。
第60章 第 60 章 帮她解开情蛊
沈微渔以为她是心血来潮, 可真听到她说完全部计划后,方才明白,朝生没有说假话。
她尤为恍惚, 一想到朝梣, 心下更一沉。
可死寂的心,因她这些话,仿佛被人在溪水上掷向石头, 泛起涟漪。沈微渔攥紧衣袖, 面色恍惚。
朝生见她恍惚, 挥挥手道:“时辰不早了,我不能逗留,你放心,我定然会带你走。”说罢,余光落在沈微渔的脚踝。
乌黑如浓墨的锁链,缠住白皙的脚踝,着实惹眼,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何等凶残之事。
朝生匆匆忙忙离开宫中, 担心会被侍卫等人发觉行踪。
今日天色晴朗,她回到衢街,一路往里走, 心里打鼓, 也不知道舅妈知道她没有杀掉沈微渔,会不会生气, 要不晚点回去。
朝生踌躇地思忖,走得越来越慢,直到前方传来几声惊呼。
“走水了。”
朝生猛然仰起头,冲向巷子里。
玉阳宫内。
朝生走后, 沈微渔重新回到床榻扶额思忖朝生说过的那些话。
诚然她想离开皇宫,可萧庭訚这些日子对她施加的手段也愈发残酷。
几乎都让她不敢擅自逃走。可沈微渔心里还是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地喧嚣。
她是想成为被禁锢一方的笼中鸟。
还是成为崇山峻岭的野鸟,日日翱翔天边。
沈微渔凝望着案几上的茶具。青的、白的、绀的……无一不都拘束在一小小托盘当中,伸出手碰一下,沁凉透彻。
窗棂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珠玉滚落算盘,敲打芭蕉与庭院杂花,沈微渔的心境也变得躁动不安,于是早早歇下,枕在香枕,闻到一缕香味。
不似宫中的名香,倒像是乡野之间的桂花香。
应当是朝生身上的气味。沈微渔思忖间,四肢犹如被千斤坠压住动弹不得。
待到醒来,耳畔多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他人紊乱的气息。
“你说她当真有朕的子嗣?”萧庭訚一向波澜不惊的语气,多了几分急促。
翠屏外,一干太医擦拭额头的汗水,跪在地上向萧庭訚道喜,一边千真万确地保证。
萧庭訚面无表情的面容终于有少许松动,明黄的衣袍任由寒风席卷,腰间的蟠龙玉腰带系着的如意双玉佩穗子也随风摇曳。
滔天的喜悦,几乎占据他的神志。
但他并未喜悦。
唯有从“阖宫上下统统有赏”,才能看得出萧庭訚心中的欣
喜。
待到太医等人离去,萧庭訚坐在轮椅,被十三推着绕过翠屏。他一眼觑见坐在床榻的沈微渔。
沈微渔坐起身,青丝垂在身后,脸颊苍白,垂着眼眸在想朝生给她的蛊还当真有用。
她还未深思,萧庭訚难得收敛冷意,温和地望着她的小腹。
“你有朕的子嗣。”
一个像两人的孩儿。萧庭訚一想到,浑身的喜悦摧动他的神志,右手忍不住覆上沈微渔的小腹,低声轻语:“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萧庭訚唇角扬起几分,双目流露几分认真。
沈微渔看得出来,萧庭訚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毕竟登基多年,才有这第一个子嗣,他理当高兴。
可这不过是假孕。
她心中多了讽刺,面上却温顺地任由萧庭訚抚摸自己的小腹。
萧庭訚初为人父,生怕宫中的陈设摆件都会伤到沈微渔,但凡有菱角的家具椅凳都换了一套又一套。
连同沈微渔脚踝的锁链都被卸下。
之后每日的药膳和保胎药都齐齐送入玉阳宫,平日无人的玉阳宫,也逐渐多了宫人走动。
庭院的梨花被萧庭訚看得碍眼,认为不吉利,换了梅花茶花……
沈微渔这一孕,萧庭訚不再碰她,反而每夜都会来看她一眼便走。
一晃半个月过去,沈微渔的小腹没有丝毫隆起,萧庭訚倒是没有任何起疑,认为月份太小。但是当每日萧庭訚都会亲自来看她一眼,甚至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小腹,沈微渔只感觉无形的长剑时时刻刻都架在自己的脖颈上,随时随地都会落下。
朝生自从那日说假扮太医进宫后,已足足半个月过去。
沈微渔多了忧心,也不知道她那边是不是出事,还有面对萧庭訚对这个孩子的重视,沈微渔都担心哪天东窗事发,萧庭訚会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但一想到这件事,沈微渔多了焦躁不安。
今日用完晚膳,萧庭訚拿来两张字帖,沈微渔扫了一眼,“呈暄”“乐宜”两个字迹锋利,仿佛能穿透宣纸般,呈现在她的面前。
“女孩名叫乐宜。素有岁晏孰华予,行乐宜及早之意。”
“男孩则叫得呈暄。瑞霭方呈赏,暄风本配仁,”
萧庭訚锐利的眼眸扫过宣纸上的几行字迹,浮现几分初为人父的温柔,甚至看向坐在床榻,背靠引枕的沈微渔。
“你觉得如何。”
沈微渔兴致缺缺,垂眸低声道:“你取名字,不必过问我。”她又没真怀孕。
可四周的气息变得凝滞,沈微渔抬眸见到萧庭訚的黑眸一眨不眨地凝望自己,知道他在生气,方才改口,“我觉得寓意很好,不必过问我。”
萧庭訚知道沈微渔敷衍自己,估摸她还因被囚禁,外加朝梣的事情发生他的气。
那又如何。
她被困玉阳宫,腹中孕育他的子嗣。
几年过去,沈微渔再想走,也会顾忌孩子留下来。
萧庭訚眼眸的阴霾一闪而过,旋即再三问沈微渔,“朕定下这名字?”
沈微渔的不知道他为何在名字上纠结这么多天,唯恐明日又拿新的名字给她看,忙不迭地道:“我喜欢这两个寓意。”
萧庭訚这才将写下两个名字的宣纸交给宫人,之后漫不经心道:“你这段时日安分下来,不必想着逃跑,也许等你生下孩子,朕自会将朝梣放回苗疆。”
听到朝梣的名字,沈微渔的心口骤然疼了一下。
“他还好吗?”斟酌许久,沈微渔开口道。
历经上次去牢房看望朝梣,她几乎被吓晕厥的一幕后,再也没有问过朝梣的消息。
今日乍然听到萧庭訚这句话,沈微渔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萧庭訚睥睨她黯然神伤,知道沈微渔喜欢朝梣,但每次见到她因他而失魂落魄,压抑的怒火永远不受控制如洪水崩塌冲入四肢百骸。
他攥紧双手,眉眼的怒火被短暂压下去,也不知怀揣什么样的心情告诉沈微渔关于朝梣的近况与之前没有变化。
当然他也没有让朝梣当人彘。
沈微渔听闻后,紧绷的琴弦松开,身子放松,眼眸微微抬起,恰好撞入萧庭訚乌黑的眼眸。
“怎么了?”沈微渔还以为他发现腹中端倪,连忙抚摸小腹,佯装身子虚弱。
萧庭訚的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
“朕给孩子取名,希望他是在我们商议过后,才取的名字。”
萧庭訚不希望自己的孩儿跟是跟他一样,在父母不喜中诞生。
他的名字是到了三岁,才被先皇随意从书中指认了几个字。平常他的生母也不管他,任其自生自灭。在母亲眼中他不过是醉酒生下来的皇子。更遑论母亲心中一直有人,她本想攒银子待到年纪到了出宫嫁人,可先皇毁了她。
母亲诞下他,满心怨恨。先皇后宫那么多子嗣,谁会在乎多出的皇子。
他也曾想过先皇给他地取得名字是精挑细选,夹杂几分父爱,可事实永远都不尽如人意。
故而萧庭訚才会大费周章地为两人孩儿取名,还要征求沈微渔的想法。
沈微渔听出他话里的认真与在意,喉咙一时哑然,心中叹息,面上温声道:“他们一定会喜欢这个名字。”
她违背本心,可当看到萧庭訚却因她这句话眉眼舒展,阴翳一扫而空,不禁在想,若是萧庭訚知道假孕,还能否这般欣喜。
这份念头一闪而过。
沈微渔抚摸小腹,遮住乱糟糟的思绪。
今夜萧庭訚留下过夜,沈微渔让出身侧一角给他,便沉沉睡下。
萧庭訚这段日子一直因双腿未痊愈的缘由,坐在轮椅,见沈微渔躺下背靠自己,便双手撑着床沿边,缓缓地上床,拢住怀中的香软玉温。
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被压抑住。
他俯身望着沈微渔一截白玉后颈,淡淡幽香席卷心扉,指尖动了动,终究只是拢得沈微渔更紧些。
生下孩子,沈微渔便会一直在他身边-
沈微渔今夜睡得尤为不安分,尤其是梦到萧庭訚知道她假孕的真相,勃然大怒,不由分说拖拽她去往床榻,并且撕碎她身上的衣裳,冷声道:“既然你还没有我的子嗣,那就让你与我彻底有孩子为止。”说罢,布帛撕碎。
沈微渔吓得惊醒过来,恰好撞见萧庭訚坐在轮椅上打算离去的一幕。
“梦魇吗?”萧庭訚见她白皙的脸庞泛着薄薄的汗珠,眼眸晦暗,命人去请太医来。
沈微渔从梦中回神,恰好听到萧庭訚的吩咐太医过来,正想推拒,然而宫人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太医请来。
连同萧庭訚不由得睥睨过去。
但见请来的太医胡须发白,一只用帕擦去额头的冷汗,手上提着黄花梨的药箱,说的话颤颤巍巍。
“启禀陛下……老臣恰好……要回太医院……”
萧庭訚记起他乃是宋太医。宫中太医院唯一太医里说话结巴的人。
宋太医等不到萧庭訚的吩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微渔体恤他年事已高,便对萧庭訚道:“我额头疼,还请陛下劳烦他为我看病。”
萧庭訚闻言,眉头舒展,“嗯。”于是吩咐他去给沈微渔看病。
不知为何,萧庭訚在宋太医路过时闻到桂花香。宫中并无桂花,也不是桂花盛开的佳节。
萧庭訚多疑地盯着宋太医的后背。
沈微渔没有注意到这点,任由宋太医诊脉搏。
少顷,宋太医说她体虚,需滋养身体,腹中的胎儿倒是稳健。
萧庭訚闻言后,便命他开药方。
沈微渔则是疲倦地躺下,萧庭訚想起宋太医说过的话,也并未多想,吩咐伺候沈微渔的宫人好生照顾她。
待到玉阳宫陷入安静,罗帐不知被哪个宫人放下后,躺在床榻的沈微渔立马睁开双目,悄然攥紧之前宋太医给她诊断,塞在她掌心的纸签。
后半夜,宫廷上下静悄悄,萧庭訚今夜有事没有来,沈微渔从床榻起身,用火折子点燃烛火,再悄悄望着纸签的字迹,面容凝重。
随后将纸签烧掉,扔进鎏金青莲六足香炉中。
沈微渔赤足重新躺回床榻,冷汗涔涔,心神不安地阖眼。
狂风暴雨席卷整个京城,落花任其摧残-
地牢内,烛火摇曳。
朝梣双目阖眼,听到牢房被打开的声音,岿然不动。
直到来人将一东西扔在他的面前,沉闷的响声,令朝梣睁开双眼,一眼见到地上绣着铜铃的荷包,呼吸一促。
朝梣难掩失态地瞥向来人,“你对我阿母做了什么?”
“你阿母狡诈,朕的人一到,她就跑了。”萧庭訚摩挲指间佩戴的白玉扳指,眼眸低垂。
朝梣激动地起身,穿透琵琶骨的锁链顿
时收紧。
他冷汗涔涔,强撑怒火道:“苗疆的人可不是善男善女,你想一网打尽做梦。”
“朕要谁死,还容不得你嚣张。”萧庭訚淡然地睥睨他,宛如见到一只蝼蚁,眉宇间的高傲一览无余。
朝梣见他从容不迫,忽然想起上次母亲她们能穿过地牢层层陷阱,毫发无损地来到自己的跟前,其中是不是萧庭訚故意为之。
可是那日为何不一并抓住,反而等母亲走后才抓她。
朝梣思绪紊乱,身上的疼痛不断席卷四肢百骸,脸色苍白地笑了一下。
“可你还没抓到我母亲。”
萧庭訚无视他的痛苦,心平气和地道:“你在地牢里,你的母亲迟早会落网。”
似乎想起有趣的事情,萧庭訚眉眼舒展道:“阿渔已有我的子嗣,她以后不会再见你。”
“你敢!”听到沈微渔竟怀了萧庭訚的子嗣,愤怒涌入心头,几乎想也不想地道:“你用子嗣绑住她,卑鄙无耻,她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此句话一出,萧庭訚不置可否道:“那又如何,起码她会一直在朕身边,总有一天会屈服。”
朝梣望着他笃定的面容,忽然放声嘲讽大笑。
“你太可笑。”
萧庭訚懒得与他交谈,命人将地牢关上,自己则是回到玉阳宫。
夜色如浓墨,萧庭訚回到玉阳宫,殿内漆黑一片,看不清真切。
他用火折子点燃火,风中似乎残留灰烬的气味,萧庭訚多疑地来到鎏金青莲六足香炉,一眼觑见鎏金青莲六足香炉有燃烧过后纸张灰烬,还未捻起,床榻上传出声响。
萧庭訚脸色一沉,掀起罗帐,却发觉沈微渔许是刚醒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坐起身。
“你回来了。”沈微渔露出圆滑雪白的双肩,连绵起伏的春山露出沟壑,薄薄的衣衫遮不住春光。
萧庭訚眼眸晦暗,犹记她怀了自己的子嗣,便将她的衣襟往上提了提。
两人挨得如此近,暗香涌入萧庭訚的心间。
萧庭訚忽然掀起罗帐,意欲离去,但沈微渔恰好在这个时辰攥住他的手腕,衣襟又再次落下。
“我困了。”沈微渔握着他的手腕,拽着他一并躺下。
萧庭訚不明白今夜沈微渔为何主动靠近他,难道是她刚醒又怀着子嗣?听太医说怀孕的女子性子会变得骄纵,让他多多担待。
他面无表情地想着,沈微渔却钻入他的怀中。
扑面而来的香温玉软,令萧庭訚忘却思绪,罢了,无论她要做什么,她也逃不出去,况且她已有自己的子嗣。
萧庭訚放下疑心,双手抱住沈微渔的腰肢,一想到几月后她会为自己诞下属于他的子嗣,心中被塞入鼓鼓当当的满足。
殊不知,躺在他怀里的沈微渔悄然睁开双目,又悄阖眼。
之后几天里,沈微渔找借口说身体弱,太医院因此整日有太医轮流来为她诊脉。
加上萧庭訚对沈微渔尤为上心,御膳房这段时日忙不迭地做些酸酸甜甜的糕点送来,连同沈微渔用膳的食物都以清淡为主。
一番折腾下来,沈微渔的小腹隆起。
萧庭訚还以为是月份大起来的缘故,不由好几次都难得露出温和,抚摸她的小腹。
其实小腹隆起,是沈微渔吃多了。
宋太医也就是朝生。她在之后诊脉的一日,趁着萧庭訚不在,突然朝沈微渔俏皮眨眼睛,两人因为纸签,早就相认,但是为防萧庭訚,一直小心翼翼。
眼下见朝生大胆朝自己眨眼,沈微渔会心一笑,同时不可避免地在想,朝生是否有办法帮她逃出去。
朝生确实另有办法。
她趁着宫人都在翠屏外,低声地塞给她一粒药丸。
沈微渔心照不宣地攥紧药丸,并未过问药丸的作用。
再过几日,沈微渔的掌心再次被她塞入纸签。
恰好萧庭訚过来,沈微渔怕朝生被他发现端倪,借机让他先离开。
萧庭訚绕过翠屏,恰好见到宋太医起身,然后朝着他行礼。他免了宋太医的礼,但是不知为何又闻到桂花的清香。
他还未多想,沈微渔轻声问他,“陛下?”
“你的身子可好。”萧庭訚的腿好了些,不用坐在轮椅上,行走与之前无异。
“太医精通医理,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沈微渔知道他多疑,挑些不引人起疑的话,与他对答。
这段时日,沈微渔知道,萧庭訚对自己好的缘由不过是腹中有子嗣,若是有朝一日知道真相,不知项上人头可否还在。
沈微渔苦中作乐,面上仍一丝端倪没露出。
萧庭訚见她面色气血红润,知道她没骗自己,便命人赏赐太医院,连同玉阳宫里的宫人一并嘉赏。
之后萧庭訚风轻云淡道:“过几日,朕会命人将你身上的情蛊解掉。”
沈微渔听到情蛊二字,还以为他是威胁朝梣解情蛊,不由咬下唇,脸色苍白。
萧庭訚见她魂不守舍,稍作一想,便知来龙去脉,不禁冷笑。终归考虑到沈微渔腹中怀有自己的子嗣,萧庭訚没有当场发作,冷声道:“朝梣之前见你情蛊发作,也不愿出手相助,故而朕去寻了旁人来帮你解。”
沈微渔听到他不是威胁朝梣才知道解情蛊,松了一口气,抬眸撞见萧庭訚望着自己的目光冰冷得好似要杀人,刚压下的担心又涌上来。
“是何人解情蛊?”沈微渔别过眼,畏惧地抚摸小腹。
萧庭訚见她的小动作,气息稍微收敛,淡然道:“你中情蛊,能解蛊的人自是苗疆人。”
沈微渔半坐在锦绣绸缎的被褥,一头青丝垂下,唇角有咬出血的血珠,抬眸凝望他的目光,仓皇,迷惘。
“陛下颁布圣旨,召苗疆人入宫?”
苗疆人不重视金银珠宝,向来不入中原,萧庭訚是怎么请人来解情蛊。
萧庭訚淡然道:“利之生死,能忘生死。”
听起来萧庭訚是用权势,命人来解开情蛊。
沈微渔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浅笑道:“我知道了。”
萧庭訚在玉阳宫待了几个时辰,这才离去忙于政务。
沈微渔的掌心一直塞着纸签,因四周都有宫人,待到夜幕降临,入眠后殿内燃着檀香,窗棂紧阖。
直到天色快泛白,一缕碎金钻入殿内,她想萧庭訚应当也不会来,趁着宫人尚未来,赤足踩在地面,点起烛火,瞥了一眼纸签上的字迹。
[吾舅母与萧庭訚做交易,以放过朝梣为交易,助你解情蛊。但情蛊一旦种下,无法解开,故而舅母帮你解毒之日,便是助你逃走之日,另赠的药丸是苗疆的蛊虫,若事情有异,假死药能助你一臂之力]
沈微渔这才明白白日萧庭訚所说可解情蛊的人,竟是朝梣的生母。
她心乱如麻,当即将纸签烧掉扔进殿内的鎏金青莲六足香炉。
倏然,殿内一道淡淡的声音传来,“你怀有身孕,下地做什么?”
沈微渔蓦然回头,萧庭訚面无表情,身穿一袭明黄窄口绣蟠龙衣袍,不知何时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她手心冒出冷汗,也不知萧庭訚为何这般早过来,甚至也不知他有没有见到自己烧纸签,可在窥见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中。
沈微渔如坠深渊,不可避免的惊慌失措,往后连连退去。
“你怕什么?”萧庭訚冷静地睥睨她的慌慌张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