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在厅中跪了半个时辰后, 被人带去了浆洗房,主事的嬷嬷瞅她一眼, 皮笑肉不笑。
“听好了,这里不止要洗主子们的衣裳,园子里领一等分例的丫鬟小厮,也在这儿洗,管你擦破皮还是摔断腿,只要手还接在胳膊上,就不许偷懒!”
林瑜垂首应了声是。
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歇,就有一个脏衣篓扔了过来,里面都是小厮的衣裳,有厚有薄, 不知在角落堆了多久, 一股发霉的汗臭味。
主事的嬷嬷踢了两脚, 指着日光明晃晃晒着的地方, “去那儿,天黑之前把这些洗完。”
林瑜几乎把明净堂的人得罪了个遍, 现在人人恨不得把她当过街老鼠打,下马威是意料之中。
她屏息忍下来, 抱起脏衣篓子去了最边上的洗衣槽。
几个丫鬟坐在远处,难得来了场热闹, 几个人都指着她聊得起劲。日头慢慢偏照到门框, 林瑜始终一声不吭, 只有棒槌在衣服上越敲越响,丫鬟们渐渐后背发寒,也不说了,各去干自己的活计。
余光瞥见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门口, 林瑜放下棒槌,去了阴凉处抱膝歇着。
当下的境况不算十分差劲,从这里离开,总比从顾青川眼皮子底下离开要容易一些,林瑜如是想。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又有一篓子脏衣送了过来,那丫鬟气鼓鼓道:“别想着偷懒,洗完了晒到后院竹杆上去,夜里吹干了,明日要送去给二房的人。”
说罢重重一哼,扭头往厨房走去。
林瑜看着地上的脏衣篓,心道今晚要空着肚子了。
掌灯时分,有人过来接她的活,“雀儿姑娘,衣裳我来洗,你从侧门出去,素月姐姐在外边等你。”
白日审问时,为着避嫌,素月被老太太打发去了别处。
她对此事原本没有多少担心,老太太不是偏听偏信之人,雀儿更不会做那等事。然而一回来,不仅雀儿自己认了罪,老太太也气病躺在床上。
素月听不少人说了当时情形,仍是难以置信,见到林瑜后,满腹疑问却是先压下去,将提来的油纸包拆开,递了过去。
“吃点儿填填肚子。”
林瑜出来时已做好准备,提前洗过手了,捻起糕点放进口中。
素月见她没有异样,放宽了心,疑问又冒出来。厅里那些人说雀儿偷钱,她一个字都不信。
雀儿是喜欢钱,为着两钱银子,能熬上几个大夜给人做新裙。可素月也知道,雀儿向来都是宁肯自己多熬几个夜做绣活,从不曾在别人送来的布匹上偷工减料,藉此赚松快钱。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便有心偏袒,也不会由着人颠倒黑白,你怎么不好好解释?”素月着急问道。
林瑜尝着糕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今日一事,她并非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只是那样做太麻烦,且必定要去顾青川面前陈情剖白一番。
她不知那时他又会做些什么,林瑜一想到这人对自己的心思,后背就冷汗直冒,宁肯像现在这般受人白眼,再等待时机偷偷出府。
这话万万不能说出,林瑜小声答:“我有好好解释。”
“你那能叫解释?”素月听人说了当时情形,拧起眉头:“你那叫顶撞,老太太一生气,哪里还听得进去?”
满园子的下人,就没有敢这么跟老太太说话的。
“难道姐姐是觉得我没有先磕头认错,所以老太太才生气么?”林瑜问。
素月当然是这个意思,可经她平平淡淡念出来,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素月没有细想,叹了口气,“你若做到彩云那般,再好好解释,老太太绝不会把你赶到这儿,她会听你说理的。”
这是句实话。
林瑜来了三年,深知这儿的人把尊卑贵贱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膝盖像不要了似的,动不动往地上一放,磕头如同敲碗,谁敲得响,理就在谁那儿。
她道:“这样越发说不清了,只怕明净堂的铺地都要被我和彩云磕碎。”
“那你就在这儿洗衣裳?”都沦落到这种境地了,她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素月有些生气。
“你可知她们今日上去找到你的银匣,里面剩下三十多两,并着李婆子那里的三十两都被彩云拿走了,说要和满春去分,她们两个哪里能攒下那些?”
“三十五两二钱,我秤过的。”林瑜这次回得很快,她张了张嘴,
“都被拿走了?”
“留了三两。”
风过林中,树叶沙沙响起来,掩住林瑜的心碎声,也掩住了行人经过时踩在叶上的步履声。
素月还要回去伺候老太太,不能久留,她走后,林瑜就着晚风吃完剩下的糕点,也从林中出来。
未几步,便瞧见不远处有人提了灯笼站在那儿。
杨瀚墨站了有一会儿,正等着人上前,孰料视线碰上之后,她竟然转了个方向,越走越远。
他连忙拾步追过去,眼见人要从角门进去了,急忙喊道:“留步,留步。雀儿姑娘,是我。”
林瑜停在门口,心底懊恼这一步之差,却不得不转过身去,“杨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杨瀚墨有那么一瞬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可抬眼看去,她又只是有些惊讶。
“听说老太太请了大夫,大爷过来看她。”
林瑜点点头,“若是杨管事便宜,就替我给大爷谢个罪罢。我还有衣裳要洗,就不耽搁你的功夫了。”
杨瀚墨听得一愣一愣,她说得倒是客气,话里话外分明就是急着要走,嫌他在这儿耽误了功夫。
他心中不由纳罕,传话丫鬟说雀儿死乞白赖求着老太太要留在岁寒居,可看她现在这样,哪里是想留下的人?
“雀儿姑娘。”见林瑜又要走,杨瀚墨连忙跟上去,把灯笼放到她手里,指着外边道:
“你要谢罪还是自己去罢,大爷就在浆洗房外,向西百余步,临湖的亭子里。”
林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见夜幕暗沉,孤星两点。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忽至的凉意。
*
六角攒尖顶的亭子里点上了灯,着月白菱纹道袍的男人面湖而立,灯笼的光映在他身后,照出一个清贵落拓的背影。
“大爷。”林瑜福了福身,没能听到他应声,心中压抑起来,屈膝跪在地上。
“婢子过来给您请罪。”
这道声音乖巧极了,顾青川侧身,却见她垂着脑袋,唇角抿成了平直的一条线。
若不仔细看,真要以为这女子是来认错的。
“请什么罪?”他回过身,淡声问她。
林瑜胸口闷得慌,她也想知道自己来请什么罪,抿了抿唇,道:“婢子做了不好的事情,惹老太太生气了。”
顾青川笑了声,“爷以为你会解释些别的,比如说那笔银子。”
林瑜心里一紧,接着下颌就被扇柄挑起,迎上一双湛黑深邃的眼眸。
“告诉爷,那钱是你偷的么?”
明明他唇角带笑,眸底却寻不见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浓墨色,像雷雨天层层叠叠的乌云,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林瑜的警惕心提了上来,她隐隐有种直觉,这个问题必须得好好回答,稍有差池,便是后悔也无用了。
对视少顷,她咽下那句是,垂低视线,“我没偷别人的银子。”
头顶的压迫感须臾消散许多,一只大掌将她扶了起来。
顾青川温声道:“我知道了,回去罢。”
他在亭中挑了一盏新点的灯笼,放在她手上,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如果说是,我倒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林瑜明白这是拿话点自己,攥紧灯笼杆,“嗯”了一声。
顾青川还要去明净堂看望老太太,林瑜独自回了岁寒居。进了内院,满夏迎上来,告诉她净室已经备好热水。
“累了一日,去洗洗罢,大爷吩咐过,你今晚仍是回自己房里歇着。”
林瑜说不出一句话,只点点头,进了净室。
岁寒居倒是无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细究起来,她们说话时还有种微妙的谨慎。
林瑜掬起一捧水,浇在肩头,并没感到半分轻松。
*
翌日天蒙蒙亮,山腰还笼着一层薄雾,满冬就起了。推开房门,悄悄走到最里间的厢房门口。
门窗都合上了,但她昨夜看见里面亮有灯烛,雀儿姐姐是回来了的。
满冬拿出两颗煮熟的鸡子放在门口,静悄悄走到洞子门口,她忍不住回看那一排厢房,原地踌躇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外走,满冬转过身,才迈出洞子门,就被视野中忽然冒出的人影吓一大跳。
“雀,雀儿姐姐,你怎,怎么在这儿?”
“自然是为了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房里的镯子。”
林瑜才说完,满冬几乎是不打自招,脸上即刻涨得通红,讷讷说不出话。
林瑜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幽幽看着她,“我每次出门都会给房门上锁,窗口也是向内合上的,只有一次意外。那天下晌,你告诉我素月姐姐摔伤了,我直接出去,托你关的房门。”
昨日在明净堂对峙,彩云拿出那块碎玉时,林瑜便知道了谁是贼。
满冬低着头不敢看她,手指绞在一起,嗫嚅半天,才道:“我不是故意要诬陷姐姐,那镯子,镯子一开始就是碎的。”
林瑜点头,“我知道,你只是没找到我放在房里的银子。”
满冬一下便楞住了,这件事她分明没告诉过任何人,为何会被发现?
彩云姐姐的匣子装着银子和几块碎玉,她那天拿走银子的时候太着急,没留神抓了一块碎玉进去。之后又在雀儿姐姐的房里找银子,找来找去,不留神把碎玉落在了那儿。
林瑜走近两步,“满冬,你很缺钱么?”
满冬不说话,一直在摇头。
“那为什么要偷呢?”林瑜肃声,“偷这么多银子,如果还不上,送到官府是要杖刑流放的,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满冬眼泪簌簌流下来,抓住林瑜的袖子。
“弟弟要,要上私塾,上了私塾以后就能当大官。娘说这钱是借的,等弟弟以后科举考中,他就会还。雀儿姐姐,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进官府,求求你了。”
林瑜垂眼看到她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补丁,丑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自己缝的。
原先是在老太太院子里干活的丫鬟,怎么也不会穷到这份上,她的月钱都去了哪儿?
林瑜拿开她的手,“求我也没用,除非衙门升了堂,你娘和你弟弟肯站出来,说银子是他们让你拿的,你娘做得到么?她愿意替你挨杖刑么?”
满冬把这个问题认真思考一遍之后,泪也不流了,怔怔地抬起头。
林瑜:“真不想去官府,我这儿还有一条路给你。”
满冬抹了两把眼角,恳求道:“雀儿姐姐,我都听你的,求你别报官。”
靠墙栽了几株广玉兰,茂密的花叶高处,有一根枝桠弯了下来,露出一双凑近的人眼。
站在洞子门外的两人并未察觉。
“我辛苦攒了几年的银子都被拿走充了盗银,总不能就这么作罢。”林瑜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又捡起地上墨渍未干的短毫,递给对面。
“我昨夜写了张欠条,拢共六十二两二钱,其中二十两算我倒霉。剩下的四十二两二钱算你欠我的。你在这张纸上画个花押*,以后必须还我,不然我就去报官。”
四十二两!
那得还到什么时候?
满冬傻了眼,耳中又听到冷声:“拿别人银子的时候没感觉,肉割在自己身上知道疼了罢?”
满冬顿时羞愧地说不出话,握着笔,老老实实在纸上画了个十,又按下手印。
林瑜拿回欠条,取出帕子擦干她脸上的泪痕,正色道:“你以后的钱都是我的了,自己吃穿嚼用无妨,但除此之外,剩下的钱都得想办法为我存着。我要是知道我的钱被你娘拿走了,一定将你送进大牢,届时你弟弟科考也会受到牵连,记住了么?”
“记住了。”满冬仰起脸,“我一定会还给姐姐。”
*
许裘进正房后,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了出来。
后罩房出了贼,还嫁祸于人,顾青川治人向来从严,容不下院中有这样的奴才,于是交代许裘在那儿守着,揪出此人。
这个结果令他很有些意外,挑眉问道:“欠条是她自己写的?”
原来这个丫头还会识字写字。
“确是如此,属下瞧着那张纸上的字还极为规整,比寻常人的要好看。”许裘想着今早见到的情景,不自觉生出几分怜悯。
“满冬走后,雀儿姑娘在洞子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瞧着很是惆怅。”
顾青川提笔的动作一顿,冷冷瞥过去,“怎么,你也惆怅?”
“属下不敢。”许裘连忙否认,头晃得比拨浪鼓都快。
“过几日寻个事由将这几个丫鬟都打发回老太太那儿,将实情告知老太太,由她自行处置。”
“是。”许裘暗暗松了口气。
大爷如此安排,也就不必担心雀儿姑娘知道后再为此事烦心了。
顾青川把人赶了出去,目光重新落回书案。
案面有两封信,都是今早从江苏送来的。先去到那里的师爷写满了两页纸,最后道匪患不算吃紧,守将陈大勇回信的字里行间却隐有催促之意。
顾青川这回在杭州留得实是久了些,也是想避避风头,朝中好些眼睛都在盯着。
初入朝堂时,为着户部一桩粮库失窃案,他在刑部连日不休,花了半月找出案犯。却因徐重一句“顾大人兢兢业业,后生可畏”,皇帝生便出忌惮,挑了个抓人时礼数未全的错处,功劳全落到了最后整理卷宗的大理寺,现今想想仍是可笑。
几年过去,皇帝变得越发多疑,自己此次才升了半阶,若是马不停蹄赶去南京,只怕他在那皇城里,觉都要睡不安稳。
顾青川将陈大勇写的信又看了一遍,出了门,许裘正站在廊下。
他吩咐道:“去备官船,等三小姐的及笄日一过,便启程去南京。”
“是,大爷。”
*
晌午过后,林瑜在碧纱橱里整理顾青川的衣物。
他的衣物都按季放置在不同的箱笼,其实并不需要整理,但林瑜实在没有旁的事做,又不想离顾青川太近,只好做出一副很忙的样子。
所做之事便是把他叠好的衣服拿出来,重新叠一遍,再原样放回去。
未消一会儿,顾青川过来,看向她的膝,“你的摔伤好了?”
林瑜担心他一时兴起又要给自己上药,忙点头,“已经好了。”
顾青川嗯了声,“我稍后要出去一趟,你也去。”
林瑜咬着后槽牙,声音平静如常,“是,大爷。”
马车辘辘驶了半个时辰,帘子从外挑起,林瑜才知来的是西湖。
此时天上的云多了,日光只漏下几缕,将层云分割出明暗轮廓,要下雨的迹象。
林瑜跟在顾青川身后,上了一艘双层画舫,有个穿着鲜亮,盘妇人发髻的娘子从船舱迎出,含着笑道:“大爷,等您多时了,您怎么才来。”
吴语绵软,这位娘子的声音更是如一管玉笙,几个字念出来仿佛经了一段天长地久的相思,好像老相识。
林瑜一路都没什么精神,此刻却是掀起了眼皮。
她的小动作很快被察觉,顾青川转过来:“你来了三年,不曾到过西湖?”
林瑜的怔然代替了回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画舫,同有个娘子在招揽上船的客人,酥声软语,比起这位娘子竟是更胜一筹。
“姑娘是第一次来?”吴语娘子极有眼力见,转来与林瑜卖弄。
“到我们这艘船可算是来对了。当初皇帝避难时吃了也赞不绝口的宋嫂鱼羹,我们船上就有,前朝传下的食谱,整个杭州就我们家的最为正宗,你定要尝一尝。”
原来是专门在湖上做租船生意的船娘。
林瑜垂眼,“娘子问错人了。”她只是个丫鬟,这话不该和她说。
船娘尴尬笑了起来,心道这姑娘说话也忒直,一下就堵死了话头,这还怎么接。
“没问错。”顾青川瞧了林瑜一眼,与船娘道:“带她去二楼,把脸洗了。”
林瑜很想瞪他一眼,这张脸是自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得他来指手画脚?
可惜她的理智总能稳稳压过感性,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船娘上到二楼。
画舫装饰精美,二楼并不多设厢房,而是一间极大的客房,里面布置极为风雅。
入目便是一副沉香木嵌点翠梨花绣屏,隐约可见其后有架古琴。字画插花,临窗设榻,桌上一尊菊花纹白玉三足炉,熏香袅袅。
船娘进门前吩咐了声,此时已有婢女端了洗面水来。
“姑娘,这洗面水也是我们船上独有,掺了玫瑰露,洗完一天都是香的。”
林瑜望着那盆水,半天没动。
船娘只觉这两人都奇怪得很,不过她只管收钱办事,刚才那位大爷既开口吩咐了,她也不好糊弄过去。
船娘挽着她在榻上坐下,“姑娘瞧着精神不大好,可是遇见了什么事?不如说给我听听。”
林瑜心中自是有着千万愁绪。
自打顾青川那晚透露意图后,好睡眠就离她而去了。歇着的两天里,她即便什么都没做,也是无法安睡。
再有昨日被诬陷偷银,坐失六十二两二钱,心都被掏空了一半。已经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还是被顾青川找上。回到岁寒居,她更加坐立不安,只觉一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
可是这些事情,林瑜一个字都不能与旁人说。
她摇了摇头,只能回一句“无事。”
船娘待要再说些话缓和气氛,便看见这满脸雀子的姑娘起身,走到了盆架前。
船娘忽地意识到什么,走近了盯着她的脸。不待林瑜洗完,她眼中已现出惊艳之色,即刻道:
“我这就叫人拿妆奁来,给姑娘梳妆打扮。”
“不必,爷未曾说过这些。”林瑜深呼一口气,“你出去罢,我想自己待上一会儿。”
“怎好把姑娘一个人抛在这里?”
船娘终于看明白了,这位姑娘不大高兴。她是个通透灵巧的人,此情此景,心中已明白三分。
于是笑道:“我们画舫底下也是雅间,备了酒菜,想来那位爷一时半会儿不得上来。不如这样,我去屏风后给姑娘抚琴,姑娘想玩什么,吃什么,都只管告诉我,且在我这儿好生歇歇。”
林瑜的确很不高兴,已无力应付下去,她沉默着点点头,信手在书案上拿了本书。
翻开来,大段文字密密麻麻挤入视野,顿时头都大了圈。挑上一会儿,她才找到一本图册,到了临窗的榻边坐下。
冰裂纹窗棂推开了一半,风吹进来,一声弦动,屏风后的琴音泠泠,好似溪流入泉。
鬓边一缕发丝拂至眼前,林瑜偏头看向窗外,已是下起了雨,几艘画舫不急不缓,向着湖心而去。
漫天雨丝把林瑜的乏意也带了过来,她斜倚在榻上,心中一点苦涩渐渐漾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琴声里,船娘唱起吴语软调: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
林瑜阖上眼,恍惚间想起这首菩萨蛮的最后一句——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第24章 第 24 章 将她推倒在榻上
画舫行至湖心, 一艘小船靠了过来。
许裘等在船头,瞧见来人只戴一顶斗笠, 忙把伞偏过去,“秦大人,当心雨。”
舱内已摆上了一桌酒席,秦修远进去时,里面除了顾大人,还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官员,穿墨绿滚边圆领襕衫,举止不羁,两人对饮正酣。
隔着一道珠帘,隐约可见其后舞女子翻飞的水袖。
秦修远停在门口, 眉头皱了皱, 正想寻借口离开, 里间的人已看到他。
“秦推官, 怎么不进?”
顾青川出声后,徐昌也看了过去, “这位就是秦推官?”
秦修远无法,迈步进了舱内, 分别对他二人行礼。轮到墨绿襕衫的男子时,顾青川道:“这位是福建按察副使徐昌, 赴任途径此地。”
“下官见过徐大人。”
“不必多礼。”徐昌起身去搀他, 眯眼笑道:“我才从京里贬过来, 今儿想着多个人喝酒,不请自来,秦推官莫要见怪。”
秦甫之从没与这样不正经的人打过交道,手足无措之下凛起一张脸, 还是顾青川过来解了围,让他在对面落座。
不到半程,秦修远便起了身。他原以为叫自己过来是有正事交代,坐了半天,他们却只是喝酒叙旧。他向二人告辞,言语间难掩失望。
徐昌夹着一块鱼脍,诧异道:“你还没动两口,就不吃了?”
“我送送你。”顾青川放下酒盏,与他一道出门。
出了船舱,顾青川道:“宫里有位擅治腿脚经络的王太医,前些日子告老还乡回了江南。素闻令堂腿脚不便,久卧于床。我来时与他约好要来一趟杭州,如今人已到了。想请他为令堂看看,不知你近日家中方便否?”
秦修远与母亲感情至深,闻听此言,面上郁郁一扫而空,颤着胡须连声道:“自是方便,自是方便。”
又拱手朝顾青川作一长揖,“下官多谢大人!”
顾青川拍拍他的肩,“秦推官一片孝心感人至深,当初为母弃考一事我在京城亦有耳闻。”
这人年近三十才中举,并非是无才,他的文章犀利刻薄,早就出过几次风头。可偏偏几次秋闱,为了给病重的母亲侍疾错过了。
“大人这话卑职万不敢当,都是为人子女的本分罢了。”秦修远道:“家父早逝,家母将我一手带大,我做的不及她当年万一,还由此得了个虚名,更加惭愧了。”
顾青川笑笑,“秦推官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却是耽误在了杭州城。若是令母的腿脚好些了,可想过调去别的地方?”
杭州城的官僚与豪族沆瀣一气,几乎沦为了他们的走卒,寻常人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一辈子也别想往上挪一步。
秦修远明白这点的时候,不能说没有失望。此刻他心中震了一震,“大人这是何意?”
“福建淳丰有一位知县的缺,吏部正在挑人。沿海之地民风彪悍,那儿不比杭州城富庶,日子必定苦上许多,却也因此没有只手遮天的豪族,做事不用顾忌八方利益。你若是有意,子昌可将你为你写封举荐信。”
“这……”秦修远思量着,没有即刻应声。
“此事暂且不急,等太医看过令堂的腿再做决定。去不去都无妨。”顾青川缓声说道。
他抬了抬手,许裘上前递过一柄油纸伞,“这雨不知几时能停,秦大人莫淋湿了。”
回到船舱,徐昌正在大快朵颐,珠帘后步舞凌波的舞娘也被他叫了出来,水袖卷成两团,坐在他身旁,满脸怨气地剥蟹。
顾青川与徐昌自幼相识,同拜在恩师门下为学生,相交已有多年,对他这番行径见怪不怪。
“你若是喜欢,在杭州留几日,这些菜日日都往你住处送上一桌。”
“一顿吃饱足矣,过满则亏,该吃腻味了。”徐昌拿走舞娘剥好的一碟子蟹肉,叫人出去,继而说道:
“这秦推官可真是个难得的刚直之人,杭州府的知府下了马,眼看又有一场变动,他既肯认你,为何不在这儿就把他提拔了?”
顾青川向秦修远先时坐的地方看了眼,徐昌也看过去,不禁诧异挑眉。
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这人竟一点场面功夫不做,菜一口没动。
“此人太过迂直,留在杭州府平白浪费一个好差事。”顾青川望向窗外,淡声道:“不划算。”
徐昌拿着螃蟹一顿:“你说的也是。”
他叹气道:“退之啊退之,老师以前总说你看得长远,我那时不服,现下果然被贬了好几千里。今日一别,也不知再见会是几时。”
顾青川不理这茬:“叫船上给你备了两屉肥蟹,提了回去再吃。”
徐昌惊讶停箸,“外面还在下雨,你要赶我下船?”
顾青川:“我这是请,你若不想走,自去旁边的小舟待着。”
“也罢也罢,好歹听了一曲。”徐昌摇头,“雨后西湖,雾气空濛,赏景乃是一绝。楼上琴声已歇,就不叨扰你与佳人相会。”
顾青川提着酒壶倒了一盏,并未出声否认。
徐昌见状,提了酒壶到他身边去,讶异道:“当真是新欢?三年前,姚家落魄至斯,你都能认下这门娃娃亲,我还以为你心中对姚家小姐有几分情谊。”
“父母之命罢了。”顾青川将杯中酒饮尽,并未过多解释。
徐昌走后,顾青川去了窗口吹风,又想起三年前的往事。
彼时他由老师推举进了刑部,仕途大好之际,皇帝听从徐重劝诱,欲要给他指派一门婚事来加以挟制。
恰逢这时杭州来信,说姚家小姐带着信物上了门,他便顺水推舟应下来,借此躲过赐婚。因着姚家式弱,不仅彻底打消了皇帝的疑心,还博了个仁义的好名声。
于他而言,不过是门互利的交换。
婚事讲求一个门当户对,顾青川从未想过真要让这样的岳家给自己拖后腿。
等风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他才踏上二楼,里间无有一点动静。
顾青川走进去,才见那丫头半倚着云屏睡了,她平素话不多,睡相亦是安稳恬静,鬓发微斜,香腮似雪,连着眼尾那颗妖冶的泪痣,也变得娇憨可爱起来。
顾青川不自觉倾身靠近,瞧见她眼下两弯浅浅的黛青,想来为着昨日之事,不曾好好歇息。
林瑜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有人抚过她的脸都不曾察觉。
醒时船舱内已经暗了下去,身上盖了张薄毯,林瑜撑起半身,神思尚且处于混沌之中,眼神也是懵懵懂懂。
“醒了?”顾青川侧首。
她睡了近两个时辰,两腮都睡出红晕,总算是睁了眼。
男人的声音近在耳畔,林瑜猛地一个激灵,还未躲开,下颌先被温热的手掌托住,带着她转向窗边。
“看虹。”顾青川轻声提醒。
窗外雨不知几时停了,湖山过雨,残日烘云,栾霭浮浮,林翠铺湿。一道长虹亘天,影落湖波,天与地都融进了这一片水光湖色。
以前在古画上见到的风景,如今亲眼看见,才算真正意会其中妙处。
雨后的西湖,就连迎面拂来的清风也带着荷香。
林瑜一时看得痴了,美眸一眨也不眨,喃喃道:“好美。”
顾青川带她来,本想着一同游湖,现下好景在外,他却几次分神。
她说的不错,确然很美。
顾青川定定看了她半晌,问道:“姚家女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林瑜不着痕迹往旁侧挪了一点儿,“小姐不知道。”
顾青川轻笑,“也是,她若知道你这般模样,早该带你将杭州城都逛遍,何至于三年了连西湖都没来过。”
林瑜确实没怎么出来过,进国公府后,她大半光阴都留在了自己那间下房,与针线作陪。
可他说的并不全对,这也是林瑜自己选的。三年里,她一门心思想着赚钱攒钱,即便有机会出门,也会主动推了,仍旧留在房中缝制荷包香囊,又或是别人的新裙。
她要赎身,自立门户,开间小铺子。桩桩件件,都得花钱。
人活一世,图的是个自在,她不愿总是在别人家的屋檐下低头逢迎。
这些事情,旁边这位暮史朝经,门庭显贵的总督大人大抵是不会懂的。
林瑜保持沉默,只有一声没被忍住的叹息,轻轻落下西湖。
鸦背斜阳渐染红,桃花人面薄纱笼。
景色不知几时从窗外换到窗内,顾青川心头意动,抚上她的脸,指腹贴着腮畔轻轻摩挲。
“旁的女子都爱画眉敷粉,修饰容貌,为着一点不足费上百般功夫。可你为何每日都要装成那般模样?”
林瑜看他一眼,复垂下眸,手心攥紧了裙摆。
“旁的女子有父母兄弟做靠,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人于己都能开心。可婢子一介贱民,连身契都做不了主,怎能只图眼前鲜亮?”
她抬头看他,“快活这一时,谁知以后招来的是福还是祸。”
“这话听着就酸了。”顾青川笑了声,“你跟了爷,还能有什么祸?”
“往后不许再往脸上涂那些,记住了?”
林瑜将唇肉咬得生疼,才没有动手,只嗯一声。
她不好直接推开他,乖巧地仰起脸,眉心轻颦,“大爷刚刚喝酒了么?”
“陪朋友喝了几盏。”顾青川松开她,低头闻了回自己的衣袖,“味道熏人?”
顾青川有轻微的洁癖,气味亦不能忍,上来之前,他已在窗边吹过一遭,听她说了后,又觉得席间未散的酒味蟹味都附着在身上。
林瑜摇摇头,抿起的唇角却是悄悄朝上弯了一下。
顾青川不常见她笑,这般灵动调皮的笑,更是第一回见,不由失笑,“你这丫头,骗爷来了?”
口气像责怪,人却是离开了榻,离她远了好些。
过得会儿,有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摆上满满一桌,等林瑜用完了晚饭,顾青川才吩咐画舫靠岸去。
天色已经暗了,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湖面浮起几颗星子,被船桨摇起的涟漪推向远处。
林瑜在窗边望了好一会儿,直到船娘进来喊她,才慢吞吞出去。
顾青川见她如此,只道是不常出门的缘故,有心宽慰,“你若喜欢看水,等过些日到了南京,爷安置下来,再带你出去玩。那儿是前朝旧都,风景不比杭州差。”
林瑜脚步一顿,神色些微错愕,“大爷要去赴任了么?”
“怎么,不想跟爷走?”顾青川侧身看她。
这个人明明在笑,湛黑瞳仁中却含着审视的意味,仿佛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林瑜摇头,“我没有不想。”
“只是记起来,三姑娘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前两年这个时候,小姐都要让我打一个络子,挂在送给三姑娘的礼物上。爷若是备了礼物,可也要挂一个络子?”
“你记得倒清楚。”顾青川道:“往后不用你做这些。”
“我知道了。”林瑜抿起唇角,想了想,还是对他笑了一下。
许裘走在前面,怎么也想不通自家大爷为何会和雀儿一起游湖。
直到要上马车,他先进车厢点亮里面的灯,下来时撞见了提着灯笼,等在马车旁的,没有雀子的雀儿。
许裘愣怔了刹那,继而看见脚下靠近的灯笼光。
林瑜提醒:“底下有块石头。”
入了夜,回岁寒居的路上都没遇着什么人。石阶走过一半,才看到有人提着灯笼等在上面。
那人是彩云。
她跪在地上,发出了林瑜熟悉的磕头声。“大爷,婢子过来认错。”
林瑜对彩云此举很是不解,她有老太太撑腰,为何还要过来自找麻烦。
她哪里知道,昨夜顾青川去了明净堂,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老太太的态度便彻底翻了一番。
非但要将失银一事重查一遍,还严令底下的丫鬟们不许再非议此事,如今丫鬟们心里都在暗暗揣测窃银的另有其人,无人再敢说起雀儿这个名字。
彩云从今早服侍老太太漱口开始,便发现她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下去。虽未明言,但彩云清楚,她是在怪自己昨日冒失,把事情弄得难看了。
她知道自己须得来此处讨罚,为的是让大爷清楚此事与老太太无关,好让老太太原谅自己。
看见石阶下的人走近了,彩云跪的越发笔直,然而顾青川只是从她身侧经过,连看一眼都不曾。
彩云落在后头,忙转过膝来朝着他的背影,“婢子不该越过大爷将此事直接禀告老太太,大爷虽不责怪婢子,婢子于心难安,特来向大爷认错,恳请大爷责罚!”
顾青川停了下来,侧过身,却是要问林瑜。
“你没什么要说的?”
她先前坠井有那彩云一份功劳,此后又被诬陷偷钱,换了谁心里都该有气。顾青川寻常不耐烦掺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若是这丫头来求自己,他倒也愿意给她撑腰。
林瑜纠结了短短一瞬,抬起头,“爷,我想自己去和彩云说。”
这个回答令顾青川有稍许意外,他未多置词,“去罢。”
彩云跪在后边听得一清二楚,即便到了此时,她对林瑜仍是不屑居多。
即便雀儿能讨大爷欢心又如何?这般容貌,还能指望长远么?大爷看不上自己,以后也要娶那些高门贵女。届时这个丑丫头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如此一想,彩云心里便宽慰许多,直到那道穿着柳绿褶裙的人影转过来——
她倏然一怔,把灯笼往后捎了捎,担心自己眼睛被这烛光灼伤了。
可是没有。
彩云使劲揉着眼睛,手放下时,林瑜已经走到她面前。
彩云一下慌了神,“你……你想做什么?”
这是三年里她和林瑜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次,细听之下还有些不自觉的示弱。
林瑜不习惯看别人跪着,蹲下身,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把钱还我。”
彩云忸怩不愿,“可你明明……凭什么……我也……”她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气势也越来越弱,连抬头看林瑜一眼都不敢。
“凭什么?”
林瑜抓住她的手腕拉近,“有人自己把镯子打碎了,还蒙蔽老太太,故意冤枉人。你说是凭什么?这话可要我同大爷说一遍?”
“你!”彩云急了,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我现在还给你就是,别说出去。”
林瑜拿回了银子,回头看,顾青川已经进了院子。
“那天来传话的丫鬟是说三姑娘及笄的事情罢。” 林瑜将彩云扶起来,“大爷究竟知不知道此事?省得我多说一遍。”
彩云在下人中骄纵惯了,哪有下人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过话,张嘴想骂,一抬头见到林瑜那张脸,涌出的沮丧顿时将怒火浇灭。
“是,大爷应了要去三姑娘的及笄宴。”
林瑜得了这句,心中松一口气。
三姑娘的生辰就在后日,他若是肯去及笄宴,自己便有脱身的机会。
*
林瑜回身进院,未几步,见到了游廊上的顾青川,他正与许裘说话,像是交代事情。
林瑜停下来,等他们二人说完,许裘自另外一边离开了,才走上前。
顾青川问:“这就说完了?”
“嗯。”林瑜捏捏自己腰间鼓起来的荷包,“婢子找彩云要了一点银子回来,三十两。”彩云今儿身上只带这些。
顾青川轻笑了声,“你倒是很坦荡。”
他本以为她这么快进院子,是要找自己告状,原来已经要完银子了。此事发生在她身上,也合情理。
这只来历不明的雀儿,是真心爱财。
他捏起她的脸,指腹好玩似的在她腮畔摩挲了两下,雪里透粉。
“这两日院里事多,你回后罩房歇上一日,明晚再来伺候。”
林瑜浑身别扭,虚虚握住他的手往下放,“我记住了。”
她原本想要说两句讨巧的应承话,喉咙却不听使唤,只生硬地挤出四个大字。
她的承受能力其实很强,可以承受落差极大的生活条件,承受别人无端的恶意,承受不公平的对待。
可唯独在这个方面,林瑜的承受能力弱到不堪一击,一经触碰,身体里每根神经都会紧绷。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真的很想推开他。
回房后,林瑜接连倒了几盆凉水洗脸,直到指尖发皱,才拿了换洗衣裳,去净室沐浴。
她的思绪渐渐平静,回房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摆到了床上。
三十三两白银。
林瑜用发簪拨出其中最小的两块碎银,用戥子称量过,将其放进荷包。昨日已打点过守门的小厮,这几钱银子后日乘他表弟的车,已足够了。
林瑜将剩下的银子都装进布兜,放在了枕边,到天明时分,她才算忘记勉强忘记今日由顾青川带来的烦心事,阖眼睡了过去。
*
翌日晚上,林瑜经过长廊,瞧见耳房摆了好几个箱笼,杨瀚墨在里面提笔勾兑。还没问,杨瀚墨先转了过来,对她拱手行礼。
林瑜十分鄙夷他这副做派,但仔细一想,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多问了几句,才知这人白日里一直在正房收拾要带去南京的物件。
进了正房,转过眼就看到了半卧在软榻上的男人。他赤足单衣,屈起单膝欹在云屏边,捧了一卷书在看。轻佻的动作到了他身上,却变得清雅落拓。
这人应是刚刚沐浴完,半湿墨发还未好好打理,披散过了肩后。鸦青道袍的襟口敞开些许,隐约现出底下精健的胸腹肌块。
林瑜实在是不想往他跟前凑,在门口站了站,便见他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道:
“过来,替爷绞发。”
林瑜取了蜕巾,走近后,顾青川屈指轻叩卧榻,她心头一堵,识相地在他身侧坐下。
房内静了下去,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林瑜用蜕巾捧着他的发梢揉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心中憋闷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她知道自己才是落在他手心里,任由捏圆搓扁的那个。
稍时听他说:“你把自己要紧的物件挑几样带上,衣物那些船上自有准备,水路只几日行程,缺了什么到那边再添置。”
林瑜抿紧唇角,搓得更用力了些。
顾青川念着她年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有意多叮嘱几句。身后这人却无回应,他放下书,侧身看过去。
一绺绺墨发从手心滑走,林瑜下意识握紧,隔着蜕巾抓住了最末一截发梢。抬起眸,恰对上双湛黑的瞳仁。
太近了。
近到她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
林瑜当即松手,才想要往后挪,腰间就被男人有力的长臂拦住,动不得分毫。
她心跳如擂,这时才肯回答他,“好。”
晶亮的眸子忽闪,里面满是茫然无措,凭白冒出几分可爱的傻气。顾青川想起此前春狩猎时见过的一只梅花鹿,被他的箭簇对准了,还呆愣愣站在那儿。
她此刻看起来就与那只鹿很像。
他觉得有趣极了。
此时的顾青川太过自负,未能明白,猎人在面对猎物时,想的如果不是把它剥皮拆骨,而是有趣,那这个猎人有朝一日必定会——
落入猎物口中。
“雀儿。”顾青川收紧手臂,俯身在她鬓间轻闻,“你今日抹脂粉了?身上是什么味儿?”
林瑜昨日不止洗了很多遍脸,由于膈应得紧,身上也用茉莉花香的肥皂洗过多回。
他越靠越近,林瑜想要躲开,后腰却被他用手掌托着,无处可退。
她偏开脸,弱弱道:“婢子没抹脂粉,或许是身上的穷酸味熏着大爷了,还是让婢子去洗洗罢。”
“油嘴滑舌的丫头。”顾青川笑了声,低头去吻那截露出的皓颈。
林瑜只感觉腰间紧了紧,来不及阻止,束带就被他解了下来。
外裳被男人覆着薄茧的手掌抚落,林瑜两肩一凉,身上只剩下件藕粉的肚兜。
冰肌玉骨,酥香雪腻,要比着衣时丰盈许多。
当真是天生的狐狸胚子。
说不出的清香萦在鼻端,顾青川喉头微咽,将她推倒在榻上,覆身压了下去——
第25章 第 25 章 好酥
男人薄热的吐息喷洒在颈间, 林瑜穿越前后加起来活了二十七年,从未与人离得这样近过。
她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忍不住,屈膝对着他腹部,才要顶上去,就被男人挤进来的长腿压倒在一边。
是她全然反抗不了的力量。
林瑜身子绷得僵直,她太过紧张,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也感受不到丁点的痛。
这样强烈的情绪极易被人察觉,顾青川停下来,看着自己手臂上几个带着血痕的指甲印,眉心一皱。
“你不愿意?”
林瑜才看见自己掐错了人,讪讪收回手。
他若是真心在乎愿不愿意, 这时候就该让自己滚出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手按在她肩头, 还压住几缕头发。
林瑜咬了咬唇,抬眸望过去。
她不肯答, 眸中一点晶莹欲坠不坠,眼尾泪痣更显红了, 这般模样可怜可爱,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顾青川缓缓吐了口气, “怎么就要哭了?”
林瑜伸指抵在他心口, 委屈道:“您不是真心。”
顾青川听了好笑, 不懂她一个丫鬟,为何能有如此天真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不是?”
他俯身再吻下去,林瑜偏头躲开。
男人面色微沉。
腰间的桎梏不那么紧了,林瑜知晓是自己三番两次的拒绝引起了这人不满。
她深呼一口气, 推着他,缓缓撑坐起身。
“婢子清楚,您挑中婢子,是因为在生小姐的气。小姐这次有了错处,您顾及着面子,不得已只能和她退婚。您心中怨怪,故而要挑她身边的丫鬟来气她。”
顾青川不懂她为何会提起姚妙华。
心中怨怪么?
真要论起来,他或许还要对这位并不相熟的姚家小姐道声谢。若不是她肯犯糊涂,自己这回退起亲来还真有些棘手。
偏面前的女子神情认真又委屈,满口胡话说的有模有样,顾青川稍稍有些头疼:“你素日不爱说话,想的倒是很多。”
林瑜没想很多,就是故意说出来烦他。她垂着脸,不依不饶,“难道不是么?婢子听说过,您与小姐是自幼定下的姻缘,又岂能轻易割舍的了?”
换做别人,顾青川必定会厌烦其不识好歹,可此女胡说一通,他却觉得她无理取闹的小女儿情态别有一番滋味,也能多出几分耐性解释。
“你在正房伺候了这么些天,几时听我提过她的名字?”
林瑜听到如此和缓的语气,身子一僵。不懂这人刚刚明明已经黑脸,为何又不生气了。
她真的快要没办法,明日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此时撒泼打滚绝对是下下策。
顾青川见她不语,抬起她的脸,“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林瑜笑了笑:“婢子只是没想到,这样好的事情,也会落在我头上。莫不是做梦罢。”
“又在说胡话了。”顾青川皱眉。
林瑜低头,心说是呀,我已经说了一晚上的胡话了。
夜风从门口灌进来,她捂着手臂,莹白肩头轻轻瑟缩了一下,顾青川叹了口气,将地上的圆领薄衫拾起,抖一抖,重新披在她身上。
“别想些有的没的,跟了爷,自有你的好日子。”
林瑜很快便将上衫穿好,想要起身时,又被拦腰按了下来。她不敢再蒙混过去:“婢子记住了。”
老老实实应完,腰还是被人圈着。林瑜一抬眼,那双湛黑的眸子又在盯着自己看,审视意味明显。
林瑜大学和工作都忙着赚钱,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在处理异性关系时最擅长的是表达拒绝和厌恶。
怎么讨好一个男人,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她扶住顾青川的手臂,试探着仰颈,在他下颌亲了一下,面上绯色如霞,“爷,我……我能先回去么?”
他没有回答,手上的力气却松了,林瑜推开他的手,悄悄挪到榻边,总算能站起来。
她福了福身,“大爷早点儿歇息。”
她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门口,顾青川淡淡转过视线,抬手在被亲的地方按了一下。
好酥。
林瑜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拿了衣裳去净室,把最后的热水都用完了,又倒冷水洗浴了两遍。
隔日林瑜去到正房,见他行止如常,好像昨夜之事不曾发生过,悄悄松了口气。
今儿是三姑娘的及笄日,顾青川要过去一趟。早饭用罢,林瑜服侍他更衣,取来一件天青色弹墨杭绸直裰,滚边流云纹袖口,配一条缥碧色葵花绣样腰带。
她今日的动作比平时慢上许多,指尖捏着腰带上的细纽,半晌都未能扣好。
顾青川拿开她的手,自己系好腰带,低眼瞥见她唇角紧抿,脸色发白,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你没睡好?”
林瑜小声道:“婢子昨夜葵水来了,现在只是有些腹痛。”
顾青川闻言一怔。
当朝皇帝子嗣不丰,东宫至今虚位,受皇帝独宠的德妃娘娘久久未有子嗣,后来太医的脉案被传了出来,其中便有一句葵水不利。
他轻拍她的腰,“回去歇罢。”
林瑜:“大爷不是还要去给三姑娘庆生么?”
顾青川挑眉:“你想跟着去?”
林瑜当然不想去,回到后罩房里,便拿出黄膏抹在脸上,仍是化成之前的模样。
顾青川不让她抹脸后,她这两天出门都是偷偷摸摸,真实样貌未曾让岁寒居底下的丫鬟小厮见到过。
林瑜今日穿的是件桃红的罗裙,满园子的丫鬟们都喜欢这个颜色。她将一包银子贴身放好后,又找出了顾青川几日前送给她的匣子。
里面的药瓶已经不在,但还有一只价值不菲的玉钿花博髻簪,她将簪子拿了出来。
在房中俄延了小半个时辰,林瑜带上匣子,推门而出。
她走的是正门,守在院门外的小厮拦下她,“雀儿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林瑜抬了抬手中的匣子,“大爷送给三姑娘的及笄礼落这儿了,我给她送过去,怎么,你要替我走一趟么?”
小厮知道她在大爷正房伺候,不过是按规矩问上一句,哪里敢和她较真,连忙笑道:“不敢不敢,大爷出门多时了,雀儿姑娘快过去罢,路上小心。”
林瑜乜他一眼,“就知道你们不好使唤,跑个腿都不肯。”
小厮讪笑,“雀儿姐姐这是哪儿的话,奴才这样的下人,便是想在大爷跟前露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不是。”
下了山路石阶,林瑜循着人少的小径,一直走到东侧的角门。
约好的小厮远远瞧见她,特地将一同守门的人支了开,招招手,“姑娘今日来得正好,我表弟刚刚送完菜,板车停在外边。”
林瑜拿出二钱银子放在他手里,“你不要对人讲起。”
“我办事,姑娘放心。”那小厮还记得林瑜当初说的是要去看妇人病症,拍着胸脯道:“此事我谁也没告诉,女子看病从来不易,我当着表弟也只嘱咐他送个人去医馆,绝不会有人嚼舌根子。”
国公府侧门出去是条宽阔街道,再往前行一段便是槐树街。
赶牛的板车颠颠晃晃,林瑜回头望去,国公府的碧瓦朱甍,雕栏玉砌,此刻也在眼中微微摇动,好似一场将碎的幻影。
*
“姑娘,姑娘!”赶牛的小厮表弟跳下板车,连唤了两声。
林瑜恍然回神,见路边已是一座医馆,门上挂着一块榆木匾,行书题着妙手丹心四个大字。
她给了钱,自下车去。
林瑜在医馆门口晃过一圈,见那板车远了,便往街边人少的地方走。
她现在既没有路引,也没有良籍,是个实打实的黑户。那些四通八达大街上的正经客栈是万不能去的。
唯有寻家偏僻的黑店暂住两天,且先躲过风头,等顾青川赴任离开杭州再想办法。
行至少有人迹的路边,林瑜抬头,看见的终于不是重重檐宇,唯见浮岚暖翠,碧空如洗,心中真是畅快不已!
这种畅快随即被一声女人的哭吟打断。
林瑜脚步一顿,几步往前便是一条巷子口,里面传出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他娘的,臭娘们儿怎么还没死。”
“大哥,这几日嫂子要生了,你别惹晦气,还是先回去,二爷吩咐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这……这样也行,往前一里地就有条水沟,你把人扔进去,记得断气,别给二爷惹麻烦。”
听着那人朝这边出来了,林瑜回退几步躲在先时拐角的墙后。
巷子里剩下的男人低骂一句,重重往哪里踢了脚,女子挣扎的呜咽声变得更大。
“臭娘们!”男人骂了句,“布条都塞不上你的嘴,老子先在这儿弄死你。”
四周再无别人,林瑜悄步到了巷口,探身看去,留下的这人只是中等身材,个头比自己要高上一点,脸上有道凶悍的刀疤。
她深呼一口气,在他双手掐着地上女人脖颈时跑了进去,踢向他的膝窝,用尽全身力气推倒了刀疤脸。
林瑜自己也受惯性跪到了地上,她即刻抬膝压住倒下的刀疤脸。她正要动手,头皮忽然一紧,歪着身子倒向旁边。
刀疤脸薅住她了的头发,一把将她摔在地上。
后背着地的瞬间,林瑜眼前冒起了金星,她艰难地撑起手臂,还未爬起,被一脚踩住肩头,重重碾了两下。
刀疤脸啐了一口,“敢踢老子?上门找死是吧?”
林瑜疼得险些掉泪,胸口气愤更甚一筹。不知哪儿攒出股子力气,猛地抬腿,对着这刀疤脸的裆下踹了过去。
立时听得一声痛嚎,刀疤脸捂着裆倒在地上。林瑜趁机爬起,一脚抬高踩住他的膝窝,另手按住他的手肘反压在背上。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动作比拳击课上任何一次练习都要快和重。屈膝压住了刀疤脸的后背,拳头如急促的雨点一般锤下。
巷子里都是刀疤脸鬼哭狼嚎的声音,他左颊又捱上重重一拳,终于晕死了过去。
林瑜跪在地上,望着自己沾血的双手,还没缓过劲来,身侧又是一声哭。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她转过头去,“你没事罢?春喜?”
春喜半个身子还在麻袋里,头发蓬乱得像团麻绳,脸上又是红肿又是青紫,狼狈得不像话。望见林瑜,哇一声嚎啕哭了起来。
林瑜抬起打颤的双手替她解麻袋,“小点儿声,别把人招来了。”
麻袋一脱下来,春喜就抱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身上哭,“雀儿……雀儿……”
林瑜低头,瞧见春喜衣摆下猩红一片,想起来那三十大板,想必没有医治过。
她吸了口凉气,两只手在空中纠结了会儿,将春喜打横抱起,疾步往另外一边走去。
“别哭别哭,你忍一忍,我们去看大夫。你知道哪里有人少的医馆么?”
林瑜不指望她真的给出答案,只是听着哭声,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你治伤拿药的银子我可以多出些,但是我现在不知道去哪儿给你看伤,咱们现在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春喜哭了会儿,当真给她指了个方向。
右转进巷,左拐出来,林瑜抱着人走了两刻钟,被喊停后只看见一片湖。
“我要下来。”春喜再开口时,只有一点弱弱的哭腔。
林瑜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抚着胸口平复呼吸。
两人坐了会儿,春喜忽然开口,“雀儿,我很可笑是不是?一个奴婢竟然妄想攀上国公府的二爷。”
林瑜摇摇头,她喉咙快要冒烟,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忘了你不喜欢笑,但你心里一定也是瞧不起我的罢,我勾搭二爷,背叛小姐,做的都是忘恩负义的事情。”春喜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我们一家都是姚家的家生奴才,姚老爷升任祭酒的那年,我哥哥当他的车夫,风光无限,却因为姚祭酒得罪了人,把他抓去打了一顿,不到十天就死了。哥哥死前痛得一直在哭,说下人不是人,叫我一定要往上爬,不要再当奴才。”
她眼中有泪盈出,“我自幼跟着小姐,以为自己是个走运的。可南下路上,老爷给了我一瓶虎狼之药,说姑爷比小姐大了十岁,叫我多护着小姐。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白天晚上都得围着他们姚家人转?”
“顾云平第一次摸我的手,我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当奴才。可他说的话都是骗人的。什么山盟海誓,连狗屁都不如,是我犯了蠢,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会有一点真心。”
“春喜——”林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同事三年,她们只是可以打招呼的陌生人而已。
林瑜顿了顿,轻声道:“等你歇好了,我带你去治伤。”
春喜点点头,“雀儿,我已经十几日没有洗过身上了,你能扶着我去湖边么?我想洗把脸。”
林瑜把她抱到湖边,小心放下,正要弯腰掬水,春喜捂住自己的脸,“不要你来,你走远些,我不想叫人看到现在这副模样。”
“好。”林瑜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落水的扑通。
回身看去,春喜大半个身子已经没入湖水当中,四目相对,春喜仿若受了什么刺激,大声喊道:“你别过来!”
林瑜只好停下,“水里很凉,你先上来罢。
春喜仿若未闻,又往前走了几步,任由湖水漫至胸口,方才回头。
“我上不去了,多谢你今日肯过来。”春喜望着林瑜,明明在笑,神情却极为哀恸。
“可是雀儿,你救的了今日的我,也救不了明日的我。我们这样的下人,自身尚且难保,又能靠什么去为旁人撑伞?”
“别傻了,你不去看一看明日,又怎么会知道呢?”
林瑜蹲身踩入湖中,慢慢朝着春喜靠近。
她也经历过不好的时候,知道那些是可以走出来的。
“你先不要死,我有三十两,把这些银子都拿给你看伤好不好?我们到了明日再说。”
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天上不知几时分成了两边,远处是晴,头顶的这片天已布满层云。
豆大的雨点忽然之间落了下来,视野中盖下一层雨帘,林瑜在湖中走得更加慢了。
她不会水,因而向湖心挪动的每步都小心翼翼。
湖水没过了肋下,林瑜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抬起眼帘,湖面竟已无有半个人影。
她环顾着四周,到处都是雨点溅起的涟漪,眼睛都要看花了,也没找见春喜的踪迹。
“姑娘!姑娘!”潇潇雨声里,不知从哪面传来的呼声。
“不要想不开!这里面去不得!”
林瑜回过头,一个婆子撑了伞在岸边,正焦急地对她招手。
她缓缓回到岸边,爬上去的时候,一柄油纸伞遮在头顶。
婆子眯起眼缝,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扫过一回,和蔼道:“小姑娘,你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林瑜摇头,她既累又疼,不想再说一个字。
婆子在她脸上擦了擦,笑着握住她的手,“不说也罢,瞧你现在这样,也不好出去见人。我家就在附近,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喝杯热茶再说。”
第26章 第 26 章 戏折子
水榭外搭了台子, 老太太特地叫了苏州来的戏班子,水磨腔悠扬婉转。中途下了场雨, 台上伶人见状把唱词改成几句吉祥话,直唱到了重新放晴。
老太太听得高兴,吩咐给他们每人包二两赏银,将戏折子递给三姑娘,“今儿你及笄,再点出喜欢的。”
三姑娘想了想,歪出头来,“大哥哥这次回来没住上多久,明日又要动身去南京了。今儿我及笄,我请大哥哥听一出喜欢的戏罢。”
她才收下一副金累丝点翠的头面, 对这位不常谋面的大哥哥感到很是亲近。
“多谢你的美意。”顾青川接过戏折子, 点了一出梨花梦。
待到一场宴席散去, 日影已偏斜向东。
顾青川回了岁寒居, 守门的小厮退至一边,见回来的只有大爷和后边过来的许护卫, 不禁有些奇怪。
直到黄昏时候,守门的小厮往石阶上望了好几回, 仍不见有人回来。心里实在没底,趁着许裘出来的时候上前问了一句。
“许护卫, 雀儿姑娘上晌给大爷去送及笄礼, 为何现在还没回来?”
许裘奇怪道:“大爷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礼是我拿的, 雀儿姑娘几时又来送了?她不是一直在内院?”
小厮惊道:“她上晌拿了一个匣子出门,说是大爷要送三姑娘的及笄礼落在这儿,要去送一趟,现在还不见回来。”
许裘眉头一皱, 即刻叫了个丫鬟去后罩房找人,自己在内院等消息,稍时便得了回话——后罩房里没有人在。
此事禀到顾青川耳中时,他正在书案前翻看公文,气定神闲批完最后一笔,方才问道:“她是几时找借口出去的?”
“那守门的小厮说,您出门后差不多半个时辰,雀儿姑娘便出去了。”
顾青川冷笑,“她跑得倒快。”
许裘心中疑惑顿生。
大爷似乎对此事毫不意外,像是……像是早就知道了雀儿姑娘会跑?
还未能想通,就有一个牙牌抛了过来,他忙上前接住。
顾青川:“你拿了我的牙牌即刻去城门,问那儿的守兵今日有没有见过与她身形相似的人出现。” 雀儿心窍多,虽无路引,未必不会寻些别的办法。
“另外再叫人去府衙找通判楼庸,他分管兵务,只领几个府兵出来即可,带上自己的人去找,她没有路引,只管往人少的地方找,那些三教九流杂混的客栈酒楼一个也别落下。”
“属下这就去。”许裘一一记下,立即出门去了。
杨瀚墨端茶进了书房,书案前未见人影。他提起心神,往里走了两步,才瞧见自家大爷负手而立,在里间赏起了画。
杨瀚墨觑上一眼,那是从别人手里收来的一副弥猎图,非出自名家手下,但工笔很是细微入神,所画之景仿佛跃然于纸上。
顾青川淡淡道:“今日她敢堂而皇之地出去,必定是早就做好了筹备。你现在去把今日园子里看门的人都带上来,我要亲自过问。”
杨瀚墨在一旁的桌上放了茶盘,“是,大爷。”
不过稍时,国公府园子里东西南三面的看门小厮齐齐在堂中跪作一排。
杨瀚墨厉声:“你们再好好想想,可有见过一个满脸雀子的丫鬟。自己作死不打紧,别连累旁人一起挨板子。”
底下人互相看看,都哭丧着脸。
“小人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丫鬟,若是知道,又怎会瞒了不报。”
“大爷明鉴,当真没有见过。”
“……”
底下吵吵嚷嚷着争诉清白,杨瀚墨待要再威慑两句,先有茶盏“砰”地一声重重搁在桌面。
堂中如乌云压境,瞬时静了下来,就连杨瀚墨也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有些发怵。
顾青川垂眼扫视了圈,沉声道:“啰嗦什么,带下去打,打到有人见过为止。”
他的目光在穿着青布短打的小厮身上停顿片刻,此人低着头没出过声,只有双腿哆嗦得厉害。
顾青川抬手一点,“那个,打二十大板。”
堂外哀嚎阵阵,才打了七个板子,那穿着青衣短打的小厮便受不住了,哭嚷着道:“小人想起来了!是小人放她出去的!”
方才有人来问,他便明白自己闯了祸,于是推说不曾见过,这会儿挨了打,知道蒙混不过去,赶忙说出实话。
“是奴才放雀儿姑娘出去的。”
杨瀚墨怒斥:“猪油蒙了心的杀才!你早干什么去了。”
他叫行刑的人都停下来,那小厮滚下长凳,抱住他的腿。“奴才一时糊涂,求您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重新回到堂中,那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禀大爷,奴才的表弟每日早上给园子里送些菜来,雀儿姑娘便是晌午时候坐我表弟的板车出了园子。”
“她在何处离开?”
上首的声音平静无波,小厮却后背生寒,不由打了两个哆嗦,“李娘子医馆。”
他颤着声答道:“四五日前,雀儿姑娘找到小人,说她有些妇人症候,想坐我表弟的板车去医馆看病。又给了定钱,嘱咐小人别把此事说出去,恐落人闲话。奴才便同她约好,哪日她来,就送她过去。”
顾青川抬了抬手,杨瀚墨即刻招人将这小厮带了出去,继续打剩下的十三大板。
堂中闲杂人等散了个干净,顾青川吩咐道:“差人告诉许裘,沿着医馆附近找开。”
疏疏晚风卷过叶隙,沙沙声落了下来,顾青川推门走出书房,但见黄昏片月,碎阴满地。
他心中不由冷哼,今夜原该是个清幽的好夜,偏偏有人不知好歹,不识情趣。
不出多时,许裘带出去的护卫回来了几个,还拎了两个人。
“大爷,许护卫还在城中找人,嘱咐小人先来回话。城门守兵那儿,小人将雀儿姑娘可能的形容都问了番,都说未曾见过。已经留了人在城门处,只要有雀儿姑娘的踪迹,会立刻将其带回。”
他说完回身望向后边两人,抬手去指的时候顿了顿,偏向其中鼻青脸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那个。
“许护卫领着我等在医馆周围找人时,发现了这两个形迹可疑之人,他们在四处打听一个脸上长了雀子的女子,说自己是二爷的人。”
护卫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个木匣。“这个匣子也是在他们身上找到的,许护卫说瞧来眼熟,叫我带给大爷看一看。”
顾青川只扫上一眼,面色即刻冷了下来,冷冰冰向后面那两人。
“你脸上是被那女子打的?”
他们二人因为突然出现的女子而没能办好顾云平的差事,心中正是虚得厉害,听见顾家大爷也在找那人,都变得激动不已,俨然把自己也当成了顾家人。
尤其是那挨过打的,顶着一张肿脸,点头如啄米,“是!就是她打的!大爷有所不知,当时小人正在替二爷办事,那臭婆娘突然跑了出来,从后头踹了小人一脚。”
他想起当时情景,胸中火烧,像是要为自己的狼狈找补,“这样的绣花拳脚原本伤不到小人,小人刚被踹倒的时候,还抓住这婊子的头发摔到地上,踩了她两脚——”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脑袋给什么碰了一下,眼前许多星子在蹦,掉落的时候砸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不过几息,人便倒在了满地淌着茶水的碎瓷当中。
顾青川瞥向跪着的另外一个,语气平和,“你们一起找她,找的怎么样了?”
剩下那人两股战战,磕着头把发生的事情都如实交代了。
春喜还没处理,就被这不知名的女子带走,他们在附近找了两个多时辰,临近黄昏,才在背着街市的一个浅水湖里找到了具浮起的女尸,正是春喜。
“湖中,中只有一人,打我弟兄的臭……不是!是姑……姑娘不见了踪影。那岸边野草的痕迹能看出有人爬上来过。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
他说完后,茶盘中剩下的那只瓷盏也被用掉了。
淌了水的碎瓷当中横斜倒着两人,杨瀚墨立在一边,只觉头皮发麻,身后一股凉意。
大爷已经好些年没有亲自动手惩治过下人了。
顾青川起身,冷声吩咐:“备马,我要出府。”
天上夜星数点,乘夜而出,不过一刻钟便到了那浅水湖边,许裘领着人正等在此处。“大爷,附近的客栈都查过了,并未找见雀儿姑娘。”
几个府兵恭敬向他行礼,“见过大人。”
顾青川抬手,杨瀚墨即刻将事先备好的几份银稞子一一给了他们。
“诸位辛苦了,耽误了你们吃饭的功夫,待会儿都去喝酒。”
几人拿着沉甸甸的银稞子,面上疲色一扫而空,为首的那个愧疚道:“我们几个从小在槐花街长大,对这一片再熟不过,找到这时也没能帮上大爷的忙,实在是汗颜……”
顾青川沉吟片刻,“既是从小在此长大,可知这附近有没有地方是女子掌事,且能收留一个孤苦女子暂住的?或是女户,或是绣坊之类,还请诸位再仔细想想。”
她离开时没带包袱,下水后无衣可换,必定不会再往街上去。这丫头又是个生人勿进的性子,常年脸上涂着东西,不会随意相信男子。
闻言,几人互相看了看,有个瘦府兵忽地拍了下脑袋,“大人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个……”
他说话慢慢吞吞,旁边的府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还不快些告诉大人。”
瘦府兵挠挠头,道:“这儿……有个私窠子,主事的妈妈便住在这附近,专挑那等良家女子拐带。”
*
湖堤东边栽了一排绿柳,旁边巷子里,有间不起眼的屋宅,是个三合的院子,东西两间都亮着灯烛。
对话声隐隐从东间传出。
“干娘,她面上红得厉害,现在都没醒,一碗姜汤能行么……不然我还是去买些药回来。”
男子迟疑地看着炉子上的陶罐,“万一她烧成傻子了怎么办?”
一旁老婆子拿着王瓜咬下一截,边嚼边道:“烧傻了反而是她的运道,省得老娘费嘴皮子功夫,她自己过起来也舒心。”
男子一拍脑袋,喜道:“还是干娘想得周到,若真成了个傻子,迎客的钱就一文也不用多花了!”
话音才落,外面便有砰地一声震响。
老婆子心疼地叫了起来,“要死了要死了!上个月才花半两银子修好的门!别是这小蹄子在给老娘作死!”
她扔了王瓜,拿起挂在墙上的荆条,骂骂咧咧朝外走去。房门拉开的瞬间,颈间一阵刺痛,婆子低头,看见一截泛着银光的剑刃。
不过顷刻,鱼贯涌入的护卫就将屋内两人绑作一团,扔到了院中。
许裘厉色道:“今日绑来的人藏在何处?”
老婆子抖抖瑟瑟,“这位大爷恐是误,误会了,我没有绑人,那位姑娘淋了雨不舒服,正在西间床上睡着呐!”
许裘怒极:“还敢胡吣!再不说出来,仔细你二人的脑袋!”
西间只有一床一桌,方才他在门口都瞧见了床上是空的,里面分明无人。
老婆子惊慌失色,“那位姑娘当真就在西间,我出来时她已经睡下了,身上还换了身我老婆子的干净衣裳,您去西间看看。”
许裘闻言,面色变了变,又有护卫匆匆来报。
“许护卫,周围五里都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人影,已叫人往更远的地方……”
越往后,他的声音越小,原因许裘心照。
大爷不喜无用之人,今日他们费了如此一番周章,连那位姑娘的影都没见着,这事儿实在说不过去。
两人一起转望向西间。
房门向内推开着,里面灯火幽暗,如松挺拔的长影钉在窗纸上,久久未动。
第27章 第 27 章 烫得厉害
西间屋内。
顾青川在此处已站了会儿, 旁边一张矮床,床上被褥掀开一半, 几处湿痕未干,是不久前才躺过人的痕迹。
此间陈设简单到一目了然,只有一床一桌,四面灰墙。后窗已被木板钉死,并无能出去的地方。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即将跨进门口的时候,顾青川拧起眉头,“出去。”
许裘停在门外,“大爷,方才——”
“叫人都回来, 不必再找。”顾青川打断他, 冷声道:“出去。”
“是。”
许裘向外, 才走出几步, 身后便传出“砰”地一声,房门忽然踢上了一半。
他还顾不得惊诧, 就见自家大爷抱着人走了出来,雪青刻丝直裰的下摆多出一记瞩目的脚印。
许裘深吸一口气, 不妨抬头又看见了他面颊上的血口子,匆匆低下了头。
“备马车, 去医馆。”顾青川阔步迈出, 停也不停地吩咐。
夜色愈发浓了, 悄寂的街道上,马蹄声笃笃渐近。
仁和堂坐馆的老大夫被人扯下床时,尚还带着股子怨气,吹胡子瞪眼道:
“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 什么病连几个时辰都拖不得?若是这样厉害的急症,找我也没用。该去杠房找那帮杠夫!”
旁边之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寻常人家您抱怨几句就罢了,今儿晚上这位爷,可仔细了不能得罪。人家是国公府的世子爷,先前在京里当大官,要上朝见皇帝的。”
“那也不能不让人睡觉——”老大夫的脾气仍是未消,转眼见到面前两锭白花花的银子,顿时拿起外衣穿上,三步收作两步往堂中内室去了。
掀开门帘,便瞧见里面男子正握着女子的手。
场面着实有些怪异,坐在榻边的这位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不消多猜,便知道是那位总督大人。可躺在榻上的那个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老气横秋的打扮,也不知是何来历,能劳动这位大驾。
顾青川余光瞥见有人进屋,手中力气稍稍加重,掰开林瑜紧攥的掌心,把里面那块尖石头给取了出来——
方才她就是拿着这东西,认也不认就划向自己颈边。
大抵是攥得太紧,这厮手心现在也有了细细一道血痕。
顾青川抛开那块石子,把皓白的手腕放上迎枕,“她今日落了水,现在身上烫得厉害,你诊一诊。”
老大夫连忙去把脉象,又掀开林瑜的眼皮瞧了瞧。
“这位姑娘近日太过疲累,阴阳俱虚,易感外邪。今日落水恰好引了风寒之症侵体。我这就嘱人去煎药,大人且再等上两刻钟。”
煎好的药端进屋中,顾青川顿了顿,才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
浓黑的药汁从他握着的调羹中缓缓流入榻上女子微启的檀口,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不时便从她嘴角漏出一些。
顾青川从未给谁喂过药,没想到第一次伺候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小丫头。
这感觉很是新奇,他并不反感。
花了一刻钟,才将这碗药喂完。顾青川取出帕子,擦去她唇角沾上的药汁,剑眉皱了皱。
“她为何一直不醒?”
“姑娘这是少阴病,恶寒而蜷,又有手足不逆冷,反发热的症候,需得费些时日将养。将养的日子里不能再劳累身体,碰那些重活累活。”
老大夫正色说完,往榻上觑了眼,心想这姑娘也不像干重活的,于是又道:“心神亦不可过多劳累,此病宜养不宜治,须得注意歇息。”
顾青川取下自己的荷包放在桌上,抱了人出去。
许裘等在外面,道:“爷,拐带雀儿姑娘的婆子和他那个干儿子已经叫人扭送官府。”
顾青川颔首,“回去。”
踏出医馆,已到了三更天。淡月如钩,疏星几点,竹枝上几缕夜风经过,点点莹光隐入流云之间。
*
林瑜睡得很不安稳,像在经历恐怖电影,先被人闷头打了一棍,那些人赶上来,又掐着她的下巴要灌毒。
毒实在苦得厉害,舌头只尝到一点,五脏六腑好像都要烂掉了。
头也不好受,又昏又沉又疼,她原想就这么算了,可是求生的本能尽职尽责,仍是催使着她用尽全力扭头躲开。
哇地一声,药汁吐了一地。
床上的人两天没醒,忽然这么一动,把喂药的丫鬟吓得不轻,险些连药碗都没拿稳,泼出了大半药汁。
她顾不得收拾,先去扶林瑜坐起,欣喜道:“姑娘,你终于醒了,还有哪里难受么?”
这声音陌生得很,林瑜费力抬头,面前是个完全脸生的丫鬟,转看向周遭陈设,亦是全然陌生,耳边还有水浪的声音。
一无所知的境况让林瑜极为不安,她靠向床内,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我在哪儿?”
“姑娘烧得严重,昏睡了整整两日,先用些饭食,等精神好些了再问如何?”丫鬟早就被告知要管住嘴,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林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想先洗漱,能拜托你给我倒些水来么?”
“能的能的,婢子这就去倒。”丫鬟从未见过如此谦让的主子,连忙回道,“婢子叫红玉,姑娘别拘束,有事只管吩咐我们底下丫鬟。”
等次分明的称呼听得林瑜眼皮直跳,等温水端了进来,洗漱干净后,林瑜主动问道:“我想吃橘,红玉,你能给我拿几个来么?”
“拿都是能拿的……”红玉稍显为难,“只怕没有橘,姑娘愿意吃蜜饯么?也是酸酸甜甜,生津开胃,饭前吃正好。”
新鲜果子在船上容易放坏,官船上向来不准备这些,只有遇着那些个好奢靡的大官要用,才会提前准备起来。即便提前准备了,也不会有橘,现在才六月,橘树最早也在十月初结果子。
林瑜点头,露出一个笑,“好,麻烦你拿一些回来。”
听着红玉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林瑜掀开被,趿拉着绸履下了床。她头沉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一路扶着床和桌才勉强挪步到了窗边。
推开雕鸟兽纹朱漆的合窗,入目是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浮了不少舟子,来来往往,排出一道道浪花。
林瑜心中惶然,兜兜转转一大圈,她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好似这浪花,摇桨拍下,就成了碎掉的幻影。
“原以为你还要再睡些时候。”
熟悉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林瑜没有意外,也没有回头,等他走近了,才问:“这是去南京的官船?”
她将将醒来,未绾的青丝如瀑垂落身侧,映得肤白胜雪,水墨画般眉眼愈显出冷清。
往日她在岁寒居当丫鬟,总是谨小慎微,笑里带着一点假。似乎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她。
顾青川别开视线,“南京有军务要处置,不宜再拖,先将你带了过来。”
林瑜抿起唇角,无话说了。
身旁之人忽然靠近,她下意识退后,要挡开他伸近的手,“别碰我。”
手臂抬高的瞬间,左肩一阵剧痛,林瑜这么停在半空,沉默又尴尬地与顾青川对视。
他的手仍旧伸近了,却是直接越过她肩头。
林瑜听到窗棂合上的声音,悬起的心未及落下,又对上了那道沉沉的视线。
男人另只手隔着虚空停在她吃痛的左肩,“此处。”
林瑜低头看过去,他的手又移到她身后,在肩骨靠中的地方,轻点了点,“还有此处,都有青肿淤伤。”
前天夜里,是他给她上的药。
林瑜先是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捂紧自己的衣襟,眼中盛满怒意,“你——”
“我怎么?”顾青川嗤笑,眸色暗了下来。
此女唱念作打演了一出好戏蒙骗他且先不提。如今他将她从歹人手里救出来,连一句谢也没有,还要对他摆脸色?
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不识好歹。
他缓步逼近,林瑜接连后退,下一刻,后背就抵住了墙。
退无可退。
顾青川捏住她的后颈,俯身压下,磁沉的声音隐有几分不悦。
“雀儿,你胆子大了?”
第28章 第 28 章 不识好歹
倘若是之前面对这种情况, 林瑜要思前虑后,定然会害怕不已, 接着温顺地低下头说不敢。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见自己的出路都被他堵上了,她再拿不出一分好脸色。
林瑜仰面,冷冷看着他的眼睛,“大爷难道以为我是卑微怯懦之人?凭你使些手段恐吓,就会被吓得口不能言,乖乖听由摆弄?”
“我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大爷若是受不了,还是尽早料理了我,左右这条命在您眼中也只如浮萍轻微。”
她还在生病, 身形消减许多, 只穿着一件单衣, 仿佛弱不禁风。可纤瘦的脊背如一杆青竹, 任风雨萧瑟,犹自直直挺立, 不肯折弯半分。
被如此挑衅一番,顾青川非但不怒, 唇角反而勾起一抹笑。
覆了薄茧的手掌从后颈游移至林瑜面颊,轻抚她眼尾泪痣, 语气中藏有一丝隐秘的欣喜。
“果然没看错你。”
林瑜愤然抬起巴掌, 还未落到他脸上, 就被攥住手腕压到了身后。
她的手腕太细,两只叠在一起,也未能使出多大力气,顾青川单手便能牢牢捏住。
吻她是临时起意, 其中滋味却好到出乎意料。
唇舌交融,温软相抵,愉悦的感受像翻腾的波涛,一层一层在身体荡出。
喉头不知滚动了几回,顾青川捏起她的下颌,依然没舍得松开。
他越亲越深,林瑜早先还能挣扎,现在却是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能被迫去应承。
“姑娘,蜜饯——”红玉从外进来,瞧见此间情形,瞬时哑了声,慌慌张张退出,后背又在门上撞出响动。
到底是被打断了。
顾青川停下来,垂眼看向怀中。
她喘得厉害,气色却好了些。面靥粉若生春,樱唇多了血色,透出湿润诱人的水光。
林瑜想杀了他的心都有,可是人已没有一点力气,因太过缺氧,眼前都在发黑,扶墙才勉强站住。
顾青川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向外吩咐道:“进来。”
红玉常年在这艘官船上服侍达官贵人,更荒唐的事都见过了,重新进来时,已经隐去惊讶之色。
她捧着好几罐子蜜饯放到桌上,道:“姑娘方才想吃橘子,船上没有,又换成了姑娘想要的蜜饯。”
顾青川看了眼榻上,那一团已经挪到角落,正背身对着榻屏。
他握拳轻咳了声,正色道:“天色不早了,叫他们上菜。”
不一会儿,就搬了张八仙桌进来,捧盒中不断有瓷碟端出,鹌鹑馉饳,清蒸鲥鱼,又有几样清鲜小菜,一盅银耳莲子粥。
顾青川叫人都出去了,转向身后,道:“你这两日瘦了许多,腹内空着,喝药也不起效用,先来填填肚子。”
他原以为她必要使性子不应,不想下一句还没说出,就瞧见她坐到了榻边。
林瑜用绸带将长发简单束成一条辫子,也不理他,自己给自己盛了碗粥,舀起小勺送入口中。
两日不曾进食,她这会儿的吃相仍旧斯文得很,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她只挑素菜,顾青川舀了一个鹌鹑馉饳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
“《黄帝内经》有言,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你身体正是虚弱,不要只吃素食,这馉饳虽是肉馅,里面拌了莼菜,尝起来并不荤腥。”
说着,他又换筷往碟子里夹了几片鱼肉。
林瑜不声不响将他夹的菜吃了,她现在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不想继续病下去,没有力气的感觉很不好。
饭闭,顾青川去了隔间,又有药端进来。林瑜喝完一碗,捧起茶盏漱了几回口。
红玉打开蜜饯罐子,“这药苦得厉害,姑娘吃点甜的压一压?”
林瑜摇头,恹恹道:“你出去罢,我想睡了。”
红玉收回蜜饯罐子,诚恳道:“姑娘放心睡,奴婢守在这儿绝不出声,不会打搅你休息的。”
林瑜没有坚持,“那你搬一把凳子坐到门口去,太近了我睡不着。”
林瑜绕去了屏风后,里面是一张紫檀木黑漆攒海棠花的拨步床,錾铜钩钩起了绛红牡丹纹床幔。
过了会儿,红玉轻步走到屏风边上,隔着里面那层薄薄的粉纱帐子,依稀看见床内侧卧的人影,青丝半落在肩,像是睡了过去。
她迟疑片刻,搬起凳子去了门口坐着。
听见凳角落地的声音,林瑜内心深处仿佛也有什么给人敲了一下。
红玉对自己态度再恭敬再关切,还是只会听顾青川的吩咐。
往后若是这样留在他身边,她真真正正要变成孤身一人了。
额头开始隐隐作痛,林瑜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努力不再去想这件烦心事。
她混混沌沌睡了一觉,醒时已经入夜,有浅黄的烛光落进帐中。
林瑜在床头靠了会儿,左肩一阵阵的疼。撩开床帐没见到人,林瑜自己下床,在外拿了药膏,找出一面双凤纹菱花小镜,又回到床上。
顾青川抛下公文,行至此间门口,恰见她走进屏风,纤薄的身影落在绘着湖堤垂柳的屏风上,当真是美人入画。
他在门口站了站,叫夜风吹了会儿,方才拾步进去。
到了屏风边上,听得纱帐内嘶了一声,接着又是叹息。里面雪似的倩影反手执着一面小镜放在身后,侧身回眸,连背后的伤处都看不到。
见她弯臂试了两番,药没涂上,反而碰落了青瓷纹的药瓶。
清脆一声响后,镜中人蛾眉颦起,又叹了一道。
顾青川咳了声,捡起滚到脚边的瓷瓶。
“你想上药,大可吩咐这里的丫鬟,又或是叫她们去隔间找我过来。”
他掀起什么都挡不住的薄帐,“自己一个人待着,叹出的气快要比人重了。大夫才说过你心思郁结才积了病气,少惆怅些才好。”
这人来得突然,林瑜的单衣扔在床尾,根本来不及拿来穿上。她抱起被子挡在身前,面色冷冷的。
“大爷不耐烦听我叹气,又何必往这边来。天下之大,您是男子汉大丈夫,在何处都能立身成业。可我只是一个磕破了头连身契都拿不到的小小女子,如今受了疼,竟连惆怅都要先看人脸色么?”
她强词夺理一番,偏偏语气柔弱,仿佛他真是那样蛮横可憎的恶人。
顾青川拿她无法,“我几时是这个意思?”
他指尖取出一点药膏,“转过去,涂完早些穿了衣裳,别又冻病了。”
因着后面半句,林瑜没有和他僵持,抱着被子侧过了身。
她上身只剩一件抱腹,转过去,雪白纤薄的后背只系了一条浅粉细绳。
也看不去什么,一块背谁还没有了,林瑜默默宽慰自己,努力忽视男人指腹落在身上的触感。
顾青川这是第二回给她上药,指腹经过背中的小块青紫,这是被踩过一脚留下的淤伤,这两日已消了肿。
林瑜等他涂完背中,才问道:“三姑娘及笄那天,大爷可有经过一个湖?”
顾青川知晓她想问什么,答得直截了当,“湖里的女尸被那两个地痞捞了起来,现下葬在漏泽园*。”
他忽而想起那个鼻青脸肿的地痞,身形其实要比她大出许多。也不知她细胳膊细腿,怎么就敢冲上去和人打起来。
倘或为自己也就罢了,可她却是为一个勾搭成奸的奴婢,顾青川使人问过,她们之间并无交情。
他此前不曾想过,如她这样冷性情的怪丫头,竟还有副热心肠。
林瑜垂下眼睫,闷闷“哦”了一声。
顾青川掌心融了药膏,握住她的半带青肿的肩头轻揉,缓声道:“你做的已经够多,她只是一个奴婢罢了,命中如此,不必为之伤怀。”
冷漠在现代社会也很常见,林瑜早就习惯,可顾青川的话仍是令她悚然。
他们这类利益既得者,永远不会有平等看人的观念。奴婢只是奴婢,死的是否冤枉根本无需在意。
林瑜浑身发冷,可胸口却涌出一股烦闷的躁气,乱闯乱撞,快要将她撕裂。
“什么是命?”她攥紧被褥,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难道我今日出现在这艘船上,也是作为奴婢的命么?”
顾青川在床尾找到那件天青雨丝锦上衫,替她披上。
“别多想,你与旁人不同。”
“都是奴婢,哪里有不同?”林瑜转身,她只抱着一层薄被挡在身前,眸中映着一点簇亮的烛火,因眼角泪痣的缘故,仿佛盛了盈盈泪光。
顾青川垂眼便能见香肩美背,袅娜楚腰,不由心猿意马,垂首去贴碰她的唇。
温软相触在即,却被推开。
林瑜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中流露些许讽刺,“原来大爷说的,是这种不同?”
因为他想睡她,所以她变得不同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荣幸。
顾青川何曾被人当面如此讽刺过,讽刺他的还是这样一个小女子,他面色微沉,兴致一下散了干净。
“你现下恼我将你带来,又可知那日带你回去的婆子是做暗娼生意的?”
从高中到大学,林瑜做过的兼职份数两只手都数不完,早就见过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岂能没有识人的本事?
那婆子确然没安好心,可当时的情形,她若不跟着走,就会被顾云平的人找上,又或是暴露踪迹被他的人发现。
除了狼窝就是虎穴,她有什么好挑?
“那又如何?”
林瑜将衣衫仔细穿好,对着顾青川盈盈一笑,仿佛将说出的是甜言蜜语,“她是拐卖女子,大爷不也是强掳民女么?你们做的都是污糟事,又何必同行相轻?”
她这两瓣丹唇像淬了毒,张口就能将顾青川气得面色发青。
他淡漠盯着她的眼睛,“你果然不识好歹。”
第29章 第 29 章 我会恨你
顾青川临走摔了个茶盏, 满地的碎瓷。丫鬟们匆匆进屋收拾,一个个噤声屏气, 头都不敢多抬。
只有红玉进了里间,小心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林瑜抱膝靠在床角,“无事,让她们都先回去,明早再来收拾。”
红玉原想分说两句,奴婢们做这些根本没什么要紧,将要开口又听见帐内闷闷的声音,“我要睡了。”
“是,婢子这就让她们出去。”
许是这回将顾青川气得不轻, 到第二日, 他都只在隔间, 未曾露面。
林瑜一整个白日都没见到他, 却也无法因此感到安心。
傍晚时分,红玉端了药过来, 待林瑜喝完了,又道:“天要黑了, 婢子去点几只烛。”
林瑜看着她在五斗柜的抽屉里取出新烛,
忽然开口, “只点这几支烛吗?”
屋子里安静了一日, 乍然出现不同的声音, 红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这位姑娘沉默得太过,即便醒了,也如没醒一般,整日都说不上两句话。自己有时没话找话, 也只能得到点头摇头两种沉默的回应。
“我瞧姑娘有些乏了,这一支烛能燃两个时辰,应是够的。”
红玉见她恹恹无神,迟疑了一下,“姑娘可是要再点几支?”
“要的,多点一些烛。”林瑜着力掐了自己一把,勉力撑起些精神,“我想多坐一会儿。”
有了昨夜顾青川突然出现,她现下即便再困,也没法安心上床。
不消一会儿,烛架上便多出几只烛,客间亮如白昼。林瑜稍稍宽心,寻出一本闲书,在楠木如意云纹案边打发到半夜,忽然听见咚的一声。
红玉脸磕到了桌上,瞬时站起,惊慌向两边张望,“姑娘,你说什么?”
“无人说话。”林瑜合上书册,又好笑又抱歉,“去睡罢,我也要歇息了。”
灯烛一灭,四周都安静下来,林瑜顺利将这日躲了过去,到第二日,顾青川仍旧没出现。
傍晚时候,林瑜仍是让红玉多点几只烛。红玉依言点上了,瞧见林瑜靠在榻上看书,自己也拿出一面绣绷,坐在杌凳上穿针引线。
她服侍林瑜已有几日,知晓这位姑娘虽然不常说话,却是个极温和的性子,从来不爱差使底下丫鬟,故而放心坐在这儿绣自己的东西。
红玉绣完一面,对着花样子看了看,将自己吓一大跳,忙拿出剪子把那线给拆了。再要绣时,对着千疮百孔的绸布,怎么都下不去针。
“这个是要用锁绣?”林瑜这几日出不去,一直闷在客间,书早就翻腻,此刻见到针线也觉得有点儿意思。
她拿起桌上的花样子,“这种枝叶纹样,用锁绣更合适些。”
“是该用锁绣的,不过婢子许久不曾做过绣活,好多绣法都给忘了。”
红玉展开手中捏成一团的绸布给林瑜看,有点儿不好意思,“婢子也不知现在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绣。”
“你绣的原也没错,只是又拆掉了。”林瑜看了两眼,拿过绣绷,“我重新起一个头如何?”
红玉难得见她有兴致,高兴点头:“再好不过了,婢子正愁这枕套绣不出来呢。”
起初红玉只是随口一说,以为林瑜是一时兴起要玩玩针线,没指望真能学到什么。
这样好看的姑娘,举止更比那些大家闺秀还要得体,想来平日也是养尊处优,这双手该拿的是琴棋书画,哪里稀罕碰这种玩意?
她看了不过一会儿,就睁大眼睛,凑近去观摩林瑜的针法,“婢子专门在苏杭买的绣品,上面针脚都比不过姑娘绣出来的精致。”
等林瑜绣完花样子上的一整株藤蔓,红玉接回绣绷,看过一遍后欣喜非常,真心话都溜出嘴边。
“婢子原以为像您这样的小姐,必定不爱动针线,万没想到姑娘竟有这样好的绣艺。”
林瑜怔然良久,转望向窗边,轻声道:“我不是什么小姐,最初学绣活,也是因为要拿它作谋生的手段,想多赚一些银钱。”
夜里风大,合窗只留了一条窄缝,人在屋中,看不全外面的景,却能隐隐看见浮于水面的一线月光。
她曾天真以为,即便到了这里,自己多努力一些,也可以捞起月光。
红玉暗恼今夜失言,正想着说些什么缓和,又听过道有脚步声走近。她连忙放下绣绷,到门口行礼。
此时能过来的,不会再有旁人,林瑜靠在榻上,望着那人一步步走进里间。
顾青川今夜一身雪青杭绸直裰,头戴网巾,原本深邃英朗的长相被收束成儒雅斯文的模样。
他拿起桌上的绣绷看了眼,“绣的不错,以前倒没见你动过手。”
说着便在林瑜身侧坐了下来,极其自然地开口,“这两日有南京的公务繁多,我抽不出身,你在屋中都做些什么?”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解释一般,前日夜里的龃龉就这样被他揭过了。
林瑜不愿见他,可真见到了,也很愿意和他说话。
她微微一哂,“何必明知故问?房内房外那么多双眼睛都在为你效力,我连房门都出不去,又能做什么事?”
顾青川叫她哽住,语塞了半晌,“我原以为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不曾想还有一副伶牙俐齿。”
林瑜偏开脸:“这有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原也以为大人是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所作所为也令人大开眼界。”
顾青川不喜她这般阴阳怪气,面色微沉,“此前是你亲口答应要跟了爷,随爷一同去南京?难道都忘了不成?”
林瑜冷笑:“那时说的自然是假话,我一点都不想跟大爷走,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捡些好听的来哄骗大爷,您是两榜进士,有经纬之才,难道连这也看不出?”
顾青川呵了声,捏起她的脸,“怎么,你已经想通,现在又不怕了?”
林瑜平静望着他,“倘若活下来要这样痛苦,我还是去死好了,这具身体大爷喜欢就拿去,只不过是冷一些。想来我一个奴婢,是冷是热,于您这样的禽兽而言并不要紧。”
“放肆!”
顾青川加重了力道,可她面上毫无惧色,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仿佛无声轻蔑。
额角隐隐胀痛,他的耐性其实不差,但近两日对上此女,总是先折去一半,剩下那半也要被她三两句话拆个干净。
顾青川松开了手,见她面上多出几个鲜红的指印,神色却很鲜活,眉如墨画,面如桃瓣。不似前几日弱柳扶风,碰一碰都怕推倒了她。
他似笑非笑,声音贴近她耳畔,“雀儿,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想死就能死?”
男人的吐息落到了颈间,林瑜寒意顿生,撑在榻上想要躲开,下一刻,就被男人打横抱起,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林瑜立时挣扎起来。屈肘去顶他的胸口,可这人的皮太硬也太厚,好像没有知觉,任她如何捶打,都岿然不动。
身体陷进柔软的茵褥,两人近到只隔咫尺,她停下挣扎,认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会恨你。”
她气色好了一些,说狠话时却拿不出多少声势。
对上双冷冷清清的眸子,顾青川听出她说的绝不是气话。
心口仿佛给什么蛰了一下,酸涩在某处迸溅开来,他尚未来得及仔细体会,这种感受便不见了踪影。
这有什么要紧?
顾青川轻拍了拍她的脸,神情冷淡,“既说了要给爷,便是装的,也要好好装下去。”
林瑜偏过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她听见叮的一声,錾铜钩撞到了檀木床架。帐幔一层层落下,她的眼前亦黑了下去。
男人去吻那截送到眼前的秀颈,唇齿贴着薄嫩的皮肉细细厮磨。皮下喉结浮凸滚动,像捕猎归来的兽类在尽情享用自己的猎物。
只不过这是一场没有鲜血的,沉默的侵吞。
顾青川托起她的后脊,安抚似的轻轻摩挲,与上身轻缓的抚慰不同,劲腰沉下,碾出一声闷闷的哼吟。
纤白的长月退被男人揽在臂弯,时翘时摇,圆润的玉趾紧紧蜷着。
紧密相连的那刻,林瑜终究没能忍住,侧脸埋进被褥,藏起要落下的泪。
“好疼。”
被衾上沾了点点落英,顾青川动作放缓,温柔吻她面颊。
“第一遭,总要吃些苦头。”
急雨忽至,珠滚荷叶,鱼戏莲花,涟漪一圈一圈荡出来,撞散在床上摇摇错错的吱呀声中。
林瑜恍惚想起三年前,随着姚家的船只路过江南时,也有这样一场雨。
那时的她心中尚余庆幸,庆幸自己在离开京城前新学会了一门手艺,庆幸自己跟着的人是大方的妙华,庆幸自己可以跟着去国公府。
世事总是这样弄人。
雨停住时,已到了深夜。
林瑜忍着一身酸累,弯身去拿落在床尾的肚兜,下一刻,那件藕粉肚兜就被修长手指挑起,送至面前。
她看见他的手指,身子僵硬了一瞬,冷下脸:“别碰我的衣服。”
顾青川见她面靥潮红未褪,仿若一朵经了雨还停在枝头的海棠,最是馥郁袭人时候,即便生气也透着十足可爱。
心头微微发痒,他却知不能再招惹她,抬手撩开床帐,唤了外面的丫鬟进来。
她们在外等了许久,此刻有条不紊,端了铜盆,蜕巾,衣裳鱼贯而入。
许多脚步声涌入屋中,林瑜听见晃荡的水声,瞬时头皮发麻,扯过被子将自己全然盖住,窝进了床角。
顾青川见了好笑,“你不出来,她们怎么给你收拾?”
林瑜一头埋在被子里,“我不要别人帮我,你自己出去就是了。”
顾青川拿她无法,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去,随后才道:“这是她们当奴婢的本分,你早晚要习惯。”
“并非我早晚要习惯,是大爷想要我习惯。” 林瑜心生不耐:“可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您所愿。”
她扶着床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背过身去,鼻尖忽而一阵冒酸。
今夜要在净室多洗一下,她想。
第30章 第 30 章 难对付
林瑜从净室出来, 天色将明。
回了客间,红玉扶着她, “姑娘,大爷让备好了饭食,可要现在端上来?”
林瑜腹中空空,却提不起食欲,“不必了,我想睡会儿。”
红玉不妨瞥见她颈间吮咬留下的红痕,那一小片在雪白细腻的皮肤上尤为显眼。
红玉悄悄低了头,“婢子去给您点支安神香。”
林瑜自从在船上醒来,便一直在焦虑,还不曾安心歇息过。这回被他折腾一番, 倒是沾枕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 醒时周围仍旧是昏昏暗暗。
红玉听见动静, 擎了烛台进来,稳在烛架上。
骤然涌入的亮光刺得林瑜闭了闭眼, 她拨开床帐,“现在是什么时候?”
红玉福身一礼, “酉时一刻,正是用晚饭的时辰, 婢子这就去告诉大爷。”
林瑜清醒了稍许, 眉心微拧, “别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红玉迟疑着没有应下,“可是姑娘睡着的时候,大人来看过两回, 还叮嘱了要及时给姑娘端药……”
林瑜看出她的为难,想了想,“你先把药端来,我过会儿去找他。”
接连喝了几日的药,林瑜的病已经好了不少。
红玉端起药碗递过去,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气色比起此前红润了许多呢,这方子真是管用的很,难怪大人前些日要亲自给姑娘喂药。”
林瑜手拿着调羹一顿,有点儿膈应,“他给我喂过药?”
红玉连连点头:“姑娘刚上船那两日烧得厉害,大人常常过来看姑娘,药都是大人亲自喂的。”
就连现在这碗药,也是大人今日新拿的方子。
红玉还记得前几夜那位大人拂袖而出,她自十二岁就留在这艘官船上,此种情形几乎司空见惯。
只不过在以往,照顾了人反而被气着,被气着了又还要惦记的,常常是女子。这样反过来的实是少见。
红玉道:“从来都是女子痴情,良人难遇。可依着婢子来看,姑娘遇上了一个。”
林瑜只觉她这话冒了十分的傻气,“可是红玉,有哪个权势皆在,仆婢众多的良人会带上一个病不清醒的女子上船赶路?”
红玉怔了怔。
林瑜端起药碗仰头喝尽,放回了桌上,“不要再这样劝人了。”
不知为何,这位姑娘明明未曾落泪,未曾皱眉。可红玉悄悄看过去,仍是觉得,她一定伤心极了。
“是,姑娘。”
林瑜换了条浅碧的褶裙,鹅黄圆领罗衫,墨发松松绾就,别了一只银簪。无多缀饰,已然美如新画。
杨瀚墨守在隔间门口,见了她,匆匆低头,“姑娘。”
他原想说一句稍等,自己先进去通传,可转念一想,大爷这几日为雀儿姑娘少了多少规矩,如今她亲自过来,大爷又岂会讲究这些?
杨瀚墨收回脚步,抬手往里示意了一个方向,小声道:“进了右间隔扇,里面有副山水围屏,大爷就在那儿。”
林瑜缓步进去,绕过屏风,看见顾青川正在书案前临摹字帖。
字贴上的字以秃毫枯锋,信笔而行,一眼望去酣畅淋漓。这样的字拆开来,她一个也认不出,放在一起却能识得是草书名篇《信宝塔碑》,她以前也练过。
书法老师曾经开玩笑,说像她这样只会一笔一画写字的人,临摹狂草才是磨练耐性。
林瑜的父母都是急脾气,偏偏养出了她一个好性子,便有小时候常常上书法课的原因。
哪怕是自己不喜欢也看不懂的一笔一画,倘或需要,她也可以去认真临摹书写,一遍又一遍。
“怎么自己过来了?”顾青川才看见是她站在角落,烛火映出的身影单薄纤弱,当即搁了青玉管狼毫。
林瑜扶着屏风,打算隔着距离把话说完,却不想他走了过来。
顾青川拿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肩头,语气隐隐不快,“你房里的丫鬟惫懒成性,出来一件衣裳都不知给主子添,该让杨瀚墨去示诫一番,叫她们长长记性。省得你又受凉了。”
林瑜听了很不舒服,只觉得这人小题大做。
“是我自己要过来的,大爷想罚就罚,何必指桑骂槐。再者,我只出来一小会儿,哪里就会受凉?”
后半句让顾青川怔了怔,他压住唇角,笑意仍止不住,“是我说错,你睡了一日,可用过饭?”
林瑜抿起唇角,她才不是来和她吃饭的,正要开口,听到了门外许裘的声音。
他们要谈的都是公事,林瑜犹豫了瞬,正要出去,却被带住手腕。
她难得主动找自己一次,不管原因为何,没有轻易放走的道理。
顾青川带着林瑜到了书案边坐下,手掌落在她肩上,“先坐会儿。”
林瑜起不来,点了点头。
顾青川这才对外唤了声:“进来回话。”
许裘匆匆进门,停在距屏风三步以外的地方,“爷,您等的消息到了。”
许裘顿了顿,未等到回应,便开口道:“赌坊那边已经照您吩咐,砍了二爷的右手。”
林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屏住呼吸,只盯着桌面顾青川写的字。
许裘在外继续:“老太太已遣人带了书信来找您,人已经在水上了,说是要找您还个公道。”
“我还了他们公道,那些无辜之人的公道去找谁还。”顾青川语气冷淡,仿若说起的是没有干系的陌生人。
他看见林瑜的身子轻轻发抖,抬手替她将大氅拢紧,“他们父子倒会请人,只是要让祖母伤心一阵了。”
许裘听懂了此话,应了声是,“属下这就遣人照大爷事先吩咐的去办。”
自是不能让这伙人去到南京的,不管应或是不应,都影响大爷的声誉,只能在水上先解决此事。
许裘出去后,林瑜仍怔怔坐在书案前。
难怪这船行了五日也未至南京,原来他走一步算百步,竟将自己的家人都料理好了。
他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难以对付。
掌心握着的肩膀轻轻瑟缩,顾青川垂眼,“现在又冷了?”
林瑜推开他的手:“不冷。”
“你来了正好,这里有样东西给你。”顾青川拿起书案一角的花梨木匣,放至她面前。
这匣子普普通通,林瑜打开,在里面看见了薄薄一张纸,左下角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官印,是她的——
良籍。
林瑜将这张纸拿起,仔细看过两遍后,妥帖收入袖中。
顾青川早在上船之前便差人销了她的奴籍,此时未得她半个笑,却也没问,只替她捋起鬓边一缕碎发。
“你一日没醒,在这儿用些饭食?”
林瑜不应,“我找大爷,是有正事的。”
“何事?”
她抬起头,“我昨日没喝避子汤,请大爷叫人送避子汤来。”
他们之间,绝对不能有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