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 沉下脸色,“你惯会煞风景。”
林瑜不想这时候惹怒他, 忍下满腹恶言恶语,“这是替您着想,难不成大爷正妻未娶,想先养育一个庶出都排不上的子女么?我不敢污了您的名声。”
顾青川薄唇微抿,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他自然不打算和她有孩子。
名声还在其次,如今朝局未定,皇帝多疑偏信,又有徐党虎视眈眈,他无意给自己留出一个软肋。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他不免一阵心堵。相处数日, 顾青川自问也摸出了几分她的脾性。
这厮拧得厉害, 以前不管心里如何, 好歹看着温顺。现在看着也不温顺了, 连笑起来都在气人,如何会是为自己着想。
他俯下身来, 手掌贴在她腹部,温声道:“你如此体贴, 以后有了孩子,怎会连庶出都排不上?”
林瑜身子一僵, 偏过头, 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 “大爷该适可而止。”
她生了一双圆眼,眼梢微微一弯,泪痣便浮了上来。哪怕只是假笑,也很有一番明媚姿态。
顾青川回以微笑, 轻抚她的脸,“爷还是喜欢你这副知情识趣的模样。”
他去外间唤了丫鬟,冷声吩咐:“去给她熬一碗避子汤,别耽误了。”
林瑜回到隔间,先端上来的却是饭食,她三两口对付完,才等到那碗温热的避子汤。
她缓缓喝尽,苦到眉头打结,心内反倒安定下来。
*
夜深人静,林瑜放下床帐,复拿出那张良籍摆到了瓷枕上。
闷闷看了半晌,她算是深刻体会到太监上青楼这五个字里藏了多少的无能为力。
她要良籍为的是自由,可顾青川却本末倒置,剥走她的自由,再还她一张形同废纸的良籍。自己即便哪天用上了,也只是方便他搜寻下落。
此人心机实在太深,倘若她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怕真要为这张废纸对他充满感激。
林瑜叹了一道,将良籍重新收起。
长夜难眠。
*
翌日傍晚,官船在码头靠岸。
林瑜在水上飘了几天,踩到结结实实的土地,一时竟有些犯晕。顾青川瞧见,扶着她上了马车。
日落时分的南京城,正是热闹时候。
林瑜掀开车轩处的帘子,瞧见街道两边店铺酒楼林立,挂着各样题了字的招幌。远远还能望见十里秦淮,已经挂上了灯火,管弦声顺着河水弯弯绕绕流至下游。
这便是金陵了。
马车驶过一条街,又有一条街,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渐远去。总督衙门那块牌子出现在眼前时,林瑜放下了车帘。
这种府衙,最外一层是监狱和皂隶的值班房,进了仪门便是总督治下各部办公的地方,最里一进方是总督所住的内宅。
进了此间,与进了笼子没有差别。
林瑜等了会儿,马车未曾停下,而是直直驶了过去,未过多时,停在一座朱漆阔门的宅邸外。
此处距总督衙门只一条街,却要僻静不少。
进了内院,顾青川道:“衙门的三堂太乱,此处是我早前叫人置办的,你先住在这儿,物件让杨瀚墨再去添置。你若是想要什么,只去吩咐他一并买来。”
林瑜听他语气匆匆,不着痕迹退至门口,“我知道了,大爷不必为此费心,先去忙正事要紧。”
顾青川看出她又在敷衍,跟进了屋中。高大的影子覆过来时,林瑜心口一跳,被揽腰抵在了门上。
他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林瑜秀眉微蹙,猝不及防,更深的吻又落了下来。这回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顾青川才停下。
拇指在她微微发肿的唇瓣按了按,带着惩戒的意味,他不客气道:“今夜等着爷,知道么?”
腰间的桎梏太紧,她挣也挣不出,气恼:“我今日有些累了,大爷若是真心想要,何必多问,像现在这样按着我行事即可。”
顾青川一怔,她又抬头,认认真真看着他,“可大爷若是真心想问,那我不要。”
顾青川被这番话架得不上不下,她要是像以前那样绕圈子,他多的是办法,偏偏她现在直来直去,叫人无从下手。
今夜若碰了她,他便真成那等禽兽不如之辈了。
他被噎了半晌,终是松开她,讪讪道:“既是累了,便好生歇息一番,省得总是没力气。”
林瑜看着他走出垂花门,才算松了口气,轻轻在门框踢了一脚。
又被狗咬了。
不过抬头的功夫,就有四个穿着清一色桃红衫裙的婢女鱼贯从廊下过来,一同在她面前行礼。
最前的丫鬟站出来道:“姑娘,我们是大人派来伺候姑娘的,婢子叫金环。”
林瑜不习惯自己的身份变化,顿了顿,“我此前叫雀儿。”
几个丫鬟俱是一惊,讷讷低下头,无人敢出声答应。这里是总督大人的宅邸,这位姑娘更是总督大人亲自送过来的,她们哪里能听名讳。
林瑜抿了抿唇,知晓是自己越界了,移开话题:“金环,茶水放在哪里?我想漱口了。
金环立时应道:“姑娘稍等,我这就去茶室拿来。”
仔仔细细漱完口,林瑜又去净室好好洗了一番,回房便歇下了。
这一晚,顾青川果然没来。不仅如此,接下来几日林瑜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倒是杨瀚墨隔天就送了钱来,好几张千两的银票,并一盒子散碎银两,给她打点下人用的。
过不得两日,他又送来一个檀木彩漆的妆奁,里面簪环臂钏琳琅贵气,入目不是良玉便是雕金。
林瑜打开觉得刺眼,“你怎么总爱送些没用的东西过来?就不能多歇一会儿?”
杨瀚墨倒吸一口凉气,低声道:“姑娘,这些是大爷特地吩咐送来给你的。”
他说完,这个妆奁在林瑜眼中变得更加可厌,她秀眉蹙起,情绪明明白白流露了出来。
杨瀚墨怎么也想不明白,雀儿原先只是一个丫鬟,被大爷这样的人物看上该是天大的福分。
想大爷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前些日为她沉了好几回脸,如今好东西流水一样送进内院,她不心怀感激也就罢了,竟然摆出这般态度?
杨瀚墨思及此,拱了拱手,“雀儿姑娘,大爷从不亏待身边人,你既跟了他,何不安安分分的过好日子?荣华富贵,只需坐享,何苦每日为难自己?”
铺垫许多,无非就是说她不识好歹。
林瑜冷笑,泼了杯水在他脚边,“杨管事原来还有当龟公的好口才,这等本事,叫你留在内院真是委屈了。”
*
顾青川当夜去见了几个幕僚,南京的公务繁多,议完事候,便听外面敲响了五更的更鼓。
他新官上任,同僚间要应酬往来,府衙上下也须打点,恩威并举过后,又要查问钱漕,粮米,地丁杂税若干。
正忙得脚不沾地,又有急报传来,淮安倭寇来犯,当地文官武官之间生了龃龉,一同来信,亟请他决断。
这些日子,顾青川直接住进了府衙三堂后的内宅,回回处理完公务,都是夜深时候。
如此过了十多日,事情才一件件少了。
这日晚间,他批完公文,见东窗未白,流萤点点,“现在是什么时候?”
许裘剪下一截烛芯,“爷,还有两刻钟便是二更。”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思忖片刻,“去备马车,回府。”
连轴转了多日,顾青川一进内院便去了净室,洗净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有丫鬟提灯候在廊下。
“大人,姑娘还醒着。”
第32章 第 32 章 自讨苦吃
林瑜住在西间的院子, 并不知晓他已经回来。
顾青川过来的时候,见窗上灯烛还亮着。
他推门进去, 才迈出一步,便有个纸团砸在身上,低下头,脚边处处都是纸团。
尚未弯身,便听她道:“别捡了,待会儿我自己来。”
林瑜的病早就好全,在这院子里关了十余日,每日无事可做,只逛逛园子。上一次这么闲,还是她十七岁, 父母都在的时候。
穿越前要忙着赚钱还债, 穿越后成了丫鬟, 又要忙着赚钱自立。林瑜忙了好多好多年, 忽然闲下来,竟然无事可做。
前两日落了一场雨, 她便提笔绘起了丹青。
顾青川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是一副骤雨芭蕉图。她画的是院中凉亭边上的几棵水蕉, 这里的水蕉开不出花,叶片却又茂又绿。
只浅浅几笔, 已能见疾风骤雨, 廊檐雕琢, 兼有黄昏后的淡淡萧疏,功底尽在纸上。
可惜潦草了些,未能尽其神,像是太久不曾动笔, 生疏所致。
他微微挑眉,“原来你还学过丹青。”
林瑜听到是他,怔了怔,没有做答。
顾青川缓步走到了书案边,拿开她手中的狼毫,轻挂在笔架上:“病好全了?”
早在下船那几日便好了,林瑜身子绷得僵直,摇了摇头,“没有。”
“是么?”
顾青川到了身侧,他还没怎么靠近,林瑜后背已紧贴在椅背上。
她屏住呼吸,想要起身离开,他的手便撑到身侧的红檀木扶手上,将她围困在方寸之间。
男人俯下身来,高挺鼻梁在她颈间贴碰,微微的凉,林瑜想要推开,这人像事先知晓一般,空中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青川将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调笑道:“我略通岐黄之术,或能帮你看看。”
林瑜明白了这次躲不过去,攥着被褥紧张等待。她已经历过一夜,这种事情,闭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林瑜原是这样作想。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住,可是当真被挤进腿间的时候,她却控制不住屈膝顶了上去。
才碰到,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捏住膝窝压向旁侧。
顾青川饶是眼疾手快,此刻手臂上却也青筋迸出,眼皮跳了跳。
床上两人都不说话,动静闹得却不小。
林瑜挣扎得厉害,她这回不在病中,精力要好上许多,可到了顾青川面前,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如同一只濒死的鱼,任凭如何弹跳鱼尾,总有一只手能把她按回砧板上。
挣扎到最后,弹跳的余地也不剩了。顾青川压住她的膝,在她耳垂重咬了一口,声音发冷,“哪里学的下流手段?”
林瑜吃痛,不敢再和他作对,只小声道:“你才下流。”
男人修长粗粝的指节从底下探入,林瑜难受仰颈,又有细细密密的吻印了下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哪怕难受成这样,她仍紧紧咬着唇肉不肯出声,耳畔听见他淡淡的嘲讽。
“自讨苦吃。”
夜里顾青川要了三次水,直到翌日晌午,林瑜都没醒过来。
顾青川这日休沐,早起练完拳,进来看过她一回。彼时林瑜睡得正沉,侧脸压进杏红团花蜀锦的被褥。娇颜酡红,眉眼含春,一点泪痣缀在眼角,更显得妩媚可爱。
她实在不爱笑,只有睡着了,面上才见不到疏离厌倦的神色。
顾青川坐在床边,沉默看了她半晌,最终只是拉起被褥给她盖好。
也罢,这样拧的骨头,折弯难免要多费些功夫。
*
林瑜睁眼时,床帐外天光大亮,她盯住帐顶挂着的花鸟图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懒懒转头。
一声叹息惊动了外间的金环,快步走近。
“姑娘,你醒了?”
林瑜点点头,起床洗漱后,她又回了房。
翘头雕鸟兽纹酸枝木长案上,铺着一张六尺生宣,她昨日未画完的折柳,现在已生出浅浅枝桠。
林瑜攥住裙摆,缓缓呼出一口恶气。
不急,现在还不能急——
折柳在她手上扭成了一团,落地时却发出吱呀一声。
林瑜半侧过身,见顾青川立在门口,他今日头戴网巾,着一身牙白弹墨杭绸直裰,腰束天青祥云纹宽带,佩一枚双兽纹墨玉,面目又变回了温朗儒雅的士子模样。
他望着她,笑得斯文,“今日中元节,你可想去寺庙拜拜?”
能出去一趟,林瑜当然愿意,全不在意是去哪儿。
她点点头,“我要去。”
房门合上了,换衣裳的时候,金环道:“姑娘,今日外面有庙会,热闹得很,你若是有想去的地方,多和大人说说罢。”
这位姑娘从不为难底下人,甚而对她们几个丫鬟多有照拂,跟了她以后,金环才知道当丫鬟原来也能是个轻松活计。
日日服侍下来,金环也能看出这位姑娘总是惆怅,打心眼里盼着她能高兴一些。
林瑜对她笑笑,“多谢提醒,我记住了。”
南边水路通畅,商人货贩往来,是很爱办庙会的,大一些的城镇,每月都会有两三次。
赶上中元节,应当更热闹了。
马车辘辘驶出,半个时辰便到了附近的开善寺。不过林瑜醒得晚,车帘子掀开,见西山薄晖半落,又近黄昏时候。
下马车时,已有手持佛珠的小沙弥等候在侧,为他们二人引路。
从照壁绕开,经过了山门,前殿,沙弥将他们带到了一间无人的偏殿。
沙弥合手行礼,“施主请进。”
顾青川还了一礼,继而看向林瑜,林瑜不待他说话,便退后小步。
这里是给逝者上香的,她不去拜。
倘若真有鬼神之说,父母知道她到了这种地方,不知该有多糟心。
还是算了罢。
顾青川微微笑,对小沙弥道:“爱妾不常出门,烦请小师傅带她在你们寺内逛一逛。”
林瑜随着小沙弥走出偏殿后,脚步倏地缓了下来。
许裘抱臂跟在二人身后,只隔着五步。前边的身影一有动作,他便提起戒心,紧盯着她要去的方向。
下一刻,林瑜便回身看向了他,“许裘。”
许裘楞了一愣,上前问道:“姑娘是有吩咐?”
“没有吩咐,我只是想问一问。”林瑜思忖着问道:“你自幼跟着大爷,可知大爷的父亲……不,定远将军,当初在京城,是病逝的么?”
“我当时年纪小,不大清楚此事,只记得当初宫里的太医都来问过,定远将军应当是病了的。”
许裘挠了半晌后脑勺,语气警惕起来,“姑娘问这些做什么?”
可别是犯浑,想拿这事去惹大爷的火。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他会不会有遗传病。林瑜神色正经,“我只是关心大爷的身体。”
许裘松了口气,“姑娘放心,大爷自幼习武,身体好着呢,比常人都要康健。”
“原来如此。”
林瑜重新跟上了小沙弥,道想去人少的地方看景,被带上了宝塔。
日落时分,澄霞漫天。
站在宝塔之上,巍峨连绵的崇山峻岭,琉璃彩绘的重重殿宇,如同一副画卷,尽数在眼前铺开。
这个时候,烦恼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林瑜心情好了不少,转头问道:“小师傅,你们寺庙有供财神的佛殿么?”
小沙弥手里的佛珠便停下来,阿弥陀佛也不念了,歪头看着她。
“啊?”
“没有么?”林瑜有些遗憾,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元宝,“我已经好久没拜财神了。”
她的话音才落,身后便有人走了过来。小沙弥合手行礼,默默退去了另边。
他们走远后,顾青川才开口,“你若是真心求财,何必舍近求远?”
林瑜偏头看着他,良久,古刹钟声响起,伴着习习晚风掠过面颊鬓角。
她的目光落向远处云霞,“我不取偏财。”
第33章 第 33 章 庙会
顾青川上来时见她眼中带笑, 不想此刻去泼冷水,另起了话头。
“开善寺没供财神, 菩萨却极灵验,每日都有特意从外地赶来这里的香客,你不想去拜拜?”
林瑜也不想这时候和他吵,想了想道:“天色已晚,菩萨该忙累了。”
“大人,我看寺外有庙会。”
到了南京,林瑜便跟内院的丫鬟们一样唤他大人。
她侧身,见顾青川手中多出一枚串了绳的白玉玉佛,他提起红绳两端,看她一眼。
林瑜主动走近小步, 微微抬起下颌。
他将这玉佛系在她颈间, 温声道:“这枚玉开过光, 是寺里的住持亲手所刻, 想来沾些佛性。”
林瑜摸了摸,玉质温润滑腻, 好奇道:“这是捐了香火钱便能得?”
顾青川垂眸扫她一眼,没有作答。
到了逛庙会的时候, 林瑜恍然想起,之前在国公府, 盗银一事被压在她头上的铁证之一, 便是她以常做噩梦为由, 拿了银子去找李妈妈买玉佛。
她正出神,额头忽地撞上了的后肩。
四目相对,林瑜不待他开口,便道:“大人撞我做什么?”
分明是她先出神, 这会儿倒是应得快,顾青川拿她无法,又被扯动袖角。
林瑜恍若没有发生此事一般,指向不远处的彩台,“大人,我们去看这个。”
她的态度如常敷衍,但这一声声的大人却很中听。
已经入夜,庙会上却是灯火如龙,人声鼎沸,处处都能听见嬉笑欢闹。
他们随着人群到了彩台前,台上的都是光膀大汉,有两个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他们已经造起声势,看客都是呼声一片。
明明知道其中底细,铁锤抡下的时候,林瑜仍旧眯起了眼不敢直视。
砰地一声,大石碎成两半,躺在木凳上的汉子弹身站起,围着台子翻了一圈跟斗。
台下阵阵喝彩,却不见有人出来讨打赏,林瑜拿出一小块碎银,没有机会抛出,又捏在手心。
“他们是行走江湖的挑将汉。”顾青川示意她去看台上盖了灰布的方桌。
“猜猜桌上放了何物?”
林瑜不知挑将汉是什么行当,盯着那台子看了好一会儿,“是机关玩具?”
“不是。”
台上又有一穿着青布长衫的男子站了出来,对着四面拱手,“诸位见笑了,我这兄弟自幼体弱多病,原是个活不过八岁的病秧子,多蒙一个神医开了副药方,他不止病好了,身板也硬朗起来。”
立时就有人应和,“是什么药方,让我们也瞧瞧!”
这人摇了摇头,“神医走前有过吩咐,不许将药方说出。”
在一片嘘声到来之前,他又震声喝道:“但是——”
他将桌上盖着的灰布一把揭开,摆的都是些瓶瓶罐罐,上面贴了各色笺纸,一个个看过去,有百补增力丸,海马万应膏,虎骨熊油膏……
“但是我们兄弟念及各位乡里常受病痛,不敢独享,故而将此药方做成了膏药,今日此行不为赚钱,只为造福乡里……一瓶二十文!”
林瑜噗哧笑出了声,想要说些什么,抬头便撞上了顾青川落下来的视线。
她轻咳了声,不敢拿他开涮,将碎银抛向身后,“许裘,送你两瓶大力丸。”
许裘下意识就捧手接住,顿时大悔,像捧了团炭火似的。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前面两人已经并肩走了。
庙会逛了大半,林瑜零零总总买了不少东西。顾青川垂眼一一掠过,书卷字画,绒花刺绣,每样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
回到马车后,林瑜一直望着车轩外,驶出不过一里。今夜她脸上浮起的笑意便消散殆尽。
见她心不在焉,顾青川问:“你还有想去的地方?”
林瑜放下竹帘,半晌才摇头,“只是想多看一眼,多听一听。等回去后,又只剩我自己,连个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顾青川心知自己这些日子太忙,冷落了她。难得今日两人关系和缓些许,便握住她的手,“此前事情多,如今我已搬了回来,你又怎么算是独自一人?”
这话倒没说错,她的确不算独自一人,林瑜想。
她连对床事说不的权利都没有,根本连人都谈不上,只是供以取乐的玩物罢了。
“可您白日仍要去府衙上值。”林瑜垂下眼睫,低声道:
“大人这次十几日不回府,婢子眼前的景都不曾换过。因着一声姑娘,丫鬟们也不敢与我多说话。您回来了,我才有今日出门的机会,见一见外面的热闹。下次再出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顾青川眸光从她那张落寞的脸上移开,淡声道:“如若你喜欢热闹,我以后常带你出来就是了,犯不着伤心。”
以后?
还有以后?
林瑜手心攥紧,抬眸望着他,“我并非贪心,只是想知道,难道大人打算永远这么关着我么?”
“雀儿。”顾青川温声唤,唇畔笑意清朗,“你的耐性,该再好一些。”
林瑜静默半晌,忍辱将隔在两人间摇摇欲坠的窗纱给重新糊上,“婢子已经忍下许多,现在是真心跟着您。”
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只是脾性生来如此,轻易改不过来,请大人也多忍一忍。”
“无妨。”顾青川倾身,扶正她头上的发簪。磁沉的声音落进林瑜耳中:
“我不着急。”
马车并未回府,而是折去一条僻静的街道,在一座戏楼外停下,灯笼映出牌匾上两个大字:雅听楼。
两人未在寺中用斋饭,顾青川事先在此包了雅间,他嫌酒楼饭食气味太重,差人在酒楼买了一桌,送到此处。
入夜后,戏楼内只有琴声阵阵。林瑜看过去,见戏台上遮了一层聊胜于无的薄纱,里面的人影清晰可见。
原来不只有人弹琴,还有女子跳舞,只是这舞姿经不起细看,有些奇怪。
引路的小厮也发现了,忙笑着找补,“我们东家心善,常遇见些走投无路的女子,她们有个一技之长的,就出月钱留下来。这舞娘是昨日才来的,许多曲目都不会,东家看她可怜,便也用了。”
林瑜“哦”了声,没再去看那两个人影如何。
她与顾青川在雅间用完饭,走下楼梯,戏台上悠悠扬扬的琴声忽止,换做了两声尖叫,底下人声喧哗起来。
林瑜望下去时,戏台上的纱幕已被扯落。
“芸娘请列为看官评评理,我在这家戏楼跳了一月的舞,原本说好了二两的月银。前几日他们的戏台子要搭高,害我摔伤了腿,十余日不能动弹,只请大夫的银子便去了六钱。他们不请大夫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连我的月钱都不肯给!”
哭诉的女子盘着妇人发髻,上身一件白绫小衫,鹦哥绿的裙儿,打眼望去该是干净出挑的打扮,此刻她却是抱着一把砍刀,跪伏在地,哭得涕泗横流,体面全无。
“这几个杀千刀的短命鬼,台子不搭好就骗人上去!老娘如今摔了腿,连该得的月银都得不到!”
几个穿着短打的小厮拿着粗棍赶了过来,将她围住,“你这泼妇!分明只来半月,前儿个还砸了东家的场子,肯给你一两银子已是东家心善,休要胡搅蛮缠,再吵闹下去,现在就捆了你去见官!”
那妇人惊慌失措,提着砍刀四处挥舞,一时竟无人能近她的身。
林瑜停了步,仰面去看顾青川,他全无反应,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不远处的许裘也只是靠在扶手,默默看底下热闹。
第34章 第 34 章 你这样的坏脾性(已更新……
戏楼里都是些白面小厮, 寻常只跑腿送茶,缠斗了好一会儿, 终于听见铿锵一声,芸娘手中的砍刀被拍落,哀嚎着瘫软在地。
当即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提起她的胳膊,芸娘挣扎不出,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被他们拖去楼外。
“有一两就不错了,闹什么呢。”
“作孽哟,芸娘原先也是个体面人,现在落到了这步田地……”
看客唏嘘几句, 又被戏台上的琵琶曲引走了注意。
林瑜怔神片刻, 提起裙摆, 快步下了楼梯。
许裘才要跟上, 忽然听到男人的沉声,“不必拦她。”
顾青川垂眼, 那道青绿的身影已经行至堂中,她走的急, 发髻上的流苏轻轻晃动,临近过道的时候止步, 绕到堂柱后拾起了一只绣鞋。
林瑜走出戏楼, 芸娘已被赶到街对面, 她盘腿坐在地上,脱了一只袜,正抱着那只光脚查看伤势,口中还在絮絮骂着直娘贼, 腌臜货此类脏话。
林瑜在她身侧放下那只绣鞋,瞥见芸娘脚底的血迹,自袖中拿出手帕,放在了绣鞋上。
芸娘抬起头,见这女子衣裳料子是上好的蜀锦,发髻上簪钗玉饰,无不齐全。她目力极佳,一眼认出这是之前下马车时,边上跟了众多府卫的贵人。
芸娘顿时眼前一亮,恍如见了救星一般,急急拉住她的裙角。
“夫人,夫人,求你给我评评理。”
林瑜顿步,回身看她,“娘子找错了人,我无法替你评理。”
仅一面之缘,她自身尚且难过,又如何去插手一件不知前因的事情。
“若有冤屈,不如写封状纸去报官。南京富庶之地,人稠物穰,总要依律法行事。”
芸娘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襟,起了身,认真朝她施礼,“多谢夫人指点。”
她面上泪痕未干,又哑嗓问道:“敢问夫人家住何处?您今日屈尊替芸娘拾鞋,又赠香帕,芸娘感激不尽,恳请改日登门致谢。”
林瑜不知如何回答,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她索性不说了。碧青裙摆轻旋,回了顾青川身侧。
顾青川:“该回去了。”
林瑜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这人不问,她也省得多说些什么。
将要登上马车时,林瑜回头望去,芸娘重新坐回了地上,继续拨弄脚板的伤口。
“大人。”林瑜轻轻扯着他的袖角,“夜深了,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可否差人送她回去?”
她难得用这样软的语气说话,顾青川颔首,“许裘,叫辆马车送那女子回去。”
他说完,察觉自己袖子又被摇了摇,低头便对上双亮盈盈的眸子。
“怎么了?”
林瑜小声问:“大人的宅子,是哪条街?”
顾青川听了她们此前的对话,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仿若在问什么私密之事,不免觉得好笑。
“樘华街。”
马车驶了小半个时辰,回到西间小院,林瑜先去了趟净室,沐浴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
她在廊下站了会儿,顾青川早先去的是正院,西院就是个妾室住的小院。这样晚了,他明日还要上值,想必不会过来。
回了卧房,林瑜将守在这儿的金环打发出去歇息,自己吹灭了门口的灯烛。
她向来不习惯夜间睡觉的时候有别人在房内,几个丫鬟夜里便都歇在隔壁耳房。
踱进里间,忽然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
林瑜怔了怔,歪头看去,檀木黑漆攒海棠花拨步床上坐了个人。
顾青川一身牙白中衣,单膝屈起,正在翻看她放在枕边的志怪故事。
林瑜站了半天,楞是没能挪出一厘。
倒是他先开口:“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歇息?”
林瑜应了声,眼神中难掩警惕,“我是想歇息,你怎么过来了?”
回府前还一口一个大人,现在又成了“你”,她翻脸简直比他翻书还快。
顾青川合上书册,正色道:“正院许多物什都搬到了你这里,收拾起来麻烦,我以后也住在此处。”
林瑜这间院子是后收拾出来的,住进来后,每日总有东西搬进来。她当时全没想到,会有这出等着自己。
“那……你睡床。我睡相不好,不好扰了大人歇息,就睡榻上罢。”
“雀儿。”顾青川温声提醒,“别多此一举。”
他每次念起“雀儿”两字,林瑜后颈便有些发麻,像是系了一根无形的细绳,提醒着她,绳子的另端在他手中。
两人对视僵持了一阵,顾青川往旁侧让了让:“今夜不动你,我要睡了。”
林瑜这才不情不愿挪到床边,绕开他睡进里侧。
床帐落了下来。
林瑜背对顾青川,抱着被子侧卧,静静等了好半晌。没等到任何动静,方静下心,想着庙会所见。
今夜在庙会上,她买了许多东西,所见的摊贩多是男子,偶见到两个女子,她们身边也必然跟着自己的丈夫或者兄弟,再有,便是些年纪大的婆婆了。
这样热闹的夜市,她逛了大半,竟然没看见有独身女子出来做生意。
林瑜心中烦闷,抓着被褥,朝床内靠了靠。
那戏楼倒是肯让女子卖艺,却也只有半桶水,连工伤都不能好好给人处理,叫一个女子豁出体面来闹,实在可笑。
她轻轻叹了一道,想起身后有人,又朝床内靠了靠。
顾青川身前的被褥越来越少,睡意渐散,偏首看向床内,下一刻,便听见咚的一声。
林瑜轻嘶了声,捂着额头躺平身子。
顾青川好笑,伸手去覆她额头,还没碰着,手背就挨了一记。
他啧了声,收回手,“你这样的坏脾性,怎么就当了丫鬟。”
京城的探子来信,雀儿家里原先过的也清贫,父亲是个卖豆腐的,母亲是绣娘,这两人在她十二岁时就去世了。后来她寄住在纺丝的姑母家,不过两年就被卖了出来。
这样的家里,如何会养出一个既能识字写字,还会一手好丹青的女儿?
他在书案上也见到了她写的字,无论是字还是画,其后都该有名师指点过。
林瑜长这样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脾气坏,冷冷道:“这话该我问大人才对。”
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也当不上这个丫鬟。
顾青川没想到她竟提起这一茬,叫噎住了少顷,讪讪去抚她的头发,“怎么问爷?爷不是将良籍还你了么?”
林瑜气结,“你摸着良心问问,那还是良籍么?”
“自然是。”顾青川知晓碰了她的伤处,屈指卷起长发发梢,语气愈发放缓。
“我已叫杨瀚墨去给你置办田产。南京城里好地段的铺子过几日也会送来,你挑几个自己喜欢的,都过户到你名下。”
林瑜知道这人是不打算讲理的,自己生气,他当好玩来哄。
她掀被盖至头顶,“我要睡了。”
顾青川暗暗叹气,心道她年纪小,想的都是什么赎身出府,自己立身,不过是逞一时意气。
这世道于女子何其艰难,况她又生得这般样貌,若是遇着风雨,后悔也来不及。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后半夜,却也都睡得安稳。
林瑜翌日醒来,床上已经无人,揉着头发坐了片刻,才掀被下床。
早饭用过一碗碧粳粥,林瑜到了书案前,拿出一张《信宝塔碑》,对案临摹。
仅仅一晚,她都忍不住脾气,以后许多日的同床共枕,要如何处之?
总不能天天吵架,天天被他看穿。
林瑜深深呼气,提笔的力道又放轻些许。
养性,养性,修身养性。
她写了一整日的字,晚上等到顾青川回来,心平气和与他用了晚饭。
残蝉噪晚,素商时序,入秋以后,天渐渐凉了。
自庙会回来,顾青川带着林瑜又出去过好几次,两人游湖,登高,还趟了一次鬼市。
鬼市只在凌晨开,天明即散,里面的灯笼只能照物,不能照人。东西良莠不齐,全凭运气买卖交易。
林瑜花两钱碎银买回了五刀金花五色笺,那些纸最后都被拿去练了字。
两个月如流水一般逝去,这日早上送走了顾青川,林瑜回到房中看书,半个时辰后,银环进来告诉她,有人求见。
“来人是个妇人,她说自己叫芸娘,曾受姑娘大恩,特来拜谢姑娘。杨管事让婢子来知会姑娘一声,姑娘可想见她?”
林瑜思忖片刻,合上了手中的《南京杂游纪事》,“去将人请进来。”
芸娘这回上门,与上次见面已然大不相同。她穿着海棠红的绸衫,墨绿撒花褶裙,头上盘髻油亮密实,打扮得极干净体面。
她提着一篮子花,屈膝行了一礼,“此前我腿伤未好,不敢到夫人面前丢丑。如今好全了,来给您送些花儿。”
第35章 第 35 章 芸娘
这声“夫人”一出, 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怔了怔。
芸娘已过了好一段落魄日子,自上回在戏楼外收了手帕, 心中便打定主意,要与这样的贵人攀上关系。
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打听到此处,知晓了这是总督大人的宅邸。在附近盘桓十几日,总算进了大门。
丫鬟们的神情都被芸娘收入眼底,暗道如此反应,必定不是位正经主子,又把眼觑向林瑜,见她对此无甚反应,便展颜一笑:
“芸娘原本绣了一条帕子想要还给夫人, 可仔细一想, 夫人何等金枝玉叶, 收我那帕子反倒辱没了。芸娘思来想去, 只有这几朵新鲜的花儿能衬一衬您。”
林瑜已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新鲜面孔,听得一番恭维人的漂亮话, 也不觉无聊。
“一条手帕而已,不值得娘子这样客气, 坐下说话便是。”她笑着转头,“金环, 去把大人常喝的太平猴魁泡一壶来。”
“是, 夫人。” 金环福身, 不假思索改了口。
这些日子,大人直接住进了西院,与姑娘浓情蜜意,同寝共食。府中再没有第三个主子, 怎么都不能当着外人落姑娘的面儿。
稍时,茶盘端进了屋中,银环又拿出红漆描金捧盒,摆上了几样糕点果子,是正儿八经的待客之道。
芸娘心中欢喜,愈发恭维起来,与林瑜叙了些闲话,又提及上次戏楼一事。
林瑜好奇,“你的工钱可要回来了?”
“这倒是没有。”芸娘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想报官来着,可我先问过住在邻里的状师,他说我这样大闹一通,人家不找我赔就是好的,弄不好又要被关进去。”
金环在给林瑜添茶,听她说完,陡然慌了神色,小手一哆嗦,壶嘴碰倒了茶盏,桌面顿时汪洋一片。
芸娘呀了声,忙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因为早些年告发先夫,进去关了一年,以此换得自由身,并非那蔑视刑名的穷凶极恶之辈。”
林瑜瞧她一眼,并未多问,止住急匆匆要寻帕子的金环,“不必管这些,你的手都烫红了,先去外边用冷水冲一冲。”
又招了银环上前,“去将屉子里那盒贴了粉笺的药膏拿来。”
芸娘一顿,连忙起了身站在边上,等这里收拾下来,才道:“都是我给夫人添了麻烦,吓着几位姑娘了。”
“与你不相干,是我们几个少见多怪。”林瑜笑笑,目光投向她送来的花篮中,露出些许惊喜之色。
“这朵宝珠茉莉花身饱满,开得正好,难为你舍得剪下来。”
芸娘见她非但没有生出远离之意,反而给自己递了台阶,不由喉咙一咽,重新展笑:
“这是我养了三年的茉莉,能得夫人一句好,也算开得值了。夫人若是不怕打搅,芸娘下回再给您送些过来。”
林瑜忽视金环暗戳戳的提醒,笑道:“怎会打搅?我常常闷在府中,正愁没个可以说话的体贴人。娘子肯过来,我定以礼相待。”
三两句后,芸娘便要告辞,林瑜使丫鬟包了五两银子给她带上,不许推辞,又吩咐道:“银环,你送芸娘去角门,让门下备马车送娘子回去。”
芸娘连声道谢,随着银环踏出门外。望着这二人走远了,金环眉心皱了起来。
“夫人,婢子知晓不该背后嚼人口舌,可是这位娘子来路不明,举止多有奇怪,姑娘轻信了她,只怕会受骗。”
林瑜全不在意,“骗就骗了,左右我镇日待在院中,除去身上一点臭钱,她也骗不到别的东西。”
金环隐隐觉得这话不对,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十分在理。
纠结了一小会儿,金环担忧道:“若是大人知晓了,不高兴可如何是好?”
忽地提到顾青川,林瑜心中微哂,心想你呀还是不懂这位大人。
她拿起金环方才烫到的手看了看,确认没事之后,莞尔一笑:“放心,大人不会不高兴。”
事情尽在他的掌控,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金环被她这一笑晃了神,呆愣在原地。
林瑜提起了芸娘送来的竹篮,纤白素手挑出来一支粉石竹,倾身簪进金环发间。趁金环还在呆愣,摸了摸她的头,“真漂亮。”
金环蓦地红了脸,“夫人……”
林瑜低下头,又在篮子里挑出几朵,“这些花分给银环她们,剩下的便插进观音瓶里,它们开一次不容易,还是多留几日罢。”
金环:“婢子这就差人取观音瓶来。”
*
顾青川这几日又忙了起来,常常回到府中,西院的人已经睡下,只剩一盏灯火等他,那灯火,也是丫鬟们事先留的。
今夜依旧如此,他上床时,里面那位盖被睡得正沉。
林瑜被胸口袭来的温热闹醒,身上仿佛压了床厚被,不一会儿便热了起来。
她一向是侧卧,此刻换成躺平,厚被反倒压得更紧。
林瑜躲也躲不开,睡梦中难耐地哼唧了声,随即,唇瓣就被咬了一口。
她骤然睁开眼睛。
“吵醒你了?”顾青川埋首在她颈间,轻轻落吻,手心却是带着力道揉捏。
林瑜偏过头,呼吸轻微紊乱,“嗯。”
“还困不困?”
昏暗中,男人的视线更显幽沉,像是要侵吞什么。
林瑜清醒了少许,想起上次说完困后得到的教训,即刻摇头否认,抿唇望着他。
在床榻上,她向来一句应承话也不愿说,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费了不少功夫。
顾青川不急着要她改,慢慢过来何尝不是一种趣味。
拨步床吱吱呀呀摇了起来,行至半夜,帐外烛火重重跳了两下,哔啵一声,流下了几行黏腻白泪。
云雨事闭,林瑜昏昏沉沉阖上眼,樱粉唇瓣上多出一排浅浅的牙印,眼尾泪痣红成了朱砂。
顾青川轻轻抚过,意犹未尽又吻了吻。
“今日在院子里都做了些什么?”
林瑜胸口忽跳,困意散了个干净。
“写字,喝茶,还有插花。”
她一个个掰着指头,认真把这件事交待出来。和这人在一起,总是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不能有一时半刻松懈。
“是芸娘送来的花,你还记得么?之前那个在戏楼里,闹事要工钱的芸娘。”
“记得。”顾青川握住她的手,“她前些日总在附近走动,府卫来报时,便知道了。”
林瑜嗯了声。
顾青川又道:“你若不喜欢她,叫人打发走就是。”
“没什么喜不喜欢,只是觉得新鲜。”
林瑜垂下眼睫,“芸娘和我见过的许多女子,都不一样。”
顾青川默默听着,指节缠上她的发尾,已经绕了一圈。
第36章 第 36 章 心眼坏
过得三四日, 南京城落了场雨,雨停之后, 天朗气清,秋风送爽,绿英濯露,丹菊渐开。
林瑜抱了几张熟宣去六角攒尖亭子里画菊,才铺开纸,便有人传话,道是芸娘来了。
“将她请到这边来。”
林瑜将那张熟宣连带画笔重新收起,交代丫鬟们送进屋中,又让端上好茶糕点招待。
芸娘心细,上回聊闲说的还多是针黹绣品, 这回则提起了外边的趣事。她谈吐言辞落落大方, 怎么也不像那天夜里, 满口成脏的闹事娘子。
林瑜边听芸娘说, 边拿起彩绳打络子。
芸娘说到要紧的地方,掺了两句俚语, 林瑜等她说完,问道:“你方才说的有些话, 我听着耳生,芸娘是外乡人?”
“夫人见笑了, 我原是徽州县里的, 到南京有了四年, 许多话仍是改不过来。”
金环忍不住好奇,“徽州府离南京好远的路,娘子怎么到了这儿?难道是远嫁来的?”
“自然不是,我为了摆脱这厮, 去告官都脱了层皮,又怎么肯为他远嫁?”
芸娘摇头,语气暗含不屑。
林瑜嘱人给她新上一杯花茶,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芸娘见她好奇,心中成算又定了定。“夫人不知,此事说来话长,我祖籍便在徽州一个小县,家里有间药铺。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愁吃穿。可到了七八年前,附近常有倭寇侵扰,做些杀人越货的行当,渐渐无人敢去山上采药。”
“后来药铺开不下去,又因那帮倭贼侵扰,别的生计也难以维持,我们一家商量着要去徐州投奔一位远房叔伯,路上遇到流民起事,父亲为保护我与母亲,叫他们砍死了。”
芸娘长叹一道,“我与母亲才到南京,盘缠便已捉襟见肘,不敢再去别处,就此留了下来。”
林瑜听罢,眉心深深拧起,“倭寇有如此嚣张?”临海的地方还算说的过去,竟然流窜到了徽州府上下么。
芸娘倏地一怔,“也只是前些年,后来有将军带兵去驱倭了……”她含糊两句带过,不欲再提此事。
林瑜明白了这里是在总督宅邸,她多有顾忌,便也沉默下来。
芸娘又笑起来,“到南京稀里糊涂成了一次婚,忙不迭又与先夫和离,出狱后便与母亲住在一起,又去官府立了女户,这几年也过了下来。”
一番话兜来转去,总是能回到林瑜想听的事情上。
告夫和离,女户立身,这样的女子竟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林瑜碰了碰磁坛中的茉莉花,嗅得香气扑鼻,“娘子真是好魄力,不止胆大心细,就连花儿也能养得好,难不成近来在卖花?”
芸娘眼前一亮,见机会来了,连忙道:
“夫人说笑了,街上卖花的孩童几多,我哪里争的过他们。我特意养了些花,是想要做些胭脂膏子来卖。”
“生意如何?”
“现在还没什么起色,还要等些时日。”芸娘笑,“夫人倘若不嫌弃,过几日,我将新制的胭脂膏子送来给您试试。”
“你辛苦做工,又要赡养母亲,我怎好白用你的东西?”
林瑜吩咐道:“金环,我妆奁里有一对金累丝牡丹耳坠,去给娘子拿来。”
她不曾穿耳,也用不上这样的耳坠,芸娘拿到后欢喜的紧,一叠声道了谢,“夫人心善人美,我改日一定多带几盒胭脂膏子,保管叫您用了满意。”
芸娘走后,林瑜兴致缺缺赏了会儿菊,喝完一盏茶,便回到西间小院。
金环见她到了书案边上,熟练地找出镇纸,压住纸张两角。
夫人每日都要对着字帖练字,少的时候写一张三尺的宣纸,多的时候能在书案边坐上好几个时辰。
“婢子虽不能识字,可也看得出,夫人的字已经与字帖上一模一样,为何还要每日都练?”
林瑜沉默片刻,她练的哪里还是字,耐性而已。
顾青川虽然讨厌,但他说的有一句却没错。
她的耐性,的确该再好一些。
*
日暮将歇时分,顾青川回了府,先进了趟前院,才到林瑜这儿来,与她一道用晚饭。
他好几日没在府中用饭,厨房特意备了满满一桌,清炖八宝鸭,糯米香菇肉丸,鲜橙酿蟹,木樨鲜藕汤,又有干香瓜茄,韭花摊鸡蛋,并着几样清炒时蔬。
荤素齐全,林瑜的食欲很快被勾了出来。
喜欢的菜式都尝过一遍,唯有那道鲜橙酿蟹,她看了两眼,到底还是嫌麻烦,只夹起碟中一瓣剥了皮的橙子。
顾青川不像她,直接叫丫鬟端了清水进来,净过手后拿起小银剪,慢条斯理在一边拆蟹。
两人用饭时的习惯相似,都不发一言,坐在一起,桌上只有碗筷偶尔相碰的声音。
林瑜吃得慢,夹了丸子回来,便瞧见修长手指抵着一碟蟹肉送到她这边。
林瑜尝了一口,味道果然不错,尝完蟹肉,又将碟子推了回去,目光满怀期许。
顾青川已经净过手,淡淡对上她的视线,对视片刻,他到底是重新拿了一只蟹,提醒道,“你下次装得像样一些。”
站着求人来了,使唤他连一句谢也不知说。
“好。”林瑜认真敷衍,将碟子里剩下的一只蟹也夹给他。
*
夜里,林瑜进了净室沐浴。
她洗了许久,一直在想白日发生的事情,直到温水转凉,外面的金环催促第五遍时,才擦干出了净室。
回到房中,顾青川已经先上了床,林瑜走到屏风后,一口气吹灭了灯烛。才撩开床帐,就被一双大掌揽住腰,抱着放进里侧。
“别乱踩。”顾青川低声警告。
她最近心眼坏,上了床,总爱屈肘顶他胸口,有好借口了更是要踩他两脚。顾青川沐浴时总能在身上看见两处浅青的印子。
林瑜老老实实嗯了声,闭上眼睛,但不敢真正入睡。总觉得他要问些什么,可等了许久,直至不小心睡着,也没听见顾青川的声音。
身侧清浅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顾青川侧过身,替她掖好了被角。
*
芸娘回去后,只隔一日,又来了府上。她这回果真带了好些胭脂膏子,连眉黛也有。
“我见夫人清水芙蓉,素日不施脂粉,便特意挑了些鲜妍的胭脂。夫人信我,芸娘常在外走动,见过许多人,像您这样的眉眼鼻唇,就得由这丹朱之色来衬,保证是极妍极艳。”
林瑜听她抑扬顿挫说完长串的话,心中佩服又添一分。这样的人才到了现代,必定能当上销冠。
随手挑了一盒打开,林瑜接过金环递来的玉簪,挑了一点儿抹在手背,稍稍有些吃惊。
“你自己做的胭脂,最近才开始,就能做出这种质地了?”
芸娘掩面笑:“这的确是我自己做的胭脂,便当夫人在夸这胭脂好了。”
林瑜道:“娘子的胭脂,的确做的极好,不必外面老字号铺子里的差。”气香色正,抹在手上也不粘腻。
“夫人谬赞,其实仔细算来,我也不是最近才做胭脂,几年前便开过一家胭脂铺子,最近重新拾起来而已。”
林瑜看了眼手背,“娘子的胭脂做的这样好,为何铺子没能开成?”
提及此事,芸娘张了张嘴,头一回露出灰心丧气的神色。
“我是借钱开的铺子,起初生意做的确实红火,可是不过一个月,便有人上门生事,说我家的胭脂用了起疹子。我起先还信以为真,一个个的赔礼道歉,可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另外一家胭脂铺子买通的无赖泼皮,就是欺负我一个女人家背后无人撑腰。”
林瑜暗暗皱眉,“那后来如何了?”
“哪里还有后来?”芸娘苦笑,“起初我能骂回去,能威胁报官把他们吓走,可是架不住这帮人隔三岔五过来闹事,时日一长,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芸娘叹气,“倘若我生来是个男子,又或者有个兄弟,一定让他们那帮杂碎吃个教训,只可惜我是妇道人家,骂破了嗓子,也只能吓退些懦夫。真正藏了祸心的人,根本不怕我。不然我也不会沦落到去那破戏楼筹谋生计。”
林瑜垂下眼睫,缓缓抿了口花茶。
独身女子出来做生意竟还有这样的难处,她此前并未细想,此刻扪心自问,倘或换成自己遇上同样的事情,无亲无友,只怕也无法应对。
“可你现在又做起了胭脂膏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还有母亲要养,戏楼的差事做不下去,又不愿把脸放得更低,只好咬咬牙,捡起自己会做的东西再试一试。”
芸娘说着一顿,又奉承道:“何况现在认识了夫人,给夫人掌过眼的东西,芸娘便放了心,不怕卖不出去。”
金环听到这话,嘴巴立刻撅了起来,她就知道这个妇人不安好心,说打秋风都小瞧了她,竟敢厚颜想着借夫人的势去做生意!
林瑜的目光轻轻划过芸娘,只笑不应,“我没有别的本事,绣花枕头罢了,能帮娘子的,恐怕也只有掌掌眼这等小事。”
芸娘面色僵了一瞬,将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化成笑,“夫人说笑了,能请动您掌眼,我已经感激不尽。”
“这话就生分了,你的胭脂膏子我很喜欢,改日若有了别的颜色,一定要给我送来,我要第一个买下。”
林瑜叫了银环过来,“坐了许久,我有些累了,银环,你替我送送娘子。”
“是,夫人。”
待她们走远,金环松了口气,“幸好夫人没上那位娘子的当,她也太过贪心。每次收了夫人的钱财还不够,还敢想别的,以后大事小事难道都要赖上夫人不成。”
林瑜没有说话。
她私心其实佩服芸娘,贪是贪了些,可能拉下面子做到如此境地,也着实不容易。
只是不知,这一次,芸娘能走到什么地步?
林瑜很想知道,一个独身女子,究竟能不能自己做成生意。
芸娘这次离开,连着二十余日都没出现,林瑜等的无聊,有时对着轩窗发呆,房间进了人也不知道。
顾青川轻咳一声,她迟钝回神,眨眨眼,“大人,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怕是糊涂了。”顾青川走到窗边,将合窗往下拉了些。
林瑜这才注意到斜飘落到书案上的水珠。
外面下雨了。
两道目光相触,林瑜躲闪避过。顾青川移步去了里间换衣,“丫鬟们说,你最近常去亭子里坐?”
林瑜点头,“我想等一个人。”
顾青川自然知晓她在等谁,有这个心也无妨,她若是真的不动念头,他才该好好想想,最近府中有了什么不同之处。
“你一人在府上总爱胡思乱想。”
顾青川只字不问何人何事,而是温声道:“明日休沐,带你出去如何?”
“好。”
隔日,马车行过西市,林瑜再一次见到了芸娘。
第37章 第 37 章 一切都合他心意(末尾修……
马车停下时, 车轩正对着一家胭脂绒线铺子,门面锦绣装点, 两壁竖着描金厨柜,当中挂了紫绢沿边帘子。
一个打扮得体的管事娘子站在门首,凡有客人停留,便热络上前招揽。
铺子里另有一女子,翠冠珠珥,玉佩绸裙,正百无聊赖倚着厨柜,低头转动腕上的玉镯。
若不是好奇多看了几眼,林瑜都没认出这是芸娘。
短短二十余日,她与上回见面相比, 又有了许多不同。
“想去买胭脂?”
林瑜怔神之际, 顾青川在耳边开口。
她忽而想起芸娘来过府上好几次, 只有第一次时, 他夜里问她做了什么,往后几次再也不曾提及。
林瑜放下卷帘, “不想买。”
“你自己说要逛西市,现在又不肯下去。”顾青川笑笑, 去揉她的脸,“月明桥畔的枫叶红了, 我们现在去看如何?”
林瑜点点头, “好。”
锦帷华盖的马车缓缓驶过了胭脂铺。
*
赏完枫的隔日, 林瑜在亭子里摆弄几分茉莉花,门下有人传话,“夫人,芸娘来了。”
她想了想, 道:“将人请进来。”
芸娘过来时穿着桃粉绫衫,杏黄罗裙,盘髻上一只素拧银簪。
林瑜让金环看茶,问道:“你上回说要卖胭脂,现在可有生意?”
芸娘笑得拘谨,“蒙夫人关照,我回去后与人凑了些钱,在街上租了家铺子,现在生意还过得去。”
西市地段好,顾青川给的铺子也在那处,林瑜看过账册,哪怕只是巴掌大的地,一月也要数两租银。且还有铺子里头柜箱绸帘的花费,哪里是能随便与人凑出的银子?
粗浅聊几句后,林瑜借口头疼,让银环送了客。
金环信以为真,要扶她回房,“这几日风大,夫人许是着凉了,婢子去请大夫来。”
“不用请大夫,我没事。”林瑜斜倚在美人靠上,只手托腮,嫩白如葱的指尖恰好掩住泪痣。
“去找杨瀚墨查一查芸娘,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静静望着亭后的湖,菡萏香销,只剩断梗枯叶。
倏尔,湖中泛起圈圈涟漪,涟漪相撞,溅起的水珠跃过湖面,沾到杏黄裙摆上,成了一个甩不去的泥点子。
芸娘顾不得巷子里的水坑,抬手挡着头顶,三步并作两步,在雨变大前赶到了家中。
“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里间的藻蓝门帘被掀起,老妇人披衣走了出来,“难道是总督府的小夫人不在?”
“去得不巧,说是头疼,要歇下了。”
“这是不愿见你,把你赶了出来?可前几回你还说那位夫人是个心软性善的好人。”
老妇人的心揪了起来,围着芸娘问个不停,见她不肯回答,猛一拍大腿,恍然道:“是不是你说话没个把门,冒犯人家了?快快起来,现在过去赔礼道歉。”
芸娘两眼一黑,“人家是总督大人的眼珠子,我又没糊涂,就是冒犯了您,也不会去冒犯她。”
老妇人心神不安,在堂屋走来走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既没得罪夫人,为何她不留你多坐一会儿?”
亲娘一直追在耳边问,芸娘被烦得受不了,起身去合上了房门,“我只说一次,您可不许往外说,给人知道了我们娘俩都没好果子吃。”
“从严来说,那位夫人与我脾性并不相投。还记得那天我与你自己进了总督府?其实不是我自己进去的。总督府大门前的府卫个个身高体壮,目如铜铃,起先我只是在外面转悠,他们就要来赶我。”
芸娘歇了会儿气,继续道:“直到第三日,我想走的时候,有个护卫打扮的男子过来问了我的名字,说能让我去见那位夫人,但我须得讨她开心。又特意提点说那位夫人与寻常女子不同,偏欣赏那些自立自强,离经叛道不靠男人的女子。”
老妇人陡然皱眉,“这是什么古怪性子?”即便不想靠丈夫,也得有个父亲兄弟做后靠,女子一人如何能够在这世道立足?
芸娘暗哼一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仰头灌上一口,马上皱脸吐了出来。
“娘!”芸娘气得跺脚,“你又往我这茶里添了什么?”
老妇人“哎呦”了声,连忙抱起茶壶护住,“这都是好药,你身子寒,又好吃冷食,我今早特意去问了副调养身体的方子。”
“用的都是好药,王老爷这些天都送了多少东西来了,你过不了几日就要进门,趁早怀上一个大胖小子,不怕在他家落不下脚。”
老妇人絮絮叨叨,又想起什么,“我的儿,千万别再死心眼,遇到那些个不要脸的浪汉,诓你两句就信了,平白耽误自己的婚事。这些年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己也清楚,早些年你要是肯二嫁,哪里还轮的到这个姓王的。”
“我知道了,您别提他。”芸娘皱起眉头。
几年前,芸娘和离后,自己开了家的胭脂铺。不久便遇到一个外任路过的知县,那段日子南京城常常落雨,他歇在驿站,每日都要过来买她的胭脂,再转送给她。
其人丰姿英朗,谈吐斯文,言辞总怜她辛苦。云雨时一句会回来娶她进门,芸娘脑袋一热,硬是等了好几年。此后空负流光,种种境遇,都是那人留下的教训。
老妇人道:“他这些年害得你好苦,我的儿,丈夫你是没指望了,等你生下一个儿子,咱们母女才算是真正有了依靠。”
芸娘闷声不应,只从柜下新取出一个白釉盖碗,递了过去。
一碗苦药喝完,老妇人又问:“要不明日再去看看小夫人?草堂有位大夫,治头疼是出了名的,咱们去请他开个方子,也算尽了心意不是?”
芸娘脱去踩湿的绣鞋,抬抬脚趾,“头痛应当是敷衍之词,那位夫人只怕不愿再见我了。”
说到最后,芸娘话中有了如释重负的意味。她看到了胭脂铺前经过的那辆马车,今日特意撒谎的。
自己被骗时耿耿于怀,又怎好心安理得去做欺骗另外一个可怜人的帮凶。
*
三日后的一个傍晚,顾青川回府没多久,林瑜知道了芸娘嫁人做妾的好消息。
杨瀚墨回道:“那位娘子嫁过去过得不会差,王老爷是做绸缎生意的,也放债积谷,家底很是殷实,在南京城一水的富商中也算能排得上号。”
“你说的是年纪排得上号?”林瑜面无表情看着呈上来的手书,“高龄五十有二,再过几年就该躺上病榻,等人送终了。”
杨瀚墨叫她哽住,失悔自己多嘴,正尴尬不知所以,顾青川开了口,“去我书房,把那几张贴了红笺的信封找出来。”
杨瀚墨如蒙大赦,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是,大爷。”
脚步声加急走出小院。
林瑜坐在镜台前,默默垂首,看着自己手背一抹绛红色的胭脂。
初时她还觉得这颜色鲜亮,此刻看去,分明是案板上宰完肉留下的褐迹,散发着难闻的咸腥味。
“金环,端盆水来。”
盛着热水的铜盆放到了五柱盆架上,林瑜浸湿手背,搓洗半晌,那抹褐红却仍未洗净,像是渗进了皮下。
她心烦意乱,对自己下手更重,手背搓得通红一片时,身侧一只修长清瘦的手伸入水中,把她的捞了起来。
顾青川拿了湿帕缓缓在她手背擦拭,胭脂一点点被抹去,原本白净的皮肤重新露出。
等他擦完,林瑜默默抽出手,自己拿了帕子擦干,转身去唤金环。
晚饭用罢,两人上床歇息,她都没与顾青川说一句话。
烛火熄灭许久,芸娘一事依然缠绕在林瑜心头。
芸娘会做好胭脂,敢和男人对骂,拿着砍刀跑进戏楼讨要工钱,她口才也不错,肯厚着脸皮一次次来找自己讨要好处。
这样厉害的女子,最后还是会去给人做妾么?
从芸娘第一次走进府上,林瑜就知道这是顾青川的阳谋。虽然早就有过预想,但他将如此可怕的现实全然在她眼前展开时,她仍旧感到难以释怀。
旁的人钓鱼,总是用鱼饵来引诱上钩,顾青川却不是,他这个人会慢慢放干鱼塘的水,让这条鱼知晓自己已无处可去,唯有安心等待屠戮。
她侧卧朝着床榻内侧,攥了许久被褥,终于翻过了身,推着顾青川的胳膊把他晃醒。
她埋进他怀中,“大人,我不要再见她。”
床帐中静默了少顷,顾青川道:“不见就是了,这样的人家,你本也不该往来。”
林瑜闷闷“嗯”了声。
男人长臂环住她的后腰,温热掌心贴着脊背上下轻抚。
这两个月,雀儿其实变得温顺许多,虽还是会说些刺人的话,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她的蛮横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泼赖粗鲁,也不会太过呆板无趣。
一切都合他心意。
只是她身上长着好些不安分的硬刺,须得好好打磨一番,他才能稍稍放心。
顾青川鼻端满是她身上浅淡的香气,俯首贴着她的额吻了吻,“不早了,睡罢。”
说是这样说,可是他的吻却绵延向下,不依不饶,林瑜紧紧揪着他的中衣,好一会儿才被放开,唇瓣已微微发肿。
她气息紊乱地翻身,睡回床榻里侧。
*
日子一天天混着,深秋很快过去。朔风吹雨,荆溪石出,林瑜换上了蜀锦袄裙,每日都要早早上床。
顾青川有时酸她清闲,也抓她去书房磨墨。
这一夜难得不那么冷,林瑜不消他说,自己抱着披风去了书房。
他那儿除了书,还有许多字画,好些都比她在摊子挑来的有趣。顾青川前几日要在书房,她不答应,他便将书架搬空了一格,由她挑喜欢的放进去,以后尽可去看。
林瑜照例磨完墨,在对角新放的书案,她今夜看的是收录成册的祭文,里面有许多篇,祭亲祭友祭老师,每篇都是用词朴实,叙事隽永。
林瑜静静翻完半本,直到泪花快憋不住,慌乱仰起脑袋去寻帕子。
顾青川看得好笑,将人揽入自己怀中,用青帕替她拭泪,“你实在是……”
林瑜不想眼泪流出来,乖巧仰着面。清透的皮肤在烛光下宛若一段绸帛,指腹抚过,莹白柔滑。
奚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顾青川屈指沿着她颊侧滑过,最后抬起下颌,像逗弄猫狗一般,轻挠了两下。
“雀儿。”
他的声音喑哑。
床榻之事,于他们早已不是头一回,只这样,林瑜便能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抿抿唇角,闭上了眼。
须臾,腰身被男人长臂揽住,靠上了椅背。
缠缠绵绵的吻落在身上,林瑜尚且不能适应,不一会儿就要偏脸躲开。
“躲什么?”顾青川在她耳垂咬了一口,将人打梗抱起,放到了书房里面的小榻。
珠钗坠地,罗裙半褪,烛火微晃,再看去,绣屏上的两具影子已落在了一处。
云雨歇散后,她鬓发已些微濡湿,倦懒偏头,一双长月退无力垂挂在男人臂弯。
顾青川少时爱登川,所见景色万千,却比不过这一眼。
花瓣翕张,雨打风吹后,残红糜艳。
顾青川看了会儿,别有深意道:“给你上药?”
林瑜蹙眉,在他胸前踩了一脚,却也虚虚没有力气,不一会儿就滑了下去。
顾青川掌心接着她的足底,揉了揉,满是餍足的笑,“让丫鬟来给你收拾可好?”
“不用。”林瑜偏脸埋进被褥,“不要她们来。”
“你是主子,何必在奴婢面前怕羞?”顾青川弯身,拾起地上那方那方承了她眼泪的青帕,去拭她月退间的水渍。
“早日习惯,自己也轻快些。”
他另有所指,林瑜垂下眼睫,没有应声。
第38章 第 38 章 病气
十一月往后, 南京城不见落雪,却总有细细摇摇的雨丝落下, 天越发冷了。
临近年末,顾青川许多公事缠在身上,又忙了起来。常常深夜回房,天不亮又起了身。
林瑜见不到他,每日只待在房中,拥着熏笼看书。
书是前阵子与顾青川出门时悄悄买下的《天下水陆路程》。
顾青川对她这个人盯得很紧,对她买的东西却不然。每次出门林瑜买回好些玩意,他都是粗略扫上一眼,从不动手去翻,那样器量太小。
这本书是一位经商之人所攥, 里面详细记录了以京城与南京两处为中心, 去向各地的水陆两路路线, 不止记载详密, 连所经之地的风俗盗贼都有提及。
林瑜买来的是第二卷,里面所载皆是自南京始, 去往其它省的路线。她近来看得用心,有时用纸笔记一记, 写完便投进烛盘。
顾青川想要她早日习惯,可这种事情, 怎么能习惯呢?
林瑜歪枕着手腕, 眉心凝了又凝。
*
小雪这天, 顾青川回来得早。入夜后,少不得要与林瑜厮磨一番。停了十几日,他这次要得久,床第之间也更为孟浪。
托顾青川的福, 林瑜三更半夜还要去一趟净室,洗了不知多久,出来叫风一吹,就病倒了。
起先还只是轻微咳嗽,一日过去,身上便开始发热,喝药也不管用。
她难受得厉害,常常裹着衾被窝在榻上,旁人和她说话也不爱理。
说旁人,其实也只对那一人。
他们这几日分房睡,但顾青川晚上回府,还是要先来探探她的额头。
“今日好些了?”
“嗯。”
顾青川听到这一声,便不再开口。近日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只应嗯,眼皮都不曾抬过。
出了房门,在书房转上一圈,不自觉又走回来,在她身旁坐下。
“她们说你没用晚饭,刚叫厨房炖了老鸭煲,你若还是吃不下,就喝一碗汤,总不要空着肚子。”
林瑜蹙眉,点了点头,她这一下病得不清,自己也未曾想到。
熏笼下的红罗炭一亮一暗,不时腾起几片细碎的灰烬。
林瑜默默看了半晌,深觉自己与这块炭没有区别,别人用的时候就摆在熏笼里,烧成灰了就要拿去倒掉。
她叹了口气,“好没意思。”
顾青川微怔片刻,含笑道:“城东的梅花开了,枝头红萼香气袭人,等你病好,我们出门去看。”
林瑜想要再辨两句,又觉得平白浪费力气。
此人怎么会听不出自己所指为何?自己整日被关在西院,到底是方便了他。
她扭开脸,神情恹恹,“大人白日还有公务要忙,还是尽早去歇息罢,别沾了我的病气。”
顾青川知晓她又在闹脾气,不愿见自己。这丫头自生了病,总要有脾气落在他头上。
但如今日这般冷脸相对,还是头一次。
顾青川面上挂不住,暗道恃宠生骄乃人之常性,此女又性子执拗,再惯下去,或又让她生出些别的念头。
他起了身,出门前吩咐丫鬟,“好好照顾你们夫人,她的病若重了,必拿你们是问。”
他这一走,接下来几日都没踏足西院。
林瑜的风寒渐渐转好,人仍是恹恹的,比起生病之前更不爱说话。
下晌,银环去茶室泡茶,回来时另提了一盒茶食,“夫人昨夜说想吃甜的,这里面是酥油泡螺。”
名字听着像重油重盐的菜式,林瑜看她端出来,里面是乳白色,螺蛳一样的糕点,质地比糕点要软,撑不起方方正正的形状。
林瑜尝了一口,甜香绵密,入口便化,连吃几个才停下。
“这是厨房做的?”
银环道:“是杨管事方才送过来的。杨管事还告诉奴婢,大人近来公务繁忙,时常深夜才回府,喉咙都有些上火。”
林瑜没有说话,捧起热茶抿了小口。
银环悄悄觑了一眼,见她并未不悦,试探着问道:“夫人看……今夜可要让厨房炖一盅雪梨汤?”
原来是要自己去请他下台阶。
林瑜思索片刻,“你的主意极好,不过大人还在生我的气,见了我,他的火只怕更降不下来。再者,大人夜里一贯是不吃东西的。”
银环失语,低下头,“夫人,夫人考虑得周到。”
林瑜笑笑,“去库房寻一匹宝蓝的缎子来罢,我已经好久没有做针线了。”
“婢子这就去。”
她出门不久,外面就有人大叫,还未去看,又有人尖叫了声,安静许久的西院忽而热闹起来。
金环望了眼窗外,气恼道:“这帮人真是没规矩,什么事值得这般吵嚷。夫人稍等,我去叫他们停下。”
“去罢。”林瑜道:“不要着急。”
金环匆匆去了,不过半刻钟,便有一声更为尖利的喊叫,辨听过后,是金环的声音。
她放下茶盏,扭头看向屏窗,窗纸上只有白茫茫一片。
推开房门,瞧见丫鬟们一个个提着袄裙从后院跑来,无不是满脸惊慌。
林瑜不明所以,忽听金环大喊道:“夫人快进屋。”
眉心颦了颦,正要转身,忽而听到了后面的犬吠。
一条高过膝头的獒犬朝她这边跑了过来——
许裘赶到时,那只黑毛大犬正伏卧在披着狐裘的女子脚边,卷尾晃个不停。
他又是惊奇,又是松了口气,忙道:“夫人受惊了,属下这就将追风带走。”
林瑜没有让开,而是问道:“你认识它?”
“追风是大爷在京城养了七年的犬,天变冷后,前几日差人送了过来,暂且养在马厩,我空下来便带追风出去跑一跑。”
许裘挠挠后脑勺,周围环视一圈,最后望着垂花门处,越发觉得疑惑。
“方才我在路边的摊子上买烙饼,一时没看住,叫它自己跑了。不知追风怎么进了夫人的院子,按说外面守着好些府卫,该能拦住才是……”
林瑜摸着獒犬的大头,想起方才丫鬟们一个个都是从后院跑过来的,动作一顿。
“原来是你惹的祸。”
她侧过身,斜瞥了许裘一眼,后者即刻低头,拱手道:
“小人稍后就去领罚。”
“不用了,它从垂花门一路跑进来,起先也没吠,府卫没注意也是情有可原。今日虽吓到了不少人,好在无人受伤,也不要紧。”
林瑜道:“你回去罢,追风留在我这儿,待会儿送绳子和骨头过来就行。”
这样一只大犬留在她身边,许裘不敢贸然答应,“追风是烈犬,只怕伤了夫人……”
“它脾气不坏。”方才追风撵着一群人到处跑的时候,只是欢快摇着尾巴,它没有恶意。
林瑜从小就喜欢狗,认识不认识的,眼神对上了都爱去摸,她的运气也好,长这么大还没被咬过。
林瑜又摸了摸狗头,回身瞥见许裘还在,蹙起了眉,“许护卫,这里是女眷后院,你还要不清不楚待到什么时候。”
声音不重,却叫许裘心中惊了惊,立时歇下带走追风的心思。
“小人这就告退。”
几个丫鬟们仍旧站在院中,不敢走近,林瑜带着追风走出长廊,好奇问道:“你们都怕狗?”
她们不约而同点点头,其中尤以金环应得最为认真,她躲在银环身后,“婢子小时候被咬过,到现在还怕。”
林瑜想了想,“那我带它去院子后头,你们害怕就不要跟来,在这边候着就行。”
金环并着其余几个丫鬟连连点头。
西院后头有一块极大的空地,刚到南京时,林瑜就悄悄来过。这里围墙垒得极高,外面便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因而也没栽树,只围着墙底只种了一圈花草,显得不那么秃。
入冬后,这一片花草凋零,枯颓的茎叶歪斜倒在墙边,平日极少有人过来。丫鬟们应当是一个接着一个过来查看,才都从这边被吓了出来。
林瑜逗着追风玩了会儿,手伸过去,便有一只肥厚的爪子搭上来,在她掌心蹭下好些沙土——
颜色深些的,从地下刨出的沙土。
*
林瑜试了试,追风会的不少,看到她举起荷包,它便伏低前半身,紧盯她的手,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它捡东西很快,如离弦之箭似的飞出去,腾跃咬住,一套动作做的飒爽利落。任务完成还要回头看她一眼,神色些微得意,再慢悠悠摇着尾巴走回来。
林瑜忍不住想笑。
一人一犬在院子后头玩得不亦乐乎。直至斜阳冉冉,影下东篱,林瑜捡起那只品蓝缎菊花纹荷包,上面已经千疮百孔,满是犬齿咬出的洞眼。
她玩了半日,身上发热,狐裘便给了丫鬟们,只穿着豆青撒花绣袄,海棠花纹罗裙。
绣袄的领口和袖口都缀了一圈兔儿毛,她额头冒出细汗,也不觉累,喊一声追风,捏着荷包朝另外一边扔了出去。
她许久没有这样放松,笑也变多了。
见荷包又被接住,林瑜站在原处等它回来,獒犬悠悠转过身,忽而嘤叫一声,四腿都使上力气,擦着林瑜的裙摆跑过。
林瑜回头去看,顾青川不知何时到了身后,追风正在他脚边打滚露肚皮。
他先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她披上,“病还没好,又来吹风?”
语气不冷不热,林瑜疑心是自己才说的话传到了他耳中。
事实确然如此。
什么怕他生气,夜里不进食,顾青川回来从杨瀚墨口中听完这些托辞,眉心几乎拧在一起。
她平日没心没肺,惹恼他的时候还少?让送一碗汤倒思虑周全起来。
“只一会儿,先前太热。”林瑜觉出不对,摇了摇他的袖子,满怀期许抬头。
“让追风留到这里陪我好不好?”
她脸颊微红,眸中如盛云霞,顾青川凝望着这张脸,心内不愉忽而散去大半。
这人不应,林瑜又靠近一步,目光停在他凸起的喉结,伸手要去碰。
“听说大人上火了,喉咙还疼么?”
在摸过狗的那只手将要碰到自己的前一刻,顾青川攥住了她的手腕。
视线投下,他才发现自己拿她没有办法,轻易碰了她要记仇,说了她她变得更拧,偶尔又装作乖巧,声音像糖丝黏人,让人于心不忍。
他的视线移向追风,“喜欢留着就是。”
在院子后头呆了一个下晌,林瑜身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先时的荷包到了顾青川手上,他扔出去,追风很快便咬着送回来,尾巴摇得很是谄媚。
林瑜自己去了净室,合上门,袖中落出了一方素帕。
帕上沾着好些沙土,依稀还能辨出爪印的形状。
这一夜,顾青川从正院卧房搬回了西院。念着她风寒才好,顾青川没有动别的打算,只是将人揽在怀里。
“你以前养过犬?”
“没有,都是别人养的。” 朋友,邻居,还有后来搬到老旧居民楼后遇到的小流浪,这些都是愉快的回忆。
林瑜今日过得还算开心,和他说话也是轻快的语气,在平常少有。
她笑了笑,“比追风还要乖。”
林瑜才说完,环在腰间的长臂便是一紧,温热吐息像一层薄雾,从颈后流到肩头。
“谁养的?”他问,“那时你还在京城。”
林瑜哪里能说,若是被他知道真相,说不准他哪一日发脾气,就要把她当成妖魔鬼怪送去道观寺庙给除了。
她不想死得这么惨烈,含糊道:“住在一条巷子的邻里。”
“京城街巷千余条,你家倒是不好找。”顾青川轻抚她的鬓发,“还记得名字么?以后回了京城,你总要回去看看家中长辈。”
什么长辈?
林瑜怔了片刻,恍然明白他必定找人去京城查过原来的自己,想来如今查完,见与原来那人对不上号,便要来试探她了。
她语气转冷,去掰他的手,“婢子自幼亲情缘薄,也不爱记别人的好,什么长辈晚辈,大人若想看就自己去看,我绝不会去。”
她这般反应,倒合得上暗卫送来的消息,被自己亲姑母卖给了人牙子,心里自当没有亲缘二字。
“说说而已,不消你生气。”他顺着她的力道被推开,转去捏了捏她的脸,“早点儿歇息,雀儿。”
*
自追风来了西院,林瑜的日子充实许多,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在院子后头引着追风撒欢。丫鬟们都不敢近前,林瑜让她们自己支了炭盆,在前边长廊转角的地方候着。
遇上下雨,林瑜便呆在房中,用那匹宝蓝的缎子缝衣裳。
这样质地寻常的缎子,银环着实在库房找了好些时候,才在柜子的最底下找见,颜色已些微泛旧。
顾青川见到时还问,为何不换好的。
林瑜头也不抬,说许久没碰针线,拿来练手。
大抵是因为这些日子两人间还算融洽,他没去细看,因而不知林瑜缝的,其实是一件照她自己身量缝制的直裰。
第39章 第 39 章 唯一的痕迹在她颈后……
林瑜做好这件直裰的时候, 已到了十二月。
她放下针线,又去了院子后头找追风, 借着捡荷包的时机扒开墙角枯草看了眼。围墙下空了几块砖,追风在此处刨土,从墙下延伸出来的空间已能容她爬出。
回到房中,她暗自盘算了番。离开的路线,银钱都已准备妥当,虽没有路引,钻空子先行离开南京却也不是难事。来往南京城的人何其多,总有不守规矩的地方,历来都是如此。
晌午刚过,林瑜问道:“这里有酒么?我想热一些来喝。”
金环去厨房问了, 带回两坛黄酒, 揭开熏笼盖子, 支了泥炉温酒。
一会儿酒便温好了。
林瑜倒出四碗, 看着房中几个丫鬟。
“我母亲说,冬日饮酒, 能使皮肤白净,我今年这时候才想起来。往来都是果酒或许也是一样, 还不醉人。你们可要尝一尝?”
她不曾喝过任何酒,但说起瞎话很有一套。
金环银环几个都犹豫着没应, 喝了不合规矩, 可是不喝……她们抬眼看向林瑜, 又总觉得亏了什么。
“少喝一些,不打紧的。”林瑜知她们都面皮薄,“现在晌午,大人一时也回不来。你们不喝, 这酒岂不是白倒了?”
又劝过一番,她们都才喝下。
林瑜给自己也倒了碗,端在手中并未喝下,只看她们几个酒力如何。
一碗黄酒过后,金环仍是坐立不动,另外几个眼皮子直往下掉,只是她们平常也爱犯困,说不清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
林瑜暗暗起疑,难道这酒半点也不醉人?
她饮尽自己碗中的黄酒,坐了不到一刻钟,便觉头有些沉,起身自去了里间。
再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暖亮的烛光落进床帐,林瑜眯了眯眼。
一只大掌从她额头离开,虚虚遮住那只正对着她眼睛的亮烛。
顾青川坐在床边,“她们说你只喝一碗就醉了?”
林瑜恍惚看着他的手心,“嗯。”
“你酒量这样小,在外的时候万不能碰,小心误事。”
林瑜神思渐渐清醒,脸偏向里侧,“我又出不了门,大人虽一片好心,提醒却很是多余。”
顾青川捏着她的脸蛋转回来,轻揉了揉,“总有你出去的时候。”
他从未想过要一直关着她,不过是让她认清这世道,勿再动旁的念头。等上元节一过,春日渐暖,她再想出府,叫几个护卫丫鬟跟着就是了。
顾青川没有全告诉她,林瑜更没把他的话当真。
这个人只是想用一根看不见的胡萝卜钓着自己而已,甚而还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根胡萝卜。
她当然会出去,不过是靠自己,而不是他那一点可怜的施舍。
林瑜抿起唇角,对他笑了笑。
顾青川满意她的乖顺,五指插进柔顺发丝,轻轻托起,在她腮畔啄吻。
林瑜好死不死想起了偶然看过的岛国动作片,全身上下都别扭起来,在他探入衣襟时拦住了,面色涨红:“不行,我,我还疼。”
稍时,散开的衣襟被人重新合拢,落进去的发丝也拨了出来。
林瑜悄悄松了口气,“大人明日还要去府衙上值,还是节省精力才好。”
顾青川淡淡瞥她一眼,“你倒不必上值,也是个极会省精力的。”
*
翌日,顾青川才起身,林瑜便醒了。
等他出了府,她才换上外衣,起身洗漱。
屋内放了好几个熏笼,尚且觉不出什么,直到打开房门,刚刚出去的丫鬟们回来都在打颤,好一会儿都没停下来。
林瑜拿出昨日的黄酒,笑道:“今日再喝一杯如何?你们酒量都比我好,应当不要紧。”
她们迟疑点了点头。
这回林瑜换了小些的酒盏,一盏接一盏给几人倒。
“听人说这样喝酒更容易暖和,你们可有好些?”她曾听人说这样喝更容易醉,也不知是真是假。
金环点头,认真道:“确是更暖和了。”
林瑜给她添了一盏,给自己的也倒满了,但一直没喝,只放在边上。
晌午用过饭,房中几个丫鬟围坐在熏笼边,未过多久,都是眼皮半阖,昏昏欲睡的模样。金环坐在她们中间,显得分外精神。
林瑜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她们听见声音,一个个忙撑开眼皮。继而便听到:
“我方才喝了那黄酒,实是有些乏了,你们几个都回下房去罢,有金环守在这儿就行。”
银环并着其余两个丫鬟起身应了是。
林瑜笑笑,“险些忘了,我想要一双鸳鸯绣的绸履,平日里趿拉着穿,你们回去了也别闲着,替我做两双。”
“夫人要哪一日做好?”
“自是要快一些,最好后日便能见到。”
这下当真不能闲着,几个丫鬟齐齐应了下来,取走针线与鞋底,匆匆出去了。
房门重新合上,金环道:“夫人若想要一双新绸履,婢子也做得来。”
“你也会做绣活?平时我都没见过。”林瑜好奇问,缓步走到她身后。
“婢子会的。”金环正要解释,后颈忽然一阵痛,没了知觉。
林瑜接住晕死的金环,将人放到了床上,用此前裁好的布条绑住她手脚,嘴边也严严实实围了几圈。继而脱下自己的袄裙挂在酸枝木屏风上,让人以为自己在睡。
她换上了褪色的宝蓝直裰,在妆镜台前整饬了一番,长发剪短,以布条束成冠,改作面色蜡黄的男子打扮。
剪下的断发,她收进了顾青川此前送来的装了银钱的锦匣之中,将这匣子放在书案前。
翻下了窗台,林瑜用帕子擦去留在窗棂的鞋印,轻步走去院子后头。
自从追风出现的那天起,这里越发没有人经过。
扒开墙角枯草,林瑜在狗洞边观察了小会儿,确认外面无人,便开始钻洞。
追风刨出来的洞很窄,须得斜侧肩膀抵住上边的砖墙,左右磨动才能过去。起身时半边身子已沾满沙土,穿的直裰也叫磨坏了好几处。
林瑜不敢停,边走边拍干净。走出一条街后,她见路边有辆牛车,二话不说先踩上去。
“去城西码头。”
车夫是个老汉,穿着粗布棉袍,只抬眼打量着她,没有动弹。
林瑜皱着眉抛出一枚碎银,他忙不迭接住,掂了掂重,神色难掩失望。
“小兄弟,大冷的天,一钱银子如何能去城西榆树街?我回来买炭都不够。”
林瑜心知这是看她着急,要趁火打劫,又给了一钱碎银,作势捂着袖袋,火急火燎道:
“老伯,求求您快些走罢,我兄长得了重病,就等着我买完药回去!”
车夫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要赁车,原是要多捞一些。听到这般缘由,连声叹气, “也罢也罢,我就送你一趟,就当作是行善积德。”
路上冷风呼啸,车夫连连打着寒颤,没忍住回头去看,“小兄弟,你难道不冷,出来连衣服也不添一件?”
林瑜为了能从狗洞爬出来,外面只穿了一件直裰,早就冻成了一块冰。此刻还没有缩成一团,纯粹是强撑着一口气。
她道:“兄长的药材太贵,我急筹药钱,只得先当了自己的袄。”
“唉。”车夫摇摇头,“都是可怜人。”
牛车赶到榆树街,五里外便是城西码头。林瑜先走进街边一家成衣铺子,添了身还算得体的棉袍。
临近年末,码头越发繁忙,过往船只不断,人群密如虫蚁,外面摊贩的吆喝声不断,脚夫簇拥着一派热闹繁盛的景象。
林瑜一路走过来,又在岸边站了会儿,观察得已经七七八八。
这时候码头人多,官府加派的人手有限,着重查的都是那些载有货物的船只的路引。
若只是乘船,他们查起来便松懈许多,遇上好几人办一张路引同行的,都只粗略扫一眼,摆摆手就让走了。
林瑜目光稳稳落在前面一行五人之上,提快脚步,缀在了他们身后。
凡是在这里三五成群而行的男子,打扮干净得体,又操着同种外乡口音的,大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结伴而行的客商。
果然没叫她猜错,小吏来查的时候,最前那位着石青绒袍的男子递上了路引。
小吏两手拢在袖子里,接也没接,只栽头看了两眼,抬抬下巴,“快点走,别在这边磨蹭。”
林瑜混在一行五人之间,轻易便过去了。
停泊在码头的许多船只都是往南去,北上的少。林瑜不拘船只去什么地方,只挑了艘将要走的,肯半路停的船上去了。
若是人少,船家必定还要等客,不知俄延到什么时候。
她想的不错,便是当下这艘,客船也是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缓缓离岸。
林瑜走出甲板,抬眸望去,宽阔江面鼓着片片船帆,大小舟楫,舳舻千里。
冷风迎面而来,吹进衣襟,刺入骨髓,五脏肺腑都充溢着冷气。
林瑜直直站了片刻,手探入自己领口,握住那枚玉佛,直直扯断了绳子,扬手将其投入江中。
白茫茫的江面凹下一小块,转眼被别处来的波浪填平,涟漪与玉佛一同消失不见。
唯一的痕迹留在她颈后,嫩白的皮肤上多出一道被细绳磨破了皮,隐隐渗出血点的深色红印。
*
丫鬟们发现不对,已是傍晚时候。
绿环看过好几次,正房房门一直关着,最后一次敲响门环,也不见里面回应。
“莫不是金环姐姐也睡着了?”
“金环姐姐最是稳重的人,如何会睡到这时候?”银环扭头,“快去耳房看看炭盆,下晌熏笼有没有倒过灰。”
绿环心中一紧,不一会儿匆匆出来,“没有,盆中没有倒灰!”
几人面面相觑,忽然听见门后细弱的吱呜声。
第40章 第 40 章 不过是她处心积虑……
房门被破开时, 金环躺倒在里间的屏风边上。
杨瀚墨解开她嘴上的布条,肃声问道:“发生了何事?夫人在何处?”
金环不停地摇头, “我,我不知道,夫人问我为何会做绣活,我还没说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夫人最后与你说话是什么时候?”
金环努力回想,面色更加惊慌,“午时过了不到一刻。”
距现在已有两个时辰。
杨瀚墨即刻出了门,招来一个腿快的小厮,吩咐道:“速去禀报大爷,夫人不见了。”
小厮没跑太远, 刚出前院, 就撞见下值回来的顾青川, 连忙跪在地上, 哆嗦着回了话。
*
粉底皂靴迈进西院以后,里面越发得安静, 能清晰听见冷风擦过窗棂的呼啸声,叫人心头发颤。
廊下丫鬟们跪作一排, 杨瀚墨正带着人在院中寻找,还没过来。
金环俯首贴地, 声音细若蚊呐, 一掐就能断。
“晌午过后, 夫人说困了,让银环几个回了房。婢子关上房门,然后,然后醒时就被绑在床上, 夫人也不见了。”
顾青川面色沉了沉,迈步踏进房中。
此间陈设如初,并没有翻动的痕迹,唯有镜台上的妆奁和牙梳换了位置。
髹漆雕花八仙桌上摆着好几只酒碗,酒壶放在茶盘。他揭开壶盖,里面已一滴不剩,唯留了些残余的酒气。
什么不见了,不过是她处心积虑,总算跑了出去。
杨瀚墨将要进门的时候,一只青釉葫芦壶正好飞出,掠过他的衣角,重重砸上门框,一瓣一瓣碎落在地。
浓云侵染,暮色渐暗,男人立在窗边,素日温润英朗的面庞被阴影笼住,透出幽幽的冷意,声音犹是平淡如常。
“院中找到了什么?”
杨瀚墨敛神,上前回道:“回大爷,西院后头,墙角有几块空砖,底下的土被刨空了不少。夫人,夫人许是从那处钻出去了……”
说话的间隙,追风见到人多,在外吠叫了两声。
许裘忽然明白过来,“是夫人让追风刨的土!前些日子追风忽然进了西院,当时属下以为——”
尚未说完,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抬头受了一记冷眼,他连忙躬身,“是属下失察,这就带人去客栈搜查,找到夫人再来请罪。”
“不必去客栈。”两个时辰,她若是有心要跑,此时必定已经离了码头。
顾青川道:“去码头查清楚今日都开了哪些船,何处停,派人提前去落脚的地方等着。”
许裘走后,他吩咐杨瀚墨,“去书房,把案头缸里的那卷系着红绳的画轴取来。”
稍时,这副卷轴便在书案铺开。
顾青川提笔沾墨,对着女子眉眼改换了两笔,里面的人从九分像退至了五分像,唯有一点泪痣不变。
待墨干之后,他将画给了杨瀚墨。“让人多摹几幅,叫暗卫一处处去找。”
“是,大爷。”杨瀚墨暗暗吸了口凉气,大爷这番吩咐,是非要把人找到不可了。
入夜后,西院廊下由小厮挂上了几盏明角灯。
顾青川从净室出来,换了天青弹墨道袍,宽阔的直肩挂着件缂丝虎皮大氅,在案前拆阅山西心腹寄来的信件。
书册放下时,碰落了案边的锦盒,翻倒在地,掉出了一缕断发。
顾青川拾起那方锦匣,断发底下压着一张字条,端端正正的楷书,笔锋凌厉,气势遒劲:
“今以此断发明志,只愿君心似我心。”
发丝冰凉,被掌心熨出一抹温热,松开后又冰凉如初。
他凝视良久,仿佛又看到那夜在船上,连一个字也不肯服软的女子。
些微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引出一抹同样含着凉意的浅笑。
雀儿,你如今还是这般脾性。
红漆檀木雕鸟兽纹合窗半开,她写的那张纸放在案上,忽然沾湿了一角。
房内灯影摇曳,倏尔一阵风,又有鹅绒飘了进来。
南京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
翌日,便有消息到了府衙。
是京中送来的急递。
“九月十八,大同兵变,郭焱,柳中等贼首举火起事,夜杀大同府巡抚都御使张文绣,现乱军已占大同城。”
顾青川看了一遍军报,与自己前些日知道的大差不差,不同仅是这份军报上只字未提张文绣此人行事如何。
克扣军饷,大行冤狱,枭首算是便宜了他。
送信的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陈淼,从怀中又拿出圣旨,见面前的人撩袍而跪,才开始念。
圣旨简短,陈淼匆匆念完,双手将人扶起:“顾总督,此次事发危急,圣上的意思是要您尽快领兵过去平叛。”
顾青川接过这份明黄的布帛,唇角牵了牵,神色晦暗不明。
“下官明白。”
他即刻着人接手府衙事宜,自己上马去卫所整兵,不过两日,大军便从南京动了身。
*
两日过去,船过了镇江,林瑜才阖上眼,睡了一觉。
她这两日,过得实在不算好。
一要念着顾青川的人追上来,一有机会便要改换舟楫。她在成衣铺中另买了两件颜色不同的棉袍,每换一次舟楫,便要将所穿棉袍也换一件。现下是她换乘的第三艘船。
二要念着有人暗藏祸心。她在直裰里面缝了夹层,顾青川给的好几千两的银票都藏在里面。平日身上还有一荷包的碎银,她总担心有人看上,特意买了把匕首,夜里也放在枕边,不敢睡深。
及至换乘上第五艘船,被追赶的紧迫感才稍稍减缓。
现在这艘船去扬州,仍是外地来的客商多。天晴时,许多人便都爱去甲板上站一站,顺便解决三餐。
河面有贩卖菜食瓜果的小舟,喊上一声,便有船夫撑杆近前,送上一碗冒着热气的馉饳,只消十文便能填个肚饱。若是再富余些,肯花上五十文,便能得一盒四样菜,里面必有道鱼肉。
第三日的时候,林瑜也去了甲板。
甲板比客间热闹许多,三五人站在一起,便能聊上许久,不留一刻钟的空隙。
林瑜原想听一听他们的生意经,发现自己好些口音都听不懂,只得作罢。
她扶着船舷,到了人少的地方,余光仍是注意着两边。很快,目光便停在角落了一个穿着补丁旧袄的男子身上。
那人身材羸弱,身形与自己相差不多,是一个很合适的——可收买者。
如果他有路引的话。
林瑜隐隐有种直觉,这次出码头,未必能如在南京时一般,轻易蒙混过去。
她招来一旁的小舟,买了两碗馉饳,朝那男子走去。
“兄台,怎的一人在此?”
他瞥一眼林瑜,又看了眼她手里的碗,并不作声。
林瑜笑笑,“是我冒犯了,我也是一人行路,看别人三五成群,插不进话,便来打扰兄台。这碗馉饳留给你赔罪。”
林瑜留下一碗,端着自己的馉饳去了另外一边。
半路回头,地上的碗已经空了,那男子正坐在地上,抬手抹嘴。
林瑜端着馉饳又走了回去。
“兄台,这碗也给你,我还不饿。”
男子抬手接碗的时候,林瑜仔细瞥了眼他袖中漏出的那截纸,安下心来。
此人确有路引。
接下来的几日,林瑜又来找他,偶尔给他买些便宜吃食。
到扬州的前一日,两人已能聊上几句了。
林瑜问:“兄台,你的路引,上面只写了你自己的名字么?”
男子瞥她一眼,“只写我一人。”
“实不相瞒,其实我现在遇到一些难处,原是和同乡一道办的路引,现在他带着路引走了。”
“这……你那同乡忒不厚道,你待如何?”
“我想借你的一用。”
“这怎么行?你拿走了,我如何回去,莫要拿我逗乐。”男子捂住了袖,不肯看她。
“兄台是不是误会了?”
林瑜拍拍他的肩,“我借用你的,自然还要还给你。我这里还有两件棉袍,等我上去了,再将这路引藏进棉袍,届时请人将棉袍带给你。也不白麻烦兄台,我先付三两定银给你,如何?”
男子的眼神开始动摇。
林瑜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我那里还有一件新买的棉袍,花了二两银买来,如今看兄台穿来正好。兄台如若愿意答应,那件棉袍便也算作定金。”
见这人还不开口,她又叹气,“本是看兄台投缘,这几日多有打扰,你要是还不肯信,我只能再去问问旁人了。”
眼看五两的银子要飞到别处去,男子一下着了急,几步挡到她身前。
“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点小事,我怎么能不帮呢?”
他涎着脸皮笑,“我能先去看看那件棉袍?这几日实在是冷。”
林瑜点头,指了指他袖中。男子立刻将路引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她手里。
“千万记得要还回来,小兄弟。”
林瑜笑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隔日,船在扬州码头靠岸。
此处查验路引果然比在南京时查得要严,幸而林瑜早前对着路引上写出的相貌做过改换,没被他们发现异常。
事后,她又出了半钱银子,托人将藏了路引的棉袍带进码头,交还给那男子。
*
林瑜住进了码头附近的客栈。
在水上飘了五六日,休整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洗沐换衣。与柜前的小厮说了声,半个时辰后,便有热水送进了房中。
洗了一个时辰,林瑜干干净净出来,坐在凳上绞发。
厢房里一个炭盆也没有,她冷得想要打颤,可是心里却感到久违的舒畅。
她对物质的需求一直没有太高,可以接受许多不好。但若要心理一直受人压迫,永远依顺他人,那是万万不能忍下去的。
林瑜擦干头发后,重新换成男子装扮,预备下去买些吃食。
还未下楼,先瞧见客栈进来拿着画轴两人,他们作寻常百姓装扮,进门后直接去了柜前,似在问画。
林瑜站在二楼,清楚看到了那副展开后的画轴,上面画的是一个人,与自己一般身形,面貌只有五分相似之处。
但那是比对自己本来的样貌。
若比对着现在的她,画像已经有了八分相像。
眼看着那两人拿出一锭银子,小厮的手也指向了三楼。
客栈四面围着厢房,共有三层楼,四处楼梯。
那两人一个守在客栈外,一个已朝楼上走了过来。
林瑜当即背身,沿着长廊往另外一边走去。
她脚步不停,到二楼后横过长廊,将要转弯时,方才那人旋即出现在长廊尽头的楼梯口。
一口气没喘过来,林瑜就见那人后背对着她,往前去了。
她正要往另外一处躲躲,前面那人忽又停步。
眼看他将要转身,林瑜屏起呼吸。
她没地方躲了。
身旁的厢房忽而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
房门合上。
林瑜惊吓未定,面前忽地又出现一男一女。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护卫,一个病怏怏的瘦弱男子,个头只比自己高上一点。
怔了片刻,她转向那个护卫打扮的女子,“姑娘,找我有事?”
方才是她把她拉进来的。
“我没事,是我家二爷想问问你的名字。”女子才十七八岁,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我看你正好在外面,就把你拉进来了。”
这间厢房满是药气,他二人也不像有恶意的。林瑜犹豫片刻,回道:“在下王俞。”
“可是‘瑜’字?”男子忽然问。
林瑜定定看着他。
“抱歉,姑娘。”温时退了一步,“我无意冒犯,只是——”
只是太像了。
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一旦出现,目光会不由自主跟过去。
她刚进客栈的时候,温时就留意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