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远跟我说你遇到他了?”杨启帆第三次打来电话, 贺宇航终于接了。
距离他知道真相也才过去不到一个小时,杨启帆居然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是,遇到了。”贺宇航不喜欢拐弯抹角, 既然他这么问,说明是知道了。
“你现在在哪, 在家吗?我过来找你。”
“好。”
挂了电话, 看着和应蔚闻的聊天界面,停在他说后面打算再买一套上,应蔚闻没在那个时候跟他提分手,他们还在一起,并且这种关系持续到两年前, 直到贺宇航先说了分开, 意思是这件事在他们之间,至少在应蔚闻这儿,算是彻底过去了?
这么大的事都能过去, 他们又能因为什么分手呢?但比起这,贺宇航更想知道,在选择原谅的那一刻, 应蔚闻是怎么做到跟他父母和弟弟交代的。
杨启帆再打电话过来, 是喊贺宇航下楼, 说带他去个地方。
贺宇航心情复杂, 无奈看他一眼, “别告诉我是方奇真骗了你。”
“他没骗我,我听到的跟你听到的一样。”
杨启帆并不为自己辩解,贺宇航看着也没真生气,“但我想知道的跟你想知道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你关心金柏帆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了, 你就要为当年的事负责,是这个逻辑吗。”
“有什么不对吗。”贺宇航知道他选择隐瞒,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考虑到了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杨启帆应该是不知道金柏帆真正的伤势的,包括他身份其实是应蔚闻弟弟这件事。
“没哪里不对,只是我不相信季廷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别问我为什么,直觉。”
杨启帆看着前面,“所以抓金柏帆有没有受伤这点没有意义,重点是谁干的,谁才是主谋,而不是你要为这件事承担什么,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是你。”
贺宇航笑笑,虽然他挺不想辜负这份信任的,“可金柏帆都认定是我了,那就是我干的。”
“你联系到他了?”
杨启帆觉得未免有些太快,贺宇航如果能联系到金柏帆,为什么还要通过唐远找人呢。
“……嗯。”
“他怎么说的,亲口指认就是你?”
“你不问问他伤势如何吗?”贺宇航看他。
杨启帆说:“季廷敢撒谎,代表他一定想隐瞒什么,金柏帆必定伤得不轻,这还用问吗。”
“也是。”贺宇航和他说起记忆里的事,没提应蔚闻,只说曾在某个时点见过金柏帆。
而那次金柏帆在看到他后,恨意滔天,恨不得当场扑上来给他一刀,这样的场景,任谁都不会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吧。
“在他眼里你跟季廷是同伙,你们俩无论谁出现,他都有可能会是这种反应,这不能说明什么。”
杨启帆替他分析,“金柏帆这么多年没有报警,季廷肯定找过他,用江楠楠的事做威胁。”
“这点我想到了,不然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那之后他唯一一次和应蔚闻聊起,得知金柏帆的右眼因为视神经受损严重,经过几次手术,勉强保住了一点视力,从那之后他不知道是心理上受刺激了还是什么,一直退学在家。
至于杨启帆说的,他和季廷是同伙的事,贺宇航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逻辑确实围绕在如果金柏帆受伤,那一定是他的责任上面,没想过有其他的可能。
但真的是这样吗?
以前他或许不信,在季廷一次又一次骗他,贺宇航对他彻底失望后,他开始试想另一种可能,如果季廷真的对他栽赃嫁祸,那都不能叫过分,那得算是程度恶劣的背叛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去找季廷对峙,他才是最清楚真相的那个人,不能什么都他来说。”
“可他为什么要承认?”杨启帆不提,贺宇航后面也会去找季廷,但不会快到说走就走,“他都已经把自己从这里面摘干净了,又怎么会任由我们说什么。”
“这就是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杨启帆说:“既然方奇真说他没看见,那我们去找看见的人,那天现场不只有你们几个吧。”
“你是说跟着金柏帆的那三个人?”贺宇航都不用问杨启帆有没有找到,很快发现这里面的不对来,“如果他们看到了,金柏帆怎么会那么多年还对我怀恨在心呢。”
就算他是因为牵连,难道应蔚闻也是同样的原因判他死罪吗?那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地把方奇真也找过来?
“你想诈他。”贺宇航反应过来了。
“别说出来嘛。”杨启帆笑,“这计划我想很久了,我们现在手上是没证据,也拿不出更多来,但他也不是无懈可击,你想,既然当时没有人看到,季廷肯定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
“但他并不完全放心。”贺宇航接上他的话,“不然也不会那次来见我,听说我失忆后,谎称现场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显然是不希望我们查下去。”
“对,就像他会去威胁金柏帆,表面上是为你好,换一种可能,是他不想被查出什么呢。”
“他还是怕的。”杨启帆冷笑,“那我们就得利用好这一点,不指望今天就能让他认,至少得让他知道,我们在这件事上永远不会善罢甘休。”
一路导航到建材市场,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季廷带着手套,跟工人在店门口卸货,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他二人,先是意外,接着脸上一闪而过对不速之客的警惕,“你们怎么来了?”
“方便吗,有事找你聊。”杨启帆和贺宇航对视一眼,跟他在门口陪儿子玩的老婆打了个招呼,“进去说?”
“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还特地跑一趟。”季廷目光有意在贺宇航脸上停留,随即换了副笑脸,领他们进去,“我这还有半车货没卸完呢,一会就来,你们先坐着,我去倒点热水。”
“你先忙。”贺宇航说。
房间是隔出来的,不到五个平方,勉强放下一点桌椅和杂物,这要是聊不好打起来,都施展不开,他把这想法跟杨启帆说,杨启帆问他是不是紧张了。
贺宇航靠墙坐着,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怪季廷说他没别的事找他了,这样一次次的,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厌倦。
“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冲杨启帆笑,“还有比我是凶手更坏的结果吗。”
这他都认了,区区季廷背叛他而已,早在一次次的拉扯中,他也该释然了。
没过多久,季廷从外面进来,拎了个取暖器放贺宇航脚边,“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怕冷啊。”
贺宇航两只手捧着水杯,淡淡一笑,“你那都是多久的以前了。”
“行吧。”季廷讨了个没趣,“找我聊什么,如果还是金柏帆的事,劝你们适可而止。”
“都没个窗户的,烟就别抽了吧。”杨启帆提醒他,“事确实是他的事,但如果我说凶手另有其人,也不值得聊上两句吗。”
季廷手上一顿,把烟重新塞回烟盒,扔在桌上,“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宇航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现在又失忆了,只能我陪着他把当年的情况再调查一遍,结果你猜我们收获了什么。”杨启帆故意停顿,在季廷的回视下渐渐沉了脸,“那天现场七个人,除了你,没人指认他是伤害金柏帆的凶手,包括金柏帆本人。”
此话一出,季廷立刻变了脸色,“我说这么晚来找我呢,原来在这等着,意思是我说谎,我冤枉了他?还是金柏帆自己割了他自己啊?”
“就不能你是凶手吗。”贺宇航冷得肩膀都缩了起来,他看向季廷,平静开口。
季廷的反应可以说既出乎他们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正常人听到凶手另有其人的第一反应该问是谁,而不是假设撇除贺宇航之外,整件事变得无法成立。
季廷大概也反应过来这一点了,顿时怒道:“你们他妈说什么呢,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口就来是吧,有证据吗。”
“那你又有……”
“我们有。”
杨启帆和贺宇航几乎同时开口,杨启帆转头看了贺宇航一眼,听到他说:“我就是证据。”
“我这次失忆是意外,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我说我的记忆倒退到了十八岁那年,偏偏就是我跟你去打架那天,所以这是我第二次经历了,你说我们俩,谁看得更清楚一点。”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说失忆我就信吗,在这装神弄鬼,我看你就是想推卸责任!”季廷也不装了,盯着他,“怪我当年不理你,怎么不说是你躲着我呢,随便编两句他没事你就信,归根结底还不是你自己懦弱,到现在都不敢认不说,居然还想着反咬我一口,真他妈良心喂了狗。”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颠倒黑白的本事这么厉害呢,说他良心喂狗,那你就是狗。”杨启帆眼看他骂上了,立马不甘示弱地回击道:“你现在不肯承认是吧,也行,人我都已经替你找齐了,随时能来当面对质,到时候最好你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我说你们俩没病吧,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早他妈盖棺定论了,你们就非得没事找事?”季廷叼上根烟,“行,你找来对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什么。”
杨启帆没想到他还真敢,但他显然不觉得季廷这样是有底气,反而从他不断观察他们的眼神能看出来,这人就是仗着脸皮厚在硬撑罢了。
非要说的话,在季廷的理直气壮面前,杨启帆对他的怀疑同样不可撼动,他现在倒真想看看,到底他们俩谁的“信仰”更坚定一点。
贺宇航却在这时拦下了他,看向季廷搭在椅背上的胳膊,“你手上那道疤还在吗?”
“问这做什么?”
“之前说是金柏帆,但那其实是我划的吧。”
贺宇航手在玻璃杯壁上缓慢滑动,盯着氤氲的水汽,“季廷,你也说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你一直在劝我,现在我也想劝你想开一点,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只是觉得承认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后果,就像当年对我一样,而我不过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今天你如果说了,这答案就留在这间屋子里,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但如果你非要找人来对峙,后果就不是我们能保证的了,别忘了你声音越大,屋外面的人就越能听得清。”
“你少他妈威胁我。”季廷下意识朝门口看了眼,薄如纸的一块板遮挡不了什么,只要他们把话停下,门外的声音就会清晰地传进来,但他应该是吃准了贺宇航他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于是叫嚣着,“证据呢,说我是凶手,凭什么,凭你们在这空口白话?”
“喊人来对峙又怎么样,没有像样的证据,到时候光比谁叫得更大声?那你们人多肯定赢啊。”季廷冷声一笑,“你们要是想要我这样认输,也行,我认了,满意吗。”
“你……”杨启帆没想到他现在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证据是吧?”贺宇航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可以,就拿你手臂上这道疤来说吧。”
“我那把刀当年丢在现场了,后来也没去找回来,证明不了我划过你,但换个角度,金柏帆的刀留着,并且一直留到现在,只要拿去稍微鉴定下,就能知道那上面有没有你的血迹。”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相互演练时没有出现过这一段,杨启帆都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因为单从逻辑上来讲非常通顺,而且一本正经的贺宇航也很有说服力,连他都差点被唬住。
换到季廷这边,经过轮番轰炸后,猛地来这么一下,他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停下来思考的模样让他的气焰比起刚才灭下去大半,但警惕心仍在,“你让他拿证据?”
“他眼里你才是凶手,凭什么他会帮你?”
“他当然会帮我。”贺宇航面不改色,“你知道应蔚闻,那你知道,他是金柏帆的哥哥吗。”
这一下不仅是季廷,连杨启帆都朝他看了过来。
第72章 捎个人
从密集建筑群中穿绕而过的光影好似一团灵活的棉线, 又像是海底世界丛生的柔软珊瑚,江风徐徐,从对岸吹来, 贺宇航提了两边裤脚,坐在台阶上, 感受着鼻头阵阵的凉意。
杨启帆拍他肩膀, 给他递了杯热拿铁。
贺宇航笑,“大晚上喝这个,还睡不睡了。”
“你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提提神。”杨启帆在他旁边坐下,陪着欣赏了会大都市的美妙夜景, 三口咖啡下肚, 他终于问起,“应蔚闻他……真的是金柏帆的哥哥啊?”
“别演了。”贺宇航都不用看,就知道他装得不像样, 干脆拆穿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啧。”杨启帆叹了声,“既然决定要查,第一个肯定是从他下手, 我这也算情有可原。”
“什么时候查到的, 怎么没告诉我?”
“就那天刺激完你, 我说我有事出去一趟, 回来就听到你跟应蔚闻在一起的消息, 我想着总不能再刺激你第二轮。”杨启帆说着,不知想到怎么,竟还把自己说笑了。
“这样啊。”贺宇航跟着笑,“那我比你还晚一点,我今天才知道的, 还是听方奇真说的。”
“他?”
“嗯,他告诉我金柏帆家开了个面馆,我一想怎么跟应蔚闻家的刚好对上了。”贺宇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说有这么巧的事么。”
“那他接近你是因为这个吗?”杨启帆问:“所谓的无论倒回到什么时候你们都会遇见?”
贺宇航摇头,“我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金柏帆的事发生前,除非他提前预料到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唯一让贺宇航觉得魔幻的什么穿越,到头来不过是他自导自演,唯物主义的高墙依旧牢不可破,不允许任何所谓先知的窥探,应蔚闻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提前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否则他应该去拯救金柏帆,而不是在事后对他进行无用的追责。
贺宇航又想起了那天,应蔚闻在听到他说划伤了别人并且不断替自己辩解时的全部神态,那时候他发现那个人是金柏帆了吗?
就算当时没察觉,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也足够他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了,就这样还心平气和地邀请贺宇航留宿,那一刻的应蔚闻在想什么呢。
想着怎么接近他,又在日后怎么折磨得他低三下四?
以前还觉得他这样的人的沉稳有耐心,现在才发现,那是人身上凌迟的钝刀子。
“在想什么?”
杨启帆的声音打断了贺宇航的自我怜悯,他喝了口咖啡,咂摸出一点生涩的苦味,“在想季廷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明能摆平金柏帆,为什么还要把这样一件几乎没有后果的事再推到我头上?”
尽管季廷直到最后都还在狡辩,但贺宇航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他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件在他这儿早就尘埃落定的事,会在十几年后的今天重新迎来反转。
“你这样想就太天真了。”杨启帆无奈看他一眼,“嫁祸给你的时候,他可不觉得自己百分百能搞定,金柏帆猥亵江楠楠,该去坐牢的人是金柏帆,而划伤了金柏帆,该去坐牢的人就是他季廷了,人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别说你还是个死心眼,说什么都信。”
“还有,千万别觉得他摆平这事是在为你好,想想你都能编出来的理由,警察的调查和审讯手段比我们高明百倍,他难道就不怕东窗事发。”
“他当然怕,不怕哪会这样卖力。”贺宇航慢慢向后撸了把头发,看向杨启帆,“看来还得是你,要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难从这样的谎言里走出来。”
“那不会的,你早晚会反应过来。”杨启帆捏他肩膀,“你就是太讲义气了,心又软,但凡有他一半推卸责任时的底气,这局早破了。”
“我要有这种底气你可能也不会帮我了。”
“那确实,我喜欢的不就是你这份义气和心软嘛。”杨启帆探身倚在栏杆上,看着前面,过了会他问:“话说金柏帆真的留着那把刀吗?”
“鬼知道。”贺宇航说。
“我就说呢。”杨启帆笑,“我猜季廷现在正上网查多少年前的血迹能被验出来你信不信,可急了。”
“信。”贺宇航也笑,“我也挺想查的说实话,他要真留着,高低我得让应蔚闻把那刀给我偷出来送去验验。”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手机响了,杨启帆兴奋地问起是不是季廷打来忏悔的。
“你怎么比我还天真了。”贺宇航把电话挂了,“不是他。”
【不方便?】下一秒屏幕亮起,跟着跳进来一张照片。
应蔚闻拍他自己的手,手心里是倒出来的几粒开心果。
【你晚饭就吃这个?】
【食堂留了饭。】应蔚闻说:【听你的,打发时间。】
他哪里是需要打发时间的人,这一看就是在哄自己罢了。
应蔚闻居然也会哄人。
贺宇航靠着窗看向车外,他无法形容当听到杨启帆说我从来不觉得是你时,那种被坚定选择的震撼,尤其是有应蔚闻对比在先。
应蔚闻在这件事上的处理是粗暴的,他不是信或不信,而是是不是贺宇航都无所谓,从那个时候在机场,他就已经放弃了,贺宇航是不是个满身污点的人,对他来说变得不再重要。
并且那次之后应蔚闻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给他打电话都变得比以前规律且频繁起来。
过去没有他原谅应蔚闻这一说,一直以来都是,他才是被等待原谅的那一个。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要揭发他吗?”杨启帆送他到楼下,临下车前问。
“你说季廷?”
“昂,我可是信善恶有报的人。”
“还没想好。”贺宇航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停顿了会,“这是他和金柏帆之间的事。”
“你跟他就没事了?”
“我最多打他一顿,然后彻底绝交,还能怎么办,他骗我也不犯法呀。”
“我倒是不介意你打,去他门口贴大字报也行。”杨启帆说:“就是可惜了,故意伤害如果是轻伤,诉讼时效是五年,重伤十年,怎么算都过了,就这他妈还不肯认呢。”
“你连这都查了。”贺宇航之前没想过这点,原来犯法的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做事做全。”杨启帆看他一眼,“从他骗你的那一刻起,早不是他和金柏帆之间的事了,还涉及到江楠楠,涉及到你,应蔚闻……算了,我听你们的。”
“主要我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杨启帆心里愤愤,捶了把方向盘,“真的是,便宜这孙子了,刚就该打一顿的。”
和出发前一样,贺宇航再度躺回到沙发上,很难形容这一天过得有多漫长,他面朝靠背,微微蜷身,闭眼的那几分钟里,试图理清这所有的荒唐事,但思绪一片空白。
片刻后他起身,去卧室抽屉里拿出那只旧手机,相册里有个被上锁了的分类,没标名字,贺宇航输入密码,点进去是他和应蔚闻当初在国外所有的照片。
那两天他不知道拍了多少,人,动物,风景,美食,不到五十个小时的时间,除了睡觉,几乎被他拍满了,多数还是偷拍的,应蔚闻的背影,侧脸,衣服的一角……偶尔于人群中,两人交握的手。
贺宇航往上翻,找到那张走之前,应蔚闻把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偷摸塞贺宇航包里的照片,那时候他大概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
那段回忆的基调是痛苦的,哪怕一路上贺宇航尽力保持微笑,誓要给应蔚闻留个好印象,可太难了,很多次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要抱着应蔚闻,恳求他能不能饶过他这一次。
他曾像不知疲倦的丑陋牲口一样,摆出各种狼狈的姿态去让自己努力迎合,那是种怎样极致的卑微,可现在翻起这些照片,贺宇航却又有种跳出事外平静的释然。
他把微信重新登录到这个手机上,应蔚闻还在他好友列表里,号却不是贺宇航现在在联系的这个了,是这两年应蔚闻换了新号,还是特意用一个跟以前没关系的号重新来加了他?
旧号上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两年前,最后一句话是贺宇航说的,说了分手,但应蔚闻没有回复他。
时隔两年,贺宇航再一次给应蔚闻发过去,问他,【你有什么时候觉得我面露可憎过吗?】
元旦假期一过,GS再次发来确认进场的通知,一纪全体上下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关博听说贺宇航要跟车后表示他跟随他跟,爱怎么跟怎么跟,反正他不跟,坚决不受这份罪。
正式出发那天,一纪和J大共同举办了场出征仪式,几句人在星在的宣誓搞得贺宇航久违地有些热血,关博一看他眼圈发红,立刻嫌弃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整这出。”
“意义不一样,你不懂。”贺宇航在眼睛上抹了把,到底没把脸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下来。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他就赶不上了,关键时刻要没杨启帆推的那把,可能都直接告别这一行了,贺宇航不信有铁人能扛过这一刻的百感交集。
这次跟贺宇航一起的还有他们实验组另外一位同事小张,人很年轻,从学校毕业出来不到两年,这也是他第一次跟项目,上来就抢着开车,说其实领导不用跟的,他一个人就能妥妥干到东风城。
“悠着点,一天一夜呢。”贺宇航坐副驾,提醒他,“启程先跟紧前面大车吧。”
“没问题,保证不跟丢。”
“跟丢了也没事。”那辆车上面也有他们同事。
应蔚闻在上路大概半个小时候后给贺宇航发消息,让他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下。
【是要捎什么东西吗?】贺宇航问。
【捎个人。】
【什么人?】
贺宇航有些摸不着头脑,先不说不明不白的人肯定不能随便上他们的车,再者谁这么想不开要来搭这种车,交通如此便利的情况下,长途跋涉不亚于受刑,不过应蔚闻没多说,贺宇航还是让小张在第一个服务区停下了,给应蔚闻发了他们的车牌号和停车的位置。
小张下去上厕所,出来的时候光顾着兴奋,忘解决个人问题了,刚好,贺宇航坐在车里等,不一会看到他人回来了。
就在小张开车门时,旁边走过来个人,笑着跟他打招呼,“介意我搭个车吗?”
“哎,应……应总……你……”在小张没反应过来的磕巴中,应蔚闻坐了进来,看向贺宇航,“不白搭,给贺工做回司机。”
第73章 看看房间
小张坐在后座靠中间的位置上观察他俩。
十多分钟后也没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怎么他向往已久的伟大出征半路还能被截胡呢, 还是对面高层,高层现在在给他们开车?
这人跟他们领导很熟吗,看领导也很意外的样子, 是说连他也不知道要上车的人是谁?
小张开始想他们车上装的是颗实验星没错吧,用得着这么高规格的待遇, 新型商业机密?
“那个。”小张试着开口, 主要是这么一会没人说话他有些坐不住,“应总,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跟你们目的地一样。”应蔚闻说。
小张感到一阵窒息,意思是说, 未来的二十几个小时, 应蔚闻都要跟他们在一起?
小张看看他,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贺宇航,“那您怎么会跟我们车走?”
“碰巧。”
这明显就是不想说了, 小张到底是新人,贺宇航都没开口,他也只能压下好奇不再多问。
曾经有一度小张挺怕贺宇航的, 尤其刚来项目组那段时间, 贺宇航做事风格严谨要求高, 对人对己都是, 又经常没日没夜, 项目组在这种氛围下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生怕被抓着错处,轻则留下来加班,重则全组通报,回归理论知识再教育。
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小张熟悉的人, 而且感觉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项目收尾,贺宇航的状态明显缓和松弛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着了,有时候还会主动加入他们的闲聊话题。
而相较之下,应蔚闻作为更接近陌生人的存在,距离感一词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感觉自从他上车,气氛都变了。
小张不禁又开始猜测,这二位是不是关系不好啊,还是说应蔚闻得罪了贺宇航,特地借此机会来讲和?
这理由多荒谬不说了,场合显然也不合适吧,在他和他们领导愉快的旅途上横插一脚?
想着借此机会增进下和领导感情的小张默默挪动屁股,往车窗边坐了坐,戴上耳机,不一会听到前面两人似乎交流了起来,声音不大,说的也都是工作上的事。
再然后是他昏昏欲睡之际,车窗敲了下脑袋,起身凝视前排座位上的二人,凝视着凝视着……发现怎么好像是他成了多余的那个?
下午一点左右他们在服务区轮流吃了饭,吃完回到车上继续出发,接下来一程由小张开,贺宇航说他开晚上。
一路都走的高速,且没什么路况,天气也好,就是在驶入群山环绕路段后,由于两边风景一尘不变,时间长了难免疲劳,贺宇航开了车上音响,时不时地陪小张聊会天。
中途他把车窗摇下来给车里换气,太阳光晒得人昏沉沉的,很长一段时间,贺宇航只在穿过隧道时,感受到那种快速明暗交替的光,才有自己正置身于一段旅途的真实感。
他回头看应蔚闻,工作上的事处理完后,电脑丢在一边,应蔚闻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
然而当贺宇航的目光落向他,他又睁开眼睛,人在疲惫感重的时候,面目轮廓都会变柔和,贺宇航一直这么觉得,用来形容此刻的应蔚闻正好。
两人对视一眼,贺宇航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可困死我了。”跟瞌睡交战了一下午,入夜后换人,没到回句话的功夫,小张就在后座四仰八叉地睡下了。
“你那天那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尽管应蔚闻的声音已经足够轻,贺宇航还是回头看了眼。
“放心,他睡着了。”呼噜声都打过几轮了,应蔚闻看向他,“说我觉得你面目可憎那句。”
原来他看到了,贺宇航解释,“我没这么说,我是问你有没有。”
“嗯,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吗。”
贺宇航不想再回忆一遍他问出这句话时的心理状态,总觉得有些矫情,事后他尝试撤回,发现已经过时间了,应蔚闻没追问正好,现在看他不是不追,而是想留着当面问。
“随便问的。”贺宇航带着点玩笑的口吻,“我在你眼里总不会是完美的吧。”
他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可还是忍不住听身后小张的动静,一座之隔,他和应蔚闻两个人,人前一本正经装地同事,入夜就开始聊这些,实在有些不妥。
而应蔚闻似乎就是要这种不妥。
他扣了下贺宇航方向盘上的手,勾引似地,要他顺着自己手指的动作主动来跟他交握。
应蔚闻说:“休息会吧。”
下到一个小服务区,小张还在睡着,贺宇航没叫他,主要这地方也没什么能买的,就一个加油站和一间厕所,外面的场地上停了几辆跑长途的货车,入夜后四周变得安静。
贺宇航去冲了两杯咖啡,拿一次性杯子装的,刚好暖手,他跟应蔚闻说话,稍微走远了点,没敢太远,得能看见车停的位置,应蔚闻问他那天见什么人了吗。
贺宇航说是杨启帆。
应蔚闻点点头,杯子送到嘴边,似乎是故意撇了一点身体,叫贺宇航看不到他的正脸,却听到他说:“别爱上他。”
“开什么玩笑。”贺宇航没想到他能这么直接,当场惊道:“他是我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嗯,是你朋友。”应蔚闻替他重复,“你记得就行。”
“不是,你也太会给自己竖假想敌了。”还竖到杨启帆头上,那可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说句不好听的,我俩要能有感情,还有你什么事呢。”
应蔚闻转过头来看他。
“怎么,不能说么。”贺宇航挑了下眉毛,“倒是你,左一个右一个的。”
“谁是左谁是右?”应蔚闻问。
“你那个岳锦白呢,后来怎么样了?”
“毕业后就没联系了。”
“没联系个屁。”一听就是在撒谎,贺宇航可替他记着呢,“你明明还叫他去你家了。”
“什么时候?”应蔚闻像是真想不起来了,“你也在?”
“魏涛他们都在。”
“那就是魏涛叫的。”应蔚闻这时候倒很肯定了。
“……”那天现场他俩确实没什么互动,岳锦白是看他了,但应蔚闻全程几乎没怎么回,要说他把人叫过来给人冷脸看也不合适,“他俩什么关系,魏涛难道不是替你叫的。”
“没关系,魏涛看不惯他,就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恶趣味罢了,怎么会是替我叫的。”应蔚闻轻描淡写地解释,“你信他俩到现在都还有联系吗。”
“那你……”
“不包括我。”
应蔚闻缓和神色,饶有兴致地又问道:“还有吗,还记得谁了,左边是这个,那右边呢?”
“多了,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专门记这个的。”贺宇航说:“但我至少没怀疑过你和魏涛。”
“他都结婚了你怀疑他干嘛。”
“那启帆也有女朋友啊。”
“是吗。”
“是啊。”
话题到此为止,贺宇航细想他确实没见过杨启帆的女朋友,除了那一次,杨启帆也没跟他聊过了,但这不影响什么,反而是他俩挺有毛病,大晚上忍困挨饿地在这翻旧账。
应蔚闻朝他伸了下手,问他喝完了吗,看样子是想替他扔了。
垃圾桶就在厕所边上,“我跟你一块过去吧,差不多也该走了。”
贺宇航把最后一口倒嘴里,刚要转身,应蔚闻按着他肩膀又给扳了回来,顺势往阴影和避风的地方带了带,“抱会。”
“三十秒。”贺宇航的视线不能离开车,所以他给应蔚闻倒计时,又故意贴近了问:“这次应总还能把我房间安排在你隔壁吗。”
“安排在我房间里都没问题。”应蔚闻说。
后半夜他俩轮流开,凌晨小张醒了来换他们,贺宇航和应蔚闻就都坐去了后座,贺宇航困得实在不行了,刚一坐下就睡了过去,应蔚闻托了下他脑袋,让他枕在自己肩膀上。
小张从后视镜看着,这一趟他和他们领导的感情没增进着,光看他跟别人增进了,正当感慨,应蔚闻突然朝他看过来,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越是临近目的地,各类通行证件的检查就越是频繁,好在有应蔚闻刷脸,过了航天城,到GS在J发射中心基地的这一路上算是畅通无阻,最后总算在下午时分赶到了。
贺宇航跟下车去检查卫星状态,李昊作为动力系统指挥,又是跟贺宇航私交不错的人,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开玩笑说关胖昨天就到了,怎么没让他跟啊。
“我这不是怕他跟到这就起不来了吗。”贺宇航笑,“接下来他可是有大用处的人。”
“那你就不怕自己起不来啊。”李昊打量他,“不过看你脸色,是比上次要好,看来休息得不错。”
李昊带他简单参观了一圈,重川遥三是一枚中型低温液体运载火箭,起飞推力在六百吨左右,近地轨道运力10吨,采用两级半构型,芯一级与两枚助推器,以及芯二级的对接已经完成,涂装好的庞然大物一眼看过去非常壮观,现场工程师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魏总夸得没错,GS在商业火箭领域绝对属于国内目前领先水平,李昊说晚点等空了,再带他去看他们可回收的试验成果,“绝对不枉两年时间,披星戴月的,人都差点干报废了。”
“什么时候完整体入轨?”贺宇航问。
李昊笑,“明年上半年吧,四米级首飞,到时候来看,给你留最佳观赏位。”
卫星在独立的测试大厅卸车后被吊装放入夹具,李昊领他过去,“你们就在这做最后的装配和测试吧,完成后我们会将星罩组合整体翻转,水平运输到技术厂房那边对接,时间应该是够的。”
“谢谢。”贺宇航问:“星都到齐了吗?”
“一共18颗,还差两家,说是还在生产线上总测下不来。”
“那要等吗?”
“等个锤子等。”李昊说:“咱0号指挥员一早放话了,到点走人,一分钟不带耽搁的。”
“……”
正说着呢,李昊回头看了眼,“哎,说曹操曹操到了。”
应蔚闻远远跟贺宇航招手,“过来下。”
贺宇航以为是有什么安排,跟李昊打了声招呼,应蔚闻却领着他往车间外面走,且越走越远,“去哪?”他问。
“去看看你关心的房间。”
“这不好吧。”贺宇航嘴里说着,脚上却没拒绝的意思。
他开玩笑的,众目睽睽,怎么可能真的住到应蔚闻房间里去,而且接下去几天他们各忙各的,作息都不一样。
应蔚闻带着他上楼,这个点楼里没人,他回身拉起贺宇航的手,进门后吻下了来。
哦,贺宇航明白了,原来是来看他的房间。
第74章 那一次
应蔚闻这次住的比他在津市那套要稍微小一点, 进门是客厅,径直穿过去就到了卧室,贺宇航被迫一步步往后退, 等脚后跟踢到什么的时候,他膝盖一弯, 被抱着摔在了床上, 过程中应蔚闻脱下他的外套,熟悉的气息随即笼罩下来。
贺宇航想先洗个澡的,奈何根本等不到他开口的机会。
屋里有暖气,身体在与床单摩擦的燥热中急剧升温,贺宇航挣脱开, 感觉肩膀那凸起一块, 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伸过去, 从底下拽出一团白色绵软的东西。
应蔚闻埋首在他颈间,这一下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扬手便抓过来, 贺宇航眼疾手快, 拿远了, “什么东西?”
应蔚闻起身, 贺宇航像条泥鳅般从他身下滑出来, 接着腰腹用力,一手按下应蔚闻的肩膀,翻身坐到他身上,一手举高了,“别动, 我看看。”
“你……”贺宇航仔细辨别,有些不太能相信,“你居然留着,这是我送给你的那只吗?”
“不是。”应蔚闻趁他不注意抢了下来,往床尾扔,贺宇航拿脚去够,所谓顾此失彼,形势眨眼间逆转,应蔚闻压下他后,索性连他下半身一块制住了,并先他一脚把熊踢下了床。
世界清净。
贺宇航倒回去,喘息着笑了阵,“你不会是特意从什么垃圾堆里捡了只来充数吧?”
应蔚闻会做这种事吗?
但从那个时候留到现在好像更不现实。
而且刚贺宇航看了,这么不耐脏的颜色,那熊的外皮雪白得跟新的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应蔚闻有拿它来垫腰的习惯,但在他们没分手前,这东西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贺宇航。”应蔚闻停下动作,喊他的名字,带着点不悦。
“开个玩笑。”贺宇航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望向头顶片刻,催道:“咱是不是得快点了,一会他们找不到人……我晚上也能过来的。”
“没说要做。”应蔚闻稍稍平复了呼吸,拨他被弄乱的头发,“好好补个觉,有事让关博去处理。”
“你喊我来是让我补觉的啊……这么好呢。”贺宇航本来不困的,但被应蔚闻这样看着,渐渐地有些睡意上涌。
“嗯,我对你一直也算不上坏。”应蔚闻合衣在被子外面躺下,看样子是想陪他一会,“睡吧。”
贺宇航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裹紧了被子,想说可以再聊个五毛的,聊聊怎么个不算坏法,没想到眼睛才一闭上,人立马就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睡了多久,贺宇航是被电话给打醒的,他拿起手机一看,是关工。
“你人呢,怎么一下午连个影儿都没见到?小张找不到你,把行李先送房间来了。”
“啊?”贺宇航脑袋发晕,一开口嗓子是哑的。
“你在睡觉?在哪睡呢?……”关博说着反应过来了,“得得得,你睡吧。”
“我现在过来,你在哪?”贺宇航坐起身,房间里是黑的,他开了灯,一看都六点多了。
“食堂,我快饿死了,你赶紧来吧,知道怎么走吧……哎应总,这么巧。”关博把手机拿远了,听筒里传来应蔚闻的声音,再一会他把电话挂了。
贺宇航还是想洗澡,总感觉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奈何换洗衣服什么的都在行李箱里,他坐在床边,一眼看到床尾应蔚闻放在那的干净衣物,从里到外,连着几套都是新的。
这又是给他买的?贺宇航心领神会,他拿起来,顺了顺头发往浴室走,打算洗个战斗澡。
等想起什么,他再看一眼,发现那只白熊已经不见了,不用问也知道,被应蔚闻给藏起来了。
“这次任务结束,你俩要不干脆公开得了。”眼见贺宇航姗姗来迟,还洗了澡,关博调侃道:“以后GS看在你的面子上得给我们打折,不多,就按一子级能回收十次那个价格打。”
“做梦呢,你把魏总送去联姻都不可能有这价。”贺宇航说,听关博跟应蔚闻打招呼,以为他也来食堂了,看了一圈发现人没在。
早饭在服务区随便对付了点,到的时候还不太饿,但睡一觉起来,贺宇航感觉自己饿到整个人都快漏气了,关博打好了饭菜,他坐下就吃了起来。
味道比起GS津市的食堂差远了,不知道是厨子手艺问题还是条件受限,正吃着,师傅端来两盘小炒,一荤一素,说是上面领导特意安排给加的餐。
领导是谁不言而喻。
关博嘴都瓢了起来,“哟哟哟”了半天,“贺宇航你搞特殊啊,还是在别人地盘上搞。”
“你就说吃不吃吧。”贺宇航看着他。
“吃吃吃,都这关系,还不让人占点便宜了。”关博立马换了副嘴脸,他压低声音,“这我就不太懂了,就你俩现在这状态,当初到底为什么分手?”
“不知道。”贺宇航说。
“七年之痒?搞那么壮烈。”
关博看他样子,以为他是不想说,便没多问,这天晚上睡前贺宇航在那整理行李,他又过来问他怎么不上那睡去了,他可以帮忙打掩护的,只要他俩自己有分寸。
贺宇航说他不要命了吗,万一被发现,基地就这么大,传出去以为他俩谁搞潜规则呢。
而且他也不是非得事事都跟应蔚闻一起,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完成,在这种地方这种时机下谈情爱,总觉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应蔚闻下午那一番,应该也是考虑到了未来一段时间,他俩很难再有这种机会。
重川遥三这次跟以往一样,都是采用的起竖发射,对载荷侧面承重有一定要求,后期贺宇航他们重点又对这块进行了测试。
因为这次带的星多,在最初方案定的时候,他们就和GS的专家们,就整流罩内星的摆放位置进行过长时间的设计论证,并做了大量动力学仿真和振动试验,确保力学环境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卫星能在分离后不发生碰撞,顺利进入预定轨道。
尽管一整套分离程序已经在贺宇航脑子里演练了千万遍,等真到了装箭的那一天,他还是有些紧张,像高考中途突然睡过去的人,现在醒了,告诉他还剩最后一分钟交卷。
贺宇航经历过很多次发射,在研究所的时候,要说是因为第一次由他担任型号总师也不尽然,没做这一行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严谨程度和责任心能到这种程度。
他站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航吊设备运作,水平转移,结构对接,固定……直到最后,星箭联合体合罩。
“再见面就是在天上了。”关博在他肩膀上捏了捏,看着还有些感慨,“我命由天不由我,跟你男朋友说让他们好好飞。”
“没事,掉下来大不了分手。”贺宇航收回视线,跟着关博往厂房外面走。
这次发射时间紧,没安排回程,从技术区转移到发射区后,火箭在发射区的射前准备时间差不多也就一两天。
贺宇航想去找应蔚闻约个饭,关博非拉他回去睡大觉,正说着呢,他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贺宇航让关博先自己回去。
他走出去一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接。
【到大门口来下。】挂断后看到应蔚闻给他发的消息,特地强调,【你一个人。】
贺宇航离大门口不远,放眼望去那停了辆黑色的越野车,应蔚闻就坐在车上,他走过去,应蔚闻探出头来,“上来。”
“去哪?”
“带你去戈壁上看日落。”
贺宇航笑他怎么还有这份闲情,“不忙了?”
“明天合练,不差这一会。”应蔚闻等他坐上来了,问:“刚跟谁打电话呢,这么久。”
“一个老朋友。”
贺宇航靠在座椅上,放松下来后他人有些累,“特地打来忏悔的,说以前对不起我。”
应蔚闻听不出来他这语气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其事,于是问:“对不起你什么?”
“多了,一桩桩一件件的,数不清。”贺宇航笑,“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从进来的路往外开,一路疾驰,起初贺宇航还能辨别方向,等穿过一大片胡杨林,渐渐连路都没有之后,他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四面沙土灰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戈壁。
应蔚闻一手握方向盘,另一边胳膊搭在车窗上,看似随意地转向,给人感觉却是目的明确,他应该不止一次走过这条路,对周围的一切有种刻入直觉的熟悉。
方圆几公里内荒芜人烟,应蔚闻最终停车的那处,在贺宇航看来跟周围没有任何区别,但他却说那是他经常来的地方,地势偏高,远处远古的丘陵和山脉起伏的角度得当,恰能欣赏到一场完整且不单调的日落。
应蔚闻下了车,贺宇航跟着下去,一瞬间灌满耳朵的连绵的呜咽,与他记忆里某处背景音重合了,“你在这儿给我打过电话。”
“听出来了。”
“我认得这里的风声。”贺宇航说。
“大部分是在这里,所里有段时间限制通话,特别是那时候你还在国外。”
“所以你就跑这么远出来?”
贺宇航不可置信,他说应蔚闻在感觉到他的不安后,给他打电话都变得比以前勤了,那时候他以为应蔚闻只是睡得晚,隔两三天左右,会在他那边早上七点的时候把电话打进来。
他从来没想过,是应蔚闻要开这么远的车,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为给他打十分钟电话,而那个时间是国内的晚上十一点。
贺宇航要说什么,应蔚闻朝他“嘘”了声,似乎并不愿意提起,他指了指远处,示意他看。
他们来的时间点刚好,金轮触及地平线,整个天际都被染红了,除了壮阔,贺宇航想不出别的形容,人在这一刻的自我感觉变得很渺小,他踩着地上的车辙印,想往更远的地方走。
“就在这儿。”应蔚闻拉住他,“一会风大起来了容易迷路。”
脚下的砂石被踩出“咯吱”的响声,贺宇航退到车身上靠着,眯了眯眼睛,安静站了会,听到应蔚闻问他,“你这两天不高兴,是因为想起什么了吗?”
“嗯?”贺宇航想他怎么好好工作也能被看出不高兴呢,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应蔚闻没有被糊弄过去。
贺宇航转过头去吻他,应蔚闻恰好抬手,于是一个错位,吻没落对地方,落在了他肩膀上。
应蔚闻顺势抱起他,贺宇航觉得他刚是有意避开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那次你来看我。”
“哪次?”
“我在美国那次。”贺宇航说:“原本你是来跟我分手的吗?”
应蔚闻收紧手臂,风比来的时候大了点,贺宇航在他肩膀上低了会头,“过去的事了,还这么不好回答?”
“在想我怎么说会让你好受点。”
“你可以骗我,说你至少在上飞机前没有带着这样的目的。”
“不需要骗你,我没有带着这样的目的来找你。”应蔚闻的气息落在他颈侧,贺宇航几次感觉他要吻自己,但应蔚闻一直没把唇落下来,“我只在那一次想过分手。”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应蔚闻说。
“……知道。”不是这样的念头应蔚闻怎么会把他置于那种境地。
原来是那样吗,只在那一次想过,贺宇航笑了笑,“果然好受点,好受多了,再说点别的。”
“说什么?”
“说一句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应蔚闻说。
“这么爽快。”风把贺宇航的眼眶吹得酸涩,他主动吻上去,“刚忘了问,这车是你的吗?”
应蔚闻迎上来,说是。
“那就好办。”贺宇航摸到后座的把手,开了门,将他推了进去。
第75章 起飞
贺宇航猜应蔚闻在他问出这辆车的归属的时候, 就已经看出来他想做什么了,所以他很配合地躺下,顺带着把贺宇航也拽进了车里。
冰凉的嘴唇触碰彼此, 呼吸是极致的燥热,一直以来贺宇航都很喜欢吻他, 这在他很多次的主动里得到印证, 所以即便冷得发抖,欺身应蔚闻的瞬间,他的吻就已经热烈而失控。
贺宇航身上有股不管不顾小小的疯劲,应蔚闻的牙齿被他不住磕碰,体验算不上好, 他明明有能力控制节奏, 很多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但这一次应蔚闻却没阻止,反而是有些享受般地打乱呼吸, 给贺宇航纵容的暗示。
突然的凉意让贺宇航下意识闪躲,应蔚闻钳制住他,有些强硬地沿着他的脊椎摸向上, 摸到凸起的肩胛骨, 毛衣因为他的动作抬至胸口, 露出大片光滑紧致的皮肤。
应蔚闻的呼吸重了许多, 眸色在渐沉的夕阳余晖里暗了暗, 他抬手够到头顶的开关,把窗户降下条缝,开口有些戏谑,“不怕被人看到了?”
贺宇航咬他的下唇,呼吸急促到像要争过外面的风声, “这种鬼地方,除了你谁会过来。”
“有道理。”应蔚闻笑。
贺宇航觉得他这笑有些碍眼。
他俯下身,急于在应蔚闻的唇齿间证明什么,于是一下深过一下,应蔚闻纵容他吻够了,捏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抬头,问贺宇航没有准备的话要怎么办,“你看是你自己来吗。”
自己来好控制力道,但很遗憾,贺宇航在应蔚闻直白的眼神中递了支液体唇膏进他手里。这地方气候干燥,他以前都用不上这些,还是来的路上应蔚闻塞给他的,贺宇航一直随身带着。
“准备得还挺周到。”应蔚闻看了眼接过来,拿他那只手,当着贺宇航的面,耐心揉搓,将挤出来的液体在手心里一点点化开了。
“你……”贺宇航看着他故意的模样,抓他的手想要制止无谓的表演,反被应蔚闻十指扣住,蹭了他一手的粘稠……被带得顺着贺宇航的小腹,一起往他身下探去……
但到底比不得专业润滑,贺宇航还是有点疼,他眉头紧紧皱着,咬牙的同时上半身挺起,明明姿态抗拒,却又像是主动在把自己往应蔚闻的身下送。
窗外风声渐急,砂石敲打的密集声音,如同是车身的每一处结构都到了濒临解体的边缘,应蔚闻的抽送也因为这些催促声变得大刀阔斧,一下一下,重复撞进贺宇航身体的动作。
比以往都要持续而剧烈的肢体纠缠,却怎么也到不了应蔚闻要的满足状态,贺宇航渐渐有些脱力,他手在皮质座椅上抠出凹陷的痕迹,很没有安全感似的,哪怕应蔚闻将他的手拿开,紧握在身下,片刻后他还是要回到原位支撑自己。
他又一次没发出声音。
无论应蔚闻多么有意地,想要让他情不自禁,哪怕不是愉悦,是因为痛苦呻吟,贺宇航都吝啬表现。
应蔚闻始终看着他,抚摸他的额角,闭眼的一刻,他有点厌倦了这样去猜贺宇航的心思。
或许那也不叫猜,贺宇航一直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人,不需要他花太多心思,真正叫他厌倦的,其实是迎合,是如同过家家的虚假扮演。
贺宇航并不高兴,他只是努力在让自己扮演高兴,像个随时准备大祸临头的局外人。
他想要弥补他们过去的遗憾,所以尽力在感受这段感情,应蔚闻却觉得与其背地里做好了一脚踏空的准备,倒不如这一刻彻底撕碎自欺欺人的遮掩。
他们需要的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纠缠,而不是虚伪的爱意。
曾经他也有过贺宇航失忆了或许也挺好的念头,单纯的他更容易骗,只需要走一遍当年的老路,他们就会有一段新的感情。
应蔚闻保证在这段新的感情里,贺宇航可以得到全部他想要的,无论是什么。
一个完整的贺宇航并不是他们光明灿烂未来的必需品。
应蔚闻射在他身体里,反过来替他解决时,手上动作粗暴,贺宇航因为疼痛失声叫了出来,这大概已经是他最后的忍耐,他躬身躲避,眼里深情不在,神情到肢体无不抗拒。
“我自己来。”他额头上都是汗,发尾悉数被打湿,随着不断吞咽的动作,附着在喉结上的汗滚落下来,汇聚在一起,流向后颈与座椅的缝隙处。
红潮遍布全身,他像一个巨大的热源,连车里的空气都因此变得潮乎乎的,贺宇航因为已经是第二次,才和应蔚闻错开了,应蔚闻推开他想要抚慰自己的手,朝着他的欲望俯身。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谁为谁做过这个。
当被弄疼的地方反过来被湿热包裹,过电般的刺激瞬间席卷全身,感官与视觉的双重刺激下,那些爱恨交织的情绪悉数定格在了贺宇航脸上。
他当然能感受到应蔚闻在想什么,那个躲开的吻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当下的不满,让贺宇航选择了不知死活。
他看着应蔚闻,“你不跟我分手,是因为在我身上驰骋的感觉叫你留恋了是吗。”
“那你把我想简单了。”应蔚闻很干脆地纠正他。
他直起身,深而沉的目光牢牢锁住身下的人,狭小的空间本就避无可避,偏应蔚闻还要说他不喜欢听的疯话,“是他们没在一起,所以我们在一起。”
“我们生来就该是一对。”
回去的路上,贺宇航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全程闭着眼睛,和应蔚闻之间延续沉默的每一秒,都让他觉得煎熬。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悄无声息的黑夜里,应蔚闻把车开得比他们来的时候还要快,贺宇航都担心他会不会就此迷路,再一睁眼,已经是他宿舍楼下。
之后几天应蔚闻他们忙着做全系统的发射演练,贺宇航在房间里窝着,哪怕关博一再提醒说不急,没必要搞无缝衔接这么极限,他也还是开着电脑,一遍遍地改新接项目的设计图。
直到火箭要被转运到发射工位的那天。
这天所有人起了个大早。
通往发射场的大门缓缓打开,高远的天际是渐变的蓝橙色,伴随着低沉绵长的机械运转声,总长五十米的重川号被水平放置在全箭运输平台上,从厂房里面一点点推出来。
第一缕朝阳渡亮箭身,所有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都在车旁边跟着。
“这一直是我最喜欢的环节。”关博背着手,“觉没觉得特别像古代送将军上战场,那种悲壮又浪漫的感觉。”
“像像像。”小张在一旁点头附和,“还是博哥会形容,这要来点音乐,再来点慢镜头,我估计我能哭死。”
“你倒是会想。”关博指指身后,没音乐没慢镜头,技术小哥们照样迎风流泪。
贺宇航很能理解这种心情,他参与研制的第一颗星发射上天的那刻,哭得比他们还大声。
“你一个搞卫星的,火箭出厂是你最喜欢的环节,选错方向了关工。”贺宇航调侃他。
“那不是,喜欢归喜欢,喜欢是瞬间的事,这种地方让我出差几天可以,长期驻扎不行,太苦了,我鼻子第一个不答应。”
关博坦然,“而且我喜欢是因为我有巨物喜爱症,普通人很难有这么近距离感受的机会。”
贺宇航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这个症,怀疑他是现编的。
关博手肘撞了撞他,“听没听过一个有意思的说法,类似一纪的型号总师叫贺宇航。”
“什么?”
“说GS这两年的发展速度就像坐火箭了一样快。”
“……”
贺宇航面无表情,关博笑得哈哈的,笑了得有半分钟,感染力实在太强,贺宇航总算是表情松动,跟着笑了声,“服了。”
GS的负责人和几个总工走在最前面,随意地聊着天,应蔚闻突然停下来,看向贺宇航。
关博见此情形,立马揽过小张的肩膀,装模作样地给人介绍起来,说要带他去后面找技术小哥们聊聊感想。
贺宇航就这样被剩下了,他停顿片刻,照原有的步调继续朝前走去,应蔚闻在等到他后,并肩跟他一块,落在了队伍的中段。
身旁巨物缓慢移动,代表着目前民营领域最高的科技水平,是很多人的理想,贺宇航觉得那里面一定也包括了应蔚闻的,虽然应蔚闻从来没跟他聊起过,他鲜少表露情感,对人对工作都是。
但能进到这一体系,并能坚定吃下这份苦的,要么是从小立志,要么是后天新生的信念,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当然也不排除贺宇航这种把人当做执念的。
他可能是在场所有人里理由最不纯粹的那个。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衣袖下露出的部分被勾住牵起,贺宇航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挣开,应蔚闻却将他牢牢扣住。
“疯了?”贺宇航都不敢往后看,见过人在激动的时候拥抱,见过牵手的吗。
他以为应蔚闻是要说什么,半天什么也没等来,应蔚闻就这样固执地牵着,贺宇航不敢挣得太明显,只得压低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应蔚闻轻叹口气,说出了句叫贺宇航意外的话,“在向你投降。”
贺宇航怔然片刻,应蔚闻把手放开了,目的地就在眼前,他开始若无其事地指挥起现场。
液压起竖架对接,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成,在现场人员操作下,摇臂启动,定高调平,火箭慢慢由水平状态起竖到垂直发射状态,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八分钟,快且稳,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应蔚闻在人群里又看了他一眼,贺宇航猜这短短一路,可能是他现在唯一抽得出的时间,一点空闲,来跟贺宇航讲和用。
到了正式发射那天,关博说他留在测发大厅,让贺宇航去场坪找个最佳观景位肉眼盯着,“你说我没事起这头干嘛,万一真要掉下来,不成我罪孽深重了。”
关博边说边拿眼睛瞟他,意有所指,可能这两天贺宇航情绪不太对,他立马就有了危机感,“我今天可是入乡随俗,特地穿了双绿袜子,比李昊还虔诚呢,这家伙都没穿。”
他扯给贺宇航看,绿色代表上位机全部指数正常,算是从体系内带出来的一项小传统。
“顶多入轨失败,掉不下来,再说,可能吗。”贺宇航看向指挥位跟平时没两样的应蔚闻,重川号都已经到遥三了,前面两发就打得极其顺利,起飞阶段出问题的概率小之又小。
当然贺宇航也明白关博真正在操心的不是这个。
火箭预冷完成后开始燃料的加注,关博欲言又止,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得跟贺宇航坐在后排闲聊,讨论这次发射成功后回去能领多少奖金,“大项目呢,不跟工伤补助一块结给我我跟姓魏的拼了。”
晚上八点左右,飞行程序装订完毕,所有参试人员就位,进行第二次综合检查,地面人员撤离。
因为火箭上的推进剂是低温液体,在贮箱内不停地汽化,箭体上预留的气孔不断飘出雾气,远看像白色巨兽的吐息,而一旦吐息停止,说明补加燃料的程序也结束了,进入了发射前最后的倒计时。
贺宇航再一次看向应蔚闻,他穿着GS的制服,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从容地下达着所有起飞前的指令,贺宇航到这一刻又觉得,给应蔚闻上价值和谈理想没有必要,外在因素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说是他选择了并愿意去做这件事可能更为准确。
“各号注意,我是零号,一分钟准备。”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大屏幕上。
连接器脱落,起竖架开始后倒,“三十秒。”
左侧状态灯全亮,进入最后的读秒阶段,“十、九、八……三、二、一,点火。”
“起飞。”
随着指令落下,地面震颤,低频和高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涌入大厅,上千度的尾焰“拉面”汹涌喷出,巨大的推力下,火箭逐渐脱离地面,开始升空。
十二秒,程序转弯开始,现场传来“阵地遥测信号正常”的播报。
“助推器关机,助推器分离。”
“一二级分离,二级点火。”火箭开始做动作,每一秒都是对在场工程师们的考验,箭体上安装的摄像头将分离画面实时传输回地面,与此同时各地的测控站也不断传来跟踪正常的口令。
一百九十秒,整流罩分离,卫星暴露在太空中,被金色隔热材料包裹的星体占据了监控画面。
当火箭末级姿态调整完成,星箭分离的指令下达,卫星像扩散的涟漪一般,在不断的反推中逐步脱离箭体,进入预定轨道,测发大厅内响起掌声,代表着重要阶段目标的达成。
但对贺宇航来说这还不算最后的成功,他还在等太阳帆板展开,第一缕信号传输回来。
很快,测控网报来卫星入轨的精度,中心宣布发射结果。
成功了。
应蔚闻在起身的第一时间朝贺宇航看了过来,贺宇航如释重负,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压力得以释放,他人有些飘,好似周围的一切在这一刻失去了实感。
热闹中无声而笑的应未闻是另一道独特的风景,贺宇航想那或许是他们于人群中光明正大地拥抱一场的机会,他牵动起嘴角想要回应他,却发现身体不受意识控制般有些迟缓。
是他太高兴了吗?眼前从模糊到阵阵发黑,他看到应蔚闻朝他走来,脸上的表情转而变得焦急,关博在喊他,但他已经没办法做出反应,他朝应蔚闻伸手,想最后再去够一够他。
……彻底失去意识前,贺宇航唯一的念头是自嘲。
那些被他强留的好日子,终究还是到头了啊。
第76章 找回来【P】
“下雪了。”第一下雪点打在挡风玻璃上的时候, 贺宇航自言自语了声。
跟预料的一样,早上从出门开始天就是阴的,浓云垂得像膜布上盛不下的水, 眨眼的功夫,纷纷扬扬的雪粒就漏了下来, 并很快飘满了视线。
贺宇航松下油门, 渐渐放慢了速度。
车里暖气正盛,应蔚闻调低了座椅靠背,脸朝向窗口的一边睡着了,他昨天凌晨才到的,没睡几个小时又被贺宇航喊起来。
今天是除夕, 贺宇航着急赶回去, 郝卉月已经来催过他好几次了,他回消息说还有两个小时,但实际用不了这么久, 往年都是他先到,应蔚闻再开他车回去,这次贺宇航想先送他。
他们又是一个多月没见。
年前贺宇航从研究院离职了, 换了新的工作, 关博苦心挖他一年多, 一纪的创始人魏总更是联系过他很多次, 希望他能过去, 贺宇航权衡良久,赶在这一年的年末做下了决定。
要说他当初回国选择进研究院是追着应蔚闻去的不完全准确,他们不在一个所,研究方向也不一样,而且从国家层面出台政策鼓励民间资本涉足商业航天后的第二年, 应蔚闻就从805所出去了,而贺宇航在509所待了整整三年时间。
走完全部离职手续后的一周多算是空档期,而这段时间叫贺宇航回想他都干了什么,发现全用来等应蔚闻了,就这样还等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等到了凌晨。
中途贺宇航把车停在街边,去马路对面的店里,打算再买些水果之类的叫应蔚闻带回去。
后备箱里已经装满了他给应蔚闻父母和金柏帆买的东西,年年如此,可无论怎么买,买再多再贵重,贺宇航都觉得不够,应蔚闻把之前他给的那笔钱退了回来,剩下这些微不足道的补偿,是他现在仅能做的了。
他还做贼心虚,总觉得会被看出来,应蔚闻不拦着他,事后也从不提及,贺宇航觉得他不过是好心在瞒着这些东西被扔出门外的事实。
就像这几年他和应蔚闻选择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一样。
顺意面馆在的那条路,次次经过贺宇航都绕开了,可缠在他心里的那些却怎么也绕不过,相反,随着和应蔚闻每多在一起一天,负罪感就越会压他一分。
那是他偷来的,有时半夜惊醒,贺宇航会这样想。
后来的那些年里,对于他们为什么还能在一起,他渐渐想明白了,有了自己的答案,是因为可怜他吧,跟那时候应蔚闻说不出来分手那句话一样的理由,可怜他,觉得他罪不至死。
所以他们才融不进对方的世界,相处总那样别扭,永远像隔着一层。
贺宇航已经越来越没有勇气承认,以前他怕应蔚闻跟他提分手,现在是觉得,他们还在一起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应蔚闻站在车尾抽烟,看贺宇航穿过马路,提着两箱水果走了回来,“买这么多。”
“不多啊,你们家那么多人呢。”贺宇航说:“一会我先送你,帮你搬上去……放门口。”
后备箱塞不下了,他先放后座,回身时抽走了应蔚闻送到嘴边的烟,“你这什么规律?”
“嗯?”
“以前觉得你是心情不好了才会抽,怎么现在回家过年也要来一根。”
“抽烟还要什么规律。”应蔚闻笑,“想抽就抽了。”
看贺宇航真不高兴起来,觉得他这样子也挺少见,应蔚闻没忍住,抬手拂他头顶的雪粒,又摸他的脸,“怎么感觉你没睡好。”
“还行。”昨天他俩差不多时间睡的,但贺宇航精力一向比应蔚闻要好点。
“回去有时间你再睡一会。”他握住应蔚闻的手,有意把脸往他掌心里贴,路上人不多,又是在车的背面,加上从昨天到现在,除了睡前接过一个吻之外,再没有多的温存。
想到接下去至少四五天时间要分开过,补偿心理作祟,贺宇航难得放开了胆子。
余光里有人在朝他这看,贺宇航看过去,就见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季廷正站在那。
贺宇航几乎一下惊醒,迅速偏开头,将应蔚闻的手拉了下去。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打招呼还是解释什么,季廷淡淡扫了他一眼,留下丝意味不明的笑,他什么也没说,和身边的人一起朝前走了。
“认识?”应蔚闻问。
“朋友。”
“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了。”
再次回到车上,气氛明显不比之前,应蔚闻在他要拐弯时,冷冷出声,“先回你那。”
贺宇航知道自己刚才有些过于刻意了,自从在一起后,应蔚闻对公开与否的态度一直是无所谓的,偏只有他顾虑重重,贺珣身体不好,郝卉月又一直对他杯弓蛇影的,而且在他们谁都没有信心走到最后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给这段感情增加难度呢?
他们是那种可以共同面对风雨的关系吗?
贺宇航有点搞不懂应蔚闻不高兴的点在哪,对他到底又有着怎样的要求和期待?下了车,目送应蔚闻离开时贺宇航就一直在想。
季廷应该是看出什么来了,也是,正常怎么会有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摸脸呢。
事后贺宇航回想,季廷当时的神情可以说是不屑,是厌恶,唯独没有惊讶,可正常人第一反应总会有些意外的,他会告诉别人吗,两家是认识的,告诉他父母?
季廷结婚了,还是郝卉月跟他说的,婚宴没有邀请他和杨启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人生大事,如果是这种态度,贺宇航想他大概率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多管闲事。
他拎着东西进门,郝卉月人在厨房,听见声音她走出来,“都说了让你早点回了,又弄到这么晚。”
“够早了,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可怜应蔚闻被连带着催的,贺宇航放下钥匙,“我爸呢?”
“书房里呢。”郝卉月眼神示意了下,“去跟他说声你回来了。”
“嗯。”
贺珣自从退休后,慢慢像变了个人一样,加上后来做的那次手术,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有种被抽去精气神的感觉,也因此变得越发少言寡语。
郝卉月不止一次提醒贺宇航,让他抽时间多陪陪他爸,别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提醒到后来都有些埋怨上了。
但贺宇航觉得不是他的问题,连她自己都说贺珣变得很古怪,经常一整天都不跟人说话,贺宇航打电话过去也是,听三句忘两句,多数时候反而是贺珣在敷衍他。
预想中贺珣退休后在家种种花养养鱼,偶尔老两口一块出去旅旅游的画面完全没有出现。
贺宇航当面找他聊过几次,问贺珣有什么想法或者需求,他都可以满足,甚至观察过贺珣有没有染上什么不良嗜好,结果都是没有,除了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稿子看看书,其余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贺宇航让郝卉月别管他太紧了,多给他一点自己的空间,感觉他们两个现在都有点问题,郝卉月的矛盾感更重一点,一方面她想摆脱这种控制欲,就像前几年时不时会去寺里长住,一方面又放不下贺珣,总要操心记挂着,也因此贺宇航能感觉到她那种精神时刻紧绷的焦虑。
贺宇航过去书房打招呼,贺珣应声表示知道了,挺长时间没见,加上今天日子特殊,贺宇航感觉他状态比之前好点,还简单跟他聊了几句,对于贺宇航换工作的事,贺珣意思他自己决定就好。
出来后他给应蔚闻发消息,问他到家了没有,应蔚闻没回,贺宇航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打下手。
等饭菜端上桌了,郝卉月让他去叫贺珣出来吃饭。
先前被贺宇航带上的书房门没关严,一下便推开了,突然的动静把里面的贺珣吓了一跳,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拉开抽屉,把桌上的纸笔匆忙藏了进去。
回过头来时,贺宇航在他脸上看到了少见的慌乱。
“爸……”他试着叫了他一声。
贺珣站起来整理衣服,再度恢复到之前的模样,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问,“吃饭了?”
“嗯。”贺宇航握着门把手,等他走出来,不确定地再次朝他之前坐过的地方看了眼。
应蔚闻随手送他的那支笔,在被他摔坏后的一段时间不见了,贺宇航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但就在刚才,他恍惚在贺珣手里看见了。
但怎么可能呢?
找不到是因为被贺珣拿走了吗?
但他为什么要拿一只坏笔,还用它来写东西?
贺宇航曾经以为应蔚闻不在乎,说送就送,哪怕听到说弄坏了,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心疼,但直到有一次应蔚闻突然又问起,贺宇航才知道,他并没有像他说的那般不在意。
没办法,贺宇航只得先去网上收了支一样的来,再找有经验的师傅在笔尖的位置上刻下那两个英文字母。
之前找修的地方时拍过不少照片,跟照片对比,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但某天应蔚闻却笑着问他是怎么想到这么聪明的办法的。
他把玩着那支假笔,漂亮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神色温和,看向贺宇航的眼里却分明写着三个字。
找回来。
第77章 说与没说【P】
应蔚闻的假期总是很不固定, 贺宇航几乎没从他口中得到过一个准确的数字,所以往年都是应蔚闻先走,有时间他会回来接贺宇航, 没时间就贺宇航自己坐高铁回去。
今年贺宇航原本是想凑他行程,年初三跟他问起这事, 应蔚闻却说他已经走了, 【你哪天回,我过来接你。】
贺宇航对他的时间越发摸不准,有种他就算追到大年初一,应蔚闻也会先他一步的感觉,【车站接吧, 省得再开回来了。】
贺宇航问他走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 应蔚闻回了他个嗯,没细说。
既然这样,贺宇航也不着急了, 索性就再多待两天,郝卉月对他不经常回家这事一直颇有微词,刚好这次多陪陪他们, 虽然贺珣依旧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所谓慰藉, 更多也是贺宇航单方面的。
而有关于那支笔, 贺宇航想了两个晚上, 越想越觉得像,某天他趁贺珣出门,偷偷进到书房,最中间的抽屉上了锁,桌面上粗略翻了翻, 没翻到钥匙,估计是被贺珣带身上了。
这让贺宇航越发觉得奇怪,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这抽屉是带锁的。
暴力破坏不可取,只能等哪天贺珣在的时候,看能不能旁敲侧击问下。
这期间郝卉月问起他的个人问题,说他们班那谁谁谁,上次路上碰到,孩子都两三岁了,“以前还说上了大学就会找,一晃眼拖到现在,你也真是不着急。”
贺宇航当下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开口竟说自己已经有了。
“非得要我问了才肯说是吧。”郝卉月瞪他一眼,转而打听起对方的情况,“单位认识的?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和你爸见见?”
“过段时间吧。”贺宇航说:“等感情再稳定一点。”
“多稳定算稳定,差不多行了,恋爱谈太久不是好事,有些人就是谈得越久越不想结婚。”
贺宇航一时嘴快,他和应蔚闻无论谈多久都没可能结婚,这反而是郝卉月最不用担心的地方,他含糊地带过,“……再说吧。”
回S市那天,应蔚闻还是特意回来接了,到了后他把车停在贺宇航家楼下。
贺宇航之前谎称是坐同事车回来的,刚好再蹭他的回去,郝卉月没多问什么,跟贺珣打过招呼后,她送贺宇航下楼。
应蔚闻车停得有些远,贺宇航让她赶紧上去,外面太冷了,郝卉月叮嘱了他几句,回身时隔着长长的距离,她似乎往车里坐着的应蔚闻身上多看了两眼。
回去后贺宇航问应蔚闻有空吗,说想跟他聊聊。
“聊什么?”应蔚闻边往里走边脱下外套。
“你不高兴什么聊什么。”贺宇航看着他。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是吗。”
“别学我说话。”应蔚闻回过身来要吻他,贺宇航把头偏开了。
应蔚闻也没恼,自顾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看贺宇航还在门口站着,“不是说要聊吗。”
贺宇航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你父母那边,知道我们的情况吗。”
“带你回去那次就知道了。”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事。”
“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一件事吗。”应蔚闻不解地看着他。
贺宇航想也是,应蔚闻多聪明的人啊,怎么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贺宇航垂在身侧的手在衣角轻搓了下,“那他们没说什么吗。”
“怎么没说。”应蔚闻笑,“好生骂了我一顿。”
“然后呢?”
“然后这事就过去了。”
贺宇航不太能想象应蔚闻挨骂的样子,但也难怪他看起来像是完全不在乎,如果只是挨顿骂事情就能过去,贺宇航会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人的解决办法。
他视线看向别处,不到一会又转回来,“我情况……比你要复杂一点,我爸他身体不好,最近状态挺差的,你给我点时间,如果你觉得我们能走下去的话。”
应蔚闻看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我们为什么走不下去,他朝贺宇招手,“过来。”
贺宇航走过去,在应蔚闻的眼神示意下做了片刻心理建设,然后跨坐到他身上,应蔚闻拉他下来,抚摸他的后颈,“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应该没逼过你什么吧。”
“可你不高兴了。”
“那天我是有点,你让我觉得我很见不得人。”
“我没有这样想。”贺宇航替自己辩解。
“是吗,那把你换到我的位置,你也不会这样想?”
应蔚闻放低了声音,很清楚贺宇航想法似的在他唇上一下下啄吻着。
易地而处,以贺宇航在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的程度,必然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大方”。
贺宇航的沉默叫应蔚闻了然,“所以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应蔚闻摸进他衣服里,靠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至少让我觉得,为你挨这顿骂值了。”
贺宇航很上道地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他以前觉得应蔚闻是个有着四只手的怪物,不然怎么能把他捆得那样紧。
可世界上哪来的怪物呢,再有本事也逃不过他是个人,总不能因为不想承认失败,就借此妖魔化别人。
再后来贺宇航走的每一步都教他看清了,什么四只手,多出来的那两只明明就是他自己的,在应蔚闻捆缚住他之前,是他先一步把自己驯化成了猎物。
贺宇航以为他诚意足够,应蔚闻放过他了,愿意给他时间,尤其他看起来没有那么执意,也说了不逼他,虽然从他很多话里,贺宇航经常分不清是否玩笑的成分更多一点。
就像这次。
应素兰确诊甲状腺癌,需要做手术切除一侧腺叶,应蔚闻请了假回去,而就在这天下午,他告诉贺宇航,他在医院里看到他爸了。
贺宇航问他是不是看错了,印象里应蔚闻应该是没见过贺珣的,但紧跟着跳出来的信息,让他瞬间体会到了呼吸骤停是什么感觉。
【我跟他说了我和你的关系,但他好像并不惊讶啊。】
贺宇航立刻把电话拨了过去,那边却挂掉了。
【应蔚闻!】
贺宇航给他发微信,【你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你是疯了吗!】
明明知道他顾忌什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贺宇航一遍遍地给他打,应蔚闻始终没有接。
贺珣有定期去医院复查的要求,贺宇航不怀疑应蔚闻真的在医院里遇到了他,他转而打给贺珣,同样是没有人接,随着一声声的忙音,贺宇航的心不可抑制地沉入谷底。
应蔚闻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是在向他挑衅吗,在追求所谓的公平,非要他也被骂上一顿?
可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他身上,贺宇航知道,不会是骂一顿这么简单,以郝卉月的脾气,绝对会跟他断绝关系。
贺宇航不敢想象到那时候,失望透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会是种什么感受。
他承认他是懦弱的,没有应蔚闻那样不顾一切的决心,也因为懦弱,才借口重重,才想要拖延时间,或许应蔚闻正是看透了他这一点。
窗外暴雨如注,电话屡次打不通的情况下,贺宇航以最快的速度下楼,打算直接回去一趟。
途中郝卉月回他了,说贺珣下午是去医院了,他自己去的,简单的复查,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按时吃药就行。
贺宇航问他爸有没有什么异样,郝卉月说他回来就进房间了,看起来跟平时没差别。
这让贺宇航稍稍放下心来,怀疑应蔚闻是跟他开玩笑的,他把被吹坏的伞扔在墙角,简单整理了下自己,下了车到家门口短短一路,即便有伞,倾盆的雨也还是把他淋得湿透。
郝卉月来开门,看到是他后面露惊讶,“我不是说没事吗,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爸呢?”贺宇航尽力掩饰好情绪。
贺珣接了水正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问出了跟郝卉月同样的疑惑。
再怎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自己儿子其实是同性恋的消息时,真的会有父亲无动于衷吗。
贺宇航观察贺珣,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变化,想要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如应蔚闻说的不怎么惊讶。
“没什么。”贺宇航收敛了呼吸,笑了下,“想你们了,回来看看。”
“哪天回不行,非得挑这么个日子。”郝卉月将信将疑,“这么大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赶紧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拿衣服。”
贺宇航再次看向贺珣,发现贺珣也在看他,似乎是要说什么,这让他放回去的心再度被拿捏,一下又紧张起来,然而贺珣只是坐到沙发上吃药,吃完他就回卧室了。
贺宇航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他想干脆承认了算了,就告诉他们他是个同性恋,和一个叫应蔚闻的男人在一起了,应蔚闻真的那么想让他出柜的话,真的出了也就一咬牙的事。
但贺宇航不想说的是,应蔚闻忽冷忽热的态度时常让他觉得自己有一天还能回到正轨上,所以他为短暂被鬼迷心窍的自己哪天一脚踏空留一条缓冲带是多十恶不赦的事吗。
应蔚闻不给他希望,还要连退路也一并毁了。
两个男人,听起来就够惹人笑的。
站在浴室,看着镜子里何其狼狈的自己,贺宇航给应蔚闻发过去,问他为什么要骗他,【你没有跟他说。】
应蔚闻终于接电话了,却说:“开个玩笑。”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贺宇航腿软得站不住,渐渐蹲下身,一开口,几乎每一个字的气息里都带上了痛苦,“这一点都不好笑,应蔚闻,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呢。”
第78章 玩笑收场【P】
那天过后, 贺宇航第一次没有联系应蔚闻。
他们真正吵架的时候不多,首先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贺宇航会不高兴, 多数时候也能把自己哄好。
而应蔚闻,冷漠不能归类为脾气不好, 在贺宇航认识的人里, 他算得上温和且情绪稳定。
这一次是他过分,确确实实,无论从哪个角度,贺宇航都找不到理由替他开脱。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应蔚闻身上感受到如此明显的恶意。
贺宇航猜他在那一刻其实是想说的,甚至假设了贺珣的反应。
没有人喜欢被人逼着做事, 贺宇航也不例外, 应蔚闻都没跟他说过一句喜欢,凭什么对他提这种要求呢。
他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玩弄他?
看戏吗?应蔚闻在等着看他的好戏?
既然这样,那不如他们各自好好冷静一段时间, 想想怎么把这个玩笑收场。
贺宇航请了假,连着周末都待在家里,他想确认贺珣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其次是那支笔, 因为两个他曾经以为完全不相干的人突然的关联, 让贺宇航再度勾起了疑惑, 且越发有预感, 贺珣手里的那支笔,就是应蔚闻当初给他的那支。
为此他甚至产生了个很荒谬的念头。
应蔚闻,不是贺珣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吧?
特地编造一个已故同性恋父亲的故事说给他听,其实是在暗示他?不然为什么贺珣是报社的编辑,而关联起他们的纽带恰好是一支笔呢。
这个念头很快被贺宇航压了下去, 太荒谬了,甚至称得上恐怖,如果跟应蔚闻真的是有血缘关系,事实就会变成他跟自己的亲哥哥上床。
那他收回刚才说应蔚闻恶意大的话。
因为没有比这更大更疯狂的恶意了,光是想到就让贺宇航严重生理不适。
真那样他感觉自己杀了应蔚闻都不为过。
贺宇航找了个理由把贺珣骗下了楼,说想吃他单位附近那家店烤的栗子饼,贺珣以前经常给他买了带回来,上两次去没找到路。
郝卉月怪他大冷天的折腾人,那店早搬走了,搬得离这儿远远的,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不过贺珣愿意出去走动她倒也乐见,就说一块去吧,顺便把明天的菜买了。
贺宇航在他俩出门的时候,特意递了件不常穿的外套给贺珣。
等人一走,他飞快把剩下几件外套的口袋里里外外挨个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翻到。
贺宇航有些沮丧,眼前这张书桌有些年头了,从他小的时候就在,但凡稍微用点力都要担心它撑不撑得住,那样还不如直接跟贺珣摊牌了。
他试着拉了两下,又翻起贺珣留在桌上的笔记本,随着这一动作,一把小小的银色钥匙顺着纸页,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抽屉被拉开,入眼是一叠未动过的印有xx报社抬头的空白信纸,下面压着郝卉月口中贺珣在写的稿子,厚厚一摞,贺宇航没看,他把信纸掀开,果然在最底下发现了那支笔。
外观跟他丢的一模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拧开,不出所料地在笔尖的位置找到了纵向刻着的HY两个字母。
所以究竟为什么会在贺珣这里?
还把被他摔坏的笔尖给修好了。
如果在这之前说是贺珣捡到的贺宇航可能还会信,但在他修好了它,并且将它锁起来不打算归还的时候,再多的无意也成了故意。
应蔚闻能一眼看出不同,应该是有除此之外别的记号在,贺宇航没注意到过的。
他躬身凑近了台灯,在笔身上仔细检查,一寸寸摸过去,不放过任何细节,终于让他在笔帽里面,边缘的位置上发现了异常。
如果没看错,那是同样的两个字母。
HX。
贺珣,贺宇航的第一反应。
他有些不敢相信,指尖在灯下反复转动着,也因此那两个字母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HX对应人名的话,那HY呢。
贺宇航觉得自己都没用到“想”这个过程,记忆里听到的那个名字就已经跳了进来。
胡方那天怎么说的,说那个人来不了,他来替他敬酒。
来不了是因为去世了吗。
身后传来脚步声,僵硬的身体来不及反应,笔被抽走,贺宇航随即转身,对上的却是郝卉月不可置信的脸。
“拿的什么,哪来的?”郝卉月眉头蹙起,朝贺宇航质问道。
见他不作声,她神色立刻变得有几分怪异,“问你话呢,贺宇航,这东西你哪来的?!”
郝卉月推开他,走到书桌前,一把将半开的抽屉整个拉了下来。
信纸四散,无声地掉在椅子上,地上,贺宇航脚边,他只要稍稍低头,哪怕看不全内容,也一眼能看到那上面,几乎每一页上都写着的“华祎亲启”四个字。
贺珣没有在写稿子,夜以继日在写的是给别人的信,写了厚厚一摞,数不清多少封。
贺宇航看向另外两个抽屉,毫不怀疑现在把它们打开,同样会有无数的信纸飞出来。
郝卉月抽出其中一叠飞快翻阅着,贺宇航看到她手在抖,他弯下腰,捡起其中一封,发现日期正好是昨天。
贺珣在信里没有提及任何人,从今日下了一场雨说起,聊他最近在看的一本书,有些感悟要跟人分享,于是一条条罗列,询问对方意见,言辞间还有些晦涩难懂,仿佛那是独属于他与收信人的交流方式。
结尾的地方他说回自己,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感觉身体很累,时而沉重,时而又轻飘,医生给他积极的回复,并安慰他,但实际他并不恐惧,反而欣喜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天天靠近。
明明没有一句出格的话,也没有任何突兀露骨的字眼,初读只觉得是朋友知己间的惺惺相惜,可深埋在一众感情宣泄和人生领悟文字中间的温柔缱绻,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这两人清白。
郝卉月朝后退了两步,贺宇航察觉到她肩膀细微的颤抖,他放下东西,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郝卉月紧紧抓着他胳膊,哭声细碎溢出,“……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放不下。”
她是知道的,贺宇航恍然反应过来,否则以她的脾气,必定会更大声地质问,会立刻给贺珣打电话让他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坐在这里忍下委屈,连最基本的情绪发泄都竭力压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贺宇航蹲下身,看着她,问出心里的疑惑,“这人是谁?是我爸以前的同事吗,我爸为什么会给他写信,他们是什么关系?”
郝卉月没听他说话,她拿手盖在眼睛上,半晌一动不动,贺宇航尽力让自己还能有思考的理智,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他等郝卉月告诉他真相,可郝卉月始终没接他话,没多久她擦干眼泪,让贺宇航把东西都整理好放回去,别让贺珣发现,“我上来给你爸拿水杯的,他人还在楼下等着。”
眼看她起身要走,贺宇航一下没控制住,沉声道:“他都背叛你了,你就这样算了吗。”
“什么背叛,那人早死了,你爸他老来糊涂,你也跟着犯浑吗。”郝卉月同样冲起他来。
“死了又怎么样,死了他不也还记得。”这不是郝卉月不回答他问题的理由。
“那你想怎么做。”郝卉月反过来问他,“去提醒你爸说这人已经死了?他不知道吗。”
“……”
“还是你想让我现在去跟他提离婚?我们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两个选择都不好,都不是贺宇航想要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郝卉月没有否认,“这么说我爸他真的是同性恋,他跟那个叫华祎的在一起过?”
“写几封信互相送点不值钱的东西就算在一起?”郝卉月冷笑,“那你不妨去问问他,看他承不承认有这一段。”
“他白纸黑字写了那么多还用我问吗。”贺宇航从来不知道,他眼里一向雷厉果决的妈,居然也会用这样的理由来逃避问题。
就算他们当年没真的在一起,但谁能否认这个人在贺珣心里的分量呢。
比起应蔚闻其实是贺珣在外面的私生子,好像也没好到哪去,贺宇航突然有些想笑。
“你笑什么。”郝卉月被他的态度惹恼,倒水的时候差点烫到自己,“我问你,那支笔哪来的,是不是你给他的?我明明已经扔了,怎么还会到他手里?”
“扔了?”如果扔的是这支,郝卉月不会是现在这个反应,至少在扔之前她就会看到信,贺宇航想到刻字的顺序,明白了过来,“是另一支。”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互相送的便宜东西。
“扔得好,扔得没错。”他笑,盯着郝卉月的一举一动,“你既然要扔,说明你也觉得这东西碍眼,那能告诉我你是什么角色吗,在里面,是受害者?受害者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我什么也不是,当年所有决定,包括我们结婚,生下你,一起走到现在,都是我和你爸一起做下的,他是什么不是什么轮不到你来说,你过好你自己的。”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结婚前就知道,还是他出轨的时候才知道?”
贺宇航觉得这问题已经不用问了,郝卉月都说了,他和贺珣共同的决定,那就是结婚前,即便这样他们也还是结婚了,贺珣在婚后的几年里遇到了华祎,但又是他们共同的决定,他没跟华祎在一起,并在后来生下了贺宇航。
贺宇航在质问她,他以为郝卉月会暴跳如雷,再不济也会骂他两句,但她却只是拧杯盖的时候用力了点,然后背转过身,说这是她和贺珣之间的事,让贺宇航没事早点回去上班。
她的情绪看似在崩溃边缘,但出门前还是冷静下来,收拾好了自己,“你要想让他多活几年,就别去问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明白了吗。”
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被惊扰,如同是活了般迎风而起,将贺宇航困在往事织就的巨大牢笼里,他一动不动,全身血液如同凝固了般,叫他每根神经都在感受极端静止下,微弱呼吸带来的剧烈痛意。
到这时候他还觉得是自己异想天开了,怎么可能呢,应蔚闻一直在说的,那个给他童年带来无数创伤的同性恋父亲,当年跟贺珣有过一段?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应蔚闻不知道吗?
不,他只是没告诉贺宇航。
是故意瞒着他,怕他接受不了事实?
贺宇航一边否定自己,一边又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接近的答案,应蔚闻当年那样认真地问过他,同性恋会遗传吗,他怎么说的来着,好像说了会,那他现在这样算什么,现身说法?
他慢慢坐了下来,尽可能地折叠身体,妄图缓解痛苦,可他手在抖,即便抓着头发也抖到停不下来,他想难怪应蔚闻会在金柏帆的事上对他网开一面,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目的。
他是冲着让贺宇航“被遗传”来的,所以即便不喜欢,也要“千方百计”地留在身边。
华祎当年对贺珣有恨吗,在贺珣做下划清界限的决定的时候,有的话,那眼前就是一场迟来的借他人之手的报复。
他和应蔚闻,谁都没有摆脱命运。
而他毫无疑问地,成了最低等的猎物,成了这一场荒唐事里,唯一被动的牺牲品。
第79章 有【P】
【应蔚闻, 我以前夸过你名字好听吗?】
【没有。】应蔚闻回他,【是要现在夸吗?】
【你有个不错的姓。】贺宇航说:【你要是跟着你爸姓华,叫华蔚闻, 就没那种感觉了。】
应蔚闻的电话下一秒打了过来,贺宇航接起, 听到他问:“你知道什么了?”
“你觉得呢。”贺宇航笑, “把那支笔给我的时候,想过会有这一天的吧。”
应蔚闻沉默了。
贺宇航以为他会很爽快地说想过,日思夜想,满怀期待,可他居然沉默了。
如果要他准确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 大概是绵里藏针吧, 应蔚闻的心思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初听只觉得温柔,一遍遍叫进去了, 会发现就连笔画里都透着不见底的凉意。
“怎么不说话了?这问题这么叫你难回答吗。”
“你现在是在开车?”应蔚闻从背景音里听出了什么,“那等合适的时候我们再聊……”
“就这样聊。”贺宇航需要在说这些的时候,让他有必须要转移注意力的事情, 否则又会是新一轮的, 像在书房里时那样, 整个人坠在无法自控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放心, 出车祸死了怪不到你头上。”
应蔚闻把电话挂了。
“操。”贺宇航猛地朝方向盘上砸了拳, 他又开了会,把车停在路边,给应蔚闻打过去,叫应蔚闻听到他从车上下来的声音。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路上空无一人, 贺宇航不知道自己在哪,街道两边低矮的民房黑暗里延伸出一排模糊的轮廓,他朝前走,避开偶尔经过的车辆,最终停在一幢无人居住的小楼前,背光的墙面破旧斑驳,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
电话一直通着,起初他贴在耳边,走得久了放下来,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应该是他情绪最激烈的时候,郝卉月都在他面前哭了,可因为有贺珣的事在先,让他没“来得及”顾及自己。
到这会面对应蔚闻,完完全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那种被欺瞒、伤害的委屈才真正在贺宇航心里爆发开来,千军万马哽在喉咙口,同他吞咽的本能作对。
“那支笔是你爸留给你的,它还是一对,另一支很多年前被我妈扔了。”贺宇航声音微微发哑,“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故意接近我,觉得同性恋的恶疾,至少我也该被沾染上。”
“是这样吗,我猜得没错吧。”贺宇航耐心等了一会,“又不说话,都这时候了,不承认有意思吗,还是你想说你其实也不知道,可你也一点都不惊讶呢。”
应蔚闻在医院里陪他妈妈,贺宇航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去找他当面对峙,所以这些话只能留到电话里说,这样也好,面对面的话,他完全有可能因为情绪失控而把局面搞得很难看。
“我给过你机会。”应蔚闻声音压得很低,“好几次我都想放过你,偏偏你自己找上门来。”
小卖部里是,面馆是,学校也是,多的是贺宇航主动,所以他这话一点不假,应蔚闻给他留了余地的,尤其现在回过头来细想,他一直都很为自己考虑,就连这会都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情绪激动而在路上撞死。
“是,你是给过,可挡不住我不要脸,对你死缠烂打,一直都是。”贺宇航笑,“你要这样说,我就不怪你了。”
“本来我也不能怎么怪你。”他望向远处不断虚化的灯影,喃喃自语一般,“谁叫我喜欢你呢,应蔚闻,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换个人来,随便谁,这出戏等不到开场就会结束。”
“那多亏你有张不错的脸,换个人我不会想用这样的方式。”应蔚闻说。
“那我们还真是想一块去了,你有个好名字,我有张好脸,我们天作之合。”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激我,说你现在的想法。”应蔚闻到这会了还很淡定,他把做决定的权利给贺宇航,问他想怎么做,又提醒他,“我可以同意我们之间先冷静一段时间。”
贺宇航听到打火机被按下的声音,突然也很想这时候来根烟,可惜跑出来的时候他连外套都没穿,身上自然什么也没有。
应蔚闻问他的想法,他想法很简单,之于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知道他说的同意冷静一段时间是什么意思,格外开恩?还是这么多年了,他依旧没被贺宇航满足。
而这恰好也是贺宇航在意的点,“如果这次我没发现,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可以一直不知道。”应蔚闻说。
“一直吗?”贺宇航笑,他不信,“那样你会甘心吗。”
独守秘密的滋味,能跟望进他眼睛里看出满溢的爱意时那种快意相抵销吗,别人或许可以,但在应蔚闻心里,那将永远是个不等式,因为爱意于他而言是多余的,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应蔚闻从来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唯一的解释,他享受折磨贺宇航的乐趣,并且到了这地步依然不打算放弃。
果然对于贺宇航的反问,应蔚闻给了他一贯的回答,“我从来也没有什么不甘心。”
“那我呢,我都这样顺着你了,换任何人都该心满意足了,你怎么能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贺宇航闭了闭眼睛,“……不过现在说这些好像也没意义了。”
“应蔚闻,我以前也问过你,那时候你答不上来,我也说了不问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贺宇航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眼圈再难抑制地红了,“我还是想知道,你喜欢过我吗,有哪怕什么时候,抛开你的目的,单纯庆幸过认识我吗。”
回应贺宇航的,是应蔚闻再一次的沉默。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看着眼前缓缓呼出的白气,贺宇航已经不想再纠缠什么了,他就要起身,那边应蔚闻突然说:“有。”
短短一个字将他钉在原地,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整张脸。
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答案,应蔚闻终于肯给他了,贺宇航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可痛意随着那个字一起贯穿了胸口,那边应蔚闻叫他的名字,许久,贺宇航说:“谢谢。”
应蔚闻愿意在最后一刻服软哄他,即便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礼尚往来,贺宇航也还是心软地听从了他的建议,“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他说,只是分开这段时间的终点是什么,在贺宇航这里已经再难有回转的余地。
倒扣着的手机不断重复亮起与暗下的过程,贺宇航知道那是贺珣打来的,他没有接,几次过后贺珣给他留言,问他怎么突然走了。
他说那家糕点店搬了,贺宇航想吃的话,他可以再去找一家味道差不多的买来给他尝尝。
贺珣已经很久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在贺宇航看来他就是心虚了,就算郝卉月能瞒得很好,那一抽屉的东西,动没被人动过,以贺珣的谨慎,不会发现不了。
但就是这样严谨持重的人,居然从头到尾没问过一句那支笔哪来的,就这样跳出了应蔚闻的计划,没有那次推门的偶然暴露,确实会像应蔚闻说的,贺宇航可以一直都不知道。
而敏感如郝卉月,第二天就反应了过来,她再次问起这件事,并问那天来接他的人是谁,“你说跟同事回来的,你是真当我认不出来那是你的车吗。”
是又怎么样呢,他还用在乎吗,贺宇航那段时间是有点恨贺珣的,也恨郝卉月。
郝卉月一句轻描淡写的过好你自己的,否定了他在这件事里承受的所有。
曾经引以为傲的父母这么多年的恩爱是假的,贺珣不想生下他,郝卉月对他从小严厉的管束和诸多限制也只是她无能的转嫁,更不用说应蔚闻的报复,他明明就是错误的延续和归集,被动遭受着不公,落在始作俑者眼里,成了连真相都不配知道的人。
应蔚闻在应素兰动完手术,病情稳定下来后,回S市的当晚来一纪找过贺宇航,贺宇航没见他,第二天他直接去了GS在湖城的工厂。
说的分开一段时间,默契地先在物理距离上实现了。
关博在被熬了快一个月后,捂着流血的鼻子痛哭流涕,后悔请了尊大佛来给自己上强度,他们是有开发任务没错,但也不用在没有丝毫过渡的情况下上来就日夜不分。
公司不追求狼性文化,给的时间也足够,贺宇航却整得像自己时日无多的样子。
那段时间关博见着他都怕,事实证明他怕早了,未来的日子里有更叫他怕的。
他在中间使了点小手段,故意让进度慢下来,担心贺宇航这么蒙着头往前干,一根弦绷到极致,把工作当成唯一的寄托,身体累垮了不说,一旦结项后青黄不接,不敢想象他会发生什么。
噩耗传来的那天,贺宇航在实验室待了快整二十个小时了,郝卉月完全说不出来话,还是大姨把电话接了过去,说他爸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去。
贺珣在外面跟人起了冲突,当下心梗发作,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郝卉月悲痛到几次哭晕过去。
贺宇航在大姨他们的帮助下,强撑着办完了整场葬礼,期间贺珣的同事来了不少,包括胡方,他什么也没说,献了束花后便默默退到角落看着。
还来了很多贺宇航没见过的,自称是受到过贺珣恩惠的人,市领导亲自致悼词,称呼他为德高望重的前辈,并感谢他在岗期间对当地新闻事业做出的杰出贡献。
贺宇航麻木了许久的心被狠狠捏了一把,悔意涌上心头,他没有见到贺珣最后一面,在他生命倒计时的那段时间,贺宇航怀着对他的恨意,没有接过他一次电话。
葬礼结束的那天下午,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狠狠哭了一场,偌大的屋子瞬间空了,好似跟自己对话都有了回音。
贺宇航久久无法从中走出,更不愿意接受现实,如果他没有认识应蔚闻,没有拿到那支笔,贺珣就不会在很多年后因为它而魂不守舍。
所有的事情都只会结束在过去。
郝卉月比他先想到这一点,她在外面叫贺宇航出来,得不到回应后,她开始砸门,骂他,问他是不是故意的,伙同别人来对付自己的父亲,又问他跟那个男的什么关系,说他不要脸,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骂完他骂贺珣,上梁不正下梁歪,骨子里是一样的变态自私……
应蔚闻给他打电话,贺宇航挂掉了,他蜷缩在墙角,意识模糊,恨不得被周围的黑暗彻底吞噬,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去听外面口不择言的声音。
他对应蔚闻说他们分手吧。
他快要活不下去了。
应蔚闻没有回他。
但贺宇航知道他是同意了的,这么多年应蔚闻在等的或许就是这一刻。
手机放下的那一瞬,贺宇航如释重负,好像过去连同他的那些罪恶一起,被斩断后脱节而去,而他只是昏睡一场,做了个好坏交织的梦。
第80章 旷日持久
“我刚看新闻上说你们的火箭发射成功了。”金松林说话声音本就大, 一笑起来更是洪亮,应蔚闻看了眼病床上的贺宇航,起身带上了门。
航天城里医院的条件有限, 没什么隔音,他特意走远了点, 到走廊尽头的栏杆边站着。
“这下总该能休息几天了吧, 前段时间看你忙成那样,都没怎么敢给你打电话。”
“是我妈那边有什么事吗?”应蔚闻听出他话里有话,“您直说就行。”
“也没什么大事。”金松林笑笑,声音转而放低了,“就是最近老听她喊身上难受, 饭也不怎么吃得下, 一到晚上几乎整宿都睡不着觉。”
“去医院看过吗?”
“看了,医生检查完说没什么问题,开的也都是些安神的药, 让她保持好心情,那几天我想着店先不开了,带她出去走走, 她又不肯, 后来是看到她偷偷在看你的采访视频, 今天也是, 等一天新闻了, 我才想着,她可能是想让你回来一趟。”
应蔚闻没说话,金松林以为他是不愿意,语气立马再软下去三分,“她这人就这脾气, 这么多年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想着你的,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可能真说不要就不要吗,气头上的话,听过就算了,你适当也给她点台阶,不能什么都照着你心意来,对吧。”
“好。”应蔚闻应下,“等这边结束,我回去一趟。”
“哎哎,好孩子,叔就知道你会答应。”金松林没挂电话,应蔚闻问他还有别的事吗。
“你跟那年轻人,还好吧?”
应蔚闻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嘴里出来,这几乎是闹开后第一次有人来过问他和贺宇航的情况,应蔚闻知道他们不接受,能允许他回去已经是这么多年难得的网开一面。
“我们挺好的。”他说。
“好就好,能在一起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金松林或许是不习惯,说话像嗓子里带着痒意,随时都要咳出来,“这次回来,你妈要是没问,你就先别提,凡事总要有个过渡,你得让她慢慢接受,硬碰硬的结果咱也看到了,除了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何必呢是吧。”
“我知道,谢谢金叔。”
“谢我干什么,你们好我就好。”金松林又笑起来,“叔没什么文化,当年做事冲动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一家人,我当然是希望你好的。”
挂了电话,应蔚闻手撑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细长的弯月,发射台上剧烈燃烧后残留的味道似乎直到这一刻还浮在他鼻端。
风从走廊穿过,他头有些隐隐作痛,不详的征兆,想往避风的地方站,身体却赖着没动。
关于金松林当年打了他一巴掌的事,应蔚闻说他不介意,那是他该的,但在金松林心里,俨然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在那之前因着他继父的身份,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应蔚闻说过,所以这几年在跟应蔚闻说话时,他总是会适当地把姿态放低。
但应蔚闻说没关系并不是在安慰他,至少在那几年,他是真的觉得他该的。
最早发现他跟贺宇航认识的时候应素兰就私下问过他,是不是有意接近的这个男孩子,应蔚闻说是一个学校的,碰巧认识,应素兰就让他把关系断了,不该认识的人碰巧也没必要。
后来是那年金松林在街上遇到贺宇航,喊他来家里吃饭,金柏帆事情的真相被揭开,又在应素兰不断的追问下,前一刻还想着分手的应蔚闻,转而承认了他跟贺宇航的关系,这让应素兰大为光火,觉得他是不正常了才想要用这种方式去招惹那家的人。
她让应蔚闻跟贺宇航分手,并且保证之后绝不再来往,提了不知道多少次,软硬兼施,应蔚闻一直没有照做,也因此效果立竿见影,他在这一年的年末没有被允许回去。
应素兰的原话是什么时候想通了跟那边断干净了再回来认她这个妈。
金松林这么多年一直努力想要调和他们母子的关系,应蔚闻每年都会回来,把贺宇航买的东西和他买的一起交给他,然后匆匆见应素兰一面,当天就会离开。
因为一年年的,他和贺宇航一天不分开,应素兰的话就始终作数。
一场拉锯旷日持久。
再后来是她生病,金松林瞒着她把应蔚闻喊了回来。
甲状腺癌虽然跟癌字沾边,因为是最常见的类型,且没有转移到淋巴,治愈率很高,但最初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应素兰还是被吓得不轻,那段时间她整个人情绪非常不好。
她再次让应蔚闻跟那人分手,并说这是给他的最后的机会,如果还是不肯,那就彻底断绝关系,她也不会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放任你这么执迷不悟下去,那我还不如死了。”
眼看到手术前一天了双方还僵持着,金松林就来劝应蔚闻,“你哪怕骗骗她呢,分不分是后面的事,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
那是应蔚闻第一次产生无法掌控自己的焦灼感,当他被逼着做选择,那种感觉让他想到小时候,被罗鹏他们按在河边,逼着他,要他跟他们一起骂华祎,骂了就放过他。
应蔚闻的回应是一口咬向罗鹏的脖子,咬得他鲜血淋漓,他并不是像对贺宇航说的那样从来没有还过手,只是一次次狼狈倒地在泥泞中挣扎的自己从来也不算真正赢过。
因为他觉得罗鹏说的是对的,华祎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叫人不齿,而他也不会好到哪去。
他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从面前经过的早已年迈的贺珣,突发奇想,想跟贺宇航开个玩笑。
抛开过去,现实的他们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贺宇航会怎么做选择,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他焦急得仿佛天塌了的模样,让应蔚闻短暂怀疑过这人是否真的值得。
后来有一句话应蔚闻骗他了,他说他从来也没有什么不甘心,可那个时候的他明明就很不甘。
他还是没有松口,跟金松林说一次可以,往后呢,难道次次都要靠骗,盛怒之下的金松林打了他一巴掌。
那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打他,对这个继子,金松林一直都很善待,也很引以为荣,可那天晚上,通情达理如他也说不出任何好话,他质问应蔚闻为何如此冷血自私,毫无亲情观念,是不是真的想逼死他妈,逼死他们全家……
应蔚闻回到病房,床是空的,床头柜上手机还在,说明贺宇航没有走远,他立刻朝外看去。
住院楼没有电梯,两边各有一个安全出口,应蔚闻刚既然没碰到他,说明是从另一边下去的,他顺着走廊找过去,脚步声不算轻,停下时,蹲坐在楼梯拐角的人却没听见。
应蔚闻朝下看,渐渐松了口气。
明明是身高跟他一样的人,团坐着的样子看上去却是小小一只,凸起的脊椎从薄薄的病号服下透出来,骨节清晰如同珠串,这让应蔚闻再次产生那种强烈的,想要抱一抱他的欲望。
记忆里有道更小的背影被翻了出来,那是八岁的贺宇航,抱着胳膊的模样也是小小的,那天他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给他的朋友打电话,边打边哭,说是被妈妈骂了,委屈得眼泪直掉。
打完他蹲在马路边,等他的朋友来找他,小小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多到流不完,可能是真的委屈,止不了三分钟,又要开始哭下一轮。
再一会他的朋友过来了,跟他说了什么,很快又把他哄好了,跟人勾肩搭背,说着要去哪哪玩。
那不是应蔚闻第一次见他,华祎去世后没多久,应素兰就带他来过这儿,当时贺宇航还很小,被人抱在手里,白嫩的模样很有后来年画娃娃的潜质。
那是应素兰最为纠结的一段日子,一方面她答应了华祎不会为了他的事找上这家人,一方面又咽不下这口气,总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来过几次,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做成,倒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在这里认识了当时还在摆摊的金松林,吃过他几次面后,两人就此熟了起来。
应蔚闻因为学籍的关系,从小学就开始住校,只在寒暑假的时候会被接来这里,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见到贺宇航,那个完完全全在爱里长大,天大的委屈也只是跟妈妈吵架的孩子。
虽然很想知道虚伪的爱是怎么浇灌出这样的天真的,应蔚闻想他如果有心,他们其实可以更早认识。
但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没有再去见过贺宇航,直到那次他们在小卖部里遇到。
顶着满头汗的男生从货架旁转出来,因为付不了两块钱而窘迫得耳根通红的模样就这样闯进他的视线。
杨启帆,应蔚闻顺便想了起来,那个跟他勾肩搭背,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哄好的朋友,就是后来的杨启帆。
他脱下外套,朝贺宇航走过去,看他手举着,以为他是在抽烟,应蔚闻上前抓过他手腕。
贺宇航受惊一般站了起来,贴着墙,看到是他后,他视线转向远处。
再看回来时,曾经眼里对于这段感情的留恋已荡然无存,“应蔚闻。”他嗓子是哑的,就拿他那双眼睛,看着应蔚闻说话,“我现在再说分手,你能答应我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