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斓冬做一场梦。
梦不错, 相当刺激,在暴雪里飙车、起飞、摔得昏头转向。
雪是甜的。
他看见一只被无辜吓飞的鸟,砂棕色, 白眉,飞行姿态很轻盈漂亮。
可能是某种云雀。
也可能是幻觉, 有时会有这一类幻觉:坐在窗口,一只云雀忽然破开胸膛, 鲜血淋漓地钻出,逃离依然晚了一步,在坠落的狼藉羽毛里死于冷枪射出的子弹。
季斓冬刚才尝到了一点雪。
好吃, 他还想尝, 但这要看运气。
吃雪花吃到饱的概率不会高于喝西北风。
按胸口是真的疼, 季斓冬忘了告诉厉珩这件事。他以第三视角完全不相干地旁观这场慌乱的抢救,看着自己躺在雪地上,狼狈难看,摊开的手臂跟着按压颤动, 一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
季斓冬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
他并没发现自己原来留下了这么多疤。
活过二十七年,季斓冬其实没想过伤害什么人。
包括自己。
十五岁的季斓冬干得不错,二十二岁的也值得抱着好好拍两把肩膀,虽然难免有些遗憾,但毕竟已经尽了力。至于后面几年, 虽然乱七八糟, 仔细想想也都还算说得过去。
……这样看来。
这样看来, 搞砸了的, 是二十七岁的季斓冬。
二十七岁的季斓冬向这个躺在雪地上将死的人道歉:“对不起。”
痛苦像是种有庞大根系的植物, 起初没有知觉,发现的时候, 就已经把根扎得很深了,割开手腕并不能真正拔除它,扯断的根系反而牵连血肉。
“厉珩。”
季斓冬把手盖在那两只交迭的、青筋暴起的、拼命按压自己胸口的手上,他认为已经差不多了:“没必要。”
他给厉珩分享,他无数次尝试驳倒、推翻、挣脱逃离,最后终于接受的答案:“没必要。”
他设法在自己见过的剧本里找到一些宽慰人的台词,但话一出口,居然变成飘落的灰烬。
痛苦燃烧殆尽的灰白余烬。
狡猾地伪装成雪花。
厉珩发着抖亲吻被雪覆盖的眼睛。
厉珩把他的痛苦吞进去,季斓冬亲眼看着它们在另一具身体里毫无阻碍地狂妄扎根。这不太妙,季斓冬好心地拽住厉珩的袖子,劝他不要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但厉组长听不见。
季斓冬只好看两只松鼠蹿过树梢,由松子联想到松塔,由松塔联想到排骨,不太对劲,重来,由松鼠联想到排骨。
……不对。
季影帝有点苦恼。
他看着自己的胸口,这里面窜飞出自由的云雀,成群,振翅冲天,扑棱棱落下温暖柔软的羽毛,留下一个空的冰壳。
季斓冬听见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郑 嚟自己说:“厉珩。”
这个冰壳被厉珩抱着跌撞狂奔,被电击,被隔着肋骨按摩心脏,被灌进氧气,被用足以碾碎的力道抢救,又被用生怕碾碎的恐惧和歉疚小心,反复不停地抚摸头发、颈侧的皮肤和眼睛。
“季斓冬。”厉珩不停地调整力道,小心问他,“疼吗?”
厉珩的声音发抖:“……疼吗?”
厉珩轻轻摸他的眼睛,呼吸急促剧烈打颤,灼烫的气流吹过他的脸。
厉珩捧起他的脸,手臂小心垫在他颈后,绝望地往冰冷的喉咙里徒劳送进一些带有血腥味的空气。
在这样什么都不能做的夜晚,季斓冬看着逐渐急救车慢慢被雪埋住的窗户,终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
直升机的轰鸣声打破寂静。
大功率探照灯,把雪地照得白亮晃眼。
倒霉透顶以后难免一不小心有些好运气,世界上偶尔会有这些极小概率的奇迹,不然那些“这也能活”的新闻从哪来。
雪在后半夜停了。
恰好风也停了、能见度转好。
恰好有救援队成功把一架救援直升机弄起飞。
厉珩的身份不太适合死,尤其不适合和被保护的证人一起在雪地里冻死,于是营救的优先级别被调整得很靠前。
附近不有可能有适合降落的平台,直升机悬停在半空,软梯垂落,巨大的桨叶掀起更大的狂风。
漫天雪粉,淹没漆黑夜穹里刚露出的寒星。
系统把雪埋住的急救车拼命弄出动静,乱按喇叭、拼命闪灯,甚至炸了个轮胎。
效果不错,救援队立刻确认了位置,拖着专业设备速降,十万火急从雪里往外刨车——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他们慢上一步,一辆急救车就会火冒三丈地从雪里蹦起来。
现在不是研究急救车为什么看起来想咬人的时候。
让厉珩恢复不难,厉珩有相当不错的身体素质,虽然严重失温,但也只需要热水、电暖风和度了铝箔的救生毯。
和厉组长在一起的证人不好办。
季斓冬几乎没有生命迹象了。
瞳孔扩散,没有对光反射,没有自主呼吸,可监测的心跳只是些紊乱无序的平波。
就算救回来又怎么样呢?这是个本来就重病的人,身体机能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放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判定成没有抢救价值。
急救人员试着拨了下,季斓冬的头颈就软软坠向一侧。
救援队长迟疑着:“厉组长……”
厉珩的眼睛让他们打了个哆嗦。
没人再敢废话,只好横下心抢救,一支接一支肾上腺素压下去,除颤仪的电板调到最大值。
某个瞬间。
……某个瞬间,冷寂的喉咙里仿佛响了一声。
厉珩扑过去。
这样毫无预兆的激烈反应吓呆了救援队,他们以为厉组长足够冷静,但厉珩似乎完全没留意到小腿被树枝断茬划开的伤痕,血早在裤腿冻凝成冰。
因为厉珩强迫所有人施救,不准救援队浪费人手来替自己缝针,所以冰又化成淋漓的血。
厉珩对张着的伤口一无所觉,他几乎是踉跄着摔到担架旁,紧紧攥住季斓冬的手,小心托着后脑,护在怀里,护在胸口。
季斓冬慢慢睁开眼睛。
他看着厉珩,仿佛不太能认清眼前的人,瘦削清俊的苍白面孔显得很漠然。
但被亲吻的指尖似乎认得,在剧烈颤抖的滚烫亲吻里,季斓冬的手微微动了下,手指蜷起。
季斓冬慢慢回忆了一会儿。
他问:“……厉珩?”
“是我。”厉珩拢住他的肩膀,摸他的头发,“季斓冬,我该做什么。”
季斓冬看向数据卡在急救车里暂时拔不出来的系统。
没有能拿来浪费的时间,厉珩毫不犹豫点头:“我来照顾朋友。”
厉珩彻底接纳并相信季斓冬说的一切。
季斓冬的朋友之前一定不是急救车,按照季斓冬的描述,似乎是看不见的蘑菇,很小巧、容易携带,可以揣进口袋里,会偷季斓冬的药妄图加蜂蜜,会和小狗布丁一起大嚼大咽香肠和奶油蘑菇汤。
那一点忽然多出来的电量似乎有了解释,厉珩放弃无神论,握紧季斓冬的手。
厉珩打电话让探员把急救车拖回,用最高规格妥善保管。这命令并不稀奇,调查局常有这种活儿,探员们以为这是重要物证,想也没想只管照做。
季斓冬静静听着,又失去心跳。
他被就地紧急抢救,药水扎到没处下针,因为电击强烈痛苦蹙起眉,氧气面罩随着呼吸蒙上大量水汽。
他无法凝聚起足够思考的意识。
头很痛,记忆沉进浓雾。
这让他几乎认不出厉珩,于是每次醒来,厉珩都仿佛看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把薄而锋利的,冰做成的刀。
但全不避讳的亲吻,会让微蜷的手指迟疑,轻颤,指节慢慢浮出一点红晕,还有苍白的耳廓。
季斓冬到底被吸引了注意力。
季斓冬端详了一阵厉珩,慢慢在他的掌心写:我们认识?
“认识。”厉珩拢着这只手,在凛冽的夜风里牢牢护着瘦削的肩膀,“可能你不信,季斓冬,目前暂时是我在负责遛狗和急救车。”
这说法有趣,季斓冬轻轻笑了下。
发现有趣的体验,他微仰起头,睫毛倨傲地垂落,任凭厉珩亲他的眼皮。
季影帝又犯了颐指气使的毛病:多讲点。
他们周围的人在忙碌着给直升机找个能停稳的高度,忙着固定牵引绳和保护索。直升机落不下来,他们得把垂死的证人和厉组长一起吊上去,飞往最近的医院。
手电光乱晃,人声嘈杂,光影不断变幻。
于是厉珩趁乱编故事。
仗着季斓冬不记得,厉珩编造出新故事,故事里他们至少已经同居三年以上,因为布丁的大小已经相当可观。
故事里厉组长很惨:遛狗回来,高高兴兴带了加十勺糖的小米粥和大块肉的透汁排骨包子,但滑了一跤,被狂喜的布丁拖进泥坑忘情打滚。
粥洒了,包子被布丁偷吃了,厉组长号称要炖狗肉但其实不敢,只能抓狂地拖着一头泥猪去浴室洗澡。
厉组长不比三流编剧的水平强。
但什么也不记得的季影帝,看起来听得完全津津有味。
仿佛短暂忽略了威胁着这具身体的、无处不在的剧烈痛苦,忽略了严寒,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季影帝询问更多细节:我呢?
“你被暂时冷酷隔离在浴室门外。”
厉珩合理分析:“不然泥猪会一边摇尾巴一边要你抱,我们家要重新请一个十人以上的专业团队清理全世界的泥巴。”
季斓冬笑着咳嗽,他的神情很轻松,枕在厉珩的肘弯,微微仰着头,看近在咫尺的面孔。
厉珩轻声问:“看得清我吗?”
季斓冬微弱摇头,还弯着眼睛。
他太虚弱了,曾经清亮的瞳孔像是蒙着层白雾。
厉珩就握住他的手,帮他摸索清楚自己的脸,从眉毛、眼睛到鼻梁和嘴巴,最后厉珩亲吻这些手指,它们微微后缩了下。
季斓冬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纠结这件事:“排骨包子。”
描述很残忍,“大块肉的透汁排骨包子”比干巴巴的四个字引人注意多了,故事里连布丁都吃到了包子。
厉珩亲了亲他的耳朵,苍白皮肤因为这个泛上一层淡红:“很香,吃过吗?”
季影帝有点要强:“吃过。”
厉组长笑了:“说谎的人要被亲。”
他陪着季斓冬,完全不管附近有没有什么别的人。他试着落下些很柔和的、雪花融化似的吻,季斓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少年残留的锋利冰冷仿佛也跟着消融,变成某种迷茫。
季斓冬轻声说:“厉珩。”
厉珩用落在手指上的吻做回应。
季斓冬收拢手指,他不知道为什么抗拒,不知道这种趋利避害由何而来,厉珩的亲吻让麻木的身体复苏,最先恢复的知觉是左肋下剧烈的疼痛。
没人喜欢疼。
季斓冬闭上眼睛。
疼痛蔓延到眼皮下,在足以把任何东西冻僵的极限低温里,它显得烫。
季斓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厉珩。”
季斓冬的心跳很不稳定,说话十分困难,何况隔着氧气面罩,发出的声音也模糊不清。
厉珩不想让他多浪费任何力气,把人小心托起,在胸口靠稳,握着季斓冬的手,让他在自己手上写字。
季斓冬却又不再说、不再写。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冷是不是。”厉珩让他贴着自己的脖颈,“还疼,我知道,很累对不对?季斓冬,我才这么几个小时就熬不住,好难啊,你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早就想问了,一直不敢,就像不敢提醒一个生死之间漂浮的魂灵——忍耐其实是种强大的惯性,会维持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假象。
意识到的那一刻,一切就会碎裂。
厉珩低头,抚摸茫然的眼睛。
他用最轻的力道捧着季斓冬的头和后背,让人把季斓冬和自己捆紧,他要带着季斓冬上直升机,他让所有能贴近季斓冬的地方都尽力贴近,这层皮肤真是碍事。
厉珩想。
要是他和季斓冬能共享一个心脏岂不是很省事。
要是他能直接转移走季斓冬全部的痛苦,岂不是很省事。
但这些都做不到。
所以厉珩就算是再自我、再不讲道理,也必须尊重季斓冬:“雪停了,季斓冬,我把狗洗好了,急救车也擦好了,明天包子铺还开门,我们坐直升机回家。”
“明天去遛狗。”厉珩的胸腔发抖,贴在他耳边,“好吗?”
季斓冬静静垂着头。
他被厉珩不肯松手地死死抱着,四肢都垂落,头也软坠在厉珩肩上,他们在凛冽的夜风里被绳索勒紧,刺眼的探照灯让一切洇开光晕。
季斓冬把喉咙里的腥甜一口一口咽回去,有些来不及,咳了下,呛出一片温热。
厉珩像是被烫疯了。
耳边的呼吸变成凄厉的急促喘息,厉珩大口喘气,不停把季斓冬软坠的手臂往肩上搭,可它们又滑下去……厉珩只能拼命抓住那些毫无力道的手指。
季斓冬慢慢写字。
厉珩发着抖,不敢呼吸,在第一个“说”字写完,第二个“谎”字写到一半的时候,就仓皇地攥住那只手。
季斓冬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说谎的人要被亲”,厉珩定的规则,他只是尝试模仿。
是厉组长自己只看到第二个字,就不敢继续往下看了的。
季斓冬的手指动了动,勾住厉珩的手掌。他们被弄上直升机,这种看似炫酷的情节其实比吊威亚还不好受,直升机让混乱的气流变化得更剧烈,像是在被处以某种相当具有创意的大风筝绞刑。
不过苦尽甘来,他们被舱口的几双手捉住衣服,拖进温暖的机舱。
厉珩跪在机舱里捧着季斓冬。
季斓冬觉得心脏像是在肋骨下翻了两个跟头,又被一把攥紧,他的胸腔跟着颤了颤,因为吞咽不及时,鲜红的血像是喷洒一样飞溅得到处都是。
厉组长的账单要绕办公室一圈了。
季斓冬想起厉珩讲的那个“需要十人以上专业团队清理泥巴”的笑话。
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下。
厉珩捧着他,不停大声说着他根本听不清的话,一切都在明亮的光线里融化,像甜奶油,季斓冬想,甜奶油好吃。
季斓冬发现灯光的轮廓有点像只云雀。
血的痕迹又有点像头成功逃走的鹿。
这都是好兆头。
所以明天。
所以明天。
遛狗、劝说暂时变成急救车的朋友回家和吃包子,吃一整个热乎乎的糖浆松糕布丁,在窗户上画画,往厉珩脖颈里塞一个雪球……应该可以在一天内完成吧。
血从喉咙里不停涌出,带来某种仿佛同样融化进光明的轻松。
季斓冬睁着眼睛,微微弯着,瞳孔在白雾里静静涣散,他用最后还有知觉的指尖拨了拨厉组长的手心。
“救我一下。”季斓冬说,“厉珩。”
“厉珩。”
他说:“我想再活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