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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起来【P】


    贺宇航下楼洗完了澡, 循着应蔚闻给的地址,出校门走了二十分钟不到,进到一家店面不大的川菜馆。


    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狭窄, 上去后应蔚闻他们就坐在靠窗边那一桌。


    果然不止他一个人,在他对面还坐着一男一女, 看见贺宇航, 不约而同地跟他打招呼。


    “你们好。”贺宇航在应蔚闻旁边坐下,面前放着副吃过的碗筷,看样子还走了一个人。


    应蔚闻叫来服务员,说要再加几个菜,顺便把桌上空了的盘子撤下去, 再添副新的碗筷。


    贺宇航看他们都吃差不多了, 知道这菜是单独给他加的,忙说:“没事,这不还有呢么, 吃完刚好。”


    “喊你来又不是让你吃剩菜的。”应蔚闻说。


    “就是。”对面男生笑着插话,“跟他你客气什么呀,想吃什么就点, 有些人可会买单了。”


    “你少说话。”应蔚闻打断他, 给贺宇航介绍, 男的是他一个班的, 宿舍就在他隔壁, 叫魏涛,女的则是他女朋友,媒体与设计学院的。


    “媒体设计?”贺宇航现在听到这几个字就头大。


    “是啊,媒体设计的,看你这表情, 是有什么说法吗?”魏涛问。


    “我室友他们就是这个学院的。”贺宇航说。


    “你室友?蔚闻不是说你是机械工程的吗,怎么会跟媒体设计的住一块?”


    “说来话长。”贺宇航兴致一下收敛了,“入学那会学院宿舍不够,被强制分配过去的。”


    “这都行。”魏涛嘴上同情,眼神却笑眯眯的,“那是有什么故事吗,被骚扰了还是?”


    贺宇航喝了口应蔚闻递过来的柠檬水,“故事可太多了,我都快待不下去了。”


    “这么严重。”魏涛女朋友接过话,“不过我们学院这种人是挺多的,没分寸的也多,你可得多注意保护自己。”


    “跟学院没关系吧,这种人现在哪儿都多,谁碰上谁倒霉。”魏涛说着看了眼应蔚闻,应蔚闻笑笑没说话。


    “你们也遇到过?”


    贺宇航有些诧异,确实现在有心理问题的人变多了,但严重到葛飞这种程度的应该还是少数,他正想问问他们最后都是怎么解决的,余光看到有人朝他们这桌走近。


    贺宇航下意识抬头,哎,这不是那天在应蔚闻宿舍遇见的那哥们吗。


    “你不都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魏涛看向他,“整这出,别是躲哪偷听我们说话吧。”


    那人先是冷哼了声,接着慢声细语,“你有什么有营养的话值得我偷听。”


    “那不好说,我是没营养,谁知道你还想不想听点别的了。”


    贺宇航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反应过来了,刚那副碗筷,不会就是这人的吧。


    没人跟他说还有一个啊,他屁股都坐热了。


    魏涛还在那和人你一言我一句,听着不像吵架,可也不像是玩笑话,至少那人是一点没笑,相反脸色给人感觉冷冰冰的。


    “没说走就是没走,这点道理不懂。”那人视线转回到贺宇航身上,从上睨着他,“起来。”


    贺宇航能感觉到他有几次把目光扫向了应蔚闻,但应蔚闻都撑着头不说话,直到贺宇航要起身,应蔚闻才按了下他肩膀,眼神朝外示意,“给他拿张凳子。”


    “没事,我坐过去吧。”本来就是他来得晚,贺宇航动作麻利地给自己拖了张凳子过来,刚好这时候菜也上来了。


    “你们都不吃了吗?”


    “你吃吧,我们饱了。”魏涛说:“本来都要散了,蔚闻说他等个人,我们就又多聊了会。”


    “慢慢吃。”应蔚闻说。


    贺宇航于是低头,专心吃起饭来,打完球到现在,气消得差不多了,他也确实饿了。


    应蔚闻和魏涛在聊专业上的事,像是在外面接了什么活,魏涛反复强调这一单的质量很高,做好了以后毕业出来说不定他俩能单干。


    但应蔚闻始终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别跟钱过不去嘛。”魏涛劝他。


    贺宇航总算知道应蔚闻为什么能在这个年纪经济独立了,现在看来不仅能独立,还能有选择性地跟钱过不去。


    他只能说,吾辈楷模。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没时间?”魏涛说:“别告诉我你们导师那个跟八院的项目申请下来了?”


    “你这不是知道吗。”


    “靠。”魏涛顿时叫道:“你们也太牛逼了吧,想什么来什么,难怪看不上了呢。”


    “没有看不上。”应蔚闻反应相对平淡,“确实是没时间,他这人的行事风格你也知道。”


    “可忙死你们了吧。”魏涛揶揄,语气里不乏羡慕。


    贺宇航插不上话。


    跟他一样选择不插话的还有新来那哥们,全程捧着个手机,如果不是看向应蔚闻的那几眼,贺宇航大概不会理解他去而复返的动机。


    很明显的,他在等人。


    应蔚闻没给他介绍,贺宇航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跟应蔚闻又是什么关系。


    他朝那人摆了摆手,那人却在他看过来时移开了目光。


    贺宇航:“……”


    魏涛女朋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从楼下给贺宇航带了瓶椰奶,问他军训结束有没有晒黑,前段时间太阳还挺烈的。


    “你看我像差这一点吗。”贺宇航笑。


    “哪儿啊。”她跟着笑,“我看你腿挺白的呀。”


    “哎。”贺宇航没想到她会往底下瞧,正岔在桌边的腿赶紧收了回来,他穿的短裤,刚坐下来嫌热还往上拽了两下。


    魏涛从跟应蔚闻的话题里抽身,也瞧了过来,“我看看我看看,有多白,有岳锦白白吗。”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声冷哼。


    原来这人叫岳锦白啊,名字还挺好听。


    “那肯定没有。”贺宇航怎么也想不到话题会突然转到他腿上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扯着裤腿往下盖,“我就一正常肤色,你们快别看了,怪不好意思的。”


    “照他比你肯定比不过啊,他出门都要打伞的,跟小姑娘一样,太阳光是一点都见不得。”


    “谁见不得,我打伞碍着你什么了吗。”岳锦白从手机上抬起头,立刻反击了回去。


    “说说怎么了,夸你白还不好啊。”


    贺宇航:“……”


    这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你来我往,贺宇航正要劝,面前的椰奶罐被轻敲了下,应蔚闻转头看他,“吃完了吗?”


    贺宇航点头。


    “那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从店里出来,魏涛和他女朋友说要走回去,消消食。


    应蔚闻的车停在路边,岳锦白开了副驾的门,贺宇航坐后面。


    上车之后的岳锦白延续一贯的风格,依旧没怎么说话,倒是不玩手机了,贺宇航怀疑是因为他在车上,正如第一次见面给他的感觉,这人身上有股有别于人的傲气。


    简言之就是他是应蔚闻的朋友,不是魏涛或者他贺宇航的朋友。


    “我们还要去哪吗?”贺宇航看开的不是往学校的方向。


    “先送他。”应蔚闻说。


    原来不是一个学校的啊。


    还以为跟魏涛一样呢,所以应蔚闻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贺宇航发现自从岳锦白出现,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而且魏涛提醒了他才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岳锦白白得这样晃眼了,因为他的气质,真的挺像小姑娘的,倒不是说女气,而是那种过于精致的清秀感。


    “你们学院后来赢了吗?”应蔚闻突然的出声打断了他。


    “当然。”贺宇航收回思绪,语气止不住地上扬,“你走那会就没悬念了。”


    “是吗,没想到你球打这么好。”


    “那是,我以前可是我们校篮的王牌,今天这种程度,不夸张地说,都不及那时候一场练习赛。”


    这是实话,正式上场前他们几人就练过一场,贺宇航一度差点连人都认不清,纯靠技术过硬。


    “你还挺嚣张。”应蔚闻笑。


    贺宇航往前蹿了蹿,扒住应蔚闻的座椅后背,“你玩吗?”


    “偶尔。”


    “那什么时候有空咱俩约一场,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嚣张了。”


    “行啊。”


    岳锦白学校离得还挺远,就这距离,贺宇航怀疑他跟魏涛和他女朋友三个人一块散步都该到学校了。


    岳锦白下车的时候跟应蔚闻道了声晚安,文绉绉的,车门关上后,他站在原地没动,贺宇航正疑惑他等什么呢,就见应蔚闻也下了车。


    两人站在车头的位置说话,大晚上看不清各自脸上什么表情,说了挺久的,贺宇航纸巾盒上的字来回看第六遍了,应蔚闻才上车。


    “坐前面来。”他说。


    “哦。”贺宇航从后面换到副驾,系好安全带后,应蔚闻启动了车子。


    “吃饱了吗?”


    “撑了。”后来给加的三个菜,贺宇航几乎全吃完了,插不上话就只能闷头吃。


    想是应蔚闻也回忆起了前一个小时他都在干什么,笑了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回去洗了个澡,一身汗。”贺宇航说着拽了下T恤领口,应该是干净了的。


    他连头一块洗了,出门的时候头发半干,一路小跑过来,被风吹得压都压不下去。


    “不高兴?”


    “啊?”贺宇航往下盖的手一顿,下意识反驳,“……没有啊。”


    “来的时候都挂脸上了。”应蔚闻看他一眼,“是宿舍里还热?”


    半开的车窗下,扑面而进的风已经不能称之为凉快,降温了,贺宇航能听懂他问这句话的意思不是真的想问他热不热,但他不确定应蔚闻是想听他聊那些不愉快,还是别的。


    他老实回答,“降温了的话还行。”


    应蔚闻似乎笑了声。


    他把车开得很快,路灯成块地投影在前档玻璃上,继而从他脸上飞速掠过,贺宇航跟随那些光影,从他脸上,看到他握在方向盘上曲起的手,鬼使神差地,他问:“你,有女朋友吗?”


    “想开吗?”


    “啊?”


    应蔚闻再次看向他,“我没有女朋友,我问你想开车吗。”


    第32章 夏日失眠【P】


    这天晚上贺宇航回去很晚了, 差点错过门禁,快到楼下时,接到江楠楠打来的电话。


    之前十一假期他原本打算回去的, 后来因为住宿的事跟郝卉月置气,这时候当然不想低头, 所以整整七天时间, 贺宇航独自一人背着包,把这座城市值得去的景点挨个逛了一遍。


    杨启帆倒是惦记他,可惜作为一个高三生,身不由己,七天假有五天在外面补课, 自然是没立场跟他提要求。


    而江楠楠, 自从入学后,便给贺宇航发过好几次消息,内容多是日常, 叫人挑不出毛病。


    这次打电话来也是,说是要来找贺宇航玩,还特地强调了不是她一个人来, 是带着朋友一块, 来旅游。


    贺宇航不傻, 当然明白她这些举动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想不通, 季廷对她的好已经溢于言表了,干嘛还舍近求远,要知道这种事是很伤感情的,一旦捅破,以季廷的性格, 他俩恐怕再难回到以前的关系。


    所以季廷这回这样疏远他,是因为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贺宇航不介意把话说清楚,不用跟江楠楠说,就跟季廷说,认识这么长时间,季廷难道还不了解,夺人所爱什么的,压根就不是他贺宇航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惜季廷如此态度,似乎并不想给他解释的机会。


    贺宇航以学习忙没时间为由拒绝了江楠楠,没留情面,甚至没有委婉表达。


    江楠楠在话筒的另一边沉默片刻,挂断了电话。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贺宇航都没在学校里见到应蔚闻,倒是有次在食堂打饭,遇到了魏涛。


    魏涛热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两人坐下一块吃了顿饭,听魏涛说应蔚闻是在赶项目,“别说你了,我俩隔壁住着都难见一面,得去他宿舍门口专门候着才行。”


    “这么忙啊。”贺宇航不禁感叹。


    “他导师你听说过吧,行业大佬,我们国家空气动力学方面的领军人物,手上各类国家级市教委的项目从他进去后就没断过,类似部队国际组织航天院这种的合作基本也是家常便饭。”魏涛不无羡慕地道。


    应蔚闻的导师那天听他们聊过后,回去贺宇航就专门查了,确实是很厉害的学者,他还特地关注了下他的招生情况,发现从应蔚闻那一届开始,他就不再带硕士研究生了。


    应蔚闻是他带的最后一届,不仅如此,还是那一届里唯一的一个。


    贺宇航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判断,应蔚闻必定不是单纯因此运气好,才搭上的这趟末班车。


    “你找他有事啊,直接打他电话呗。”魏涛说。


    贺宇航哪会有什么正经事,下意识想了个理由,“上次约了说一块打篮球的,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打篮球?”魏涛很是意外,“谁跟谁,他跟你吗?”


    “怎么了?”


    “他哪会打篮球啊。”魏涛一下笑了。


    “啊?”贺宇航懵了懵,难道不是应蔚闻亲口答应他的,不会他答应什么呢。


    “没说这个不会。”魏涛摆摆手,又道:“是说他就是会,也不会跟谁去打。”


    贺宇航这下更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他哪有时间,我就没见过他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魏涛看着他若有所思,“他要真陪你去了,那就是专程在哄你了。”


    “……”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吧,他这人,是那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偏偏又什么都能做好的人,反正我挺佩服的,你要哪天真跟他约上球了,记得一定要喊上我,让我也去观摩观摩。”


    贺宇航听不出来魏涛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没什么意思,单纯“哄”这个字眼有些暧昧,听着像玩笑话,反而是应蔚闻当初答应他是真的有所准备,还是只是随随便便应付这点更让他在意。


    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应蔚闻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哄他呢。


    哄岳锦白这种还差不多。


    从食堂出来,贺宇航不知怎么有些失落,也许他跟魏涛提起,并不单纯是为了接话,他真的想过约应蔚闻出来。


    连续几天的阴雨过后,气温骤然,贺宇航裹紧了外套,从教室出来,打算晚饭前先去图书馆占个座,一抬眼,竟在后门口看到了应蔚闻。


    “这么巧。”他有些意外,“你是接下来有课吗?”


    “没课。”应蔚闻很自然地走了上来,“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


    “朋友送了两张摇滚演出的票,有兴趣吗?”


    “有。”贺宇航当然有兴趣,尽管他的兴趣并不是来自什么摇滚,“什么时候,今天吗?”


    “对,还有两个小时开演,路上过去还有时间吃个饭。”应蔚闻说。


    贺宇航印象中的摇滚,场面多少是有点疯狂且激烈的,他问:“那我要回去换身衣服吗?”


    应蔚闻笑看了他一眼,“你是去看,不是要上台,就这身挺好的。”


    贺宇航脑子打结了,应蔚闻穿得也挺随意,休闲裤加短外套,跟他一样从头到脚一身黑。


    上了车后贺宇航才想起来问应蔚闻为什么要去听摇滚,“是因为爱好吗?”


    这跟魏涛跟他描述的人设似乎不太相符,魏涛眼里的应蔚闻是无欲无求的,很少对什么感兴趣,更别说像这种另类独特的音乐风格。


    “没什么爱好。”果然,应蔚闻语气平淡,“刚好有票,也有时间,就想着约你去看看。”


    竟然是因为自己,贺宇航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你要不想去,我们上别的地方也行,吃吃饭什么的,刚好我也要请你吃饭。”


    “去吧。”应蔚闻启动了车子,“去现场感受下,说不定你会喜欢。”


    机会难得,贺宇航还想着正经去吃一顿,一直说要请要请,到现在也没兑现,谁料这次时间本就不宽裕,上了中环又遇上堵车,下来两人只能路边随便找了家面馆解决。


    “下次吧。”应蔚闻说。


    换做以前,贺宇航可能会喜欢听这三个字,下次代表着机会,下次有下次的见面。


    但在经历过这寂寂无声的一个多月后,再次听到应蔚闻说下次,他有种被敷衍了的感觉,尽管这话放到很多场合都适用,但来自应蔚闻的敷衍,明显比一般人的更有杀伤力。


    落差感之所以这样明显,贺宇航总结,是因为他已经把应蔚闻当朋友了,但显然自己在应蔚闻那边,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演出的场馆不大,在一家类似酒吧的店里,正中间是用来站人的空场地,往前则是舞台,背景的海报很孟菲斯风格,印着表情浮夸的人群,和顶上两个硕大的红字-


    指日,今晚的主题。


    两人在门口换了手环,进去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等了,应蔚闻问贺宇航想去哪边,左边有售卖酒水饮料的吧台,跟舞台中间用稀疏的屏风隔着,留给不想进到内场的人感受气氛用。


    “进去吧。”贺宇航还挺跃跃欲试,“难得来一趟,近距离感受下。”


    他朝人群中间走,越往里光线越暗,担心应蔚闻走丢,还回身拽了他一把。


    应蔚闻示意他看前面,“跟得上。”


    两人最后在舞台右下方靠后一点的位置落脚,这样视野有了,也挡不到后面一些身高不及他们的人,贺宇航正想跟应蔚闻聊点什么,四周喧哗声起,有表演乐队上台了。


    看演出单上的介绍,这一场并非谁的专场,来的乐队还挺多,起码有五六支,都是不知名的小乐队。


    不过粉丝们都很热情,正式开唱后,气氛瞬间像被点爆了一样,不需要升温的过程,上来直接就是沸点,不断涌起的尖叫状如浪潮,覆没在每一张高声嘶叫的面孔上。


    贺宇航看向应蔚闻,两人在昏暗变幻的光影里对视,应蔚闻在听,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抗拒,但比这里的绝大多数要平静这点,就已经是格格不入。


    反观贺宇航,应蔚闻说他没准会喜欢还真是猜对了,一首歌不到,他就已经找到并适应了节奏,可能那天节节攀升的油门让应蔚闻窥见了他内心深处对发泄的渴望,所以才会找这么一场完全不适配自己的活动,只为带他出来。


    摇滚不是贺宇航偏爱的风格,他听流行更多,所以当最后一支融合了流行、抒情摇滚、现代民谣等多种风格的乐队上场,前奏刚一响过,他就激动地喊道:“这个好听,我喜欢。”


    贺宇航手心汗津津的,想拉应蔚闻袖子,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应蔚闻手背干燥,有种恰到好处的温和,“夏日失眠。”他说。


    “什么?”


    “乐队的名字。”


    “哦。”贺宇航赶紧在手机上记下了,顺便搜了下他们的歌。


    夏日失眠在圈子里应该算小有名气,看得出来,现场有不少人是冲他们来的,贺宇航旁边挤过去一个穿黑色吊带的女生,冲到舞台前,激动地喊主唱的名字,不断地朝他手上指着。


    “她在干吗?”贺宇航问。


    “没猜错的话,在要他手里的吉他拨片。”应蔚闻说。


    贺宇航踮了踮脚,他这角度,都看不见人手里有什么,“要这干什么?”


    “喜欢吧。”


    “……”


    这么傻一问题应蔚闻居然回他了,听到答案的那一刻,贺宇航有点想笑,确实,大概场上除了他们两个局外人,剩下都或多或少自带狂热。


    贺宇航没体会过这种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肢体发疯的感觉,于他而言更多的是新鲜。


    曲调接近尾声,主唱因为过于投入,忘了跟那女生的约定,竟把那枚印着今晚主题的吉他拨片朝着人群扔了下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贺宇航伸手能接到的地方。


    “哎呀。”贺宇航接完愣住了,下意识去找那女生的身影。


    与此同时人群开始散场。


    “出去等吧,里面太暗了。”应蔚闻说。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外面,穿吊带的女生当然不可能在外面还穿着吊带,于是更不好认了,贺宇航压根没看着她正脸。


    又等了一会,里面人走得差不多了。


    “看来只能归我了,天意如此。”贺宇航长叹一声,假模假样地感慨起来。


    “喜欢吗?”应蔚闻笑问。


    “喜欢啊。”贺宇航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你看我刚喜欢上,他就送了个纪念品给我。”


    拨片被他像硬币一样高高抛起,转手又接住,“没准就是给我留的。”


    “那你可得好好收着。”应蔚闻说。


    回到车上,应蔚闻没急着启动,而是从后座拖了个不小的纸袋过来。


    贺宇航上车时就发现了,以为是他新买的衣服之类,袋口被用红色的小条胶带封着。


    是新买的衣服没错,没想到是给他的。


    “生日快乐。”应蔚闻说。


    贺宇航当然知道今天是自己生日,贺珣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说转了钱到他卡里,让他晚上跟朋友出去吃饭,好好庆祝一下,顺便老生常谈,让他不要再跟郝卉月冷战了。


    下午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服软的贺宇航,先一步收到了郝女士的生日祝福,可见这一天意义非凡,不仅在十八年前创造了他,还成就了一场“世纪大和解”。


    但他不知道的是,应蔚闻居然知道他生日,怎么知道的,自己跟他说过吗?


    还是那天路上的时候看过他的报道材料?


    贺宇航没印象了,他一直以为应蔚闻在今天喊他出去只是巧合。


    现在看来并不是,应蔚闻对摇滚不感冒,但为了他生日,特地跟朋友要了票。


    陪他出来玩,还给他送礼物。


    “我应该没记错吧。”应蔚闻看着他。


    “没。”贺宇航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出来听什么摇滚,仅剩的那点不爽全部发泄出去后,人就像是瘪了的气球,失去了骨架的遮掩,暴露在外的内心变得格外敏感。


    以及脆弱。


    他难得地有些红了眼眶。


    第33章 低三下四【P】


    应蔚闻给贺宇航送的, 是一套黑红色拼接的运动套装,他常穿的牌子,照着应蔚闻自己的尺码买的。


    贺宇航很喜欢, 当天晚上回去就仔仔细细叠好收进了衣柜,并再次给应蔚闻发消息说了谢谢。


    “不客气。”应蔚闻回他。


    贺宇航算是审美比较固定, 从小就喜欢穿这类宽松休闲的衣服, 尤其是成套的,不用他费心思搭。


    贺珣不管他这些,郝卉月有段时间挺看不惯,一天到晚松松垮垮没个正形,让他有本事以后上班了也这么穿。


    “那要看上的是什么班了。”贺宇航记得他当时这样回, “当个体育老师什么的还真可以。”


    他说得有模有样, 那天后来要不是贺珣从中调解,他妈大概率又要跟他吵起来。


    贺宇航开玩笑的,他生这么聪明一脑袋, 从小立志要当科学家,怎么想也不会止步于体育老师,郝卉月有时候就是太紧张了, 恨不得扯本道德经做个她满意的模子, 削足适履也要给他塞进去。


    今天他跟郝卉月讲了和, 即便如此, 之前的事贺宇航也不打算再翻出来。


    下学期吧, 等稍微再过渡一下,他打算靠着节假日打打工以及之前攒的一点生活费,出去租个小点的单间自己住,不跟郝卉月他们提了,学校如果信守承诺, 到大二就该给他重新安排。


    再跟葛飞他们住下去,他感觉自己也快要不正常了。


    天知道这几个月贺宇航过得有多憋屈。


    不过有一说一,今天还是开心的。


    非常。


    贺宇航压了压嘴角,再次跟应蔚闻提及吃饭的事,以前就不说了,这次应蔚闻都送他礼物了,于情于理他都该回一顿。


    撑着睡意等了一会,应蔚闻没回,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贺宇航打算明天他要还是不回,就直接去他宿舍找他……之前那部电影,不还有一半没看完嘛,应蔚闻说了可以去看的。


    第二天上午贺宇航下了课,给魏涛发消息,问他应蔚闻在不在宿舍。


    “应该在吧,我刚好像看见他了。”


    魏涛让他有事直接上门,“早点过来盯着,大忙人一会又该没影了。”


    贺宇航觉得是这个理,应蔚闻应该是不习惯发消息,经常不回,打电话吧,又怕他正在忙,还真得上门候着,尤其是这种有正经事儿的时候。


    反正这次无论他怎么说,有机会还是没机会的,贺宇航都至少要跟他把时间定下来,这样后面应蔚闻就算想推脱,也得先找好理由。


    九号楼五零一,第二次来,相较之前已是熟门熟路,贺宇航步履轻快地上楼,还在想着应蔚闻如果又搬出他那套“下次一定”的敷衍论调该怎么回他……宿舍门近在眼前,贺宇航一个挺身站定,正要抬手,下一秒,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开的是条不大不小的缝,应蔚闻手搭在门锁上,贺宇航第一反应以为他是要出去,然而不等他开口,应蔚闻回了半边身,动作突然又停住了,紧跟着一道人影走了上来。


    贺宇航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他要走,这门是他替别人开的,但岳锦白怎么会在这?


    不是,是他怎么又在这?


    想到前两次跟这人谈不上愉快的碰面经历,贺宇航有些尴尬,他没出声,也因此里面的两个人谁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岳锦白朝应蔚闻走近,近到越过了正常距离,猛一看两个人像是贴在一块。


    贺宇航脑中警铃大作,就在他觉得岳锦白这样,不会是要亲上去了吧,下一秒,岳锦白的唇真的印在了应蔚闻唇上。


    贺宇航倒抽一口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是在,做什么……这俩人……


    岳锦白看似是主动一方,举止却并不放肆,相反,他吻得很小心,像拿捏不了分寸似的。


    他抬起一边胳膊,想搂应蔚闻的脖子,应蔚闻抓着他手腕,看不出来是要推开他,还是想更贴近彼此。


    门轴轻转,发出细微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应蔚闻朝门口看来。


    贺宇航心头一跳,顿时有种被抓包的无地自容感。


    他没想看,真的……他就是走不了,原因很难说,不可置信是其一,还有就是,他想知道应蔚闻的态度,对这件事,应蔚闻怎么想,是意料之外,是乐见其成,还是……习以为常?


    隔着几尺门缝,贺宇航与他对视,应蔚闻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他却慌得一下红了耳根。


    岳锦白闻声,迅速拉开了距离,待看清楚门外是他后,跟应蔚闻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


    贺宇航很想这时候跟着一块走,迟疑片刻,应蔚闻叫住他,“来找我的?”


    ……都到门口了,很难说不是,贺宇航没吭声,应蔚闻手从门锁上滑下来,“进来说话。”


    贺宇航也不敢进……不能说不敢,是不知道怎么进,以什么姿态进,应蔚闻像是能洞穿他一样,转身朝里走的同时,看了他一眼,“不敢?”


    窥探过他人的秘密,这时候退缩显得他更没理了,贺宇航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来,他手伸到背后带上门,虚掩着。


    “坐吗?”应蔚闻抬了抬下巴,见贺宇航不动,他从桌上拿过烟盒和打火机,走到窗边,抽了根出来点着了。


    他宿舍窗和阳台都朝北,因为是末幢,视野很好,上次来的时候贺宇航就想说了,他喜欢阳台,尤其是这种不封窗,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台,原本是打算在这里把剩下那半部电影看完的。


    贺宇航深吸了口气,望向窗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同性恋?”


    “怎么说。”应蔚闻背对着他,闻言笑了一下,“他亲我我就是。”


    “可你没拒绝。”


    那么长时间,都够岳锦白把手抬起来做出搂的姿态了,真抗拒的话别说吻,贴上来那一刻就该有反应。


    岳锦白给贺宇航的感觉,尤其对比他跟魏涛,在应蔚闻面前,他显然是要更收敛的,就如同那个吻一样,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所以如果不是应蔚闻默许,岳锦白应该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应蔚闻默许了,贺宇航说他没拒绝,不仅是因为他没推开岳锦白,还有应蔚闻给他的那种感觉,正如现在,他轻哼了声,反过来问道:“那如果拒绝,是不是就不是了?”


    “拒绝了当然不是……”贺宇航没想到他会问自己,“你都拒绝了,那是他一厢情愿。”


    “是吗。”应蔚闻似乎笑了声,他转过身来,倚着窗台,“找我什么事?”


    贺宇航差点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他咽了咽,有意移开了视线,“昨天,谢谢。”


    “你还打算谢多少次。”应蔚闻看着他,“特地跑过来,不是为了这个吧,是又想请我吃饭?”


    应蔚闻可能看到信息了,只是没回,贺宇航觉得吃顿饭也没什么,他确实是来请人家吃饭的……可在经历过刚才那一幕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应蔚闻作为被撞破的当事人,为什么丝毫不尴尬呢,甚至不打算跟贺宇航解释什么,比如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还是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贺宇航被突然靠近的人影吓到,反应过来后他立马往后退,动作幅度过大,撞倒了身后的椅子,桌角那摞整齐的书也因此被打散一地。


    应蔚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朝他走近,如法炮制一般越过了他的安全距离,明目张胆地欺身,差一点便要吻上来,“拒绝他了可以不是。”他看着贺宇航的眼睛,“那这样呢,是吗?”


    “你开什么玩笑。”贺宇航下意识笑了下,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其实一点都不好笑。


    他甚至没懂应蔚闻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对方,逐渐拉下脸来,不可抑制地有些恼火。


    “你听过魏涛对岳锦白的评价吗?”应蔚闻直起身,看着贺宇航说话,视线始终没从他脸上移开,“说他这个人很傲,有种装腔作势,假模假样的清高。”


    “……”贺宇航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


    “可我不这么觉得。”应蔚闻说。


    你都让他亲了你当然袒护他,贺宇航内心愤愤,所以刚才应蔚闻是真的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他的出现让岳锦白难堪了,所以要从他身上找补回来?


    应蔚闻不是真的要吻他,那一刻他如果不后退,应蔚闻应该也是拿捏好了分寸的,顶多就是吓一吓他,贺宇航这么以为,但接下来应蔚闻的话,不留情面地将他所有推测都踩在了脚下。


    应蔚闻自始至终都在看他,眼神里没有他预料的所谓警告,而是有种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越是对人清高,我越喜欢看他在我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知道为什么吗?”


    新鲜感、反差感、征服感、满足感……类似的答案或许有无数个,但放到应蔚闻身上,贺宇航直觉不该是这么常规才对。


    而且他用了“低三下四”这个词,所以他一直都清楚岳锦白对他的感情?


    玩弄于股掌。


    这个想法猛一冒出来,叫贺宇航后背有些发凉,这是他没见过的,属于应蔚闻的另一面。


    而应蔚闻想要叫他见识的恶劣还远不止于此。


    “会让我想到你。”他说:“我会想,什么时候你也能对我这样呢。”


    第34章 疯了【P】


    贺宇航忘了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只记得那扇被他不着痕迹虚掩上的门,转头被摔出了震天响。


    应蔚闻是疯了吗?他什么意思?说那些话,对他……什么的, 还有,为什么要把他跟岳锦白比, 他们一样吗?他们明明连肤色都不一样!


    可以说从小到大, 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贺宇航傲,尽管他有不错的资本,但他从来都是好相处的,你看他就不跟魏涛吵架,如果他俩真的像, 魏涛一定第一个不理他。


    所以应蔚闻在乎的是什么, 低三下四吗?越是高傲的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就越让他有征服的快感?


    先不说这爱好有多变态了, 光是傲这一点,他比起岳锦白可差太远,但应蔚闻怎么说的, 会想到他, 想他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对他……好像岳锦白才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那个选择。


    贺宇航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怎么也想不通, 明明昨天还在好好陪他过生日, 怎么今天突然间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应蔚闻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因为被撞破的事恼怒,他可以骂他,打他也行,为什么非得以如此意想不到,甚至可以说是极端的方式羞辱他。


    对, 羞辱,贺宇航毫不怀疑应蔚闻的动机,他一点都不认为他这样,是对自己有点什么,因为他见过表白,身经百战,那么多的爱恋里从来没有哪一场是像这样,反过来叫他难堪的。


    尤其应蔚闻当时那种,仿佛玩笑话一般,轻描淡写又咄咄逼人的语气。


    说别人傲什么的,贺宇航觉得最先应该反思的人是他自己。


    他给杨启帆打电话,以为这个时间点他不会接的,理论上贺宇航都不应该打,但没想到响过第一声,杨启帆那边就接起了,“咱俩还真是有默契。”


    “嗯?”


    “正想给你打呢。”


    “你没课吗?”贺宇航停下来,在通往宿舍路边的台阶上坐下了。


    “月考刚结束,下午放半天假。”杨启帆听上去心情不错,“跟唐远他们去打球,路上呢。”


    “所以呢,你是未卜先知,还是找我有事?”贺宇航一般不会在他上课时间给他打电话,杨启帆猜他或许是宿舍里又发生了什么,毕竟这半年来贺宇航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那几个奇葩室友。


    杨启帆总是不厌其烦地开导他,这次也不例外,然而他等了一会,贺宇航却没说话。


    杨启帆于是放轻了声音,问他怎么了?


    “……你还记得许艺吗?”贺宇航问。


    杨启帆愣了愣,转而笑了,“怎么突然提到他了,不是不让提吗,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许艺是高二那年贺宇航隔壁班的,他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是这人有天突然跑过来跟他告白,说喜欢他很久了,当时杨启帆和季廷都在场,季廷当即骂了句恶心还是什么的。


    而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刚好是在他和季廷看错片,被郝卉月逮个正着,并由此进行了严苛的家庭教育之后,那段时间恰是贺宇航最反感此类事情的时候,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态度。


    尤其季廷先他一步说了恶心,他如果表态不坚决,容易再次勾起他俩那天的尴尬,也会让他在郝卉月跟前的那些反思变得形同虚设。


    贺宇航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应该没到季廷这么直接的程度,但也足够叫许艺难堪。


    “我记得你后来跟我说,他那样,是一种生来被设定的选择,没有对错。”贺宇航说。


    “我这么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嗯,你说了,我记到现在,当时还觉得你特别仁慈。”


    “仁慈?”杨启帆第一次听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他,“所以你现在什么情况,是又见到他了,打算跟他道歉?”


    不,是他成为许艺了,他成了被羞辱的那个。


    贺宇航原本是想把应蔚闻的事跟杨启帆说的,可接通电话后的两秒,突然的联想又让他说不出口了,当年因为他对许艺的态度,杨启帆整整两天没有理他,尽管后来他解释那两天是真的有事,没有不理一说,但贺宇航能感觉出来,杨启帆确实因为他的不留情面不高兴了。


    “没,就是突然想到了,有感而发。”贺宇航有意把话题岔开了,问起他月考的事。


    他跟杨启帆在电话里聊了几句,听到旁边似乎是唐远的人在叫他,贺宇航让他先去,有时间再聊。


    回到宿舍,贺宇航把应蔚闻送他的那套衣服拿出来,在想要不要还回去,这样他不欠应蔚闻什么,也就不用一直惦记着请他吃饭的事。


    可怎么还是个问题,他这会不想见应蔚闻,短时间内可能都不会想,让魏涛帮忙?以魏涛的性格,必定会问为什么,到时候该怎么解释?


    贺宇航躺在床上,思考良久,迷迷糊糊听到刷子刷东西的声音,这声音这段时间可谓伴随他们宿舍里每一个人的左右,所以他一点都不陌生。


    葛飞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快一个星期了吧,持续性地把他所有东西,包括衣服鞋袜桌子椅子全都洗刷了一遍,贺宇航翻身朝下看,这回更离谱了,竟是在刷地。


    阳台门开着,而他刚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掉了下来,浸了水不说,还因为衣袖过线,被葛飞一脚踩住后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贺宇航立马从床上跳下来,但已经来不及了,葛飞看也没看,转手把它们扔进了门口那一大滩脏水里。


    “操!”贺宇航差点疯了,“你他妈能不能看清楚,那是我的,谁允许你这样扔了!”


    葛飞无动于衷,继续蹲下来,沿着砖缝来回刷着。


    “听到没有!”贺宇航去抢他手里的刷子,想叫他别再刷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反反复复的不腻吗。


    起初他们以为他是要走了,收拾行李呢,哪知道这么久了,他还真就只是收拾,而且那动静比起平时,叫大扫除或许更准确一点。


    葛飞的执拗,没有人比当初在开关上被抠出血的贺宇航更有体会,一把刷子被抢走,他就从盆里翻出另一把,沾了洗衣液后继续刷。


    贺宇航实在难忍,他深吸了口气,看着背对着的瘦弱背影,“真的,咱有病早点去治,别在这害人害己了行吗。”


    贺宇航把被弄脏的衣服装进盆里,出来时隔壁宿舍有人正朝他们这看,估计是被动静吸引,想看个热闹。


    贺宇航没理他们,转身去了水房,看着水流逐渐没过盆的边缘,从四周溢出来,他突然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着。


    衣服被洗过还不了,不还就是了,给了他就是他的,就算扔了又怎么样。


    应蔚闻那样对他,不该扔吗。


    所以他从一开始接近自己就是有目的的?贺宇航忍不住又开始想,不会小卖部里就对自己一见钟情了吧?


    抛开应蔚闻这个人不谈,不是没有可能,贺宇航从小到大被人喜欢惯了,一见钟情不在少数,但问题是怎么抛开应蔚闻呢。


    ……那可是应蔚闻啊。


    这天晚上贺宇航在学校操场坐了很久,想过干脆不回去了,周围小旅馆很多,随便找个对付一晚,可衣服还在那泡着,也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万一回去给泡坏了。


    “还没睡吗?”贺宇航回到水房的时候,撞见詹永亮从里面出来,那会已经快十一点了。


    “怎么才回来。”詹永亮问。


    他脸色很难看,说话语气也冲,像是在质问贺宇航一般,贺宇航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估计是嫌他回来太晚吵着他们了,就算不吵着他,吵着葛飞了大家一样难过。


    灯这时候熄了,走廊里仍有人在走动吵闹,贺宇航这一天的心情无法形容,这宿舍就没一个正常的,愈发坚定了他下学期要搬出去住的想法。


    全部收拾好后他爬上床,脚底不知怎么突然打了下滑,踩梯子上磕了一下,贺宇航强忍着痛意,硬是咬紧了牙才没发出声音,上去后他拿手机光照,发现是磕在以前那条伤口上了。


    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一直没好彻底吗,磕这么一下,创面竟有些渗血?


    这时候要下去翻箱倒柜地找酒精纱布估计整个宿舍都能跳起来,不得已,贺宇航只能抽了几张床头的纸巾,勉强压了压。


    这天晚上不知道是小腿疼的原因还是什么,贺宇航罕见地做起了梦,梦到有人把他锁在椅子上,威胁他说要拔光他所有的牙齿。


    冰凉的钳子往他嘴里伸,任凭他怎么挣扎喊叫,那一排整齐的,从小被人夸到大的牙齿,被一颗一颗地连根拔起……接着又有人要来挖他的眼睛,让贺宇航把眼睛还给他,说他之所以有这么漂亮一双眼睛不是因为遗传了贺珣,是偷拿了别人的,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场景过于荒诞,有一瞬间贺宇航好像醒了,意识到那是梦。


    他在宿舍里醒来,周围一切与平常无异,他一颗心收进肚子,正暗自庆幸,然而当他转头,宿舍低矮的门框上,赫然悬挂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贺宇航叫不出来,身体如同被封印住了一样动不了,现实和梦境不断在他意识里闪回,每每清醒到以为自己可以跳出眼前的幻象了,下一秒恐怖的画面又会瞬间将他击溃……


    一场无休止的循环,而他被不断裹挟着,直到挣扎尽最后一丝力气,这一场诡异的纷争才终于停止。


    早上闹钟没响,贺宇航感觉到了,前半夜的梦境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后半夜他睡得格外沉。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果然,上午的课被他错过了,他坐起身,看了眼小腿上的伤,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周围还残留了点纸巾的白屑。


    贺宇航正奇怪梦里那么血腥的场景都没闻到什么,这会看一个结痂的伤口,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还起身在床上找了找,看是不是淌下去了,但床单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有,说明睡着之后没有再流了。


    他掀开床围,眼前的一幕先是叫他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强烈的刺激下,他瞬间瞳孔骤缩。


    就在他对面,黑色的帘子锁着里面的人,他看不见葛飞,但一摊又一摊深红色的血,正从他床铺间渗下来,积在他刚刚刷洗过的地上……源源不断,腥重味异常。


    第35章 一个消息


    随着一声清脆的狗叫, 贺宇航从床上翻坐了起来,剧烈的痉挛撕搅着他的胃,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急促喘息着, 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冲到厕所, 抱着马桶狂吐了起来。


    鼻涕眼泪横流, 浓重的窒息感令他痛苦异常,他从来没吐这么难受过,一瞬间像是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掏空一般。


    吐完他手脚发软,瘫坐在了地上。


    “汪……”小狗围在他脚边转圈,不停地叫唤着, 咬他的裤腿, 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没事,没事……”贺宇航摸了摸它,深喘了口气, 握到浴室的门,把自己给撑了起来。


    镜子里照出来的人脸如同鬼影一般,感觉再多看一眼, 那张死气沉沉到发白的皮, 就会被从他的脸上剥落下来, 和这满池的污秽融为一体……贺宇航别开视线, 迅速低下了头, 朝脸上狠狠浇了把水。


    冰凉刺骨,就这样泼了得有十几下,脱力的身体才渐渐找回知觉。


    他撑着手肘,在水池边站了一会,擦干净脸, 走了出去。


    回到房间,贺宇航靠着床沿坐下,自以为表现得冷静,还能正常思考,可按在屏幕上不断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他给杨启帆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杨启帆应该知道,葛飞的情况,贺宇航跟他吐槽过不知道多少次宿舍里的事,如果葛飞自杀,结局无论是好是坏,他第一个告诉的,一定会是杨启帆。


    可电话始终没有被接起,直打到第五个,贺宇航才从焦虑里分出一点理智,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杨启帆不可能还醒着。


    他今天接了他后,很晚才从贺宇航这里回去,到家估计快一点了。


    还有谁了解情况?除了他,有谁跟他是一个学校的?


    关博?对,关博。


    怎么把他给忘了。


    贺宇航从手机里翻出关博的号码,迫不及待地打了过去,醒过来的前一秒,残留的记忆里他从床上跳下来,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拿枕巾裹住了葛飞流血的手腕,有人叫了救护车,贺宇航浑身是血地把他背到楼下,送进急救人员手里……


    所以此刻他急需有人来告诉他,葛飞最后究竟怎么样了,活下来了吗,还是……可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回应一个从十年前打来的电话,关博也不例外。


    贺宇航抖得厉害,虚汗一阵一阵的,他手心黏腻,渐渐有些抓握不住,就在手机从他耳边缓慢滑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什么,突然又一把攥紧了。


    应蔚闻。


    那个时点他跟应蔚闻应该已经决裂了,可发生这么大的事,应蔚闻不可能一点不知道,贺宇航要的无非是一个消息,至于告诉他的人是谁并不重要。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拨通了应蔚闻的号码。


    先前李雪为了方便他俩联系,特意给了他一张应蔚闻的名片,贺宇航没扔,随手塞在了羽绒服口袋里。


    接连两次受挫,对于这个点应蔚闻会接他电话贺宇航几乎没抱希望,只是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三个人里有一个能醒过来,哪怕早一分一秒,都能把他从现在这种煎熬的状态里解救出去。


    “是有东西落下了吗?”出乎意料地,应蔚闻接起了,背景音里甚至响过了空旷的风声。


    “我有事问你。”贺宇航已经没有心情去想他为什么这个点还在外面了,“葛飞,我大一时候的室友,你还有印象了吗?”


    这可能是个不太好的名字,因为应蔚闻听完沉默了。


    贺宇航希望他只是在回忆,因为无足轻重,他从来没有跟应蔚闻提过葛飞,至少没说过他叫什么,“有吗?”


    “你想起什么了吗?”应蔚闻问。


    贺宇航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他活着吗,我做梦,梦到他自杀了,他还活着吗?”


    “你现在在哪?”


    “你直接回答我。”贺宇航的声音变了调,“求你了,告诉我,他好好活着吗?”


    回应他的,是第二次不寻常的沉默。


    手机彻底滑掉在了地上,应蔚闻好像开口了,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声音闷闷的,听起来遥远得不真实……贺宇航捡起来,迅速挂掉了。


    葛飞死了。


    他真的死了,就算没死也痴了傻了,那么大的出血量,堵住了又怎么样,救护车来了又怎么样,从见到血从床边挂下来的那一刻,贺宇航就应该知道,很难救活了。


    他是因为自己那句话死的吗,让他别害人害己,让他有病赶紧去治……他治不好,所以选择了这种最极端的方式。


    应蔚闻的电话再度打了过来,贺宇航挂掉了。


    他飞快爬起来,去书房打开电脑,尝试着在搜索网站里输入“葛飞、xx大学、自杀”“葛飞、媒体技术”“葛飞、贺宇航”等关键词,这么大的事应该会上新闻,会有人讨论才对。


    然而跳出来的,要么是他们学校最近几年因为别的原因自杀的学生,要么是大学生心理发展中心关于珍爱生命预防自杀的号召之类,甚至因为重名,出现了小说片段的。


    贺宇航一一点进去,没发现跟葛飞相关的内容。


    是时间太早了?


    十二年前,网络信息不如现在发达,学校私下处理后把事情掩盖了下去,所以没传播开来?


    连着又翻了几页,换了新的关键词,时间尽量控制在零八年底前后,贺宇航点进某个看着像是废弃了的内部灌水网站,最新一篇帖子发布于一零年,之后再没有更新,回复也寥寥无几,但其中一则标题为“骇人听闻,没被发现的宿舍尸体”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起因是说有研究生在宿舍自杀,尸体一个星期后才被实习回来的室友发现,底下讨论热烈,其中有人在回复里提及,说前两年媒设那边也有人在宿舍自杀,他室友就没这么幸运了,据说当场吓晕了过去……评论有人回复说没死,抢救了回来,也有人说死了,不一而足。


    讨论很简短,之后再无有用信息,贺宇航从电脑上抬起头,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晨光暗淡,却叫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凝望片刻,起身把窗帘拉上了。


    视线内的一切再度归于黑暗。


    手机响了起来,下意识的,贺宇航知道那不是应蔚闻打来的,他翻开,是杨启帆。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杨启帆语气有些紧张,显然被贺宇航连打五个的动作给吓到了。


    “想起了点事。”贺宇航仰头靠在椅背上,嗓子紧得差点说不了话,一开口,嘶哑至极。


    “什么事?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嗯,睡不着了。”


    “你……”杨启帆想说他点什么,终又咽了下去,“想起什么了,又是跟应蔚闻有关?”


    “没,想起葛飞了,想知道他活没活着。”贺宇航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他没问,这一点上他相信应蔚闻,因为没必要,应蔚闻说不定还会因此质疑他失忆的真实性。


    “什么活没活着?”杨启帆问。


    贺宇航以为他知道,但在他重复了一遍葛飞的名字后,杨启帆的惊讶却是不比他少,“你大一那个室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贺宇航反应过来了,他好像又没跟杨启帆坦白。


    是啊,怎么坦白呢,杨启帆很早就劝过他,让他不要跟他妈置气,如果适应不了,就早点搬出去。


    是他把人骂了,第二天早上人自杀了,他要怎么坦白,承认自己言语暴力,是个杀人凶手吗?


    贺宇航发现自己还真是十年如一日,金柏帆,葛飞,应蔚闻,那些不好的难以启齿的,哪一件不是被他藏得滴水不漏,他是真的害怕呢,还是就愿意在杨启帆面前做个伟光正的人。


    杨启帆白天有工作,不然不会连夜从他这赶回去,贺宇航不想拿这些事再叫他分心,他解释自己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过激了。


    “真的没事?”杨启帆再三跟他确认。


    “没事。”


    “那还不赶紧回去睡一觉,你现在这身体可不禁折腾。”


    “嗯,这就去了。”贺宇航嘴上应着,蜷在椅子上却连手指都没动,他两眼放空,电脑屏幕惨淡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脸上,他开始回忆从认识葛飞到后来跟他之间的种种。


    如果那时候他能多一点耐心,多试着跟他沟通几次,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就算不能把葛飞从他当时封闭的状态里拉出来,只要自己不口不择言,不说那些难听的话,葛飞是不是就还有选择。


    ……他没有被定罪吗,贺宇航想知道,没有因此付出过代价吗?


    他后来顺利毕业了,还出国了,进了航天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前途一片坦荡。


    那是不是说明他没事,刀不是他亲自划的,这件事没有成为他人生的污点?


    还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场事故里扮演的角色,所以就连杨启帆都不知道?


    贺宇航脑子很乱,从葛飞对他的态度想起,到宿舍里日复一日压抑的关系,再到最后,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搬出去。


    当思绪不受控制地再度回到他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他像是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又想了多久……胃里不适的感觉始终包裹着他……


    “贺宇航。”


    椅子动了一下,被一股突然的力道带起,贺宇航猝不及防,对上眼前的人影。


    撑在转椅扶手上的两条胳膊像是圈起了他,他有些恍惚,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想到那天,在应蔚闻宿舍,他也是被这样看着,这么近的距离。


    画面依稀重合,贺宇航突然惊醒,抬手撑向来人的肩膀,不可思议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第36章 没关系


    “你删了我指纹, 却没改密码。”应蔚闻顺势被推开,看着他说。


    “忘了。”贺宇航皱了皱眉,暗自在桌上撑了一把, 拉开了距离。


    他有些尴尬,随后回过神来, 这算什么理由, 没改就能随便进吗,错的还成他了,但他这会没力气跟应蔚闻争这些,进都进来了,贺宇航有些恹恹的, 看什么都对不了焦。


    应蔚闻替他把书桌上的台灯开了, “为什么挂我电话?”


    “没什么好接的。”贺宇航下意识避开光源,他不想看应蔚闻,也不想应蔚闻看见他。


    可这样的环境应蔚闻不可能看不见他, “你觉得葛飞的死跟你有关?”他问。


    “别说了。”贺宇航有些不知道该往哪躲了,应蔚闻的声音就响在他头顶,避无可避。


    昨天走的时候这人还在津市, 怎么过了一夜, 一个电话的功夫, 竟出现在他面前了。


    特意为了他赶回来的?


    这可不是贺宇航的本意, 他也不这样认为。


    “葛飞是自杀, 他的死不是你能决定的。”应蔚闻说着有意停顿片刻,像是在等贺宇航反应。


    贺宇航没反应,他走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发白的嘴角,又说:“跟你没关系。”


    应蔚闻难得的温声细语, 和此刻看他的眼神,恍然让贺宇航回到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


    可能应蔚闻早不记得了,但对贺宇航来说,眼前人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就发生在昨天。


    贺宇航冷笑了声,挥开他的手,“那你知道在他自杀前,我又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应蔚闻说:“骂他了?说他有病,害人害己,让他赶紧去治。”


    “……”贺宇航终于朝他看了过来,“我,我告诉你了?”


    “不仅告诉我,你还告诉学校了,跟警察你也是这么说的。”应蔚闻说:“你自责葛飞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为此消沉了很久,知道那段时间你怎么过的吗?”


    “跟你过的。”贺宇航下意识接上这句回答。


    他没跟杨启帆说,却告诉了应蔚闻,说明他跟应蔚闻在这件事后仍有联系。


    也是,怎么会没联系,后来不还在一起了么。


    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应蔚闻安慰他,相信他,一直陪着他,在这期间表现优异,他才动心,选择跟他在一起的吧,如果是这样,贺宇航大概能明白自己最后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


    不得不说,应蔚闻很善于抓住机会。


    “看来失忆对你而言,不全是好事。”贺宇航现在这副丢了魂的模样,让应蔚闻想起那时候在医院里找到他,因为半身睡衣都被鲜血染透,他整个人状态比现在看上去要糟糕百倍。


    见到他的第一眼,贺宇航就跟他说人走了,没救回来,说自己跟葛飞吵架,骂了很不好听的话,明知道他心理有问题……说自己是罪魁祸首。


    应蔚闻当时安慰他,想死的人总有无数种放弃生命的理由,而他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


    “真的吗?”贺宇航红着眼睛,看起来并不怎么信。


    应蔚闻让他把衣服脱了,带他去水房擦洗,换上自己的外套,过程中贺宇航一直在发抖。


    回去的路上,他腿软得走不动,蹲下来,跟应蔚闻说他难受,难受得手忘了撑,差点因为惯性,被应蔚闻拖拽到地上。


    “再坚持一会,马上到了。”应蔚闻眼疾手快,托了他一把。


    “……我不想回去。”


    “你现在也回不去。”应蔚闻看他,“先去我那。”


    贺宇航小声应着,却没有起来,他把头埋进膝盖,紧紧地,不给自己留一点缝隙,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


    应蔚闻站在路边看他,好一会,走过去想抱他起来,贺宇航顺势抓紧了他的手,两人一蹲一站,再起身时,贺宇航眼眶通红,看着应蔚闻没止住眼泪,手倒是知道放开了。


    以为早过去了的事,没想到因为失忆,同样的刺激竟要受第二遍,比起过去他倒是成长了,应蔚闻看着,虽然一样失魂落魄,但至少这次没哭了。


    一坐一站的姿势像极了过去,贺宇航能问出葛飞活没活着的话,说明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这让应蔚闻有些遗憾,指尖此刻细微的潮湿感,跟贺宇航当年在他手心里留下的黏腻感觉很像。


    他这次倒是愿意把手借给他的。


    “对你是好事吧。”贺宇航想他什么时候说过失忆是好事,这人在耿耿于怀什么。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一秒不耽搁,“你就是那会趁人之危的?”


    “趁人之危?”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现在是又想故技重施,再趁一回?”


    难怪呢,应蔚闻表明了想睡他,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不就来了吗。


    想明白过来的贺宇航眼神立马坚毅起来,“我不会再上当了应蔚闻,劝你别白费力气。”


    “是吗。”应蔚闻看了他一会,饶有兴致,像是很乐意逗他,“我以前觉得你这样想不起来挺好的,但现在又觉得,你还是想起来吧,最好一并回想起你刚才说的话。”


    “干嘛?”贺宇航面露警惕。


    “到时候你脸上的表情,一定比现在精彩。”


    “……”


    这人是变态吗,以折磨他为乐是吧,贺宇航想说没机会了,回头他就把门上密码改了,也不会再因为有什么事,就把电话打到他那去。


    由远及近的几声狗叫,两人同时朝书房门口看去,下一秒虚掩着的门被推开,杨启帆走了进来。


    “我说怎么听到说话声,原来是有客人。”杨启帆目光扫过应蔚闻,接着又看向贺宇航,“不是让你去睡了吗。”


    “你怎么来了?”贺宇航以为电话里把人安抚住了,没想到杨启帆还是没放下心,这个点赶过来,不知道他上午的事办没办成。


    “我不来你打算在这坐到什么时候,明天?”杨启帆瞪他一眼,转而朝应蔚闻露出丝客气的笑,“应总是吧,宇航他身体不好,又一夜没睡,你看是让他先去休息,有事改天再聊?”


    贺宇航可能没跟应蔚闻提起过杨启帆,又或者他俩现实中没见过,总之这一声逐客令下下去,应蔚闻目光在杨启帆身上停留了很久,过后他才说:“行,那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


    “我送你。”杨启帆跟出去,回头指了指贺宇航,让他赶紧滚回去睡觉。


    电梯口,杨启帆陪着一块等,总不至于是要监视到确定他走了为止,应蔚闻猜这人是有话要说,他于是先开口道:“我们认识?”


    “准确来说,那天在一纪门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知道应总还有没有印象。”


    应蔚闻看他一眼,显然是有的,但他更好奇另一件事,“你是贺宇航什么人?”


    “他没跟你提起说明不重要。”杨启帆笑笑,“介意聊聊吗?”


    不重要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应蔚闻不置可否,刚好这时候电梯来了,两人一块走进去,杨启帆按下一楼,“我这人不喜欢绕弯子,有话就直说了,宇航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你指他失忆的事?”应蔚闻说:“我知道的,他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是说了,所以我才想不通,既然你们都已经分手了,为什么你还会一而再地出现呢。”


    这话就有些不客气了,应蔚闻没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我猜你应该不是他男朋友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喜欢男人。”应蔚闻说:“以我对他的了解,失忆就更不可能了。”


    “我确实不是。”杨启帆承认得坦荡,他不喜欢误会,叫应蔚闻误会就更没必要,之前不说是因为在他看来,应蔚闻是个不应该再会出现在他和贺宇航生活里的人,仅此一次的见面罢了。


    “所以你说这些话,是以他朋友的立场?”


    “不可以吗。”


    “可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听呢。”应蔚闻在电梯开门的同时,重新按下了负一,看来对于杨启帆的邀请,他的回答是介意。


    杨启帆没有阻止,而是继续说道:“你不好奇他为什么记得我,却不认识你了吗?”


    “因为他的记忆,被他自己强行倒退到了认识你的前一刻,所以你现在除了是GS的应总,不会再有多一个身份。”杨启帆盯着即将走出去的背影,想知道在听到这些话时,应蔚闻是不是还能像之前一样无动于衷。


    果然,他停了下来。


    “我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他现在的问题,远比我们看到的要严重,可我又时常犹豫,不敢替他下判断,觉得他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无忧无虑。”


    “前提是你不要再出现。”


    他把问题抛给应蔚闻,是要一个十八岁重新出发纯真无忧的少年,还是跌跌撞撞走完一路早已面目全非的逃兵,应蔚闻但凡对他有过一丝喜欢,就该知道怎么选。


    可他忽略了一点,能把贺宇航变成这样的人,不可能身怀替他人考虑的美好道德,甚至在应蔚闻转身的那一刻,杨启帆没有如愿在他脸上看到无动于衷之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那我只能带他走了,你觉得他现在更听谁的。”


    “当然更听你的。”应蔚闻抬手做了个暂短投降的手势,转而又笑起来,“不过有一点我也没想通。”


    “什么?”


    “葛飞的事,他第一个打电话的人是你吧,后来又为什么打给我了呢?我猜,总不应该是你不知道吧。”


    电话里贺宇航的反常叫杨启帆猜到了他可能有事,见到应蔚闻的那一刻更是证实了,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贺宇航竟还打算瞒他。


    杨启帆生气归生气,面上却不落下风,“拿近水楼台说事,应总未免有些不公平了吧。”


    “是有一点。”应蔚闻承认,“那他没跟我商量,擅自把我忘了,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还有,如果他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跟我只是某个时点的关系,那不妨替我告诉他,我那天是故意出现在那里的,他再怎么往回倒都没用,我们早晚还是会遇见。”


    杨启帆朝等在门口摇尾巴的小狗“嘘”了声,示意它安静,他轻手轻脚地进门,走到贺宇航房间门口。


    贺宇航侧身躺着,看着像睡着了,杨启帆担心他脑袋闷被子里容易呼吸不畅,想进去替他掖一掖,然而不等走近,他听到了贺宇航低沉的,极力压抑着的哭声,正断断续续传来。


    杨启帆深吸了口气,眼角蓦地有些发酸,他比谁都希望贺宇航能永远做个开心快乐的少年,可那些记忆只是被藏起来了,不是真的消失了。


    总有一天,不,也许很快,他就会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起来,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第37章 劝老半天【P】


    车开出去没多久, 应蔚闻一打转向,停在了路边,长时间没休息, 他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


    他忍着头疼拉开一边抽屉,从里面翻出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烟, 抽出一根来, 打火机举到嘴边,却迟迟没点。


    他突然想到了那天,贺宇航站在窗口笨拙点烟的模样。


    居然连这都要从头学起了。


    倒回到了认识他的前一刻?初听还有些浪漫,好似为他量身定做,但从贺宇航粗暴地把一整段记忆如同连根拔起般彻底删除, 包括他过往的经历, 积累的学识,他曾引以为傲的工作……也许叫应蔚闻从中一窥他划清界限的决心,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的确更喜欢最初见到贺宇航时他的样子, 比起后来的死气沉沉,看来在把时间往前倒这一点上,他们不意外地有了共同语言。


    失忆?应蔚闻把烟从嘴边拿下来, 重新靠回椅背, 人真的能无所顾忌地把什么都忘了吗, 随心所欲, 轻而易举……这样想着,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些回忆不起来,贺宇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死气沉沉的,是那天宿舍里他不走心的告白,还是葛飞的死?


    他能梦到葛飞自杀的场景,却无法知道最终结果, 可见对于这整件事,贺宇航潜意识里是抵触的,他内心所受创伤,以及对他态度的介怀,比应蔚闻想得要严重。


    所以才有的趁人之危?


    现在的贺宇航或许不知道,他如果真用得着趁人之危,就不会在这之前之后,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一直都是。


    从医院回来那天,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把贺宇航送进他宿舍,应蔚闻回去了一趟,替他拿落下的手机。


    宿舍门口被拉起了警戒线,辅导员刚好在,应蔚闻认识,上去打了个招呼。


    简单问过贺宇航的情况后,辅导员让应蔚闻先好好安抚照顾下他,学校后面会组织专门的心理辅导,“还有,让他电话保持开机,警察那边可能随时会来问询。”


    应蔚闻点头应是,问起他宿舍里另外两个人的去向,辅导员说也联系上了,安排在校内招待所住下了,再多的细节他不方便透露。


    应蔚闻请他帮忙协调,拿到手机和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回去的时候,魏涛正在他宿舍里坐着,“……劝你别太实心眼了,真的,没必要的话,说了除了节外生枝,对你没好处。”


    “他自己想不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吗,我还天天在外头骂人呢,比你这可难听多了……”


    听见动静,魏涛转身,一见是他立马招手道:“哎蔚闻,你回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他。”


    “劝什么?”


    “这小子死心眼,非觉得是自己跟人吵架人才想不开的,典型胡说八道嘛。”魏涛说:“这一没怂恿二没胁迫,顶多就是倒霉,我劝他无论是学校还是警察来问,这事都千万先别提,多说多错。”


    应蔚闻看向坐在空床板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贺宇航,“他怎么说?”


    “就是不说我才劝的,劝老半天了。”


    应蔚闻走过去,想掰贺宇航肩膀叫他直起身来,别老这么缩着,手都抬起来了,没忍心落下,改在他头顶摸了把,摸完又轻按了按,“你手机没电了,我帮你先充会电,要给家里打电话吗?”


    贺宇航摇了摇头。


    他脸色很差,眼圈上紧箍着的红消退了点,看着没那么明显了,但整个人还是木,尤其直愣愣盯着一处的时候,像是丧失了聆听和思考的能力。


    魏涛有样学样,也在他头顶摸了摸,“想开点小宇航,又不是你的错,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


    他说着推了应蔚闻一把,“你再多劝劝他,看着像是会听你话的。”


    魏涛走后,应蔚闻找了身睡衣,让贺宇航先去洗澡,把身上没擦干净的血迹再好好冲一冲。


    贺宇航听话地进去了,应蔚闻打算下楼去给他买点吃的,钥匙拿好,走到门边,迟迟没听到浴室里传来水声,他折返回去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应蔚闻索性一把拧开了门锁。


    贺宇航脱光了在里面站着,就只是站着,后窗灌进来的冷风一阵一阵的,他也不知道关。


    “想什么呢。”应蔚闻走进去,越过他,替他把水开了。


    贺宇航直到这会都没反应过来,眼看冷水就要往他头上浇,应蔚闻迅速拽了他一把。


    甫一接触到他皮肤,一身透骨的凉,应蔚闻有些无奈,“你要想让我给你洗也行。”


    “不用了。”贺宇航回头看他一眼,好模好样地回,似乎没听出来这是句玩笑话。


    “那你就好好的,我出去一趟。”


    “你衣服。”贺宇航叫住他。


    应蔚闻看着递出来的他的外套,浅色的内衬上沾了几点血迹,他接过来,“你还有心情关心这个呢,给你那会我就没想要了,扔了吧。”


    贺宇航很愧疚的样子,说要再给他买一件,隔着浴室的门,外面没回应,应蔚闻出去了。


    这一晚上贺宇航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翻来覆去,应蔚闻被他吵得同样难以入眠,他起身,去书桌上把台灯开了,搬到离床近一点的位置。


    贺宇航听到他还醒着,被子从嘴边拉下来,“你下午回去,见到我另外两个室友了吗?”


    “你一直没联系过他们吗?”应蔚闻问。


    “我……没看手机。”贺宇航有点逃避的意思,怕听到外面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甚至想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在这一直躲下去。


    他也知道不可能,只是应蔚闻突然的反问,让他感觉,应蔚闻像是有意在戳穿他。


    转念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噤若寒蝉,应蔚闻不过随意一问,毕竟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贺宇航什么人都没联系,包括父母,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处理问题的方式。


    “你们辅导员让你手机要一直开着,他随时会给你打电话。”应蔚闻没提警察的事。


    “你见到张老师了?”贺宇航略微抬头,“他还说什么了吗?”


    “说安排你室友在校内招待所住下了,你可以明天再去找他们。”


    “嗯。”随着贺宇航带着鼻音的一声,室内再度归于安静,只剩下空调绵长的嗡鸣。


    台灯暖黄的光打在墙上,照出贺宇航蜷缩的身影,他看一眼,渐渐拿被角罩住了口鼻。


    对于詹永亮和卫凯,他其实内心一直有疑虑,在他没醒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难道没发现任何异常吗?葛飞那么大的出血量,最多几分钟,人就该失去意识了,他是有意等到宿舍里没人了才动手,还是这两人恰巧走在他动手之前?


    那他们知道他跟葛飞吵架的事吗?


    他们是从来都没和葛飞有过争执,从一开始就忍让到现在,连最低程度的口角都没有?詹永亮说的葛飞那次跳楼,也是因为有人说了什么吗,他是特别介意别人说他有病吗?


    贺宇航极力想撇清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责任,一个人的死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他一方面想听到来自外界对葛飞性格古怪的评价,证明他的自杀不是无迹可寻,一方面又熬不住内心深处因果勾稽的自我折磨。


    想死的人总有无数种放弃生命的理由,而他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他想问应蔚闻这句话的意思,又怕应蔚闻觉得他是在找借口,听信了魏涛的劝解,有意想逃避责任。


    可尽管如此,贺宇航还是太过需要安慰,而身边又只有应蔚闻,哪怕应蔚闻昨天才跟他开过不合时宜的玩笑,从他出现在医院的那一刻,或许更早,注定了他会成为贺宇航溺亡于人海的那一根浮木。


    “应蔚闻。”


    贺宇航小声喊他,“你说我不会成为决定性的那一个,可我依然是原因之一对吗?”


    应蔚闻没立刻回他,贺宇航等了一会,听到他说:“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


    第二天早上应蔚闻醒的时候,贺宇航不在,他给他打电话,显示通的,但一直没有人接。


    过一个小时后再打,贺宇航接起了。


    “去哪了?”


    “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去公安局,刚做完笔录出来。”


    “怎么样?”


    “葛飞的情况大家都知道点,但在案件没完全定性前,警察那边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所以你一会得跟我去一趟,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一下。”辅导员在电话里是这样跟贺宇航说的,没有多苛责的意思,去到公安局之后也是,大致问了事情的经过后就让贺宇航走了。


    所以贺宇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是初步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性,别的没了,要等最终调查结果。”


    回来的路上辅导员一直在安慰他,说针对葛飞的情况,学校之前给安排过专门的心理辅导,那边给到的意见是希望他能去医院接受更为正规的治疗,葛飞为此休学过一年,一年后回来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也怪后续跟踪做得不到位,学生们反应他除了跟人不怎么交流外,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行为,也没跟什么人产生冲突,就没再把他作为重点对象关注,没想到最后竟会走到这一步。”


    贺宇航在学校后门口下车,婉拒了辅导员说给他在招待所同样安排了住宿的邀请,他虽然中间问起了詹永亮和卫凯的情况,却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们。


    他俩的存在会让贺宇航想到这半年来,自己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忍过一天又一天。


    当然他自己在这件事上就有脱不开的责任,没有理由去指责别人,所以不见面对他们三个目前来说是最好的。


    “那你现在在哪,回来了吗?”应蔚闻问。


    身边不断有人经过,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贺宇航站在道路的尽头,望向远处,突然不知道该去哪了,偌大一个校园,好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我想……请几天假。”


    “回家?”


    “去看看我外婆。”


    “冲浪的地方?”


    贺宇航笑了笑,没想到他还记得,距离他坐上应蔚闻的车来到这里,其实也才过去半年,他却有种已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感,“这个季节有点冷了,不过想冲也是可以的。”


    贺宇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停顿了两秒,“……要一起去吗?”


    手机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像耳机线被拨动的声音,他观察过应蔚闻这个小习惯,那代表了他在思考。


    应蔚闻很忙,受导师器重,有重要的项目要跟,贺宇航这话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凭什么他不开心了,就得让别人也浪费时间陪着。


    他想说算了,外婆家挺远的,来回至少三四天,然而不等他开口,应蔚闻先一步应下了,“好啊。”他说。


    第38章 朴素【P】


    十二月, 按照他们学校以往的惯例,元旦过完才会进入正式的考试周,所以行程还算宽裕, 贺宇航想着把应蔚闻的票一块买了,应蔚闻却说开车去。


    “不累吗?”算了下单程就要至少十二个小时, 加上路上休息的时间, 几乎很早就要出发了,半夜才能到。


    “你请了几天假?”应蔚闻问。


    “一周。”


    “那不急,路上慢慢开。”


    应蔚闻说他原本就是出去散心的,沿途看看风景不是更自由一些,贺宇航当然更愿意这样, 答应了下来, 并表示这一路上的油钱和过路费都他来付。


    因为是临时去的,贺宇航提前给秦淑勤打了电话,怕她老人家担心, 谎称是学校里组织的调研活动,离她那不远,顺路过去看看她。


    秦淑勤自然高兴, 反复跟他确认到的时间, 贺宇航一连说了三遍, 她才不舍地挂了电话。


    这天晚上贺宇航仍是住应蔚闻宿舍, 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没必要再去外面单独开间房。


    魏涛听说了后,当即跑来串门,看贺宇航被子薄,还去他宿舍又搬来一条,贺宇航说有空调, 应蔚闻给他开空调了。


    “盖不了垫下面嘛,软和一点,空调吹了多难受。”


    贺宇航自己就是话比较多的人了,混熟了的魏涛有过之而无不及,像个老嫂子,什么都要凑上来聊两句,贺宇航有时挺好奇,应蔚闻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跟他成为朋友。


    魏涛想他所想,趁着应蔚闻洗澡的功夫,开始说起他俩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我俩本科的时候不同班,巧的是宿舍住同一层楼,每天来来回回不知道要见多少面,程度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没说过话。”


    魏涛说着突然朝卫生间望了眼,转而压低了声音,“有段时间吧,他经常早出晚归的,气质又那么特别对吧,我以为他在外面做鸭的。”


    贺宇航猝不及防,“啊?”


    这是可以随便以为的吗?


    杨启帆还说他没脑子,真该带他出来多见见世面。


    “你说的特别……是指?”贺宇航朝魏涛比划。


    “就是很特别啊,跟别人都不太一样那种。”魏涛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跟他也认识挺久了吧,没这种感觉吗?”


    贺宇航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魏涛见他似懂非懂,“怎么跟你形容呢,这种特别就是,明明你表达能力不差,可就是表达不出来这个人的特别。”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后来呢?”贺宇航问。


    “后来我朋友给我活嘛,我一个人搞不定,找人帮忙,有人给我推荐了他,就这么认识了。”


    “那他还……做鸭吗?”


    “本来也没做过呀。”魏涛笑,“你这问的,跟他改邪归正了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这么说是因为觉得他这人,挺叫人猜不透的,看着很有目的性,偏有时你又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以前我是想破了脑袋,现在也不怎么爱猜了。”


    他这样一说,叫贺宇航又想起来应蔚闻跟岳锦白了,魏涛口中的形容不出来的气质,或许不是指的那什么,而是应蔚闻没有承认的性向,和他不为人知的恶趣味,结合在一起营造出来的矛盾感。


    贺宇航想问魏涛,知不知道应蔚闻和岳锦白的关系,更直白一点,应蔚闻是不是个同性恋,但听魏涛说话的语气,那种真情实感的迷惘,贺宇航觉得他可能是不知道的。


    魏涛或许看出来了岳锦白对应蔚闻有意思,但应蔚闻一直态度不明,这也刚好跟他看着有目的性,但好像又什么都不在乎的评价吻合上了。


    “你跟他呢,又是怎么认识的?哦对,上回说了,你俩一个高中的。”


    “不是一个高中。”贺宇航说:“是同一个地方的。”


    “老乡啊,老乡好。”魏涛抱着他的保温杯,浅嘬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哎,你那宿舍,现在没办法住人了吧,你要不干脆搬这来,反正一个学校的,分给别人还不如分给你呢。”


    贺宇航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葛飞的事,他已经有点忘了跟应蔚闻之间有过的难以启齿的冲突,应蔚闻这两天表现得很正常,贺宇航住在他这里,跟他的朋友随意聊天,自然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贺宇航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过。


    住到应蔚闻这里来?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他或许真的会考虑。


    “你没跟宇航说让他搬过来住啊?”魏涛突然喊了声,是应蔚闻洗完澡出来了。


    贺宇航有些尴尬,拦他没拦住,一转头,刚好撞进应蔚闻的视线里。


    “真没说啊?服了我,那你现在说,你答不答应嘛,不答应我可上了,明儿你搬我那去,我来跟宇航住。”魏涛美滋滋,“我还挺喜欢这小朋友的,看着就精神。”


    “你倒是会替人拿主意。”


    应蔚闻擦着头发在椅子上坐下,他往后靠,看向贺宇航,“你怎么说?”


    “什么?”贺宇航看他。


    “是要跟他住还是跟我?”


    应蔚闻眼神带笑,看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那笑太过浮于表面,贺宇航知道他在开玩笑,正如应蔚闻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一样。


    “我……谁都不跟。”贺宇航尴尬地扣了扣手指,移开视线,“我自己住。”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应蔚闻叫醒贺宇航,他们要出发了,简单收拾了点随身衣物什么的,贺宇航连着两天没好好吃饭,此刻不仅嘴里阵阵发苦,整个人看上去还很没有精神。


    “困了先睡一觉,到服务区了叫你。”应蔚闻说。


    “没事,现在不困。”贺宇航强撑着,昨天比前天还是要好点,后半夜浅睡了几个小时,而且应蔚闻一个人开这么久的车,他更不好意思只顾自己休息了。


    应蔚闻放完行李回来,看他腿上摊着地图,“好好看,一会别指错了。”


    “错不了。”贺宇航抬头,“别的不敢说,方向感这块,我还没见过比我好的。”


    “那最好,我就不爱记路,走了。”应蔚闻说完,没急着启动,而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感觉你瘦了。”


    “有吗?”贺宇航搓了搓脸,他以前没试过连着两天吃不下饭的情况,原来这么明显吗。


    “没想到我还有饿瘦的一天呢。”他自我调侃了一句。


    应蔚闻这一眼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有种他们已经很久没好好看过对方的感觉,事实也确实如此,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贺宇航就连目光都甚少去回应他。


    突然的接触叫贺宇航有些尴尬,尤其是在这种密闭又私人的场合,一尴尬他就容易话多,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别的,应蔚闻则配合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当贺宇航说到他高中时候认识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时,应蔚闻还十分应景地给他播了首回到过去,“看你还挺怀念。”


    前奏一出,贺宇航没忍住笑的同时不禁有些感慨,他以前从来不想这些。


    应蔚闻问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他想回到什么时候。


    “高中吧,我高中过得挺好的,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学习都是那之外的事了。”贺宇航朝后枕了枕,摆起个放松些的姿势,想了片刻,又说,“其实能回到那些事重新来过就好。”


    高中好是好,可如果不按照原先的轨迹走,他是不是就遇不到应蔚闻了。


    回到遇到应蔚闻的那个下午,跟他借完钱之后?对,只要他不上那趟公交,不去找季廷,就不会因为金柏帆的事迷茫跟内疚,更不会因此和季廷闹翻。


    但那样的话季廷不知道会怎么样,以他一意孤行的性格,会不会有危险?


    贺宇航想着竟还两难了起来,真当自己天降机会获得了重新来过的运气。


    “那些?哪些?”应蔚闻表示疑惑,“你还不止葛飞这一件?”


    “当然不止。”贺宇航立马道。


    应蔚闻怎么能问得这么坦然,就算他不认为金柏帆的事是大事,至少也不应该觉得,他当初那些什么低三下四的糊涂话,真有人乐意听吧。


    当然这事好不容易在他俩之间平息下来,贺宇航不会不要命地再翻出来。


    “后悔的事多了,人活着不就在现实和后悔中反复吗。”他刻意没把话说明,转看向应蔚闻,“你呢?从小到大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或者遗憾的事?”


    “没有。”应蔚闻答得干脆。


    “一件都没有?”这也太笃定了,都不需要复盘一下吗。


    “自己决定的事,为什么要后悔?”


    应蔚闻这个回答,怎么说,有种理智过剩的感觉,“那你就没有脑子一热的时候吗?”


    “我倒觉得我脑子有点太冷了。”


    “……”贺宇航没懂他的幽默。


    见他接不上来话,应蔚闻笑笑,“硬要说的话,后悔出生到这个世界算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贺宇航蹙眉,为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都怕出生到这个世界了,那让那些比你平凡许多的人要怎么活。”


    “平凡人有平凡人的活法,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烦恼不是来自于太过特殊呢。”


    贺宇航感觉他话里有话,但又听不出应蔚闻真正想表达什么,不会是在变相承认他是个同性恋吧?除了这个,贺宇航想不到他有什么太过特殊,特殊到需要烦恼的地方。


    总不会是喜欢他的人太多,那也不该用“后悔出生”这样毁灭性的形容。


    同性恋也没什么,仁慈的杨启帆说了,那是一种天生被设定的选择,贺宇航能理解。


    对,他能理解,作为一个朴素的人类,以他朴素的价值观,从许艺的莽撞,到应蔚闻的试探,那是独属于贺宇航的成长与让步。


    第39章 优生优育【P】


    “你电话在响。”贺宇航要说什么, 应蔚闻示意他先接。


    贺宇航从背包侧边兜里翻出手机,贺珣打来的,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他手指抵在通话键上,良久深吸了口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能不跟我们说啊。”说话的人是郝卉月, “你现在人在哪呢?”


    “不知道说什么。”贺宇航低了头,小声道。


    “那你是觉得你不说我们就不会知道还是不配知道。”


    郝卉月有些气急,“你想过你们辅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是什么心情吗,有多措手不及,作为你的父母, 我们竟然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还是等的别人通知。”


    “这事怪不到他,你先冷静点。”贺珣把话接了过去,“宇航, 你在学校吗,我跟你妈打算现在出发来接你。”


    “别来,我不在。”贺宇航立马说。


    “那你是有其他安排?你们老师说你请假了。”


    “去外婆那了, 现在在路上呢。”


    “你一个人?”贺珣问。


    “跟朋友一起, 他开车。”


    “什么朋友?”


    贺宇航朝应蔚闻看了眼, “爸我没打算干什么, 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你们别担心了。”


    “怎么叫不担心,你都不跟我们说,你让我们怎么不担心。”郝卉月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要说的啊,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 你得告诉爸爸妈妈你经历了这么不好的事。”


    “妈你别哭啊。”贺宇航没忍住难受,脑袋在车窗上磕了两下,引得应蔚闻朝他看来。


    这也是他不想跟父母说的原因,于事无补,他们做不了什么,他也做不了什么,白白担心。


    “吓坏了吧。”


    “……还好。”


    “你以前总说我管太多,限制你跟人交往,这次我想我改,给你多一点自由,怕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人正常相处。”郝卉月说:“哪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贺宇航承认自己是有些报复心理在的,看吧,就因为你不让我搬出去,所以出了这样的事,你现在急也没用,但郝卉月才稍微表现出一点歉意,他就快速地心软了,“我没怪你。”


    贺珣在一旁安慰郝卉月,贺宇航平时挺能说的,这会也有些词穷,“真的,谁也不想的。”


    贺珣问他哪天回来,让他把朋友的号码给他们,方便联系。


    平复下来后的郝卉月又叮嘱了他一些别的,让他先别跟外婆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等从秦淑勤那回来再看怎么安排,贺宇航要不想回,他们就一块去S市陪他一阵。


    贺宇航挂了电话。


    “你爸妈?”应蔚闻问。


    “嗯。”


    “要回去吗?”


    贺宇航摇头,“我爸说要留一下你电话,可以吗。”


    “给吧。”应蔚闻无所谓,“既然他们这么紧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说了也还是紧张,这不是说与不说能解决的问题,我让张老师先别告诉他们的。”哪想到前脚刚走,后脚就把他卖了,“不过我也能理解,他可能是怕出现下一个葛飞。”


    “胡说什么。”应蔚闻看他一眼,“这么大的事很难瞒过去,你应该早点跟他们说的,都把你妈惹哭了。”


    “我妈她……就这样,对我管挺严,什么都跟她说,有时候反而会适得其反。”


    应蔚闻像是不怎么信,“你妈管你挺严?”


    “不像?”贺宇航枕在车窗上看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新闻里或者小说里那种掌控欲超级强,什么都要指手画脚,恨不得把儿子当提线木偶的母亲是不是?”


    “我妈她没那么强势,就是有些方面管得比别人多一点。”


    这个有些方面具体指代什么,贺宇航没说,谁能想到郝卉月对他严防死守,天大的漏洞此刻就坐在他身边呢。


    “怕你被人骗?”


    “可能吧,我爸有时候打圆场,说我这人没什么脑子,缺根筋,让我妈别跟我一般见识。”


    “过了今天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想了。”应蔚闻说:“那你被人骗过吗?”


    “我觉得我没有。”贺宇航很是自信,“我又不是真没脑子,别人骗我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应蔚闻不置可否,某种程度上,他对贺宇航家教严的质疑或许已经表明了看法,漫长的旅途总要聊点什么,话题于是转到了贺宇航的家庭关系上。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只有一贯良好且稳定的家庭氛围才能养得出来。


    “何止。”当应蔚闻问起他爸妈是不是感情不错时,贺宇航想说如胶似漆的,当然这有点夸张了,“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俩吵过架,这点主要归功于我爸,他这人,包容性极强,脾气又好,情绪稳定,我妈就是想跟他吵都吵不起来。”


    “他俩当年光恋爱就谈了五六年,放到现在不稀奇,那个年代还挺少见的,我爸条件没我妈好,农村考出来的,我外公外婆当年可是国企干部,反正能在一起挺不容易,用我妈的话说,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恋爱能谈五六年,在当时算思想前卫的了,我有时候觉得,他俩就是太有想法,不然也不会四十多岁了才生我,我问我爸是不是打算丁克来着,他说他还真考虑过。”


    贺宇航没有应蔚闻不想出生的怪异想法,所以他对这事还挺有意见,“后来要不是他一时意识松懈,被我妈给说服了,说不定真没我了。”


    “也可能是想证明什么,不一定是被说服了。”


    “证明什么,证明自己优生优育吗?”


    “那还需要证明吗。”应蔚闻说。


    贺宇航笑,这是夸他呢,是有点这方面的意思,反正自从他知道后,不止一次问过贺珣,有没有后悔生下他,贺珣从来都是说没有,说贺宇航的出生是他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引以为傲的决定。


    聊自己有点多了,贺宇航雨露均沾的思想作祟,“你呢,你爸妈怎么样?”


    “离婚了。”


    “……”


    气氛僵硬片刻,贺宇航立马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应蔚闻反应平淡,“我能说出来,说明我不在意。”


    难怪他不是实验中的,贺宇航想,大概率是因为父母离婚,后面才搬过来的,“那你是跟的……他们谁啊?”


    “我妈,那天你看到的人也不是我叔叔,是我继父,叫他叔叔而已。”应蔚闻突然看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贺宇航也是个死犟,正常人这时候就该闭嘴了,偏偏他好奇心旺盛,“最后一个问题,你叔叔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应蔚闻说:“你既然住在那附近,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能知道,他脾气出了名的好,或许不输你爸。”


    “那就好。”贺宇航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自己现在一团糟,却舍不得应蔚闻吃苦似的。


    魏涛说不上来他哪里特别,贺宇航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感觉,感觉往往是最难形容的。


    贺宇航可能有些刻板印象了,在听到他说这些之后,他想起应蔚闻偶尔抽烟的样子,那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像是另一种表现形式下的脆弱感,虽然分明跟他的现状不搭,应蔚闻是稳重的,可靠的,会在贺宇航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你是因为这个事情悲观吗,后悔出生什么的。”


    “我从四岁后就没见过我爸了,甚至可以说对他毫无印象,你觉得我会为了他悲观。”应蔚闻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戏谑,“逗你玩的,还当真了。”


    到地方已经是晚上九点,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睡下了,沿着石板铺成的路往上开,车灯所过之处,粗矿而错落有致的卵石块,堆砌出一幢幢依山而建颇具风格的大小院落。


    下过雨的路面湿滑,应蔚闻放慢了速度,再上去巷道变窄,他把车停在一户人家屋背后,跟贺宇航一块走上去。


    秦淑勤早早在门口等着,目光不断在屋内屋外来回切换,贺宇航电话里说他到了,她便赶紧把电视关了,走到坡下来接。


    “外婆!”贺宇航远远看见她,大跨步冲上去,一把抱起人老太太,来了个原地大转圈。


    秦淑勤哎呦呦叫唤,“轻点轻点,把我这把老骨头勒散了。”


    “散不了,结实着呢。”贺宇航心里不愿意承认,但秦淑勤毕竟八十几岁的人了,他放她下来,又抱了会才松开,给她介绍,“这位是我学长,应蔚闻,这次特地陪我过来的。”


    “路上开这么久累了吧。”秦淑勤信了他出来搞活动的话,只当他俩是顺路,“快进屋,饭菜在锅里头热着呢。”


    “谢谢外婆。”应蔚闻随贺宇航叫,跟着秦淑勤一块朝屋子里走。


    “你什么时候买的?”贺宇航看他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两箱当季水果。


    “头天准备的,一点心意。”应蔚闻小声,“第一次来,总不能空着手。”


    “你能陪我来就已经是心意了。”


    “不一样。”应蔚闻嘘了声,眼神朝前,示意他跟上。


    秦淑勤看着一点不像八十好几的人,贺宇航如果不跟他说年龄,应蔚闻绝对意识不到。


    她保养得当,说话中气十足,举止神态皆有精神,而且能看出来,在老一辈里属于文化程度不低,且比较有涵养的那类。


    来的路上贺宇航大致跟他介绍过,说他二姨一家现在住在市里,这房子是二姨夫父母留下的,秦淑勤住得习惯,一直也没肯搬,这么多年反倒成了贺宇航的童年记忆。


    “不是让你先吃吗,又等我。”看着满满一桌子没动过筷的菜,贺宇航不满道。


    “不差这一会,等你们我高兴。”秦淑勤招呼,“快别站着了,都坐,蔚闻也来,饿了吧。”


    看得出来她是真高兴,“宇航他从小没长在我身边,他有什么朋友我都没见过呢。”


    “你不是没见过,你是忘了。”贺宇航说:“启帆前年不还来过,在这住了大半个月呢。”


    “总不能就他一个吧。”秦淑勤嗔他一眼,“说来说去也就启帆跟季廷,我这耳朵啊都听出茧子了。”


    “他朋友挺多的。”应蔚闻笑着插话,“我都不一定能排上号。”


    贺宇航菜还没咽呢,噎住了,应蔚闻这吃的哪门子醋,他一下认真起来,“你哪排不上了。”


    现在季廷不理他了,杨启帆要高考,怎么着第二都有他的位置。


    “人家逗你呢。”秦淑勤看不下去了,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这么大了也不开窍。”


    贺宇航小的时候秦淑勤就总说他不开窍,担心他被同龄的孩子欺负,又因为生得晚,是家里最小的,所以打小最疼他,郝卉月一度担心这样下去会把他溺爱坏了,事实证明恃宠而骄什么的,完全是她多虑。


    秦淑勤盛了碗汤来,递给应蔚闻,笑着问他家里都是做什么的。


    老人家就喜欢打听这些,贺宇航想制止的,应蔚闻已经答上了,“我爸他开了个小面馆,我妈在家照顾我弟,偶尔去店里帮忙。”


    “你有个弟弟?”贺宇航诧异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你不是也没问吗。”应蔚闻看他。


    是没问,因为没什么场合让他提起家里,他爸爸其实是他叔叔又不是亲叔叔的事也是这次来的路上才聊起的,弟弟需要照顾,那应该年龄不大,看样子是他妈后来生的?


    应蔚闻答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贺宇航作为深知内情的人,当然不好意思当着外婆的面再跟他聊这些,好在秦淑勤也只是例行一问,转而开始夸应蔚闻长得好,说他有这样貌,父母应该都是长相不俗的人。


    “那没有。”应蔚闻很淡地笑了声,“我爸妈其实都挺一般的,我只是刚好遗传了他们的优点。”


    “那你弟弟呢,跟你长得像吗?”


    “不怎么像。”


    “小孩子没长开呢吧。”贺宇航突然想到,问有没有应蔚闻小时候的照片。


    “下次有机会。”应蔚闻说。


    这话一出,贺宇航知道大概是没机会了。


    吃完饭贺宇航抢着洗碗,应蔚闻帮他一起,秦淑勤上楼去给他们整理房间。


    “弄一张床就行,住不了几晚。”贺宇航朝楼上喊,喊完他问应蔚闻,“睡一块你不介意吧?床是找木工师傅来家里特意定做的,横竖有两米长,我肯定挨不着你。”


    他站在洗手池边,说话的时候看着应蔚闻,神色坦然,好似再随意不过地在征求他的意见,实则一个盘子过了无数遍水,黑亮的眼底藏着试探,逼应蔚闻做选择。


    你看我都不介意,我已经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了,也没放在心上,你是不是也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干脆承认,那只是你一时脑热的玩笑话。


    “我都可以。”应蔚闻笑看着他,如他所愿,“你想怎么样都行。”


    第40章 拜一拜嘛【P】


    贺宇航突然抓起应蔚闻的手, 在水龙头底下冲干净,说刻不容缓,要带他去院子里看一样有意思的东西。


    出去后他指着台阶侧下方, 一块一米来长,表面光滑的石头, “就是它了。”


    “……”应蔚闻:“有意思在哪?”


    “你别看它就是块石头, 特别灵,据说是以前山上香火旺的庙里拿来垫香炉用的,后来这房子选址的时候找大师来看,说正因为有它,此处成了块不可多得的福地。”


    “你信这个?”应蔚闻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是块普通石头, 人工打磨过,所以形态方正,底部隐约可见一些粗糙的雕刻花纹, 最下面积水的地方爬满了深色的青苔。


    “不光我,这儿的人都信。”贺宇航去把院子里的灯开了,“就说我二姨夫吧, 小的时候一直体弱多病, 怎么求医都不见好, 他妈当年就是在这许愿自己一辈子吃素, 求子孙后代平安, 从那以后我二姨夫身体真就变好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怎么生过病。”


    “是吗。”应蔚闻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笑了笑。


    “拜一拜嘛,拜一拜又没坏处。”贺宇航俯身在石头表面摸了摸,还有些潮, 屋檐遮住的地方好点,他转身坐下了,仰躺着,拍拍一旁空出来的位置,“我每年来这,走之前都必定要许个愿再走。”


    “许什么?”


    “许我第二年能再来啊。”


    “这算什么愿望。”应蔚闻看他,“你不是想来就能来。”


    “那不是的。”贺宇航说:“能来说明至少我外婆身体不错,能照顾我,我爸妈允许我来,说明那一年我考得也不错,家里没大事发生,你看,天时地利人和,我要每年都能来,说明每年都天时地利人和。”


    “看来你愿望都实现了。”应蔚闻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你二姨夫的妈妈拿自己一辈子吃素换,你又是拿什么换的?”


    “拿我每年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啊。”贺宇航说完略一沉默,自嘲地笑了,“今年尤其,看来这次能许我个大的。”


    头顶云层厚重,滚滚如浓烟,一路上贺宇航生动描绘过的只要躺下头顶便是满天星光的美妙场景自然无法兑现,好在应蔚闻似乎已经忘了这茬,他放松下姿态,跟他一块仰面躺着。


    “对了,这样听能听到海浪声。”贺宇航把耳朵贴在石面上,“你试试,像这样,特别催眠,我经常听不了五分钟就能睡着。”


    应蔚闻侧了下身。


    “有吗,你稍微再过来一点,靠这儿,仔细听。”贺宇航跟他面对面,“听到了吗?”


    可能是屋檐上滴水声音的干扰,贺宇航往后退了退,让应蔚闻朝他这来,见他不动,还伸手拽了把。


    他很努力地想要让应蔚闻听清,没发现一旦自己不说话了,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就连那恼人的滴水声都消失不见,唯剩下应蔚闻的呼吸,近在咫尺……贺宇航这才发现他们贴得有些过于近了。


    隐晦的,朦胧的,老旧的灯泡外积着层灰扑扑的垢,照出来的草木皆有重影般,打在两人的侧脸上,贺宇航想起去年他走的时候说要换来着,忘了,他视线改往旁边偏,又朝头顶瞟,好像这样应蔚闻就能看不见他一样。


    应蔚闻在笑,低且轻的一声,贺宇航干脆不躲了,视线归位,问了句很傻的话,“你是也觉得我挺好看的是吗?”


    “不说话的时候吧。”应蔚闻有意没戳穿他。


    “……”贺宇航不跟他争,“那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突然这样。”


    “哪样?”应蔚闻明知故问。


    “就突然,不动了,我不动你也不动。”贺宇航不好意思说两人对视什么的,这场景换成他和杨启帆,超不过两秒就得笑场。


    “你可以猜一猜。”


    “猜什么?”


    “猜我是不是想吻你。”应蔚闻语出惊人。


    贺宇航一下翻坐了起来,他身体僵硬,禁不住有些恼,“你……能别逗我了吗。”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无论他怎么试探,逼应蔚闻做选择,粉饰太平,伪装一路,到头来轻轻松松一句话,几个字,照旧将他打回原形。


    原来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手里。


    但这一刻的贺宇航是坚强的,百折不挠,他深吸了口气,“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幼稚呢,你真的大我三岁吗?”


    应蔚闻也坐了起来,诚心诚意地回答他,“货真价实。”


    贺宇航背对着窝在床沿,被子揉进身底下,裹紧了,说好两米的床一分不偷工减料,各自躺最边上,胳膊展开了也碰不到对方。


    “开关在你那。”脑袋闷进被子里前,贺宇航最后说道。


    他这一天其实过得挺放松的,路上一直在跟应蔚闻聊天,停在服务区吃饭的时候也比以前有了胃口,更别提晚上外婆做的那一桌子菜,所以理所当然地,贺宇航以为会有一个好觉在等着他。


    但或许正是因为太过放松,原有的警惕心不在,睡至半夜,他竟再度做起了噩梦。


    所有感官皆被剥夺,看不见也听不见,唯有黑暗被无限放大,开膛破肚血肉模糊的场景再度上演,恐惧无边无际,直至活生生地将他吓醒。


    醒的同时眼前灯光大亮,应蔚闻的声音随之传来,“做噩梦了?”


    贺宇航坐起来,意识还有些恍惚,怕又是像那天一样的梦中梦,但应蔚闻说话的声音很清晰,抚在他背上的手心温度也很真实,他分辨着,深喘了口气,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窗户边渗进来的风吹得贺宇航后背发凉,“梦到什么了?”应蔚闻问他。


    贺宇航摇头,说不出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


    应蔚闻倒完回来,贺宇航已经又睡下了,他把水杯放他床头,贺宇航假装呼吸平稳,其实没睡着,他从枕头底下拖出手机,想看看时间,页面上躺着条消息,詹永亮发来的。


    他和卫凯自从那天之后没有再联系过他,贺宇航不知道都隔这么久了,他还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葛飞自杀的前一天你跟他说什么了?】


    【有人看见你那天下午回来过。】


    詹永亮应该是看他不回,才迫不及待又发了第二条,先是质问,再来警告,一气呵成。


    贺宇航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想去院子里坐会,泉城温度比S市高不少,单穿一件也不觉得冷。


    一楼客厅里没留灯,秦淑勤房间的门关着,他把沙发旁的落地灯开了,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风刮得有些急,吹动玻璃木门,发出持续碰撞的声响。


    院子是去不成了,贺宇航开了条门缝,放了一线夹杂着草腥味的风进来,他躺在沙发上,望着头顶被风吹得摇摇晃动的扇叶。


    “怎么起来了?”秦淑勤从房间里走出来。


    贺宇航赶紧坐起身,“我吵醒你了。”


    “你下来我就听见了,睡不着?”


    “路上睡过了。”贺宇航先是给她腾地,等她坐下来,转身把脑袋枕她膝盖上了,像小时候那样,就是得使着点劲儿,不能全压她腿上,怕老太太骨质疏松再给压折了。


    秦淑勤顺手理了理他头发,“家里还好吗?”


    “挺好的啊。”贺宇航笑,“怎么我每次来您都要问,不好我肯定就过不来了。”


    “我那是怕你受委屈,你妈那脾气,倔起来不讲道理,小时候打起你来啊,我嘴皮子说破了都拦不住。”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早不打了,再说我多乖啊,她有什么理由对吧。”能叫秦淑勤这么挂念,贺宇航都忍不住替郝卉月喊冤,她就没打过他几次,有也是因为他太皮了。


    这些贺宇航早没印象了,偏偏秦淑勤一直记得,没事就要提两句,说她打孩子,不讲道理。


    要说郝卉月,倔也是倔的,但没到秦淑勤口中倔得要命的程度,“您要真关心她,多给她打打电话,她嘴上不说,其实可想你了,真的。”


    “我关心她干什么,她心里头主意多,过得比谁都好。”老太太嘴还挺硬,“你少替她说话。”


    “那不说了,还是聊咱的祖孙情吧。”贺宇航笑,他曾经一度想调和这对母女的关系,奈何脾气一个比一个难顶,秦淑勤吐槽郝卉月,也不想想郝卉月的脾气到底随了谁。


    他外公去世得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妥协了,唯独外婆,耿耿于怀到现在,每次郝卉月提议说要接她过去小住一段时间,都被她无情地拒绝了。


    这一躺不知道躺到了几时,醒的时候外面天还黑着,院门已经关上了,贺宇航迷迷糊糊起来看了眼,身上多了床厚棉被,窝着还挺暖和,尤其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更是催眠。


    他发了片刻的呆,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早饭,贺宇航看了眼窗外,说今天天气不错,要带他去海边走走,顺便冲个浪。


    应蔚闻以为他开玩笑的,“这个季节冲浪?”


    “上回不说了吗,想冲还是可以的,而且不冷啊,中午有十几度呢。”贺宇航嘴上硬气,说话却不敢多大声,眼神往院子里瞟,“一会咱从后门走,悄悄地。”


    应蔚闻还剩最后一口粥没喝完,眼看着秦淑勤跟人在门口说完话要进来了,贺宇航一把拽过他,飞快冲进屋里,拿上准备好的东西,沿后门溜了出去。


    今天比起昨天是要好一点,出太阳了至少,但气温还是没有太大回升。


    贺宇航熟门熟路地领着应蔚闻在巷子里穿梭,换个人来没几下就该绕晕了,他还能嘴不停地跟迎面过来的人打招呼,这个叔叔那个伯伯的。


    “远吗?”应蔚闻问。


    “不远,走十来分钟吧。”


    翻过一段向上的砂石路,来到一处海边的悬崖,岸线上分布着形态各异的黄土色礁石,水质还算清澈,浪的质量应蔚闻不懂该怎么评价,仅从肉眼判断,似乎有些大。


    “确定没事?”


    “没事,这地儿我经常来,比这大得多的都冲过。”贺宇航走下去,把冲浪板插进沙堆。


    “事先声明,我不会游泳。”应蔚闻说。


    “就是要你不会才行。”贺宇航说:“真到需要你游泳的时候,咱俩都该命不久矣。”


    应蔚闻浅浅一笑,看着眼前层叠卷起,扑涌而来的大浪,“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你都这么问了。”贺宇航笑着抬手,把衣服脱了,“放心,不会要你救的,相信我。”


    他这绝对不是在立什么Flag,论水性贺宇航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这地方常年浪就这么大,跟天气冷热没关系。


    “我吧,虽然达不到专业赛级水平,业余里面绝对算这个。”贺宇航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隔壁市冲浪协会每年都会举办比赛,青少年组我可是得的第一,奖杯现在还在我外婆橱窗里放着呢。”


    “青少年组?你几岁的时候?”


    “十三四岁吧,记不得了,上高中后每年也来,但待不长,没那么多时间准备,你要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上手很快的。”贺宇航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不过今天就算了,浪有点大,不适合初学者,而且对你来说太冷了。”


    事实证明他的第一名副其实,尤其是以一个普通人的鉴赏力,都能看出他从浪里钻出来的动作快且标准,双腿稳稳地扎在上面,控板技能游刃有余,像与脚底下踩着的浪融为一体。


    摔下去的动作也漂亮,颀长身形包裹在黑色冲浪服下,肌肉纤瘦,充满了力量感,左右穿梭如同一条肆意摆尾又滑腻的鱼。


    应蔚闻站在岸边,看着他一次次被追赶而来的大浪掀翻,转头又不知疲倦地迅速爬起,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渺小的一点孤独沉浮,这让他想起那天在球场上,贺宇航眼神坚毅,也是这副不服输的模样。


    岳锦白打来电话,问他在哪。


    “外地。”应蔚闻说。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


    “那等你回来我去找你。”


    他这人就这点好,心气高,从来不会胡搅蛮缠,换作别人可能会追根究底地问他去外地哪里了,去做什么,跟谁,但这些岳锦白从来不问,怕多问一句就认输了似的。


    应蔚闻说了句好,对面挂了电话。


    他从来不主动找岳锦白,所以岳锦白要在这种事上争高低,每次电话要挂在他前面。


    等再度把视线放回远处,贺宇航的身影消失了,唯剩空了的冲浪板还漂浮在海面上。


    风比来的时候大了许多,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如同擂鼓,应蔚闻站在原地,海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鞋底。


    天地空旷,长风入耳,除他之外再无别人,躲在浪后伺机而动的身影这一次没能冲出来……潮水清白褪去,又在下一秒翻涌而至。


    贺宇航是个很浅的人,应蔚闻一直觉得,就连烦恼都很浅,而就是这样一个浅到不费力气便能窥尽全部的人,此刻却一反常态,无声无息,沉不见底。


    海风咸腥,吹得人脸发涩,一个人成为回忆,和把这个人从世界上彻底抹去是不一样的,应蔚闻把视线望向更远处的海平面,说不清自己对这一幕究竟是否有过期待,长时间的视觉疲劳蛊惑了他,他像是再一次于不知不觉间,让自己又走回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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