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用外套裹住郁兰因, 把人抱进温泉酒店,开了房间。
全程引得不少人侧目。
系统不明白这些人在看什么。
他现在是人,没有在脑袋上不小心长天线, 没有随地乱丢数据块。
他只是在抱着郁兰因,系统低头, 把风衣扒开一点口子,郁兰因的脸贴在厚重的毛呢布料上, 被衬得异常白,眼尾却透着红,脖子上有刺眼勒痕, 系统低头看了一阵, 收拢手臂, 托稳郁兰因的膝弯。
房间里有私汤,循环的洁净热水,冰镇水果拼盘,系统想郁兰因会喜欢。
他抱着郁兰因往楼上去。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质楼梯走到转角, 迎面下来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人,搂着穿着清凉的漂亮男孩,擦肩时忽然停住脚步。
“郁总?”来人看清郁兰因的脸,扯扯嘴角,意味深长, “到底还是干这个了?”
“早想开不就好了吗?”
“用得着受这么多罪?”
系统皱眉。
“林阳华。”对面主动报名字, 甚至有些客气, 抬头打量系统, “你是?”
系统说:“我是他表哥。”
林阳华嗤笑, 看得出根本不信,但也懒得戳穿, 只是摆了摆手,晃悠悠下楼。
系统搜索到这个名字,郁家破产的时候,公司被彻底撕碎,吞噬分食吃干抹净的商业对手里有林阳华一份。
林阳华甚至还打过郁兰因的主意。
这么一张脸,太漂亮。
觊觎的人不少。
系统分出一道数据,在林阳华脚下一绊,陪玩的男孩惊呼一声,林阳华左脚踩右脚叽里咕噜摔下最后几级台阶,狼狈至极地脸朝下拍在地上,摔昏过去。
系统趁机拍了几张照片,不知道能不能哄郁兰因高兴。
他把郁兰因抱去房间,轻轻放在床上,郁兰因裹着风衣,睡得很熟,衣物被剥下也没有反应。
系统抱着他泡汤,郁兰因的身体问题很严重,失去知觉的部分皮肤几乎不会泛红,像是已经彻底崩坏掉的错误数据,这种情况还会迅速蔓延,最终吞噬这具身体。
郁兰因在热水和收紧的手臂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这次是早餐店小老板郁兰因。
身体记忆让他在两点半准时醒,下一步是烧水揉面,郁兰因不习惯一睁眼就这么亮,这说明百分百睡过了,匆匆忙忙边摸闹钟边要站起来。
系统立刻抱稳他,低声提醒:「今天放假,郁兰因。」
郁兰因靠自己根本站不起来,摔在水雾朦胧里,愣了一会儿。
然后,他慢慢想起来。
昨天是他开早餐店的最后一天。
今天解放了。
吃叉烧包吃到爽、玩游戏玩到爽、一觉睡到爽、温泉酒店、头等舱、豪华酒店、顶级包厢。
郁兰因一眼就认出这是温泉酒店,眼睛叮一声亮起来,热切攥住系统的手臂:“一百根巧克力脆皮夹心雪糕。”
他已经三年没吃巧克力脆皮夹心雪糕了,每个字都写着不便宜,郁兰因一般买两毛钱的小贩自制糖水冰棍。
没有食品安全保障。
不提倡。
“蓝莓夹心,草莓夹心,蔓越莓香草夹心,蜜瓜夹心,抹茶芝士夹心,开心果夹心。”郁兰因按着胸口,“啊。”
郁兰因说:“吃不到会难过到立刻死掉。”
系统不自觉笑了下,郁兰因这样的时候太有感染力,像是活蹦乱跳生机勃勃,能看得出小时候一定被宠得无法无天。
系统托住他发软的头颈,低头碰了碰郁兰因的嘴唇。
郁兰因立刻得到一段「绮炫蔓越莓口味巧克力脆皮开心果碎抹茶芝士夹心雪糕」的数据。
早餐店小老板当场震惊了:“这么方便吗?”
「是假的。」系统承认,摸了摸郁兰因的头发,「先给你解馋。」
这只是升级后系统的分享数据功能,对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种幻觉,不能补充能量,不能提供营养。
但郁兰因已经挺满意:“假的就够了啊。”
郁兰因摸到窍门,又点了个绮炫蓝莓草莓蜜桃橙子水果丛林味儿的,他仰头问系统要数据,家里宠大的小少爷懂什么,只知道含着乱咬,又进去搜刮。
系统哑然,他调整手臂的角度,教郁兰因好好亲,郁兰因的身体失去知觉有多严重,人就有多敏感。
仿佛那些纯净的、活泼的、满是好奇心的神经纤维,全集中在仅剩的还能感知的地方,这碰碰那碰碰。
郁兰因的脊背打颤,人却仿佛很高兴,在难得喘得过气的珍惜机会里抓紧时间问:“有没有旅游的数据梦?”
系统停下:「什么?」
“梦啊。”郁兰因靠在他胳膊上遐想,神情很期待,“我住大酒店,在雪山上滑雪,快到谁也追不上,我还能后空翻。”
系统轻轻揉他的头发,失笑:「为什么要后空翻。」
不过这梦也不难,系统今夜就能让他做这个梦,郁兰因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还该继续睡。
睡到爽为止。
郁兰因保证自己就睡,拉钩成交,然后他没有立刻点下一个雪糕口味,靠在系统肩膀上,看着灯光在水上的明亮波纹。
系统陪他一起看,看着光线的碎片被水搅得翻动,慢慢融合,汇聚成一片,水面最终恢复平静。
郁兰因问:“有没有死掉的梦?”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的心跳孱弱,透过柔软的脊背,一下一下钉在数据幻化的胸口。
结果反倒是郁兰因握住他的手,仰起脸笑笑,他看起来好好的,眼睛像水一样亮:“我开玩笑的。”
“我想睡觉了。”郁兰因说,“好困啊,能帮我吗?”
他的声音轻快,有一点疲倦,仿佛真是睡意浓厚的鼻音。
系统反攥住这只手:「怎么帮?」
郁兰因温声细语,先告诉系统这不是奇怪的事,是因为他有罪、他是反派,该被惩罚,然后他牵着系统的手,放在自己的勒痕上,教系统攥住它。
“也不要太用力。”郁兰因提醒,“看我不动弹就行了,我还要做后空翻的梦。”
系统坐着,
数据裹着郁兰因的喉咙。
覆着温热的颈动脉。
他第一次成功解析人类命名为“愤怒”的感情。
「郁兰因。」系统说,「没人该被这么惩罚,哪怕这个人是反派。」
系统说:「何况你不是。」
郁兰因捂住他的嘴:“我是我是。”
早餐店反派小老板拽着系统,四处看看,很警惕,很聪明,压低声音:“乱说什么,我要不是反派,你不就要走了?”
系统可是“反派救赎系统”,郁兰因熬了三年,刷到98分,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的。
“你不喜欢是不是?”郁兰因抱着系统哄,又主动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不说了。”
郁兰因也有别的办法睡觉,就是比这个困难、复杂、容易失败,他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怎么做,靠进系统怀里,握着系统的胳膊放在自己背后。
这是小时候才有的睡法了,小时候郁兰因生病,难受到睡不着,一直哭,就会被家里人这么抱着。
郁兰因拽拽系统:“能拍我的后背吗?轻轻的那种,一下一下。”
系统其实正在这么做。
只是郁兰因背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抚摸,摩挲,拍抚,都像是对着一块没有反应的柔软橡皮。
所以系统只好又杜撰一段数据梦,他低头,把这点梦哺喂给郁兰因,郁兰因的神情变得舒服,眉宇舒展开。
系统一直抱着他,轻轻亲他,等到他睡着。
睡着的人不能一直泡热水,系统拿过迭在一旁加热的浴巾,裹住郁兰因,离开汤池穿过玄关,往卧室区走时,胸口洇开湿热,低头发现郁兰因在昏睡里掉泪。
郁兰因并没做“雪山潇洒后空翻”的梦。
即使系统给了他这部分数据,郁兰因依旧没能做成这个梦,郁兰因不停发抖,连知觉都失去的身体仿佛回忆起疼痛。
郁兰因流着泪剧烈发抖:“妈妈。”
系统手足无措地吻他,数据梦只包括非生命体,他没办法给郁兰因一个妈妈,郁兰因的父母在他大三时过世,是纯粹的意外,亡命徒胡乱抢劫下了狠手。
无良媒体恶意炒作,断章取义,教唆仇富心态,不少人甚至为此叫好。
比如宋泊潇那个送了一袋子虾干的二婶。
那是个深夜,宋泊潇跟他家里人打视频,说暂时不能接待老家人来玩,郁兰因家里出了大事,要人陪。
二婶阴阳怪气,声音很大:“有钱人,家里死个把人也算事?”
宋泊潇沉默一会儿:“您别这么说。”
听见这句软到没边的回话,站在门口、端着两杯咖啡的郁兰因转身,把马克杯扔进水槽,拎着外套出门,买最近的机票回家。
郁兰因熬得打晃。
他在这场灾难里咬着牙长大成人,照顾爷爷,稳住大哥和二哥。
郁家的企业是新兴科技公司,踩上了风口一夜腾飞,一家人都是只知道埋头做研发的书呆子脾气,大哥憋得生了病,手抖得什么也干不了了,被郁兰因抱着从天台死命拽下来,还在不停问:“我们干什么坏事了,老三,我们干什么坏事了?”
郁家人没干过坏事,企业也没有,有假放假,福利拉满,有难捐钱。
二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和人吵架,被三言两语激得动了手,判了两年。
大哥做不了研究了,看字满脑子都是蜘蛛爬。
郁兰因成了最后的小郁总,可已经塌了的大厦,哪是一个人撑得起来的,股东们求他给条生路,申请破产吧,能卖就卖,总不能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
郁兰因二十一岁那年,爷爷在病床上摸着他的背,咽了最后一口气。
二十二岁,大哥倔着要挣钱给家里分担还债,去了邻国,被医药私企的人骗去试药,严重不良反应没回来。
二十三岁,二哥立功减刑提前出狱,没脸见家里人,没通知没打电话,留了封信就杳无音讯。
这一切,在宋泊潇那条主角视角的剧情主线都没有出现——这是当然的,因为宋泊潇并未经历、没有看见,宋泊潇这时候也难,也累,也左支右绌熬到崩溃,也失去了亲人,在无休止的论文修改和石沉大海的简历投递里无暇他顾,这些郁兰因都知道。
所以郁兰因没向他要求什么。
问题大概就出在这。
要求的人没得到,就是被辜负、被伤害、被渣男伤身伤心。
至于没要求。
那“长嘴是用来干什么的”?
系统查看上一轮未被干涉的结局,在宋泊潇知道了这些,选择了“原谅”郁兰因以后,还有不少人悻悻不满:姓郁的不知道长嘴吗?他当初怎么不早和你说?不说谁知道他都遇到什么了?
……
系统低头,喂给郁兰因一点薄荷巧克力味的梦。
他试着暂时隐藏郁兰因的一部分记忆,不是为了抹消什么、篡改什么,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太沉重了,郁兰因不该承受这么久。
郁兰因的后背开始失去知觉,就是从爷爷枯瘦的手滑落,躺在枕头上咽气,浑浊的眼睛却没有闭合那天开始。
郁兰因把这算成自己的错。
一定因为他是反派。
因为他是反派,遭了报应,这报应牵连家里了。
他为什么要和宋泊潇谈恋爱呢。
一定因为宋泊潇父母双亡,爷爷过世,故事要配平,要他能理解宋泊潇的感受,所以爸爸妈妈爷爷被他害死了。
一定因为他已经被判改邪归正了,大哥、二哥还要死命护着他。
大哥不肯把他交给“早餐店老板”这种混蛋剧情,浑浑噩噩想着挣钱供他读书,二哥听见林阳华劝他下海、要带他去卖,气疯了,险些割烂了林阳华的嘴。
他把全家都连累了。
怎么还不死呢。
系统从郁兰因口中尝到血的味道,却没有看到殷红,皱紧眉,加紧分析数据,只看到透明的、无法确定是什么的东西在缓慢流逝。
系统有些不安:「郁兰因。」
他亲冰冷的眼睛:「郁兰因。」
他靠这个办法混入郁兰因的梦,那是无边无涯的暴风雪,视野里是种失去生机的死寂灰蓝,脚下是雪山,郁兰因站在数不清的刀一样锋利的雪片里,低头看一条冰缝。
看见他,郁兰因就笑了,很高兴地朝他招手:“陪我吃鸡汤小馄饨。”
郁兰因穿着最喜欢的围裙,戴着套袖,套袖一头洗得泛白,他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鸡汤小馄饨,点了香油,洒了紫菜碎。
系统走过这场梦,每个脚印都渗出血,他制造出新的雪片盖住它们。
系统说:「郁兰因。」
「陪你吃馄饨。」系统坐下来,「有没有故事听?」
倾诉可以缓解痛苦。
郁兰因下巴垫着胳膊,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完蛋了。”
“没有。”郁兰因很遗憾,“我没有故事。”
郁兰因给他讲自己的全部剧情,一共三句:“我家曾经很有钱,我破产了,我的早餐店关门了。”
郁兰因没有自己的故事,他不是主角,他的命运三言两语就能概述,用不着多浪费文字。
系统看着清亮快乐的眼睛,他抚摸它们,像试图触碰一团海市蜃楼里的太阳。
系统问:「我能亲你吗?」
郁兰因立刻高兴起来:“这个可以。”
郁兰因记得系统之前是雪糕味儿的,他现在又不想吃雪糕了,想吃麻辣烫,想吃红烧牛肉面:“行吗?”
系统:「麻辣烫。」
郁兰因点头。
系统让他自己想:「你亲一碗麻辣烫。」
郁兰因:“……”
也没什么不行。
郁小老板耷拉得同样太有感染力,系统轻轻笑了下,抱起郁兰因,很配合地包容着他做乱七八糟的梦,郁兰因得以吃到顶级千页豆腐鱼丸甜不辣。
后来变成纯粹的吻,系统想让郁兰因体会更多,他不想让郁兰因只把这当成昏过去的办法。
郁兰因很配合地享受,拽了拽系统,让他记得远离梦里深不见底的冰缝,免得一不小心就滚下去。
梦里冰雪在热力下融化。
露出黑色岩石。
郁兰因一阵阵打着激灵,梦里他没残疾,梦里他的身体很敏感,哪怕是抚摸也很刺激,哪见过这些的早餐店小老板舒服到发软。
他们一起躺在雪地上,郁兰因侧过脸,小声问:“我睡了多久?”
他还惦记着他红眼航班的机票。
他觉得自己已经睡了三天。
系统解释:「只有二十个小时,我们还没上飞机,我办了些事。」
他弄了些数据,给林阳华的伤加了点码,拿出照片给郁兰因看,果然哄得破产小郁总狠狠大出一口恶气:“就该这么干!”
郁兰因立刻在梦里变出一张和他有仇的混蛋资本家名单。
足足一百零八个。
系统:「……」
郁兰因很可怜地瘪嘴。
系统答应:「挨个去揍。」
系统:「吊路灯。」
郁兰因被逗笑了,揉了揉乱凹表情的脸,恢复正常,不再胡说八道:“算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商业竞争就是这样。”
本来就是个丛林法则的地方,输家就该被分食,赢的喝汤吃肉,只有适应了这个残酷的规则,才能立足。
要想赢,需要高瞻远瞩杀伐果断,需要能服众,有凝聚力,有说服力,让对手忌惮,让自己人坚信不疑……
……所有的这些。
大学还没毕业的小郁总,都做不到。
郁兰因输得很惨。
郁家是意外腾飞的科技型企业,这种企业最容易夭折,郁兰因的外公是老工程师,妈妈是半导体工程师,爸爸是单片机工程师,哥哥是芯片制程整合工程师。
他们家也是忽然发现,好像不能全家都是工程师,得有个人会做生意,才把他送去学经管的。
他没出息。
不好好上学,跑去谈恋爱。
他该死。
风雪骤烈,系统蹙紧眉,制造出一个透明穹顶拦住呼啸的暴雪,轻声哄着郁兰因把注意力转移,想头等舱和酒店。
郁家人当初想的,肯定也不是让二十岁的郁兰因回来力挽狂澜,把企业救起来,郁兰因是他们最小的孩子,是全家的心头肉。
「我们不坐红眼航班。」系统轻轻亲他的眼睛,「你想不想坐在飞机上看雪山?」
郁兰因立刻被吸引了:“什么样?快给我讲讲。”
他小时候身体太差,很讨厌坐飞机,又头晕耳鸣又想吐,哪有闲情逸致往窗户外面看。
后来再想看,一张机票的钱就肉疼到龇牙了。
「很漂亮。」
系统说:「进了云海,像仙境一样,」
郁兰因眼睛晶亮:“嗯嗯。”
系统说:「你会怀疑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你是不是做梦了,机舱会比平时冷一些,你好像能摸到云雾。」
郁兰因:“嗯嗯。”
系统说:「你看见日出,太阳冲破所有阻隔的云层,照在连绵的纯白雪山顶,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很神圣,你挣脱束缚……像自由的鹰。」
这些都是旅游宣传手册里写的。
有趟相当昂贵的专线航班主打这个,特定时间飞特定线路,美景一览无余。
系统念得其实很平,不够有感情,但念完后,郁兰因很久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郁兰因才说:“我一定要看看。”
“没看到这个之前就死了也太遗憾了吧。”郁兰因问系统,“我要是想不开,你能不能拉住我?”
系统抱紧他,郁兰因就笑了,轻轻亲系统的脸。
郁兰因暂时醒不过来,他病倒了,高烧,高强度工作后骤然停转,身体不再受意识调控,爆发了免疫风暴。
系统在现实里抱着他输液。
郁兰因在梦里美滋滋吃鸡汤小馄饨。
郁兰因吃东西很乖,小少爷家教特别好,食不言寝不语,嚼得腮帮鼓起一点软和的弧度。
系统摸了摸那点弧度,郁兰因就朝他弯起眼睛笑。
郁兰因的笑容实在很有感染力,任何人都很难不被影响,系统也笑了笑,郁兰因很知道怎么让自己舒服,脸颊轻轻蹭他的手掌,眯起眼睛。
系统作势要抢他的馄饨,郁兰因很会玩,立刻假装不给他,牢牢盖住自己的小猫碗,他们在漫天风雪梦里闹着玩。
碗上画着倔强小猫头,写着歪歪扭扭的“努力”,早餐店小老板自己画的,郁兰因勤勤恳恳挣了三年的钱,还清了所有欠债还有盈余,他给两个哥哥都存了一大笔钱,万一他们没死呢,万一只是失联了呢,万一还能坚持等到。
郁兰因被他捉痒痒,笑得直咳嗽。
系统看着那只梦里的碗。
碗里不是香喷喷的鸡汤小馄饨,是碎瓷片。
第32章 倒数第七天
郁兰因被拯救的倒数第八天。
凌晨两点三十四。
系统吻他。
噙着微张的、冰冷的唇, 轻轻吮吸,一点点吻掉尝起来像是血的透明的东西,郁兰因在亲吻里茫然发软, 因为高烧喷吐热气,任凭吻沿着下颌一路裹住脖颈。
他的手被系统握着, 扎着吊瓶,两只手都扎了, 有药也有营养液。
系统单手抱稳他,拿过一点放化了的雪糕含着喂。
尝到冰凉的奶油甜味,郁兰因立刻高兴, 弯起眼睛, 乱摸着去扯系统的袖子。
系统握稳那只不安分的手:“还有。”
郁兰因像是渴坏饿坏了, 又像是快被高热烧熟,喉咙微微滚着,拼命吞咽,在系统的口腔里搜刮。
可他的身体在崩毁, 知觉在迅速衰退,没有神经向上反馈回咽下去的感受,吃不饱,吃不饱。
郁小老板委屈:“饿。”
他饿。
系统帮他做吃大餐的梦,吃豪华海鲜自助, 什么都有, 大快朵颐。
郁兰因很快沉迷和巨大帝王蟹搏斗。
漂亮的面庞有了些虚幻的血色, 放松下来, 满足舒服, 在系统颈间力道微弱地轻蹭,饿出眼泪的黑眼睛又变回高兴。
系统亲他的睫毛, 郁兰因笑着晃动脑袋,淘气地躲来躲去。
某一次躲开时,郁兰因的头软软垂下,安静下来,没再有新的反应,系统捧起他的半边脸颊,轻轻抚摸,发现郁兰因是累到睡着了,或者昏了过去,因为连梦里的郁兰因,也躺在冰雪里不动了,睁着的眼睛变成蓝灰色。
系统捏了捏他的手指,这具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得很软,像是填了棉花的漂亮布偶。
郁兰因做了个“一千天早餐店不请假并第一个开门”的挑战,赢了,这么干真的赚钱。
小老板本来还想冲刺一千一百一十一天。
事实证明竭泽而渔不可取。
该改。
系统轻声教他:「要修正。」
梦里的郁兰因躺在冻成冰的血泊里,手臂摊开,手指微微弯曲,茫然弯着蓝灰色的眼睛乖乖朝他笑。
系统跪下来,用手盖住支离破碎的喉咙,堵住温热的、不停涌出的血。
……
病房。
灯光闪烁,穿透窗帘缝隙,打在墙面上。
系统收回视线,低头亲亲郁兰因。
医院里发生了几件小事。
系统把郁兰因抱来的,是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选择私立医院,倒也没有更多原因,只是为了顶级豪华病房。
因为郁兰因。
当时,在高烧昏迷到无意识痉挛的间隙,郁兰因凭借顽强的意志硬是挣扎着醒过来,摸出一百块,奄奄一息握着系统的手:“要……住好的……”
小老板的意思可能是不想去飞天蟑螂地下破诊所。
但反正钱对系统来说只是数字,系统带他住最好的,顶层,一层楼都是他们的,甚至有餐厅、活动室和健身房。
楼下就是摔断了不止一条腿的林阳华。
还有几个头破血流,浑身挂彩,陆续刚被送过来的“本地大人物”。
有些甚至是从床上被直接抬过来,干的不光彩的事自然也曝光,闹得满城风雨,搞新闻的兴奋到整夜无眠。
系统都留了照片。
照片是想用来哄郁兰因,但系统总觉得,郁兰因其实也并没因为报复行动有多高兴。
郁兰因只是规定了“这件事干完可以高兴”,于是兴致勃勃开始高兴。
但一切都晚了,郁家破产,全家人死于非命,复仇能改变什么呢?郁兰因学会了自己开煤气灶煮鸡汤小馄饨,光是这件事就值得家里庆祝三天,爸爸妈妈两个哥哥爷爷轮流大吃并做个机器人举横幅表扬,可是。
可是。
郁兰因每天等,急得走来走去。
他怕大哥找不到回家的路,怕二哥饿了没饭吃,他做了整条街最嚣张的灯牌,他一天也不敢请假。
他等了一千天没等到,心想,要不等一千一百一十一天。
万一呢,二哥去救大哥了,他们英勇地逃出来,在第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天回家,饿得必须立刻吃十根油条八张糖饼一锅鸡汤大馄饨怎么办。
郁兰因每天为这个勤学苦练本领。
然后他发现自己要死了。
“别乱想。”宋泊潇这么对他说,“我们公司又出了新药,我拿来给你试着吃。”
宋泊潇安慰他:“听说三期临床数据效果不错。”
“你别总不吃药。”宋泊潇说,“你的观念太固执,郁兰因。”
——宋泊潇工作的制药公司,就是那个害死郁兰因大哥的,跨国医药世界级巨擘的子公司。
当初定了offer,郁兰因第一次和他吵架,面红耳赤,被罚三盏红灯,宋泊潇也摔了东西:“郁兰因,那只是个例,再说母公司和子公司本来就没关系!难道我要用为你们家的事赔上我自己的人生?你真的尊重过我吗,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变得太胡搅蛮缠了?!”
系统打开搜索栏,开始搜索「如何搞垮并搞死一个脑残主角」,发现有侮辱性词汇,于是删掉「主角」。
「怎样搞垮世界级医药寡头企业」。
「弄死上任系统的一百种方法」。
发现都不算难,可以立刻着手操作——这其实也不是系统的本领高强,真正能干的是神通广大郁小老板。
上个结局,郁兰因的死直接引爆了一切,导致了剧情全线崩盘。
宋泊潇给郁兰因拿的那些药问题很大。
数据作假、论文造假、三期试验程序违规,宋泊潇不知情,但事发时他已经被卷入,身不由己。
这么紧张的关口,宋泊潇能休假陪郁兰因旅行,就是母公司直接下达的安排,为了让他稳住郁兰因。
郁兰因自杀那天,宋泊潇深夜开的紧急会议,就是讨论处理方案。
为了调查他是否与郁兰因的死亡有关,计算机被检查,宋泊潇的杀人嫌疑被洗清,却也直接把这桩跨国药企的丑闻毫无预兆曝光,而极具噱头吸引眼球的自杀新闻,迅速助推一切急速传播至崩盘。
至于郁小老板知道多少、是怎么计划的,是无心插柳,还是恶作剧地用死亡摆了这个混蛋世界一道……没人知道。
再不会有人知道。
冰缝里的尸体,被一次尸检、二次尸检、三次尸检,成为攻讦的证据。
成为一些被封存进冷库的碎块。
郁兰因给了好评。
又不疼。
……
系统阅读完毕所有新解锁的剧情,发现每个步骤都能用数据入侵完成,所以在郁小老板融化成一小张饼,舒舒服服睡大觉的工夫,有些地方已经闹翻天。
连郁兰因这么困的人都被吵醒。
这次窗外一片漆黑,窗帘很老实,没有扎眼睛的太阳光。
天黑着,灯亮着,不是他一个人。
郁小老板幸福懵了:“我是死了吗?”
他还没坐头等舱一边享用茄汁焗黄豆一边假装大老鹰看太阳照雪山呢。
「没有。」系统低头,亲亲他的额头,「我们在医院,你在生病,我们在给你输液。」
郁兰因看到连接自己的输液管。
他的两只手都连着输液管,脚背也扎了,看起来很像老式玩具,扯一扯小木条,牵线就能动的人偶。
郁兰因小声嘟囔:“也没病得这么重。”
他记得自己昨天还活蹦乱跳。
「是没有。」系统无条件哄他,不反驳他的话,「一起输液,就能好得快一点,就能早点出去玩。」
郁小老板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哄好了。
甚至还懂得自己夸自己,一口气扎这么多针,都不喊疼:“好英勇。”
系统:「好英勇。」
郁兰因抿了下唇角,耳廓有点泛红,他又被砸窗户的动静吸引,向窗外看:“在吵什么呢?”
除了自己,郁兰因赞同每个人按时睡觉不熬夜,熬夜就容易睡过头,睡过头时间就不够坐下吃早饭。
早餐店老板就挣不到钱。
所以人不该熬夜。
系统佩服这种经济头脑,给他在氧气面罩上画小红花,画代表暴富的钞票符号:「在骂假药贩子,要不要看热闹?」
郁兰因痛恨假药贩子,立刻有了精神:“嗯嗯。”
系统帮他实时转播。
搞非法勾当的混蛋跨国资本家被弄得焦头烂额,很狼狈,不停有机密被翻出来,不停有好不容易压住的旧闻被提起,很快就四面楚歌。
甚至有宋泊潇出场,主角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主角并不配当主角,一旦剧情优势停止倾斜,一旦“主角叙事逻辑”被打破,立刻显出原型。
宋泊潇就是这一种。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宋代表,这会儿就异常狼狈,头发也乱了,西装也脏了,被汹汹民愤逼得语无伦次。
宋泊潇甚至给郁兰因不停打电话。
他是想问郁兰因,那些药有用是不是,没骗人是不是,明明每次郁兰因都笑着收了。
他需要郁兰因给他信心。
宋泊潇根本忘了他是学什么的,毕竟他早就进入行政岗而脱离科研岗,早就走得失去初心,甚至没想过要去看看几块钱就能查阅的论文、报告。
宋泊潇在慌乱里,跑去了郁兰因的早餐店,敲门,求郁兰因开门。
当然不会有人理他。
宋泊潇怀疑郁兰因是病倒了,或者出事了,让锁匠弄开门,里头却空空如也。
郁兰因不见了。
锁匠生怕遇上脑子有病的小偷,报了警,宋泊潇被审得满脸涨红,说不出话:“我,我——”
“你真的是他男朋友?你们谈了八年了?他当年资助你读完的大学?”
警方很怀疑,拿着他简直乱七八糟的笔录:“现在你月薪六位数,他破产,重病,没有其他亲人,随时可能昏倒或者猝死,你清楚,但你就想看着他起早贪黑干这个……”
宋泊潇快疯了。
他觉得不是这样,明明不是——他明明感到了实实在在的痛苦。
他被郁兰因伤害了,不是吗?所有人都理解他,同情他,咒骂郁兰因。
可为什么事情被总结出来居然是这样?
他难道是这种人?
警方只是确保他并非入室抢劫,看到宋泊潇提供的短信、照片证明,也无权从道德上多干涉。
倒是来警局接他的朋友,还替他说话,义愤填膺:“外人懂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吧?泊潇,你这些年的苦,我们都是看着的……”
宋泊潇脸色惨白,定定看着窗外,几个人影皱紧眉低声议论。
口型分明:“白眼狼。”
“有病吧。”外人简直匪夷所思,“哪来的吸血鬼。”
“活阎王啊。”
“咋好意思说出口的?”
“你当然想不明白,你要想明白了,你也是畜生。”
……
后面这部分郁兰因拒绝观看。
他看见姓宋的这张脸就头疼,更别说切近景,郁兰因想玩手机,又发现手机未接来电也被姓宋的和他的朋友们打爆。
系统直接一道数据帮他处理掉:「要不要彻底屏蔽?」
郁兰因解恨地用力点头,又立刻返回,屏蔽不够,他要骂人。
郁小老板宣布:“我要骂人。”
系统当即帮他做语音信箱,这样被屏蔽的人打进来,就会转接语音留言,自动挨郁兰因的骂。
郁兰因很威风,气势十足,摘下氧气面罩,靠在系统肩上摩拳擦掌。
张口时却卡住。
系统低头,问:「没学过?」
郁兰因又张了张口。
他在这时候,又不由自主露出那种被养得太好、连生气也不会的神情,猫似的眼睛大睁着,以为就足够凶。
郁兰因这么愣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恍惚了下。
“我们家……”他很小声地开口,他已经很久没说这几个字,不敢说,怕惊醒一场会吃人的噩梦,“我们家不骂人。”
他们家聊天,讲故事,谈心,分小组讨论。
大哥脑子特别好用,二十出头就读到了博士,就是性格闷,不爱说话,只愿意看着两个弟弟玩老鹰抓小鸡,一边配合做老母鸡一边笑。
二哥脾气爆,幼儿园就骑在欺负弟弟的小胖墩身上抡着拳头揍,被妈妈轻轻拍手板教育,被爸爸偷偷点赞干得好。
爸爸妈妈也不会吵架,爷爷比较会,爷爷护着全家人。
爷爷过世前,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执意出院躺在小诊所光线昏暗的病床上等死,干瘪枯瘦的手扎着吊针,吃力摸着郁兰因的背,慢慢在他的背上哆嗦着写对不起。
郁兰因找了爷爷三天,累得站不稳,快被追债的打死了,还死死攥着最后一点钱,要带爷爷去大医院。
爷爷不去,逼他发誓,让他拿钱去还人家的债。
爷爷知道郁兰因不能没有爷爷,可不能欠钱啊,爷爷在他背上写“对不起”。
苍老浑浊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全是不放心。
全是对不起。
对不起。
郁兰因被亲吻惊醒,他微微打了个颤,落在睫毛上的吻很暖和、很痒,他仰起脸响应,在系统的睫毛上也轻轻吹气。
系统低头看着郁兰因。
郁兰因看自己的影子。
“再亲一会儿吧。”郁兰因轻声说,他扔掉手机,“我不想骂人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郁兰因早死了,在碰上宋泊潇的那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所谓“郁兰因”,就是个假的茍且偷生的害死全家人的无耻不要脸冒牌货。
但他还是有点想听家里的话,妈妈说骂人不好。
他不想骂人了。
系统想骂,用数据偷偷卷走手机。
郁兰因仰头,没什么章法地亲系统,有一下没一下,他似乎连雪糕也不想吃了,系统喂给他一点数据,发现它们并没被接纳。
郁兰因却还是在迎上他视线的时候,弯起眼睛朝他笑。
郁兰因感叹:“真好吃啊。”
系统摸摸他的脖颈,把人裹进怀里,郁兰因静静靠着,系统能在他全身上下尝到那种像是血一样的透明东西。
“我应该乐观一点。”郁兰因反思,“不能这样,高兴一阵不高兴一阵的,让人很累,不好。”
系统摇头:「没有。」
系统说:「特别好。」
系统:「我陷入了爱河。」
三联肯定直接让早餐店小老板惊了,郁兰因睁大眼睛,抬头看了他半天,被逗笑了,红着耳朵不好意思:“唉呀唉呀。”
“那还不亲我。”郁兰因拽拽他,“亲嘛,我想吃红油饺子担担面。”
系统给他做出这段数据,郁兰因不老实,亲一会儿就又乱动,轻轻啃轻轻咬,系统不得不暂停提醒早餐店老板那是嘴唇,不是真的饺子皮。
郁兰因乐不可支,笑得差一点昏过去。
系统轻轻摸他的耳朵,郁兰因耳垂上的小红痣在变淡,已经变得很不明显。
郁兰因的眼睛也像是没那么黑了。
虽然弯着的时候,还是亮,还是好看,郁兰因像是一张慢慢褪色的画纸,一碰就破。
系统覆住郁兰因的喉咙。
他从这里看到自己喂进去的数据,原封不动又淌出来,郁兰因做不了梦了。
系统低声问郁兰因:「坐直升机吗?」
早餐店小老板:!!?
郁家只是摸着了点新兴豪门的边,根本没进过那个真正的圈子,远没到出行能靠直升机代步的程度。
郁小少爷不太好意思,脸都红了:“不、不环保吧?”
系统:「……我去补税。」
补上环保税,系统替郁兰因拔了针,把人抱起,郁兰因已经只剩下一只手还有知觉,系统握住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折在胸腹间,盖上厚外套。
郁兰因被托着腿弯,很舒服地晃晃悠悠,为自己点赞:“一米九真好啊。”
系统笑了下:「谢谢。」
“不客气。”郁兰因欣然接受,摸自己定制的身体,摸得很起劲,系统穿上衣服只是挺拔,把手伸进去就不这么简单了。
系统已经能坦然被乱摸,抱着郁小老板走上顶楼停机坪,风很大,猎猎吹着人,楼下还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喧闹混战。
系统给令人讨厌的人打了个马赛克。
郁兰因看着那么大一坨马赛克:“……”
「他发现了自己是畜生,和朋友争吵,被赶下了车,公司高层查到你在这住院,让他来求你。」系统简洁总结,「他想上楼但上不来,我买通了警卫。」
郁兰因使劲浑身解数冒坏水:“泼他一脸臭豆浆。”
系统照办。
马赛克变成浑身臭豆浆的马赛克,系统抱着郁兰因上了直升机,绑好安全带。
酷。
真的酷,有飞行马甲,有耳麦。
还有氧气瓶和护目镜。
系统负责开直升机,他们直接飞去那条“日照金山”航线的机场——那种穿梭云层的高度很冷。
要想欣赏,还是适合优哉游哉坐在客机头等舱。
郁兰因得意洋洋朝下面炸毛,坐着炫酷无比的直升机上天,他很兴奋,不停和系统讨论,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全是家里最常聊的芯片、程序设计、飞控。
他是家里学习最不好的,没办法嘛,他总是生病缺课,再说已经有两个天才哥哥。
“我负责玩。”郁兰因很自豪,“我小时候,医生说我会在二十五岁彻底瘫痪,我都不怕。”
郁兰因说:“我会有带火箭助推器的外骨骼,还会有能变形的超酷轮椅。”
系统问:「能飙轮椅吗?」
郁兰因很坚信:“肯定能。”
系统赞同:「确实超酷。」
郁兰因抿着唇角笑了下,耳朵被灯光映得微微泛红,侧过脸去看窗外,他这么坐着,坐着,忘记了要保持笑容。
系统轻声叫他的名字:「郁兰因。」
郁兰因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勾住系统的衣摆,一点一点,慢慢拽着,闭上眼不去看下面闪烁蓝眼泪的荧光海。
他在竭尽全力活着,哪怕活着只剩痛苦,他已经被撕碎。
「郁兰因。」系统说,「你想的话,我们在这坠毁。」
郁兰因打了个激灵,慢慢醒过来。
他侧头,看系统。
系统没开玩笑,任务失败大不了被降职,当普通的系统,这个世界被搞废成这样,肯定还要倒档重来。
也就是重生。
系统想带着重生的郁兰因把“主角”抢过来。
这些想法不能说出来,否则就会被发现,而坐在他身旁的郁兰因,弯起眼睛,灰蓝色的眼睛比“蓝眼泪”更漂亮。
“你啊。”郁兰因笑了笑,柔声问,“你试过死掉吗?”
系统摇头。
郁兰因说:“那就不要试。”
郁兰因用能动的手,轻轻摸系统的头发,他明明每晚都在自己的梦里死亡,可他不准系统试,被淹死和被烧死可都不好受,被摔死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在被你救赎呢。”郁兰因的声音很温和,很轻快,带一点柔软的含混,“别被我影响了,世界是好的,我遇到的事糟糕,清理掉错误……啊。”
他中断这段话,去看窗外,没有温度的明亮光线穿透云层。
郁兰因说:“太阳出来了。”
第33章 倒数第六天
系统看了一会儿那个太阳。
并不好看。
不如郁兰因。
系统侧过头去看身旁的郁兰因, 郁兰因摘了护目镜,直视太阳,神情很放松舒服, 好像漫天霞光都跳进温柔快乐的灰蓝色眼睛里。
系统伸手,抚了抚浓长卷翘的睫毛, 那双眼睛就像是累极了一样温顺闭上。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系统纠正:「你不是错误。」
「清理掉错误」这句话很不恰当。
系统接下来要做的事或许违规,他删掉了郁兰因的一部分“梦境数据”, 这是郁兰因过去做过的梦:假如他没有降生,假如他不是郁家的孩子。
那事情就不会变糟糕。
不会有人受伤。
不会有人死。
郁兰因在梦里隔着窗户,贪婪地看、贪婪地看, 看一家人其乐融融, 看他们好好保护一个真值得保护的孩子。
不是一个害死全家人的可恶反派。
系统不支持, 不赞同,这一切根本就不能怪郁兰因,郁兰因不该做这种不讲道理的梦。
飞机侧倾转向,联络地面停机坪。
郁兰因跟着静静歪倒, 身体被安全带束缚,头颈软坠,手跟着滑落。
系统把郁兰因抱到机场内的豪华酒店,陪着郁兰因睡这一觉。
郁兰因的梦里已经没有新内容。
系统设法进去,在那片无边无际肆虐不停的暴风雪里找了很久。
天是灰蓝色的, 没有云, 没有飞鸟, 什么也没有, 充斥梦境的只有纯白色的、碎瓷一样的锋利雪片。
没有鸡汤小馄饨, 没有巧克力。
没有郁兰因。
郁兰因在傍晚醒过来。
他慢慢睁开眼睛,望着房顶璀璨的水晶吊灯, 这样茫然地怔了一会儿,然后被摸着额头轻轻叫醒。
系统和他打招呼:「晚上好,郁兰因。」
郁兰因发现了系统,立刻很高兴地主动抬起胳膊:“晚上好晚上好。”
郁兰因催他:“快抱我。”
系统把他抱起,轻轻亲他,郁兰因喜欢被亲,不停地笑,耳垂泛着层薄红,睫毛扇得像是要逃走的飞蛾。
系统逗他玩,把他轻轻上下抛动,小郁总只剩一只胳膊能动,挥着抗议:“我五岁以后就绝不这么玩了。”
太幼稚。
传出去叫人怎么看?
系统低头,摸摸他的脸颊:「再来一次吗?」
小郁总脸红:“……来。”
系统继续拢着他轻轻地抛,郁兰因能感知外界的办法越来越少了,这样忽上忽下,能感觉到一点流动的风已经很开心,脸颊透出一点温暖的薄红。
他们一直玩到郁兰因玩累了,系统替郁兰因擦汗,低头亲笑得晶亮的眼睛。
郁兰因又被窗外吸引。
一盏盏小红灯。
「飞机。」系统握着他的手,轻轻捏着手指,「看飞机吗?」
郁兰因点头:“嗯嗯。”
系统抱他去窗边看飞机。
酒店就在跑道边上,用了三层隔音玻璃,听不见任何杂音,但还是能感觉到飞机滑翔起飞时引发的震动。
郁兰因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屏息凝神,眼睛亮起来:“感觉到了。”
系统笑了笑,伸手拨松他汗湿的额发,把郁兰因抱回,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坐后天早上的飞机。”
玻璃还是太凉。
系统原本想定明早的航班,但郁兰因的身体已经很难支撑,每走完一段路,都不得不停下调整。
这就是“心力”的差别,如果这一口气不能放松,要靠自己才能到雪山,郁兰因现在说不定还能撑得住。
但现在不需要这么煎熬。
郁兰因很放松,舒服到懒惰,不必再拼命活着。
就像现在,郁兰因靠在系统身上看着窗外,又不由自主出神,他这样走神的时候就忘了要高兴,眼睛里那种迷茫的灰蓝,像是随时会有暴虐的雪片刺破瞳孔,汹涌呼啸着撕碎这具躯壳再淹没一切。
系统轻轻亲他的眼睛。
郁兰因微弱打了个哆嗦,但这次并没很快醒过来,只是用一只手摸索着,慢慢攥住系统的袖子。
郁兰因问:“我哥哥还好吗?”
这个问题乍看起来突兀,但系统知道,郁兰因的大哥就是被人骗上了飞机,死在了异国他乡。
系统说:「很好。」
郁兰因小声问:“二哥呢?”
系统说:「被穿书局选中做了宿主,在穿越做任务,疯狂攒积分,拼命申诉要回来接你和你大哥。」
这个答案编得好,郁兰因立刻就笑了,耳朵有点红,脸也有一点:“我二哥聪明又厉害。”
系统摸摸他的头发:「聪明又厉害。」
郁兰因雨露均沾:“大哥也聪明,也厉害,都好。”
系统:「都好。」
郁兰因抬手摸系统的脸,他摸偏了,系统握住那只手,引着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听见郁兰因小声说:“所以……”
“所以……”
郁兰因说:“你要活下去啊。”
“不要陪我死,帮我等我哥哥。”
郁兰因问:“帮我开早餐店行不行?唉,算了,早餐店太累,开奶茶店吧。”
郁兰因没开过奶茶店,但畅想:“是不是想喝多少奶茶就能喝个饱。”
系统问:「想喝奶茶吗?」
郁兰因笑着轻轻摇头,但系统还是要了一杯奶茶,他小心地尝试喂给郁兰因一点,但这具身体似乎已经不接纳食物,郁兰因无法吞咽。
系统哄他:「含一会儿就吐,尝尝味道。」
“浪费。”郁小老板勤俭节约,“骄奢淫逸郁兰因,不好。”
系统说:「郁兰因好。」
郁兰因被夸得脸红,笑着摇头:“不好,不好。”
郁兰因说:“我很糟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唉,你就是被我这张脸欺骗……”
他被系统用亲嘴堵了话音,也没意见,郁兰因喜欢接吻,被系统捧着头颈,舒舒服服亲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替系统惋惜:“都怪我太好看。”
系统:「好看。」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好。」
郁兰因愣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下,又叹了口气,不再和系统争这种小事,他自己心里有答案,郁兰因其实是个很固执又很温和的人,温和是因为不争辩,固执是因为不会改变答案。
郁兰因轻声说:“抱我吧。”他温声和系统商量,“抱紧一点儿吧,别松手。”
系统徒劳地收紧手臂。
郁兰因的身体没有知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抱得很紧,梦境又坍塌崩毁,导入的数据也被混乱锋利的雪片割碎吞噬。
郁兰因还在商量:“再紧一点儿。”
他被系统抱得密不透风,头颈后仰,手脚下坠,他察觉到掉在脸上的温热水滴,小声提醒系统:“漏水了,是不是暖气。”
系统低声说:「是。」
郁兰因很有经验:“记得找人来修。”
郁兰因说:“怪不得冷。”
系统用尽所有办法抱紧他:「我们生一团火,郁兰因,我们去你的梦里生一团火,我去梦里抱着你就不会冷。」
“……嗯?”郁兰因茫然,“什么梦,我没做梦了……”
他发现自己没怎么做梦了,睡着就像跳闸停电,“嗡”一声一切停转,灯灭了,抽油烟机停了,嚣张显眼的灯牌也熄掉。
但系统的这个主意好,郁兰因喜欢被抱,他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网上说的“皮肤饥渴症”,他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自己偷偷抱自己。
郁兰因也喜欢火,他有时候会梦见自己被火烧掉,变得很干净。
郁兰因发现系统的呼吸很急促,虽然没有被抱住的感受,但他的胸腔受压,已经有些吸不进气。
郁兰因意识到系统已经把他抱得很紧。
是他的问题。
他的身体没有知觉。
“冤枉你了。”郁兰因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摸系统的头发,乱七八糟按着揉,安慰系统:“别急,没问题,交给我,我再努力研究研究是怎么回事……”
郁兰因哄系统:“我做场梦。”
“你生火。”郁兰因很自信地拍胸口,“我烤肠。”
系统:「……」
郁兰因笑得不行,叹息系统这就是没吃过烤肠,太缺乏生活体验:“唉,你不懂,烤肠可好吃了。”
系统是不懂,因为郁兰因最后也没研究明白怎么再做一场梦。
发现翻来覆去半天完全睡不着,郁兰因缺乏耐心的秉性就又发作,把克服不了的问题抛在脑后,拉着系统兴致勃勃玩起双人成行。
郁小老板完全没有“公平决战”的概念,甚至在发现系统暗中用数据帮自己痛殴BOSS后,大力吶喊助威:“就这么干!”
“竟敢杀我!”小郁总威风极了,在复活的灰色屏幕里给系统玩命加油,“揍他!”
系统大展神威,独自撑过复活时间,郁兰因强势杀回,然后一秒又被K.O。
郁兰因:“。”
郁兰因单手捶床:“揍他!!!”
系统喜欢这样生龙活虎的暴躁郁兰因,眼睛里笑了笑,拢着怀里炸毛的小郁总,轻轻亲一团乱的头发。
他们把游戏从半夜玩到天亮又天黑。
系统助力小郁总势如破竹,一口气杀穿第七章 。
郁兰因表示他们两个强得可怕。
郁兰因玩得酣畅淋漓,额头都冒了汗,扔下游戏手柄意犹未尽:“太爽了……”
系统问:「再打一遍?」
郁兰因摇头:“玩过就够了。”
郁兰因就是想痛痛快快把游戏打到爽,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托系统之前的数据疯狂投喂,想吃的大餐也已经都一口气放肆吃到爽。
睡也睡爽了。
亲也亲爽了,摸也摸爽了。
还住了温泉酒店、豪华病房,坐了私人直升机。
郁兰因舒服到直叹气:“人怎么能活得这么堕落。”
「这算什么。」系统捧着他的头颈,「还有很多愿望名额,郁兰因,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郁兰因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我没有了,你有吗?”
系统微怔:「什么?」
“分你用啊。”郁兰因恨铁不成钢,“快,趁含#哥#儿#整#理#我还活着,想想你要什么,咱们把愿望名额用光。”
不用就等于纯亏。
郁兰因大方地撺掇系统:“狠狠宰你们那个总部一笔,弄个公司怎么样?还可以上学,对了,你想不想读个博士?博士好酷的。”
“以我为鉴,找个特别好的人,组成一个家。”
郁兰因枕着系统,兴冲冲描绘那个伟大蓝图:“那种日子可好了,过一天你就上瘾,真的……”
系统:「是。」
郁兰因愣了下:“啊?”
他还没说过瘾呢。
是什么?
系统不解释,只是把郁兰因托在手臂间,低头亲吻,郁兰因觉得亲嘴也不错,茫然一会儿就把问题抛在脑后。
这具身体被系统抱得很紧,很紧。
系统握牢无知觉的手。
郁兰因靠输营养液维持,身体衰弱得很快,心跳微弱急促,头颈不小心仰倒,靠自己都无法支撑起来。
这让预定航班变得有些麻烦,航空公司不太愿意承接这样的乘客,担心会发生意外事件。
不过钱总能解决99%的问题。
系统托着绵软的腰背头颈,郁兰因到现在也没学会在接吻时换气,无声无息昏过去,屏幕的光线打在侧脸上,让这张漂亮到仿佛人偶的脸泛起光泽。
23:59,很快就又是一个0:00。
系统负责拯救郁兰因的倒数第七天被郁兰因睡过去,第六天打着游戏过完。
时限过半。
郁兰因依然没有出现“救赎值”,他快乐,舒服,潇洒又自由,在亲吻里懒洋洋地轻声哼着,说自己已经没有新愿望。
系统亲了亲柔软的嘴唇,知道没有用,依然哺喂一点全糖热珍珠奶茶的数据进去,再看着它们逸散。
系统解析出「疼痛」。
他想郁兰因说得对,一天就会上瘾,何况五天,他再次进入郁兰因的梦,在荒芜的雪原上徒劳寻找一个失去踪迹的人。
他找不到。
系统想。
郁兰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系统被什么绊倒,原来是一只巨大帝王蟹壳,走了几步又被硌到,发现是一碗冻成冰的鸡汤小馄饨,点了香油,相当奢侈地放了帝王蟹肉。
被他捧起碗,小馄饨就相当贴心地瞬间解冻,变回香喷喷热腾腾。
梦里多出红塑料凳和折迭桌。
可能是怕系统吃饭无聊,甚至还有游戏机,还有能连接的手柄和屏幕,系统坐下来,慢慢吃完这一碗馄饨。
系统没有玩游戏,他只会玩《双人成行》,一个人没办法玩。
他检查外面的情况。
宋泊潇变得有点疯癫,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个真相砸懵,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里的德性,他甚至顾不上理会公司目前正因为严重公关事件深陷的泥潭。
这事有系统一部分功劳。
系统给他脑子里塞了上一轮的剧情画面。
宋泊潇没来得及看见的剧情——郁兰因坐在轮椅上,手里握着碎瓷片,对着冰缝认真发呆,宋泊潇发疯一样喊着跑过去,却只看见郁兰因朝他笑。
郁兰因挥了挥手,和他告别,摔进不见底的深渊。
“我不是……这么想的啊。”宋泊潇反反复复,神叨啰嗦,“怎么会这样?”
“难道不是他对不起我吗?”
“我,我没想这样啊,我想他该改一改,改一改就好了,我只是想让他吃一堑长一智,是为他好。”
“我只是觉得他应该善良一点,有点上进心……”
宋泊潇终于看见早餐店的食客有多厌恶他:“滚滚滚,别来脏地方!你这人到底有完没完啊?有病吧?!”
“你为他好?我天啊,幸亏你自己说了,不然我还以为你是想逼死他呢。”
“他对不起你啥了?他上辈子杀你全家了?”
“劝八百回了,也就是小老板认死理,吊在你这么棵歪脖树上,要是人家拿你当个屁呢?你是不是就反过来舔了?”
“善良,天老爷啊,人家给你的早饭你当他面扔地上喂狗,你善良个——”
系统记得把脏话消音。
有不会骂人的小少爷在超凶地瞪着小猫眼睛偷偷听。
早餐店关门歇业,收拾得很干净,没有臭豆浆,但本地人有垃圾兜子烂西红柿坏鸡蛋,有人打开窗子往下一盆涮拖布的水,宋泊潇的惨状远胜于那个被强行痛殴打扁的关卡BOSS。
郁兰因应当是很解气。
肯定解气。
这会儿梦里暴风雪就慢慢停了,还很神气地有冰晶反光,有冰川透亮。
系统分出一点数据,把碗清理干净。
他吃完,凳子、桌子、游戏机就都静悄悄消失,梦变得很干净,没有风和雪。
太阳下是亮晶晶的冰凌和山川。
有条路送他走。
系统沿着这条路慢慢走了一段,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倏地回身,他越走越快,走到刚才坐着吃饭的位置。
他摸索、摸索、摸索。
抱住一块透明的冰。
「郁兰因。」系统轻声叫他,「郁兰因,你醒着是不是?你还是很委屈,很难过,很疼。」
他怀里的冰像是一动不动愣了一会儿。
系统说:「你可以疼,郁兰因,你可以哭,可以大喊大闹。」
系统说:「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跳冰缝,我抱着你,你想后空翻是不是?」
他听见冰的内部像是有什么微微动了下。
像心脏跳了一声。
但只是一声,失去形状的透明冰块像是微微笑了,吃力地想找到“胳膊”抱他,可惜根本做不到。
“嗯。”
郁兰因很乖地回答:“后空翻。”
系统收紧手臂:「郁兰因。」
看不见的冰在他怀里融化,就像这场最后的梦,郁兰因似乎又说了什么,也或许没说,只是一片冰冷潮湿的水痕留在他怀里。
……系统从沉梦中惊醒。
他没想到自己会睡着,胸口起伏,急促激烈,他在手腕上发现一条数据手链。
郁兰因向他要的。
可以定时。
可以让人舒舒服服睡一大觉。
不到时间绝不会醒。
能飙车的高科技轮椅不见了,也是郁兰因问他要的。
郁兰因也不见了。
郁兰因不在,阳光很亮,系统快步冲到窗边,飞机正在起飞,头等舱严严实实遮着,轰鸣声牵连一切震动。
尖锐的嗡鸣声毫无预兆贯穿耳膜。
系统想起郁兰因做的馄饨,香,喷香,肉馅紧实弹牙一咬爆汁,味道调得刚刚好,皮薄又韧,鸡汤喝一口浑身就变暖和,多冷的风也不在话下。
让人根本想不起,早餐店郁小老板做这一碗馄饨的时候,早就被凌晨的风打透了。
郁兰因用五天让系统从“它”变成“他”,带系统吃东西,打游戏,享受各种好玩的新鲜玩意,郁兰因很平和,很想得开……甚至连“早点来就好了”这种念头都是系统忍不住先冒出。
要是早点来呢。
早点来。
郁家就不会出那么多事了。
把人折磨成这样,再假惺惺派个“救赎系统”,真的有意义吗?郁兰因还能怎么被救赎,他大哥的尸体被地下黑市瓜分,二哥也不会回来了,郁兰因知道。
郁兰因在半年前就在新闻上看见了。
郁兰因柔声哄着系统:“别多想,别多想,这怎么能怪你。”
“迁怒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郁兰因说,“有人来救我,因为他没早来,我就恨他,我是不是太坏了。”
郁兰因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我没那么坏。”
系统固执:「郁兰因好。」
郁兰因喜欢这几个字,被夸得脸红,也不反驳了,一边“唉呀”一边礼尚往来:“你也好。”
“你也好,你特别好。”
郁兰因说:“系统不都是坏系统,我现在知道了。”
“你试试,活下去吧,好不好?这个世界也好,好人比坏人多啊。”
“活着那么好玩。”
“那么好玩。”
郁兰因保证:“我被救赎得很好了,我强得可怕,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郁兰因拿走他的无限信用卡:“我住大酒店。”
郁兰因一个人走。
他不想系统跟着,不想系统看见他死,他其实知道这是种复仇、是种对活着的人的惩罚和折磨。
想惩罚的人,系统已经都帮他惩罚完了,郁兰因已经过瘾了,不生气了。
小郁总心很软,不是特别生气、气到爆炸,是下不了这么狠的心的。
郁兰因把碎瓷片吞进喉咙里,不伤人,他没被教过推卸责任,所以他认为该死的是自己,害死父母哥哥的是他自己,让爷爷死在小诊所的是他自己。
他惬意地放纵享受临死前的豪华生活,多享受就多折磨,多快乐就有多痛苦,他的意识报复性地凌虐折磨杀死他的身体。
……
系统跳上直升机。
他的手发抖,拒绝总部的召回判定,这是什么鬼判定,什么叫「确认郁兰因心理健康,不需要救赎」。
怪他。
他汇报错了,他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清理掉一场梦根本就没用。
郁兰因完全接受了上个系统的一切判定——虽然奇怪,但这成了他勉强乱七八糟活下去的支撑,他是反派,他该赎罪,他是等待被清理的错误。
否则他要怎么办呢。
否则他为什么还腆着脸活着。
这世上最恨郁兰因的人,是郁兰因,最想杀死郁兰因的人,也是郁兰因。
所以郁兰因慢慢变成这样,医疗手段没有办法,系统也无法修复,他差不多已经成功把自己杀死了百分之九十五。
郁兰因一直笑得那么好。
想明白这件事后,系统终于看到郁兰因的救赎条,它几乎已经走到100%,可它完全是灰色的。
郁兰因靠着还能动的一只手,爬上轮椅,把自己慢慢整理好。
郁兰因自己去雪山。
郁兰因认为这个世界很好,系统很好,善良的人都很好,郁兰因非常认同再重来一遍会更好,只要“清理错误”。
只要没有他。
所有人都会很幸福。
第34章 倒数第五天
系统在天空里找郁兰因。
不难。
不难。
找得到航线。
本来今天云厚, 雾浓,视野不算好,但要到雪山那一会儿, 因为有直升机搞数据气流,风吹起来, 浓雾就被拨散。
太阳像个馄饨馅儿,从云做的馄饨皮里掉出来。
金亮的太阳照着雪白的绵延的山, 群山的山巅在高空变得紧密。
贴着窗户的,漂亮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 细软的耳廓被染上一层温暖的绒光, 睁得圆圆的蓝灰色眼睛里流出细碎的新奇亮色, 玻璃被呵上一小片白雾。
系统在机场找郁兰因。
郁小老板是真强得可怕,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根本不怵,靠着还没忘完的外语和翻译软件,仰头朝帮忙推轮椅的好心人露出大大的笑脸, 立刻被高呼“小猫”并迅速包围合照。
郁兰因还找到机场商店,买了个笔记本,买了支自动铅笔,在上面给系统写留言。
大肆夸张旅程的顺利和美好,头等舱沙发舒服, 头等舱美食好闻, 窗外景色美到爆炸, 下次有机会一定和系统再来一次一起看, 他用他的钱请客。
郁兰因控制着左手, 吃力地、一笔一划地写:早上好,我好开心。
郁兰因画一个火柴人叉腰。
郁兰因把拍立得照片夹在里面。
郁兰因给他画歪歪扭扭的心和歪歪扭扭的大笑脸, 仔细摸了摸笔记本,把笔记本抱在怀里,靠在轮椅里,对着大片落地窗外的绵延雪山发一会儿呆。
系统伪装成好心的uber司机送郁兰因去大酒店。
很好伪装,只要调整一些参数,再戴上墨镜口罩手套,穿上司机的制服再压低帽檐,郁兰因很满意这位司机的专业度,帮他在平台上选了满分好评。
机场有特产商店,郁兰因买了几朵手工布艺雪绒花,用手捧着放在腿上,很大方地送给他一朵:“你很像我的朋友。”
系统修改了外观参数,也修改了声音,很谨慎地不回头:“是吗?”
郁兰因点头。
系统仔细收好雪绒花,紧握着方向盘,斟酌着慢速驶过一段街区:“……不错的朋友?”
郁兰因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他靠着窗户看窗外,看远处已经很显眼的雪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
“怎么说呢。”
郁兰因慢慢地,有点含混地用当地语言回答:“我要是……只有十七岁。”
“我就用一杯酒约他回家。”
小郁总雄心壮志:“把他办了。”
小郁总:“一夜七次。”
系统没能忍住咳嗽,车拐错路,吓飞一片草地上跑来跑去找浆果吃的乌鸫。
乌鸫用各种叫声严肃谴责。
郁兰因笑起来,他的笑声也很轻,渗进疲倦,耳廓有点泛红,已经淹没了那颗小红痣:“我胡说的……”
郁兰因是在服刑,美滋滋做这种白日梦算什么事,莫非他还觉得自己的罪不够重,他看着雪山背后的宁静的灰蓝色天空,努力吸进一点空气,慢慢呼出来。
“上午好,我很开心。”
郁兰因说:“祝你幸福,祝你也开心。”
不善言辞的uber司机还给他同样的祝福,灰蓝色的眼睛柔软弯起,被抱到轮椅上,彬彬有礼贴面道别。
系统换一套代码,混进酒店伪装成行政管家,送郁兰因上楼。
郁兰因下午就想去雪山。
一米九的行政管家半蹲下来,这次不像郁兰因的朋友了,勾鼻深目,修剪整洁的大胡子,像个擅长花言巧语的意大利人:“休息一下怎么样?我们的酒店很适合观景,像您这样美丽的客人,错过同样珍贵的美丽夜色就太遗憾了。”
郁兰因礼貌地轻轻弯起眼睛,挪动手指在触摸屏上选择道谢的词汇,他侧过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那座雪山。
“谢谢。”郁兰因回答,“我想现在就去。”
系统静静陪了他一会儿,起身去安排,完成一系列上山的准备工作,接送、索道的预约。
回到房间时轮椅翻倒,郁兰因面朝下到在地板上。
系统冲过去,翻过寂静绵软的身体,郁兰因张着嘴,头颈因为肩背被抱起而后仰,手臂松软垂坠,系统在尚有余温的胸腔摸见微弱到几不可查的痉挛。
郁兰因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这种恶化比预料的更早,系统把他的身体放平,打开气道,一口一口送进空气,配合着不停小幅度按压胸腔。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死寂的喉咙里“咯”地微弱一响。
瘦弱惨白的胸腔震了震,睫毛尖吃力颤动,慢慢张开。
系统极力保证声音平稳:“……先生?”
郁兰因尝试挪动左手,发现也已经很困难,只是指尖微弱动了动。
系统壮着胆子把这只手捧起来。
郁兰因揪了揪他的数据胡子。
这种手感让早餐店郁小老板有些困惑,不太对,郁兰因想了一会儿:“你像……我朋友。”
系统苦笑,他小心抱起郁兰因,单手按压胸口帮他呼吸,打开刚准备以防万一的氧气瓶:“什么样的朋友?”
郁兰因严重缺氧,视线涣散,意识很模糊,听见这句话就笑了,灰蓝色的眼睛像月牙儿。
系统帮他吸氧,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问:“好朋友?”
郁兰因轻声说:“中午好,中午好。”
系统回答他:“中午好。”
郁兰因看起来很高兴,轻轻笑了下,眼皮垂坠,又昏睡过去。
系统取消所有刚做好的预约,暂时推迟到第二天,他想弄几条热毛巾帮郁兰因擦脸和手,刚要起身,发现衣角被毫无力度的手指松松捏着。
系统坐回床边,摸了摸郁兰因的脸,换回自己属于郁兰因的数据。
他慢慢按压郁兰因的胸口。
他陪郁兰因一动不动昏睡到天黑。
系统冒充来给郁兰因做检查的医生,郁兰因的状况不好,或者说很糟,需要住院治疗,但郁兰因也的确有权拒绝。
郁兰因陷在被子和枕头里,戴上呼吸机,输营养液,吃力地用还能动的食指和医生问好:晚上好。
医生的面目在他眼中很模糊,声音很模糊,一切都模糊不清。
像是隔着冰川。
郁兰因在冰川里仔细观察外面,摸到医生的手指,手背,手心,摸到手腕沿着筋脉抚触小臂。
很像反派恶少调戏无辜医生。
郁兰因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
郁兰因:你像……
系统已经学会了:“我像你朋友。”
郁兰因笑了下,看起来有点腼腆,耳朵和蜷曲的指节微微泛红,他无意识的时候指尖会慢慢画圈,这更难熬,系统捉住这只手:“试试我?”
郁大反派惊了:!?
“您太漂亮。”系统用第四个身份对他说,“我陷入了爱河。”
郁兰因愣了一会儿,柔软的灰蓝色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小猫翘尾巴的得意又冒出来了:“唉呀,唉呀。”
“怪我。”郁兰因精神好了不少,连说话都有力气了,“我忘了和您说了。”
郁兰因说:“我有男朋友。”
系统不太高兴。
系统觉得宋泊潇死得还不够惨,哪怕这人已经跟着公司被痛打、被人直戳脊梁骨声名狼藉、失魂落魄到神叨魔怔也还不够。
但接着,郁兰因开始擅自讲他一米九的男朋友。
讲巧克力脆皮雪糕、讲麻辣烫、讲游戏里痛殴大BOSS,讲甜辣鲜香红油饺子味儿的吻,讲不合时宜漏水的暖气,讲拥抱,讲拥抱。
郁兰因笑着说:“我们老是抱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他的语气简直感染力十足,活泼幸福,叫人听着都要微笑。
系统从头愣怔到尾,察觉时发现心跳急促,这对数据而言太罕见,这几乎已经意味着他们进化成人。
“我们很好。”郁兰因找笔记本,“我给他买了雪绒花,我……”
系统帮他找到笔记本,放在他摸索的手里,有几页被摔皱了。
郁兰因在上面写了很多旅行日记。
写酒店生活纸醉金迷,写美景看得人如痴如醉,写日子好过,生活舒服,他畅游小镇横行霸道。
写他这次不仗义,自己偷偷就跑了,非常不好,非常对不起,下回一定和系统一起来。
最后郁兰因写:听说有雪绒花,我决心去雪山探险。
日期是到达当地的四天后。
任何人捡到笔记本,都会觉得这是个来旅游的、兴奋得到处乱跑的年轻人,热爱探险,有点莽撞,不小心发生了意外掉下冰缝……一场令人唏嘘的意外。
这是郁兰因想到的办法,他并非死于自杀,只是意外,他去冰缝里摘雪绒花,不小心摔倒了。
只是场意外,一点都不必难过。
他是想着漂亮的雪绒花不小心死掉的,他离自由那么近,那么开心,那么舒服,只不过是一点小意外。
只是摔了一小跤。
他连死的时候都是高高兴兴的。
郁兰因攥着那本日记。
他的胸口起伏,手指不知为什么在发抖,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等那种被剖开的感觉结束,发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雾。
疼痛来源于什么地方,这很难弄清,他已经很久没疼过了,身体的一切知觉都消退,摔了也不疼。
为什么难过?
也不知道。
郁兰因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被呼吸机灌入氧气,他想了一会儿,问医生:“可不可以把我的器官都给你。”
系统问:“什么?”
郁兰因微侧过头,看向定时器不停闪烁的红灯。
计划有些出入,郁兰因在计划外消耗了一部分宝贵的力气,这让他没能在临死前撑住最后一口气。
他总是不停地想朋友、想朋友。
他没出息,看谁都觉得像被他丢在酒店的系统,他梦见他们拥抱、接吻,他梦见他抱着系统不肯撒手,很丢人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些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在死亡前软弱,在痛苦前逃避,他甚至发现自己在疯狂地想念、想再见一面、想拥抱和被抱紧。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已经给出明确答案。
郁兰因看着窗外:“请……带我往那走,越近越好。”
郁兰因慢慢地轻声说。
“等我死了,就不用走了。”
“把我划开,剖空。”郁兰因说,“生一团火,把没用的烧掉。”
郁兰因停下,休息片刻,等身体汲取到足够的氧气,把话慢慢说完:
“剩下的,拿去救人,或者卖钱,作为你帮我伪造死亡现场的报酬。”
他需要医生帮忙,把骨灰洒进冰缝里,把笔记本扔在能被人捡到的地方。
郁兰因说:“我走不到雪山了。”
第35章 倒数第四天
说完这句话, 郁兰因就陷入昏迷。
他久违地做了梦,相当奇幻荒诞,梦里合影的机组人员抱着他玩滑翔翼、寡言的uber司机抱着他看乌鸫鸟、彬彬有礼又油腔滑调的意大利人亲吻他的手背。
落在手背上的吻在发抖, 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思念,这种重量几乎与他梦里的冰川相当。
冰川是系统来以后才有的。
郁兰因给他梦里的医生看, 为了避免对方又草率提出“试试我”这种恐怖邀请:“看。”
小郁总在梦里放肆胡说八道:“这是我对我男朋友的爱。”
面目模糊的医生看起来很震撼:“啊。”
郁兰因胡说的,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也没什么时间弄清了,他殷殷嘱咐医生:“一定要让笔记本看起来像是不小心掉到冰缝边上的啊。”
这样的效果看起来最逼真。
医生点头,陪着他一起看梦里的冰川, 郁兰因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 小声问:“你能不能长一张这样的脸?”
他举起一张系统的照片。
医生:“……为什么?”
郁兰因怏怏。
郁兰因耷拉下脑袋, 把半张脸埋进胳膊里,唉声叹气:“我想他了。”
反正是梦里。
胡说八道又不犯法。
郁兰因放肆描述自己男朋友的神通广大:只要他提议,系统甚至会抱着他跳冰缝并向后翻腾三周半再转体两周反身后空翻。
医生:“啊。”
郁兰因瞪起小猫眼睛:“你不信?”
医生:“……信。”
郁兰因说爽了,又把脑袋埋进手臂, 蜷成一小团,他自己看了一会儿那张系统的照片,抿嘴笑了下,松开手。
风把照片轻轻卷走了。
陪着他的幻影也消失,他摊开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手臂, 向后仰倒在漫无边际的茫茫雪原上, 看着灰蓝色的天空。
郁兰因抓起一团雪, 捏了只小鸟哄自己玩, 往天上一扔, 转眼就被风吹成雪片飘散。
郁兰因小声说:“雪糕真好吃啊。”
他说:“谢谢。”
“我本来心里恨的,我只是不说。”他说, “我最恨我自己,但也恨别的,傻瓜破系统,我不是说你,我说上一个。”
“我也恨宋泊潇,我还嫉妒他,凭什么他是主角,凭什么我大哥不是,我二哥不是,我爸爸妈妈爷爷不是,八十岁就不能当主角吗?”
“如果他们是主角,是不是就算受我连累,不会有那些意外?”
“我想报复的。”
“那时候我觉得,我就算死了,也要捣点乱,让谁都不能好过。”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郁兰因轻声说:“我不恨了,想开了,这是不是就是救赎好了?”
“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了,不生气了,不痛苦了,我去找爷爷爸爸妈妈哥哥,以后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会原谅我吧?”
“他们还愿意见我的,对吧?”郁兰因说起这事其实委屈,瘪了瘪嘴,眼眶泛红,“我没做到回家的梦,肯定是被那个系统拦住了,他们想见我,被拦住了,肯定是,他们又不会吵架,肯定很急。”
“没关系,我会,我去帮他们吵,我现在能保护全家人了。”
他说:“我还会做鸡汤小馄饨。”
肯定会被抢疯的。
二哥肯定一大碗吃不够,要去抢大哥的,大哥又不会争,笑呵呵让二哥咬碗边,被妈妈笑着拿筷子敲头。
爷爷会不停点头,不停竖大拇指,爸爸会趁机端走煮馄饨的锅。
他就带着围裙,得意地大笑三声,变出油条糖饼小笼包现磨豆浆豆腐脑。
郁兰因不去想死后的其他可能,不考虑没有“死后世界”,不考虑万一死了以后没有人在等自己,只有湮灭世界的暴风雪。
万一他只能永远一个人躺在庞大的冰川下。
他躺在莽莽雪原上,梦境空无一物、空无一人,天地广渺,天空是种冷寂的灰蓝色。
郁兰因说:“我没有遗憾了。”
他说:“我不遗憾了。”
……
哪里都有暖气漏水。
郁兰因慢慢睁开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有人依然在小幅度按压他的胸口,帮他呼吸,他似乎在被抱着走路。
郁兰因小声问:“阿统?”
系统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自己起的外号:“……”
郁兰因想了一会儿,在混沌的意识里找到线索,慢慢想起来:“赛斯医生。”
郁兰因提建议:“赛斯医生,可以把我放在轮椅里,推着走的。”
赛斯特姆医生向他道歉:“卖掉了。”
郁兰因:“_脚c a r a m e l 烫_。”
还真是好快。
这就是黑市医生的惊人速度吗。
郁兰因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他的精力太弱,这样弯了会儿眼睛,就又失去知觉。
系统捧住他软倒的头颈,低头给他渡气,郁兰因的眉眼很平和安宁,泛青的嘴唇微张,被灌入一点温暖的气流,胸口微微鼓起,然后再冰凉地溢出来。
系统这样帮他呼吸,又轻轻亲他的静止冰冷的喉核,这里的纬度高,山上终年积雪,山下也寒冷,郁兰因带着小猫造型的毛线帽,睫毛上被呵气覆了一层白霜。
系统已经尝不到那种透明的、有血腥味的东西。
显然不是因为郁兰因被治好了。
虽然郁兰因看起来简直像是完全治好了。
郁兰因猜的不错,所谓的“反派救赎”说穿了,就是为了让反派死得不恨、不遗憾、不怨气冲天。
否则就会有“执念”。
世界线就会被冲乱。
郁兰因已经完全符合这个要求,郁兰因不痛苦了,不纠结了,他认定死了就能见到家人,绝不偏听偏信上个破系统说的什么“这个世界的设定里没有鬼”。
屁。
郁兰因现在有新系统撑腰了,不怕亮红灯,大怒着放肆反驳。
他说有鬼就是有鬼。
他活着的时候是早餐店老板郁兰因,死了是威风堂堂小郁总,振兴企业带飞全家,半夜从床底爬出来找一米九男朋友抱着亲嘴。
系统:“……”
系统:“说得好。”
郁兰因笑得轻轻咳嗽,他短暂醒了一小会儿,又忘了抱着自己的是谁,这么放肆发了一通牢骚才想起来问:“赛斯医生?”
系统打开一支新的肾上腺素,调好剂量,给他注射:“嗯?”
郁兰因还以为是系统,松了口气,又有点耷拉脑袋,小声问:“我们到哪了?”
“快到山脚了。”系统抬头看,“想坐缆车吗?”
郁兰因没回答,他已经又昏睡过去,系统停下来给他渡气,这里的海拔太高了,郁兰因不该草率地脱离呼吸机。
郁兰因的额头贴着系统的脖颈,系统握着松软蜷曲的手指,抚摸泛出青紫的指尖,给它们戴好手套。
系统摸摸覆霜的睫毛:“想坐缆车吗?”
郁兰因微垂着头颈,乖乖靠在他怀里微笑,系统也笑了笑,调整了下软绵绵的小猫毛线帽,抱着郁兰因走向缆车站。
郁兰因被他握着左手,被他的手臂揽着,靠在他肩上,他们乘坐缆车往山上走,有冰凉的风在流动,雪片在灯串间飞舞,下面的一切都在缓慢远离。
郁兰因停止了两次呼吸,被系统及时发现,捧在怀里为他渡气。
睫毛颤了颤。
郁兰因在一次漫长的亲吻里慢慢醒过来。
赛斯特姆医生立刻起身:“抱歉。”
郁兰因睁着眼睛,瞳孔呈现一片凝固的灰蓝,他微微笑了笑,把脸贴近系统的手,又昏睡过去。
系统沉默着抱紧怀里的人。
郁兰因的身体里像是忽然慢慢长出一点儿力气。
心脏已经很疲倦,但还是吃力地、努力地跳动着尝试碰到覆在胸口的手掌,呼吸也已经很艰难,但还是认真喘气。
这样的努力反而引发咳嗽,郁兰因自己的胡乱尝试吸进太凉的空气,呼吸道受激,痉挛着呛咳,系统不停顺抚颤抖的胸口脊背,低头覆住嘴唇时,被小猫警长捉住:“嘿嘿。”
系统:“……”
郁兰因好得意。
他咬了咬系统的嘴唇,当这是饺子皮,眼睛弯起来,看不见的尾巴也翘起来,晃来晃去。
系统失笑,低头亲了亲冰凉的鼻子尖。
郁兰因微弱地打了个激灵,耳朵有些泛红,他小声叹气,惋惜自己缜密的伟大计划宣告破产,但心态也不错,毕竟败不馁是反派传统优良质量。
郁兰因被系统好好捧起来,捧到胸口,捧在眼睛里,贴到不能再近。
“什么时候来的?”郁兰因小声问,又好心解释,“你不要揍那个医生,是我拜托他带我来雪山。”
系统点了点头:“刚刚到。”
郁兰因“哇”了一声,脑补炫酷剧情:“开直升机跳缆车。”
系统:“对。”
郁兰因轻声笑起来,他贴着系统的脖颈,埋在那一小片温暖里不肯抬头,他对系统不停地说:“抱我吧,抱我吧。”
他说:“把我抱紧。”
系统这次想出怎么做,他直接护着郁兰因的头颈脊背,把人紧紧箍在怀里,郁兰因还不满足:“更紧。”
系统拉开衣服,连衬衫也解开,把他整个裹进怀里,遮进安全温暖的黑暗,听见小猫警长闷闷的嗓音:“对不起。”
郁兰因说:“对不起,我不想死在你面前的。”
“讲不讲道理。”系统用他的口气伸冤,“等不到你,就要一直等,我开奶茶店等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关门,哪有那么多奶茶可卖?”
郁小老板没算过这笔账,张了张口:“……”
“乱跑。”
系统轻轻拍他的头顶:“摔倒了怎么办。”
系统亲他,细细亲吻耳廓、眉梢和眼角,亲到打颤的睫毛,忽然听见郁兰因痛到闷哼,连忙低下头查看,却被汹涌而出的水汽烫得无法动弹。
郁兰因躲在他怀里,身体剧烈发抖,张着嘴,无法呼吸,没有声音。
眼泪,大颗的、无法止住的眼泪。
像割开皮肤涌出的血那样滚落。
系统忽然明白,上一次轮回,郁兰因为什么会把脸割到无法辨认,不止是因为恨,不止是因为想回忆起什么是疼。
郁兰因只是想哭一场,做不到,做不到,他改好了,改造系统告诉他一切结束了、he了,那为什么痛苦?
为什么。
系统捧住软倒的躯体,往怀里填进去,抱紧。
他把自己的一半数据都分给郁兰因。
人体对数据的接纳能力并不强,饮鸩止渴,短暂的几秒里,郁兰因有了力气。
郁兰因挣扎着抱住他,抱紧,抱紧,哭得发抖,系统肩头多出血痕,他用衣服把人裹住,低头亲吻,像亲吻在外面莫名其妙被欺负到差点死了的小猫。
第36章 倒数第三天
郁兰因一口气哭到爽。
哭到用完最后这一点力气, 把胸口的碎瓷片和玻璃碴全倒出去,眼泪挂在睫毛上全冻成冰。
可怜兮兮。
系统摸摸小郁总的耳朵,指腹下柔软的白皙立刻泛红。
郁兰因埋在他脖颈间不抬头。
系统笑了:“好英勇。”
郁兰因心说也不能什么都乱夸吧, 他看到系统肩膀上的伤口,很愧疚:“不好意思啊……”
他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 系统握住那只手,低头想要离得近些, 然后胸口和肩膀毫无预兆轻震,凉软湿润的柔软触感贴着那些本就无需处理的血痕。
快死的小猫轻轻舔舐它们。
舔一舔,牙又痒痒, 咬一咬。
系统苦笑, 任凭小郁总放肆磨牙, 这力道太浅了,郁兰因咬着他肩头的一小块皮肉,连牙印也没有。
系统轻声教他:“用力。”
缆车摇晃,郁兰因的头垂下来, 系统把人抱稳,往胸口摸了摸,低头渡气。
郁兰因很乖。
很乖,哺进一点温暖的气流,喉咙就轻响, 胸口就跟着微弱起伏。
系统简单整理好自己, 也仔细帮郁兰因打理妥当, 他抱着郁兰因走下缆车, 谢绝了热情的当地向导, 往人迹罕至的北峰走。
到了这里已经必须用氧气瓶,郁兰因的大半张脸罩在面罩下, 覆着层稀薄的白雾。
系统轻轻亲他的头发,帮他整理毛线帽:“以前常来吗?”
郁兰因以前常来。
还是小少爷的时候,郁兰因什么都玩过,什么地方都去过。
还有力气说话的那几天,郁兰因会不停和系统解释,那是他们家勤奋努力工作挣的钱,他们研究的芯片厉害,拿了很多国奖,他们差一点就做出世界级产品。
“我哥哥不睡觉啊。”郁兰因小声爆料,“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还在实验室,我爸爸掉头发。”
妈妈总觉得,是不是哪次高危材料没保存好,哪次实验防护服漏了辐射超标,不小心弄得她的孩子身体这么不好。
所以妈妈不让郁兰因干这行。
爸爸又很担心掉头发会遗传。
所以爸爸也不让郁兰因干这行。
“错误。”郁兰因弥留着,嘟嘟囔囔地,和系统说,“我就该……干这行。”
干了这行就没时间恋爱,不闯祸,不会认识不该认识的人,不会变成渣男反派,头发掉光了大不了去做和尚。
兰因这名字就是家人求了大和尚请的,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英勇的唯物主义战士也会为了太想救的亲人慌到去求佛。
“兰因小施主。”系统很礼貌,“我能亲你吗?”
郁兰因:“……”
系统笑了,低头轻轻亲他的眼睛,亲睫毛里又淌出来的水汽,他们走在雪地上,太阳很烈,高纬度高海拔特有的烈。
光线太强了,仿佛要烧掉白雪,透过眼皮一片血红。
系统帮他遮着眼睛。
郁兰因在氧气面罩下张口,慢慢地,说了几个字。
系统低头,辨认出内容:“到哪了?我看看。”
系统向四处看了看:“北线的四分之三,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冰缝,我们是不是爬得太高了?我往山下走。”
郁兰因慢慢摇头。
系统想了想:“好。”
他明白了郁兰因的意思,就不用郁兰因再多费力气,系统找了块避风的高大石隙,抱着郁兰因坐在阴影。
这样不会太晒,不会在那种仿佛慢慢割碎眼睛的血红里被严寒同化。
系统换成手压的氧气气囊,郁兰因觉得不是很帅,但还是勉为其难同意用鼻氧管,这样还能多亲一会儿。
郁兰因不想找冰缝了。
浪费时间。
比起找冰缝,郁兰因发现自己喜欢亲嘴。
他仰在系统的手臂上,任凭系统低头吻他,哺喂一点温热的电解质水,郁兰因努力配合吞咽,或许是吞下去了,不知道。
系统轻轻擦拭郁兰因唇角溢出的水流,它们搀进一些粉红色,郁兰因的耳朵里也淌出血,那颗小痣彻底不见了。
系统问郁兰因:“疼吗?”
“……嗯?”郁兰因迷迷糊糊,轻轻笑了,“早上好。”
系统回答他:“早上好,郁兰因。”
郁兰因更高兴,又想要被好好抱着,系统就好好抱着他,一下一下抚着后颈,让郁兰因趴在自己肩上好好睡觉。
郁兰因小声说:“我梦到……火。”
“有火。”郁兰因说,“好暖和。”
系统擦拭他不停流出的血,血是暖的,也是红色的,这些特点都和火很像,但火是燃烧的,血不清理很快就会冷。
系统抱着郁兰因,不停帮他解决这些麻烦的小问题,把郁小老板打理得干干净净,而报酬仅仅是摸一摸耳朵、脸庞和喉咙。
郁兰因被摸得很舒服,微仰起下颌配合,又乖又柔软,唇角轻快上扬。
郁兰因问:“到晚上了吗?”
“到了。”系统说,“天上有星星,很多,非常漂亮。”
郁兰因遗憾:“好想看。”
系统就又改口:“不如你漂亮,和你的眼睛比起来差很多。”
郁小少爷被夸得脸红:“唉呀,唉呀……”
系统收拢手臂,以免郁兰因像融化的小猫一样淌走,他把郁兰因抱得很紧,紧到连郁兰因也能感觉得到。
郁兰因笑了:“我又不会被风刮飞。”
“难说。”系统掂了掂,“刮飞了怎么办,好难找,我翻山越岭找郁兰因,被绊倒了,发现是恶作剧,郁兰因藏在雪里伸出一只脚暗害我。”
郁兰因笑得停不住,催他:“继续讲,继续讲。”
系统想了想:“我下决心报复,把他从雪里挖出来,发现……”
郁兰因问:“发现什么?”
系统说:“发现他好漂亮。”
“他好漂亮。”系统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在笑着的,还张着胳膊,好像在等我抱,什么疼、什么难受,都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些疼藏到哪了,他好像就是睡着了。”
“好像就是睡着了。”
系统轻声说:“我抱他,很冰、很硬,他靠在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慢慢化了,变得很柔软,他也抱住我。”
“他的手落在我背上,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系统碰了碰郁兰因的额头。
“我听见他在哭。”系统说,“后来我发现是我,我很懊悔,我感到想毁掉什么那种愤怒,我——”
后面的故事被小郁总打断,郁兰因用尽力气仰头亲他,还是那样,很不老实,舔一舔咬一咬,拿冰冷的舌尖逗他。
“你啊。”郁兰因含含糊糊轻声说,“你啊,你啊。”
“太单纯。”
就这么被反派拐上了贼船。
以后怎么办?
郁兰因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以后……心不要这么好。”
“会被骗。”
郁兰因轻声告诫:“不要……”
系统把郁兰因按进怀抱和颈窝,郁兰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只是枕着他,咬住一小点颈侧的皮肉,尽全力,让系统能感觉到一点针扎的疼。
疼才长记性。
郁兰因的心跳慢慢弱下去,系统抚着他的胸口,规律地按着气囊,帮他维持心跳和呼吸。
郁兰因就又有了点力气,咬着他慢慢磨牙。
那个笔记本掉出来。
掉在雪地上,被风吹着,打开到某一页。
自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你看。」
「我本来以为一切糟透了,但你来了。」
「因为你来了,最后这几天,我过得很好。」
「很开心。」
「我不遗憾了」
郁小少爷从小被教得很严谨,其实是一定要在句末加标点符号的,但那时他病发,从轮椅上倒下去,铅笔画出一条凌乱的印子,细细的铅芯摔断。
所以人生就是难免有点遗憾,就是难免。
比如差一个句号。
比如郁兰因。
系统这样紧抱着郁兰因,一动不动很久,久到天真的黑了,四周死寂无人,天空寂寥,璀璨的星星像是一大片乱洒的钻石,郁小老板一定喜欢。
郁兰因抱怨过城市的夜空,他被困在那个早餐店三年,仰头阴云沉沉,四处高层又都是光污染。
看不到星星。
郁兰因兴致勃勃给系统描绘他们的伟大蓝图:“配合芯片做清洁能源动力,我们家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规划就是这个,把价格打下来,把安全性和稳定性提上去。”
郁兰因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全家人,他说起家里的事,滔滔不绝,眼睛晶亮:“我这是积累基础资金。”
郁兰因摸着他的大铁锅:“等我把钱赚够了,我就……”
就什么呢?
郁兰因在这里卡了壳,被迫看着他给自己吹得那个五彩绚烂的泡泡破灭,但没关系,这又不是第一次,郁小老板最会哄自己。
郁兰因放弃不切实际的泡泡,跑去找系统亲嘴,他必须把每分每秒都填满,否则他的手会想找点什么勒断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会渴盼坠落。
……
现在终于不必这么累了。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他慢慢松开手臂,让他这么做的原因是气囊已经捏不动,郁兰因的胸腔冻得很硬,气流无法灌注,肋骨不会再扩张。
系统摸了摸安静的脖颈,解开防寒服厚实的领子,摸瘦得根根分明的肋骨。
没有动静,冰冷,温度比系统的手更低。
多碰一会儿甚至会有细软的薄霜在指尖慢慢融化。
郁兰因咬着他颈侧的一点儿,不舍得太用力,牙关冻结在稍一松手就会脱离的程度,更像是含着。
所以郁兰因的嘴唇好像还有一点温暖和柔软。
系统轻轻亲它们,没办法再把它们分开,郁兰因的牙关被冻僵了。
郁兰因被他轻轻放在雪地上,还保持着被抱得很舒服、很懒洋洋的姿势。
只是皮肤覆上一层白霜。
微微弯着的、很快活的蓝灰色眼睛也盖着白霜。
系统亲冻冰的睫毛,呵气请它们慢慢融化,他亲吻天鹅绒一样的眼睛,薄冰在瞳孔里碎裂,变成细小的星辰。
郁兰因含笑静静望着他。
系统亲完全冰冷死寂的脖颈,亲凝定静止的喉核,仿佛它们还能在某一刻微微响动,缓过一小口气。
但这样也不对。
郁兰因太痛苦了。
郁兰因痛苦到极限,已经无路可走,郁兰因在梦里用尽办法杀死自己,又在现实里用尽办法安慰他。
「要是我死了。」笔记本上写,「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不是想要这么做,我保证我还想活一百岁。」
「万一,我死了。」
笔记本上写:「我就是回家了。」
「我那么想回家。」
「那我就是实现愿望了。」
郁兰因想方设法哄他:「大好事!该替我高兴,对吧?」
系统阅读这个笔记本,郁兰因在上面写下所有想留给他的话,也有用橡皮反复擦掉的备份计划:万一被追上并抓到。
郁小猫狡猾得很:立刻大哭。
嘿嘿。
郁兰因多聪明,知道系统其实希望他能哭出来,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宣泄,郁兰因连这个都配合,保证自己完全被救赎。
系统把风衣提前铺在雪地上,郁兰因睁着眼睛,乖乖躺在风衣的包裹里,抿着唇角,因为这一会儿没有热源,嘴唇很快也覆上白霜。
眼睛也是。
又变成死寂的灰蓝色。
系统又去亲吻,握住郁兰因的手,细瘦的手指也被完全冻僵。
“郁兰因。”系统问,“好一点儿吗?”
风把笔记本吹得哗啦哗啦响,郁兰因写了很多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写了很多「特别好」、「我很开心」、「祝你也开心」。
郁兰因不停保证:「我实现愿望了,我很好,很舒服。」
「我回家了。」
系统亲吻着这双直到死亡依然微笑的眼睛,他向郁兰因身体里灌注了一半的数据,所以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相连,系统把人抱紧,郁兰因透过他定定仰望星空。
系统执行最后一个程序:实现郁兰因的真正愿望。
被他抱住的躯壳,空空如也的冰冷胸膛里,传来微弱的碎裂声。
碎裂声。
像瓷器在开窑前烧毁,像冰在初春融碎,细微的蛛网一样的纹路迅速蔓延。
心脏炸成血色的粉。
身体被寒冷一寸寸冻透,冻成全是空洞的疏松结构,一碰就碎。
胸腔塌陷。
风把碎片碾成齑粉。
郁兰因的愿望也仅仅是痛苦和死亡。
重复的死亡里,郁兰因短暂醒来,慢慢转动眼睛,蓝灰色的眼睛里有数据流动,他看向系统,有点歉疚,微微笑了下:「糟糕。」
系统也笑了笑:“抓住了。”
郁兰因的眼睛弯起,没有时间了,从来都没有时间,郁兰因不看星星,认真地、仔细地看着系统。
任凭疼痛杀人,身体慢慢消解。
系统轻轻摸他的头发,好哄的小老板就变得高兴,又扬起下颌,拿眼睛不停催促,示意系统还可以摸脸。
系统抚摸他冰冷的脸和脖颈,摸他的耳朵。
郁兰因笑着说:「亲我吧。」
他早清楚自己无家可回。
这是个没有鬼的世界。
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终结,没有后悔券,除非真能倒档重来。
系统亲他,从嘴唇到眼睛,细致温存,覆盖每一寸皮肤。
郁兰因被他吻着,喉咙里慢慢动了下,闭上眼睛,满足地、满足地,很轻地遗憾着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融进握不住的风。
一些雪片随着风飘散,混进大片白雪里,看不出痕迹。
风衣落在地上,很轻,里面没有郁兰因。
里面裹着柔软的高寒植物,叶片呈现出缎子似的绚烂银灰,花序洁白如雪。
这种植物有很多别名:火绒草、薄雪草,因为它毛绒绒的,小老板在笔记本里叫它「小猫草」。
更多时候。
人们叫它雪绒花。
第37章 第二天、第一天
系统造反也要讲基本法。
也要循序渐进。
比如要抢走主角, 就要先搞崩上任垃圾系统,彻底颠覆整个世界乱七八糟的“主角”、“配角”、“反派”评定,然后再实施下一步。
所以时间倒转的着陆点还是早餐店。
郁兰因开早餐店的第一年。
郁兰因还是“渣男”, 还要被改造,不符合要求就要被抹杀灵魂留下空壳给外来攻略者, 所以要对宋泊潇态度很好。
要“接受惩罚”、要“赎罪”。
要经历宋泊潇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这样,本来生在云端含着金汤匙的小少爷, 才能低下头,对宋泊潇感同身受。
……上任系统是这么告诫郁兰因的。
当然,郁兰因也不是一上来就这么听话, 他本来也倔, 也死咬着牙不肯服软, 挨了几盏红灯做惩罚,还通红着眼眶把“送给宋泊潇的爱心早餐盒”狠狠砸扁。
郁兰因不想给宋泊潇送早餐了,他辛辛苦苦做的早饭,宋泊潇扔给夹着尾巴的野狗, 那条野狗前两天还偷郁兰因的包子、撞翻了郁兰因的豆腐脑锅。
郁小老板的腿烫伤了一大片,瘸着腿去小诊所,抹了不知道什么原料的膏药。
到现在还没好。
宋泊潇看见了,也不过是淡淡说了句“畜生懂什么”。
“它没有恶意。”宋泊潇替见人就咬的恶犬说话,“你经常喂它, 把它喂饱, 它就不会来惦记你的东西。”
他看见郁兰因腿上的伤, 皱了皱眉:“你抹的这是什么东西?郁兰因, 烫伤该怎么处理, 你没有医学常识吗?”
郁兰因当然有医学常识,还是陪他过那些期末周背的。
可郁兰因没有钱, 没有时间。
不能静养。
郁兰因要工作,要挣钱,还要改造,要端着碗热豆浆到手被烫木,依然抿一抿泛白的唇角,把眼睛弯起来:“我有啊……”
【当初,看到你受伤,宋泊潇比谁都担心。在他却已经对你是这个态度,多说一句话都嫌烦。】
【现如果不是出于责任心,他根本不想多理你,可他还是关心地询问了你。】
改造系统问郁兰因:【你认识到你对他的伤害有多深了吗?】
郁兰因单腿站着,低头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有。”
改造系统错愕。
刚要亮红灯,这个最近已经被教化得不错、开始反省和顺从的反派,又接着轻声问:“为什么不是因为,我没有把他喂饱?”
——这是宋泊潇自己说过的话:畜生懂什么。
你把它喂饱,它就不惦记你的东西。
反过来也一样,因为喂不饱,所以被惦记、被报复也是难免的,这道理当然没错,只有一个小问题。
畜生当主角。
也行吗?
改造系统陷入暴怒,惩戒的电流瞬间穿透脊髓,郁兰因闭了闭眼睛,身体晃了晃,额头渗出冷汗,庞大到足以湮灭一切的痛苦只开了个头。
他被抱住,手里的豆浆被接走,郁兰因在冷汗里吃力抬头,茫然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下意识说:“早……”
「早上好。」系统说,「有人拜托我来帮忙。」
郁兰因吃力地眨了眨眼。
看不清。
怎么会有人来帮他。
他小声问:“……谁?”
系统递给他一张照片,是三年后的郁兰因,戴着护目镜、耳麦,穿着飞行夹克,酷到不行,事业刚启航的早餐店小老板瞬间瞪大了圆溜溜的小猫眼睛。
系统把这碗豆浆换成别的,乱七八糟的辣椒油、剩蘸料、涮锅水、臭豆腐汁。
宋泊潇站在不远处。
脸色异常难看。
就是这么简单——宋泊潇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发泄、伤害郁兰因、把本来和郁兰因完全无关的痛苦衍生出的恨意全栽在郁兰因脑袋上。
就是因为有恃无恐。
因为有些不配的人被捧成主角,有个“渣男改造系统”暗中帮忙。
因为郁兰因的人生看起来仿佛只有他宋泊潇了。
“你是哪位?”宋泊潇整理了下衣摆,走过来问系统,语气很客套疏离,“是不是认错人了?小郁他——”
系统笑得很和善:「打狗队。」
宋泊潇的脸色瞬间沉了沉,几乎有些羞恼,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碗酸辣腥臭的滚烫涮锅水砸懵。
系统考虑得很周到,宋泊潇刚好买了烫伤膏:「您有医学常识,很适合使用它。」
说完,系统就把郁兰因抱走,掌心盖着因为惩罚无意识颤抖的后脊,不让肆虐的电流咬出空洞,宋泊潇太自恋,郁兰因的病和车祸并不直接相关。
郁兰因会得病,是因为郁兰因最后认可了这种惩罚:他认为自己该被惩罚。
郁兰因会死,是因为郁兰因想不明白还能怎么活。
系统抱着三年前的郁兰因,轻轻放在小吃店二楼的小床上,他把上任系统揪出来,像揪出扒在骨头上、粘液状的某种寄生虫:「很喜欢宋泊潇?」
所谓的“渣男改造系统”是一滩混沌的数据,需要依附于宿主存在,脱离就痛苦蜷缩:【我,我只是……】
系统说:「那你自己去喜欢他。」
系统是升级过的系统,随便捏了个人形给自己这位前任,把人推出去,反锁店门。
回到二楼时,郁兰因睁着眼睛。
这时候的郁兰因还没后来那么喜欢笑,还有些阴郁,有点冷冰冰,看见系统的时候还有些警惕。
小猫眼睛很凶地瞪圆。
系统在床边坐下,把刚买的一大袋子巧克力脆皮雪糕给他:「不能一天都吃完。」
系统说:「会拉肚子。」
小猫眼睛没那么凶了,又觉得自己太容易被收买动摇,重新瞪圆。
系统轻轻笑了下。
郁兰因抱紧雪糕:“为什么笑?”
「我很想念。」系统说,「拜托我来救你的人,我很想他,一想到就会很开心,就会笑。」
郁兰因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攥着袖子抬起手,帮他擦眼泪:“不要哭。”
“我知道这种感觉。”郁兰因轻声说,“忍住,越哭越疼,不要哭。”
系统笑了笑,温声道谢,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比二十五岁还乖,还像小猫,耳朵上还有鲜红的小痣,有一点闲不住,双手一撑就能轻轻松松蜷着腿坐直。
郁兰因翻出自己最喜欢的雪糕口味,撕开包装纸,很大方地塞给系统:“你吃这个,吃甜的就不那么难过了,拜托你来救我的人真酷,他肯定活得很精彩,是不是?”
系统点了点头。
郁兰因的眉头就舒展开,弯起眼睛笑了。
郁兰因抻了个懒腰:“好了,你在这里歇一歇脚,你走了很远的路是不是?”
他把雪糕放进冰箱,弯着腰往楼梯走,免得碰头:“我该下去了,店还要开呢……”
系统叫住他:「郁兰因。」
系统似乎念了无数遍这个名字,很柔和,很温存,好像已经镌刻在数据的每个缝隙里。
郁兰因背对着他,踩着木质楼梯,微微弯着腰。
这是个相当漂亮的二十二岁郁兰因的碎片,这时候的郁兰因还没生病,肩背腰肢都柔韧,细瘦但灵巧,动作很轻快流畅。
「我要说的话,听起来大概像疯子。」系统柔声问,「想让时间倒流吗?」
清瘦的背影定住。
郁兰因转身,踉跄着跑过来,摔了一跤,扯住系统的袖子,睁大的黑亮圆眼睛颤抖。
刚才还教系统忍住、不要哭的人,现在发着抖,大颗大颗眼泪涌出来。
“怎么做,怎么做?”郁兰因问,“拿什么可以换,眼睛?耳朵?还是要我这个空壳,给外来的……你们叫宿主是吗?没问题,杀死我,现在就杀。”
郁兰因迫不及待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倒流?”
系统轻轻摸他的头发,安慰发着抖的身体,郁兰因睁大眼睛,跪在他膝盖中间,紧紧攥着系统的衣服不放手。
“我……我很想。”
“很想让时间倒流。”
郁兰因说:“一秒都不想等。”
——所以他们为时光倒流做周密准备,系统负责收集宋泊潇不配做主角的证据,这太容易了,满地都是,从这天起宋泊潇就开始在附近徘徊。
宋泊潇拉下脸找郁兰因复合。
起初还是“我原谅你了”,后来发现根本没用,就变成“我也做了反省,我也有责任”。
再后来的某天,宋泊潇忽然发现,如果他当初不沉迷报复,不被身边的人蛊惑,在郁兰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郁兰因。
如果他那天把车借给了郁兰因,而不是听信了身边人的“给姓郁的点教训”。
郁兰因的大哥就不会死。
被他挨个质问的“朋友”像看傻子一样回复他:【我们就是顺着你,帮你说几句话……不都这样吗?说说而已,你还真把我们说的话当真了啊?】
【你就这么听我们的?我们让你杀人,你也去杀人吗??】
系统很耐心,沿着宋泊潇的朋友圈,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没多久倒霉的人变多,躲着宋泊潇这么个“瘟神”的人也变多,求他帮忙办事的人一少,愿意“顺着他说话”的人也消失了。
系统的申请通过,直接把渣男改造系统变成的深情男配和宋泊潇绑定——按理这两个人应当有场相当不错的模范完美爱情,可惜只是几天就变成一地鸡毛。
那个烂系统快被自己的惩戒模块电死了。
系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郁兰因,他帮郁兰因治疗腿上的烫伤,郁兰因这些天没有开早餐店,郁兰因在玩命学习。
学自己该学的东西。
怎么管理公司。
怎么当小郁总。
系统帮他租了新的公寓,很安静宽敞,适合学习。
系统半跪在地板上,帮他仔细涂烫伤膏,用掌心抹匀,郁兰因低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影,轻声问:“特别难过是不是?”
郁兰因的腿其实已经不疼了,二十二岁是个受了伤很容易好的年纪,郁兰因跪下来,安慰系统:“忍一忍。”
“我们都能见到想见的人。”郁兰因说,“忍一忍,你最好了。”
郁兰因哄他:“好系统。”
系统轻轻笑了下,抬起眼睛,摸了摸柔软的头发,郁兰因也笑了,又干劲十足地回去埋头如饥似渴学习。
他们只有十天。
选择进入时间倒流验证,就只有十天
系统有点忘了时间。
第十天,系统做好补充营养的夜宵,轻轻碰了下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的郁兰因,安静的身体就从椅子上滑落。
郁兰因手里还握着自动铅笔,掌侧蹭了一点墨粉,摔在系统怀里,漂亮柔软的眉眼舒展,胸口和喉咙都是冷的。
郁兰因的书桌上放着石英钟。
宝贵的最后十分钟,郁兰因没有学习,在给系统画画,画一个很大的笑脸,画一个举着“必然成功”条幅的小机器人,画郁兰因和全家人团圆,画系统见到他的爱人。
郁兰因的时间要到了,没时间了,争分夺秒奋笔疾书相当潦草地写:「谢谢你。」
「我过了很好的十天。」
……
系统接下来又得到了几张这样的纸条。
事实证明。
郁兰因也并不会更多哄人的花招了。
系统雨夜飞车,帮二十一岁马上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拦下了要上飞机的大哥,这时候的小郁总脾气更暴,挂在木木愣愣的大哥肩膀上玩命咬,又哭得站不稳。
郁大哥严重抑郁,已经不怎么说话、甚至不怎么认识人了,发现弟弟站不稳,立刻把人抱紧拍背:“不哭,不哭。”
“好乖,不哭了。”
郁大哥笨拙地哄弟弟:“大哥想办法啊。”
他们一家人哄人都是一个语气。
二十一岁的郁兰因用了十天陪他大哥,紧紧握着大哥的手,一块儿睡着,就这么迎来这个临时世界的坍塌。
系统帮二十岁的郁兰因杀过去,按住险些中了圈套的二哥,帮郁兰因给爷爷转院,帮郁兰因平稳交接公司,陪着阴郁沉默的小郁总抱着膝盖蜷在包厢沙发的一角,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
二十岁的郁兰因,最苍白,最凌乱自弃,像揉烂的花瓣,用力弄碎就会淌出殷红的花汁。
系统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不让他对自己这么做。
郁兰因耳垂上的小痣鲜红。
郁兰因问:“你不喜欢玩吗?”
系统说:「你不喜欢。」
郁兰因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了一会儿系统,小声道歉,摇摇晃晃站起身,在水流下洗去那些乱七八糟,洗掉混乱的酒气:“我……”
“对,我不能这样。”
郁兰因撑着洗手池:“我要振作,你说的时间倒流是真的?”
他问:“只要我答应你说的十天,你们——你和未来的我,你们会回到一切被我搞砸以前。”
系统轻声说:「也包括你。」
他在收集的是郁兰因在每个时间段的碎片,所以二十二岁的郁兰因拼命学习,二十一岁的郁兰因弄清制药公司所有猫腻,二十岁的郁兰因面对着镜子,在变幻的光影里静静看他。
“那我一定要振作。”二十岁的小郁总撸起袖子,“去他的非主流,我要去搞商战了。”
二十岁的郁兰因十天不睡囫囵觉。
困了就躺一会儿,再爬起来折腾,反正这是要坍塌的世界碎片,他可以放开了试错。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一遍。
结果自己在第十天病倒,郁兰因的身体本来就弱,在ICU里奄奄一息,千叮咛万嘱咐系统帮忙记住最后一个宝贵经验:“十天……不睡……会得心肌炎……”
说完就闭上眼睛,喉咙里响了一声。
系统站在病床边等了三秒。
装死的小郁总啪地睁眼,得意洋洋翘尾巴:“吓到了吧!”
系统笑了笑,轻轻摸他的头发,郁兰因抿起唇角,很得意,又殷殷嘱咐:“别告诉爷爷啊,别告诉大哥,别告诉二哥,别告诉……”
郁兰因这么玩装死游戏,玩了十三次,第十三次骗系统看窗外有小猫,飞快闭上眼睛,完全恢复了精神的小郁总高高兴兴抿着嘴角。
系统收回视线。
系统轻声说:「郁兰因。」
他摸了摸郁兰因的头发,揉了揉,郁兰因很乖地跟着他的力道动了动。
没有睁开眼睛。
系统说:「郁兰因。」
他坐在病床边,握住郁兰因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把被沿掩好。
世界从郁兰因耳垂的小痣开始坍塌。
系统想起郁兰因的手是虚握着的,他掀开被沿,摸了摸那只已经变得完全僵硬的手,郁兰因的手指苍白不会动,虚虚攥着一张纸团。
「谢谢你。」
二十岁的郁兰因写:「我很开心。」
「我在过去等你。」
「我在未来等你。」
「再坚持一下吧,我已经给你看我狼藉的过去,我梦见未来的我这样对你说:去吻我,去抱我,去爱我。」
郁兰因写:「不要哭。」
……
十七岁的郁兰因睁开灰蓝色的眼睛。
他看着踹开姓宋的、大步杀到眼前自称叫席瞳的“年轻有为专门投资高科技公司企业家”,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圆,抿了下唇角,把一点明净雪亮的笑影憋回去。
那么多人,新生熙熙攘攘几千个,人头攒动,系统一眼就认出他的郁兰因。
系统拿出那些纸条,郁兰因挨个承认,他一个人躺在冰川里,的确也做了些不同年纪、意外和系统遇到的惊喜梦。
只是记忆模糊,意识混沌,无法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就对应着记忆里的吻。
“我很专一的。”小猫翘尾巴,“我只亲喜欢的人。”
系统笑了下,立刻就被郁兰因抱紧,郁兰因仰头亲他的眼泪,动作很轻快,身体很灵活温暖:“不要哭,好吧,可以哭一会儿。”
反正也不耽误亲。
他们钻进车里,系统开来了辆不错的车,足够宽敞,还记得贴了防窥膜。
幸好有防窥膜,郁兰因还没来得及潜移默化向爸爸妈妈爷爷哥哥渗透自己早恋。
郁兰因用安全带把两个人缠紧。
他还是无法摆脱前世的偏好,喜欢更紧密、更近、更明确,他需要更鲜明的触碰和更密不透风的拥抱。
“抱紧。”郁兰因小声嘟囔,“再紧,再紧。”
系统收拢手臂亲吻,郁兰因满足地喟叹一声,他现在能感觉到系统抱着他,手臂贴着他的脊背,护着他的头颈。
系统放倒座椅,让郁兰因蜷着腿伏在自己身上,像偷懒的小猫,郁兰因小口小口喘气,蓝灰色的眼睛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像是冰壳,像模糊的碎光。
这双眼睛恢复纯净的黑色,认真看着系统,微微弯着,有水光流动。
郁兰因点味道:“我想吃巧克力脆皮棉花糖。”
第38章 前情试阅
主角是被身体条件限制的beta野心家。
苍白瘦削的脸庞、紫罗兰色的眼睛、柔顺光泽的银色长发, 太漂亮了,叫人挪不开眼睛,又因为野心过度使用禁药透支身体, 制服勒出轮廓,瘦得像片纸。
见过他的人都说:“你从未见过那样优雅而可怖的魔鬼——哪怕你明知道他是个毫无半点精神操控力的beta, 你依然愿意在第一眼就毫不犹豫为他而死,只要能在那双紫色天空一样的眼睛里映出片刻影子”。
不过毕竟是反派吗。
最后还是输了。
代价是沦为对手颇具羞辱性质的“试验品”:沦为废人, 改造感官,摧毁精神海和记忆,戴上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 制作成一款专供alpha使用的货品。
有趣的是, 匿名购买他的, 是他年少时唯一的朋友,他青年时针锋相对的军校同学,他曾经并肩浴血的战友,让他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的新世界领袖。
他那代表了光明与正义、如今已经身居高位, 深受所有人爱戴的「宿敌」。
这次搞纯狗血酸爽
注:这个世界没有系统(敢来),因为前两任都神秘失踪了。
招募新的勇敢系统中。
第39章 今夜才过一半
锁链碰撞声冰凉。
披散的银发像绸缎, 像瀑布,像倾泻的月光,清瘦腕骨折断似的垂落, 被握在掌中,血色荆棘若隐若现。
苍白身躯柔软, 银白鸦羽匍匐,紫罗兰色的瞳孔涣散, 总是吐出刻薄言语嘴唇绀紫泛白,几乎已经没了呼吸。
格云瑟·海因里希。
旧世界最后的beta野心家。
那些狂热的反对军,如果活着看到他们奉若神明的领袖沦落到这一步, 就算身处绞刑架前, 也会不计代价拼命。
月光洒在地板上, 踩踏时有咯吱作响,有人起身,穿衬衫、军裤军靴,抱起半昏迷的人注入精神力, 去浴室清洗,喂药。
垂落的手臂动了动,冰冷惨白的胸膛浸泡热水,肋骨下的某处微弱痉挛,泵出一点血, 被亲吻的嘴唇慢慢回暖。
紫罗兰色的湖水慢慢映出一道人影。
格云瑟眨了眨眼。
“谢弗。”
他仰在alpha健壮的手臂上, 轻轻咳嗽了一声, 银色的翦密睫毛在浴室的水汽里孱弱颤动, 含着笑, 饱蘸欲望的柔和嗓音沙哑:“这就……结束了?”
格云瑟的长发懒洋洋散在水里。
银色的,光滑柔顺的长发, 顺着水沾在谢弗的手臂上。
“这可不像你。”格云瑟微微弯着眼睛,“今夜才过一半。”
谢弗勒尔·瓦格纳,新世界的光明领袖,带领底层受奴役alpha翻身的英雄,三年前格云瑟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半个月前,格云瑟作为专供某些alpha高层买卖的“货物”被送到一栋保卫严密的私宅。
倒也没什么可值得避讳的——无非是性取向,并非所有alpha都能顺利匹配omega,也有天生就是异类的,只不过alpha天生的掠夺本能,身处右位时,会无意识疯狂撷取另一方的生命力和精神力。
被改造后的格云瑟可以完美满足这一点。
他的精神海崩毁,精神力溃散,生命力也在迅速流逝,是一枚专供特殊发情期alpha使用的“一次性电池”。
在这之前的半个月,谢弗可没这么容易满足。
谢弗低头看着他。
谢弗勒尔·瓦格纳是个黑发alpha,绿眼睛,这代表“没有任何贵族成分”的低贱血统。
现在这双绿眼睛里,映着格云瑟的影子,谢弗低头轻轻吻他,按住他小腹上的血色荆棘刺青,慢慢灌注进一些凝练的精神力:“对不起。”
格云瑟轻喘着,泛起虚弱红晕,眼睛里晕染的笑意更浓,瘦削苍白的身体一阵一阵战栗,他抬手抱住谢弗的肩膀。
“没法对不起,谢弗。”格云瑟柔声说着,嘴唇一下一下碰着他的耳廓,“我们都不是善类,为欲望相争,我被你……变成这样。”
格云瑟愿赌服输:“你是赢家。”
那个以beta天生劣势的身体操控机甲、率领舰队战无不胜的孱弱野心家,已经在三年的监禁里变了个样。
格云瑟现在渴求的东西,不再是权力、地位和荣耀。
谢弗跪在浴缸旁,同他接吻,格云瑟的精神力也有种月色下紫罗兰般的幽微香气,这具身体比青年时更敏感、更单薄,格云瑟的腰身细窄,曾经靠不要命的训练维持的柔韧肌肉消失后,骨窝瘦得凹陷。
带有药香和紫罗兰香气的热水弄湿了衬衫和军服。
格云瑟仰在水里,手脚随水漂浮,谢弗把人从水中捞起,搂在怀里,沉默着亲吻寂静闭合的银白色睫毛。
格云瑟完全陷入昏迷,他在这时仿佛比醒着更脆弱,身体不自觉打颤。
他被送来宅邸时,是蜷曲着的,被关在一个八十公分见方的牢笼里,脖颈和手脚都束缚锁链,喉咙被铁刺抵着,戴着眼罩和口枷。
所以谢弗起初并没认出他。
只是在银白长发淌过掌心时,心脏空跳。
整整一夜,格云瑟不记得如何说话、吃饭、走路,不认识人,纯净的紫罗兰瞳孔像纤尘不染的湖泊。
有三天,格云瑟不习惯睡床,会爬回那个金属牢笼里蜷缩着睡觉。
一个星期后,格云瑟慢慢恢复记忆,想起自己也认出谢弗——但实验室里的人也信誓旦旦保证,这些记忆不会留存太久,格云瑟的精神海已经完全、彻底、没有任何修复可能地崩毁了。
再不会有人受这个堪比魔鬼的beta野心家蛊惑。
光明已经降临。
新世界已经到来。
旧秩序最后的守墓人:格云瑟·海因里希,会在被他们的领袖荣幸使用后,和他虚无缥缈的贵族信较 淌症哩仰一起死亡。
谢弗替格云瑟擦拭身上的流水,他跪在氤氲着的紫罗兰香气里,这是禁药的味道,格云瑟从七岁起服用禁药,beta只有服用禁药,才能拥有操控机甲的精神力。
禁药彻底摧毁了格云瑟的身体。
也让格云瑟在日复一日的头痛折磨下,变得偏激、疯狂、不计代价。
他的确曾经在对外的星际大战中守护母星,立下功勋,但他也同样鼓动了成千上万的人,为了他一个人而杀戮和征战。
最后一败涂地。
谢弗按揉格云瑟的太阳穴,用指腹抚顺微蹙的眉心,沿着眉骨缓慢碾动,掌心轻轻揉着银白色的长发。
他抱起昏迷颓软的身躯,揽着后折的纸薄脊背,把人捧起,覆住口唇。
格云瑟的胸腔溢出湿漉漉的冷气。
谢弗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格云瑟的头颈软垂,他咳嗽着,喉咙里掉出精神力凝结的紫罗兰花瓣。
谢弗接住这片花瓣:“格云瑟。”
他用掌心捧住格云瑟苍白的侧脸,轻声念这个名字,叫了几次,银色的睫毛吃力掀动,缓缓张开。
紫罗兰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这一汪静湖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野心,没有情绪,像面平滑光洁的镜子。
“我叫谢弗勒尔。”
谢弗说:“谢弗勒尔·瓦格纳,记得我吗?”
他对格云瑟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们认识得很含#哥#儿#整#理#早,那年谢弗十岁,格云瑟七岁,谢弗勒尔·瓦格纳,鞋匠家的儿子,第一次有幸走进城堡去问候里面的海因里希阁下——因为他有不错的信息素。
……
紫罗兰花绽开。
一段不可逆流逝的记忆,映在浴室温暖的水帘里。
银发紫眸的幼童。
“你绝没见过吧?”堂兄兴冲冲拖着谢弗,跑进那座高耸的城堡,“格云瑟阁下有很多书,你可以去问问他要不要你留下,这样你就能看书了。”
城堡里的旧贵族,拥有田地、财产、海量藏书,和一个孱弱的beta继承人。
健壮的alpha是帮工的远房堂弟,友谊意外缔结,倘若不是看到这段记忆,连谢弗几乎也忘记,他第一次见格云瑟。
沉默的、柔弱又漂亮得惊人的幼童,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衬衫,银白色的短发齐肩,连睫毛也是银色的。
他们甚至不像同一种生物。
格云瑟不喜欢太阳,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双手放在温润的古老木料上,紫色眼瞳有种冰凉漠然的好奇。
清亮到像是溪水流淌的声音:“瓦格纳?”
“谢弗勒尔·瓦格纳,你可以叫我谢弗。”他说,“你比我小,我不叫你阁下行吗?格云瑟,外面有市集,我明天带你翻墙出去玩……”
他被柔软冰凉的手指握住衣领,拖近,格云瑟在他颈间嗅了嗅。
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忘了一切。
忘了要说的话,忘了问能不能借书看,伏在他颈间的幼童,轻嗅着,银色的短发触感像小动物的柔顺皮毛。
“你的信息素。”格云瑟松开手,回到那个宽大的扶手椅里,“是什么,火焰?”
格云瑟紫色的眼睛望着他:“我闻到硫磺和松油木柴的味道。”
“是暴虐的自由之火。”谢弗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承认这个让他有点不自在,“他们说我很危险,会把什么都搞得一团乱……所以哪都不收我帮工。”
谢弗也闻到紫罗兰香,这和暴虐的火焰完全不同,是种幽微、高傲、宁静如海的香气。
可beta也有信息素吗?
谢弗忍不住问了,格云瑟并不介意,和气地回答:“我用了药。”
是种禁药,可以让beta用摧毁身体的方式,达到类似alpha的状态——可以驾驶机甲,可以操控精神力战斗,可以闻到最浓烈的那一批信息素。
所以到哪儿都被嫌弃呛人的鞋匠家alpha小子,反倒正好。
格云瑟对市集并不感兴趣,七岁的格云瑟已经成熟得惊人,他询问谢弗alpha的精神力使用方法,请谢弗演示,也让谢弗帮他带来军事学校的课本。
作为回报,谢弗得以在城堡里自由行动,看所有的藏书,视野也由此打开。
一来二去他们慢慢熟识。
格云瑟会被藏在暗处、忽然跳出来的谢弗吓一跳,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紫色眼睛里淌出一点笑。
谢弗一看书就是一整天,饥肠辘辘的时候,也会在藏书室门口发现餐盘里热腾腾的美味大餐。
他们第一次拥抱是在一个暴雨的晚上。
谢弗想去找格云瑟借伞回家,却没在书房或卧室找到人影,格云瑟的行动范围非常小,这让谢弗十分不安。
他找了很久,浑身都被暴雨浇透,湿淋淋地拎着盏油灯,在地下室找到挣扎痉挛的小小人影。
谢弗扑过去抱紧他,大声喊医生,愤怒地质问格云瑟是不是真用了那种禁药。
然后他的嘴被冰凉柔软的手掌按住。
“不要喊。”格云瑟低声嘟囔,“你这样很粗鲁,谢弗。”
谢弗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格云瑟闭上眼睛,气息很微弱,微微笑了:“那就不要讨论。”
格云瑟的禁药是他父亲给的。
他的母亲无法承受自己为海因里希家族生下了一个无用的beta继承人,遭受打击而发疯,他父亲深爱他的母亲,因此把格云瑟锁起来,又交给格云瑟禁药。
格云瑟并没因为这件事有多受影响,至少看起来并没有,而且他的父母也并没能影响他多久,不久后的一场疫病,他的父母因为拒绝彼此分开隔离而染病身亡。
格云瑟成了城堡唯一的继承人。
这些事发生在格云瑟的五岁和六岁,现在他七岁,被谢弗紧紧抱着的幼童,柔软冰冷,孱弱得像是落花。
“我需要实力。”格云瑟躺在谢弗怀里,“需要权势和地位,我要掌控一支舰队,然后成为帝国元帅。”
谢弗看了很多书,皱紧眉不赞同他:“这个国家很糟糕,早就该推翻了,应该建立新秩序。”
但小孩子的友情是不会因为“不赞同”破裂的,他们转眼就把这种破事抛在脑后,谢弗勉强同意了不叫医生,背起格云瑟,把外套蒙在他身上跑回城堡。
格云瑟发起高烧。
谢弗跑前跑后照顾他,喂他喝水,给他找药。
格云瑟觉得冷,谢弗就钻进被窝,抱着他,alpha的身体很好,谢弗把信息素释放得到处都是,他托起格云瑟放在自己的身上:“现在我烤着你了。”
格云瑟的嘴唇霜白,身体不停打颤,微微抿了下,温声说:“你会烧掉我的。”
格云瑟用禁药模拟的信息素是“紫罗兰”。
草木当然会毁于烈焰。
谢弗被他弄得很不高兴,皱起眉毛:“格云瑟,你这人哪都好,就是不会说好听话。”
“好吧。”格云瑟生着病,要靠他暖,只好说好听话,“感谢你今晚的照料,为了这个,我将来会原谅你三次。”
谢弗气得冒烟:“……这算好听话?”
格云瑟轻声笑起来,睫毛轻轻震颤,柔顺的额发遮着眼睛,他这时候显得有点像只有七岁了,他蜷在谢弗怀里,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身体依然发抖,血色的荆棘在细嫩的皮肤上蔓延。
这是身体被破坏的现象。
精神力可以修复身体,但禁药的药效还会继续破坏,格云瑟必须苦心维持一个平衡,否则荆棘会把他的身体撕裂。
“别碰。”格云瑟哑声阻止谢弗,“很疼……”
谢弗没心情陪他说笑话了,小心翼翼环抱着他,哪也不敢乱碰。
格云瑟的意识渐渐模糊,震颤的睫毛间透出泪,整个晚上,被禁药折磨的幼童不停喊疼和冷,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气息奄奄的呓语。
……
浴室里。
谢弗低头,看着掌心绽放的紫罗兰。
他听见七岁的格云瑟在昏迷中带着哭腔呻吟:“谢弗,救我。”
他看向怀里的格云瑟,他想起半个月前,格云瑟被装在牢笼里送过来,血红荆棘已经蔓延整个腰身和后背,喉咙被铁刺划得鲜血淋漓。
解下口枷,霜白的口唇涌出大片紫罗兰花瓣,他愣了几秒,强行维持镇定,摘下眼罩……在那双眼睛里大脑一片空白。
格云瑟。
他收到了格云瑟。
刚被送来的格云瑟不会吃饭。
把食物喂进口中,不论是奶油汤、鱼肉糊,还是别的什么,格云瑟都会吐掉。
因为整整三年时间,吞下的都是药,各种各样的药,副作用可怖,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反正可以肆无忌惮用罪大恶极的敌人当做试验品。
这是领袖在行政手令里批准的。
“格云瑟。”谢弗问他,“你是什么时候落在我的人手里的,你不是逃了吗?你的那么多手下——”
难道格云瑟并没逃?谢弗并非装聋作哑,那段时间里格云瑟的力量崩溃,一半的死忠、拥趸为了掩护格云瑟逃走,不惜为头发染色、自杀后让人给尸体换上假眼睛,只为迷惑对手和争取时间。
帝国上下可能抓到了几百个假的格云瑟。
茫然的野心家在他怀里蜷缩着,被迫仰起脸,银色长发被轻轻拨开,整个人因为疼痛而无意识微弱发抖。
谢弗轻声说:“格云瑟。”
谢弗只好用亲吻引导他吞咽,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对手、宿敌,谢弗本以为亲吻宿敌的感觉会很古怪。
不知为什么,居然是该死的驾轻就熟。
格云瑟拒绝吞咽,闭紧眼睛呼吸急促,直到被半强迫着咽下一小口南瓜汤,漂亮的紫罗兰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懵懂茫然的惊讶。
谢弗继续喂他,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一遍遍教他自己的名字:“你是格云瑟,我是谢弗,我是你的朋友。”
谢弗把爬回笼子里睡觉的格云瑟一遍遍抱回来:“我是你的朋友。”
这样教了一个星期。
格云瑟慢慢恢复一些记忆,变回那个嘴很毒、半死不活一样嚣张的野心家。
也揭穿了他很拙劣的谎言。
格云瑟想起了他们不是朋友。
很早就不是了,这朵代表友谊的紫罗兰凋零于四年后,谢弗十四岁、格云瑟十一岁,他们不再是会把立场甩开,仅仅因为格云瑟很疼,就在雨夜拥抱的小孩子。
“你完全是自讨苦吃。”十四岁的谢弗很愤怒,愤怒到口不择言,“格云瑟,你根本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你一辈子都活在你父母留下的阴影里,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你是个beta——平凡、健康、快乐,这种生活让你这么无法忍受吗?!”
那种愤怒,更多其实是来源于格云瑟还在不顾身体滥用禁药,已经严重损害健康甚至寿命。
但十几岁就是不会好好说话的时候。
格云瑟愣在雨水里。
他刚拿到机甲学院初级班的入学通知,不看身体素质一栏,他的成绩相当优异,他不比任何alpha差。
他准备了一个用来庆祝的小魔术。
他藏在背后的手握着一束碰一下就会盛开的紫罗兰。
“我不会再理你了。”谢弗愤怒地盯着他,把他用力推到房檐下,免得他再被淋到发烧,“除非你想通,格云瑟,我要走了。”
谢弗就这么离开城堡,头也没回,这其实不是他的本意,他本来想发通脾气就回来,但他作为主角遇到很多奇遇,卷入无数跌宕起伏的故事。
他们再会已经是青年时的帝国正式军校。
所以他自然也并没看到这段记忆的结尾——格云瑟摔在屋檐下,背靠着墙站了很久,格云瑟是个很单薄的人,他比同龄人矮小瘦弱很多。
十一岁的格云瑟,慢慢把身后那束紫罗兰拿出来,低着头摆弄,然后撑着地面起身,走到院子里挖了个坑把花埋掉。
“好吧。”格云瑟坐在地上低声说,“太粗鲁了,竟敢推我。”
他说:“我原谅你一次,还剩两次。”
格云瑟看了一会儿那个小土包,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抱起膝盖,把脸埋进手臂,稍长的银发被淋得湿透。
……这些记忆,都随着格云瑟的精神海崩毁而流逝。
格云瑟永远不会再获得它们。
记忆会不断流逝,直到彻底破损的精神海枯涸,生命力凋零,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那时的格云瑟会失去一切。
谢弗轻声问格云瑟:“还记得我吗?”
他亲了亲格云瑟的眼睛。
格云瑟靠在他手臂上,银发很柔顺,拴着锁链的腕骨弯折,清瘦苍白的脚踝垂落,这些铁链足够长,不影响活动,但无法取下,无法打碎,它们用了最坚固的材料,被铆进格云瑟的骨头。
谢弗为此亲手杀了几个人,或许是几十个,他当时失去控制无法判断,只知道实验室因此瘫痪,这给新秩序的运转添了不少麻烦,谢弗需要尽快负责。
格云瑟好奇地看着这些锁链,它们被谢弗拾起来,小心捧在掌心,不再坠着四肢,的确好受很多。
他看着谢弗。
紫色的眼睛思索一会儿。
“记得。”格云瑟笑了笑,“我们是敌人,你赢我输,我做了你的俘虏……现在是你的玩物。”
“决裂以前,我们还是战友、同学。”
谢弗问:“没有了吗?”
他理顺格云瑟的银色长发,把他们拢到格云瑟的耳后,这是他们小时候他常做的动作,格云瑟很纵容他,会说这样“粗鲁”、“不优雅”,但还是会让他弄。
他攥着那朵逐渐湮灭的紫罗兰,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在无法抑制地发抖,这种战栗没有来由,无法理清缘故。
谢弗的声音很柔和:“我们小时候也认得。”
格云瑟失笑:“不会吧?”
“我小时候住在一座几百年的老城堡,人们叫它‘逃不掉的活棺材’,城堡里面埋了我们家几百个人,我很恐惧它,每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格云瑟记得很清楚:“我是一个人长大的。”
第40章 只是下了场雨
谢弗短暂离开了宅邸。
回来时, 身上带着雨水和城堡泥土的味道,还有一束花。
碰一碰就会自己绽开的花。
格云瑟蜷着腿靠在窗边,脚踝锁链散乱, 银发淌落,同月光混合无法分辨, 泛着淡淡绀紫的霜白指尖一朵一朵碰着它玩:“这很幼稚,谢弗, 这是什么?”
“紫罗兰。”谢弗跪在他身旁,“喜欢吗?我再去摘一些。”
格云瑟流逝的童年记忆,嵌进谢弗的意识海, 被永不熄灭的暴虐烈焰灼烧着凝练成紫色宝石, 谢弗反复观看它, 无法入眠,梦中他站在十一岁的格云瑟身后,看那一捧还没盛开就被埋掉的花。
于是,趁着格云瑟昏睡, 谢弗去了那座城堡的旧址,用了一夜的时间,终于找到同样的花。
格云瑟像是听到什么很新奇的话。
紫色眼球动了动,在银白的浓密睫毛下,望向谢弗, 因为皮肤太过瓷白, 在月色下几乎泛出荧光, 显出某种强烈的非人感:“我不喜欢, 你知道, 谢弗,除了荣耀、地位和权力, 我什么也不喜欢。”
格云瑟呢喃:“我是这样的‘怪物’。”
他的声音柔和,甚至还有些并未彻底褪去的、略显沙哑纯净的少年嗓音。
格云瑟伸手抱住谢弗,冰凉的嘴唇有一下没一下碰谢弗的眼睛,在眉间与鼻梁辗转,他轻轻咬谢弗的耳廓,催促和蛊惑他的alpha宿敌沦为本能的奴隶。
谢弗沉默着,手臂肌肉筋脉虬结。
“格云瑟。”谢弗低声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格云瑟温声打断,紫色眼眸里噙着笑:“你知道价格。”
谢弗知道。
实验室对格云瑟的改造十分彻底。
幽绿瞳孔深处,炽烈暴虐的信息素灼烧尽沾染腥臭污血的泥土,可惜外面早已乱草横生,暴雨倾盆,暴雨。
再次见面仍是暴雨,帝国军事学院,谢弗二十一岁,格云瑟刚刚成年。
机甲擂台。
刚入学的天才beta学员击败了保持全胜记录的alpha助教。
观众席被喧嚣浪潮吞没,更衣室里,披着件军服外套、漫不经心擦拭军靴的银发少年,被雨水浇透的健壮青年拎起衣领,重重抵在成排的金属置物箱上。
“格云瑟。”谢弗无法压抑暴怒地盯着他,“你用了多少药,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们已经七年没见,格云瑟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是学员里最瘦弱的那一批,但幼时稚嫩的骨骼已经伸展,清冽,纤细,修长,银发随手扎成马尾,幼童柔软可爱的面庞变得更接近精美的瓷质人偶。
“啊。”格云瑟偏偏脑袋,想了一会儿,仿佛刚认出他是谁,“小谢弗。”
谢弗恨不得狠狠揍他一顿,再把他绑去医院检查身体。
“你明知道是我。”谢弗紧咬着牙关,“你知道我对你下不了手。”
“格云瑟。”
“你把软肋完全暴露给我,然后趁我犹豫下狠手,把我打爆——这就是你的‘完美计划’!”
格云瑟完全不介意承认:“用尽一切手段取胜,谢弗,别怪我说话难听,现在的你脾气可有点爆,这点很危险,我严重怀疑你会死在毕业以后的第一次实战……谢弗?”
格云瑟很轻松地从谢弗的“钳制”中脱身,他扶住谢弗,摸了摸滚烫的脖颈和额头,又凑近嗅了嗅。
硫磺、松油和木柴的味道。
怪不得脾气爆。
格云瑟叹了口气:“走吧,你的信息素暴动了,我陪你去校医室。”
他握着谢弗的手腕,却没能把人拽动,有些诧异,回头时察觉到蔓延精神力中的异样。
——变异的alpha,有能力撷取他人的精神力、生命力,是规则之外的异数,不容于世的“怪物”。
在此之前,谢弗从不和人近距离接触,使用的抑制剂也从未失效,这个秘密从未暴露,可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闯进一间暴雨里弥散着紫罗兰香的更衣室。
格云瑟替自己辩护:“这只是模拟信息素,没有效果,别人都以为我用紫罗兰味儿洗衣液和洗发水……好吧。”
格云瑟伸出手,抱着沉默的、绝望到死寂、仿佛一团亟待失控的烈焰般的alpha,精神力外放封闭住这片空间,掌心顺抚烙铁般的后颈脊背:“很好,很好,小谢弗,我们都是怪物。”
“没人会知道。”格云瑟柔声哼唱城堡里古老的歌谣,“只是下了一场大雨。”
只是下了场雨。
谢弗失去了这段记忆。
在很多年后,他尝试向格云瑟询问这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落败的野心家狡猾地趁机向他开价。
银发散落一地,格云瑟安然睁着眼,暂时摆脱疼痛折磨,紫色涣散成柔水,身体无意识颤抖,钉入手腕的镣铐横陈在深陷的骨窝间。
谢弗捧着他的脸,轻轻抚摸覆了层霜粉的嘴唇,小心翼翼捻开下颌,冷寂的口腔里含着朵花。
他看见他是个怪物。
格云瑟后来提起这件事,总很神秘,漂亮的、略微狭长的紫罗兰色眼眸眯起:“我抓到你一个把柄,谢弗,你知道你将被我要挟,给我洗一个学期的臭袜子。”
这当然是开玩笑,谢弗并没被要求这么做,他握住格云瑟纤细到仿佛能随意折断的脚踝,把这双脚拢进怀里。
刺骨的冰冷渗进他的胸腔。
格云瑟已经很久没走过路了,刚被送到宅邸时格云瑟爬行,伏在地上进食,蜷缩着睡觉。
“这是你的严重失策,格云瑟。”谢弗用手指理顺那些银色的长发,“如果你当时开的条件,不是洗袜子,而是让我不论发生什么都永远站在你这边,我们也许就不会这样。”
他说完这话,随即诧异地发现,原来自己过去也说过一模一样的内容。
在学校里。
他至少承包了格云瑟的衣食住行,负责打饭、跑腿,他跪在地上给格云瑟包扎格斗训练受伤的膝盖:“格云瑟。”
他问:“你为什么不要求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格云瑟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椅子边缘,低头看他。
格云瑟问:“你会吗?”
“不会。”他实话实说,他们的分歧已经越来越大,他加入了新世界组织,而格云瑟依旧沉迷他的舰队元帅计划,“但这样对你收益最大吧?”
谢弗勒尔·瓦格纳是个信守承诺并且古板的人,如果格云瑟这样要求他,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反目为仇那天,他或许会用自杀来解决这种两难的困境。
格云瑟就会少一个劲敌。
格云瑟看了一会儿他包扎的伤口,蜷起这条腿抱着,下颌搭在手臂上:“嗯……”
格云瑟叫他:“谢弗。”
冰凉的、柔软的颀长手指,托起谢弗的下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
说实话很渺小。
普通,平平无奇,和格云瑟这种艺术品似的存在比起来不值一提。
格云瑟问:“你听没听过学校里有人传说,我喜欢你?”
“困扰到你了吗?”谢弗看着这双眼睛,“谁胡说的,我去解决。”他也学会一点格云瑟的毒舌,“格云瑟·海因里希阁下的此生挚爱明明是荣耀、地位和权力,据我观察,他这辈子绝无出轨打算。”
格云瑟在这句话里轻声笑起来,他灵巧的手指敲了敲谢弗的下颌,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外面的雨。
他的动作总是很轻盈,仿佛一片卷在风里的落花。
格云瑟撑着窗棂。
他洗了头发,并没和平时一样扎起马尾,带着雨水的凉风掀动银色长发,像一张无法挣脱的柔软梦网。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格云瑟说,“不过……”
不过什么?
格云瑟并没说,因为其他人恰好回来,格云瑟和他们的关系都非常好,宿舍立刻变得十分热闹。
格云瑟有本事让所有人为他着迷。
在这些拥趸里,谢弗勒尔·瓦格纳并不起眼,谢弗这样认为,他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用第三视角看他们的过去。
格云瑟的校服和他的训练服不同,那是指挥学院专有的雪白军装,量身定做,雪亮军靴、腰带扎得窄而细韧,穿在格云瑟身上有种完全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优雅。
他看见格云瑟和那些人同行,站在高台上侧头,紫罗兰色的眼睛望向在泥浆里翻滚搏斗的狼狈alpha。
他看见格云瑟合上书本,用书脊抵着下颌,靠在摇椅里优哉游哉看愿赌服输给自己打饭的alpha。
他看见格云瑟抹去的记忆,格云瑟用精神力凝成细丝,抽出一小团火,烫得不停吸气然后扔掉,很快就被暴雨浇灭。
格云瑟披着件外套,被他抱着,身上的血色荆棘绽裂,脸色苍白,银发垂坠,手臂和脊背不自主颤抖,冷汗顺着银色的睫毛淌落。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这个秘密被格云瑟独自保守,紫罗兰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更衣室外大雨倾盆。
“我有二十九种办法打败你。”格云瑟说,“可我就是要把软肋亮出来,你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
“谢弗,看到你没法对较 淌症哩我动手,我就很高兴。”
“你应当走了很多地方,谢弗,你比我大,比我的见识广。”柔软的紫罗兰眼睛望向窗外的暴雨,很迷茫,格云瑟·海因里希这十八年都在城堡里,生活只有禁药、训练和书籍,这问题不该抛给他。
“谢弗。”
“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