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珩捧着慢慢冷下去的人。
他把这辈子能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 语无伦次,不计后果夸下海口:没问题,有什么难的, 一定卖季影帝这么个不费吹灰之力的面子……不就是一天。
不就是一天。
“我来办,季斓冬, 你负责呼吸。”厉珩捧着他的脸,“季斓冬, 记得呼吸。”
他妄图用拙劣的激将法:“一天是不是太不刺激,太没追求了?季斓冬,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平分账单。”
看起来是。
被他捧着的人, 眼里透出一点很遥远的笑影, 下一刻, 拨弄他掌心的指尖不负责任地滑落。
模糊的光就此定格。
现实足以支持客观判定,死者几乎不具有任何抢救价值。
救援人员迟疑着,“节哀”两个字没出口,迎上厉珩的眼睛, 仿佛看到某种鲜血淋漓足以撕碎一切的凶戾猛兽。
……
这一宿没有安宁。
急救从直升机持续到医院,雪片一样的病危通知单需要立刻签字,急救室外,厉珩一动不动坐着,手里攥着枪。
枪不用来做什么, 哪怕厉珩确实很想毙了季然和厉行云。
他只是刚刚开始做一个非无神论者。
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完全乱准备, 万一有什么死神、牛头马面、变异毒蘑菇, 忽然来说要带走季斓冬。
枪能不能派上点用场?
谁知道呢。
厉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厉行云狼狈地连滚带爬冲过来,大口喘气, 脸色惨白眼睛赤红,死死扯住厉珩沾满泥和血水的裤腿:“季斓冬……季斓冬怎么了?”
他不敢再管季斓冬叫“哥”,上次这么叫,厉行云在那个封闭阳台被厉珩亲手打到半死。
这次,厉行云在犯浑之前,也被厉珩的视线钉在地上。
厉行云的喉咙动了动。
打了个寒颤。
他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极力睁大眼睛,眼泪忽然失控地涌出来。
厉行云蜷缩着抱住头,这样剧烈喘息了一阵,慢慢松开头发,恍惚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我……我混账。”厉行云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死。”
“厉珩。”他问,“要什么器官救季斓冬吗?你把我弄死,摘了给他,血也行,抽我的血,求求你,我知道错了,你让我……”
冰在额头的黑洞洞枪口叫他骤然消音。
厉行云发不出声音。
厉珩眼睛里慑人的漆黑森冷,让开枪这件事绝不像玩笑。
几秒后,厉行云的眼底像是渗出血,他疯了一样抬手去扣厉珩的扳机,被四周的探员拧着肩膀按在地上,还在拼命挣扎着伸手去够那把枪。
他是真的神经错乱了一样想这么干。
厉行云知道错了,他跪在急救室外,恨不得把脑袋轰碎,满脑子全是季斓冬。
躺在沙发上的季斓冬,枕着胳膊看他打游戏的季斓冬,慢条斯理给他打领带的季斓冬……那双眼睛多半时候安静,异常温暖,有时会很从容地弯一弯。
这样的季斓冬。
被他恶狠狠推出家门,后背撞在墙上。
季斓冬甚至有些惊讶和困惑,但没有生气,依旧静静看着他。
季斓冬说:“行云……”
季斓冬没说完话,他就把那扇门重重摔上。
门镜有超时停留的自动录像,季斓冬单手按着肋骨,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一直以来那个“正常”的季斓冬终于消失。
变成“真正”的季斓冬。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要做什么,发现无事可做,于是转身慢慢离开,路过那个被厉行云泄愤一样扔出门的、装满了私人物品的麻袋。
袋子里的昂贵礼物滚得到处都是,被欣喜若狂的拾荒者争抢。
季斓冬并没捡起或是带走它们中的任何一样。
急着抢东西的拾荒者重重撞了他一把,呸了一声,上下打量骂声“神经病”,用力将挡路碍事的家伙推搡开。
……
真过瘾是不是。
冷眼旁观的厉总,大义灭亲,忍痛选择了“正义”。
厉行云尝到这种滋味。
这件事极大满足了他“惩恶扬善”的热血和激情——他刚作出极大牺牲,轰走了一个恶棍、一个钻了法律空子的杀人犯。
他刚得意洋洋地审判,鞭笞,自我表现一样迫不及待帮别有用心者的忙,把季斓冬五花大绑推进火里烧。
以为能烧出恶魔,烧出罪行累累。
结果无法复原的灰烬扒开,却只有一个完全不想伤害他、也从未伤害过任何好人的,只不过是静静徘徊在冰水里的幽灵。
“你享受了。”
厉珩慢慢蹲下,抓住厉行云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不是吗?”
厉行云脸色灰白,瞳孔缩了缩,目光慢慢绝望成空洞。
他被厉珩不动声色扼住喉咙,连挣扎都没力气,胸口艰难张鼓,一下一下徒劳张着发紫的嘴,既吸不进气,也说不出半句替自己辩解的话。
因为厉珩并没说错。
事实就是这样。
后悔、懊恼、疯狂弥补……那都是之后才有的事。
冷静下来的厉行云的确后悔得要死。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后悔有什么用。难道对着一个人的心脏开枪,残忍到极点地享受了屠杀的快感后,还可以说着后悔再把血和碎肉塞回去缝上。
美其名曰“救赎”。
厉珩低头看着他,视线很冰冷,指腹缓缓用力:“现在。”
现在。
一切伤害都彻底无法挽回的现在。
他其实很惊讶,厉行云还有脸来这里卖惨、哭天抹泪、表演痛苦和悔过。
“厉行云。”
厉珩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死很容易,你不必这么着急。”
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倒不出功夫,好好处理这两个人,只是对季然和厉家的调查还在进行中。
不是忘了。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干净。
瞳孔收缩成针尖。
厉珩垂着眼睛。
厉行云被他单手扼着喉咙,脸色由红涨紫,眼睛渐渐上翻,身体抽搐,两条腿痉挛。
一只装了烂泥的人形麻袋丢在地上。
探员像是没看到,把昏死过去的人沉默着利落拖走。
厉珩接过湿手帕反复擦手。
接过签字笔。
回到急救室门口,签下使用ECMO的同意书。
ECMO,代替心肺功能的人工膜肺,价格昂贵到立地烧钱,被迫启用它,代表季斓冬的心脏已经失去应有的功能。
厉珩却依然镇定冷静到似乎看不懂纸上不详的意思。
放下签字笔,坐回长椅上,他接过下属送来的报告翻阅,仿佛也并没看见医生欲言又止的神情。
调查局永不停转,探员们依旧在工作,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在医院走廊里接收和执行一条条指令。
厉珩又变回那个精密的人形机器。
季然被全面通缉。
他和季斓冬的生母范莹华,以故意伤害罪从精神病院里被提审。
相关人员被迅速控制、批捕,好好“回忆”曾经发生过什么,挖出试图掩藏和永远埋葬的罪证。
一夜之间,一个接一个惊爆丑闻炸开,从这个圈子迅速串联到另一个圈子,审出的内容足以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巨震。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至于让本行就是抓贼的厉组长多耗心神。
厉珩站在消杀室里,穿着防护服。
他刚签发了对季然的最高通缉令,这只见不得人的灰皮老鼠又逃了,不过经纪人落网,还有不少线索,不会太难找。
厉珩等浓郁的消毒水味散去。
他被带进重症监护室,来到庞大的维生设备旁,轻轻拢住苍白瘦削的、安静到极点的手。
季斓冬的身体和仪器相连。
闭着眼睛,含着通气管,胸口被气流牵引,规律起伏。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
季斓冬睡得很沉,额发的发梢看起来会扎眼皮,厉珩帮他很小心地拨开。
“季斓冬。”
探视的机会宝贵,为了保证那一点微弱的生机不受惊扰,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厉珩反复斟酌进来后和季斓冬说些什么。
反正不该是那些令人倒胃口的烂事。
一件也不该。
那些扭曲错位混乱不堪的过往,季斓冬既然不想再问、不想再管,那就完全不必再被它们打扰。
厉组长恰好有一点小小的权力。
恰好可以完全保证这点。
“季斓冬。”厉珩轻声问,“我去遛狗,会带早饭,小米粥加几勺糖?”
没有回应。
厉珩摸了摸柔软的眼皮,慢慢抚摸到睫根,这个动作按理会有点痒。
季斓冬依然一动不动躺着。
医生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季斓冬不会再醒,只要撤掉维生设备,不超过五分钟,一切生命体征都会消失。
而ECMO在烧钱。
厉珩当然不缺钱,但钱这种东西,永远是不嫌多的。他要竞选议员,这种竞选的经费投入更是个干脆直接吃钱的无底洞——议院不是年年都有空位。
错过这次机会,本来前途无量的最年轻准议员,这辈子熬到老或许也只能当个平平无奇的调查局局长。
厉珩却像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陪着没有知觉、已经像是一片影子的季斓冬,柔声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
声音很低,语气轻快,神情甚至非常轻松温存。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和季斓冬商量,他早看不上那个江景房,“我有几个住处不错,适合度假,季斓冬,你喜阳光沙滩大别墅,还是雪山壁炉小木屋?”
各有优劣。
阳光沙滩大别墅暖和,地处热带,优点是终年温度都很高,缺点也是终年温度都很高,要想玩雪恐怕万万不能。
更不能团个雪球塞厉组长像模象样的制服领子里。
至于雪山壁炉小木屋,暖和还是足够暖和的,厉珩会把保暖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优先级别处理,不会再出现着凉的意外。
缺点是难免有些萧索冷清了,冬日漫漫,难免无聊。
厉珩很不着急地给季斓冬分析着家庭住址的优缺点、可选择的弥补方案。
比如用甜奶油代替雪。
为免弄脏衣服,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比如雪山下的冬日漫长无聊,既然无聊,他们就接吻。
厉组长可以负责钻研和精进吻技。
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你看。”厉珩轻声说,“你的意见至关重要,季斓冬,我们举手表决。”
季斓冬阖着眼,被他握着一只手,薄薄的眼皮仿佛有很不易觉察的舒服弧度,胸口机械起伏。
厉珩笑了下,他不介意被看到,俯身隔着面罩亲吻季斓冬的眼睛。
不管是哪个。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说。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尝试自我夸耀:“我会遛狗,会做包子和甜点,会修理和改装急救车,吻技不差,接下来的七十年都很清闲。”
他隔着防护服去拥抱季斓冬,季影帝很倨傲地一动不动,好心地答应给他抱。
季斓冬的生命体征变成一条又一条曲线。
季斓冬在呼吸。
厉珩为这个致谢,除了感谢,还有些别的,厉珩给他展示两枚素圈戒指。
季斓冬的那一枚尺码其实稍大了,这是厉组长的私心,他认为他一定能把季斓冬照料得很好,季斓冬的身体会好,那怎么能按着瘦成皮包骨头的尺寸买戒指。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温声哄他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睡醒了,和我住吧,我们堆三万零一个雪人。”
……
……
「等待季斓冬的身体变好」
这是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事。
系统一遍遍默写:「不能急。」
「不能急。」
辞了职的前反派救赎系统,第二份工作是当一辆急救车。
这份工作不错,系统可以用上数据库里没被收回的治疗模块,设法修补季斓冬的身体,系统的治疗模块当然要比这个世界先进不少。
所以自然会发生一些“医疗奇迹”。
比如从某天起,要让季斓冬活下来,就不再非得用ECMO烧厉组长的钱。
这是个大好消息,毕竟厉珩的钱完全该用来干点别的——留着将来给季斓冬买块全是奶油的香甜松软小蛋糕不好吗?
系统觉得好。
季斓冬应该吃小蛋糕。
又比如某一天,季斓冬成功脱离了呼吸机,也不需要再住无菌病房。
从这天起厉组长擅自恢复亲嘴权。
系统觉得也还可以。
但季斓冬还是应该吃小蛋糕。
又有某天季斓冬似乎不再完全沉寂,被厉珩按摩和擦拭,捧着后背小心托起时,脑电监测有了很微弱的波动
又有某天季斓冬在厉珩用手机播放布丁拆家盛况时睁开眼睛。
医生说这是无意识的眼球运动,或者是眼部肌肉的神经反射,不代表有自主意识,季斓冬的大脑功能严重受损,醒不过来了。
系统很生气,用看不见的虚拟数据条敲医生的头。
懂什么,懂什么。
季斓冬是反派,系统现在认为有一部分反派的定义应当是反抗命运乱来的抵抗组织,是对操蛋故事说“去你大爷”的顽固反对派。
反派生命力很强的。
反派不是故事结束后就可以销毁的素材。
季斓冬的故事又没结束。
……
又有某天。
季斓冬被允许出院。
他们全家来接季斓冬出院,厉珩、小狗布丁和把自己变成蘑菇花束的系统,全家都迫不及待到齐。
叫人眼花缭乱的仪器管线拆掉后,季斓冬恢复自由,靠在厉珩的肩膀上。
厉珩轻轻亲他的额头、眼皮和睫毛,帮他换衣服,季斓冬的手臂被他握着套进挺括点的毛呢外套,腕骨静静弯折,颀长苍白的手指松软垂落。
厉珩帮季斓冬系上围巾,有卖弄之嫌,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结。
厉珩亲季斓冬闭合着的眼睛。
嘴唇贴着,热气烫过睫毛。
温热雨点轻碰手指。
季斓冬的身体有反应,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季斓冬最敏感的地方其实是手,厉珩很早就发现这一点。
季影帝很受不了手被人好好拉着、拢着、不放手地攥着。
受不了斑驳的旧伤痕被亲。
厉珩买了最高级明晃晃在宰人的轮椅,但没推过来,扔在宽敞的后备箱,季斓冬的额头靠着他的颈窝,胸口微弱起伏,很安静。
他们走过一小段慢慢融化的雪地,有些泥泞,化雪比下雪更冷。
季斓冬的额发跟着脚步轻晃。
冰凉的气流淌进厉组长的制服领口。
厉珩抱着季斓冬上车,打开暖风,握住那只手,贴在脸上暖着。
他每天替季斓冬按摩身体,防止肌肉退化和韧带挛缩,季斓冬的身体被照料得很好,气色甚至也要比之前好些。
他们把季斓冬接回家,厉组长准备的“小木屋”要稍微豪华些,附带十几平方公里的小小草场,如今还是白雪皑皑。
木屋里温暖如春,壁炉烧得很旺,冒着火星。
窗户旁挂着几串风铃,是用山脚下溪水里的鹅卵石做的,地板上铺着五彩斑斓很有异域风情的手编毛毯,烤箱里还有只香喷喷的圣诞烤鸡。
系统迫不及待把这些都讲给季斓冬:「季斓冬,你想不想亲眼看看?」
那就要醒一醒。
睁眼还不够,要睡醒。
系统为了愿意这个变任何颜色造型的蘑菇。
布丁轻轻咬着季斓冬的袖子,不肯松口,季斓冬的手被拽着垂落,长大了一点的小狗就呜咽着用脑袋去顶。
厉珩摸了摸小狗头。
他和布丁严格来说不算友好,因为布丁的视角里,厉珩把季斓冬带走,几天后却一个人回了家。
布丁为了这个很伤心。
小狗汪汪大叫,变成威胁的低吼,绕着他嗅来嗅去,挣扎着飞奔出门去找另一个身影。
那天厉组长沉默着站在门口,一直以来的镇定毫无预兆地坍塌。
那天厉珩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黑暗里,小狗犹豫了很久,慢慢靠近,讨好似的呜咽着咬住他的袖子往外拽,想要出门。
出门啊。
出门去找季斓冬回家。
……
现在,布丁已经学会用非常小心的力道跳上沙发。
不弄坏东西,不发出什么刺耳的响动,悄悄蹭进季斓冬的怀里。
季斓冬靠在沙发上,被一些靠枕保护着,一条手臂被拱起,布丁贴着他的肋间仰头,轻轻用鼻尖顶他,背后的手就又滑落。
厉珩来帮忙,握住季斓冬的手,帮他轻轻摸小狗毛。
季斓冬的眼睛轻轻弯着。
系统很后悔帮了季斓冬这个忙。
季斓冬当初是这么拜托它的:不希望自己死后的照片被挂到热搜上,还哭丧着个脸叫人指指点点、妄自揣测,好像他这一生过得有多狼狈和糟糕。
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所以系统借给了季斓冬这么个模块,让季斓冬看起来仿佛很舒服。
仿佛舒服,仿佛一直高兴。
季斓冬学会了这个本事,留下一具仿佛安然无恙的躯壳,于是哪怕“再活一天”这么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都好像也并没什么遗憾……厉珩不必替他遗憾,系统和小狗布丁不必替他遗憾。
季斓冬知道“死亡”会给活着的人留下多深的伤痕。
季斓冬很不喜欢伤痕。
所以就连这个,他也不想留了。
「季斓冬。」系统小声说,「坏人遭报应了,你想不想看。」
季然,范莹华,还有那些以为躲在屏幕后杀人就没关系的极端粉,都有报应,厉珩一个一个查得非常耐心。
真相大白了,一切都被公开。
季然在破地下室里被抓,是他过去的粉丝举报的。
系统尝试拉着季斓冬一起吃瓜:「厉珩查得好彻底啊,造谣污蔑的人都被起诉了,发言记录都被曝光了,季斓冬,原来没有那么多人。」
只是疯狂的人声音最大,最响,一天到晚不停说话。
系统尝试点评厉珩:「季斓冬,厉珩退出竞选以后好闲,你是不是给他找点事做。」
厉珩其实并不仅仅是很闲。
厉珩看起来很平静,镇定冷静,比任何人都更理智,但偶尔也会一消失就是半天。
从调查局某个监牢里离开的厉珩,会有些需要反复清洗的森冷血气。
这些当然不会被带回家,厉珩清洗得很干净,回家的厉组长是个相当温和普通的上班族,会炖一锅热乎乎的汤,追着又去雪地里打滚的布丁擦脚,会抱着沙发里的季斓冬看电影,弄一桌有冰淇淋和果味气泡酒点缀的烛光晚餐。
季斓冬总算吃上了系统执念到数据缝里的奶油小蛋糕。
这天是季斓冬的生日。
季斓冬生在冬天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季影帝的生日也不难查。
厉珩试着做了蛋糕,还算成功,奶油和烤蛋的香气很放肆地充斥整个屋子,闻一口都像是吃了两斤白砂糖。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极力推销这一小块卖相平平的家庭作坊蛋糕。
他们懒洋洋靠在沙发里,风敲打着窗子,根本进不来,朦胧的水汽遮住窗外皑皑白雪,屋子里暖得穿不住任何稍厚的长袖衣物。
壁炉上的咖啡其实有些煮过头了,略微苦涩的焦香混进奶油的甜美。
“这位先生。”厉组长当起蛋糕推销员,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您该吃一点蛋糕,很简单,您看。”
系统:「……」
唉。
系统熟练地遮住布丁的眼睛。
厉珩转过身,单手捧着季斓冬的后颈,屈膝推销这一块蛋糕,身影把季斓冬很温柔地环住。
季斓冬靠在沙发里,手指微蜷着放在腿上,瘦削腰背被轻轻拥起,身体靠向厉珩,淡色的唇角被沾上一点奶油。
季斓冬被小心地捧着。
没有意识,这双眼睛很空洞茫然,瞳孔是涣散的干净漆黑。
厉珩亲他的眼睛,并不是多复杂的亲吻,只是轻柔到极点的触碰,嘴唇贴着微颤的睫毛。
厉珩尝试分开无力抿合的唇齿,他今早帮季斓冬选的漱口水是薄荷莫吉托味,很清爽。
轻轻搅动舌根,口腔,香甜的奶油能稍微唤醒一点沉睡的吞咽本能,季斓冬把一小点蛋糕吞下去。
厉珩眼里忍不住透出笑。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声音柔软:“谢谢。”
他亲了亲季斓冬的嘴角,把剩下的一点奶油吃掉,他握住季斓冬的手,有枪茧的指腹滑过手指时,季斓冬的身体颤了颤。
厉珩低头,把额头很轻地靠在季斓冬清瘦的锁骨上,静静看着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手好看,只是伤痕太多了,有些细碎有些狰狞,不容忽略。
全无血色的手指无意识蜷曲着。
厉珩觉得它们有点凉,决定去拿块热毛巾来给季斓冬暖手,转身时犯了个养狗人相当常见的惨烈错误:房间安静很久以后,忘了确认狗在什么地方睡觉。
也没想到能亲这么久的系统绝望遮住自己的摄像头。
险些一脚踩扁布丁的厉组长当场起飞,托着还没吃完的大半块蛋糕,在洗沙发、洗衣服和擦地板之间选择了把蛋糕糊在布丁的脸上。
布丁非常高兴。
厉组长摔了个结实。
还连累了本来好好在沙发里的季斓冬,厉珩紧紧抱着一起摔倒的人,确保季斓冬没磕没碰,松了口气,躺在地板上,被这种相当无聊的琐碎意外逗笑。
真是琐碎。
哪个象样的编剧会这么写剧本啊。
厉珩柔声道歉,护着季斓冬的胸肋,把人小心往上托了托,让季斓冬枕着自己的手臂,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地毯上。
他发现季斓冬之所以会被他连累,是因为手指勾住了他的枪套背带。
这个意外让厉珩愣了几秒钟。
有些记忆毫无预兆复苏——季斓冬俯身,慢条斯理替他整理背带,季斓冬似乎对这些背带很感兴趣,季斓冬摆弄了它们很久。
有些仿佛在当时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对话:厉珩好奇季斓冬在研究什么,季斓冬摇头,懒洋洋把它们放开,提醒厉珩因为勒得慌就把枪套带子调松,是个不安全也不适合耍帅的习惯。
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挂上带走什么东西。
季斓冬说得对。
厉珩抱着被他挂走的季斓冬想。
他想起那天,季斓冬随口说:“那次没带这个?”
厉珩当然知道什么是“那次”,毕竟那时候他们共同的记忆少到可怜,十二年前的厉珩没用枪套背带。
那次出警厉珩根本就没带枪。
调查局不是次次都出危险的任务,不天天抓穷凶极恶的逃犯。
有这种疏漏很正常。
很正常……
厉珩这么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毫无道理地给自己乱编故事,可能是和季影帝在一起待久了,他变得常这么干。
他想那天他带枪了,因为嫌勒就把枪套袋子弄得很松,所以不小心挂住了那个站在月亮下面的、十五岁的缄默少年。
丢了大人的年轻探员只好手忙脚乱一边道歉一边解释,然后对着终于看清的苍白少年怔住,皱紧眉,重新检查那双伤口实在多过头了的手。
“季斓冬。”还是探员的厉珩又不傻,肯定会把人拉过来,“多疼啊。”
……
躺在地板上的厉组长哑声说。
多疼啊。
他轻轻揉着季斓冬的头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很清瘦安宁的脸。
他把额头贴近,发现自己在发抖。
季斓冬的痛苦长在他胸口和身体里了,这当然是厉组长自找的,他捧着人乱亲,他控制不住失控的庞大情感,他非要也跳进冰水里。
他捞起沉在冰水里的人,死死抱着,长久以来营造的假象崩塌,他看见季斓冬身上从未痊愈的伤口。
这是个被好好拉一拉手耳朵都会泛红的人。
会用高超演技掩饰腼腆的季影帝,茫然地被亲,被抚摸和捧着,眼睛里还有一点十五岁少年的新奇清亮。
季斓冬没吃过,问另一个世界里的厉珩:包子好吃吗?
这世上有没有比季斓冬更好脾气、更心软、更听得进劝说的人,被剐到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哄一哄就又想吃糖浆松糕布丁了,又想玩雪了。
多疼啊。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说不出话,他的手发抖得厉害,绝望地一遍遍抚摸季斓冬的脸,他乱七八糟地亲这双无知无觉仍然柔和弯着的眼睛,这下面鲜血淋漓伤口纵横。
空洞涣散的茫然漆黑,像雪停后连星光也消亡的夜穹。
厉珩擦不净掉在季斓冬脸上的泪,他为这个语无伦次地道歉,他也同样再压不住有关“多疼啊”的追问。
哪怕一直以来他都在极力配合季斓冬不提这个。
“疼不疼。”厉珩徒劳地给季斓冬揉,“季斓冬,我来管,我帮你揉,你知不知哪里疼?”
他根本不知道该揉什么地方,穿透胸腔去揉心脏吗?还是抚摸这双安静过头的眼睛。
小心地、自不量力地,用掌心汇聚的那一点微弱热气去暖。
厉珩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擦拭的眼泪似乎比涌出的多。
他想了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像是被捏住心脏。
他吃力地捧起这张脸:“季斓冬。”
他抚摸季斓冬的头发、眼睛和脸颊,他爬起来,把季斓冬抱回到沙发上,用手臂、肩膀和胸口好好地圈牢,贴着,捧着,小心翼翼打着圈揉后脑和脖颈,一遍一遍抚摸木然的脊背。
他用手掌轻轻盖住这双仿佛恒定微笑的眼睛。
泪水烫过他的掌心。
第22章 怎么够呢
厉珩和急救车朋友出现一些意见分歧。
厉组长认为, 季斓学会了件相当重要的事:怎么用眼睛流泪。
系统认为这是借口。
一定是厉珩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哭得太惨,就把这个锅分给季斓冬一半。
一定是厉珩把季斓冬抱得太紧,眼泪不小心就把季斓冬淹了, 汹涌着一路漫过手掌渗过指缝,才会烫到掌心。
小狗布丁认为蛋糕好吃。
三方持三个意见, 就急家里需最有公信力、最被信赖的人当裁判。
厉组长在这个环节里公然耍赖,把季斓冬抱在怀里不松, 颈窝贴着脸颊,连手指也交迭着攥紧不放。
系统骑着小狗发起冲锋,硬挤上沙发, 挤进季斓冬怀里, 一个占领季斓冬的肩膀不下去, 一个叼着袖子不松口。
「季斓冬身上挂满了全家人。」
系统这么记日志,这天闹得简直不象话。
不象话。
幸好这样不象话的、观点分崩离析的一家人也有用不着讨论的共识:
季斓冬会醒。
小狗汪汪叫,系统拆了急救车的喇叭嘀嘀吹,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 觉得尺码差不多了,还在镇定地尝试陈述他的八百字戒指推销书。
小木屋柔软宽阔的大沙发里乱成一团。
与室外完全隔绝的温暖世界,灯光柔软,壁炉火光熊熊,光影变换个不停, 有人好像在一点点变得高兴。
……好像。
系统最先停下喇叭。
季斓冬靠在厉珩的肩上, 清瘦的身体被小心环抱, 手被厉珩拢在掌心。
黑润的眼睛微微弯着, 系统其实知道自己不占理, 季斓冬的瞳孔虽然空静涣散,但眼尾和鼻头都有点红。
但这会儿, 这双仿佛真的有泪涌出过的眼睛,在仿佛很遥远、时间流速都不相同的浓雾覆盖的对岸。
有就快要消失的半透明影子,被从未见过的热闹和耀眼火光吸引了。
「季斓冬会醒。」
系统这次的观点明确笃定。
「季斓冬快回来了。」
被厉珩紧紧抱着、生怕用力过度不小心弄碎却又丝毫不舍得放手的季斓冬,在那片死亡之雾强行吞噬夺走的季斓冬。
在漆黑冰河的对岸,安静地、孑然一身地站着。
茫然又好奇地看他们胡闹,被握着手指,眼睛慢慢变得有一点弯。
厉珩停下呼吸。
系统按住布丁疯狂摇晃的尾巴。
火焰燃烧的安静声响里,厉珩去亲那只手,季斓冬的身体颤了颤,无意识蜷起手指,却被好好地攥在温暖掌心。
“季斓冬。”
厉珩把他抱紧,在他耳边轻声教他:“这叫牵手。”
“路特别不好走的时候。”
“风雪又大,天又黑,水很冷,路走不动了,但还是有点想回家。”
“遇上这种时候。”
厉珩教他:“我们要牵着手的。”
……
厉珩开始身体力行地示范给季斓冬这件事。
季斓冬的身体好很多了,裹得足够暖和,可以稍微出门玩一会儿雪,可以把熬粥剩的小米粒放在手心,让千里迢迢刚迁徙回巢的云雀落下来吃。
布丁是城市里长大的小狗,不懂得扑鸟,兴高采烈跑来跑去找小鸟玩。
厉珩一直握着季斓冬的手。
喂小鸟,喂小狗,摸一摸雪地里凭空长出的蘑菇。
接一点被风吹落的雪花。
往厉组长的衣服里弄一点雪。
托住一块酸酸甜甜的家庭作坊蓝莓覆盆子奶油小蛋糕。
布丁有点太能撒欢了,尾巴甩成螺旋桨,因为已经飞速吃成了不那么小的的小狗,站起来能把前爪搭上季斓冬的膝盖。
厉珩本来想管,发现季斓冬好像喜欢,就又一次放弃洁癖原则。
“握手。”厉珩笨拙地学网上那些视频,握着季斓冬的手,轻轻翻转手掌,教布丁把爪子搭上去,“布丁,握握手。”
季斓冬得到一只毛绒绒的小狗爪。
怀里拱进热乎乎的小狗头。
小狗脑袋上长蘑菇。
这些都既鲜明又清晰,倘若以振翅自由高飞的云雀视角,洁白的雪地上有迭在一起好热闹的一家人。
季斓冬被这种新鲜的热闹捉住。
这种感觉很明显,一个秉性里就很温柔的人,哪怕安静过头、什么话也不说,很长时间里甚至连动都不动一下,你也是知道他在认真听着你的。
季斓冬被这种从未见过的、连拍戏最完美的阖家欢结局也不会特地拍出的热闹吸引,穿过薄雾来到岸边,走不掉了。
走不掉了。
一个系统、一只小狗、一个厉组长,在忙忙碌碌往漆黑冰冷的河水上搭一座桥。
于是接下来好些个晚上都这么过:
厉珩坚持他的家庭作坊,把做各类甜品的步骤全搬到壁炉前,火候不错,褐色的澄亮糖浆冒泡,整个屋子里都是甜甜香香的焦糖味儿。
布丁肚皮朝上懒洋洋打着滚,在试图扒拉面粉捣乱的时候被暂时逮捕,罚去给季斓冬暖膝盖和小腿。
系统严苛挑选合适的水果做果酱,发现布丁矫健偷走一块,气到长小蘑菇:「啊!」
厉组长的洁癖也没痊愈到这个程度:“不能在拖鞋上吃!”
布丁咬着削成兔子形状的苹果瓣,兴高采烈跑回季斓冬脚边,刚要放下,就被一人一蘑菇合力阻止,立即大喜玩起追捕游戏。
于是墙上又被火光映出相当热闹的影子。
季斓冬看着影子。
这些天,季斓冬的状态又有好转,能不靠一大堆靠枕的支撑自己坐稳,能慢慢咀嚼、吞咽一小块加了朗姆酒和香草的焦糖苹果馅饼,能主动拒绝厉组长煮得技术超烂的咖啡。
……季影帝就从来没把嘴闭的那么紧过。
这事成了家里的传统笑话,厉珩每天要给系统蘑菇大量封口费,至少一大碗热腾腾的罗宋汤。
幸好布丁目前还不会说人话、也看不出类似的进化趋势。
布丁叼着苹果飞跑,蘑菇变成弹射飞弹,误伤了从无默契可言的厉组长。
厉珩暂时被K.O退场,枕着胳膊趴在沙发背上,侧头和季斓冬讨论雪化后要不要种点什么,因为太熟悉,习惯成自然到用不着摸索就准确握住季斓冬的手。
却在那双眼睛里怔住。
沉迷休假的厉组长有日子没展示他的调查局顶级体能。
厉珩撑了下沙发背,矫健跳过半人高的沙发,这点深藏不露的动静惊了激战正酣的系统蘑菇和小狗布丁,但厉珩暂时没工夫解释。
他蹲下来,双手拄着沙发,仰头认真看季斓冬的眼睛。
这样过了几秒,他起身轻轻拢住季斓冬的后脑。
厉珩看着近在咫尺的季斓冬。
他轻声说:“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很轻地、温柔到极点地慢慢念这三个字,等它们牵动一点很微弱的反应,名字是咒语,能困住人一生也能让人挣脱泥潭与荆棘。
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他把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拢住手指。
他发现季斓冬被吸引注意力,目光微微动了动,挪向他,像是在生死间徘徊很久又回到久违水塘前的鹿,已经有些生疏,又有些温柔秉性里谨慎的好奇。
又很熟悉。
很熟悉。
季斓冬的手认得他,身体认得,眼睛其实也认得。
眼睛微微弯起。
季斓冬被他捧着的手动了动。
指腹摩挲鬓角,轻轻拨弄扎手的短发,厉珩有些难以保证自己不失态丢人授蘑菇以柄,于是在极力笑了下之后,仓促把眼睛埋进微凉的掌心。
他发现有些沉寂已久的力气微弱复苏,几秒后,厉珩忽然想明白。
他立刻伸手,让季斓冬的额头靠上自己的颈窝,他毫不犹豫把人拉进怀里,贴着肩膀贴着胸膛,心脏隔着肋骨和衣料跟对面熟稔地打招呼。
厉珩把季斓冬抱得不留半点空隙。
季斓冬喜欢拥抱。
这是厉组长很后知后觉发现的,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天,他不松手地抱了季斓冬一整个晚上。
他们在沙发里看电影、在引了天然温泉浴室里哼歌、在天窗下看着星星发呆,他小心地帮季斓冬吹干头发,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把季斓冬抱得很近很近,近到分不清心跳。
那天晚上季斓冬就这么靠在他怀里静静睡着。
现在,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距离,季斓冬又开始犯困,眼皮坠沉,睫毛颤了颤,又睁开。
这种很不情愿睡觉的样子让厉组长眼里多出笑,厉珩把人抱得更近,额头贴着额头:“没事啊。”
“明天还有星星。”厉珩说,“雪化了明年还会下,季斓冬,要不要打赌,你明天醒了还要被我们三个抱。”
虽说这看起来挺夸张——季斓冬简直是被他们三个包围了。
厉珩给季斓冬看天窗,雪停了,下雪的云散去,夜空里就又有很明亮清楚的星星,几乎汇聚成一条光河。
季斓冬躺在银河下。
厉珩也躺下,手臂垫在季斓冬脑后,幸好沙发足够宽敞,不用把布丁轰下去,小锅里的焦糖还在慢慢冷却,这是个相当不必着急的过程。
厉珩看见季斓冬慢慢弯了下眼睛。
不像是错觉,他用力揉眼睛,有星星跳进了空洞涣散的净黑里。
季斓冬阖眼,温暖的额头靠着他血液呼啸的颈动脉。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他不是故意打扰季斓冬睡觉,是这三个字太好听,像清晨薄雾熹微,窗外白雪明净,金色的太阳拨动风铃。
他握着季斓冬的手,被他相当拙劣、完全没做到不留痕迹套上的戒指松松卡在季斓冬的指间,尺码还是不对,季斓冬的身体还没恢复到预定程度,还需要更多富含营养的家庭作坊美味餐。
但伤痕累累的苍白手指动了下,没让它掉下去。
厉珩看着那枚戒指。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念头,他想着或许是巧合,谁管呢,反正负责查案抓贼的厉组长从入行那天起就不相信任何巧合。
他想季斓冬或许会觉得口味有些单一,这段时间一直以甜品为主餐是因为咀嚼和吞咽不容易,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稍微加一点排骨包子的震撼了。
厉珩慢慢握紧这只手。
休假的厉珩身上没有多少血气和硝烟味了,倒是有饭菜香。
毕竟厉组长正以拿到全S成绩的热情钻研厨艺。
厉珩还学了话梅排骨、蒜香芋头蒸排骨和枸杞当归玉米萝卜排骨汤。
不要小瞧了家庭作坊。
厉珩想,他想他要快点想办法,要快,卡在季斓冬回家那一天,使尽浑身解数说服季斓冬重新修订有关“再活一天”的计划。
一天怎么够呢,他学了这么多菜。
怎么够呢。
厉珩听见自己的心脏说:“季斓冬。”
他听见季斓冬说:“嗯。”
第23章 很高兴
顶着蘑菇的小狗头悄悄探过来。
厉珩:“嘘。”
系统知道, 系统藏好喇叭。
小狗布丁拿大耳朵挡住嘴和湿漉漉的乌黑鼻子尖。
厉珩一点一点低下头,季斓冬静静睡在他怀里,呼吸平缓, 苍白眉宇十分放松,厉珩调整呼吸, 他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季斓冬。
季斓冬的脑袋底下长出软绵绵的蘑菇枕头,脚边长出小狗暖脚宝。
厉珩看着系统。
他们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 系统太紧张不安,很警惕,警惕过度, 总想咬一切有能力伤害到季斓冬的人。
但这些天他们的确相处得很好, 厉珩和季斓冬也很好。
厉珩……也很好。
而现在厉珩的眼睛在沉默发抖。
发抖是因为恐惧, 人在被不敢奢望的幸运冲昏后,最先出现的情绪恰恰多半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因为不敢相信。
因为担心一切是执念失控的幻觉。
是黄粱美梦。
系统沉默一会儿,蘑菇枕头终于举出急救车自带的警示灯牌:「我也听到了。」
系统甚至确认了好几遍录音录像回放。
有那么几秒, 厉珩依然不出声,毕竟其实有必要判断“向一个会举灯牌的蘑菇枕头求助询问”这件事是不是本身就疯了。
但最后他还是缴械,闭上眼睛。
厉珩紧闭着眼睛低头,抿到打颤的嘴唇静静贴着季斓冬的头发,手上的力道不敢过重, 呼吸也极力保证轻缓。
季斓冬和他用同款洗发水, 但季斓冬的味道简直就像是深夜森林水潭旁, 那一点淡白色的湿润凉雾。
允许盘桓, 允许停留, 甚至你想要拥抱一团雾,那也非常简单, 张开胳膊就可以。
就是有件事得知道。
它是雾。
太阳一出来,就会不见了。
……
厉珩抬手,隔着纯棉质地的家居服,轻轻抚摸季斓冬的脊背。
掌心的触感清晰。
柔软布料下,是虽然清瘦,但的的确确真实存在的人。
正在好好睡觉的人甚至有些被打扰到,苍白微冷的侧脸往他颈窝里埋了埋。
厉珩不再吵他,系统相当体贴且全能地调暗灯光,把小狗毛全都捡走,把没做完的蛋糕材料隔空送去冰箱。
等系统绕木屋三圈的数据条吭哧吭哧拖着条被子回来,发现这两个人已经相拥着睡得很舒服。
布丁也高高兴兴前爪盖脸睡熟了。
系统不甘示弱,挤进季斓冬的家居服,它想找个最适合保卫季斓冬的地方,想要跑去左胸口,却忽然觉得不对。
系统突然抬起蘑菇盖。
……季斓冬醒着。
厉珩没察觉,他这些天看似是家里最稳、最沉得住气的,其实身心都已熬到了那根完全绷紧的弦上,系统没少看见厉组长一个人飙车去调查局监狱里收拾那些混蛋解压。
现在看到季斓冬睡得很好,那根弦骤然松开一大截,厉珩也需要倒头睡一觉。
……所以季斓冬影帝级别的演技其实根本一丁点都没滑落。
厉珩这种抓贼这么厉害的人,都被轻松哄睡着了。
系统呆呆看着阔别很久的季斓冬。
季斓冬轻轻弯起眼睛,和朋友打招呼。
变得稍微有点温暖了的、依旧很瘦削的苍白手指,轻轻摸蘑菇,力道很柔和,很让蘑菇一不小心就会扔掉喇叭消音大哭。
系统迫不及待看清季斓冬的眼睛。
这双眼睛疲倦,安静,目光很清明温柔。
并不作假,看得出是高兴的,薄薄一层雾从容遮住经年未愈的旧伤痕。
系统不是很能管得住数据条了:「季斓冬。」
「季斓冬。」系统紧紧抱住他的手,「季斓冬,你难受不难受?好一点了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想你,我很想你,你愿意回来吗?我怕你疼。」
系统结结巴巴:「我很……很高兴,我超级高兴再见面。」
季斓冬表示自己也超级高兴再见面。
系统破涕为笑:「骗人,你就是一点点高兴,你的‘高兴’还没修好呢。」
季斓冬慢慢地写:是吗?
季斓冬还没有太想起怎么说话,他沉默了太久,久到喉咙已经忘记如何发声。
但还是轻轻捏了捏蘑菇朋友,以示道歉,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很高兴了。
他还有点惊讶,也只是很微弱的一点,“惊讶”也还没修好,所有鲜明的、清晰的、能让人感觉到世界有颜色、自己在活着的情绪都没修好,远比身体难修补得多。
季斓冬逗它:哇。
季斓冬写:适合做蘑菇。
季斓冬很有耐心地慢慢画两个蘑菇蹲在一起。
系统蘑菇果然不争气地被逗笑,又跑去季斓冬眼前,蹦蹦跳跳和他玩,他们一直玩到季斓冬确实很累了,脸上那一点微弱的血色褪尽,微微弯着的眼睛里透出倦色。
系统忽然下定决心。
「季斓冬。」
「你……听我说。」
「你来定计划,如果你不喜欢人,我们可以连夜逃跑。」
系统现在是急救车了,昧着良心对不起厉珩,它要优先保护季斓冬:「我们开着车带着布丁去玩雪,去吃包子,想做什么都行。」
如果季斓冬不想再和「人」打交道,系统完全理解。这么说的确很对不起厉珩……但五年前的季斓冬在很狭窄的一个时间定义里,也以为自己会幸福。
季斓冬曾经想要个家,也试过了。
结果差点死掉。
所以如果季斓冬不想再试,绝不该是季斓冬的责任。
系统会先带着季斓冬冲出去吃包子,然后半夜偷偷回来给厉珩用喇叭震声播放一万遍对不起。
在季斓冬幸福平静生活十年、伤痕已经淡化痊愈之后,已经能完全坦然地重新开始后,如果到那个时候,厉珩依旧没改主意,系统会设法尝试助攻厉组长的追爱之路……
系统被季斓冬摸了摸,不小心摊成蘑菇饼。
季斓冬慢慢给它写:「我。」
季斓冬停下简单休息,又继续:「没有这么久。」
蘑菇真要哭了:「有!」
「你有!你想活多久活多久!」系统要哭了,是真的要哭了,不是吓唬朋友,「季斓冬,你的身体会好,你信不信朋友!」
系统赌咒发誓一定修好季斓冬的“高兴”和“惊讶”,它不知道怎么修,但它一定想办法。
——不是使用那种稍纵即逝的代用模块,是真实充沛,饱满到像是用力抱住小狗布丁时的那种满满当当溢出怀抱的感受。
季斓冬要这样尽兴地活,然后再决定活多久。
季斓冬点头:“嗯。”
系统认为季斓冬看起来非常诚恳,但心里其实没相信,但季斓冬很累了,昏迷了这么久,他的心神要凝聚起来,需要比以前更多的力气。
他撑着不睡,是在等系统回来。
季斓冬想和朋友打招呼。
系统后悔,连忙盖住季斓冬的眼皮:「睡觉。」
「明天见。」
系统小声说:「明天见,季斓冬。」
季斓冬保证明天见。
厉珩察觉到寒气,无意识收拢手臂,用毛毯和被子把怀里的人裹紧。
习惯成自然地,摸索到那只手握在掌心,直到苍白冰冷的手指慢慢染上体温。
他们就这么在沙发里睡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厉珩几乎是从熹微晨光里惊醒,他胸口剧烈起伏,心跳急促,迟疑着抬起视线,迎上静静望着他的眼睛。
……
……
有几十秒里整个小木屋都寂静。
厉珩抬手,轻轻抚摸季斓冬的头发,挪不开视线,他长在季斓冬的眼睛里了,像是自愿沉沦进这片柔和安静的薄雾。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季斓冬看着他,眼睛微微弯着,厉珩不知道季斓冬醒了多久。
但花了些时间练习的季影帝,已经恢复简单交流的能力:“接吻吗?”
厉珩有点惊讶,然后笑了。
他点头,却没真这么做,只是把季斓冬往怀里藏,严严实实圈着,脸颊贴着额头,一遍遍抚摸脊背。
厉珩抚摸他的眼尾,捧着他的肩膀,把人小心翼翼地托起,全神贯注地看着。
看着。
厉珩也问他:“吃排骨包子吗?”
季斓冬慢慢挪了挪,仰起头,这个姿势并不令人习惯,至少沉睡醒来的意识还不习惯,左面肋骨下面被压得疼。
厉组长的私宅视野很不错,躺在沙发上就能欣赏日出,看起来至少是在临近森林的远郊。
不像是能随随便便买到包子的地方。
季斓冬看了几个小时的窗外,日出的颜色是金色洇开的深蓝和血橙,很浓郁漂亮,然后这些颜色像是在水里化开。
整片天空一点一点,变成蓝到有点扎眼睛的蓝。
阳光很明亮,天气转暖,鸟雀很有活力地叽叽喳喳,窗外的雪要化了。
季斓冬猜它一天之内就会化光
厉珩抬手,在不自觉走神的眼睛前晃了晃,很熟能生巧地推销家庭作坊:“我来做,我们今天吃包子,加糖小米粥,一会儿去遛布丁,晚上我再来炖一条鱼。”
季斓冬显得很受吸引,有了兴趣。
寒 歌 筝 哩 J T D J 厉珩就小心翼翼把人抱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每做一步就停下等一会儿,让季斓冬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厉珩握着季斓冬的手,轻声问:“还头晕吗?”
季斓冬从窗外回神:“嗯?”
厉珩就笑了,揉一揉季斓冬的头发,他一个人过完了冬日限定的前百分之九十九,和保护证人的厉组长已经有很多不同,比如已经清楚了季斓冬有多容易头晕。
比如总是能记得握住季斓冬的手。
他拢住季斓冬的肩膀,在微凉的额头上碰了碰,把人抱到轮椅上。
季斓冬昏迷了太久,两条腿一直得到了充分细致的按摩,肌肉没有萎缩得太严重,但想要重新走路,还需要练习。
厉珩蹲在轮椅前,耐心地和他解释。
季斓冬知道:“厉珩。”
厉珩:“嗯?”
季斓冬按了按自己的腿,他其实不是太能感觉到它们,这具身体仿佛也正在暖洋洋的太阳里融化:“还能玩雪吗?”
——本来是要说“谢谢”和“麻烦了”,毕竟长期枯燥的按摩,每天早晚两次不间断,其实很消耗、很熬人。
但厉组长可能不想听这个。
“当然。”厉珩答应得痛快,“带布丁吗?A带,B不带。”
季斓冬没考虑过“不带”的选项,有点好奇,仰起头。
“烈度不同。”
厉组长给出专业解释:“带布丁玩雪,可能会被它一路拽飞穿过丛林掉进冰湖砸晕一条鱼,然后扛着鱼和狗回家,思考先炖谁。”
厉珩不是讲笑话的好手,但架不住有人捧场。
季斓冬轻声笑起来,叫冷气呛了下,咳嗽着挪动手指,拢住试图钻进怀里逃避指控的小狗。
化雪总是比下雪还要冷些的。
雪融化要吸热,所以这种天气像是有陷阱,明明太阳那么明媚那么亮,几乎晒人,空气却冷得仿佛像是能冻结一切。
厉珩的动作很利落,帮他换上足够保暖的厚实衣服,这次未雨绸缪,加上套头毛衣,暖宝宝贴在前胸后背。
要完成这些动作并不算容易,季斓冬需要频繁离开轮椅。
厉珩稳稳当当地背他。
不难。
一点不难,厉珩背给他看,只要握住一只手绕过肩膀,稍微一用力,季斓冬就像是能站起来,整理羽绒服的下摆。
季斓冬在厉珩的背上慢慢写一个A。
A带B不带。
厉珩转身,捧着季斓冬小心放回轮椅,确认选项:“带着布丁?”
“带着吧。”季斓冬帮小狗说话,握住毛绒绒的小狗爪,“我来牵着它。”
季影帝想了想,没落下前面的梗:“我抓鱼。”
厉珩的眼睛里笑了下,很像季斓冬,他点头,又抬起手,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仔细加上一顶毛线帽。
他推着全副武装的季斓冬出门玩雪。
这是一天高兴的开始。
雪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化,季斓冬在屋子里,视角受限,只能看到窗台上的一丁点雪,但外面其实还有白皑皑一大片。
这种被晒得有一点化的雪粘性很强。
最适合团雪球。
打雪仗。
系统本来心事重重,一个早上都没怎么冒头,但实在扛不住诱惑,加入厉组长和布丁的热雪朝天的混战。
季斓冬得到了一个喇叭,负责判输、判赢、拉偏架。
季斓冬平等地希望家里每个人、每个蘑菇和每个小狗都赢。
「都赢就是都输啊!」系统被包抄,当下搬出停在院子里的杀器急救车,「我要耍赖了!我真的要耍赖了!」
急救车原地烧胎刨雪,漫天雪花瞬间逆转战局。
季斓冬笑得咳嗽。
他有些坐不稳,身体向一侧倒下去,短暂失去了几秒的知觉,醒来时已经被厉组长稳稳当当抱住。
厉珩静静看着他,手臂把他护得很稳,轻轻摸他咳出些水汽的眼尾。
季斓冬弯了弯眼睛,把一个从开战前就准备好的雪球从容塞进厉组长的衣领。
厉珩:“……”
这回爆笑和汪汪叫的换成急救车和小狗布丁。
这点热闹在冰天雪地里很有感染力。
他们玩得尽兴,趁着还没冻透也没着凉,火速回屋烤火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不少小鸟探着头蹦来蹦去。
厉珩从烤箱里变出一小块覆盆子芝士奶酪煎饼,季斓冬接过来,放在腿上,用木头小勺子舀着吃,悄悄分给馋到不行的蘑菇和小狗。
厉组长套了围裙在熬粥。
季斓冬想喂小鸟,转动轮椅轻轻敲厨房的门。
厉珩当然答应,分出一把金灿灿的小米放在季斓冬手心。
两个人屏息凝神打配合,不把小鸟吓飞,把窗户慢慢推开一点小缝。
季斓冬把手探出去。
窗台上的雪还没化完,甚至仿佛又变厚了点。
季斓冬的手没有很多力气,举了一会儿,就被扑腾的小鸟压得落在雪上,苍白的手稍微受冻,指节泛红。
厉珩用湿巾帮季斓冬擦手,以暖手为由用嘴唇轻薄冰凉的指尖。
厉组长太心急,揉面揉到一半就跑过来。
季斓冬的袖口多了一团面粉印,看了一会儿,要来一根金色丙烯马克笔,描出金色轮廓的太阳。
……
小鸟们透过窗户看这一家人。
他们吃排骨包子。
他们喝粥。
加十勺糖的小米粥能把厉组长齁到大脑停转,但很合季影帝的胃口,至于排骨大包子居然真的不拆骨头,要自己吐掉。
很香。
真的很香,喷香,包子皮透汁,排骨火候刚好,浓油赤酱,烫着嘴也忍不住想吞掉再咬下一口。
他们甚至喝了一点很爽口的火山血橙气泡酒。
加冰块,叮叮当当,当然兑了不少糖浆,再点缀一点翠绿色的薄荷叶。
系统不胜酒力,撒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蘑菇睡倒,小狗布丁今天撒欢太过,躺在轮椅边上睡得四爪朝天。
季斓冬好像还是很高兴。
他摸了摸布丁的脑袋,小狗立刻在睡梦里欢呼,刨着空气往季斓冬怀里拱,呜呜犯着这段时间里的委屈。
他给系统蘑菇盖小毛巾当被子,系统紧紧抱住他的手大哭:「季斓冬,你要高兴,你要高兴。」
季斓冬耐心保证:“很高兴。”
系统放心地继续当醉鬼蘑菇。
厉珩简单收拾好餐桌,回到沙发旁时,就看到这样一幕。
季斓冬靠在轮椅里,静静看着蘑菇和小狗,他很清瘦,侧脸依旧泛白,但那双快要被潮水一样的疲倦淹没的眼睛,还是很固执的柔和。
固执到像是拒绝融化的雪,吃力地、疲倦异常地顽抗,再慢一点化。
再慢一点,他不想冻到朋友。
季斓冬听见脚步声。
他慢慢抬头,看见厉珩,像是从某个状态里醒过来,又想弯起眼睛。
厉珩却说:“季斓冬。”
厉组长是个很不解风情的人,不知道有什么昵称,不知道说太多软话。
但厉珩每次说的“季斓冬”有不同。
厉珩走到轮椅前,半蹲着仰头,季斓冬伸手,轻轻摸他的脸,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功笑出来。
厉珩伸手,把人从轮椅里小心抱出,护着头颈,嘴唇贴着薄薄的眼皮。
季斓冬在他掌心写:很高兴。
厉珩收紧手臂。
他用力闭了会儿眼睛,他不会说话,于是只好还是重复:“季斓冬。”
厉珩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低头认真看着这双眼睛,直到仿佛有看不见的、小心到极点的力气,谨慎地解开绷带,露出还在渗血的旧伤痕。
季斓冬看着他。
季斓冬无法在这个时候说话。
厉珩攥住这只手,很用力。
他第一次见到季斓冬这样的眼神——很想高兴、很想,做不到,近乎求助。
今天当然过得很高兴,季斓冬也这么想,因为这么想,所以困扰于为什么,为什么依然想在一天结束时离开,为什么那种微醺的、像是喝醉的放松后,又像是燃料被耗空。
季斓冬张了几次口。
厉珩耐心地等他,一点也不急,直到季斓冬能发出声音:“厉珩。”
季斓冬向他求助:“笑不出来。”
厉珩知道,他拢着季斓冬,反复摩挲脖颈:“没事的啊,没事的季斓冬,我知道。”
在季斓冬如今的想法里,“让蘑菇和小狗放心”是最强烈的驱动力。
也或许是“让蘑菇、小狗和厉珩放心”。
不知道,厉珩想,也不重要。
厉珩从没觉得这部分重要,追求季斓冬是他的事,季斓冬需要做的部分是考虑:A、同意;B、不同意——季斓冬可以选A也可以选B,甚至可以选C,甩了他浪迹天涯。
要紧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是一个好好的季斓冬。
厉珩看得出,他知道季斓冬还在抵抗那条冰河的诱惑,他注意到季斓冬一直在看窗外的雪,他怕雪一天就会化掉。
一整天,厉珩不停偷偷溜出小木屋,把新的雪盖上去。
厉珩抚摸季斓冬无意识打颤的眼尾,也或许发抖的是他的手,他在这段时间里找了不少医生、不少咨询师。
他盘算着雪化了、天气好了,就带着季斓冬搬回城里去,配合药物和疏导好好治疗。
这不是靠“一个人非常有意志力”就能克服的难关。
所以厉组长狐假虎威:“季斓冬,我去学了东西,你想不想听。”
他说:“我学了高兴的步骤。”
季斓冬果然被吸引,眼睛微微动了下,目光转向他。
厉珩却反倒不立刻往下说了。
他把季斓冬往怀里抱进去,很不管不顾、想要把人藏进胸口的抱,他亲季斓冬的眼睛,力道很轻,像小雨点,季斓冬的睫毛微弱打颤。
他握住季斓冬手轻轻环到自己身后,让两个人好好地彻底抱紧。
季斓冬的胸口忽然颤了下。
厉珩暖着他的心脏。
“我听说。”厉珩说,“一个人,要想在高兴的时候笑出来。”
“他得……被允许,被他自己允许。”
“得先知道。”
厉珩说:“疼是可以哭的。”
第24章 再试试
季斓冬不出声。
柔和的、安静的黑眼睛看着厉珩。
这种注视让人心碎, 厉珩像是被攥住胸口,几乎无法顺畅呼吸,季斓冬在尽己所能, 季斓冬很想高兴。
季斓冬甚至愿意相信这种听起来根本就像唬小孩的说法。
这比季斓冬放弃高兴更令人难过。
季斓冬思索,相信, 尝试,他曾经有这个本事, 掉泪而已,只不过是种表演技巧,他一向擅长所有只要通过无休止的练习就能获得的技能。
季斓冬不再忽略疼痛, 允许无处不在的疼吞噬掉他。
这具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季斓冬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 他低着头, 看了一会儿自己剧烈发抖的手腕,道歉:“对不起。”
厉珩忽然紧紧握住这些割碎苍白皮肤的旧伤痕。
厉珩不想要对不起。
季斓冬看见厉珩摇头,他被厉珩抱进怀里,抱得很紧, 反复抚摸后颈和脊背。
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更厉害,像有什么要冲破胸肺,砸断脊椎,破开后背纸薄的苍白皮肤,厉珩摸过的地方从麻木里泛出剧痛。
像一个已经在风雪里跋涉到麻木的人, 猝然流出血, 伤口全部裂开。
听得见穿过身体呼啸的风。
季斓冬头颈后仰, 脸上的血色被看不见的风卷走, 无声无息倒在厉珩的手上, 他这样短暂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然后眼前浓郁的白雾渐渐散开, 慢慢看清厉珩的脸。
厉珩捧着他,力道小心到极点,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抿着唇。
季斓冬猜他们刚才接了吻。
他试着挪动随便哪只手,但力不从心,结果只是让手指微弱地打了个哆嗦。
幸好厉组长是个领会意图的天才,立刻把他往怀里送进来,用肩膀和手臂揽着,紧紧攥住这只手。
季斓冬握住厉珩的手,想了想:“不是很疼。”
季斓冬正愁状态懈怠、业务生疏,哭不出来:“谢谢。”
他看见厉珩摇头。
厉珩也不想要谢谢。
季斓冬覆着厉珩剧烈发着抖的手背,轻轻捏了两下,安慰厉珩别急,厉珩要稍微等一等,他现在每次只能做一件事。
季斓冬决定等做成这件事后,下一件事就是努力找出除了对不起和谢谢,他还能给厉珩别的什么。
他会做成的。
季斓冬慢慢倾身,像什么安静到极点的动物,徘徊着寻找暂居的栖息地,最后试着埋在厉珩肩头。
这样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猜测自己已经成功做到了。
厉组长说不定已经不得不去换被眼泪弄得一塌糊涂的衣服。
或者不穿衣服。
季斓冬好像记得这么句话,不清晰,他当时在雾里,离岸很远,隐约记得好像因为厉组长半点不知道客气的如意算盘笑了下。
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接着他诧异,有些愣怔,不太相信地摸了摸眼前的布料。
这一块衣料居然还是干燥的。
他问厉珩:“没成功吗?”
厉珩控制不住无理由的偏袒季影帝:“掉泪很难的。”
季斓冬摇头,无法相信,他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样的动作实在让厉珩心软到极点,再忍不住。
只能把“对不起”还给季斓冬,然后小心翼翼把人捧到眼前。
厉珩用最轻的力道亲他。
季斓冬的身体的确好了一些,至少气息不再那么冰凉,有些温暖的呼吸洒在锁骨间。
厉珩轻轻摸季斓冬的头发,用手指理顺被小狗布丁撒欢蹭乱的部分。
他没有尝试继续“冬日限定”的接吻——这种需要双方投入的事情,季斓冬总会在责任的驱使下,试图强迫自己尽力完成。
但接吻不该是这种事。
高兴也不该是。
掉泪也不该是。
不过现在不是适合讨论这些的时候,现在厉珩亲季斓冬的眼睛。
季斓冬不拒绝,闭着眼,靠在他手臂间微仰起下颌,过于出色的骨相天然就让这个动作带有了倨傲的意味,很多人都这么想,即使季斓冬本意其实并不包含这个。
季斓冬的脾气很好。
季斓冬握着他的袖子边沿,不算用力,修长冷白的手指微蜷。
季斓冬的睫毛很浓密,被亲得颤动,像是能带起气流,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滚动……厉珩脑中不受控地浮出季斓冬的那双眼睛。
那种黑过头的、不沾染尘埃的纯净冷寂。
厉珩的呼吸有些重。
他吻过季斓冬俊逸淡白的眉睫,吻过额头,沿着鼻梁向下,他在季斓冬冰凉的唇角一动不动贴了一会儿,等稍微暖和了,又继续吻下颌跟耳廓。
厉珩亲了亲季斓冬脖颈里很不容易发现的那颗小痣。
季斓冬寂静的胸腔颤了下,睫毛无声掀开。
另一连串轻柔像春雨的吻已经落下来。
厉珩亲他的手指,这是季斓冬最无法理解的地方,他的手像是脱离了身体,苍白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念头,迅速蜷起,指节和其他更薄的皮肤都泛上薄红。
厉珩伸手,拢着他的头发,轻轻摸了摸:“还疼吗?”
黑眼睛沉默着看他。
厉珩轻咳。
他知道自己这是添乱,季斓冬在认真练习掉泪,厉珩来打扰就不说了,居然还不知怎么就亲没了那些疼。
……但季斓冬的气色看起来的确好多了。
刚才,季斓冬失去意识的那十几分钟,强烈恐惧窒息几乎把厉珩吞没。
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有了醒着的季斓冬,就再无法承受这双眼睛变得涣散、空茫、毫无焦点,无法承受季斓冬再回那片刺骨的冰水里的任何可能。
厉珩做了个抱的手势,征询地看着他,等季斓冬闭上眼睛,就轻轻摸了摸头发,放缓力道把人抱起。
厉珩把季斓冬整个护着,很小心。
他带季斓冬去浴区。
天寒地冻里的木头屋子不能没有浴室和桑拿室。
天然的硫磺温泉水顺着管道流淌,充斥纯净滚烫的水汽,整个浴区全用了细致油滑的柚木,暗金色藏着墨线,斑斓油影有种特殊的清香。
头顶有天窗,这是可以看极光的温泉,不过现在不是极光会出现的季节。
所以他们看星星。
大约有十几分钟他们没人再说话。
只是靠在一起,静静看着星星,看房顶倒映出的变幻水光。
季斓冬在_脚c a r a m e l 烫_厉珩的手臂和胸口中间。
他们的小木屋很安静。
很静。
只有一点风吹窗户的声音、一点雪坠落树枝的响动、一点火焰燃烧声,一点隔壁厨房里水煎酸枣仁汤的咕嘟声。
一点水流过管道的动静、一点燃气阀排气的响亮磕碰、一点电流让灯管发亮时发出的微弱高频响。
一点蘑菇和小狗舒舒服服抱头大睡的幸福呼噜。
厉珩:“……”
厉组长终于认清问题:“我的房子隔音这么差吗?”
亏他还研究了一天季斓冬失眠的原因,季斓冬醒得太早了,他担心是季斓冬一直以来的病症,季斓冬的确有严重的睡眠障碍,他也担心是季斓冬不适应环境、不习惯温湿度、不舒服。
……唯独没考虑过隔音。
这么差吗??
季斓冬也不是什么情况下都笑不出来。
比如厉组长吃瘪,季斓冬就会履行反派职责,很不客气地笑到坐不稳,掌心一滑就摔进水里。
厉珩没握住他的手,这水里有矿物质,太滑了:“季斓冬!”
季斓冬没回应。
水面波动,映出星星和灯的倒映。
厉珩扎下水,温泉池子并不深,因为矿物质不易看清,他快速判断可能的方向搜索,同时脑中已经考虑三种以上迅速排干温泉水的方法。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膀。
厉珩倏地起身回头,季斓冬在他身后,很好,并没昏倒、溺水或是自杀。
因为水有浮力,季斓冬扶着一旁的扶手,甚至可以稍微站立,热气的熏蒸让他脸色没那么差,眼睛很清亮。
季斓冬望着他,张口,说了什么。
厉珩没听清。
他没听清,他几乎是狼狈地在水里摔了一跤,紧紧抱住季斓冬,剧烈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口。
厉珩用力闭着眼,手臂控制不住战栗,嗓子哑透:“季斓冬……”
季斓冬还想说什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臂,轻轻抚摸绷紧的脊背,轻声问:“接吻吗?”
厉珩摇头。
季斓冬被这个反应困住。
不要“对不起”、不要“谢谢”、又不要接吻。
但厉珩似乎根本不想要他给出什么。
厉珩完全不提接吻的事,很快就把那种失控的情绪整理好,托住季斓冬的肋骨,让季斓冬能省力,他这次握牢了季斓冬的手,一步一步,耐心到极点地引着季斓冬慢慢回到更浅些的边缘。
厉珩和他一起往水里躺下去,让季斓冬枕着自己的肩膀,厉珩抚摸季斓冬被水浸过的眉睫,它们更深了。
厉珩看了季斓冬很久。
厉珩认真看着他——这种程度的认真神情,让季斓冬显得像是什么非常有价值且千丝万缕的案件卷宗。
“是我对不起。”厉珩说,“季斓冬,我要向你承认件事。”
厉珩要道歉的事,是当初季斓冬给他讲那个没被救回来的小童星时,他并没能真正感同身受。
要说的话,那个时候的厉珩,只是觉得有种慢慢生长的恼火——恼火于季斓冬后来遇到的所有事,恼火他宁可冒着“渎职”这么个相当严重的指控也要放走的弑父少年,在后来的十二年里,被那些该死的混账这么放肆地折磨摧毁。
季斓冬怀疑厉组长磕到了头。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额头。
不热不凉,也没伤。
季斓冬慢慢在厉珩的手上写:含#哥#儿#整#理#为什么?
当然不是问厉珩为什么这么想——季斓冬没弄清,这里有什么可道歉,厉珩又没把他的事当笑料拿出去说。
但厉珩却只是看着他,看着,看着,把人拥进心脏敲击的胸口。
因为他想把季斓冬放在心脏上。
这念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冒出来的,总之不是一开始,以至于甚至有不少同事会旁敲侧击,打听厉珩何必就这么放弃大好前程:“总不会真是为了和那个证人搞到一起吧?”
同事瞪圆了眼睛:“你是觉得对不起他?想补偿他?还是想救他?”
“都不是。”厉珩回答,“我只是忽然发现我爱他。”
这话太轻太重。
厉珩是个和感性搭不上边的政客,他本来是独身主义者,没打算结婚成家,他并不渴望爱情。
可他陷进季斓冬的眼睛,他没法把自己剖出来,越是不渴望爱情的人越不会把其他情绪错当成爱。
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想。
反复想。
反复想。
但凡过去十二年他稍微放下那些该死的没完没了的案子去看场电影。
但凡他们不小心擦肩而过,他接住季斓冬的剧本,或是季斓冬捡起他掉下的活页夹。
但凡他早回去弄死厉行云。
他早就爱上季斓冬了。
用不着等到现在。
他有那么多机会,明明命运给了那么多次机会,他愚蠢地一一错过,他自满、轻慢、混账、无可救药,他是第一个遇上季斓冬的人,他无视掉了一切可能的机会。
无可救药爱上一个人以后,会疯狂懊悔过去干的蠢事。
厉珩并未能免俗,他没法离开季斓冬的眼睛:“我当时……我承认。”
“我承认。”他说,“我抱着你跑去找医生,很急,在心里想‘季斓冬怎么这样’。”
“我在心里想,‘这件事明明又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伤害是其他人造成的,你为什么要痛苦’。”
“我想你这人简直自讨苦吃。”
“我想,不过是在生命里弄丢一个人,失去本来就不可避免,每个人在这一辈子里都要弄丢很多人。”
厉珩沉默了几秒,才把话说完:“我想这能有什么大不了。”
季斓冬却笑了笑:“我也总这么骂自己。”
这是秘密,要拜托厉组长帮忙保守,季影帝看起来很风姿潇洒,其实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自己骂自己。
厉珩当然答应保密,但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现在懂了。”
季斓冬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惊讶。
厉珩在这时候和他接吻。
他们接吻。
厉珩不知道为什么在发抖,可能是被刚才季斓冬藏在水里的小玩笑吓到,余悸未消,季斓冬休息了一会儿,抬起手,抚摸厉珩扎手的短发。
一遍一遍,比厉珩的力道轻一些,免得厉珩也像自己一样昏过去。
他看见厉珩的眼睛,怔了怔。
他看见很熟悉的……
很熟悉的……感受。
不知道。
认不出。
季斓冬轻声说:“厉珩。”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眼睛,厉组长这就是明着挑衅了,做影帝的忘了怎么哭,厉珩这么个抓贼的却掉泪。
“好了。”季斓冬笑了笑,温声说,“好了,厉珩,别这样,我今晚不死。”
他保证:“我活到明天。”
这当然是个有点顽劣的小玩笑,但反派吗,就是偶尔会开一些小玩笑。
季斓冬吓唬厉珩的。
他不光活到明天,他努力连后天也活完,但凡厉珩早说有这么个很舒服的温泉,他还要单拿出一天来享受。
季斓冬尽力想,自己和自己商量好了,再问厉珩:“二三月份有极光吧?”
要不……先活到极光再说?
这是个不错的目标,等到那时候,厉珩再变出他那个海滨浴场的大别墅,弄点很吸引人的沙滩、阳光、冲浪板,季斓冬很容易就会被哄过去了。
系统一定超喜欢大海,喜欢椰子和五颜六色的珊瑚礁,喜欢看小鱼,布丁是非常喜欢水的大型犬,也会玩疯的。
这不就一下把夏天过完。
季斓冬心软,摸厉珩湿漉漉的短发,温声改口:“我活很久啊。”
“很久。”季斓冬保证,“厉组长,别哭了,你这样让我觉得……”
那阵风在这时候穿过胸膛。
季斓冬张了张口。
他又失去声音,无法说话,他有些茫然地按了按胸口,接着耳边的声音也消失。
厉珩有些紧张过度,这的确不是厉组长的原因,季斓冬承认自己的身体是有点不好,他看着厉珩的眼睛,他想抬手去摸,有很多琐碎的画面和声音从脑子里失控。
……
男人的尸体旁,生他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哭。
“他打你几巴掌,你忍着不行吗?不行吗?你乖乖去剧组演你的戏就行了,为什么要回家?”
“为什么要杀了他?”
“你是不是要逼我们娘俩去死?!?”
……
傲慢的白人继父慢条斯理擦手,身后模糊的影子发抖,颤着手去拿那一份价格不菲的T台合同。
“你只是还没尝到快感,小救世主。”
“你弟弟已经尝到了,他对着医生揭发你,我奖励了他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
“栽赃你,我奖励了他两盘游戏卡带。”
“他在他的房间玩了十九个小时——现在还在玩。”
“你呢?不想要点什么?”
“不想从地下室里出来吗?”
……
果果的墓碑前,他把花束、小裙子和泡泡糖放下,他用了点办法报复了那对人渣父母,又用了点办法报复季然。
前者利用了厉组长,他有段时间没往厉珩的邮箱里扔东西了。
后者用了他给自己吃的药。
不能模仿,这犯法。
药是给病人吃的,健全人吃了会出问题,季然被幻觉吓到崩溃,屁滚尿流躲着没人看得见的鬼魂:“我、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你爸妈对你不好!不是我害死你的!”
“你去找季斓冬!他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救你!他要是想救你,我说一句他就不管了吗?不就是怕招惹麻烦吗?”
“我只是怕季斓冬糟蹋你!”
“我是好心!好心,好心办了坏事!我不知道……”
厉行云死死拦住他,不让他上去随便抄起什么砸碎季然的头,说这犯法。
而且。
厉行云迟疑,支支吾吾:“我,我觉得……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客观地说,我感觉……他说得也有点道理,你是不是也本来也没太想管?”
“那就让这事翻篇吧。”厉行云劝,“这么大吵大嚷的,对你影响不好。”
……
破屋子里。
扔下盒饭的人背着光,脸色鄙夷,目光冰冷。
“还记得我吗?”
“当初你‘救’了我,让我没机会拿见不得人的勾当换前程了,人死账消,我干干净净的。”
“干、干、净、净、地,混成了这个鬼德行。”
“季斓冬。”
“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人该感谢你?”
“你是不是真觉得……”
“你救了什么人?”
……
季斓冬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些东西处理妥当。
他把幻觉都锁起来,不看,不听,不理会了,他尝试分割出一个新的自己,重新开始,但下刀时却发现刮不出什么东西。
他其实很清楚道理——自甘堕落的人不配被救,茍且的人说的话不必听,他去见心理医生,医生很困惑地问他:“季先生,你这不是都很清楚吗?”
“那么……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那么到底还要什么呢。
季斓冬。
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响里,季斓冬看见厉珩在不停说话。
厉组长有点违规,厉组长说一些人的下场,这些下场少不了调查局负责人暗中的手笔。
不然怎么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怎么厉家说栽就栽了,怎么疑犯A拿着把刀就能趁着转监狱的机会闯进特勤局的押运车刺杀犯人B,怎么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犯人B夺刀反杀……一堆只能公布代号乱七八糟的狗血新闻。
季斓冬当八卦看了一会儿,他还是想摸摸厉珩的眼睛,他并没真正想过是怎么和厉珩不知不觉亲到一起的。
季斓冬也不是没对系统的私奔计划动心。
留下是为了十五岁的季斓冬。
十五岁的季斓冬,每到生日那天,会放纵自己想一小会儿。
如果喊一声。
如果喊一声“厉珩”。
或者“厉组长”。
厉珩那时候当然还不是组长,但谁都喜欢被这么叫吧,嘴甜点总没错……或者说点别的什么?比如“谢谢”,比如“特勤局难考吗”。
比如“带我走吧”。
厉珩死死攥住季斓冬的手,把它贴在脸上,托厉组长帮忙,季斓冬总算如愿做到件事。
季斓冬摸了摸厉珩的眼睛。
他没见过这种眼睛,有人为他痛苦、暴怒、不甘心,有人紧紧攥住他身体里长着的毒草,想也不想地拼命往自己胸膛里塞。
有人为他掉泪,季先生看不得这个,季先生什么都懂,季先生什么都不想要。
十五岁的季斓冬没见过极光和海。
这个理由足够活到夏天吗?
季斓冬说:“厉珩。”
他发不出声音,好像只是做了个口型,但厉珩显然听见了。
季斓冬还是发不出声音,不过固执,固执地重复,一遍一遍。
带我走吧。
厉珩。
再试试。
带我去夏天。
第25章 好结局
厉珩答应了吗?
季斓冬没有印象, 他太累了,被发着抖的手捧住战栗着亲吻,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就已经是两天后。
日历是这么说的。
厉珩的小木屋有点大, 至少目前为止已经解锁了客厅、餐厨、浴区和卧室,卧室很暖和, 光线柔和暗淡,空气里有点清新酸甜的橘子香气。
季斓冬看了一会儿, 发现是会有这种香气,是因为厉珩在壁炉上加了个金属网格烤盘,烤了几个亮橙色带绿叶的橘子。
他被厉珩从温泉带回来, 套上柔软宽松的家居服, 种进卧室的大床, 埋在枕头里和羽绒被底下,甚至还有个蘑菇抱枕。
所有碰得到的东西都像雪一样松软。
一回过神,就看到顶着正牌蘑菇、尾巴啪嗒啪嗒抡起飞的小狗。
「季斓冬!」
系统高兴到不行,立刻钻进暖乎乎的被窝:「你醒了, 你玩太累了是不是?厉珩说以后要慢慢玩,一天只能玩一样,都怪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以后绝不酗酒了。」
系统那天晚上痛饮了整整一瓶盖。
季斓冬弯起眼睛。
系统更高兴了:「季斓冬,季斓冬。」
它想替季斓冬庆祝他又成功醒过来, 甚至想拉着季斓冬的袖子蹦蹦跳跳, 想起季斓冬现在的身体状况, 又连忙终止程序。
季斓冬慢慢地写:别急。
季斓冬试了试。
他慢慢找到自己的手, 又找到一些力气, 挪动那只手,帮宿醉头疼的系统揉打蔫的蘑菇, 又摸摸不停扒着床蹦蹦跳跳的小狗布丁。
听见动静的厉珩就从卧室门外探进半边肩膀。
厉组长穿得相当居家,没打领带,衬衫领口解开袖子撸起,手里甚至端着个锅:“早上好,今天吃西红柿鸡蛋馅的包子,要不要加碗汤?”
季斓冬:……
终于解开的排骨包子之谜很快就有了新版本。
为什么会有西红柿鸡蛋馅的包子。
要先炒一盘西红柿鸡蛋吗?
鸡蛋用剁碎吗?
很有创意的厉组长看起来并不觉得有问题,笑了下,折回去把手洗干净,回到卧室,他的动作很利落,带着一点清凉的晨雾。
厉珩俯身轻轻亲季斓冬的眼睛。
系统摇着头叹着气驾驶小狗布丁飞快离开卧室并关门。
……
于是卧室很快又变安静。
季斓冬躺在床上,他刚陪系统和布丁玩了一会儿,眼睛微微弯着,轮廓还很柔和,缺乏血色的苍白眉宇间还有深重的疲倦。
他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很久。
但在这一会儿,不论怎么说,季斓冬的神情很舒服和放松。
“季斓冬。”厉珩轻声说,“早上好。”
季斓冬望着他。
说过“早上好”了。
刚才厉珩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一次。
厉珩知道,但还是很想说,他有很多个早上没能成功和季斓冬说早上好,所以真有了机会,这几个字总说不够。
他把手捂暖,垫在季斓冬背后,放缓动作把人捧起来,拥在怀里,轻轻按揉太阳穴。
季斓冬这次睡得很好,人睡得好了会觉得舒服,会懒洋洋的不想动,像是身体在暗淡安静的空间里悄悄融化。
硫磺温泉里足以撕碎这具身体的幻觉碎片都蛰伏下去。
厉珩覆着枪茧的指腹力道很老练,不轻不重,让头痛仿佛也减轻了很多。
季斓冬想分享这个不错的消息,他抬起头,迎上厉珩的眼睛,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
再试,还是一样。
在这之前他也偶尔失声,有时忽然说不出话,但这次似乎不同,声音像是在身体里直接消失。
季斓冬忘记了要怎么使用喉咙。
厉珩捧着他,低着头,温暖的手指慢慢抚摸眼尾:“怎么了?”
季斓冬指了指。
“上火了吗?”厉珩仔细检查,没有破口,他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保证一会儿就带季斓冬去洗漱,然后他们就吃早饭,厉珩还炖了板栗鸡汤。
但猜得好像不对,厉珩想了想,又换了个思路,仔细检查季斓冬的体温:“喉咙疼?感冒了?”
“冬日限定到期了?”
不能亲了?
季斓冬:……
明察秋毫厉组长,在猜到第十一种可能后,终于弄清楚状况,但他的反应并不在季斓冬的应对经验里。
季影帝其实也有突然失声的情况。
这是件大事,毕竟影响不少计划好的工作,季斓冬很清楚怎么压制其他人的焦灼躁动,怎么不以为然地无视掉“什么时候不好偏偏这时候出问题”的埋怨,怎么取消工作赔违约金——反正钱也赔了,索性给自己放几天假。
季斓冬很清楚这条在线的每个流程,他太熟练了,熟练到无需思考,在生病前,他其实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厉珩只是捧着他看。
一直看。
季斓冬靠着背后的手臂,温和的黑眼睛动了动,露出询问。
他在厉珩的背上写:在想什么?
“季斓冬。”厉珩忽然问,“你想不想去旅行?我申请了两年的远程办公,我们把你的急救车朋友改造成豪华房车,带着布丁,看完极光就往南走。”
啊?
季斓冬笑了笑。
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并没什么事做,这个计划听起来挺不错。
但任何一个讲逻辑的人,都实在很难彻底忍得住,不为话题的过分跳跃多问一句:为什么?
厉珩也很难为“失声”和“旅游”这两件事给出有说服力的具体联系。
只是他一直在补看季斓冬的影视作品和其他影像数据,有个很受诟病的、被归为黑料之一的片段,是季斓冬在听说圈内某同行拍戏受伤被迫停工时那几秒钟的微表情。
网友意见很大:“就算不担心,不紧张,不同情,你季影帝也不能弄得好像还挺期待吧??”
但事实上季斓冬就是期待。
不是期待同行受伤,是期待因为伤病停工——那时季斓冬正以为日子不错,他按照从剧本里学来的流程组建家庭,果果正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他考虑养狗,他当然也度假和考虑旅行。
有段时间里,季斓冬很期待自己受点什么伤,生点什么病,这或许能按下某个看不见的暂停键。
后来就连这种轻快的期待也消失。
后来季斓冬自己也忘记了。
“季斓冬。”厉珩说。
他看见季斓冬的睫毛动了动,黑静温和的眼睛抬起来,季斓冬看起来还是很好,很好,季斓冬看起来很放松和舒服,正在为了朋友尽力活下去,答应了朋友每天都尽力醒过来。
季斓冬说不出话了,因为长久以来反正就算说也并没什么人听,因为吞下的刺、吞下的冰、蔓延肆虐的毒草。
因为季斓冬生了病。
“你生病了。”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生病要休假啊。”
他把季斓冬拢进怀里,季斓冬的眼睛真好看啊,很安静地微仰着头,睡衣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袖口也折得很整齐,两只手规规矩矩搭在被子上。
不论怎么看季斓冬都是那种最该去玩个痛快的人吧。
厉组长毫无理由地偏袒着想,他握住那些微蜷着的手指,这么柔声和季斓冬商量:“我们有两个人、一位豪华房车朋友、一条狗,我们一直往南走,到海边就是旅游旺季了。”
“旅游旺季景区的住宿很火爆。”
“停车位也不是很好抢到。”
“季斓冬,你可能不知道,家庭套房最划算了。”
……
……
系统当然特别乐意换个工作。
反正季斓冬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剩下的问题不在身体层面,系统正想当个特别帅气的豪华房车。
出门玩的远大计划就从早餐后正式开始。
系统痛饮一大碗板栗鸡汤,嘱咐季斓冬一定细嚼慢咽、别着急,带着布丁冲出去叮叮当当就开始改造,数据条漫天飞舞。
季斓冬还在体会厉组长的伟大作品。
西红柿鸡蛋馅包子。
他吃得慢,力气很容易不够,又容易走神,有时候看着窗外,要被轻轻摸睫毛才会回神。
季斓冬喝掉冒着热气的香甜鸡汤,咬一口包子。
厉珩问:“好吃吗?”
季斓冬挺客观地点头。
其实味道也不错,没想象里那么夸张,西红柿鸡蛋酸酸甜甜,有松软白胖的外皮裹着,吃起来很省力气。
不用一口菜一口饭。
但厉组长其实也不用在笔记本上写奶油蘑菇浓汤馅儿包子、土豆炖牛肉馅儿包子、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想想或许味道也会不错,但一来何必不直接用面包或者馒头蘸着吃,二来未免有点太超前了。
季斓冬不是时时都能控制自己的思维,看见这几行字就冒出差不多一百个问题——土豆炖牛肉炖出来晚吃一秒都会让布丁心痛到躺在地上嚎叫,系统刚发誓要戒酒,厉珩家庭作坊的流派一看就不是灌汤包,包子皮漏了怎么办。
厉组长的确有些欠考虑。
厉珩沉吟良久,在脑海里模拟了十几遍,发现同样的问题:“会漏。”
季斓冬咬着包子点头。
厉珩沉痛地比划了个心如刀绞的手势。
他们这么看着对方,不知道哪一秒,毫无预兆地短暂从一切过往抽离,厉珩笑得头疼,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揉季斓冬的,他抱着季斓冬不松手。
他让季斓冬舒舒服服靠在他肩上笑,他们懒洋洋靠坐在太阳底下。
季斓冬学会了慢悠悠吃包子。
咬开一个,看看金灿灿的鸡蛋,看看红彤彤的西红柿,包子皮浸了一点汤。
综合比较排骨包子略胜一筹。
厉珩挺严谨地记下来:“把房车的一半改成餐车吧?我们一边走一边卖包子。”
季斓冬比了个手势。
厉组长差点忘了:“没有卫生证。”
季斓冬听见小狗汪汪叫,向窗外看,他这里的窗户上全是雾气。
厉珩帮他看:“有喜鹊想筑巢,来找材料,布丁在保卫螺丝钉。”
看起来小狗布丁很英勇,目前不需要支持,系统的改装工作也很顺利,没关系,厉珩一会儿也会出去帮忙。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好像不能说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反正多半时候厉珩都能猜到,猜不到也很有趣。
厉珩等季斓冬把一个包子吃完,又喝了两勺汤,包子不大,季斓冬吃下的量并不多,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厉珩拿过茶水给他漱口。
厉珩问:“去晒太阳吗?”
季斓冬已经有些犯困,慢慢闭上眼睛,听见声音,睫毛颤了颤,又张开。
厉珩笑了下,他摸了摸季斓冬的胸口,掌心静静贴着,捧住那一点微弱的心跳,他低头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看到季斓冬眨了下眼睛。
他就把季斓冬严严实实裹好,抱出去找到最暖和的位置晒太阳。
鏖战喜鹊的布丁嗷呜一声,立刻退出战斗飞奔过来,变成小狗毯子护住季斓冬的膝盖,系统也在百忙里弄出大号记忆棉人体工学蘑菇枕。
厉珩加入战斗,也加入房车改造工程。
布丁陪着季斓冬舒舒服服睡着,一觉睡醒太阳西斜,把爪子轻轻搭上季斓冬的手:“……呜。”
太阳西沉,点着了半边天的火烧云,有些烫眼睛,通红的余晖垂下来,轻轻搭在季斓冬的肩膀上。
身影的边界变得很模糊。
季斓冬回过神,眼睛动了动,收回视线。
笑了笑。
他抬起手,摸摸已经长得很有分量的布丁,握住不停轻轻扒拉自己的两只毛绒绒的小狗爪。
在这种氛围里,生出“不如停在这里”的念头是种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过想一想也不意味着要去做。
这只是种看似和善而富有吸引力的蛊惑,一方面它不替被留下、被抛在原地的人着想,不去考虑是否会繁衍出新的痛苦毒草,另一方面它只不过是在蛊惑人做个懦夫。
十五岁的季斓冬没想过当懦夫。
二十五岁也没想。
季斓冬已经和它鏖战日久,留下一身狼狈伤痕。
埋了季然的白人生父,他的生母状若疯癫叫嚣着要同归于尽,把剔骨刀狠狠捅进这具身体那天,只要他稍微往前倾一倾身,就解脱了。
为什么不呢。
季斓冬抬头看见厉珩,弯了下眼睛,抬手帮他擦擦脸上蹭到的机油,摘下几个蘑菇,他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厉珩吧。
厉珩自己大概都忘了。
有那么一年多时间,公平起见,他把一些对他而言唾手可得的证据丢进厉珩的邮箱。
于是还是新人的厉探员破案简直神速。
这也就意味着坐火箭升职的厉珩要开记者会,要面对相当刁钻的、陷阱重重的问——在话筒后的人影问到“什么人在给你秘密提供证据”的时候,十七岁的季斓冬正对着一台报废的游戏机走神。
季斓冬拆解了季然的游戏机,解剖了所有游戏带,这并没带来什么好处,他完全没有体会到报复的快感。
他脑中那片浓雾,慢慢扩散,覆盖到每个区域和角落。
然后电视里的厉珩问:“你们想甄别叛徒吗?”
这话尖锐,不少人脸色微变,厉珩已经继续说下去:“不用找了。”
他说:“我朋友。”
“一个无罪的人。”
“一个真在活着的人。”
“不像你们。”
年轻的厉探员锋芒毕露,嘲讽开得半点都不留情:“把伤害起名叫规则,把掠夺起名叫生意,把不要脸的发音改成‘我也没办法’。”
“别弄什么慈善晚宴了,去捐点功德簿吧。”厉珩说,“你们长命百岁都不如他多活一天。”
毫不留情的讥讽掀起一片哄笑。
电视机外,十七岁的季斓冬没笑,也没什么别的反应,摸了摸耳朵,关掉电视离开。
其实季斓冬也把这事忘了,后来想起,还挺阴差阳错,是季然弄出来的视频证据,证明他被季斓冬虐待霸凌,录像里季斓冬毁了他唯一的一台游戏机。
录像里季斓冬站在电视前,没什么表情,无意识地反复揉耳朵,因为它奇怪,因为它不舒服。
因为它是红的。
……
十七岁的季斓椒汤冬有什么愿望?
真不太容易想起来了,不过正好,可以先实现别的。
二十二岁的季斓冬愿望已经实现了:因为生病所以休假,所以一家人出去玩。
“这就实现了吗?”翻修理手册的厉珩调亮台灯,抱住季斓冬,握住季斓冬在计划表上打勾的手,“我们还没出门呢,是不是要求太宽松了一点。”
季斓冬弯了弯眼睛,在厉组长脑门上也打个对号。
厉对号珩:“。”
系统按着喇叭大声嘲笑,布丁汪汪叫,他们家很容易莫名其妙笑成一团,厉珩笑着揉额头,带闪粉的亮金色颜料就这么弄了一脑门:“好吧,好吧,快坐好,极光要来了。”
看极光本来不在愿望列表里,厉珩和季斓冬讨论,假装没发现这个小问题,把它塞进季斓冬的二十六岁。
现在他们一起躺在温泉里,懒洋洋看漆黑夜空里那些神秘至极、宏大绮丽的光影。
厉珩侧过头。
色彩斑斓的绚烂光芒,落在季斓冬安静漆黑的眼睛里。
看起来要比天上的更好看。
“季斓冬。”就算是数据也要在这种气氛里感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系统误食了一锅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变得什么话都忍不住说,“辞职太好了。”
“遇到你是我数据库里最棒的事,你看,你看。”系统不停往外扔五颜六色的数据小蘑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季斓冬。”系统说,“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我很高兴遇见你!”
有点大的小狗布丁不甘示弱:“汪!汪汪!汪汪汪!”
他们的声音很大,响亮又热闹,完全盖过多余的杂音——厉珩已经反复修缮过所有可能产生噪音的地方,也重新给小木屋加了隔音材料。
季斓冬从夜空里回神,弯起眼睛,刚把手臂打开,就被全家人迫不及待挂在身上。
小狗不停蹭季斓冬的颈窝,冒着白葡萄酒味儿的蘑菇紧紧抱住季斓冬的肩膀,大声高歌《朋友一生一起走》。
拥抱密不透风。
厉珩把手臂收拢,让季斓冬靠得更稳,更能好好抱住朋友,接过计划表帮季斓冬打勾和画小太阳。
二十三岁的季斓冬不必再练习怎么掉泪。
……
他们真的开始往南走。
二十四岁的季斓冬实现了愿望:听一场错过的交响乐团巡演。
那天他们坐在音乐厅的包厢里,季斓冬听得专注入神,那些钻石一样的星光灯璀璨,同样璀璨的是清瘦挺拔的人影。
厉珩不得不承认他半点也没听进去,他焚琴煮鹤、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大煞风景,他用全部时间目不转睛看着季斓冬,没分出精力做别的事。
……
二十五岁的季斓冬彻底洗清了一切污蔑——比起交响乐,这完全是厉组长得心应手的范畴,厉珩用了些办法,不太容易,有些手腕堪称狠辣。
不过厉珩本来也不是什么善类,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强的原则。
他所坚持的底线,无非只是当初收到十七岁的季斓冬扔进邮箱的最后一份证据时,所尝试着在那个马上要被拆除的旧邮箱里留下的回信。
「我起誓永不伤害无辜的人。
另:能否见一面?
LH」
……
二十一岁的季斓冬见到了一位相当德高望重的老心理医生。
这行当良莠不齐,水平差距很大,事实上不能否认有些并不适合从事这份职业的傲慢混账,在藉此机会审判。
但也总有合适、有责任心的,真正负责的专业人士。
季斓冬的情况复杂,在治疗初期,那些被缓慢谨慎一点点引出的负面情绪和记忆,出现了决堤似的爆发。
这是不可避免也无法绕过的过程。
季斓冬把它们压制了太久,尝试打包封存,不再接触,可总有些东西并不能随时间淡化——这些东西在封存和遗忘后,变成幻觉、毫无预兆侵入的情绪和思想、躯体化的真实疼痛。
这些东西变成放肆生长的毒草。
绞蚀血肉,划烂内脏,有时重,有时轻,有时虚晃一枪再杀回。
最后填满这具躯壳。
现在要清除。
想也知道会有多难。
这一个多月不算好过,厉珩抱着季斓冬,一遍遍抚摸头发、轻轻碰睫毛,柔声引着季斓冬慢慢看向他,不厌其烦地教季斓冬不用对不起。
季斓冬完全不必给自己任何压力。
想休息一整天就休息一整天。
想发呆就发呆,想出来透透气,就带上布丁。
这几个月的不懈锻炼,季斓冬已经能慢慢走路,布丁很听话,被季斓冬牵着的时候,从不乱冲乱跑。
附近可以看日落,看日出,可以吹风。
可以什么都不做。
厉珩把季斓冬暂时还给他的朋友。
原计划是去厉珩的私宅,但为了配合治疗,暂时改变了计划路线,他们定了个很不错的家庭套房。
套房在一座不算大的小岛上,带了一小片私人海滩,豪华房车停在那。
厉珩暂时去房车里睡。
他和系统随时保持联络,不会错过任何情况,厉珩其实很难真的入睡,更多时候他坐在车顶改造的露台,手机亮在和系统联络的页面,翻看一些过去的东西——他已经把这些忘了很久了。
一些当初年轻的厉探员涂涂抹抹、反复修改的信。
其实那封相当简洁、言简意赅,到最后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的信,是第十七版。
还有些别的版本,比如「近来好吗。」
比如更废话啰嗦一些的「我本来不是这种人,今天我想做点坏事,和其他我见到的人一样,我忽然想起了你。
你说我是个好探员,你或许没看到,那时我的耳朵烧得通红。
当然,我没法做到问心无愧,我从出生起就注定要做政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唯利是图,我们不会走一条路,以后会越来越远,每次想到这事我都觉得可惜。
但不论如何,我愿意付出更多代价对得起你这句话。
我起誓,我至少会恪守底线:永不伤害无辜的人。」
……
比如「我们还会再见吗?」
人很容易忘记年轻时的冲动、忐忑、期待和愿望。
更何况是一张投进生锈邮箱的未被回复的便条。
和季斓冬中断联系后,他并没在这件事里纠结太久。
或许有段时间,他甚至因为某种无法言表的烦躁,真往“唯利是图的政客”这条路自暴自弃走了很远一段——远到他把过去的事忘得差不多了。
厉珩低头看胸口。
似乎有某种相当坚硬、粗糙、完全不锋利的东西,碾着心脏来回研磨,每一下都带出血肉。
用懊恼和后悔来描述这东西,怎么看都太轻了。
不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感受。
不是。
厉珩坐在车顶上,很没形象可言,手腕搭着膝盖,看着粼粼波光海面包围着的小别墅,他尝试抽完了季斓冬的那盒劣质烟,很呛,呛到他找了个当地浴池把自己从里到外重新洗刷干净。
浴池条件尚可,为客人配了冰箱,有哈密瓜冰淇淋,热带哈密瓜很甜。
现在这一小盒冰淇淋在车载小冰箱里扔着。
厉珩很想把它们带去给季斓冬吃。
……大概就是这种疼。
捧着一盒冰淇淋,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知道把心脏捏碎能不能重来、能不能去那个旧邮箱附近蹲守季斓冬。
能不能让季斓冬尝一小勺冰淇淋。
大概就是这种疼。
厉珩又看了看和系统的联络界面,没有新消息,他准备回到房车里躺下,他需要休息几个小时,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
他在抬头时,对着不远处怔住。
房车和别墅原本就不远,毕竟厉珩要保证能在任何特殊情况下及时赶到。
但厉珩还是狠狠揉了几次眼睛,甚至往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用来鉴别自己是不是见到幻觉。
热带地区夜里的风也是温吞的。
月亮很亮,亮得异常。
布丁把海水扑腾出大片水花,很清瘦的人影站在仅没过脚踝的清亮浅海里,身上穿着很宽松的白衬衫,季斓冬这样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厉珩几乎是跳下了房车,他大步冲过去,溅起的水花大概让布丁误以为这是什么比赛,立刻蹦出刚大的动静。
直到被捂着脸的蘑菇揪着耳朵火速扯远。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把它贴在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斓冬,眼前的人像是又重病一次,短短一个月,费尽心思调养出的好气色被消耗殆尽。
厉珩低声说:“……季斓冬。”
他问:“我是做梦吗?”
季斓冬看着他,眼睛里透出惊讶,然后弯了下,摇摇头。
季斓冬说:“厉珩。”
这是那天以后季斓冬第一次出声。
很标准,稍稍沙哑,季斓冬花了点时间练习,他是想来和厉珩解释并道歉,他其实收到了那张便条。
厉组长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往里放了数额巨大的现钞。
有新有旧,不是连号。
缜密极了。
马上成年的季斓冬花光了这些钱,像个真正一夜暴富的情报贩子,他去了个有戏可拍的新城市,买了个很便宜的二手老破小,再没去过便条背后附的那个地点。
有件事上他们或许不约而同——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也不会再变成更好的人。
所以他们都不想和那个见过“还不错的自己”的人见面。
“厉珩。”季斓冬说,“我去见了医生。”
开了些药、做了些咨询。
做了差不多八百万道题的量表检查。
季斓冬很少用这么不严谨的表述,看得出体量确实夸张到过分了,厉珩努力扯了下嘴角,把人抱得更紧:“感觉怎么样?”
季斓冬说:“绝望。”
季斓冬说:“想哭。”
好大的进步。
季影帝会开玩笑了。
厉珩有点想哄他吃点冰淇淋庆祝,还没来得及开口,季斓冬攥他手腕的力道让他像是吞下心脏碾碎的血肉。
他慌乱起来,不停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后颈和脊背,他没章法地亲季斓冬的耳朵,亲苍白冰冷的脸颊,他用半点不亚于季斓冬的力道把季斓冬抱住,抱起来,直接回到沙滩上。
他意识到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什么浸湿。
厉珩确信这不是幻觉——锋利的礁石划破了一点皮肤,海水立刻带来异常鲜明的蛰痛,除此之外,也是因为他似乎正看见另一种景象。
瘦到嶙峋的、冰冷沉默的少年,推开他的窗子,和月色一起跳进来。
还没折断的冰凝成的利刃,剔透冰冷,空洞,冻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疼。
季斓冬在承认这件事:满十八岁那天,他买了个蛋糕,对着蜡烛和便签坐了一夜,思考要不要冲动一次,去找厉珩约个一次性的炮。
厉珩努力笑了下,忽略胸腔里的狼藉血肉:“一次性的?”
“季斓冬。”厉探员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我有手铐,手铐,你知道吗?招惹我你就跑不了了。”
厉珩吓唬他:“我会把你铐起来,关在我家。”
“我每天上班养家,晚上回来,你就上——”厉组长到底出身优渥,尽全力也没成功说出更粗俗的话,调转枪口,“你就要吃我带回来的蜜瓜冰淇淋、枫糖浆松糕布丁、巧克力糖霜小蛋糕。”
他说:“哇,还有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季斓冬打了个哆嗦:“啊。”
……怎么了呢。
就这么不喜欢白葡萄酒烩青口贝馅儿包子。
厉珩不合时宜地笑出来,疼得吸了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他忖度着两条腿上的力气,想把季斓冬先抱回房车再说,却忽然对着袖口下瘦削的手腕怔住。
厉珩屏息撑起身,捧着怀里的人。
季斓冬看着他,很安静,黑眼睛像被水洗过。
厉珩试着、试着,握住这只手。
他当然没带什么手铐,谁家好人休假带手铐,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下。
“季斓冬。”厉珩的声音轻柔到不可思议,“你被我铐住了,啊,咱这就算归案了。”
“归案的意思就是……就是归到那个本来该有的,差点就对了的答案上。”
厉组长要擅自定个答案了。
“季斓冬。”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跟我回家吧?”
第26章 另一个好结局
太阳晃眼。
亮白的、足以令人短暂失明的光线, 并没有它应有的热度。
风还是冰得刺骨,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是拿着块小蛋糕, 垂着视线站在路边的人影,这明显是个少年人, 骨架瘦削单薄。
薄,锋利, 过分缄默。
长相过分出色。
这张脸在混乱的成长环境里不能帮上太多的忙,反而危险,十八岁的季斓冬随身带着开刃的刀。
这让一朵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蘑菇有点紧张:「季、季斓冬, 你听我说。」
系统抓紧时间, 把剩下话说完:「我是你的朋友。」
——未来的朋友。
系统暗地里打补丁, 它是抽空穿越过来的,一会儿就还得赶快回去。
厉珩和季斓冬在做圣诞苹果派,布丁在偷吃削好的苹果,家里已经弄好了拉花和彩灯装饰, 晚上还要交换礼物。
系统已经辞职,不再是穿书局员工了,能钻空子的时间非常有限,只好一口气:「季斓冬我来是想问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真试试去找厉珩约个炮!」
十八岁季斓冬:“……”
系统:「……」
系统:「对、对不起。」
系统心急,它看着从没见过的、少年时的季斓冬, 很想去抱抱他, 季斓冬穿着很不合身的大号帽衫, 身上依然有很多伤, 脖颈有淤青、嘴角有破损, 捏着蛋糕的手指瘦削冰冷,指节都还渗着血。
十八岁的季斓冬太瘦了, 明显营养不良,或许还有贫血,苍白皮肤衬得眼瞳漆黑。
黑漆漆的眼睛像冰湖,明净漠然。
现在,季斓冬看着眼前凭空长出的蘑菇,很沉默,没反应,神情看起来正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疯早了,或者是要死了。
……甚至已经见到这种荒唐的幻觉。
但系统还是坚持,它是蹭了穿书局的限时bug,时间要到了,它马上就要走,它无法碰到十八岁的季斓冬,这是穿越准则——所以它卯足力气用带来的果酱在那个只有一层薄奶油的寒酸切块蛋糕上画一朵小红花。
「季斓冬。」系统快速说,「我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能长大。」
「可我还是想……」
系统说:「我想让你不孤单。」
一朵仿佛是出现在幻觉里的蘑菇,对停下来的少年说:「季斓冬,我想让你不孤单。」
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仿佛什么都不曾出现,太阳还是太阳,风还是风。
缄默的黑眼睛动了动。
季斓冬没什么表情,坐在路旁的栅栏上,风撞着耳膜,廉价帽衫挡不住任何寒气,寒冷伴生的麻木贴在皮肤上。
他刚打了一架,这种报复纠缠不断,因为是阴沟里长出来的勾当,想要摆脱,就要尽快设法出人头地,他是急着要回家去准备一个剧组的试镜。
路上路过蛋糕店清货,发现一块没人要的切块蛋糕,明明好好的,外壳也封着,就因为不好看,被丢在垃圾站。
季斓冬本想把蛋糕带回新买的二手房去吃。
他把蛋糕拿起来,忽然蹙眉。
塑料外壳下面,没人要的、只有层薄奶油的素胚蛋糕上。
多出果酱。
歪歪扭扭的小红花。
……
……
去汽车站的班车是下午两点。
票价是一块钱。
大巴车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半,票价五块,有发甜的汽油味、陈旧硌人的座椅和叫人晕车的空调。
大巴车停在火车站的时间是下午五点。
最近的火车是晚上七点。
火车站附近食物价格昂贵,矿泉水三块,面包十块,一只烧鸡要五十,自来水灌个水饱免费。
火车走一个半小时,站前有扯着嗓子拉人的黑车,要绕远走,揉得发皱的便条背面的地址离车站不远,徒步走过去只需要走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
夜里十点十九分。
十八岁的季斓冬,攥着块蛋糕,穿着廉价的帽衫、牛仔裤,地摊上买的旅游鞋,踩在价格不菲的白蜡木地板上。
作为调查局探员,厉珩的反入侵警惕性不足过头了。
季斓冬沉默地站着,这样站了一会儿,他伸手关上卧室的窗户,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冷气立竿见影地被阻隔。
——也或许。
也或许是另一种情况。
真正缺乏反侦察意识的是他,厉珩是联合那些人设了个套。
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钱和便条是为了引他上钩。
见不得人的蛀虫在搜捕叛徒,发誓要找到那个泄露秘密的情报贩子折磨到死,他带着便条出现在厉珩家里,一切不言而明。
这是种不容忽略的危险,季斓冬看着自己已经辨认不出原色的运动鞋,他决定返回,尽快离开,或许是他没注意蛋糕上本来就有果酱点缀,这趟行程简直相当不理智——
窗外乍然亮起晃眼光线。
车灯刺穿夜色。
油门轰鸣的车扎回院子里,车门砰地响了一声,少年沉默的黑色瞳仁倏地收缩了下,闪进衣柜,扳着自动回弹的门无声关严,下一秒。
门口传来钥匙串的响声。
脚步声。
木板的咯吱响。
进来的人很明显在找什么,半分钟内已经打开所有灯,脚步很快,搜索利落且极有条理。
有备而来,而且目标明确。
季斓冬盯着门缝漏进来的光线。
……他真的不该相信厉珩。
季斓冬放下蛋糕,摸了摸袖子里的那把刀,眼球干涩酸痛,可能是不适应这种过于暖热干燥的环境,也可能是休息不足,他用力闭了下眼睛。
脚步声终于走进卧室,灯光下带土的鞋印明显,有进无出。
脚步声慢慢接近。
停在衣柜外。
季斓冬看着那点人影:正查看鞋印和窗户,背对着衣柜,这是唯一的机会,季斓冬用力推开衣柜的门。
巨大响声会让人短暂愣怔,厉珩被攥住肩膀,冰冷的刀刃抵上喉咙。
挟持者声音低哑:“别回头。”
厉珩配合着举起两只手。
季斓冬攥着刀下按,冰冷的金属压着皮肉,他示意厉珩转身,慢慢向那扇窗户靠近。
厉珩忽然开口:“季斓冬。”
少年的手臂仿佛在瞬间凝固。
“没有危险了。”厉珩轻声说,“我解决了所有盯梢的人,对不起,我没有尊重你的隐私,我做了越界的事,我用了些办法查到了你买的住宅。”
厉珩说:“我今天去找你了。”
刀刃沉默地贴着他,身后的身体仿佛没有温度,仿佛凝固。
呼吸很乱。
下一秒,厉珩动了。
调查局顶级探员的身手不容置疑,厉珩仿佛只是抬了下手,那把刀就掉在地上,季斓冬拧身要推窗户向外跳,发现推不开。
漠然冰冷的黑瞳无声收缩。
有根弦在脑中崩断。
厉珩完全不伤害季斓冬,他像是抱着抵死挣扎的一只绝望到极点的鹿,季斓冬瘦得能摸到骨头,心跳激烈呼吸无序,皮肤湿冷。
厉珩说的话没法再被他听见。
厉珩只能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地叫他的名字:“季斓冬。”
他抱着季斓冬,抚摸头发和满是冷汗的脖颈,他的两只手都占着,他试着俯身去亲苍白的额头。
季斓冬的反应好像这是颗子弹。
当头穿过,轰碎颅骨。
只剩下错愕茫然的涣散黑瞳。
“季斓冬。”厉珩轻声说,“你相信我,我不伤害你。”
他捡起那把刀,放进季斓冬手里,拢着冰冷木然的手指慢慢握住,季斓冬依然可以用这个保护自己。
厉珩打掉它,只是因为季斓冬根本就不会挟持人。
哪有用拇指抵着刀刃挟持人的。
再向下压一点,手上就又要添一道血口子了。
厉珩尝试用吻安抚失控的戾意。
季斓冬完全不懂得这是什么——哪怕今天满十八岁的少年甚至连家都没回、行李都没收拾,攥着块蛋糕带着张纸条辗转半天来这地方,真是在蘑菇的怂恿下想约个炮。
厉珩的吻像雨,温热的雨,又或者是头顶的暖光灯融化了落下来。
额头,带伤的眉弓。
打颤的睫毛。
鼻梁和同样有几道擦伤的颧骨。
渗着血丝的唇角。
厉珩试着好好捧怀里的人,季斓冬身体在向下坠,少年瘦削柔韧的腰身从帽衫里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布满或青或紫的淤伤。
看着这些痕迹的调查局精英探员,有几秒里完全无法收敛杀意。
这样过了几秒,厉珩逐一确认过淤伤下没有骨裂,调整好情绪,谨慎收拢手臂,抱着季斓冬去浴室。
他发现季斓冬的身体严重失温,这样不行,要尽快暖和起来:“吃饭了吗?”
季斓冬没有反应,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透明。
被小心抱起来,手臂就坠落。
刀掉在地上。
厉珩摸了摸他的脸,发现完全冰冷,把人放进浴缸里小心靠稳,就站起身:“我去弄吃的。”
他今天是去找季斓冬过生日的,车上其实有个很精致的三层豪华奶油蛋糕——但离开房间去车上的路太远了,厉珩不能离开浴室这么久,他撕开几份囤在冰箱里的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期间不停回去查看季斓冬。
季斓冬看起来并不喜欢吃东西。
但这事不能由着喜不喜欢来,厉珩坐在浴缸边上,握着勺子,尝试劝说季斓冬吃下一口咖喱牛肉饭。
“明天我会下厨。”厉珩柔声说,“季斓冬,你得吃东西。”
季斓冬枕在浴缸边沿。
蒸腾的水汽,像是把这双眼睛洗过一遍,让它更黑、更干净,厉珩忍不住俯身亲了亲。
季斓冬颤了下。
他终于哑声开口:“不舒服。”
他不明白这种接触怎么能剥夺意识对身体的控制。
失控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毁灭,意味着死亡,日子很不好过,但季斓冬并没想立刻就死。
他认为自己不喜欢被亲。
被亲不舒服。
“那你来亲我。”厉珩倒是很好商量,“吃口饭,求你了,我的同伙忽然饿死在我的浴缸里,我明天会被批捕的。”
这么一句“求你了”被念得没半点态度,稍微有点幽默细胞,也知道厉探员这是在讲调查局笑话。
黑净坚硬的眼睛动了动。
季斓冬抿了下破损的唇角:“同伙?”
“同党?共犯?”厉珩换了几个词,让当事人自己挑,“一条在线的蚂蚱?”
大概有点过头了。
季斓冬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儿,向前倾身,含住那一勺带有大块牛肉的咖喱饭,慢慢咀嚼。
食物立刻引起喉咙和胃的剧烈痉挛,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疼得厉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胃,慢慢按揉。
厉珩索性也三两下弄去碍事衣物,进了浴缸,让季斓冬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肩上,试着喂季斓冬喝下一点能暖身体的热咖啡。
季斓冬把这些咽下去,在骤然进食引发的眩晕里闭上眼睛,他不记得厉珩能煮这么好喝的咖啡。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喝过厉珩煮的很难喝的咖啡。
“咖啡粉。”厉珩承认,“我买的速溶咖啡,刚冲的。”
季斓冬:“……”
厉珩看见季斓冬很不想被发现地笑了下。
少年冰冷的壳子像是有点融化,至少被抚摸后脑和脖颈、破损唇角抿起的时候,下颌会稍上扬,显得很放松。
很……乖。
很好亲。
厉珩抚摸季斓冬的头发,力道刚好,指腹抵着头皮慢慢打圈,这能缓解高度紧张引发的头痛。
厉珩替他擦洗,小心避开淤青,尽量不让还在渗血的伤口沾水,季斓冬认为不用这么麻烦,囫囵吞完一份便当,拿过香皂,掬了捧水泼在脸上。
食物和热水让少年变得温热干净。
眉睫漆黑,瞳孔明净,虽然脸色难免依旧苍白,也没什么表情,但眼里清晰映出厉珩。
“我带了伴手礼。”季斓冬说,“厉……珩。”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迟疑,但仿佛并不陌生,唇齿舌头自然知道怎么摆放。
伴手礼是蛋糕。
忘在那个衣柜里了。
厉珩点头,他摸了摸季斓冬的脸,这次是暖和的,少年的身体好养,容易恢复,只要大口吃饭。
季斓冬问:“接吻吗?”
这句话也似曾相识。
厉珩笑了下,很轻,他伸手抱住近在咫尺的人,点点头,他们在明亮温暖的灯光下接吻。
季斓冬有些需要试着修正的习惯,比如无意识地渴望痛苦,这让一些事变得近乎自虐。
厉珩轻轻摸温暖的头发,柔声讨论:“讲道理,要疼也是轮到我吧。”
季斓冬的身体打颤,稍长的额发垂在眉弓,胸口起伏,薄薄的眼皮扬起,让这双依旧有些冰冷的黑眼睛像把漂亮到极点的刀。
季斓冬沉默着,静静看他半晌,才说:“不关你的事。”
他像在说眼下的事,又像在为今晚这一趟冲动作总结——季斓冬只是忽然想见一眼厉珩,所以就来了,过了今晚就走。
他是个被阴魂纠缠不散、被弄得很脏的东西,是半个少年犯。
所以两个人莫名其妙扯在一起,不关厉珩的事。
痛苦不关厉珩的事。
罪恶不关厉珩的事。
季斓冬缓了缓,他准备为自己对厉珩的误会道歉,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回火车站能赶上最早的一趟车。
他被厉珩攥住手腕。
少年蹙了下眉,薄冰似的黑眼睛迎上精英探员的视线,却一怔,他从没在厉珩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哪怕是调查局最年轻的特级探员——厉珩是个很稳重、懂得审时度势、绝大多数时候很事不关己的人。
怎么能不搅进浑水,怎么保全自己,避免引火烧身,怎么端着一杯咖啡隔岸观火。
厉珩是个天生的政客。
“季斓冬。”厉珩说,“不准走。”
“你被逮捕了。”
厉珩说:“私闯民宅。”
这罪名实在吓不住情报贩子,季斓冬没当回事,他想从厉珩的衣柜里找身衣服,他会给钱的。
他不想再碰那堆满是泥土和血迹的破烂了。
季斓冬想要站起身,却发现厉珩的手臂让他做不到,他被这样陌生的干净热水和暖光泡得有点懒洋洋,抬起手,敲了敲厉珩的胳膊。
厉珩低头亲他这只手。
季斓冬错愕,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蜷起手指,想要收回,但厉珩依然这么做。
厉珩用浴巾裹住他,小心地擦干,用暖风吹头发,给他的手涂药和贴创可贴,给淤青上跌打药。
这些动作都轻柔到极点,只是厉珩不放开他。
他们回到卧室,月光很亮,透过窗子洒在地上。
季斓冬看见自己的鞋印。
异常显眼。
“怪我,我回头收拾。”
厉珩吻他,反复重申,贴着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嘴唇:“是我刚翻修了花园,都是土,季斓冬,我想给你种点花。”
他没想好种什么,在亲吻的间隙讨论:“欧石竹?季斓冬,你听过山荷叶吗?它的花是白色的,下雨会变透明。”
厉珩拉上窗帘,最后一点月色淌进季斓冬的眼睛。
“我们弄个花园好吗?”厉珩在掀开被子的间隙说,“季斓冬,私闯民宅现在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要认真讨论,我得把你关在家里。”
“你要负责好好吃饭,大口吃饭——这事可不容易,是不是?”
“你要昏天暗地睡一大觉。”
“睡到浑身都软了,完全舒服完全暖和,动也懒得动,这才象话。然后你就这样,敲两下床头,喊:‘厉珩!’”
厉珩敲了两下木质的床头,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教他:“你就喊:‘我饿了,快开饭!’”
“我就会很快过来,问你想吃什么。”
“我还得去上班,你被我关着,只好发展一些个人爱好了,试着想想你喜欢什么?休假的时候我们去听交响乐怎么样?喜欢上学的话我去问,你可以参加明年的集中考试。”
“一点都没落下,季斓冬,你又聪明,年纪又小,成绩又很好,到时候有的是学校想要你,你还要发愁去哪个。”
“你被我关起来了,衣食住行肯定得由我负责吧,季斓冬,你要配合我执法。”
“目前暂定周一到周五,关五天,每天关八个小时怎么样?”
“晚十点到早六点?要想出去玩,还能调的。”
“不能跑。”厉珩的呼吸也有些不稳,托着季斓冬,最后把人轻轻往上抱了抱,护在胸口,“我能……找到你。”
他并没因为说话耽误别的,心脏砰砰敲击着胸骨,隔着一层皮肤,对面有什么更激烈的响动在响应,被他抱着的身体甚至在微弱地一阵阵打颤,苍白皮肤泛出淡红。
厉珩握住缠满创可贴的手。
他得格外小心,不能疏忽,季斓冬这一身淤伤都得好好上药,明天该去医院。
他知道季斓冬流了很多汗,用掌心轻轻擦拭,想着要不要去拿点冰镇椰子汁:“季斓冬,我——”
他怔了怔。
他看着这双眼睛,少年侧过头,嘴唇抿得泛白,因为没法控制眼泪不肯和他对视。
季斓冬撑着手臂慢慢爬起来,摔了下,又撑起。
厉珩护着他,捧着他的胸肋,拢着他的伤。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厉珩的喉咙动了动,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商量:“我们试试……试一个月。”
“行吗?”
他总不能真的铐住季斓冬吧。
季斓冬要是非要走,他只能追过去,试着按老破小二手房的地址把那一栋楼买下来了。
虽然也不难,那个城市人口流失极严重,季斓冬买的又是“骨灰楼”,就算要买一栋楼也用不了多少钱,但这么干是不是还是有点太嚣张了。
要查清季斓冬那个案子的真相,就和同居关系冲突。他是计划好了从调查局辞职开自己的事务所的,到时候的确会宽松很多,将来以自由人身份参选议员从政也不错。
但将来要是被扒出“准议员跟踪尾随国际巨星十二年”是不是也不好。
厉珩惯于务实,惯于思考应对措施,这是调查局作风的影响。
虽然认为这些方法不合适,但也已经开始思索可行性。
他看着季斓冬走向衣柜。
季斓冬找了件他常穿的衬衫,尺码有点大了,季斓冬应当好好吃饭。
瘦削过头的少年蹲下,撑着地面歇了一会儿,拿起什么慢慢走回来,放在他面前,沉默的黑眼睛静静看着他。
厉珩抬手,轻轻抚摸又有些失温的脸颊。
有什么很不易觉察的力道。
像安静徘徊的鹿,像被小心抚摸触碰的自由飞鸟,季斓冬接受他的抚摸,愿意尝试被逮捕。
或许危险。
危险。
有小红花的蛋糕被推向厉珩,季斓冬带着它走了一下午的路,蛋糕没倒,没磕碰,还很干净,是块很好的蛋糕。
少年尚显单薄的脊背笔直。
厉珩忍不住摸了摸季斓冬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薄薄的眼皮掀起时,不再是冰凌、不再是伤人伤己的刀。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季斓冬更好哄的人了。
为免把人真的吓走,厉珩必须尽力克制住自己的念头,不立刻把季斓冬紧紧抱住……哪怕他真想这么做。
厉珩看着季斓冬。
他尽力稳重,只是轻轻握住季斓冬的手腕。
季斓冬是个被好好摸头发,就会轻轻朝你笑的人。
……
有小红花的蛋糕被打开塑料盖,推到他面前。
季斓冬身上的气质是天生的,这样一个动作被他做得漂亮优雅,仿佛这是高级餐厅,是最昂贵难得的甜点。
这当然是。
厉珩看着蛋糕想。
远比他订的那个破蛋糕好得多。
……
季斓冬也这么想。
他能找来不错的蛋糕,能弄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
他有信心通过剧组面试,他知道自己有天赋,他知道自己能出人头地。
日子能过,靠他自己完全能过,用不着帮忙——厉珩说的那些的确听起来不错,但并不是真正的吸引力所在。
季斓冬看着铐住自己的那只手。
不舒服,和接吻一样不舒服。
和控制不住的掉泪一样不舒服。
和从寒风里一头扎进温暖的卧室一样不舒服。
他大概是昏了头,他有点想看厉珩说的“下雨就会变透明”的花。
抚摸头发的力道柔和,就是手法奇怪,好像摸什么稍微吓到就会跑的小动物,季斓冬抬头,迎上厉珩的视线。
季斓冬敲了敲木质的床头:“厉珩。”
厉珩立刻应声:“嗯?”
像是薄冰的少年朝他微微笑了下。
“厉珩。”
十八岁的季斓冬说:“我过生日。”
他第一次对人说这种话。
黑眼睛不自知的柔和。
很生疏,每个字都斟酌审慎,确认无误后才开口。
“我请你……吃蛋糕。”
第27章 前情试阅
主角是天之骄子。
出色、漂亮、张扬骄傲, 家里宠得无法无天,犯错从没挨过打。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瞎撩人玩儿,和资助的高岭之花清冷万人迷贫困生有过段惊天动地的早恋史, 分手也分得轰轰烈烈。
本来也没当回事,年纪小不懂事吗, 谁都一身刺,谁都骄傲, 都不低头,谁都把谁扎得一身伤。
没想到一个“渣男改邪归正系统”绑定了他。
原来他是伤害主角感情的没良心渣男反派初恋。
被这种系统绑定以后自己就说得不算了,于是遭报应, 弥补, 改邪归正, 苦追苦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从漂亮神气小霸总破产到早餐店病弱轮椅老板。病是脊髓空洞,治不好, 只能一步步恶化最后坐轮椅,报应。
变成早餐店老板那年二十二岁。
活得糙了,一分钱掰两半花了,敢拎着刀跟收保护费的混混耍狠玩命了。
但看起来心态还是很好,卖了所有值钱的玩意, 盘了家早点铺, 从早到晚勤勤恳恳地干, 人生理想是攒够钱在变成瘫子之前就去最喜欢的雪山找个缝跳下去。
终于, 被原谅了, 换来了对面的回心转意互相谅解。
高岭之花也渐渐走近他的生活,知道了他这些年的不易, 愿意放下过去,和他重新开始。
系统也从“渣男改邪归正系统”换绑成“反派救赎系统”了。
现在只要一步就能he完美大团圆。
他不想干了。
他要收拾东西去雪山。
第28章 倒数第十天
楼下早餐店老板好看。
白净, 清瘦,跟筒子楼格格不入的气质,眼睛漂亮到叫人不好盯着看, 只敢有一下没一下瞄耳垂的红痣。
像个没穿耳钉的耳洞。
耳骨薄,软, 逆光通透,能看见毛细血管织出的脉络。
在大锅翻腾起的湿漉漉白雾里, 一直盯着这样一双耳朵看也仿佛是罪过。
“小馄饨要不要紫菜虾皮?”
郁兰因弯腰,把滚烫的白瓷碗放在餐桌上,折迭桌罩着层塑料垫子, 干干净净, 半旧的套袖洗得泛白, 抽丝的地方被仔细剪了,没一个地方不利索整洁:“不限量,可以自己加,都是手工包的, 淋了香油。”
他说话声音很低,温声慢语,很和气:“烫,吹吹再吃。”
早点一条街这会儿正热闹。
郁兰因的早餐店品类很丰富,所以他挺忙, 这桌要两根油条, 那桌要一屉叉烧包, 隔壁桌的豆浆不小心加多了糖, 要换一碗。
郁兰因掰开方便筷子, 刮掉木刺,又拿了碟脆生爽口的小咸菜, 一屉蒸饺,一个麻团。
和鲜美诱人的鸡汤小馄饨一起,端端正正摆在系统面前。
“这会儿忙。”他的神情抱歉,“等十点后好吗?”
系统坐在折迭桌旁的红塑料凳子上。
「……」
系统吃馄饨。
馄饨是手工包的,一点不马虎,鲜肉馅儿劲道弹牙,鸡汤清亮喷香扑鼻,连辣椒都通红油汪奇香无比。
这也就让郁兰因的“雪山早餐店”生意相当好,不仅附近的人天天来吃,甚至成了不少上班族一天的精神支柱。
像这种小店,生意好就容易招人惦记,郁兰因衣领下面的刀疤就是这么来的——混混不知从哪弄了张欠条,本来以为能诈一笔钱,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不吃讹也不怕疼的主。
这事在这地方流传很广,版本略有差异,但无一例外谁都清楚结果:最后是混混先胆怵。
看着浑身是血、和和气气拎着把菜刀,眉毛都不皱一下的漂亮小老板,十几个人吓得撂狠话就溜了。
这种事其实还不少。
郁兰因二十二岁来这地方,今年已经是第三年。
今天是他开早餐店的最后一天。
晴天霹雳,常来的熟客把里外挤得座无虚席,以为又是不长眼的混混来闹事找茬,恨不得联合起来组建早餐护卫队……结果一再追问下才知道。
是老板钱挣够了。
钱已经挣够了,郁兰因要出去旅游,要去雪山。
“吓死了。”总来吃馄饨的上班族拍胸口,咬一大口又香又脆的油条,“那就去嘛,旅游!散心!多好啊。”
边上有大口吞荷包蛋的小胖墩好奇:“雪山好玩吗?”
“那地方可冷。”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边把咸菜倒进馄饨汤里搅和,边操心嘱咐,“多穿啊,带够衣服,别冻坏了……”
人人都和他说话,早点摊热闹非常。
郁兰因一个个答应,手上还在替一个食客打包,不小心洒了点汤,立刻擦干净,又在外面加了个厚塑料袋。
有人善意调侃:“小老板玩心似箭,手都没有以前稳了啊!”
郁兰因笑笑,拿过白毛巾擦净手。
他的手型很漂亮,但难免粗糙,毕竟干早餐店是体力活,凌晨两三点就得起来准备,冷水热水淘洗风吹。
再好看的手也没道理经得住这么折腾。
早春的风还凉,热腾腾的鸡汤馄饨最能抚慰肠胃,熟客来得多,要说的话也多,依依不舍连吃带打包散净,还真就拖到了十点来钟。
系统放下空碗碟站起身。
郁兰因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微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出神。
听见脚步声,猫似的漂亮眼睛就抬起来,笑了下。
系统问:「站得起来吗?」
郁兰因似乎在这个问题里略一闪神,随即恢复神色,又是那种相当标准、不出半点错的和气,摇头。
“从这,到这。”他的左手还活动自如,在身上比了下,是从右侧肩膀一直到膝盖的范围。
“抱歉啊。”
他有点脸红,不太好意思:“出问题了。”
按照改邪归正手册第三百七十六条,郁兰因现在应该站起来,给客人倒杯热茶水的。
系统也算客人,系统是“反派救赎系统”,郁兰因的新系统——他刚和上个“渣男改邪归正系统”解绑。
听说新系统全面升级,可以定制人型的,于是郁兰因放肆要了个八块腹肌一米九硬汉,这样就能帮忙把折迭桌、塑料凳、笼屉、大铁锅都扛去二手市场转卖掉。
这是个重要的体力活。
粗略估计至少能卖千八百。
不是小钱,找准打折特价时机,甚至能定个五星级酒店。
“怎么忽然通知全面升级。”郁兰因遵循标准,身体稍前倾,陪新系统客套聊天,“是规则有什么变化吗?”
系统:「……不是。」
是上面说,不升级的反派救赎系统会被人类骗得辞职留下当蘑菇。
系统不了解详情,但人类——尤其反派人类,据说狡猾奸诈诡计多端,很容易就会被蒙骗,必须警惕。
系统知道郁兰因是反派。
这些食客都被郁兰因骗了,过去的郁兰因根本不是这样。
过去的郁兰因嚣张,漂亮,聪明得不可一世,带刺扎人,傲慢到骄纵,后来进了家族企业就更无法无天。
只是反派到底也是反派,反派要遭报应,如今的郁兰因倒了霉、失了骄矜的资本,又被上个系统全面改造过,这才变成现在这样,仿佛踏实勤奋又和气……系统拿到的档案反正是这么说的
「规则没有变化。」系统开口,一板一眼,「恭喜你,郁兰因。」
「你表现得很好,改造很成功。」
「我是来救赎你的。」
郁兰因静静靠着桌沿,没说话。
微垂着眼睛。
系统说:「我不建议你卖掉早餐店,也不建议你去雪山,按照剧情,你的病情会迅速加重,十天后彻底病倒,完全瘫痪,宋泊潇会把你接去他家,你们会因此敞开心扉,最后HE。」
郁兰因:“HE。”
「就是Happy ending。」系统解释,「好结局,幸福、快乐、皆大欢喜。」
郁兰因知道,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一阵汽车发动机响。
宋泊潇的车。
当初宋泊潇是大郁兰因一届的学长,也是郁兰因一时兴起,撒钱资助的贫困生,两个人谈了三年,从初恋到分手闹得天崩地裂。
“渣男改邪归正系统”一共绑定了郁兰因三年,郁兰因也按照要求彻头彻尾补偿了宋泊潇三年,送早餐、关心、陪伴、随叫随到,也为当初“轻狂导致的伤害”遭了不少报应赎罪。
现在豪车停在路边。
宋泊潇下了车,走到郁兰因面前,垂着眼看他,神情冷漠,疏离刺人。
郁兰因像是没看到,左手拿起打包好的精致便当盒,仰脸笑了笑:“饿了吧?给你留的,你最喜欢的叉烧包。”
郁兰因说:“还热着的。”
他忙活了一早上,其实连左手抬着也异常吃力,有些摇晃。
系统看见“改邪归正系统”残留的监控模块,虚拟屏幕上出现一盏绿灯。
绿灯代表评估通过。
如果是红灯,郁兰因就要被惩罚,超过十盏红灯就说明反派冥顽不灵,会有外来意识穿越过来接管这具身体。
……
所以郁兰因始终保持着相当标准的笑容,举着那个便当盒,他这张脸天生多情,只要把眼睛弯起来,看起来就很像是真挚情深。
宋泊潇蹙眉:“和你说了我不吃。”
他把一袋子营养脊髓神经的药放在桌上。
这些药价值不菲,又动辄售空,要买到都不容易。
风水轮流转,宋泊潇身上的高定西服昂贵,皮鞋光可鉴人,一切早已今非昔比——郁兰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却凭着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做到顶尖医药公司研发部门主管。
“谢谢。”郁兰因温声说,“辛苦你了,尝一个吧。”
郁兰因把便当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夹了个叉烧包:“专门给你做的,没放葱姜水,你不是吃不惯这边的……”
话没说完,筷子尖那个白白胖胖的叉烧包就被打掉,在桌子上弹了两下,留下几块油渍,摔到地上,滚了一圈脏兮兮的土。
边上冒出满脑袋黄毛的刺头青年,满眼敌视盯着郁兰因,上下打量:“姓郁的,你没完没了的有意思吗?”
“小辰。”宋泊潇皱眉,“你干什么?”
刺头青年一缩脖,混不吝地抓了两把头发,没事人一样把手插进口袋,晃晃悠悠转开了。
宋泊潇看了看那个地上的叉烧包。
他看向郁兰因:“对不起,小辰他没有恶意,只是比较维护我。”
“小辰”大名宋辰,宋泊_脚c a r a m e l 烫_潇老家亲戚家的堂弟。
也是混混。
郁兰因和气地笑了笑:“尝尝吗?”
饭盒里还有五个叉烧包,都做得很精致,宋泊潇不是本地人,口味偏甜、不喜葱姜,郁兰因做得很地道,是他家乡茶楼的熟悉香味。
但宋泊潇只是摇头,神情和语气都很淡:“你自己吃吧。”
他只是来给郁兰因送药,毕竟郁兰因会得这种病,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当初保护他出了车祸导致的。他虽然厌恶郁兰因这种上赶着贴到窒息的所谓“补偿”,但也不会推脱责任。
宋泊潇不认为郁兰因的病有多重,他依然认为郁兰因是那个骄纵金贵的脾气,无非是仗着一纸报告单卖惨而已。
“郁兰因。”宋泊潇沉默了片刻,决定说清,以免造成什么没必要的误会,“我们——”
话只开了个头,就被一声清脆的瓷碗砸碎声打断。
黄毛刺头宋辰一边“呸”、“呸”吐鸡汤,一边相当夸张扯着嗓子:“这什么破味儿啊?!”
他自己盛了碗冷汤,假模假样喝了一口,就砸在地上:“味精兑的吧?这一眼预制菜啊大哥,你就这么做生意的?”
宋泊潇的神色微沉:“小辰。”
“我可没冤枉他!哥,这叉烧包说不定也是他从哪个小破作坊进的,姓郁的,有食品健康证吗?”
宋辰今天就是来给宋泊潇出气的,自然使劲浑身解数找茬,又甩开要阻拦自己的宋泊潇:“哥,你忘了你当初给他带咱们那特产,他全给扔了?你现在心软,他糟蹋你心意的时候怎么说?”
宋泊潇皱了皱眉,神色有些复杂,沉默着没说话。
宋辰扬眉吐气,又撸袖子,要把那一饭盒叉烧包也砸到地上。
没碰到饭盒的手被系统攥住。
系统皱眉。
它看了看满脸惊惧的宋辰,又看了看神情错愕的宋泊潇。
「郁兰因。」系统回头说,「你等一下。」
「我怀疑我绑错了。」
系统说:「我去查查谁是反派。」
第29章 倒数第十天(2)
没绑错。
系统有些疑惑, 又确认了一遍。
的确郁兰因是反派,因为主角是宋泊潇,清贫坚韧命运多舛的高岭之花, 数据里显示,郁兰因当初做过很多对不起宋泊潇的事。
宋辰说的扔特产, 只能算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郁兰因扔的是宋泊潇带来的海鲜干货,宋泊潇二婶、宋辰他妈自家做的生晒虾干。
除此之外。
郁兰因阔气过, 做过少爷,当过小霸总。
少爷和小霸总还干过不少别的。
——比如颐指气使,强迫宋泊潇搬进他在学校附近的房子, 像跟班一样伺候他, 吃他挑食不爱吃的饭菜, 用他玩腻了的计算机手机,穿他买错尺码的衣服。
——比如控制宋泊潇的社交圈,带着宋泊潇去聚餐,看见宋泊潇和其他狐朋狗友纨裤子弟说话就不高兴、甩脸色, 把人从车上赶下去走几公里夜路回家。
——比如就为了耍脾气,在宋泊潇爷爷葬礼上扔下宋泊潇一个,掉头就打车去了机场。
……比如两个人先后毕业。
宋泊潇继续深造,郁兰因进了家族公司。
在宋泊潇最需要支持、学业最繁重的时候,郁兰因忽然一句话没有地断了他的资助。
比如宋泊潇为了钱, 不得不找兼职, 半夜去那种会所打工。
郁兰因靠在烟雾缭绕的沙发里, 神情很阴郁, 看宋泊潇被羞辱、被逼得咬着牙满脸涨红, 却只是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当初郁兰因没少往宋泊潇身上心上捅刀子。
而如今,郁兰因的火葬场已经烧完了, 差不多到了苦尽甘来的最终考察期。
宋泊潇即将心软,只不过「伤得太深,口是心非」。
系统看着眼前这一幕,尝试理解这种独属于人类的复杂情绪。
不太成功。
它只知道郁兰因连这么坐着都很费力气了:「回店里吗?」
郁兰因仰起脸,猫似的眼睛微微睁大,漂亮,漂亮到摄人心魄,在清透的阳光底下,连耳朵细细的小绒毛都看得清。
系统有些仓促地挪开眼睛。
「不会被惩罚了。」系统解释。
虽然上一任系统还有模块残留,还有红灯、绿灯和模拟的警示语,但已经不会再造成任何影响。
光线在郁兰因的眼睛里跳跃了下。
郁兰因好奇地问:“真的?”
他仿佛只有正面情绪、总轻快而放松,没什么表情放空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翘,好像完全同过往割裂。
那个阴郁苍白,抱着膝盖蜷在会所包厢烟雾缭绕的沙发里,让几个漂亮男孩唱一天歌,一整天一动不动的郁少爷、郁小霸总像是早就死了,悄无声息,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死得尸骨无存。
郁兰因的左手已经去拿方便筷子。
他一只手也很灵活,咬着筷子掰开,很期待地眼睛亮晶晶盯着系统。
系统:「……」
系统点头。
刚想再说什么,郁兰因已经把一个叉烧包塞进自己嘴里。
一整个,白皙脸颊被撑得鼓起,嚼嚼噎住,攥着筷子和系统要豆浆。
郁兰因是真饿。
做早餐店要两三点就起来忙,他一个人,没有帮手,随便吃个煮鸡蛋就应付过去,人忙晕了头的时候就会忘掉饿,忘掉一切需求,等想起来已经前胸贴后背。
胃里火烧火燎,额头冒虚汗,眼前发黑。
饿得发慌。
系统迟疑了下,发现反派是真的要被噎死了,连忙去给他倒豆浆。
郁兰因口齿不清喊:“加糖!”
系统手忙脚乱舀三大勺糖。
郁兰因没挑,就着齁死人凉豆浆吞下一整个叉烧包,解决了低血糖的当务之急,拍拍胸口,又夹起一个。
他恢复了文雅的进餐姿势,但食速依旧惊人,小口小口飞速解决掉了两个。
系统站在边上给他往嘴里续豆浆。
……
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宋辰完全被一米九大块头震慑,忌惮着不敢靠近,宋泊潇站在不远处,脸色却越来越沉。
直到宋泊潇忍不住走过来:“郁兰因。”
郁兰因刚就着系统的碗喝了口豆浆,左手拿着筷子,夹着第四个叉烧包,腮帮还鼓,仰起头。
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郑 嚟系统看不下去,扯了张纸巾给他擦嘴。
郁兰因很乖地前倾身体配合。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宋泊潇的语气渗进怒意,“故意这么吃东西,糟蹋身体,耍给我看?”
“还弄来这么个人,又是你从哪雇的?就为赌气?你手里的钱够你这么挥霍吗?”
“亏我以为你改了,还打算……你居然真的还和以前一样。”
宋泊潇的神情失望,冷冷看着他:“他们果然没说错。”
“他们”,是指宋泊潇的朋友——主角本身就有这个配置,这个高岭之花主角还有点万人迷属性,身边聚集了一群死心塌地为他好的朋友。
有大学和研究所的同学挚友。
有当初和郁兰因玩得不错,后来决裂了的富二代发小。
还有几个有权有势很欣赏他的贵人。
这些人都共情宋泊潇当初的遭遇,理解那种羞耻、窘迫和痛苦彷徨,所以都敌视郁兰因这个罪魁祸首。
宋泊潇的手机里现在还躺着不止一条群消息:【泊潇,你这次可别像以前一样,他随随便便卖个惨就原谅姓郁的了!你过去被骗得还不够吗?】
【不是,凭什么因为他对你不错就要心软啊?】
【谈恋爱付出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本来就该对你好吧!】
【就是!他不本来就该关心你、就该照顾你保护你吗?出个车祸就是真心了?要我说你真不用耿耿于怀,当初不是他自己要扑过来的?】
【你欠他什么了?不都是他自己上赶着给的吗?再说他对你的伤害难道就一笔勾销了?你那么痛苦的时候,真正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倒霉是他活该,怎么没让他再惨点。】
【多出点事才好,你就得让他感同身受。泊潇,郁兰因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只有真经历了和你一样的事,知道疼了才能改。】
【你该沉住气,让他多疼疼,疼得狠了,疼到差点死了,才长记性……】
系统只是拟人,本质上还是程序,能轻松侵入宋泊潇的手机,看到这些消息。
系统忍不住皱眉。
群里甚至有不少对郁兰因的讥讽和过激诅咒。
宋泊潇虽然没有附和这些消息,但也没回复、没反驳。
郁兰因靠自己坐不稳,倚在系统身上,很熟练地给新系统讲解:“因为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又是为他好,他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再说他们说得也不无道理。”
系统吓了一跳:「你看得到?」
“看得到啊。”郁兰因又咬了一口叉烧包,津津有味嚼嚼,探头从系统端着的碗里喝豆浆,“这样有助于我彻底改造。”
郁兰因展示:“我的改造分数是98分。”
系统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郁兰因的改造分数的确是98分,他是真的聪明,明明没怎么用功,就和宋泊潇同样考上了最高学府,更别说他比宋泊潇小两岁,却只比宋泊潇低了一届。
但那是上一任的工作范畴,系统是来救赎反派的,郁兰因的救赎值……系统没找到。
没这么个版块。
郁兰因看起完全不需要救赎。
改造似乎完全成功了,郁兰因勤劳踏实,待人和气友善,讲礼貌,几乎不笑不说话,尤其对着宋泊潇更是体贴温柔。
即使被宋泊潇这么当面撂狠话,郁兰因也完全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把人轰出去。
和系统交头接耳完,郁兰因就转向宋泊潇解释。
“我的钱够。”郁兰因的声音很轻快,“我很厉害的,早餐店挣了好多钱。”
郁兰因夹着半个叉烧包:“我饿。”
宋泊潇的怒气像是挥在一团完全不着力的棉花上。
他不是真一点不关心郁兰因,否则也不会来送药,离得近了,看见郁兰因额头和鼻尖上的虚汗,皱了皱眉,还是摸出手帕纸递过去。
郁兰因没有抬起右手来接。
宋泊潇沉默半晌,还是没好气地替他擦了擦,把湿透的手帕纸扔在桌上:“以后不要弄这一出。”
“郁兰因。”宋泊潇说,“你改了,我还能受得了一周来见你两面,你要又变回和以前一样,咱们再没可能了。”
「……」
系统还是没忍住,问郁兰因:「我想揍主角正常吗?」
“特别正常,你是被我的脸迷惑了。”郁兰因很有经验,仰起脸交头接耳,“改造改造就不会这样了。”
郁兰因教它:“你就默念:因为郁兰因有罪,郁兰因该死,郁兰因是十恶不赦王八蛋,所以怎么挨骂都是应当的。”
系统一点也不想默念这东西,哪有救赎系统念这个的:「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啊。”郁兰因叹了口气,“想开点嘛,念几遍就能去打游戏了,你会不会玩《双人成行》?可好玩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郁兰因没玩过,这东西要两个人配合才能玩。
系统实在没办法,乱七八糟瞎念了几遍:「现在玩?」
郁兰因眼睛亮亮地点头。
系统拿了个空垃圾桶,把手帕纸扫进去,把油渍和地上洒的鸡汤也都清理干净,碎瓷片拿卫生纸包好。
郁兰因的右手和右腿都不听使唤,目前是会在过于疲惫时发作,很快病情就会爆发式的加重,最后完全没法离开轮椅。
宋泊潇送来的那些药根本屁用没有。
系统抱起郁兰因,没看主角的反应,郁兰因反正显得很高兴——他很久没这么被抱起来过,上次还是小时候,全家宠着的金贵小少爷,被爷爷举起来架在脖子上。
“力气很大啊。”郁兰因摸了摸,“定制效果这么好吗?”
效果的确不错,但某种程度上,也是郁兰因的体型单薄好抱。
或许是慧极必伤,也或许是反派诅咒,郁兰因从小就多病,家里从求医到求佛,走投无路了连出马仙也请过。
郁兰因一年要生半年病,小时候几乎一直住在医院,家里人对他的保护欲强到过度,学业也一直请的私人教师,以至于直到去上大学前,郁兰因也没真正见过什么外面的人。
所以到了学校,郁兰因一眼被大自己两岁、高自己一届的宋泊潇吸引。
宋泊潇出身很贫寒,但坚韧自强,当时是系里的学生会副主席、勤工俭学部部长。郁兰因瞒着家里逞强参加军训,第一天就倒了,是宋泊潇背着他跑去校医室,给他买水。
两个人就这么纠缠到一块儿。
转眼八年。
郁兰因专心致志摸自己定制的肌肉。
系统单手托着膝弯抱他,握住那只乱摸的手:“我是辅助型系统。”
他是来推进阖家欢大结局,辅助反派在被这个世界救赎的。
不是来舍身和反派阖家欢的。
郁兰因有点惋惜,轻叹了口气,只好收手。
前二十二年里,他本来就被养得精心,哪怕后来风里雨里糟蹋三年,底子还在,薄到看得清血管脉络的皮肤很白皙,耳朵漂亮柔软。
系统回过神,挪开视线,不再看耳垂上那颗缀着的红色小痣。
郁兰因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甚至好像不需要被救赎。
郁兰因活得很好,把自己安排得很好,井井有条,偶尔要完成面对宋泊潇赎罪的任务,但也不会多影响正常生活——比如现在,他一只手也灵活操纵着轮椅团团转,忙活着翻游戏碟找手柄。
郁兰因现在待人和气,性格极好,轻声哼着歌,仿佛很愉快。
没人想得到,就在十天后,他会在雪山坠亡,尸体被找到时划碎面孔、胸口,吞下的碎瓷片割烂了喉咙和食道。
是自杀。
第30章 倒数第九天
系统接过郁兰因递过来的游戏手柄。
郁兰因把轮椅玩得很溜, 这是个需要双手操作手柄的游戏,但难不倒他,一根皮筋绑着几根磨平的方便筷子, 就能靠一只手把角色操纵得很流畅。
只不过闯关还需要两个人。
郁兰因的住处就在店铺二楼,光线不好, 但一样收拾得整洁。
也已经没什么东西。
行李收拾完了,一个大行李箱。
郁兰因买好了飞机票, 三天后的红眼航班,特价,便宜。
飞机到邻国首都的机场, 不着急, 住下优哉游哉歇一宿, 再转火车过去,那种专供游客的旅游专列,两天三夜,住包厢, 车上就有美食有表演,一路看风景。
郁兰因的游戏瘾离谱,也可能是太久没玩,反正明早不用开店,报复性一口气要玩过瘾。
系统陪他玩了十几个小时。
郁兰因不嫌累, 开心专注, 不发脾气, 认认真真研究攻略, 从天亮打到天黑。
他们打到第五个章节BOSS。
郁兰因忽然冒出担心, 扭头问系统:“你还能变回擀面杖吗?”
承担一个人的差旅费,对有点小富的早餐店老板来说绰绰有余。
再加一个就不一定了。
极限情况下, 郁兰因还是想把系统变成擀面杖塞行李箱里。
「……」
没有郁兰因的配合,系统独木难支,暗中侵入数据狂殴BOSS:「不用。」
陪同目标人物出行是合理支出。
对系统来说,只要用途合理,不被拦截驳回,钱只不过是代码里的几个数字。
很容易就能搞到。
郁兰因立刻敏锐察觉到规则漏洞:“能升舱?白金五星酒店?火车豪华独享包厢?”
系统趁乱干掉了BOSS,沉默着放下手柄看他。
郁兰因正在诚恳地跟系统商量。
“合理。”郁兰因左手按住左前胸口,找了找话剧朗诵的范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这里难过,难过得要死了。”
郁兰因说:“要哄。”
要一路享受头等舱、白金五星级酒店和豪华至尊包厢才能治愈哄好。
郁兰因相当期待地看着系统。
二手显示屏的色彩鲜艳得有些过分了,气窗狭小光线暗淡,五彩斑斓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变幻着,变幻着,折射出不同的光。
像数不清的完美无瑕的热闹脸谱。
这么过了几秒,系统点了点头,走过去,扶着轮椅蹲下来。
郁兰因是“故障”,是需要处理的bug。
这其实是已经重启过的世界,上一次,没有任何仪器判定郁兰因需要被救赎,所以总部也根本没派救赎系统过来。
发现尸体后,宋泊潇甚至根本不信,完全不认为这具狼狈死者是郁兰因——他已经相信了郁兰因的确病重,把人接到家里照料,他们已经说开了一切过往,他愿意原谅郁兰因过去做的一切,甚至放下工作陪着郁兰因去雪山旅游散心。
只不过那天他熬夜开了个公司里的远程紧急会议。
所以起晚了。
郁兰因留了张纸条,说天气很好,要出去走走,透透气。
……所以郁兰因究竟为什么自杀?
为什么自杀?
一切不都终于在变好吗
回过神时,系统发现自己在抚摸郁兰因的耳朵。
它难以克制这种不明冲动,就像想把郁兰因兴致勃勃设定的“沙包大的拳头”砸到主角脸上,这些都是暂时无法理解的念头。
系统问轮椅里的人:“怎么难过?”
郁兰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过了三秒都不记得,愣了愣,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下,摸摸脑袋:“胡扯的,不难过。”
“我想住大酒店了。”
郁兰因锁住轮椅往后仰,不安分地晃来晃去,下巴垫着胳膊,游戏手柄的挂带挂在左手食指上晃悠。
这让他看起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气,隐约能看到当年,傲气漂亮小少爷的影子:“我想住大酒店,我想坐头等舱,我想坐最贵的包厢,我想乱花钱。”
郁兰因埋在胳膊里嘟嘟囔囔:“我以前想住就能住的。”
这其实有点不讲理。
有点耍赖。
但系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它看着蜷在轮椅里、就衬得连轮椅都仿佛很宽敞的人影,下意识就伸手,把人从里面抱出来:「我知道,都给你住。」
「想住什么住什么,行不行?」系统低头问,「住最好的,玩个爽,我陪你。」
郁兰因这人很能适应环境,被系统抱出来,就懒洋洋挂在系统的胳膊上,软塌塌垂着脑袋,胳膊腿摇摇晃晃。
系统耐心问了几遍,荡秋千的人才慢吞吞举手,比了个批准的手势。
「是不是累了。」系统算了算,郁兰因两点就要起来干活,就算玩心再重,少说也已经有二十几个小时没睡。
但早餐店二楼也很阴冷潮湿。
系统试着提议:「今天直接去住温泉酒店?就在机场附近,那里也有游戏机。」
可以继续打下面的关卡。
住够了直接坐飞机,有绿色通道,不知道多方便。
挂在他胳膊上断电的退休早餐店老板仿佛“叮”地亮了灯,抬起头。
系统不自觉笑了下。
相比起98分的郁兰因,它比较喜欢现在的郁兰因,虽然那个残留的改造模块已经亮起一串“骄奢淫逸”、“好逸恶劳”、“旧习难改”的无意义红灯。
宋泊潇很厌恶这种奢侈浪费的习气。
但系统的钱和他主角有什么关系。
系统订好温泉酒店,打开遮雨棚的照明灯,简单收拾了一楼的店铺,关店锁门,宋泊潇和宋辰已经不知所踪,大概是走了。
那一袋子药还扔在桌上。
这是宋泊潇他们部门研发的脊髓营养药,很难买到,宋泊潇隔两周来送一次。
有人在头顶上说:“没用。”
系统抬头。
郁兰因趴在窗户上,胳膊垂在外面,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看了。”
实在闲着没事干,早上又困得不行,郁兰因一边揉面,一边听手机念了他们公司的专利论文和三期临床试验报告。
系统扫描了下,发现郁兰因说得完全没错,药效多少比安慰剂强点,但有限。
补钙效果不如豆浆。
系统抬头问:「你大学专业不是经济管理?」
郁兰因当场翘尾巴:“我聪明。”
又一盏红灯。
系统把灯按掉,把这一袋子药丢进垃圾桶,抬头笑了笑,三步并两步冲上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二楼捞回马上就要摇摇晃晃掉下去的翘尾巴猫。
郁兰因的身体被夜风吹得很凉。
很软,很老实。
被抱下来也乖乖的,还知道主动抬胳膊。
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因为想不开,之所以差点就摔出窗子,只不过是被窗外乱撞灯光的愚蠢飞蛾吸引,想伸手摸摸白色的翅膀。
系统看了看过去的倍速回放。
所谓的改邪归正判定根本完全不准。
郁兰因并没“虚荣”、“自吹自擂”。
郁兰因自己的专业清闲,上大学那会,为了谈恋爱去蹭宋泊潇的课和实验,陪宋泊潇期末复习,举着本书无聊地滚过来滚过去,听宋泊潇翻来覆去背。
郁兰因从拿着书听他背,到扔了书听他背,到不耐烦的天性发作,在卡壳的时候忍不住抢答。
要正经做科研确实不行。
看个有严重造假嫌疑的论文当然没问题。
系统具象化出一辆车,为了让雪山早餐店CEO小郁总坐着舒服,弄了个相当豪华的昂贵品牌,蓝海上一柄嚣张的红色三叉戟:「满意吗?」
郁兰因其实好哄到不可思议。
把手覆在后脖颈上,稍微揉一揉,捏两下,就放松得全身都软了。
这会儿小郁总显然满意,坐没坐相蜷在副驾驶,任凭系统给他绑安全带,舒服得直打哈欠:“十星好评。”
系统笑了笑。
它又伸手,摸摸郁兰因的后背,发现郁兰因几乎没什么反应。
这里的知觉已经消退得很严重。
郁兰因没发现自己被抚摸,还在很新鲜地看着窗外夜色,他已经有三年没坐过汽车,毕竟市场不远,去医院也是公交。
然后这种阔别的新鲜劲慢慢过去。
郁兰因实在太累。
眼皮一点一点耷拉,睡意就潮水一样涌上来,车在温泉酒店前停下时,郁兰因垂着头颈,身体完全被安全带勒着,苍白脖颈随着倾斜已经陷出一道红痕。
系统伸手,想扶住他,刚靠近人就猛地惊醒。
一只灯下的飞蛾撞在蛛网上。
郁兰因的眼睛睁得很大,看着系统,仿佛没立刻认出,瞳仁黑而空洞。
空洞到麻木。
只有死去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
躯壳活着,还在运转,里头死透了,糜烂出殷红花汁,割裂外壳就会淌出来。
郁兰因一动不动。
系统等了等,试着扶住他的肩膀,轻声问:「郁兰因?」
郁兰因说:“我不去见宋泊潇。”
系统意识到郁兰因是睡胡涂了,弄混了它和上一个系统,有些担心:「郁兰因,你听我说……」
“我不去。”郁兰因的身体在发抖,“我不喜欢他了。”
郁兰因只剩一只手能动,所以用一只手胡乱挣扎,扯着安全带一圈一圈绕上自己的脖子,玩命地勒,玩命地抻。
系统用手护住剧烈反呕的喉咙。
郁兰因才吃了多少东西,又打了多半天游戏,胃里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身体神经性地一下接一下痉挛。
郁兰因说:“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喜欢他了,我不喜欢他了,我……”
声音被唇齿贴合吞下。
系统没有多余的手,系统要握住郁兰因的手臂,护着脆弱细瘦的脖颈,它只有十天来拯救郁兰因,时间非常有限,已经过去了该死的二十三个小时。
系统现在最想干的两件事,一是送主角吃拳头,二是去拆了它的前任直接送进数据粉碎机。
但这两件事都没时间做。
郁兰因好哄,郁兰因好哄得不可思议,被亲就呜咽了下,变安静,变乖,不再非要执着用安全带勒断自己的脖子。
“你不是……宋泊潇。”郁兰因慢慢松手,小声问,“谁?”
他的瞳孔还是涣散的,什么也看不清,但宋泊潇是高岭之花正人君子。
不会做这种事。
系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系统”不是个好答案,郁兰因肯定一点也不喜欢系统,郁兰因快被系统逼死了。
系统还在迟疑,但郁兰因已经不想知道答案。
郁兰因攥紧他的袖子,仰起脸。
郁兰因含混着说:“亲我。”
郁兰因的手指冰冷,它们虽然粗糙,但皮肤也因为长久浸泡非常薄,薄过了头,稍微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一出冷汗就变得异常柔软。
柔软冰冷的孱弱力道牵扯着手腕。
系统没办法不照做。
它了解亲吻的技巧,虽然不明白这种事情的含义,却不妨碍它动用数据库,郁兰因很快就缺氧,力竭,蜷起腿发抖。
郁兰因笨拙地搅动系统的舌头。
技巧之拙劣,实在说明,郁兰因根本就没亲过人。
系统解开纠缠不清蛛网似的安全带,收拢手臂,把郁兰因向怀里抱进来,郁兰因的口腔有源源不断的冷气,被温热细致地徐徐扫过时,就会剧烈发抖。
长期透支生命劳作、严重缺乏睡眠,二十几个小时没睡的人,这样做会有昏迷的危险。
这样过了几分钟,郁兰因如愿失去意识,无声无息软倒。
系统抱起冰冷的漂亮躯壳,把手覆在微弱起伏的胸口,仔细摸了很久,才终于摸到一声很不情愿的心跳。
系统看着车窗外的楼体大屏。
红光映进来,这张脸仿佛多出一层虚幻的冰冷血色。
0:00。
他负责拯救郁兰因的倒数第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