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无心听他说的什么, 只纠结那一句“姑娘”。
她自认这身伪装足够细致,脖子也没露出, 在船上数日都无人发觉,怎么刚刚一会儿就被看穿了?
她没再刻意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温时看着她眼角那颗没被能腻黄膏粉盖住的泪痣,不知要如何回答。
她出现时的身形,步态,与记忆里那人一模一样。他理所当然把人当成女子。
现在,她们的声音也是一样。
温时还没想好措辞,他身旁的女子先回答了她,“你走路不像男子。”
“原是如此,我的确没注意。”林瑜整了整衣摆, 借着低头的时候问道:
“二位找我有事?”
“忘记与姑娘说名字了。我叫温时, 她也姓温, 叫小刀。”温时思忖一番, 道:
“我昨日夜里遇到了一个风水先生,请他算了一卦, 说到了这间客栈,一定要住三楼面东, 能见梅花的厢房为宜。今早着小刀去小二那里问,才知已经厢房已经另有人住。”
林瑜那间房确能看见梅花, 是街对面的人家在自己后院种的。但他这副说辞未免太过牵强。
温时回身指了指桌上的一本书, 绑在外面的篾片上写了卦经二字。
林瑜还是半信半疑, “你想住进去?”
温时道:“倘或姑娘愿意相让,亏了的房钱我愿双倍补还。”
“这倒没什么,我不信风水。”林瑜想了想,“只是我路途奔波, 好不容易找到歇脚的地方。你这间房既然空了下来,可能换给我住?”
底下两人形迹可疑,她一时半会儿只怕还出不去。
温时答应得极快:“好,我让小刀再续半月的房钱。”
林瑜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却也没拦着他。
*
入夜以后,温小刀提着买好的饭食上了客栈三楼。
推开房门,便瞧见温时站在窗边,她都不用走近就知道他做了什么。
“二爷,你怎么又把药给倒了。”温小刀生气:“你答应了夫人每日都会喝药,夫人才同意你出门探亲的。”
谁不知承宁侯夫人对膝下庶子视如己出,甚而因其胎里带来的弱症,对他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关切,每每求医问药,都要亲自出面。如今夫人不在,看住二爷喝药就是她最要紧的差事。
“我的病自己清楚,喝这种药是不管用的,只有做手——”温时下意识想解释,及时止住了。
他回头看见脸色涨红的温小刀,无奈叹气。“等明日吧,明日我喝两碗。”
过得会儿,捧盒里的菜食端了出来,两人一道用饭。
温时问:“拿着画像那两人走了么?”
“走了,我上来的时候与那位姑娘说了声。”
温小刀想到此,仍然不解:“二爷既然有心要帮那位姑娘,为何还这样兜圈子?”
“你独自出门在外,会信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温小刀认真想了一回,“不会。”
温时笑笑,“这便是了。”
连小刀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要摇头,如果真的是她,更不会信。
想起那张脸,温时不禁又开始发怔:
“不同的世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么?”
温小刀腮帮子里填满了菜,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温时回过神,从碟中夹了一片鱼肉给她,“多吃点,你正是该吃饱的年纪。”
*
扬州自古就是繁盛之地,白日里楼馆潇湘,商贩往来,叫卖声熙熙攘攘。入夜后灯火亮如长龙,整条街亮如白昼,人如潮涌,熙熙攘攘,许久方才得散。
林瑜夜里出去过一回,看了许多盛景,回来时遇到温时二人,温时把新买的花灯给了她,温小刀塞给了她一把甜枣。
过得还算愉快。
在这家客栈住了三日,到第四日,林瑜开始琢磨路引一事。
她清早起床,去了街头开得最早的茶馆,这时候茶馆里都是些早起做工的人,多为本地人士。
路边买了包子馒头,花上两文钱买一碗茶,长凳上一坐,吃完便去干活。
林瑜要了一壶最贵的茶,寻了个角落坐着。看那茶小二从刚支摊时就开始招揽吆喝,到上晌日头出来,茶摊上人少了,他才开始擦汗。
林瑜收了自己这张桌上的几只空茶碗,送到他面前。“忙了半日,自己倒没茶喝。”
茶小二觑她一眼,心道这人在这儿坐了快一个时辰,不像个正经有活干的,现下过来献殷勤,只怕没有好事。
他假意笑笑,“客官说笑了,这么多人,我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如今人少,林瑜与他说话,他也不好拒绝。毕竟是开久了的铺子,讲究和气生财。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闲聊了几句。林瑜指着自己刚刚喝过的那把空茶壶,问道:
“兄弟,我喝过的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你这一壶确实好茶,不知这二两香里用的是什么茶叶?”
茶小二暗暗窃笑,此人也刚刚还在吹嘘自己喝过的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现在竟连五文一两的绿茶都喝不出来,脸皮忒厚。
他面上却不显,正色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我祖父种的,外面买不着。”
“我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林瑜笑道:“不瞒着兄弟,我是外地人,来金陵只为做桩便宜生意。你这里卖的茶在我们那个偏僻小县还从未有过。不知你肯不肯将茶叶卖我。”
茶小二只当她在瞎说,面无表情从她身旁绕过。“客官又在说笑,我祖父年事已高,可受不得折腾。别回头去衙门告一状,说我的茶喝醉了人。”
“这是什么话?”林瑜低头从袖中摸出两锭二十两重的银元宝,带着茶小二的眼珠子左右转圈。
“我是真心要买你的茶叶,明日就要回去了,实在是赶得急。兄弟你看,不你看你祖父家里还有多少斤茶叶?都先给我,我带回县里卖。”
茶小二看她手中元宝真的不能再真,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请祖父送茶来,给您算个好价,半钱银子一斤,您看如何?”
林瑜:“好茶不怕贵,何况是这半钱银子,也算叫我今日走运了一回。”
茶小二跟着笑,眼睛盯着她手里的元宝,伸手要接。“那这……”
“自然都是你的。”林瑜将两锭元宝放进他手里,眼见他要握住银子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粗着嗓子“嗐”了一声。
茶小二吓得抖了个激灵,手心空空如也。
林瑜失悔道:“瞧我这记性!我的路引前几日叫同乡带着先回去了。这几日查得严,我还回不去。这茶叶只怕得等几日再来买。”
茶小二哪里舍得到手的钱溜走,忙拦着她,“一份路引还不容易?我今日就能给你弄一张回来。”
林瑜犹不肯信,“当真?”
茶小二点点头,又把眼瞥向她的袖中。
直接打听难免叫人怀疑身份,保不准哪日被出卖了。林瑜绕了一大圈,才给出好处费。
“不让你白帮忙,还有四十两,等你的路引和茶叶到了再说。”
茶小二喜笑颜开,“我认识一个专门做假路引的老汉,今日就叫他做好,不知客官是何方人士?”
林瑜不假思索,“兖州府。”她要往北去。
当天夜里,茶小二就将那张假路引送了过来。
林瑜隔日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在书案下看到一张卷起的舆图。
她把包袱放好,去了趟楼上厢房一趟。
温时见到是她,尚有些意外,接过舆图,“有劳姑娘。”
他弯眼对她笑:“小刀煮了驱寒的枣片茶,我们两人喝不完,王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也进来喝一杯吧。”
他今日着月白方祺纹锦袍,披了狐绒领大氅,满身的白,说话声也轻飘飘的,如领口微微拂动的绒毛。
林瑜穿着深青的棉袍,面色蜡黄,往他面前一站,像个乡下破落户。
她欣然答应,“好。”
房间内设了炭盆,窗户开着,温时给她搬来椅子,拿着火筴将底下的炭火拨出来。
温小刀煮好了茶,端过来,一人倒了一杯。几人围坐在炭盆边,手上都捧着一团白汽。
茶里大约还放了什么香料,喝下去先是辣,而后才有淡淡的甜。
林瑜手心贴着杯壁,听他们两个人说话,窗棂外的风声渐渐小了。
喝完了茶,林瑜看一眼窗外,天色已经不早。她待会儿就要去码头了,省得白日路引被人看出破绽。
起身告辞时,袖中一方帕子落在地上。
温时弯身去捡,看到上面的图案,忽地一怔,被催了几声,他的目光才离开帕子上针线绣出的简笔画。
“你是林——”温时才要开口,对上她平淡冷静的眼神,忽又止住了。“临着什么花样子绣的?”
“不记得了,随手拿的。”林瑜敷衍道,她前日在房中坐得无聊,才绣出这样一条帕子。
只是他的反应似乎不小,到现在还抓着这条帕子。
林瑜笑了下,“你若是想要,便送你好了。”
温时叫她一堵,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头,越发说不出来。
要怎么说呢?她都还不认识自己。
照着林瑜的性格,即便知道自己与她是一处来的,大抵也不会想认。毕竟他们都不曾认识过。
细细想来,他能攀上的与她最近的关系,也仅是高中校友,连同学都够不上。
不知多久过去,直到温小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二爷,怎么了?”
温时恍然回神,“无事。”
温小刀拿起那张舆图,“二爷还想在扬州留几日?我们还要去建宁府探望舅老爷,再拖下去,只怕上元节都到不了。”
温时看着桌上那只空了的杯盏,“我们尽快走吧。”
第42章 第 42 章 暮春将去
暮春将去, 柳垂金线,桃吐丹霞, 济宁州挨着西河那家卖酒的小店,早在年前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主人要改换行当,典卖屋宅换本钱,叵耐这附近地段不好,他又念这房屋结实,后边还有快好地,舍不得让价。拉拉扯扯好几回,总算在两月前遇到一个好说话的公子,典卖了出去。
附近都是做生意的小户人家,典屋的人也好说话, 答应留下里面酿酒的物什, 只将后园改换一新, 种上了许多花草。
林瑜昨夜去逛了庙会, 回来洗漱完,便倒在了床上。一阵雨声入梦, 自拥被睡去。翌日清晨,听见檐下声声滴水, 才暗道一声糟糕。
她培了两个月的玉兰还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这一下只怕要浇没了。
趿拉着绸履, 急急忙忙推门出去, 抱起了花盆, 才道虚惊一场。花儿没死,嫩绿的枝叶顶端还结出了一朵花苞。
这才急忙去照顾其他的花草,忙活大半日,院子门给人敲响。
开了门, 是住在附近的阿婆,围着青布裙儿,笑问道:“小兄弟,你忙着呐?”
林瑜拍拍手上的土:“怎么了?您有事?”
邻里左右住了两个月,她与旁的人都不熟,唯有这个阿婆,常常出去的时候,她都在卖豆腐,一人带着孙儿,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阿婆道:“昨儿个夜里下了雨,屋顶瓦漏,我这一把骨头上不去,你来替我看看罢。”
林瑜答应得快,婆子把带来的豆腐给她:
“今早刚压出来的豆腐,只放两段葱一煮,香味就出来了。你这里没有葱罢?待会儿到我家里折两段。”
“我说今日怎么起床就听着喜鹊叫,原是阿婆要来。”林瑜端了豆腐往房里送,“您先回,我把门锁了就过去。”
林瑜过去的时候,木梯已经搭好了。屋顶不高,扶着楼梯爬上去倒也没什么。
今儿太阳大,王婆婆一手遮在额前,与她说道:
“我家虎子前两日都没去学堂,他回来说,学堂里的老秀得了重病,只怕熬不过去。附近好多孩子都在那处读书,王公子是个会读书认字的。若是愿意,我请人去问一问,把公子荐过去,每月还有束脩钱用。”
六七岁的小童学得浅,讲讲他们的课本不是很难。只是学堂里都是些男童,不管小时候学的什么,他们长大后,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都会走向她难以接受的方向。
林瑜想了想,若是自己教过的孩子以后跟她说什么男尊女卑,奴才就是奴才之类的话,她一定会难受死,宁可不要这份体面又能提高地位的活。
她笑了声,“我连家里的那二两酒桶都闹不明白,哪里好去误人子弟。”
林瑜补好了瓦,回身坐在屋顶,此时碧空如洗,晴岚暖翠,烟迷远岫,燕语莺啼,碎金落了满身,还有些刺眼。
一只肥啾啾的麻雀喳喳落到身旁,左右跳跳,忽地歪头在她手背啄了一口。
林瑜哎了声,抬手挥了挥。
一道矮墙之外,温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她这边。
“没事罢?”阿婆在底下不明所以,担心问道:“啄伤了?”
“无事,看到一位朋友。”林瑜扶着木梯下来:
“阿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来也巧,林瑜到济宁州才五日,彼时她还住在客栈,将要离开的那日,恰巧遇见了温时两人过来投宿。
几人又在一处喝了茶,林瑜才知,他们要探的亲是一位堂兄,也在兖州。林瑜起先不信,后来瞧见一群仆人过来接他,才知道真有这么巧。
林瑜现在所住的屋宅,也是托了他帮忙,才找到一个稳当的牙人。这段日子两人偶有往来,也算得上半个朋友。
出了院门,温时就在不远处,着雪青缎面缂丝圆领袍,束青玉冠,腰束一条忍冬纹宽带,身形仍是清瘦。
他面上挂着浅笑,林瑜不合时宜地想起西子捧心这个词。
外面只他一人,林瑜回身朝后边望了望,奇怪道:“小刀怎么不在?”
“她在前边街上买甜枣,和路边的摊贩吵了起来。”
温小刀十七八岁,自幼跟着温家的护卫师傅习武,一贯是个直来直去,不肯吃亏的性子。因有一身的功夫在,也不要旁人为她担心。
林瑜扑哧一笑,“你不去拦一拦?”
“小刀脾气太冲,和人吵一吵是好事,吵得赢她心里舒畅,吵不赢总会吃个教训,收收脾气。”
如果别人这样说,林瑜定会鄙夷他冠冕堂皇,但这样说的人是温时,她则很能相信是他考虑周到。
与他认识虽只有短短几月,但。小刀虽然说过她是他的家仆,但温时待她并不像一个高高在上或是和善可亲的“主子”,林瑜暗中观察,他的做派更像是一位兄长。
“进院子坐一坐么?后园种的好些花开了,摘下我们三个煮茶喝。”
“不去了,只是恰巧路过。”温时方才看到她家大门已经锁上,想她待会儿还有别事。他从腰间取下一个莲纹蜀锦荷包,递了过去。
“你上次说想要一盆状元黄,昨日出门遇到了花农,说是没有状元黄,这种菊花与之相似,便拿了些种子回来,带给你瞧一瞧。”
只是种子,林瑜也看不出什么。
她仍是打开荷包,仔细辨别了一回,“只有种下去,等它发芽才知道。”
她今日虽也遮了粉,却因阳光太好,依旧可见肤下本来样貌。
目光悄然从她脸上挪开,温时轻咳了声。
“你想看一看么?”
“好。种出来或许要三月之后了,届时再告诉你。”林瑜展颜一笑,收下了荷包,“我待会儿还有事情,你不喝茶的话,就先告辞了。”
温时停在原地,等待她缓缓离开视线。
一如从前的许多次。
只不过那时,他还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时隔三年,在异地他乡见到暗恋六年的人是什么感受?
温时形容不出。
胸腔那颗惫于跳动的心脏忽然又有了点儿力气,罩在表面的微尘被风吹起,细微而雀跃的漂浮。
总归是欢喜的。
一抹浅笑停在唇角,直到温小刀带着一兜子甜枣,满面涨红地走回来时,他才敛了笑意。
“吵完了?”
“赔完了。”温小刀嗓子发哑,出来的只有气音,两道粗眉无精打采耷拉在眼睛上。“我赔了五文。”
“打人被拿住把柄,自然是要赔钱的。”温时摇头,“走罢,去茶馆请你喝茶。”
温小刀自己抱了一盏茶壶,几口连灌下去,总算缓了过来。
“王姑娘不在家么?”
温时啜了口温茶,“她刚刚出去了。”
“我以为二爷会和她多说几句。”温小刀小声嘟囔,“毕竟您都抛下舅老爷,跟到兖州府了。”
温时轻轻一笑,没有作答。
已经说了很多。
温小刀又道:“夫人催着您回去了,温六公子刚刚告诉我的,急递也交给了我。”
六公子便是当初在这里探的那位亲,温家旁系,家中行六,在兖州府任正千户一职。
温时幽幽叹了口气,“母亲要生气了么?”
温小刀:“是。”夫人早就生气了。
温时退开半身,偏头转向了窗外,他整个人落在暗处,没了日光映衬,面色退回原本无力的苍白。
“我现在给她写回一封信,交给堂兄送回去罢。”
温小刀再不会察言观色,也看出他此刻不大高兴。她想了想,心里话随即掉出了嘴。
“王姑娘一个女儿家,好端端从外地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扬州,不过几日,又从扬州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分明是在躲着什么人。咱们在一起不曾听她提过自己的亲人,可她身上却总有钱财能使。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二爷——”
“你不必多言,也不必对她妄加猜测。”温时出声打断,淡淡抬眼,“我心中有数。”
温小刀问:“可是我们与她只是萍水相逢,二爷就知道她的为人?”
温时嗯了声,“我知道。”
不是萍水相逢,离他和她第一次说话,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很久以前,温时就听过林瑜的名字,第一次见她却是在马路边。
他正要带着几天前心脏刚搭好的支架一起卷进车流,忽然被人拉住手臂,猛地倒退了好几步。
货车车胎擦着他的鞋尖碾过。
“你的东西掉了。”说话的女孩子绑马尾辫,撑膝喘着粗气,伸近的掌心里放着一把钥匙。也不知是从哪儿捡的,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
那还是高二上学期,温时开始留意起她。
她在隔壁文科班,温柔,漂亮,爱笑,身边总是有许多朋友。每次大考过后,表彰栏都会出现她的名字。
只是不久就听说家里出了事,父母死在高速路上,有传言说她都到机场了,还是没来得及离开。
流言不清不楚,可有一点是真的,她父母已经离世。他经过她妈妈开的那家花店,上面挂着旺铺转让的牌子。
温时原以为她会退学,会抑郁,从此往后一蹶不振。
可现实全然相反。
德育高中的学费是一次交齐三年,林瑜的位置空了一周,一周后,她重新出现在楼上理科班。
从那以后她很少出教室,温时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是在食堂,她和朋友一起吃饭。
后来才听说,她的朋友们包下了她往后的餐费和生活费。
温时会去看她班上的排名表,她的名字已经掉到了最底下。可每次考试,那两个字都会往上爬一点。进高三下学期,她的照片开始出现在表彰栏的另外一边。
到了大学,他才加到她的微信,一个天天发小广告的工作号。
温时在进出医院的空隙里观察林瑜的生活,那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充满荆棘,蓬勃鲜活,挣扎向上。
这样的人,仅仅是向她靠近,都能感到温暖。
温时端起桌上的热盏,揿了揿茶盖,缓声道:“所以小刀,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
林瑜出门,是要去街上看看有什么生意可做。
她身上还有两张千两银票,典屋的时候又兑了百两银子出来,足够挥霍过完清闲的下半辈子。但是这样也有不妥,整日没有个正经活计,还很能花钱,难免不被有心之人盯上。
她一个独身女子,到时候连个能替她出头的人也无。
在街上先寻了牙人,领她去看做生意的铺面,去完几条街,林瑜提着笔,把各个铺面的地段,租银,还有大小一一写了下来。叠好这张纸,她又雇了辆牛车,去看城中的书肆。
这时候的书不便宜,为了节省纸张篇幅,许多书在版印时都会省去原稿中的许多描写,排出来的字也很小,以便买家拿到一本,能多看上几页。
她逛了好几家书肆,纸笔书册一一买了些,回到家中,又开始比对那几家书肆好坏。
其实也不指望这书肆能挣钱,只要能与一些读书人家结个善缘,能让自己不被随意看轻就好。
灯烛燃到夜深,她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第43章 第 43 章 看不真切
十二月中, 顾青川到大同府时,北风正烈。
此次兵变, 闹事官兵火烧巡抚衙门,夜杀张文绣,将其家财抢占一空。隔天夜里又围住参将屋宅,杀了他一家。
一起人前呼后应,几日便占领了大半城池。
斥候述完城中情形,顾青川连夜整兵,先以重兵点火攻城,安排了一队前锋绕后,次日天明时分强开城门,前后围困住东城薄弱的乱军。
后两军僵持不下, 顾青川以谕抚为名, 设计宴请郭焱, 柳中, 陈谟北,生擒了一干贼首。又一一突破余下各部, 暂且将事情平息下来。
此后不到一月,北边的瓦剌夜袭, 他召集麾下三万将士,分三路围剿, 杀敌两万, 将其驱至关外, 扎营驻守,竖壁清野。
边外鼓角清寒,风声猎猎,战旗高高竖在阵前。每二十步就有一帐, 挂着毡帘的主帐扎在最中,外面兵戈林立,火把通明。
顾青川屏退了旁人,帐中只留下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方司郎中徐万有,参将吴骆成三人。
此时已三月末,战事渐渐平息下来,余下事要还待商议之后才能奏报回京。譬如安抚百姓,修固城防,贼首还押在军中,待要如何处置。
“大同城镇孤悬极边,与胡虏共处一地,无寸山尺水之隔。某来时看过祖宗经略,边关重镇,城以里立卫所,州县,城堡。大城临边以御外敌,内附小城联络于内,如此以作拱卫,既可御敌,也可守内安民。”
顾青川手指着边镇防图,“然而此次胡虏来犯,驱到此边境,我才知道原来大城之外还有堡垒,此前拿到的关防图上都不曾见,不知是几时修的?”
这是激起兵变的主要事由了,张文绣巧立名目营造五堡,实则为了敛财。所拨三十万军费,营造开财用甚少,强迁戍卒,激起兵变。然而这些,顾青川收到的军报中未提一字。
他此时的语气平淡,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方司郎中王思道悄悄抬起了头。
这两人一个受皇帝委派,几年前就在大同府监军,早就与张文绣通过气,自己谈不上干净。一个不久前从京中派来,来之前,徐阁老就上书为张文绣求抚恤,唯恐回去惹上麻烦。他们相望一眼,又默默把头低了回去。
这位总兵大人来了近三个月,治军从严,雷厉风行。起先让人很是忌惮,不过时日久了,便知他对待同僚又是一回事。
无论什么争端闹到了他面前,都是轻拿轻放,各一板子。这位总兵大人端着一碗水,不管清也好混也罢,他只在意别洒出来,是个活菩萨。想来是因年纪还轻,是个怕惹事的。
陈明最愿意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到了这会儿只管低着头不作声,自能蒙混过去。徐万有见他低了头,便跟着低了头。
立在旁边的还有一参将吴骆成,四五十岁年纪,面容生得粗犷,一把须髯数日未曾打理,已结成一团。
见另二人都没动静,他举臂把手一挥,声如洪钟似地说道:
“顾大人不知,这是张巡抚下令修的,说是城镇之重反在极边,让军士们披着纸裘上山给他伐材木,烧灰瓦——”
“吴骆成!”
一道尖细的声音即刻止住他。
陈明疾步走到帐边,撩起帘子朝外看上一眼,擦着冷汗走回来,怒道:“咱们在帐中议事,你上这里喊魂来了?”
入夜四下寂静,外面驻扎的还有大同城原本的府兵,只要耳朵里头没塞棉花,都能听见他在说些什么都。军心本就未定,今夜又埋下芥蒂,等总兵回了南京,这帮人作乱起来又要拿谁的脑袋作祭?
“哟,你听得见?”吴骆成啧啧惊叹,又斜乜打量他一眼,讽刺道:“我以为公公的舌头捋不直,耳朵也跟着不好使了,听不到总兵问话。”
陈明脸色气得发赤,手指着他,“你——你这个莽汉,要不是无人可用,怎么轮的到你这个莽汉当参军。”
“军令如此,陈公公倘若看不过眼,去乱葬岗把上一位的脑袋挖出来陪着你便是,我自当给他让位!”
这两人本就势同水火,陈明仗着顾青川不管事,撇了许多苦活出去,吴骆成吃了暗亏争不过他,只能往嘴上出气。
两人的怨越结越深,眼见要当着总兵的面吵起来了,徐万有暗道不妙,觑了上首一眼,总兵大人虽未出声,脸色已是微沉。
他捂着胸口连声咳嗽起来,陈明见势收了声,去拍他的背,“徐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可别是沙子吃多积了肺痹?”
“无事无事。”徐万有笑了笑,暗骂阉狗就是吐不出象牙,弯肘把他挤到身后,对顾青川打了个拱手。
“总兵大人所问之事,下官想起来了。确如吴参将所言,堡垒确是张大人拨军所修。”
顾青川颔首,“嗯。”
这样一声与以往稍有不同,陈明不由心虚咽了咽喉咙,吴骆成瞥他一眼,眼神满是鄙夷。
徐万有接着又道:“不过下官曾看过他的呈文,镇城之重反在极边,作五堡以为藩蔽,屏胡虏于关外,他也是一心为了防务。”
“原是如此?”顾青川沉吟片刻,挑了挑眉,“颇有几分道理,张巡抚原也是个干实事的,能想出这法子,实在是用心良苦。”
陈明见峰回路转,暗暗吁了口气,张文绣是死了,如若要把他做的事情再翻一遍,自己这个活着的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连忙附和道:“是啊,您有所不知,张巡抚他为人憨厚老实,爱民如子,常常为了他们,连自己的饭也顾不上吃。”
“陈公公对张大人了解得倒是深,不过某还有一事不明。”顾青川起了身,踱步到他面前。
“既是这样一个人物,张大人治下的将士为何会变成贼党?”
他这些日都是亲自上阵迎敌,身上铁甲未换,甲胄上附着斑斑血迹,或褐或浅。走近时,一股寒意凛然逼近。
陈明隐隐闻见一股干涸的血锈味,莫名想起那日在府衙大门外所见之景。张文绣的脑袋被挂在红漆铜铸的门匾下,眼珠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被日头晒得发红。
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后背浸出涔涔冷汗,“这……咱家也不太清楚……”
“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张巡抚与一守将起了冲突,当着军中的面把人砍了。”
顾青川沉声道:“某以为,张巡抚也不是全然无辜,管着这么些人,怎可如此莽撞胡来。你说呢?”
陈明自是知道此事,连连点头,“是,是。”
“张文绣有错,叛乱的贼首也有错。一命抵一命,张巡抚死了,起事的郭焱,柳中一干人也该赔命,以告慰他在天之灵。陈公公以为如何?”
陈明定下心神思索一番,点头道:“顾总兵说的有理。”
顾青川又看向徐万有,“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万有也跟着点头,“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早就该向陛下禀报此事,因胡虏一事耽搁到了现在。明日就要整兵回城,再也不好耽搁下去。”
顾青川从案下拿出两份空白的奏本,交与他们。“刚刚商量完了,既然二位都没有异议,奏本就由你们来写,首乱当诛,余宜散遣。”
陈明提起笔,听到最后四个字时猛然一顿。
首乱确是当诛,可跟着起事的那些乱军要散遣?纵使招安了一帮乱军,这帮该死的贼寇,谁知哪日会不会又起事端?
正待说上两句,便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脸上,顾青川先开口问:“陈公公怎么还不写?”
他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这两个月,顾某这双手提刀换枪,陈公公日日坐在帐内,莫非忘了提笔?”
乍听是句玩笑话,却没留转圜的余地。
陈明张了张嘴,却只是尴尬笑了声,“怎会?顾总兵说笑了。”
这两个月,城中战火连天,顾青川来后,一应事务都落到了他手里,陈明常找了借口留在帐中,从没听这位总兵说过一个“不”字,即便有人告状,也没人来寻自己。
原当这些好处是平白受的,到现在却成了自己亲口咽下去的软刀子。陈明简直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他咬着牙,写了奏报上去。
徐万有见他动笔没有犹豫,便也飞快将自己手里的也给写了,总归是一道商议出来,这位是陛下留的人,跟着他不会出错。
这二人都开始动笔,顾青川才端起书案上凉透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此事好坏其实分明,只是他父亲许多年前在大同带兵,若是由自己来说散遣乱军一事,难免落人口舌。
一干人等从主帐出去,已是深夜。顾青川提笔沾墨,开始在案前写奏报。
过得一刻钟,他才放下紫毫笔管,外面跟着便起了一阵喧闹声。将士匆匆来报,“总兵大人,不好了,吴参将和陈公公打起来了。”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吩咐许裘,“都出去,把帐子里的火把熄了,只说我歇下了,谁也不见。”
许裘应了声是。
帐内只剩下书案前一盏烛灯,灯影落进蟾蜍砚台的墨汁里,映出微微干涸的墨迹。
顾青川靠进圈椅,不知怎么,记起了当初送进岁寒居那块溪墨。
那个丫头,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溪墨要盖一块湿帕子,又是哪里学的写字丹青。
面前的烛盏上套了灯罩,隔着一层薄绢,里面的烛芯影影绰绰,总看不真切。
三月过去,上一回人还在扬州,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第44章 第 44 章 是时候该找回来(无女主……
隔日回城, 顾青川先是关押战犯,整饬城中防卫, 抚恤伤患,一应事务料理妥当后,他才在入夜之时进了总兵府。
大同经年未设总兵一职,内里桌椅门墙皆已斑驳落旧,他沐浴休整一番过后,滴漏已至三更。
暗卫查探的消息有了下落,两封盖了印的密信放在书案,他今早才收到,还未得空拆开查看。
时已春末,顾青川沐浴出来, 换了身天青云纹缎面道袍, 坐在乌木案前, 捡起一根长箸拨亮烛芯。
才拆开其中一封, 就有人叩响了房门。
“大爷,吴参将在院中求见。”许裘说完, 又低声补充:“他明日要回天成卫,刚刚是翻墙来的。”
须臾, 听得房内淡声回应,“把人请进偏厅, 我稍后过去。”
抽出一半的信纸落回信封, 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压进书册之下。
案上烛火轻轻摇动, 无人知晓,那是某人不着痕迹叹了一道。
许裘从廊下离开,想起这吴骆成,心中还在纳罕。
这位实是个奇人, 在天成卫当了十几年的指挥使,难得有这么个机遇暂且提成了参军,等朝廷过两日论功行赏,必定能坐稳参军之位。可就在这么个紧要关头,他竟和那姓陈的太监打了一架,先把自己打回了天成卫。让人怎么也猜不透。
偏厅内。
脚步声踏进厅中,吴骆成的目光即刻脱开墙上那块题字,揭下兜帽,恭恭敬敬行了军礼。
顾青川抬手落向他身后的红漆楠木灯挂椅,示意坐下说话。
“吴参将,这样深夜了,找我有事?”
吴骆成手中提了一坛酒,放在楠木彭牙方桌上。
“听说小顾大人不日就要回南京,我思来想去,这坛酒得给您送来。”
刚挖出来的酒坛子,坛身已用湿布擦过一遍,坛口封着的黄泥还未敲落。
顾青川微微挑眉,“这酒只怕放了不小年头,你嗜酒如命,今日却舍得割爱?”
吴骆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小顾大人不知。这还是明祖十年冬,瓦剌大举来犯,顾将军领着我们两千弟兄守城十日,大败瓦剌以后领着亲手在城墙下埋的酒。”
“当时只有我们几个部将在,将军带着我们立誓,要守此河山,精忠报国。如今许多年过去,酒一坛一坛被挖出来,如今只剩这一坛,我左思右想,还是等有朝一日送给您。”
顾青川沉默了少顷,提了提唇角,笑意一起即散。
“原来是三十年的好酒。”
稍时茶盘送了进来,他挽袖提壶,“夜深多有不便,只留你喝盏热茶。”
吴骆成双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又打了个拱手。
“今夜前来,还要向大人告辞。”他肃起眉头。“这回辜负了小顾大人的好意。只是做了这个参军,就要日日对着那个阉狗,我实在怕哪日自己先摘了他的脑袋。”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顾青川笑了笑,“几年不见,吴参将还是这般率直。”
两人其实没什么话说,两盏茶后,吴骆成折身回去,经过门口的灯架,照见两鬓斑白。
十余年,又十余年,他们这些人好像总是不变。
顾青川看向了桌上那坛酒,封口的黄泥上墨迹褪去,却隐约可见,其上最初落下的,是一个“忠”字。
*
又过了两日,朝廷分功行赏的圣旨到了大同府,与之同来的,还有指派过来接任巡抚都御使的官员。
他们到的前一个时辰,顾青川正在房中听暗卫回话。
人的下落自是已经知晓了,离得不远,就在兖州府。只是他想不出,她究竟是怎么从南京躲过重重关卡,到了一千多里外的兖州府内。
这丫头分明孤身一人,没有能投奔的亲朋好友。
“你们曾在扬州跟丢过她?”
“是。属下接令后,在第五日到了扬州码头,拿了夫人的画像,在客栈门口问过。那里的小二说确有一个长相相似的男子住了进来,只快上一两个时辰。”
“属下问到了厢房,敲门不应,推开里面却是空的。未收拾的包袱还在房内,一件男子穿的棉袍,桌上还有盒杏黄的胭脂膏子。属下没能在,奇怪的是,夫人没再回来,那间房当日住进了另个男子。”
暗卫说到此,抬头偷觑了眼。
顾青川正把玩着手中的薄胎冰裂纹青釉盏,神色淡淡,无有变化,“继续说。”
暗卫低着头,“客栈跟丢了夫人以后,属下日日在码头守着。想夫人没有路引,扬州码头查得严,必定会被拦下来。但一直没能等到,过了半个月,每到入夜的时候,常常能见着一个穿褐袍的男子在附近张望。”
“他说有个呆子客商看上了他茶摊的茶叶,许诺要花四十两银买他的茶叶回乡里卖。已经付了定金,可迟迟还不过来取他的茶叶。”
“属下察觉有异,逮住细问才知那个客商先是许了重金要买茶叶,后又推辞说没有路引需得稍等两日。他一时贪财,就给那个客商办了假路引。客商……夫人自称是兖州人士。”
顾青川靠进圈椅,“她倒是会想主意。”一番装傻犯浑之后,反而把别人弄得稀里糊涂,还得因为害怕露陷替她守着秘密。
顾青川靠想要笑,偏偏心中又有气。
想来在最开始,她也是这般唱念做打,使出百般手段,把自己给蒙骗了过去。
原来这只雀儿,不止是有一腔意气,还很有几分头脑,比他想得还要聪明果断。
男人修长清瘦的指节屈起,用力捏住盏壁,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唯有手背薄透的皮肤没能藏住情绪,青筋微微凸起。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进了兖州呢?她是一个人到的济宁府?”
暗卫拱手,“是,夫人确是自己到了济宁府。”
兖州府有四州,他和兄弟们去得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确定夫人入了济宁州。到济宁州内,又因前次被发现的教训,再也不敢拿着画像去寻人,查找起来要更费功夫。苦苦寻了一番,才碰巧听得下落,找到了人。
在夫人所典屋宅附近蹲守了两日,他不敢再多作耽搁,马不停蹄来了大同,禀报自己急急查来的消息。
“夫人作男子打扮到了济宁州,先是自己住了几天客栈,随后便典屋住了。最近正在逛书肆和铺面,约莫是琢磨自己做些生意了。”
顾青川听到这句,倒是不怎么意外,点了点头。将书案上一个麒麟白玉镇纸给了他,“回去后问杨瀚墨领赏,叫他别忘了弟兄们的。”
暗卫得了赏,面上喜不能收,当即磕头道谢。“是,多谢大爷。”
*
总兵府外,一顶小轿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出来那人穿正红官服,胸前绣孔雀补子,玉带皂靴。正是京中新派来的巡抚都御使杨施问,此前在太常寺任少卿。因着大同这个差事没人愿意接,就把他提了上来充数。
杨施问将要下轿时看见脚下有人,连忙把腿收了回去,对那趴跪在地上的小吏挥手。
“没有轿凳也罢,快快让开。”
此次平乱有功的将领兵士都候在府衙大门外,等这位巡抚念完圣旨,一箱箱赏赐跟着抬了出来。
除去念不完的金银财帛,还赐了几个虚名,一干人等一一领受。
杨施问合上圣旨,一一去扶,含笑道:
“诸位都是功臣,快快请起。陛下说过,你们都是有功之臣,该好好犒劳一顿,我此前已叫人包下了酒楼,备了好酒好菜,只等与诸位共饮。”
这边寒暄完了,他才将目光投向顾青川,“顾大人,又是许久不见了。”
两人几年前一同在刑部当过差,也算旧相识,一道进了官厅,顾青川将自己手中的事情粗略与他交代了一通。
“另还有两本账册,你看着处置。如今事情已定,我也该回去。”
“怎么急着要走?我初来乍道,你不与我喝一杯?”
杨施问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袖角,满口热络:“退之兄,咱们好歹是一道点过卯的交谊。”虽则这交谊只有短短一个月。
顾青川眉心微拧,“大可不必。张文绣此前的师爷留了个活口,你若想知道什么,自去地牢将人提出来问。”
闻听此言,杨施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府衙内的师爷虽无实职,但都是留在衙门里的老人,对这地方的大小事务,人情往来,算计得最为清楚,往往手里还把着一本帐。自己一个刚上任的空心巡抚,若是因着不懂规矩得罪了人,日子越加没有盼头。
“还是顾大人想的周到。”杨施问细细想过一遍,面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
“不如这样,今日晌午人多,难免招待不周。等到夜里如何?夜里我在府中备下酒宴,咱们喝上一盅。”
“不必。”顾青川只淡声应了句,阔步朝外去了。
杨施问见他当真要走,不免疑惑,提步跟至厅外。
“顾大人,究竟有何急事?”
顾青川已经然不耐听他啰嗦,随即停了步,提醒道:“地牢那位师爷只剩下一条腿,伤口还没包扎,这几日雨水多,难免有鼠蚁出来,你若是不想他流血过多而死,最好现在先去看看。”
杨施问嘶了口凉气,一个字也顾不得多说,连忙去了地牢的方向。
他的身影远了,许裘才走上前,“大爷,马车已备好了。”
走至院中,草木葳蕤,鸟雀鸣啁。
他望了会儿,眸光微沉。
养的鸟儿已经飞了一阵,是时候该找回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他与他看的,是同一个人……
大同府到济宁州, 马车要四日路程,恰这几日天晴日朗, 微风和煦,道上一点泥水也无,顾青川只三日便到了。
驿口已另备了马车,暗卫禀道:“夫人前些日在西市后的街尾租好了铺面,开的是一家书肆,近来都在为此忙累,这会儿应当还是在书肆。”
顾青川踏上了车轼,淡声道:“现在过去。”
他倒是有些好奇,她现在过得如何。
*
锦帷马车驶了两刻钟,到了西市后的柏树街, 在当中一家茶肆外停下。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 斜晖进巷, 晨鸟还林。街头巷尾, 或是小贩挑担回去,或是三两孩童嬉闹跑过。
顾青川掀起车轩处的帘子, 便瞧见了对面书肆里的那人,深青圆领长袍, 长发只以布带束起,倒是还没长高, 要踮脚才能将一本书放到书架顶格。
须臾, 便有一道身影挡在眼前。
顾青川眉心微拧, 横眼瞥去,眉心转而拧得更深。
他与他看的,是同一个人。
这头林瑜放完书,已经摆开了小桌。她不打算自己起灶, 在外买了一份鸭油酥烧饼,一包五色小糕,配一杯解腻的白开水,就近享用晚饭。
为着书肆她忙了好些时日。林瑜没有做过生意,对其中门道懵懵懂懂,许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多花功夫琢磨。
现在这条街地段不算打眼,小流氓也少。付完租银以后,她变得更忙,因着铺面里头空空如也,书架,箱笼,还有一应琐碎物什都要准备布置。
常常白日出门忙累了一天,夜里回来她还得点上灯烛,记下书肆的零碎和支出,累到要在租来的牛车上补觉。
直到今日才算好了些。
才咬上一口酥饼,便瞧见草青直裰的身影出现在远处,视线碰上,温时露出轻轻一抹笑。
林瑜知道定是托他在官府办的文书有着落了,不由双眼放光。险些忘记自己还是男子打扮,提着圆领长袍就要跑出去。
才到门口,被他轻轻一指,及时停了下来,只在原地等人走近。
她笑眼弯弯,“你又是一个人?”
温时也笑,“嗯。”温小刀刚刚被他留在马车上,没让跟来。
两人一道进了书肆后的侧室,温时拿出林瑜一直盼着的纸,递给了她。
“你这间书肆已经编进了排甲,往后每年都要向官府征物征银。”
这是合法经营流程,总要往上纳税。林瑜一朝被蛇咬,再也不愿自己去官府了,此前知道了温时探亲的那位堂兄在官府当差,便厚着脸皮去找温时帮忙,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办妥当。
“多谢你。”林瑜长长舒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文书,却见给的是两张。
看到后面那张盖了官印的文书时,她怔了会儿,微微有些诧异。“这是——这是我的——户籍?”
温时笑笑,温声道:“顺手多办了一张,不过只是商户,莫要介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商户——很好,也很贵重。”林瑜认真说完,请人坐下,去拿自己的谢礼。
转过身便有些心虚了,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份,即便有钱也买不上上价的东西。故而早先准备的是一串琉璃珠子,用檀木镂金的匣子放着,往里面放了一张百两的银票,徒求贵重二字。
现在看来,实在有些俗气了,她拿着匣子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书肆忽而有人进来。
来者穿一身陈旧襕衫,头戴儒巾,是个读书人打扮。他也不说话,自己停在了左壁柜前,那里还没放书,只摆了几样纸墨。
林瑜走过去,“公子,我这书肆还未开张,只怕没有你想买的东西。”
那人腼腆笑笑,“夫子说让我抄书,我想在这儿看看。”
他说话时,不自然地抬了抬手,露出腋下一块深褐色的补丁,林瑜心想是个家贫之人,约莫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挑挑拣拣。
“那你自己挑罢,钱放桌上,最右的是连史纸,三十文一刀。”
她把最便宜的纸张说了出来,又回去里面,温时还在等着。
林瑜将端在手中的锦匣给他,想了想“温公子,我是一个俗人,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思来想去,还是这样的谢礼最能表达谢意。”
温时哪里会不知道她呢,打开后,果然在里面看见一张银票,不禁笑了起来。
“这份谢礼很好,也很贵重。”他很喜欢。
林瑜见他语气不是戏谑,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呲牙笑了一下。
送温时出去时,迎面有晚风吹来,林瑜闻到了比之前更苦的药味。抬眼去看,他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
不知哪里来的愧疚,忽然就喊住了他。
“温时。”林瑜轻声问,“你的病好一点了么?”
温时回过身,看她良久,忽而一笑。
“已经好多了。”
林瑜松了口气,尔后认真道:“我看你比之前要更瘦了,抱歉,最近一直给你添麻烦。”
她看温时是个老好人的脾气,总厚着脸皮去找他帮忙,两次看见他独自过来,心里其实是很过意不去的。
“不是麻烦,王姑娘。”温时很快道,“我要回去了。”
林瑜隐约觉得温时此时神色与平常不同,却没深想,只以为是黄昏落在他身上的缘故。
天光太暗,连人的影子也只有薄薄一层。
她笑了笑,“再见。”
温时走后,林瑜还站在书肆门口,没有原因地走神。
直到轻轻的落叶声传进耳中,她垂眸,目光落下地上那片不知从何而落的叶。
分明还是盛绿的颜色。
对面茶肆外,锦帷华盖的马车辘辘驶走,车轩处的竹帘已经放了下来。
林瑜走进书肆,先时那书生总算选好了纸,摸了摸身上,“一钱银子,掌柜不用找。”
林瑜有些诧异,多看他一眼,那书生立时低了头。
她心底奇怪,不多时,把没来得及吃的酥饼和糕点包好,关上书肆,租了牛车回去。
隔壁的阿婆看见她,笑呵呵道:“公子今日回来的早,是要见朋友罢?”
林瑜以为她是口误,问道:“阿婆怎么知道我见了朋友?”
“下晌的时候有几人在你家外面走动,好几次了,瞧着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我想着你们该是认识。”
林瑜让牛车停了下来,秀眉微蹙,“阿婆,你说他们来好几次了?在我家门外面晃?”
“是啊。”阿婆见她神色凝重,跟着担忧起来,“你们关系不好?他们莫不是知道你开了铺子,要来打秋风罢?”
林瑜心底重重一沉,面上只是笑笑,“或许是,阿婆莫与人说我知道了此事。”
“放心,放心。”阿婆连连点头。
“王公子,还走不走?”赶牛车的车夫问。
林瑜沉默半晌,跳下了牛车,“你走罢,这几步路我自己走回去。”既然已经被盯上了,她总不能在这时惊动他们。
回来时雀跃的心情在此刻跌落谷底,林瑜打开大门,没忍住在门框踢了一脚。
抱着那盆才开的玉兰花在石凳上坐到深夜,洗漱上了床。她才微微平复心绪,开始认真琢磨此事。
阿婆说他们来过几次,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她近来为铺子一事忙得太累,没能发现这些人。
会是顾青川么?
她已经两月不曾想起这个人,再一次想到,竟又是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
温府。
温时到了济州,被他那位堂兄接到了温府,收拾了一处干净清幽的院子给他住。
夜深时,温小刀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正房。瞥见桌上放着的荷包,不由奇怪。
“二爷今日过去,怎么没把此物送给王姑娘。”
里面是一枚透雕鲤鱼白玉佩,花了大价钱买的,平日一直放在屋中,只有要见王姑娘时才会带在身上。今日是第三回,竟然还没送出去?
温时叹了口气,“我怕她不喜欢。”
“这样好的玉佩还能不喜欢?”温小刀不肯相信,“王姑娘的眼光得有多高?”
“不是——”温时才说两个字,便费力咳嗽起来,匆匆拿袖掩住,偏向了一边。
温小刀端着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好,反而咳嗽声一阵大过一阵,连忙去给人抚背,“没事罢?二爷?”
好一会儿温时才止了咳,摇了摇头。“我不要紧。”
他耳背通红一片,面色却比先前越发苍白,声音亦是一片嘶哑。
温小刀把药端给他,催促道:“您别说话了,先喝口药。”
待药碗全空了,温小刀深呼一口气,少有地严肃起来。“二爷,我们此前说好的,您的病要是变得更重了,我们就回侯府。”
侯府里常请太医,有一门针炙绝学,从幼时就在为他医治此病,已经延了好几回的命。
温时嘶了声,不以为意的口气,“有这样严重?”
“有。求您了,跟我回去。”温小刀看着他,眼眶倏然红了一圈。
“若是您在路上出了意外,夫人也不会让我活命的。我……我们前日才说好的,不是么?”
她一向大大咧咧,也就是这几日自己病重,忽然多愁善感起来,时不时沉着脸叹气。
温时赶在温小刀落下泪前扭过头,“我知道了。”
温小刀抹了把眼角,随即换成一副认真的口气:
“那就这般说好了,明日我就收拾行李,咱们后日就启程。马车也备好了,咱们路上行慢些,只要五日便能回京。”
温时眉间郁郁:“好。”
温小刀见他不大高兴,想了想,又道:“若是二爷还想送玉佩,明日我替您跑一趟?”
温时犹豫片刻,“算了。”
“我瞧王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人家是无事不上门,您比她还端着,不知要隔上多久才去见人一面。
温小刀腹诽完,又叹气,“您若是真心喜欢人家,何不问了她的姓名,再去告诉夫人呢?”
“我倒是想这么做。”温时难得跟着她一块叹气,“可是小刀,和我这样的人成亲,于她而言真的不是添麻烦么?”
温小刀才要摇头,又止住了。
于旁的女子而言,能倚侯府的势,用二爷的钱财,定然不会觉得他是麻烦。可于这位王姑娘……她能独自从扬州到济宁州来,又自己张罗开铺子,这样的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会安心躲在别人羽翼之下的人。
温时了然她的沉默,他其实也没有告诉林瑜的打算,能像现在这样,当普通朋友已经很好。
“就这样吧。”
温小刀端了药出门,心里还记着温时郁郁的神色。
她躺在床上,好一番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后日便要走了,明日她要带王姑娘过来见二爷一面。
*
夜色愈浓,窗纸上烛影未落。
滴漏到了三更,脚步声匆匆走上长廊。
来人进了屋,径自跪下:“大爷,此人名叫温时,是承宁侯府庶出的二公子。胎里就有病,向来不常出门,这次离京是为了探亲。”
“他今日为夫人办了商铺文书,还为夫人办了一张假户籍。”
顾青川眸色渐冷,扫了眼底下,那人将头弯得更低,战战兢兢回道:
“此人如何遇到夫人的……还未查明。只不过属下数日前找到夫人的时候,并未在夫人身边见过他。”
屋内一阵良久的沉默,尔后才有一声“出去。”
夜风摇动了窗橼,耳边有细微晃响。
顾青川靠进楠木髹漆圈椅,额角隐隐开始抽痛。他连日都在路上,此刻得坐下来,却似乎变得更加疲累。
他们是什么关系?
平素没有来往,请人帮忙之后还要准备谢礼相送,应是无甚关系。
可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她在书肆前和那人说话。
柔和,担心,浅浅笑靥。
那是在他面前不曾出现过的神色。
额角更加痛了。
*
顾青川这次到济宁州,住的不是驿站,而是暗卫提前收拾妥当的屋宅。
到了翌日清早,他吩咐许裘,“去把我的勘合送到驿站。”
许裘乍听还不明白,拿到勘合出去时,才恍然想明白。济宁州的知州是温家人,知道大爷在这儿落脚,必定要出面拜谒一番。
果不其然,上晌才将勘合送去,下晌,温家老爷便到了驿站。先是与顾青川热络寒暄了一番,见这位大官是个平易近人的,放宽了心,继续上前巴结:
“这驿站粗茶淡饭只怕怠慢了总督,下官在家中略备了一桌薄酒,恳请总督赏光。”
“温知州客气了。”顾青川笑道:“倘若你家里客多,我再过去,反是添了搅扰。”
“总督大人这是哪的话,下官家里拢共有一位客,我这堂侄也是个不出门的主,家里正是冷清的很。”
顾青川微微侧首,“竟有此事?”
温老爷见他愿意听,便续着话头说了下去。“您有所不知,我那堂侄自幼身体不好,三月前到了我这儿,留他住下,也不常出来。”
顾青川笑笑,“他心里还是惦记你这个堂叔伯的,正月里就赶到济宁州,特地过来探亲。”
温老爷嗐了声,摆摆手,“那倒也不是。他原本要去看的是在建宁府的舅老爷,不过是半路折返,顺道来看看我这老家伙。”
两人正在厅中喝茶,有暗卫进来,温老爷适时止了话。
暗卫附首贴在顾青川耳边,低声说道:“大爷,夫人跟着温时身边的女护卫一道出了门,瞧着是要去温府。”
握着茶盏的手指稍稍捏紧了杯壁,顾青川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先下去。”
转而便将茶盏放下了。
他看向温老爷,笑问道:“不知温知州家中的酒可热好了?”
第46章 第 46 章 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加了……
这边林瑜没有再去书肆, 在家中待了半日,到下晌的时候, 大门被人敲响,见到温小刀,才知他们要离开了。
“二爷还有一样东西没交给你,他今日暂且来不了,王姑娘可愿同我回府去取一趟?”
林瑜正愁外面都是人,没法子脱身,听她这样说,思索少顷,问道:“你家的屋宅有狗洞么?”
她往自己肩头比了比,“可以让我钻过去的那种。”
“没有。”温小刀顿了顿, 莫名竟能领会她的意图, “不过二爷院子里的墙不高, 有梯子可以爬出去。”
也是一样的。
林瑜的户籍和银票都贴身放着, 什么也没带,就这么上了她的马车, 从侧门进了温府别院。
人还在长廊之外,便听见房内重重的咳嗽声。
温小刀停了下来, “二爷近来身体不好,须得回京城好好修养, 侯爷与夫人必定不会再让他离开了。”
林瑜能猜出他们身份不寻常,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家, 停顿片刻,“回京城也好,京城的大夫见多识广,医术定然也更高明。”
温小刀有意试探, 以为她即便不好意思巴结,也该比之前更热络些。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反应,蓦然有些纳闷。
“二爷说的竟然一点不错。”
“说了我什么?”林瑜自从典屋住后,与温时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且每一次都有事由。她只当这是自己厚脸皮维持的友谊,从没往歪处想过。
温小刀想起那日在茶馆,猛地掉了些鸡皮疙瘩,摇摇头,“没什么,二爷说……二爷说你像他一个朋友。”
她说完继续往里走,林瑜伸手把人拉住,“小刀姑娘,其实我过来,还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林瑜的设想很是简单,让温小刀换上自己的衣服从正门出去,自己再另换一身女子裙装,从墙边翻出去,然后一鼓作气跑到西河边上,乘船离开兖州。
林瑜在“然后”之前住了嘴,“你以为如何?”
“为何突然要这样?莫非扬州的人又找过来了?”温小刀奇怪,见她似有难言之隐,爽快点头。
“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得先同我去看二爷。”
“自然。”
林瑜落在后面,等温小刀先回房内告诉温时,听他应了,才拾步进去。
温时将房中的药碗放进了捧盒盖上,不好意思笑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知道她会去找你。”
“你误会了,我今日无事。”林瑜道,“小刀姑娘说你们要离开兖州,我便想着过来看一看。”
“你今日的药喝完了么?”
“嗯。”温时抬手,“过来坐罢。”
林瑜坐下的时候,顺着温小刀的视线,看见了放在红漆云腿圆桌上的荷包,转而便听见温小刀用力咳嗽了声。
温时拿起那个荷包,从里面倒出一枚天青色的玉佩,“我明日就要走了,姑娘的名字里既然是瑜,合该你们有缘,此物就送给你好了。”
他将玉佩拿到林瑜面前。
青玉雕刻的鲤鱼玉佩,每一块鳞片都有细小纹路,不止逼真可爱,还很……眼熟。
林瑜很快记了起来,是在大学附近的玉饰店里见过。
大一暑假她在那里做兼职营业员,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充当一位观赏者。观赏最多的便是橱窗角落的青玉鱼佩,那块玉佩不止好看,名字听上去也和她的小名一样,就叫——
“小鱼。”
温时的声音响起,林瑜蓦然抬头,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她太过吃惊,以至于没能听到走进别院的人声。
“这是它的名字。”温时歉意笑了一下,把玉佩放进她手心,“现在送给姑娘,祝你——”
他还没说完,门口的帘子被打起,守在外面的丫鬟道:“二爷,老爷带着客人来看您了。”
林瑜直觉不妙,这时候要出去已来不及,她急忙起身,直朝着那面比自己要高的顶箱柜就走了过去。
温小刀在后面追着她,那句提醒的话还没说出,柜门上的铜环已被林瑜拉开。满满堆了一柜子的冬日衣物,经这么用力一晃,掉了好些出来。
林瑜心跳如擂,顾不得捡起,匆匆又走向另处。
温小刀伸出手,却错过了她的衣角,气急败坏跟在她身后赶。
一时间屋内的脚步声比屋外要更加急切。
外面温老爷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远初,你今日可好上一些了?”
房内瞬时安静下来。温时转头瞧去,两个姑娘的身影都藏好了,缓缓舒一口气。
“托叔父的关心,早已好得大差不差。”温时起身相迎,“您整日案牍劳形,怎么今日亲自来跑一趟。”
温老爷在外挥开丫鬟,自己挑起了门帘,让身侧之人先进,寒暄道:“你明日就要回京,我这个做叔父的心里总是挂念。总督大人路过府上,便与我一道过来看看。”
温时站定,看着门口进来的那人。
一身玄色云纹缎面直裰,头戴玉冠,腰带挂白玉吞口螭虎绦钩,蹬青绸皂靴。貌若寒玉,气有坤仪,抬眼间恍然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温时拱手,“见过总督大人。”
顾青川并未看他,视线径自落向后面柜边散落出来的冬衣,随后稍稍偏移,落到了摆放在隔断里外的五折漆雕嵌金山水绘屏之上。
落在山水上的黑影比墨要重。
他微微一笑,转向温老爷,“这位就是承宁侯府的温二公子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明明隔着一扇屏风,他声音响起的那刻,林瑜却感觉自己无所遁形,默默攥紧了袖口。
“这是自然,远初随了侯爷,都是英伟的长相。”温老爷连忙应声。
“他这个孩子其实品德脾性也是极好的,看着没有动静,实则是个极沉稳的性子,与我家温六如出一辙,两个兄弟都担得起大事。远初也就是被这病给拖累了,否则定有一番大作为。”
“你说的不错。”顾青川不经意看向那扇屏风,淡声道:
“有的人看着不声不响,偶尔闹出一些动静,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林瑜蹲在屏风后,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是怎样的神情。
傲慢,冷淡,还有似笑非笑的轻嘲。她忽然难受极了,将脸埋进肘弯。
外面温老爷看他和颜悦色,可说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人,尴尬笑了笑,引着他往里走。“是,是,总督大人快进来坐。”
温时被落在一旁,等他们二人从身前走过,直起了身。
顶箱柜旁的冬衣还堆在地上。温老爷见到,忙站过去挡着。
“远初畏寒,冬日里的衣物多,这几日风大……”
“温知州说笑了。”顾青川道:
“少年人的朋友难免意气用事,不愿出来见人,也是寻常。”
此话分明是说屋内还有人。
温老爷转着身子找了一圈,最后才看向那扇屏风。
温老爷愣了一愣,缓步走过去,“远初,你还有客人?”
温时默了少顷,道:“叔父,今日是来了一位客人,不过方才——”
“温公子。”林瑜在屏风后开口。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已经没必要再藏下去。
她深呼一口气,拉开温小刀按在自己身上的手,走出屏风。
“我方才想起还有东西落在你这,还没能走。”
她拱手向另二人行礼。“草民见过知州大人,总督大人。”
她行礼与旁人不同,脊背与腰杆都挺得笔直,只低一低头。盖在衣袍之下的,仿若是一杆青竹,从来不折不弯。
这样的礼轮到顾青川时,连低头也省去了,林瑜只垂下眼睫,合拱的两手便落了下来。
顾青川面色渐冷, “你的礼法实在粗滥,该好好学学。”
林瑜抬起眸,同样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眼。
“我生性愚钝不堪,恐怕花一辈子也学不会,只是白费功夫。”
顾青川出身豪族,年少登科,哪怕是那些恨不得啖他皮肉的门阀仇党,当着他的面,也得好好说话。
这样不知死活,敢当面和他对着来的,二十余年,还只有她一个。
顾青川胸口叫她气得发堵,末了只有冷冰冰一个笑。
“原来如此。”
林瑜的面色比起他好不了多少,“草民今日在此叨扰多时,这就先行告辞,不耽误几位大人的正事了。”
温老爷心眼像个马蜂窝,在屏风后走出人时瞬时明白了总督的来意,早就退到了边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会儿才站了出来,客客气气道:“公子慢走,下次再来。我们府里不止有远初,还有他那个堂兄,你们一样年纪,必定有许多话说。”
“我与这位公子顺路,不若一道回去?”顾青川笑得温文尔雅,眸底却浸着丝丝凉意。
他这个人,绝不是什么与人为善的好脾气,能说出这句话,只怕是能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手心紧了紧,林瑜松开攥着的袖口,含笑点头,“好。”
林瑜才要跨出门槛,却被温时叫住。
“王公子。”他道:“上次你给的卦经,我还有两处不解,不若留在府上,替我再解一卦。”
萍水相逢,能帮到如此地步实在不容易。该道一句谢的,林瑜想,可此时道谢只会给人徒增麻烦。
她连头也未回,“不了,我家中还有要事,告辞。”
跟在引路的丫鬟身后,走到侧门,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是昨日从书肆外经过的马车。
等了多时的许裘掀开车帘,低着头不敢看她。
“姑娘请。”
*
别院房内,林瑜出了门,顾青川方才侧身,目光轻瞥向刚才说话的男子。
身形消瘦,病弱如纸,出身侯府却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
他只稍做打量,便转向了温老爷。
“温二公子若是病得重,还是回京请太医看诊妥当。我这里有一架套着汗血宝马的马车,可用来送公子一程。趁这几日无风无雨,早些回京,也少让侯爷担心。”
平时都挨不着的大人物主动示好,温老爷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谢一还可不就有了交谊。
他不顾一旁温时的脸色,一叠声应了下来。
“多谢总督大人美意,实不相瞒,下官这几日正愁府上没个好车架……”
“温知州。”顾青川拧眉,打断了他,“本官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
温老爷一怔,连忙点头“是,是。”
林瑜在马车上等了不多时,顾青川便踏了上来,坐在了她对面的软榻。
两人各坐一边,她抿紧唇角,偏脸看向车厢内壁。
第47章 第 47 章 无语
两人一路无话。
马车辚辚驶过两条街, 停在了西河边上的一处宅邸之外。
顾青川亲跑了一趟,把她从别人家里带来, 此刻已是强忍怒意,只声音发冷:
“下去。”
林瑜仍是坐在对侧,一动不动。
她已经做好和他大吵一架的准备,正要开口,脖颈忽然被他碰了一下。还来不及疼,转瞬便没了意识。
许裘在边上等了半晌,里面没有半点动静,头一抬,却见大爷铁沉着脸,抱着人下了马车。
他心中一惊, 忙跟了过去。
顾青川抱着人, 径直去了后院的卧房, 把她放上床时, 无意瞥见紧握的拳心。
上回这样,里面攥的是块尖石头。
他吁出胸口郁气, 掰开她的手心,看到里面那块鱼形玉佩时, 胸中郁气隐隐约约又结成一团,堵在胸口。
指腹不自觉落在她的领口, 圆领下的一截秀颈莹白如玉, 空空荡荡, 并没有任何绳子的印记。
*
林瑜醒的时候是半夜,帐幔半落,房内未点灯烛,只有月光悄然透进纸窗, 眼前微微的亮,房内的陈设物件都像铺了层细沙,形状朦胧。
身上的衣裳已换过一套,现在穿着交领绸面中衣,应是象牙白的颜色。林瑜坐了会儿,掀被下床,两月退间隐隐刺痛,不大舒适的感受。
她冷着面色,起身到了门边,手才摸着门环,便听见廊上的脚步声。
映在桐油窗纸上的灯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
顾青川拧开了挂在门外的铜锁,拉开房门,便见到了面前的人。
两人相对而立,影子落在一处。静默了半晌,到底是林瑜先沉不住气。
“你究竟想要如何?”
顾青川在回房之前已然静过心气,面上怒意不显,反问道:
“你呢?你又要如何?”
林瑜看着他:“我要留在这里,做我自己的事情。不要跟你回去,成日只能守在宅院。”
顾青川听罢只觉得她在无理取闹,她在南京时难道没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写字,看书,丹青,甚而与一个劣籍女子往来,三番两次许人进府。再往后的日日逗狗,他都不曾拦过。
“你便是在南京,爷几时拦过你做自己的事情?”
“不是这种。”林瑜努力放缓呼吸,让自己能够平静下来,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我要的是自由。”
话音落地,此间静默了半晌。
下颌被男人轻轻抬起,他指间有枚珐琅烧蓝扳指印在林瑜下颌,凉意侵入,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定定站在原地,清凌凌的眸子直视着他,就是不肯低头。
面前之人一身纨素衣裳,肌肤如新削美玉,唇如樱桃,眉如远山,眼尾泪痣惑人,还有这双眼——瞳仁清透,映出烛芯的焰火,也灼灼明艳。
实是一副好样貌,怪不得侯府的公子也为之倾倒。
他冷嗤一声,捏住她的下颌,“一个连自由都要靠人给的玩物,如何得到自由?”
从未有人对林瑜说过如此恶劣的话,她气得快要发颤,“你未免太过无耻。”
“只是这样一句,你便觉得冒犯了。”
顾青川按住她的唇瓣,掰出已经发白的下唇,指腹轻抚唇上的牙印。
磁沉的声音仍是含着嘲讽,“雀儿,你不是愚人,换到我的位置想一想,当真不觉这话可笑么?”
林瑜撇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永远不会。”
顾青川唇角提了一提,“那是你太过天真。”
林瑜说完许多,得到这般回应,感觉像是走了许久结果一头撞倒在墙上。面前是条死胡同,而她说的那些话,走的那些路,全是无用之功。
顾青川永远不能理解她的所想,即便她费再多的力气,他也只当玩笑,笑一笑就略过。
什么是天真?
林瑜抬起巴掌,还没靠近他的脸,就被他截住手腕,压在了身后。
顾青川擎着的烛盏翻落在地,两人骤然近了许多,身躯几乎相贴。林瑜不管不顾,紧跟着提膝往上踢去。
顾青川到底小瞧了她,没有留心防备,侧身躲开时被她顶到了腿侧。
只差一点。
他面色即刻沉了下去,掣着她两只手肘压在背后,轻而易举将人控制住了,冷声问道:“你在对谁动手?”
林瑜此刻被按在门框上,后肩被压得很疼,手脚几乎动弹不得。她气急败坏,重重呸了一口。
她知道顾青川的轻微洁癖,这一下正对着他凑近的脸,使了十足的力气,却因不懂技巧,没有一滴口水飞溅出来。
顾青川的面色仍是沉了下去,似乎能往下滴出水来。他一把将林瑜打横抱起,回身踹上房门。
林瑜费尽力气挣扎,缚着她的双臂犹如铁锁,怎么也挣脱不出。
“是我太纵着你,叫你生出这样不知死活的脾性。”
他声音阴森森的,在微暗的夜里,自带着一股寒意。
林瑜被扔在床上,因着垫了被褥的缘故,算不上太疼。撑坐起身,便瞧见顾青川在解身上的衣扣。
林瑜缩进床角,警惕地盯着他。
“我不要!”
顾青川的外袍已经松了一半,精健的胸腹若隐若现。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兀自又去解开金线绣纹腰带,抬腿压上了床。
林瑜才踢了一次膝,就被他压制住,屈辱困在他的身下。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惧意,面上仍是强撑着冷色,定定望着他。
“我不要。”
“现在知道怕了?”顾青川冷笑一声,已经到她身侧,伸出了手。
林瑜打了个冷颤,那条手臂却是越过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薄被,碰也没碰到她。
林瑜一怔,再去看顾青川,他已经铺开被褥躺下。
仿若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冷声道:
“如若不想做,就趁早歇下,少动你那些歪心思。”
林瑜躺了下来,侧身朝着床内。
她刚刚才醒,原本没什么困意。约莫是叫他给气着了,闭上眼没过一会儿,竟又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腰间沉得厉害,后背也比平时要热。
兖州不比南京,即便入了夏,也没有这样难受,身上快要冒出一层薄汗。
半梦半醒之间,她哼哼了一声,身后仿佛被人放了一个汤婆子,越发觉得难受。
已经四月,哪里来的汤婆子?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她就被惊醒了。
顾青川的手正落在月要间。
她屏了呼吸,缓缓躺平身子,小心翼翼往旁边挪动。不想才动了一点儿,就被揽腰抱了回去,后背比先时贴得还要紧。
“醒了?”
男人的声音正对着后颈,温热的吐息拂乱发丝,带起些微痒意。
林瑜闷声不应,闭紧了眼睫。
顾青川已经从掌心知道答案,粗粝的指腹缓缓游移向下。
她想也不想就要后撤,不妨靠进了他的怀里,耳垂也被含住。
她侧着身子躲开,屈肘顶他,却不及这人有一身力气,轻易就被按回原处。
像是猫捉老鼠,无论她往哪里躲,他总有办法欺负她。
他的吻越来越密,林瑜躲不开,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五个月了。”
顾青川停了下来,漆黑的瞳仁盯着她。
“什么?”
林瑜坦然迎着他的眸光,“去年六月到十二月初,我跟了大人整整五个多月,您还没腻么?”
这五个月,于她而言实在太长,比过去当丫鬟的三年还要漫长。
顾青川早知她这张嘴里从来说不出好话,偏偏还是听了。
腻了么?
大抵是没有的。
已经料到她后面还要说些什么,顾青川不欲再听,指腹按住了她的唇。
剩下的恶言恶语都被他用粗蛮的口勿堵了回去。
红漆梨花木拨步床上挂了一层天青薄纱的帐子,倏尔晃动起来,吱吱呀呀,伴随着低促的吐息。
两人都不肯说话,却在暗中与彼此较劲。
粗藤挤进渐润的绵壤,他垂眼看去,身下之人攥着被褥,面颊绯色如霞。
此前许久腾挪不散的怒意捱到这日清晨,全部转换成了谷欠念,释不尽,填不满,越要越多。
象牙白的绸裤挂在清瘦足踝,要落不落。良久,一缕日光落上帘栊,拨步床上的动静停歇,才支撑不住,总算从垂挂的长月退落到了地上。
顾青川心满意足,抚过她颊侧濡湿的鬓发。
“雀儿。”
自是没有回应的。
林瑜背对着他侧卧,紧闭着眼,鸦黑羽睫已浸了一层湿意。
她不是爱哭的性子,即便真的难受,也只落一两滴泪,很快便要停下,从来不愿被人看见。
如现在这般眼眶都红了,更是要把脸埋进被褥里去,只是现在薄被都掉在了地上,她没地方躲,唯有紧紧闭着眼。
卧房门口守着的都是丫鬟,一早就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几个时辰过去,都预备着端了热水进去收拾,不妨房门从里打开了。
昨日那位姑娘依旧被大人打横抱着,碧青的裙摆在眼前晃过,一个丫鬟抬头,不妨瞧见了裙下一双裸足,腿肚印着鲜红的指痕,她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去。
顾青川抱着人去了净室。
浑闹了一个清早,再从净室洗净出来,快要到晌午时候。
顾青川吩咐上菜,很快便在偏厅摆上了一桌。三鲜烧卖,熏鱼银丝面,白糖薄脆,鸽子炖汤,还有一碟嫩炒芦笋。
林瑜认出这烧卖是前街杨记做的,只有核桃大小,皮薄如纸,晶莹剔透,里面以糯米为主馅,包了肥瘦肉丁,佐些碎香菇,味道很是不错。
她喜欢这烧卖,到这里后,常常去买着吃。今日不知怎么,夹起一个烧卖,只咬了小口便吃不下了,起身要回卧房。
“不必回去了。”顾青川亦放下筷子。
“如若累了,稍后在马车上歇息,我们即日回南京去。”
第48章 第 48 章 生气
林瑜顿了步, 回头看他。
自从今早醒后,她还不曾与他说过话, 此刻才是第一句,却也只有短短两字。
“今日?”
“稍后。”
“过了虎口驿,再换水路乘官船回去。”顾青川不紧不慢地回答她,拾起一方洁帕擦拭嘴角,仍是一贯斯文优雅的世家公子做派。
他早就打算好了,如今不过是简单告知。可林瑜却是在临出门前,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带去别处,现在的体会很是不好。
她拧起秀眉,冷声道:“我不走。”
顾青川不以为意,“雀儿, 我几时是在与你商量?”
两人相视, 林瑜眸底的怒意, 不愿, 还有厌恶,一一不落, 都展露在顾青川眼下,而他只是平静注视着她。
林瑜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即便现在她站在他面前, 仍旧是被俯视的那个。她费尽百般力气做出的挣扎,在顾青川面前都只如蝼蚁一般不自量力。
胸口激荡了许久的怒意忽然在此刻平静下来, 林瑜松开了攥紧的袖口。
“是我逾越了, 总督大人权势显贵, 我只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玩物,怎么配有自己的主意。”
许裘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的话音,立即察觉出不对, 尚未来得及退避,便瞧见雀儿姑娘迎面走了出来,慌忙低下头。
面前一阵风过,转眼看去,人已经远了。
许裘停在偏厅外,着实犹豫了片刻,雀儿姑娘脾气冲,她若不高兴,大爷那边也难有笑脸,自己进去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可耽搁了事情,他同样没有好果子吃,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偏厅,“爷,马车已经准备停当。”
顾青川缓缓呼出一口气,“出去看看她去了何处?”
他?什么他?
许裘对上一记冷眼,忽地明白过来,是才出去的雀儿姑娘,连忙出门去瞧。
西厢房门外,一片裙角将将收进去。
许裘回来禀道:“雀儿姑娘去了卧房。”
顾青川叹了口气,摆摆手,过得片刻又将人叫住,“那两匹汗血宝马,从驿站牵出来了?”
“方才已叫人去安排了。”许裘想到这事,还颇为肉疼。
那两匹都是日行千里的红鬃良驹,皇帝让人从宣府镇挑的战马,给了大爷当封赏,有价无市的宝贝,大爷就这么送给一个无甚交情的人拉车去了。
顾青川颔首,吩咐道:“让他们动作快些,今日下晌便送去温府。”
许裘拱手:“是,大爷,属下稍后便过去一趟。”
顾青川指节轻叩桌面,“既如此,你与那温家老爷回话,镇江府有一名通判的缺。他若是不嫌地方小,便早日打算起来,自有人写信荐他过去。”
他素来不喜谄媚之辈,但也不反感那些知道抓住时机,把握分寸的人。当爹的知道审时度势,儿子提一提也无妨。
消息传到温知州这边时,他当即笑开了眼。镇江府是富庶之地,前通后达,比起他们这地方实在好上太多。哪怕只是一个六品官,前程也颇有盼头,何况跟的又是这么一位有手段有权势的大人。
“哪里有嫌弃一说?这是我儿的福气,我定督促他勤勉于政,不辜负总督大人的一片好意。”
温老爷连忙请他上坐,又叫人看茶,见许裘不肯受,便给他封了二十两的银子,连声笑道:
“还有总督大人送来的马车,下官也感激不尽,必定把大人的美意告诉侯爷。”
许裘记起自家大爷的吩咐,摆了摆手,“知州大人不必客气。我们大爷也是看温二公子投缘,听说他胎里带出来的病,唯恐小地方不好问医,想着及早送他回京去。”
温老爷连声应着,“总督大人想得周到,倒是我这个做叔父的疏忽了,回去便替他安排。”
许裘看他满面春风,还在为自己儿子高兴,或许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掩唇咳嗽两声。
“这就好,我们大爷还担心您太惦念亲情,轻看了二公子的病。”
说完这句,温老爷面上的喜色收敛不少,即刻道:“事情有轻有重,我这个当叔父的虽有不舍,到底是侄儿的病要紧。我这就遣人回府,明日必定送他回京。”
许裘这才放了心,与他告辞。
此厢事定,已过去半个时辰。西河附近的宅邸内,顾青川也空坐了半个时辰。
手中的书,只看进去寥寥几页。对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想的都是那丫头方才说话的模样。
雀儿从来不自怨自艾,如若说出一番自贬的话,必定是为了嘲讽他,惹他生恼,可这次却显然不同。
她站在那儿,说话时面上无喜无怒,语气也平淡,不像赌气,更像是认命了。
按说她好不容易摆清自己的位置,他该舒心才是,可不知为何,当真对上那一双冷清的眸子,顾青川心中蓦地不是滋味起来。
进了卧房到现在还不出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顾青川思量少顷,将手中书册放在案上。
卧房内。
林瑜半条腿压在床边,正在仔细翻找各个角落。听到出现在门口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先时的丫鬟。
毕竟顾青川一句话就能支使她的来去,哪里会亲自跑一趟呢?
她一边搬起枕头,一边问:“如何?找到了么?”
顾青川面色瞬时沉了下去。
她身上少了什么,没有谁比昨日抱她回来的他更清楚。
顾青川望着她的背影,声音听上去犹如平常,“在找什么?”
意想不到的声音落进耳畔,林瑜顿了顿,才想起自己颈间空空。那枚鱼佩如若真的在他手里,她也不能问他去要。
她顿了顿,应道:“我早先的衣裳,里面还有东西。”
顾青川面色稍霁,“在书案上。”
林瑜下了床,果然在书案边瞧见有一方髹漆雕花木匣。
她早先一身简单的缎面圆领长袍,里面藏了不少东西,银票,户籍,大门钥匙,还有一柄匕首。
现在打开木匣,里面只少了那柄匕首。
林瑜把钥匙拿了出来,攥在手心,“我还要回去一趟。”
她直梗梗地站在那里,口气也僵硬无比,明明是要求他,却并无半分示弱的意思。
顾青川莫名松了口气,连自己也没能察觉。他捋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离得不远,我与你一道过去。”
林瑜点点头,“好。”
这头许裘刚从温府回到宅邸,到了内院,正要去回禀,里面两人一同走了出来。
“大爷,你吩咐的已经办妥当了,另外——”许裘站在边上,还惦记着离开的事宜。按照前日定下的行程,他们现在该动身了。
顾青川扫他一眼,“此事先不着急。”
许裘适时闭上了嘴。
*
出了门,林瑜反倒要跟在顾青川身后往回走。
她虽然在这济宁州住了三个月,但常去的地方只有几个,换了陌生的街巷,离得再近也不认识路。
她落后顾青川半步,穿过两条窄巷,便看到自己熟悉的那条街,脚步随之快了起来。
这时候晌午已过,街上多是些妇女老幼。林瑜与顾青川并肩而行,很快便吸引了外人的目光。
林瑜对此最为敏感,打量了一眼顾青川,这人身材颀长,面貌也算上乘。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镂金云纹直裰,蹬青绸皂靴,在人群之中便越加凸显了。
这样的穿着于他只是寻常,算不上招摇,只不过附近都是些开店的小户人家,算不上殷实富裕。如他们这样打扮样貌的一对年轻男女,在这条街巷实在少见,难免惹眼了些。
林瑜不喜欢被人这样围观,走得越来越慢,企图与顾青川隔开距离。
才落后两步,他便停了下来,眸光定定落在她身上。林瑜暗暗咬牙,快步跟了上去,低声催他快走。
顾青川还不及开口,便被她捏住了手肘往前推。
走过那条街,周围的人少了许多,林瑜才松了口气,即刻松开顾青川,缓缓走在路边。
顾青川被她催了一路,这会儿又被冷在一边,面色已是不虞。
他好歹是朝中三品大员,即便不论权势,此前打马京城,也有数不尽的花枝落在身上,样貌不至于粗鄙不能见人。
从来都是旁人想着法子攀附于他,可这小女子倒好,在一群市井小民面前推着他走了一路,好似他是什么见不得人,拿不出手的身份一般。
思及此,他面色愈沉。林瑜不经意与他对上视线,很快就偏头看向另边,装作不知。
他心头不快,她心中的怨气才算消解一点。
第49章 第 49 章 是瑜?(结尾微修)
到了住处, 林瑜打开门锁,顾不得管他, 提着裙摆,先去了后边的园子。
顾青川掩上大门,这才迈进庭中。
他昨日到济宁州,还不曾来过她住的地方。
庭中无甚景致,只一方石桌。上面摆了大大小小的磁坛,花盆,还有酒坛,因着里面稀稀落落的花草,倒不显得杂乱。
顾青川略扫了眼,继续去了里间。
两进三间的宅邸, 门前石阶, 房下屋檐, 都能瞧出有了年头。这地方不算轩敞, 却被她打理得很干净。
行至后园,这里的花比庭中要多上许多。
时已初夏, 园中姹紫嫣红,团花锦簇。她一身浅碧色的衣裙, 乌发银簪,站在其中倒也翩然——
如若手中没拿那把花锄的话。
林瑜将两边袖口挽到了肘后, 露出雪白的胳膊, 将裙摆收到身前, 一番准备之后,便蹲身刨起了土。
顾青川在树下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处后园显见是被原主人荒废过的,现下这一小片虽能入眼, 比起南京园中的花圃,却还是差得太远。
这便是她费尽心思逃出南京,要过的日子么?
那袭浅碧色的衣裙还蹲在花间,顶着盛日,用花锄刨出底下的花茎。她做事一向专注,只盯着眼下,丝毫没听见前院的叩门声。
顾青川瞥她一眼,回身去了前院。
他过去的时候,大门已被推开,门边站着一个围着深色布裙的婆子,鬓已花白,站得却是稳当,手里还端了一碗豆腐。
与人隔着五步,顾青川停了下来,“何事?”
阿婆向庭院里边探了两眼,见出来的只有眼前这个生人,穿着样貌皆不似住在这附近的市井小民,不免疑惑。
“我来找王公子,这位公子是——”
从前街回来时经过了一家卖豆腐的铺子,这老妇人身上有着相似的豆子味,想来是和雀儿相熟的街坊。
顾青川道:“我与她是旧相识,若有事,直接告诉我亦无妨。”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与王公子口音相像。”阿婆笑了起来,把豆腐端给顾青川。
“王公子自从三月前典屋住下,便一人住在这儿,难得他要招待朋友,这碗豆腐给你们拿去,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好歹算添了个菜。”
“不必了,现下还——”顾青川还未回完,便被一声哎呦打断。
“公子快莫见外。”阿婆道:
“上回要不是他给我屋顶补好了瓦,我老婆子少不得要染一场风寒。今日压出的豆腐比平时的要甜,我知道王公子喜欢这甜的,特意给他留出两块,快莫推辞了。”
顾青川听她说完话,手中跟着多出了一碗豆腐。
他着实不习惯应付此类场面,听到身后有人走出,半侧过身,看向来人。
林瑜要去的是前院的酒作坊,她已经将好几株花连着根茎挖了出来,花盆已经没有了,得另外找个容器。这里原先卖酒,酒作坊里还存了不少坛子,将就也能用。
一出来,便瞧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顿了顿,她开口道:“阿婆?怎么这时候来了?”
婆子眼睛用力睁了睁,“你,你是……王”
花茎还晾在地上,林瑜急着找坛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我。阿婆若是得空,先进来坐一坐,我马上就过来。”
衣装与模样都换了一番,仍是有王公子的影子,住了三月的街坊竟是个女子,婆子惊诧之后连连点头,应道:
“公子……姑娘只管先忙,我没什么事,就在你这里站会儿。”
浅碧的裙摆一晃,又匆匆消失在庭前。
林瑜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后园中那些需要照料的花挖了出来,换进坛中。
忙活许久,已经香汗淋漓,她拍净手上的土,也顾不得擦,抱起其中两盆拾步回了前院。
阿婆已被引进堂屋坐下,桌上还有一盏新倒的茶,林瑜怔了怔,转头望去,房中不见顾青川的身影,只有一个眼熟的护卫站在角落。
阿婆一见她便站了起来,又是好奇又是担心,“王公子……你怎么变成了姑娘?先时那位公子……他……”
林瑜道:“我原是与家中吵架,赌气才跑了出来,又想女子身份不好过活,改换了男装。也是贪玩,图一时新鲜。”
既是一时赌气,怎么到了外地,不是赁屋,而要典屋来住?
阿婆半信半疑,却没深问,只叹道:“竟是如此,如今姑娘的兄长找了过来,只怕要回去了。”
林瑜点点头,将两盆花放到桌上。
“阿婆,我在后园种了许多花,都带不走。这两盆桔梗送给您,再过两个月就能开花。等入秋后挖出根茎,配上紫苏煮出来的汤可以开宣肺气,治咳祛痰,您喝了正好。”
阿婆连忙道谢,“姑娘竟还想着这些,我每到秋冬便咳嗽不止,这回又听了个偏方。”
林瑜又道:“这花也好照理,只别浇多了水……”
阿婆已在此俄延了一阵,听她说了内情,便有些想回去,哈哈大笑:“姑娘放心,我老婆子种了许多年的菜,养盆花也不在话下。”
林瑜想到她家中还有孙儿要照料,适时止了后话。
“那阿婆先回去罢,虎子找不到您该急了。”
又转向那护卫,“你把这两盆桔梗送去阿婆家里可好?”
“是,姑娘。”
阿婆走后,林瑜寻了张圈椅坐下,偏头便看见了落进窗间的日光,秀眉微蹙了一瞬。
顾青川晌午说过要走,现在该到时候了。
可是后园的花草她还未能全部料理。那里原先满是杂草,现在开着的花,都是她亲手播下去的花种。
照养了三个月才开出一小片,就这么扔下不管,到底舍不得。
林瑜想了许多,人却只是靠在圈椅里。
她早上才被折腾一番,不曾好好歇息,方才又在后园刨土,忽地坐下来,着实是累得厉害。
*
顾青川并未走远,就在堂屋邻着的房间。
堂屋的说话声停下,他稍稍抬起了头。
这边是间杂物房,放了锄头,竹篓,笤帚,还有一应干活用的物什,无甚出奇的地方,偏她在这里挂了一副画。
画上是庭前院落,未有落款。原该是一副水墨,偏在门前石阶上涂了一抹淡青。
右下角留有一句题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字迹与那缕断发压着的字条如出一辙。
顾青川又揉了揉额角,看向门外。
先前那老妇人走了有一会儿,却还不见她从堂屋出来。
林瑜已经靠在圈椅上睡着了。
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因着在日头底下忙碌了些时候,雪肤生粉,额角冒了细汗,挂在细小的绒毛上。
顾青川静静凝视半晌,指腹擦去滑进她眉睫的两滴汗珠。
林瑜不喜欢被别人触碰,睡着了也要躲一躲,一偏头,人就这么醒了。
她抿紧唇角,人往后靠,背脊紧贴着圈椅,下意识便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顾青川直起了身,声音淡淡:“许裘今日另有要事,我们明日再动身,你如若还有事要办,趁早吩咐下去。”
离不离开都是他一句话,林瑜无需表达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偏首避开他的视线。
顾青川站了稍顷,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心头蓦地一堵,偏不好在她面前发作,只得拂袖出了堂屋。
待他的身影远了,林瑜揉揉手肘,又去了后园。
花锄还扔在一旁,她捡在手上,把另外几株需要照料的花也给挖出,尔后换进坛中,埋土,填平……
林瑜拿起锄头,便忘了时间。
直到耳中传来挥着棒槌的捣衣声,才从花间抬头。
一抹斜阳已经映上西墙。
顾青川在邻着后园的房内,人端坐在书案边,也叫捣衣声分了神。
抬眼看向窗外,小半日过去,花丛间已经不见人影。当下招了护卫进来问话, “她做什么去了?”
“姑娘说那些花她养不了,要送出去,寻了几个街坊在问。”
顾青川沉默无话。
*
入夜后,林瑜在净室洗了许久,直到深夜,才慢吞吞回到卧房。
她进卧房时,顾青川还未歇下,正坐在她的书案边,研墨临帖。
林瑜一声也不出,拿着蜕巾,自己坐在榻上绞头发。
两人各做各的,房内安静得出奇。
过得片刻,顾青川搁下笔,熄了书案上的烛,去了床上。
房内登时暗了一角,林瑜把头发擦干后,也走到床边。
顾青川睡在外侧,他睡相斯文,双手合在腹前,只是平直躺着。
林瑜爬到里侧,也这样平直躺着。
因着床小的缘故,两人手肘抵着手肘。
白日里睁着眼睛都想睡,到了夜里,总算能好好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起自己种在后园的花,好不容易等到四月,该是赏花的时候,如今却稀疏零落。
还有那个西街后的那家书肆,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文书也有了,却没法等到它开张。
经营了三个月,身旁这个人一出现,就变成了梦幻泡影。
林瑜一想起,心中便难受得厉害,没忍住叹了口气。
叹息声惊动了身旁之人,顾青川睁开眼,侧首看她。
他转过来的时候,林瑜余光瞧见,亦微微偏头。
两人目光落在彼此的眼睛上,静默无声,又是僵持许久。
这回却是顾青川先开口,漆黑深邃的瞳仁盯着她,“你是谁?”
林瑜怔了怔,讽刺笑笑,“奴婢的身契都在大人手上,大人竟不知奴婢是谁?”
“雀儿?”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名字。会读书,会丹青,还会养花,怎么都不是一个穷秀才养出的女儿。
“你那份户籍上写的是王俞。”顾青川指腹卷起她散落在枕边的长发,绕了一圈,轻轻扯向自己,漫不经心问:
“是瑜?”
床帐外留了一盏烛,橙黄的光点落进墨瞳,倏尔被浓长的黑睫掩住。
林瑜闭上眼睛,淡淡道:“不是。”
床帐内又回归静默,顾青川松开她的头发,眸光落在她侧颜。
罢了,是谁都不要紧,总归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50章 第 50 章(已加) 甜言蜜语
翌日, 林瑜半梦半醒,听见有人叫她。
睁开眼, 便瞧见顾青川衣衫整齐的坐在床边,他掌心正贴着她的面颊,轻拍了拍。
“时候不早了,早些起来洗漱。”
林瑜才想起今日就要离开兖州,撑起身子,又闷闷在床上坐了会儿。
她去净室的时候,铜盆里已经放好了热水,肥皂,巾帕都整整齐齐归置在旁边。
顾青川一出现,再容易的事情都无需她亲自动手了。明明更轻松了, 林瑜心里却很不痛快, 闷堵成一团, 却又无处宣泄。
回到卧房, 那人正靠在榻上看书。
不是都要走了么?
林瑜心下奇怪,多瞥了眼, 才发现他拿的是她做的账册,一笔正经帐还没有, 先记了些零碎支出。
“写得倒是精细。”顾青川又翻了一页,仿佛知道她在看他, 淡淡问道:
“你那间书肆还在官府排甲了?”
自己芝麻大小的生意哪里能入他的眼?
林瑜仔细想了想, 他问这样一句, 必是为温时帮了自己一事。
她无意牵连别人,主动说了前因后果,“是,我知道温公子在官府有门路, 便寻了他帮忙,事后以一百两银票酬谢。”
侯府的公子会缺这一百两?
顾青川不由冷笑,单看昨日便知那厮对她存了别的心思,更不必说那枚玉佩,她不来问,十之八九也是那厮给的。
他掀起眼帘,却见她坦坦荡荡站在那儿,面上找不出一丝情意。
心中的不悦又压了下去,他合上账册,随手放在榻边。
“最好如此。”
四月正是热到要换夏衫的时候,许裘从外回来,原本出了些汗,到这间房外时,却莫名打了个寒噤。
他斟酌过后,停在门口,“大爷,马车已经停在外边,可以动身了。”
*
马车行过一日,到了虎口驿,在码头换上官船,水上转得三四日,已进了扬州。
几日过去,林瑜都只呆在舱中,也不怎么开口,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惫懒,像要蔫了似的。
顾青川探了探她的额头,不见发热,“只怕是别的病症,得让大夫过来把脉。”
林瑜是被他强行翻的面,等他的手拿开了,自己裹着薄毯重新翻进里侧。
“我没有不舒服,何必要人多跑一趟。”
她背对着他,墨发铺落在枕上,薄毯下隐约可见起伏腰线。
“疾病若在腠理,自然不容易察觉。常常等知道了,病也拖迟了。”顾青川拾起她一缕发丝,几月前剪下那么多,现今又长了回来。
“只叫人来把脉,没病自然是好事,你也不掉肉。”
林瑜心中冷哼,想说那些大夫靠的是望闻问切,哪怕知道她没病,保守起见,少不得要留两张补气血的方子。
林瑜实在不想喝药了,船上这几日,这人要得勤,没有一夜肯落下。每回事毕,她雷打不动要灌上一碗避子汤,现在闻到药味就有些作呕。
她恹恹叹了口气,“不然就等病重再说,我不想再多喝药了。”
顾青川失笑,“你少说几句气话。”
大夫还是来了。
床上的帐幔落了下来,只从帘下伸出一只皓白的腕子。
老大夫不敢多看,仅把搭上手指探脉,过得会儿捋了把胡须,眉心微锁,“请姑娘换另外一只手。”
两只手都把完,老大夫走出里间,向顾青川作揖道:“回大人,姑娘的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只是尺脉些细,略有不足……”
顾青川耐着性子听他背完医书,“大夫有话直说,她现下如何?”
老大夫捋着胡子顿了顿,“我看脉象,比常人还要康健。”
林瑜在床上听见这话,丝毫不觉意外。
她在兖州的这三个月,常常是早睡早起,心情舒畅,日常还进行简单的体力劳动。
三餐饭食虽然是在街上买现成的,却也注意了荤素搭配,肯定要比常人康健。
顾青川则不然,“她白日恹恹无神,进不了多少饭食,当真比常人康健?”
老大夫又支支吾吾了会儿,“刚才倒是也把出了些不好,听大人这一说,却是落到了实处。姑娘的尺脉要弱,寸强……想是肾气有所亏损……”
顾青川闻言面色不改,只问道:“可有进补的方子?”
“有的有的。”老大夫连连点头,“我这里有归肾丸,分日服上两丸,姑娘底子好,几日也就养回来了。”
顾青川没让他拿药丸,“有别的方子么?不用药,换成食补。”
老大夫继续点头,“也有的,我出去就给大人写下来。不过不用药,姑娘需得节制些……”
顾青川给了大夫封银,又让许裘带他下去写食补的方子。
他再回到里间,挑开天青色的帘帐,便有一双美眸含怒望着自己。她唇角往下抿着,虽一句话都没说,眼神却质问了千百遍。
顾青川难得心虚了回,侧过身子,去钩起两边的帘帐。
“都听到了?你身上没什么要紧。”
林瑜闷闷看着他,冷哼了声。
她当然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
傍晚时候,林瑜出来用饭,八仙桌上摆了山药粥,鱼肉,韭菜炒蛋,还有一碟炒猪腰,摆得离她最近。
她把那碟猪腰推开,只端起了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顾青川看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张了口,又只是喝了一勺粥下去。
她既然无病,那便是有意不想与自己说话,他难道还要上赶着去哄她不成?
外间安静无声,一如上了马车的这些日。
就连许裘也开始发现不对,大爷和雀儿姑娘虽从来没有什么琴瑟和鸣的时候,但也不曾这样安静过,怎么连架都不吵了?
翌日傍晚,官船经过了一处码头。
林瑜自是不关心这些,到了哪里都无所谓,反正她很快就要进笼子去。
不过一人躺在床上,耳中听得远处咿咿呀呀,丝弦声若有若无,很担心是这些天把自己闷出了毛病。
披衣下床,到了窗边,瞧见远处河道上飘着几只画舫,热闹声也是从那里来。
守在房内的小丫鬟见她醒了,将灯烛又点上一盏,“不知哪处的人家,竟将画舫摆到了河道上,姑娘可是被吵醒了?”
林瑜摇摇头,问道:“这是到了何处?”
小丫鬟:“前面就是扬州。”
离南京不远了。
林瑜扶着窗沿往外看。
他们是从上游过来的,往左看去,这时候河道上只有零星几点渔火。可转向右边,几只装饰着各色绸缎的画舫都在河道上,通明的灯火落进水中涟漪,影子一重叠起一重。
仔细起来反而看不真切。
官船缓缓往前,耳中的丝弦声逐渐清晰,林瑜听了一阵,忽而又停了下来。
林瑜疑心自己当真得了幻听,看向前面那几只画舫,水面的灯影似乎一齐晃了一晃,转瞬便有一声贯彻河面的怒吼。
“你这挨千刀的杀才,这两个月跟老娘说读书会友,原来是跑到了这里犯邪!又来见这小娼妇!”
林瑜原本只是随意看看,听到这话,不禁站直了身子,目光定定看向河道上正在摇晃的那艘画舫。
一个赤条条的男子从船舱跑出,“夫人,夫人!我错了!”
里面又出来一个妇人,石榴红绸裙,臂围金钏,发堆高髻,摇晃的烛火映出她一脸怒容。
她挥挥手,那男人被几个小厮拉起来拖到了一边,妇人转过身子,又冲船舱内大吼了一声。
“把那娼妇拖出来,你们两个野鸳鸯就跪在这里,老娘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是怎么请教的诗词,两个乳都请到了书案上。”
她声音一震,河道两岸都能听清,林瑜也听得一清二楚。
小丫鬟吓了一跳,“姑娘,这些人嘴里没个干净,咱们还是把窗关上罢,别脏了您的耳朵。”
林瑜拍拍她的手,头也未转,“你去边上坐着罢,别来吵我,我睡闷了,就到这里透一会儿气。”
小丫鬟不肯走,林瑜又催了两句,她才去到一边。
那艘画舫里,又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被拉了出来。妇人指使着把这对男女拉到一起。上前一人踢了一脚,指着鼻子骂将起来。
她骂得实在流畅,许多句话说完,竟找不出一个重复的词。
林瑜站在窗边听了半晌,等官船从旁经过了,才撑起一只手,捂住耳朵。
目光落在底下一片漆黑的水面,她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难道是什么应景箴言?”
“你在浑说什么?”
顾青川在隔间看公文,才知道对面画舫上闹了什么丑事,进门便听得这句,瞬时黑了脸色。
林瑜瞥了一眼,见他快要生气,先熄了火。“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说您。”
她便是说了也无妨,顾青川哪里会把那等货色看在眼中,更不会因此想到自己。
误会的人是她,他却没有解释,一解释,倒显得她更可怜。
顾青川没奈何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
夜再深一些,顾青川洗漱回来,林瑜已经到了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在她身侧躺下,良久,又睁开眼,看向里侧。
自在济宁见到了她,两人其实还没好好说过话。
顾青川不知道她是如何作想。她现在跟着自己上了船,虽不见刺人了,心里情不情愿还是两说。
床帐外亮着一只烛,微弱的光芒落进来,顾青川看她眼睫动了一下。
“你还没睡?”
林瑜是不打算应的,但猝然听他开口,许多破绽都露了出来,只好睁开眼。
“嗯。”
顾青川去抚她的头发,“还在想那艘画舫?”
她不常有脆弱的时候,可刚刚站在窗边,那副模样实在可怜极了。
林瑜确是在想那艘画舫,她才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几时娶妻,也不知道他要如何对待自己,委实太过被动。
她点点头,道:“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娶妻,那时候我该当如何?”
他要娶的必定是高门大户,难不成还这么不清不楚留着自己?
“我暂且不打算娶妻。”他把人揽进怀里,安抚道:
“即便娶了妻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不必等正妻进门,等回了南京,过些日便抬你为妾,无人会拿身份与你为难。”
话声如一道惊雷劈在身侧,林瑜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掀被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要不是着急咬到了舌头,她必定要学一遍自己才听来的脏话。
顾青川没料到她闷了几日,还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也坐了起来。
“怎么了?”
林瑜摇摇头,很快冷静下来。
他既已做出了安排,这会儿说“不”和他杠上,必定没好果子吃。可这会儿说高兴,转折太过生硬,他也不会相信。
笑起来太假,躲闪又显心虚。
两难之间,顶着面前凌厉的眼神,林瑜栽进他胸前,半信半疑,“大人说的是真的?”
怀中贴上一团温热,这还是她第一回靠近自己。顾青川顿了片刻,手还是抚上她的后背,“这有什么好骗?”
他声音沉下去,“难道你不愿意?”
林瑜心凉了一截。
她凭什么愿意?为人妾室,顶着个抬不起头的身份,要吃要穿都得看别人脸色,由人拿捏。
这样难堪的身份,在他嘴里倒成了大方给出的好处一般。
她咬咬后槽牙,声音如寻常,“那位夫人说,便是进门做了妾,也得听她唆使,是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下贱奴才。”
顾青川垂眸,看着自己的衣摆在她手里攥成一团,凉声道:“我与你说的不曾听进一句,那妇人污言秽语,你倒是字斟句酌记得清楚。”
林瑜讪讪笑:“我总不能光听好话,甜言蜜语有时也是砒霜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