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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系我钟意嘅人。”


    梁惊水当然动摇。


    他从不倚仗年长的阅历自居, 而是为她提供滋养、引导她从涓涓细流成长为奔涌江海。


    也是第一个让她感到如此悸动的人。


    梁惊水转动手腕,水晶里的钻砂轻盈流转。无聊之余,倒是个可以消遣的小玩意儿,她很轻地笑了声。


    温煦半蹲下来端详, 纳闷:“郭璟佑跟我提过, 商宗好像有未婚妻了, 是吧?”


    这话梁惊水听过不少次,但她不觉得会在她和商宗之间掀起波澜。


    一方面,商宗因商琛的事,对家族联姻恨之入骨;


    另一方面, 她对婚姻毫无憧憬, 从未幻想过站在商宗身边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梁惊水曾在一本婚俗专著上读到,古埃及的信仰里,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条静脉直接连通心脏,被称为“情人脉”。


    结完婚还可以再离, 在她眼里, 有些事物比这条脉络连接的爱更为珍稀。


    浅水湾的那些日子, 商宗从未将工作上的事对她设防。


    书房里, 他和公司的主心骨开着保密级会议, 她坐在旁边玩种田游戏,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男人的会议也并非全程严肃, 就像学生时代的课堂, 45分钟的内容总要挤出10分钟聊些有的没的。


    默认情儿不会介入商谈,屏幕另一端的人全然不知非议的对象就在电脑旁边。


    有回口无遮拦地问, 商先生最近怎么迷那个大陆女人迷得不行,是活好还是懂分寸啊?


    商宗顿了顿, 淡声回答:“因为爱吧。”


    对方听不出商宗话里的真假参半,只是笑得屏幕乱晃,打趣道:“爱可是最不保值的顶奢投资,反正我不会把长期资产,押在这么高风险的东西上。”


    梁惊水余光瞥了眼他的屏幕,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晃动的几排画面中,只有商宗唇弧浅淡,礼节性敷衍,毫无真实情感。


    那天会议结束,他一双灰眸沉寂如山峦,情真意切地凝望梁惊水,问她为什么。


    梁惊水茫然抬眸。


    下一秒,她的臀部被他捞到腿上,真丝睡衣的肩带滑落至背窝。他的嗓音低哑,熏着情:“为什么我如此迷恋你?若不是爱,又有什么比它更真?”


    事实证明,“活好”和“懂分寸”,完全可以形容情事上的商宗。


    他说,他想看看最让他迷恋的地方。


    梁惊水被折腾得不行,睡意袭来前硬是保持了一丝理智,打开电脑,发现三小时的游戏存档全没了。她提裤子翻脸,气鼓鼓地让商宗把她的田地恢复原样。


    那段时间梁惊水有种作为皇上身边大太监,顺便听朝廷政事的错觉。


    比如,今儿还在花天酒地的A老板,没几天就接手了B老板的红颜,一个月后又娶了C老板的女儿。而B老板现在的红颜,是C老板过继的旧人。


    她不清楚朝廷休憩时,群臣是否也会聊些八卦野史。


    起初,她觉得这些还不如自己存档里加了开放mod的NPC劲爆,后来才意识到,还是她眼界狭隘了。


    梁惊水忽然怀念起小卷毛董茉还在的日子,她的尺度更为含蓄,哒哒哒的鞋跟声经过中庭通路,她翘起眼睫,食指抵唇,让她帮她藏住阁楼的秘密。


    听说她与周祁的婚事黄了,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


    这毫不出奇,梁惊水感觉得到,虽然周祁和董茉经济实力相近,但思想层次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分开,是既定事实。


    梁惊水的目光从戒指上移开。


    比婚姻更珍稀的,是无价的自由。


    自由无法量化,亦难被完全拥有。


    这一点,蒲州的那些年无人教会她。而来到商宗身边,她去留自由,从不遵循权威。


    温煦看在眼里,笑着叩叩她那重如铅石的行李箱:“瞧你这架势,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香港了。”


    梁惊水反手撑着床沿:“是啊,不值得回来了。”


    “那你还留在蒲州吗?”温煦坐下与她并排,认真问,“郭璟佑给我留了一笔钱,我打算去大城市重新开始,你这么聪明,总不能过得比我差吧。”


    梁惊水只能摇头说不知道。


    享受自由的时间太短,她没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舅舅。就算辗转去了广海或其他大城市,不过一周,还是会被逮回蒲州。


    梁有根明明是一介农民出身,却总能精准掌握她的行踪,连她在哪实习,去了哪个酒店都一清二楚。


    来到香港后稍稍消停些,但难保回去后,不会故态重现。


    她明白梁有根一家受了单忌不少恩惠。有时候她也在想,父亲是不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某种特质,所以借梁有根一直拴着她,不让她离开。


    温煦定定看她几秒,说要不你别回去了,真的。


    梁惊水垂下眼:“我已经没有理由留在这了。”


    “你条件好,当模特绝对吃香。就算不想干这行,去金融圈闯闯,说不定还能混成个华尔街女精英。”


    温煦就像个行走的百科,全掌握梁惊水的过去。小到她储物柜里那一摞奖状和小红花,大到国际成就,说哪一样都能让她在香港过得不错。


    小时候,舅舅家墙上贴满了梁祖那寥寥无几的进步奖,梁惊水从国际部退学后,她的奖状全被收进了储物间。


    温煦知道后,直接把那一大摞奖状搬回自己家,贴满了一整面墙。


    当时还笑着说,没人管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况且这满墙全是英文的奖状,来个文盲亲戚,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呢。


    想到这里,梁惊水嘴角勾起笑弧,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快速走红,是因为商宗给了我一条捷径。我不想在香港的一切,都必须依附他才能维持。”


    温煦对此嗤之以鼻:“依附是靠别人施舍活着,而你缺的是机会和平台。再说,那些有钱人,哪一个不是靠上一代的积累才富起来的?‘女孩只能靠自己’,这话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你需要的是一个踏板,让你有机会发光发热。”


    东方既白,那一夜,梁惊水彻夜未眠。


    她看着出租车司机将行李搬上后备箱,闭了闭眼,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温煦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样?放开手脚试着逃一次吧。”


    ……


    高空中,窗外的云层触手可及,像是一片无垠的棉海。


    梁惊水咬着吸管,目光专注地盯着舱壁嵌入式屏幕播放的《鬼怪》第10集。


    男主金信逐渐意识到,他对女主池恩倬的感情已经超越了保护者的身份。一方面,他想要让池恩倬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一集结束后,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主要原因是新一集还得等到下周五才能播出。


    她侧过头,看见商宗目光飘远,指尖轻敲着满杯未动的汤力水,像是在反复回味刚刚的剧情。


    梁惊水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商宗只简单说:“这剧寓意不好。”


    “才不是!这是我今年看过最精彩的韩剧,”她不服宝藏剧被随意打差评,撇嘴道,“下次不带你一起看了。”


    “只是觉得这部剧太写实了,”商宗笑一笑,轻捻住她无名指的戒指,“我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看穿。”


    梁惊水愣了片刻,意识到他指的是和男主角同样的心境。她垂下眼,盯着水晶框里流动的碎钻,不知道怎么接话。


    “喜欢这个款式吗?”


    “嗯,挺特别的。”


    舷窗被空乘轻轻合上,机舱内只剩他们两人,依偎着看最适合冬日的韩剧。


    即便屏幕上跳转成另一个新年档电影,那种“孤单又灿烂”之感依旧在心间徘徊。


    商宗的手探进她牛仔裤后袋,贴着她的耳侧,指腹在内里轻轻压了压,问她要不要补觉。


    梁惊水闷闷道:“你不能每次在我难过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坏事,不应景。”


    听出这姑娘情绪不对,商宗不再逗她,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挑了一部轻喜剧电影播放。


    没多久,怀里的身躯微微震动,被剧情逗得笑不止。


    飞往东京羽田机场全程四个半小时,降落时,舷窗外被冬日的日落余晖染上暖橙。这个季节的日落色格外鲜艳,富士山的剪影与白雪皑皑的群峰交织,如同韩剧离不开车祸、失忆的桥段,眼前这画面天生适合一场日剧跑。


    舱门打开,周身的语言环境随之改变。入境柜台的工作人员在签证页上熟练盖章,用略带腔调的日式英语微笑说:“Welcome to Japan.”


    走出航站楼,梁惊水揽着商宗的小臂,兴奋地讨论刚才那部电影里的剧情。


    他单手插兜,耐心回应她的每一句,不时发表对某些片段的见解,话题在两人之间流转,没有一瞬落地冷场。


    其时一辆日本车缓缓停在街边,右侧车窗降下,驾驶位坐着一个梳油头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粤语腔调偏广式:“商先生,好巧啊,真没想到会在日本撞到您。”


    商宗牵紧身边正想后退的女孩的手,面不改色地与对方寒暄几句。


    关于他有未婚妻的消息早已传遍,男人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即带着笑意开口:“商生真系有福气,呢位系甘棠小姐吖?早就听过大名,恭喜晒。”


    商宗微微侧头,看向身边:“呢个系我钟意嘅人。”


    梁惊水没完全听懂中年男人的粤语,但商宗的这一句话却掷地有声,直抵她心底。


    想起那些清晨,光线从柔到亮洒满一室,商宗立于朝霞中,俯身哄她多睡会儿懒觉。


    她总是绕着他的领带打转,要他用粤语说情话,像是独属于她的清晨问候。


    而今天,这些熟悉的粤语音节终于拼凑出了一个答案——


    商宗是真的将她珍藏在心尖。


    有他在旁,她无需向任何人或事低头。


    第42章  哄哄我吧


    梁惊水来到商宗的第四个住所。


    一梯一户的设计, 偌大的走廊都是他的私人领域,恪守如故地缺少生活气息。


    室内装饰多用檜木,开放式布局,一眼望去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光琳派画作;露天风吕就在落地窗外的露台, 氤氲热气笼罩着四周的石板和木制栈道。


    日式家居讲究“和谐”, 几乎每个转角都有一个竹笹盆景, 形状不大一致。


    几年前,梁有根从集市上带回几盆小型橡皮树,说是能“招财进宝、财源滚滚”。商贩叮嘱不能多浇水,否则会让财运流失。


    梁祖见树叶干得发卷, 用剪子修去了发黄的部分。梁有根看到剩下的绿叶, 还夸儿子有本事能让枯木逢春。不到一周,橡皮树彻底蔫了。


    梁惊水看不下去, 趁舅舅一家没注意,偷偷往土里加了些水, 橡皮树果然绿意泛起。


    同天, 政府入户商谈拆迁补偿, 提出了安置房的条件。而梁有根看到橡皮树回春, 顿时信心大增, 狮子大开口提出三倍赔偿,直接把施工方气跑了。最后道路设计紧急修改,让原先的四车道变成两车道, 洗车行被围在中央, 他白白错过一笔优厚的款项。


    所以梁惊水看到家中摆放植物,总会联想到是否藏着某种特别的寓意, 问起:“放这么多竹子是为了驱邪避凶吗?”


    商宗只道装修时没想那么多:“设计师说这样能平衡留白,我看着顺眼, 就让他这么摆了。”


    原来真的只是装饰品。


    可它们摆得极妙,平衡了整个空间的气息,让人心境平和,想坐在榻榻米上品一杯碧螺春。


    这些盆景有专人修剪打理,不用担心哪一剪刀会咔嚓掉了财运,也不用顾虑某个方位会影响健康。


    梁惊水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离厨房最近的那盆绿植,枝叶翠绿,柔韧地放松下来。


    她跟在商宗身后,视线下意识看露台上的雾霭茫茫,东京塔的光景从中显现出来,看不真切。


    阴差阳错,单忌的电话这时打了进来。


    大衣口袋里嗡嗡作响,梁惊水掏出手机,眯着眼反复确认,备注后面确实没有接上“郑经理”三个字。


    不到21岁的年轻女孩,在幸福童话的包裹下,面对这样的现实脚本,只想拼命逃离、抗拒。


    她愈发珍惜当下的一切。


    梁惊水摁了下关机键,震动停止,手机重新被塞回口袋里。


    很快,电话又打过来,铃声急促像逼人的战鼓。


    商宗留意到她迟缓的脚步,随口问:“麻烦事?”


    “我能解决。”梁惊水边说边在口袋里果断关机。


    回程前,她与郑经理联系过。


    梁徽的入谱仪式已经在筹备,有些事项需要老爷或她亲自对接,郑经理表示不便插手。


    母亲入族谱的事为何不能对外人提,梁惊水百思不得其解。得到单忌的手机号,她收到对方发来的旧时照片。


    照片里的单忌未露笑容,婴儿时期的她脸上也是惊惧多于天真。


    单忌说找不到三人的合照,让梁惊水从这些照片中选一张,到时候挂在祠堂最显眼的位置,为的是堵住悠悠众口,证明她确是单家女儿,也让梁徽的身份得以名正言顺。


    他还多此一举地解释:


    之前不给她联系方式,是因为不想引来旁人的闲言碎语,只等到母女以单家正统身份归入族谱后,再公开两人的关系,以维护蒲州单氏家族的体面和荣耀。


    短信结尾引用“父爱如山”,强调他的感情沉静无言,但够厚重。


    12岁起的困惑终于在这一刻解开。


    所谓的父爱,迟到整整八年,终究意义不大。


    电话被挂,单忌又轰来短信。


    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按约定的日期回蒲州见面。


    梁惊水将那道号码拖进黑名单,世界安宁。


    她扯住男人的衣角,语调里带着低迷:“商宗,你哄哄我吧,我有点难受。”


    梁惊水说完,看见他动作微顿,尔后转身果断地将她揽入怀中。


    商宗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知道她有话要说时自然会开口,没必要多问。他将下颌搁在她的颈窝,耐心等着。


    梁惊水鼻头酸胀,几次抽了抽鼻子,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这样很幼稚:“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回香港,也不想回蒲州。”


    “那我们就在日本多待一阵。”


    商宗的话音依然浓浓带着爱意,暖如冬日融雪。他用成年人的平等姿态回应,试图接纳她眼下的不安。


    梁惊水从他怀里轻轻撤离,表情缓和了许多,像个被哄好的敏感青春期少女,又迅速调整,振作成独立自主的大人。


    刚刚吹过冷风,商宗握住她微凉的双手,随后转身从厨房柜子里取出一盒当季头采的碧螺春。冲泡间,茶香四溢,带着鲜意暖了整室的气氛。


    商宗公寓里充满自然香的混合气息。


    令梁惊水心猿意马的是,这里和日剧里的装修风格如出一辙:客厅铺着蒲团,漆艺花瓶摆放在茶几上,可移动的屏风和设置在隐形柜内的电视机,而一角则布置了一个迷你茶道台。


    摆放具有秩序感,符合商宗一贯的风格。


    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霜,屋内热茶温汤。


    他们看着电视里的当地频道,啜着微烫的杯沿,说是惬意到极致也不为过。


    给她添了一杯热茶,商宗起身:“我先去泡澡,你坐在这继续看,别出来受凉了。”


    梁惊水屈膝而坐,抬眼望他。


    窗外汤池的雾气正袅袅升腾,和手中的热茶一样,也不知是哪边熏湿了她的眼。


    看着男人身上的衣物一件件滑落,露出古铜色和色号更深一度的部位,她的喉间像被茶水烫到,忽然一阵发干。


    为了掩饰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梁惊水目不斜视,抿了抿杯口的茶水,强装镇定说:“这茶喝得我浑身暖洋洋的,我也想泡会儿了。”


    商宗挑了挑眉。


    梁惊水坐着,视线与站起的男人某个部位恰好平齐,若无其事地开口:“泡一小时吧。”


    “一小时?等你晕过去了,住隔壁的医生都未必能救得了你。”


    商宗抬手勾起她的下颚,而她的眼珠却仍停留在原处,黏着某个方向没动。


    他淡定地科普,一热一冷交替最容易着凉,叫她喝完热茶就在客厅乖乖保暖,待会去浴室一起冲个澡睡觉。


    电视里播放着整蛊节目,一个正在洗澡的光头艺人毫无防备地发现自己身在摄影棚,四堵墙轰然倒塌,被在场的人看了个精光。


    梁惊水心思飞远,脑海里把那个光头换成了商宗。


    周围人的反应肯定不只是哄笑,而是先静默五秒,再齐齐吸气,恨不得把这种身材列为春梦的教科书模板。


    隔着玻璃,“春梦素材”双臂慵懒地搭在石板上,眼皮半覆,头颈微仰,发梢滴落的水珠滑过锁骨,雾气蒸红了他的双颊,隐约透出一丝艷丽之色。


    梁惊水突然起身,步履不算匀缓地走进浴室。


    干湿分离的设计做得很好,她却无暇细看,整个人被暖气烘透。手指在衣襟间一颗颗解开纽扣,随后,蕾丝内衣和其他衣物一并滑落,散在玄武岩地板上。


    她试着拉开镜边的小型置物柜,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包括女性用品。


    梁惊水抱着点恶趣味,低头检查这些产品的生产日期。


    确认全是近期出品后,她嘴角一弯,又将它们一一放回原位。


    麻布高端公寓的私密性无可挑剔,完全不用担心外界的窥探。


    正因如此,梁惊水毫无顾虑地沉入浴缸,伴着热水蒸腾长舒一口气,顺手按下电动窗帘的开关。


    窗外冬日的静谧和对角方向露天风吕中懒散倚靠的男人一并映入眼帘,热气与雪景交织。


    四目相对时,氤氲间多了几分朦胧旖旎的意味。


    梁惊水从客用袋里拿出一只一次性剃须刀,挤些泡沫涂在腿肚上,抬起一条腿,轻柔刮去覆盖的白沫。


    她轻扯眼尾,朝对面的方向挑衅似的抬眉。


    屋子的主人神色还是那个样子,似乎对她的刻意撩拨毫无波澜,稳如禅定僧者。他甚至还有余暇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了一口,目光映着室内的暖光,不偏不倚地停在她的脸上。


    玻璃被热气熏出薄雾,梁惊水半起身,手指在上面抹出一道湿痕。


    一瞬间,她注意到男人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但很快玻璃又被新一层雾气覆盖,模糊了视线。


    梁惊水慌乱归位,荡开的波纹轻轻拍打着白瓷浴缸的内壁,她的心跳声“哐哐哐”地在耳膜旁回荡,在水波声中放大成噪音。


    须臾,她擦去低处的玻璃雾气,再次探头往外望,风吕中只剩蒸腾的雾气。


    几乎同时,门把手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浴缸空间有限,水流被男人高大的身形搅动,溢出几许涟漪。他一手撑着浴缸边缘,慢慢坐下,梁惊水往边缘缩了缩。


    那一晚,商宗的吻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耳畔水流的喧声模糊成背景。


    她所听到的。


    他的低语透过雾气低回而至,一声比一声深情。


    第43章  私奔


    2017年是丁酉年, 春节较早,1月28日晚上,香港尖沙咀举办了盛大的国际新春花车巡游。


    梁惊水坐在电视机前,看完整场直播演出。


    天公不作美, 刚巧东京在下暴雨。


    《鬼怪》最后两集在上周宣告完结, 梁惊水攒着没舍得看, 今天终于在羊绒毯下窝着,兴致缺缺地看完了结局。


    除了华人聚集区,日本的春节氛围并不浓厚,也没有法定假期。


    梁惊水作为无业游民, 只关注两小时以内的活动和八公里以内的距离。她和商宗每日步行万步, 用一周时间游览完东京的主要景点,剩下的时间转向周边居民区。江东区中国人最多, 江户川区不良少年扎堆,世田谷区街区满是绿植与潮流达人。


    这一个月, 她与商宗拟定了一个计划, 约定在2月22日前与世隔绝, 共同完成50件事情。为此单独创建一个叫「Tokyo私奔LIST」的相册, 按照事件顺序01-50编号, 用镜头将最精彩的瞬间收入囊中,供日后翻阅,唤醒当下的心境。


    像是一场冬日限定的逃亡, 支撑她面对现实的唯一动力是维系共感。只要还活着, 就要感受生命的搏动。


    但她也有时候忧心忡忡,和商宗说, 现在屏蔽所有大陆的消息,她害怕到了离开那天, 所有消息蜂拥而至,又被那家子人深深扼住喉咙,出市的机会都渺茫。


    商宗用指尖按了下她鬓角,梁惊水问是什么意思,他说屏蔽仪失灵了,他在重启。


    “我是不是犯规了,开始想很久以后的事情。”


    “无妨,我会帮你人工屏蔽。”


    梁惊水在香港攒的工资,一部分打进了梁有根的账户,留给自己的那部分,在银座消费一圈后,所剩无几。


    她那天打开App看余额,脱口而出:“报复性消费原来这么快乐,像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


    然后眉尾耷拉下来,一头栽在商宗胸膛,没出息地说要不你养我算了。


    商宗双肩微抖,最后问她,自尊心能忍受被他养着的吗。


    梁惊水左思右想,发现他说到点上了。


    被养,就真成了温室里的蒹葭,这半年她拼命想避免的结局。她直起身道:“忍不了,我还是刷爆我的卡吧。”


    那晚挑了部港片《最爱女人购物狂》,梁惊水觉得剧情有点脱离现实,暂停在一帧画面:“你看,张柏芝这一屋子名牌包,加起来得大几十万,普通人的卡怎么可能透支得起。”


    她稍一活动,细碎的光粒折射在电视屏幕上,在张柏芝那些堆叠的名牌盒子上叠加数值Buff。


    商宗低头瞥了一眼她食指上的戒指,尺寸略显紧凑,每次摘下都要借助洗手液润滑。


    换位置这事她主动解释过:


    银座的SA每次在她购物后都会拿无名指上的戒指说事,从款式聊到材质,说她丈夫真是宠爱她。


    梁惊水一根根直起手指,认真地数:“一,你的准夫人不会是我,她出现后,我会自觉远离你的生活;二,不管无名指上的戒指象不象征婚姻以外的关系,看到它的人都会默认是婚戒,我不想被误会。”


    第三根直起的是大拇指,在东京待的时间久了,她不知不觉染上了些类似的习惯。


    “三,我好像又犯规了。”


    梁惊水对数字越来越敏感,那天距离2月22日还有37天,888个小时,53280分钟。一想到狂欢结束后,等待她的将是多么平凡的生活——A大毕业的金融能力用在洗车行的每周开支明细里——她有时候真想虚荣到骨子里,毫无负担地接受商宗的恩惠。


    童话故事总是以“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作为结尾,却很少提及,贫贱夫妻如何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维系幸福。


    零点已过,脚上的水晶鞋没有消失。


    它正被日日打磨得锋利,有朝一日,或许会化作匕首,刺向她所爱的人。


    梁惊水只知道,如果商宗变得和她一样平凡,为生活精打细算,在菜市场上与小贩讨价还价,那么他们的故事绝不会登上童话集的扉页。


    她捏住他一根手指,摁了摁自己的鬓角,笑道:“屏蔽生效。”


    商宗笑了半天,还是那种有钱人才会拥有的弛缓笑声。


    梁惊水试着模仿,却发现很难,她学不来他那份闲散自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像是诡异音效,被男人一把捂住嘴,低声调侃她别凭空给鬼片配背景音。


    边回忆边笑,梁惊水在List表上打了个勾,掰着手指细算了一下:


    已完成(21/50)。


    新年这晚的关键词是:包饺子。


    对比清单里的“不买速通票玩转环球影城”、“在咖啡厅玩十八禁飞行棋”、“凌晨两点去露台看球赛”,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烂大街。


    梁惊水的本意却是,过年的意义就在于这些年复一年的无聊小事。环节也都是猜得到的,买年货、大扫除、吐槽春晚小品,吃吃喝喝持续到元宵,体重直线上升,工作日再用一句“过年胖三斤”给自己找理由,连春节档的《喜羊羊》和《熊出没》系列电影也毫无悬念地沿袭了老路子。


    与去年同期的情景重叠,人也许在变,但心境一如往常。


    有点无聊,有点温馨,这就是她想要的。


    玄关方向门轴轻响,随即是玻璃瓶体碰撞的声音。梁惊水转颈望去,进屋的男人肩头沾着雪,嘴里吐着热气。


    那场高热留下的干枯嘴唇与萧索眉宇,让他气质里多了半分郁色。


    东京的商铺在正月初一依然营业。商宗提着食材进屋,梁惊水打开塑料袋查看,能做三个馅料。


    她计划包一百个饺子,吃不完的就放冰箱冷冻,够两个人吃上十天半个月。


    边擀面皮,梁惊水聊起看花车巡游的感受。她说舞狮队把场子热闹得很有气氛,可惜没去现场,少了点真实的体验感。


    她放下一片圆得近乎完美的饺子皮:“不过还是算了,现场人挤人,万一发生踩踏事件就不好了。”


    过了几秒,听见男人“嗯”一声,嗓子没完全恢复好,带着些许砂砾感。


    他低头专注地包着瑶柱冬菇馅的饺子,两只拇指轻捏饺皮两侧,往中间一扣,元宝饺稳稳立在砧板上,外形胖嘟嘟的,很有福相。


    梁惊水知道他还没痊愈,但那一声回应却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情绪上的,有些神思不属。


    或许是因为商宗很少让话题冷场,一旦出现这种趋势,她敏锐地抓住了他露出的马脚。


    这场私奔的约定,也暂时隔绝了他与家族间的纷争。


    梁惊水猜测,有什么麻烦让他开始思索两小时以后、八公里之外的事了。


    她用裹着面粉的指腹戳他的脸,耳根处多出一点白印子。


    商宗大约一时没反应过来,上眼睑略微抬动。


    梁惊水作势用两个面粉手吓他:“你犯规了!我要代表饺子星的判官惩罚你!”


    商宗始终凝眸望她,直到梁惊水先尴尬得红了脸。他忽然想起北大西洋的蓝龙虾,煮熟后也是这般鲜红的颜色,用来做馅应该不错。


    他风轻云淡提议:“上周玩的那个飞行棋还行,你照上面的规则惩罚我吧。”


    不说还好,一想起那天在百年咖啡馆,周围坐满了喝下午茶的姐妹花和观光游客,她避着那些人的目光摇骰子,生怕有人能看懂任务板上的中文。


    结局是梁惊水惨败。


    商宗一改往日的包容,那次没有刻意让着她,化身牌桌上的常胜将军,在飞行棋上展现了专业级水准。


    晚上回家,他把一摞惩罚牌平铺在床上,示意她抽一张。


    梁惊水还以为是在挑选惩罚,没想到是决定执行惩罚的顺序。


    隔天商宗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的腰好像有点酸。


    梁惊水也没好到哪去,一整天下不来床,后来家庭医生给她开了两盒消炎药,特别叮嘱不要贪多,适度最好。


    想到这里,梁惊水打了个冷战,连连摆头:“别,到时候惩罚了你,我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想用擀面的姿势强作镇定,可四不像的饺子皮出卖了那股潮湿的悸动。


    梁惊水在这暗昧的话题里,捕到一丝蛛丝马迹。


    商宗在情事上很有服务意识,总是以她的舒适为先。除非她主动要求,或者吃醋,他不会在床上展现粗鲁的一面。


    可最近几次,他喜欢在明灯环境下,将她双膝撑开,动作粗粝得近乎原始的交|媾。


    她情动难耐,也有痛感交织,那是半年以来她呻咛最失控的时候。


    幸运的是,意识回到现实时,梁惊水的百饺计划已经完成大半。


    砧板上最后一排的饺子像军团尾部偷懒的小兵,尽管褶皱被商宗捏得紧密,但体态歪七扭八的,馅料在面皮中鼓得不均匀。


    她心虚地覆上保鲜膜,安慰自己:反正煮熟了都一个味,就这样吧。


    搪瓷锅里的清水翻滚着冒出热气,电子门铃的和弦音随之响起。


    同时,商宗正站在露台接工作电话。


    梁惊水纳闷地停下手头的事,稍作思考后意识到,这是他们搬到麻布以来,家里第一次有访客。她调小火,转身向玄关走去。


    可视门铃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约四十岁上下,颈间系着一条桑蕾金的丝巾,笑容温婉。


    这打扮让梁惊水想起初见商宗母亲的场景,没有显眼的Logo,以细节之处表达主体意识。


    她发现,判断一个人的家境不能只依赖奢侈品。富人们对昂贵的生活有着天然的敏感,或许说不出具体的品牌,但对材质的优劣、产地的区别却了然于心。有专人从高定里挑选最好的,熨平、搭配,再送到他们手中。


    这个女人带给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打算先问问商宗,再决定要不要替客人开门。


    推拉门轻响,冷风灌入室内,梁惊水望见男人的毛呢领子被风掀起,一角微微抖动着。


    他第一回被她打断工作,此时也意外地挑起眉梢,捂住话筒:“饺子煮得这么快?”


    “我还没下呢。”梁惊水迎风眯了眯眼,“刚才有人按门铃,你认识吗,要不要让她上来一起吃饺子?”


    说着,她迅速描述了一遍那人的外貌特征。


    只见商宗沉默数秒,目光如坠深潭。


    他挂断电话,将手机收进衣兜,对梁惊水说:“你先进卧室,不要出声。”


    第44章  老大的女人


    私奔并不意味着完全停工。


    大年初四这天, 郭璟佑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来到东京麻布的公寓,准备向商宗汇报融资项目的最新股权稀释情况,身边难得没有女伴相随。


    此时,商宗正忙于出席古董拍卖预展, 由梁惊水代劳接待。


    门一开, 毫不意外地看到郭璟佑穿得像个花蝴蝶, 各种亮色元素堆叠在身上。


    梁惊水沏茶时,举正面例子调侃道,商卓霖每次穿戴宝石不下于二十种,但总能搭得和谐。


    “是是是, 所有人的时尚品味都比我好。”


    郭璟佑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你们不懂我”, 下巴一片青渣,十有八九又忘了洗脸。


    梁惊水把茶摆到他桌前, 径自坐到懒人椅上,电视里调出一个油管视频, 另一边手机里播放着冥想乐。她闭上眼, 开始正念。


    郭璟佑不可置信:“寒暄环节都跳过了?”


    “有什么好寒暄的, 反正说着说着, 你又要警告我离商宗远点, 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被解码套路,郭璟佑别扭地啜口茶:“真不知道宗哥喜欢你哪点。”


    梁惊水保持正念动作:“他乐意,你管得着吗?”


    距离最后的狂欢结束不足月, 她也不想维系什么体面, 呛人程度直线增加。


    而郭璟佑被那段冥想乐整得昏昏欲睡。


    正好油管视频自动跳到了下一个,是今年流行的vlog风格。博主记录了自己在新城市定居后的日常生活, 标题是“一个月健身挑战”,镜头大多在白天。


    梁惊水睁眼望向屏幕, 注意到博主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不由笑了笑。


    看来温煦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她瞥了一眼沙发上那人,歪着脑袋睡得不省人事,嘴角还微微张着。


    不过细看,他眼下青黑得厉害,应该是连续熬大夜的战果。


    九隆银行与三井集团一向以稳健著称,被视为香港金融业的中流砥柱。然而,近年全球经济环境动荡,高风险已成为金融街无法回避的挑战,哪怕是这些老牌巨头,也需在稳定与冒险之间找到平衡点。


    商宗接下的亚洲跨境数字货币支付平台融资项目,直接触犯了老爷子的逆鳞,加上圣诞前夕他缺席家宴的事,理应要被剥夺继承权。


    梁惊水想过老爷子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既然能默许商宗在日本停留这么久,显然是传统派难以适应经济形势,他对这种中立模式抱有观望态度。


    她怎么也想不通,郭璟佑上次带着女伴高调出现在浅水湾,明摆着是倒向商卓霖,怎么转头还在负责商宗的融资业务。


    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过午的太阳从西窗进来,梁惊水洗好杯具,目光落在那巍然屹立的红白色塔身上。


    她还是更喜欢夜幕降临时的东京塔,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装点成星星的模样。


    大前天晚上,手机忘在客厅没拿,客人上来后,她索性留在卧室看东京塔消磨时间,视野里满是散光。


    在木地板上,客人走路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回响,她猜测是麂皮鞋或毛绒雪地靴。


    接着,两盏茶具轻轻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微响。客人将包挂在架子上,在沙发上坐下。


    “你居然也在看《鬼怪》?最近这部韩剧可火了。”客人拿起遥控器,无意间看到了主页上的观看记录,停在最后一集的位置。


    “我女朋友看的。”商宗笑着说,“我跟着看了两集,还没了解剧情在讲什么。”


    梁惊水闻言弯唇,推开一条窗缝,窗框与轨道摩擦发出顺滑的“咔嚓”声。


    夜风携着两人的交谈声融进城市的背景音里,可她心里的某种情愫,常青不倒,比这夜景更加富丽。


    听见客人发出带点偷乐的笑声:“真好,这么多年你身边有个女孩子陪伴,我看着也欢喜。”


    “嫂子也是,阿哥去世这么多年了,其实可以考虑重新找个人。”


    “卓霖都还没成家,我哪有时间管这些。”客人笑意如初。


    这段对话停在这,寒暄就算结束了。


    接下来聊的都是家事。


    董茉婚约作废的事情弄得董穗整日心神不宁;


    商老爷子的肺病还是老样子,每天吸氧超过15个小时,窝在病房里发小孩脾气,说“还不如死了算了”;


    至于商卓霖,他不喜欢待在香港,和一群论坛上认识的旅行发烧友跑到东南亚各国穷游去了,现在人都不知道流浪到哪儿了。


    客人说话时,声音如溪水般汩汩流淌,细水长流地铺展开一个故事。听到最后,话里只剩浅浅的无奈。


    梁惊水对商卓霖知之甚少。自从上次M+慈善晚宴后,她便再也没见过他。


    贵公子的形象在她脑海中过于根深蒂固,一直以为他的生活与凡俗隔绝。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踏足犄角旮旯的生活,彷如天使从云端堕进污泥。


    脑子里越想越空白,直到听见客人从架子上取包的声音。


    客人笑着用粤语祝商宗和卧室里那位害羞的梁小姐新年快乐,然后被送出门。


    直接说出了她的姓氏。


    梁惊水熄灯回到窗台,目光落在楼下出口。


    两分钟后,客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实际的个子不高,肩膀微微内扣,提着阔口手袋往前走。


    迎面走来一个路人,她不避不让,步伐如常,直到对方识趣地换了方向。


    等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卧室的灯被商宗打开。


    她下意识转头看他,心里一讶,明显感知他情绪不大对劲,鸷意蛰伏在眉骨的阴影下。


    梁惊水听他提过这个客人——安奵,商卓霖的母亲。在上一辈的故事里,这个人总是轻描淡写地被一笔带过。


    据说,安奵婚后辅佐商琛完成了多项公司事务,用算法精准预测风险,被称为三井的半个功臣。但商琛去世后,她的重心明显转移,郁郁寡欢了半年,将商卓霖托付给董穗照顾,自己则搬到东京生活,如今的交际圈几乎全部固定在这一片区域。


    梁惊水还想起,刚刚安奵搭配的香槟色鱼尾裙,以及走路时微微内八的姿态,确实和这一带女人的习惯如出一辙。


    可是这样一个温婉的女人,怎么会让商宗如此介怀呢?


    脑容量告急,加上这点事还占用最后不到一个月的快乐回忆,实在不值。


    梁惊水果断系上围裙,放弃思考。


    冰箱里的饺子表面结了一层冰渣,她将水重新煮开,把饺子一个个小心地下入锅中。


    热气氤氲间,商宗已经布置起碗筷。


    梁惊水眉眼一弯,用汤勺推动着饺子,趁势将那个标记过的、包着硬币的饺子盛到他碗里。


    可最后,咬到硬币的却是她自己。那枚硬币硌得她门牙发麻,梁惊水龇牙咧嘴地问商宗:“你故意的,对不对?”


    “这表明新的一年里,你将会招财进宝,事事如意。”商宗深情一笑,说,“好运是主动跑到你那去的,不赖我。”


    梁惊水很想回一句,招财进宝未必能成,但新的一年里没有他,事事如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也明白,约定好的事情不能变。只有在这段时光尽情快乐,不留遗憾地收尾,他们的生活才能保持辛德瑞拉与王子相遇前的原貌。


    该穷穷,该富富,不再跨出那个框框。


    虽然不是原著中的Happy Ending,但至少,开放式的结尾比彻底的BE好些。


    那晚,商宗沉浸在报复性工作中,独自待在书房开视频会议。


    梁惊水早早醒来,眺望鱼肚白的天际,身侧的被褥整齐如初,那人一夜未眠。


    ……


    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洒进公寓。


    郭璟佑高举双手,嘴里拖长了一声怪调,从沙发上鲤鱼打挺地弹起来。


    一抬眼就对上梁惊水嫌恶的表情,他愣了愣,环顾四周,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东京。


    郭璟佑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卷到脖子下的花衬衣,活动了一下肩膀:“可能时差没调好,不知道怎么,突然间困到睡着了。”


    “一小时时差没调好?”


    “现在一小时的睡眠对我有多宝贵、多难得,你懂吗?”


    那嘚吧样看着就烦。梁惊水弯腰拉开茶几的抽屉,郭璟佑立刻抬腿往后缩了缩,生怕被牵连似的。


    梁惊水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牙关咬着过滤嘴,起身走到窗前。


    可打火机无论怎么按都只蹦出几颗火星子,怎么也点不着。她肩膀一塌,颓然叹了口又长又沉的气。


    这俩人来日本跟度蜜月的小夫妻似的,哪还能闹心情不好这一出?


    郭璟佑想不通,但也识相地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过去。


    齿轮波动两圈,紫蓝色的火焰呲一声燃到女孩烟头下,照得她脸庞丰艳。


    走近了才发现,梁惊水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与商宗相似的情绪,那是一种灰蓝调的忧郁。


    像日沉终曲,密度最深的蓝色在天际蔓延,20分钟的「blue hour」已足够浓烈。


    那种劲劲儿的感觉,再配上些许忧郁,像90年代黑|道影片中老大的女人。


    郭璟佑一想到自己刚才在给这样的人点烟,就得儿呵地笑出了声,结果火焰一歪,烫到烟头以外的地方。


    梁惊水垂眼,目光追随那根烟,看它毫不偏离地砸在商宗日本新买的跑车前盖上。


    下一瞬,驾驶座的门被拉开,将西服穿出模特大片感的男人下了车。


    他捻起那根烟,抬头看向窗台上看戏的二人,眉心轻皱。


    梁惊水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提议:“要不然让你躲柜子里?”


    第45章  求知若渴


    长颈花瓶里的紫色桔梗花有些枯萎了, 梁惊水解开花束的纸包装,修剪尾部,将新鲜的植物一枝枝插好。


    至于桔梗花,她决定做成干花, 挂在阳台上风干成标本。


    商宗喜欢看她做手工时那专注的小模样, 每次送花都掐准了时机, 刚好赶在上一束花枯萎之前,接上一束新的。


    梁惊水手搭在商宗胳膊上,拉近他的视线:“你觉得是我这个颜色搭配得好看,还是店家那种更好看?”


    “你的好。但是这个角度不太对, 稍微转一点。”


    商宗没有敷衍地夸一通, 而是认真陪她调整花瓶里的排列,捻着花枝一点点摆弄, 错落有致,直到最终效果让两人都满意。


    郭璟佑看着这副妇唱夫随的甜蜜景象, 悻悻地把烟盒揣进兜里。


    这宗哥实在夸张得很, 刚在楼下瞧出那根烟是水货, 上楼后没兴师问罪, 反倒第一时间将那包烟甩他怀里, 说抽点当地特产。


    合着真把他当人形净化器了。


    郭璟佑想到几年前,这俩的相处模式就自带和谐感,差着一辈却毫无隔阂。


    反正吧, 他始终觉得宗哥挺罪恶的。


    商家和郭家是世交, 郭璟佑和商宗年纪相仿,两个孩子常在宴会的雪纺桌布下玩躲猫猫, 不知撞泼了几位太太的红酒杯。


    那些怒颜在看到他们的脸后迅速平息,顾忌背后的权势, 没人真正计较。


    他和宗哥从童年玩到少年,一来二去也成了幼时同袍。


    不过这圈子里,无论年龄大小,只要地位在郭家之上,郭璟佑都一律称哥,连商卓霖那个死仔包也不例外。


    死仔包出生没多久,梁徽在大陆诞下一女的消息就传了回来。只是当时香港这边的事还没收尾,她坐完月子便匆匆带着女儿返港。


    为了避嫌,梁徽在天水围租下公屋。


    据说她是怕狗仔乱写稿,万一把女儿扯进商琛那边的家族谱,传出去就大件事了。


    商宗那年12岁,在美国体制的Grade 6年级,郭璟佑比他小一届。每次参加模联,郭璟佑几乎场场无敌手,只有商宗在场的时候才会吃瘪。


    有次模联大会上,郭璟佑代表法国发言,非正式磋商期间还放出大话,“法棍都撑我地政策啦。”


    结果到了投票环节,法国最亲密的“盟友”竟然全数倒戈,直接站到了他国代表那边。


    他气得满脸通红,转头看向他国代表。


    少年商宗静静坐着,俨然一尊桦木雕像,脸上唯一活络的是那双聚焦于复盘笔记的深灰色眼睛。察觉到对方的怒目相对,他淡淡嘲讽:“法国代表,你仲有其他意见要表达吗?”


    这件事之后成了模联里的经典笑话,郭璟佑每次听到“法棍”两个字都会翻个白眼,扭头散伙。


    郭璟佑开始留意商宗的弱点,试图平衡自己的自尊心。


    商宗的生活三点一线,住所、学校、精英培训中心,步步稳妥,几乎无懈可击。他只好将目光转向这些地方之外的空隙。


    功夫不负有心人,观察到第三年,他发现商宗不擅长和幼童期的小孩打交道。


    梁徽住在天水围时,平均一两个月就会邀请商宗来她家,郭璟佑一般不会跟,那回正好私教班的马术教练临时有事,他无聊之下才随行。


    途中,他们在国际金融中心遇到了安奵。


    她只身一人,没推育儿车,微笑着与两位少年打招呼:“你们来逛街吗?”


    郭璟佑没注意到商宗眉心微蹙,大咧咧地回道:“赶着去见梁徽姐,不多聊了,阿姨再见。””


    论年龄,安奵比梁徽大不了几岁,听见少年的区别称呼,脸上的温婉勉强维持,抬手与他们告别。


    那天下午,梁徽端上自己做的老家点心,请他们品尝。


    郭璟佑嚼着嚼着,双眼无神地卧倒在沙发上,说看见了毕加索的抽象画。


    梁徽尝了一口,满脸疑惑:“没错啊,我加了少量米酒,小朋友吃一点也不会有事。”


    断片前,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商宗少见地用温柔语气说:“放心,水水和那个醉鬼我都会照顾好。”


    郭璟佑眼一黑,睡死过去。


    耳边一直盘旋着小女孩哼歌的声音,忽高忽低,愈发跑调,搅得他那一觉无比折磨。


    醒来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惊坐起。


    蜡笔涂鸦的发型卡整齐地摆在桌上,小惊水从中拿起一张,吃力地爬上沙发。她有一双通透如岫玉的眼睛,扎着五彩发夹装饰的泡泡辫,漂亮的五官已经见雏形。


    这一幕若能让他忍不住叠起双手,眯眼感叹这小孩真可爱,那么撕开中间的虚线,另一幕彻头彻尾是惊悚片。


    他看向商宗,少年头顶一排冲天辫,用橡胶发绳缠成麻花状,吊诡得仿佛一场梦中梦。


    郭璟佑正翻白眼准备再睡过去,就听对方腔调透着苦恼:“你醒了?帮我带会水水吧,我头皮被箍得有点痛。”


    小惊水听不懂粤语,以为商宗在炫耀新发型,小手拍拍他肩:“乖,一个一个来哦,我们下一个做这个好不好?”


    她手里拿的发型卡复杂得像编织艺术,郭璟佑估计商宗再做一个,整个头皮都得紫几天。他本以为商宗会拒绝,谁知却眼睁睁看着小孩爬进他怀里。他托住她,低头配合,甚至温柔提醒她拆发绳记得轻点。


    现在想想,大概从那个小姑娘诞生起,宗哥就被牢牢套在她手心里了。


    怎么不算一种缘呢。


    郭璟佑耸耸肩,他算是宗哥和梁惊水的见证人,口头警告也做过,风险评估也评过,这俩还如胶似漆地黏糊在一起,他还是识相撤下吧。


    干花的体积小,梁惊水将上一波晾好的花朵,插入自制的牛皮纸花桶里,很巧地呈露爱心状。


    看着这些不经意间带来的小确幸,她心间泛起感动——现在他们的生活,并非声色犬马的昂贵物件,是用心凝聚的美好。


    商宗取出那张List,用笔在新一栏的方框里画了个勾,回眸看她:“已经完成了28项。”


    梁惊水眉飞色舞:“正好剩下22天,我们可以一天完成一项。”


    室内一如往常寂静,她往四周望了望,没注意的工夫,郭璟佑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茶几上静静置着他带来的那份文件袋。


    想起温煦在快捷酒店那晚说的话,和圈子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郭璟佑也非自由身,最近急着驱散身边的女伴,怕是被家族安排了联姻。


    梁惊水知道轮不到她过问,然而不足月的时光数倍增长了她的胆量,她打算问商宗,这事是不是真的。


    话音冒到嘴边,她看见他从水晶酒柜里取出未开瓶的陈酒,被新的好奇点压过。


    莫非发生好事了?


    商宗被那姑娘时不时投来的八卦眼神盯得发笑,偏头看过去时,她又若无其事地摆弄干花,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心有千千结,满腹疑问却不好意思开口。


    冰块从银制冰钳里稳稳落入手工吹制的玻璃杯,他倾斜酒瓶,酒液沿着杯壁缓缓滑入,到达刻度线的位置,分毫不差。


    梁惊水被压在沙发上,他拢掌扣住她的咽喉,她仰起脖子,沉溺在高度数的唇舌间。


    威士忌里有股烟熏味,火辣辣的,几乎分辨不出那两滴苦精和橙皮的味道,一道热流直贯入腹。


    商宗在她耳侧轻语:“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别用那种求知若渴的表情盯着我。”


    他的气息里有深度陈酿后,类似咖啡豆或烤可可的香气,带点苦甜感,又凑近补充了一句骚话。


    梁惊水目光往下绵延,轻哂。


    他说的倒是事实。


    复而唇舌相依,商宗的重心压低,梁惊水察觉到他一只臂弯已经勾住她的腘窝,似乎随时准备将那边腿抬起。


    他在酒香馥郁间问她,想来传统的还是前卫的。


    那几个字像在糖罐里滚过一样蛊人。


    梁惊水眼眸干净,眨呀眨。雨点般的吻落在他脸颊上,撩拨得人心头窜火。


    商宗知道她又在扮演纯情小白兔玩欲擒故纵,偏偏他吃这一套,难捱得牙痒痒,索性在她腰间作乱,换她轻呼出声。


    这场暗昧的前戏逐渐演变成沙发上的嬉闹,商宗在她举起靠枕的间隙,顺势将她捞到身下,眸底风暴隐隐成型。


    “做咩呀,做咩呀,屋里还有人没走呀。”


    郭璟佑一身劣质烟味从沙发后冒出来,伸长手越过两人去够茶几上的文件袋,目不斜视,“当我隐形好喇,宗哥,嫂子,你们继续啦。”


    梁惊水郁闷地坐起身,看着郭璟佑趿着娇羞的小碎步往露台跑去。


    敢情人根本没走,刚才起就一直匿在那打电话。


    不过此行是为正事,纵使商宗被打断好事不快,他看着露台上郭璟佑的模样,敛了神色,待生理冷静后起身过去。


    那一去就是一小时。


    梁惊水不知道男人们谈什么工作能谈这么久,频频看向露台,只觉得事情应该很棘手。


    估计是嫌点雪茄太麻烦,她望见商宗直接抽起了郭璟佑兜里的劣质烟,白雾从唇缝不断溢出,依然没能平息眉宇间的躁意。


    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梁惊水顾不得私奔计划,迅速换回原先的手机卡,登录微信。


    不知何时起,陆承羡的头像换成了与单雪潼的婚纱照,但这不是重点。


    一列未读消息滑下去,只有他发来的格外刺眼。


    陆承羡:海运合作项目黄了,岳父在家里发了很大脾气。


    陆承羡:还有你不知道吧,商宗现在那个项目涉嫌违反国际金融法规,坐牢都不是没可能哦。


    陆承羡:我可不是咒他啊,事实摆在那儿,真要进去了也不稀奇。


    第46章  波诡云谲


    那天晚上是梁惊水第一次独自睡在麻布公寓里, 怔松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充斥着最坏的结果。


    她不敢往那方面细想,可一闭眼,恐慌的念头便化作恶灵侵入梦境。


    梦中的画面如流光掠影般闪现:警车的红蓝|灯、蜂拥而至的记者、圈内名流急切割席。她看到一个男人被警员押走, 想靠近看清他的脸, 却被密密麻麻的手机闪光灯挡在了外围。


    她边往前挤, 边嘶喊商宗的名字,那堵人墙却巍然不动。


    天空骤然倾泻暴雨,泪水与雨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心悸的感觉延续到现实世界。


    梁惊水慢慢从床上坐起, 脸低垂着, 姿势僵持了许久,身下的被褥也逐渐被浸湿一片。


    窗外并没有下雨, 而梦境里残留的雨声,如揉皱的纸张反复摊开, 层层叠叠地压在她耳畔。


    也许是圣诞前的分别时间太长, 局势又动荡不安, 梁惊水对商业博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


    她出自相关专业, 但终归实践经验有限, 帮不了商宗太多忙。


    与之前毫无征兆的消失不同,商宗在午夜回到公寓。


    他一进门就看到女孩的眼睛被东京塔的灯光映得水莹莹的,泪沟处还有一大块未干的湿痕。


    梁惊水被匆匆揽入怀中, 冬夜的寒气透过衣料渗来, 转瞬就被怀抱里的温暖驱散了。


    她心想,那座塔可真亮啊, 亮到她能一眼望见他脸上的疲累。


    他又熬了几个小时?


    现在已经几点了?


    “做了什么梦?讲讲,我帮你解读一下。”


    梁惊水掀开被角, 让他与自己并肩躺下,然后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道:“你也不问我睡没睡,就说我做梦了。”


    “被单皱成那样,想不看出来都难。”商宗随手一摸,枕套和被单上分别湿了一片。


    一半是梦里的,一半是醒时的。


    “那个梦很吓人,我梦见你被人铐走了,周围全是拍你的记者。他们的背又硬又厚,像铁块一样,我怎么推都推不动。”


    商公解梦说,被铐走未必纯粹消极,也可能隐喻某种潜在的重大改变;梦中的人墙不仅是阻碍,也是一种屏障;暴雨和泪水是对内心焦虑的释放。


    梁惊水连周公都不信,何况是知者寥寥的“商公”:“我觉得就是单纯怕你出事,梦里变得具体化了而已。”


    商宗笑起来:“信则有,不信则无,看你更愿意选择哪边。”


    明明是在讨论好悲伤的事情,他却总能让气氛变得愉悦。


    梁惊水呼气时鼻腔上颚都在发酸,目光坚决,说她永远会站在他这边。


    两人同床异梦地睡到天亮。梁惊水的梦依旧不太安稳,可醒来时看到他的睡颜就在身侧,心悸感也减轻了些。


    她闭上眼,对着新一天默默祈愿,希望能平安度过这段时间。


    商宗的高热已完全退去,起床时也不再伴随轻微的咳嗽声。


    年底是流感最猖獗的时候,他出门频繁,之前担心把病菌带回家,特意提前请家庭医生开了葛根汤药剂和维生素C,免得梁惊水受传染。


    多亏他的悉心,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唯一不太健康的抽烟习惯,也因为最后一包从香港带来的烟被郭璟佑顺手拿走,懒得适应日本烟而作罢。


    她很少对什么事物有瘾,商宗是个例外。


    觉补足后,梁惊水打开电视随机调一个当地节目,看不看得懂无所谓,只是为了填充白噪音的空隙。


    煮好的红茶混着焙茶的焦香,温热得刚好,雾气在静谧的氛围中轻轻升腾。


    怀揣着部分疑问,茶的温度凉到适口时,听商宗不加掩饰地谈起了海运项目的情况,显然不容乐观。


    她更疑惑的是,为什么他还要接手亚洲跨境数字货币支付平台的融资项目。这种激进且高风险的选择,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监管的风暴中心。


    目前,该项目因涉嫌触犯国际金融法规,涉及资金流向的合规性问题,已导致九隆银行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部分资产被冻结,正在接受跨境资金交易的全面审查。


    商宗品了口茶,瞄到她紧绷的五官,忽然笑了:“就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


    他的从容确实让她的情绪稍稍平复,她倒也不是质疑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九隆银行里放置着三井的重要资产。一旦出现纰漏,不仅会让三井集团陷入不义的境地,可能让“富不过三代”的魔咒真应验在商宗身上。


    梁惊水叹了一声:“我只是觉得,现在的局势太复杂,就连联姻也救不了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立刻飞到金字塔顶端,拉你一把。”


    正想补充一句,不是指飞上去和他联姻的意思,商宗已经环住她的身子,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道:“那我努力再往上爬爬,做一个能与你齐平的男人。”


    是啊,他的无微不至刻进骨子里。即使站在她之上很远的位置,她也不用抬首仰望他。


    梁惊水很想守住这一刻的温馨,可惜有些事不由她决定。


    2月中旬,远山仍是银白色,城市的路边已能看到枯草的地面露出,梅园成了游客聚集地。


    审查工序仍在缓慢推进,未有实质性进展。商宗赴约参加一场应酬,梁惊水陪在身边。


    应酬地点设在九州地区,他们乘私人飞机降落福冈机场。


    航站楼外,一辆专车早已等候,司机是个扎着小辫的日本胖叔,戴着墨镜,整个人透着一股肃然的武士道气息。


    梁惊水在东京很少见到这样装束的人,忍不住通过后视镜一直盯着他看。


    可能是那中国姑娘的目光太过热切,胖叔不自在地开口:“なにか問題ですか?”


    梁惊水带着迷之微笑摇了摇头,用不太标准的口音说“南得莫耐”。


    凭着儿时看《哆啦A梦》积累的零碎日语,她硬是和司机聊了一路。直至到达目的地,听见胖叔和商宗用流利的英文沟通,商宗还特意感谢他对他爱人的耐心。


    胖叔取下墨镜,露出一张憨厚的笑脸,说还好有这位话痨小姐在,他一路上都没犯困。


    那一刻,梁惊水羞赧低埋下头,意识到自己刚在车上有多么为难了这位胖叔。


    熊本城周边的料亭融入了江户时期文化,有榻榻米房间、拉门和庭院设计。


    和服服务员为两位客人准备鞋托,带领他们至预定的包厢。


    推开门,梁惊水扫了一眼屋里的七八张面孔,除了坐在入口处的大头老总,其他几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伴都是生面孔。


    上次见面还是在八月份,商宗带她应酬见了不少人,唯有这人让她印象深刻。为了炫耀女伴的口|活,他让她当众用嘴拔出酒瓶塞,围着桌子一个个给男人倒酒。


    大头老总端起一杯清酒,笑得满脸堆花:“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您这尊大佛喇。”


    商宗连礼仪性的寒暄都省了,牵着梁惊水径直越过那人,落座于上座。


    在这样的场合,梁惊水自觉拾起自己的角色,表情平静如水,不惊不喜。


    她不在男人们的谈话里发表任何见解,只噤声观察着屋子里的波诡云谲。


    临近的女伴喜欢找她搭话,先是问耳饰、围巾、手套的牌子。


    梁惊水一一解释,对方大约觉得她有些穷酸,不依不饶地追问手上的戒指是什么牌子,款式真特别。


    梁惊水心知这场局里,女伴间的较量同样是男人实力的暗场比拼。


    脑海里浮现董茉傲得像孔雀开屏的模样,她翘起手背,模仿那种语气回道:“哦,你说这枚啊,是定制款。阿宗说,别人家的设计嘛,总归配不上我。”


    女伴尴尬地点头:“也是,商先生的眼光自然无可挑剔。”


    话音落,她明显感觉到身边男人饮酒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酒盃放下,侧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困惑。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在梁惊水身上瞥见自家表妹的影子,一时心绪难言。


    梁惊水不敢再看他那副郁闷的模样,生怕在这样的场合下失态笑出声,唇线上上下下,后来忍不住在桌下掐了一把大腿。


    大头老总对女伴们的动态毫不关心,切入正题:“作为项目的撮合人,乔那方都明确表示愿意承担更高风险,这一点我都如实传达到您这边。依家项目搞成咁嘅局面,真系无人估到。”


    这人看起来不怎么靠谱,偏偏是融资项目的中间人,话里话外都在推卸责任。


    梁惊水原本强忍的笑意顿时消散了,重新抬头望向商宗,不明白他为何会选择与这样的人合作。


    大头老总替她解惑:“多亏单小姐酒水选得好嗨,那瓶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一上桌,我就知道这单生意稳了。”


    彼时梁惊水对“1945年份的罗曼尼·康帝”并没有什么概念,但隐隐觉得,这个麻烦似乎因她而起。


    如果那瓶酒在酒单上标注着最高价,那么无异于拍卖会上的点天灯,是必然要竞价到最后的。


    梁惊水膝上紧攥的双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慢慢掰开手指,与她十指相扣,传递出安抚的力量。


    大头老总对上商宗冷淡的目光,停了停,挂上一副笑脸。


    话却是对梁惊水说的,“单小姐呢,这戒指好像没商先生未婚妻那只那么大喔。”


    第47章  情人节快乐


    得到一个眼神默许, 大头老总的女伴立刻倚势作威,眉飞色舞地讲起她在联合国基金会上目睹甘棠女士的那枚婚戒——一颗足足10克拉的D级白钻,产自南非金伯利矿。


    不过甘棠女士气质够镇场,后束发髻, 光着肩颈, V家的黑色直筒裙高定, 缎面手套刚好过肘,致敬《蒂凡尼的早餐》里的经典穿搭。耳垂上挂着碎钻镶嵌的长链耳坠,和戒指是成套的,在强光灯下闪得汪汪亮。


    若非她有了婚约, 全场的男士恐怕都要捧着杯子排队搭话。


    梁惊水扬眉感叹:“哇。”


    女伴莫名看她一眼, 继续道:“听说这颗白钻是商老爷子年轻时在英格兰德鲁拍卖行拍回来的,再往前是皇室成员的珍藏。连董夫人都没机会戴过, 如今却给了甘棠女士,看样子是真认了这位准儿媳了。”


    这来头确实不小。梁惊水觉得挺震撼的:“哇!”


    女伴越捧越起劲:“还有呢, 听说商先生特意找了香港珠宝艺术大师Alex, 为甘棠女士的正式婚戒做准备。Alex的设计, 连纽约第五大道的顶级买手都要排队预约!商先生这是真把甘棠女士捧在心尖上了。”


    “哇!!——”


    梁惊水的感叹卡在喉咙, 乳木果手霜的气味萦绕鼻间, 唇瓣被温热的掌心轻压着分开。她眨了眨眼,目光移向旁边那一脸带笑的男人。


    他们熟稔到不需言语,眼神来回便是对话。


    商宗:你不生气?


    梁惊水:有什么好气的, 生气只会合了这些坏东西的意。


    商宗:那我松开手了, 你别再哇哇的,瘆得慌。


    梁惊水:好的好的。


    对方一口一句“听说”, 三分真七分假,恨不得把他为水水付出的所有努力, 强行安到那个叫甘棠的女人身上。


    商宗扶起她的细指,白金戒圈套在食指上,小钻石在镶嵌的水晶圆框里流动,像一尾尾银鱼在溪水中游弋。


    他拇指在那处摩挲,浅笑:“这话让Alex听了,他怕是觉得自己设计被拿来喂狗了。”


    女伴脸色瞬间煞白,向自家金主投去求救的目光。


    大头老总拍拍她臀,耳语叫她别怯场,这不过是给商宗敲个边鼓,能压压他的威风就算达成目的了。


    这家城下料亭主打时令怀石料理,菜品一道道上至最后的甜品“和果子”时,应酬也接近尾声。


    熊本城是熊本熊的形象发源地,沿路的周边商品仿若打破了次元壁,梁惊水看什么都新奇。趁时间尚早,她婉拒了日本胖叔的专车接送,打算和商宗一起搭上熊本市电,慢悠悠地感受城市气息。


    到了站台,梁惊水的手机导航有些失灵,定位小圆点在地图上不停地晃。


    商宗准备找人问路,就见她一鼓作气走向人群,选了两个独立放学回家的小娃娃。


    2月的天,小娃娃们露着萝卜小腿,头戴小黄帽,活像小丸子和小玉走出了卡通画。


    她们虽然不怕生,但对英语知之甚少,面面相觑几次,又齐齐抬头望向那个开始用手语比划的漂亮姐姐。


    商宗也没搞清梁惊水用了什么糖衣炮弹,总之跨语言沟通顺利完成。


    那俩小丫头原地手牵着手,陪他们等到了行经市中心的A线市电。


    两人上车后,她们小手朝天鞠了一躬,让人控制不住地笑得有点坏。


    车厢小巧,两人坐在横排布置的木椅上。冬天的市电略显安静,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来之前查过攻略,知道本地人很少在公共交通上交谈。


    梁惊水靠近他,小小声说,好想把她们拐回家,两小只可爱得要命。


    商宗更想知道她怎么说服那两个小女孩帮忙的,毕竟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沟通可没那么简单。


    “熊本熊不是叫幸福部长吗?我就用手语跟她们对话,说旁边这个大哥哥让我很幸福,我们想去找幸福部长,请他帮忙延续这份幸福。”


    梁惊水望着窗外沿街的小铺,边说边随手将后脑的头发盘成一个丸子,没用发绳,全靠手稳住。


    商宗手扶着她腰,顺势把短款毛衣往下牵了牵,笑眸风流:“大概是靓姐姐身上那份亲和力,孩子们才会不设防。”


    难以想象“幸福”这种抽象的概念,用手语表达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姑娘身上的神奇点实在太多,商宗暗暗感叹。


    他们的确很不一样。


    他发现她总能坦然地接受他的夸赞,甚至会手舞足蹈告诉他怎么怎么做,和他分享做好这件事的过程。


    可一到生气时,情绪变化就像冰火两重天。


    甭管占不占理,三观正不正,小嘴总能点了炮仗似的射出一连串伤人的话。


    那些怒气持续到床头,她脸上没有半点欲拒还迎的风情,未正式堵住时,眼里噙着浅浅的泪光,倔强又认真地望向他,令人心神悸动。


    床尾也没力气继续生气了,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带着点哽咽说自己刚才不该那样骂他。


    商宗最近莫名怀念那种感觉。来到东京的最后一段日子,她收敛了所有脾气,不再耍小性子,一切显得过于平静,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蓄势。


    他侧眸,深深看了梁惊水良久。


    假如他对地老天荒存有痴念,那一定是眼下。但小白眼狼的表情提醒他,有的东西你摆不脱,无关懦怯,因为你是商宗。


    她脸上转为犹豫,似乎想开口发问时,商宗挑起她的下颌,阻止了所有言语。


    他要记住她。


    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努力铭记他的寸寸山河。


    乘坐电车在通町筋站下车,鹤屋百货门口的红绿灯路口是一个标志性的打卡点。


    站台后的小山上的有一个类似寺庙的建筑物,但梁惊水对熊本部长办公室之外的景点兴趣不大,觉得没有想象中惊艳,蔫着眉尾拍了几张风景照,等红灯的同时已经在计划去下一个地方了。


    人行道路口的灯还没转绿,但人群根据另一侧刚刚变红的车道灯,提前涌入马路。


    梁惊水被人流推着往前走,慌乱中随手抓住了旁边男人的手。


    身边的手刚有松开的趋势,她就立刻握紧,心里还在纳闷商宗的手怎么突然小了这么多。


    到了对面马路,她才意识到抓错了人。


    那小孩应该是个男高中生,头发用发胶固定,制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露出衬衫微微发皱的袖子。他说了什么梁惊水听不懂,只见他垂着的脸红成虾皮,忽然也生出些许不好意思。


    男高掏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敲了一行字反手给她看:


    你是这边高中的留学生吗?


    梁惊水摇了摇头。


    她实际年纪其实只比高三生大两岁,加上今天画了淡妆,穿着青春系打扮,被误认为高中生也不奇怪。


    男高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噼里啪啦在手机上敲起字来。


    他的同伴们站在不远处街头,几个制服少年一边闲聊一边大笑,说着拖腔带调的九州方言。


    梁惊水发现,不管在哪,青春期男孩放肆笑起来都带着点贱兮兮的劲儿。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全是,照片里的商宗就笑得很顺眼。


    男高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段长长的机翻文字。


    大意是她是他的理想型,“卡哇伊”得让人心跳加速,后面还用了一堆绚烂的形容词描述他的心情,最后问她愿不愿意在熊本多待几天,和他一起体验生活。


    梁惊水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年纪轻轻不学好,整段辞藻华丽却掩不住暗示的意图:你愿意和我“one-night stand”吗?


    刚才被人流挤散,商宗没来得及看到这场窘境。


    被走来的梁惊水自然而然地牵起手,他挑了挑眉,听她声音不小地嗤出一句,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商宗带着恶劣笑意:“你这是在自我总结?”


    “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我长齐没长……”梁惊水不想再说,忿忿松开他的手,环着双臂,用竞走比赛的架势朝熊本广场的方向疾步而去。


    商宗大跨步上前揽住她的腰。


    周围是匆匆穿梭的行人,他在她耳边呓着最燥热的情话。


    其实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还挺快乐的,梁惊水不得不承认这点。


    九隆银行被冻结大量资金接受调查时,商宗的工作量不减反增,他却一点没耽误在熊本陪伴她的时间。


    翌日回到酒店,她补了一个下午觉。


    一睁眼,床头柜上摆着两张山鹿温泉的通票,还有一束瓷玫瑰和蝴蝶兰组成的小捧花。


    梁惊水有点被鬼压床,视线模糊了一阵才勉强看清花苞的轮廓。她迟钝地傻乐一声,抱着小捧花去另一间屋子找商宗。果不其然,他还坐在电脑前处理工作。


    如果不是正在开视频会议,商宗的注意力通常会集中在手头的事上,很难被外界打扰。


    梁惊水借着他这个优点,蹑手蹑脚地坐到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掏出手机,启动那款“不兼容ios、超多bug版”的星露谷。


    不到三十分钟,游戏再次黑屏,存档丢失。


    梁惊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也没表现得多心疼,熄屏抬头,刚好见商宗合上笔记本。


    注意到他鼻骨两侧泛青的眼沟,她心中混沌,忽然想问,是不是因为那天我点了那瓶酒,你才变得如此举步维艰的。


    我是不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糟了。


    我是不是你晴朗坦途里的不兼容bug。


    可那双手托住她的脸颊,温暖的唇轻吻在耳鬓,他眼中带笑:“情人节快乐。”


    第48章  散财童子


    温泉街灯笼点缀, 夜晚尤为浪漫,三三两两的情侣穿着浴衣漫步。


    一对情侣在摊前捞金鱼,女生为了逗趣故意让和纸网破掉,男生挽起袖子说再来一次, 一定要捞到一条送给她。


    梁惊水站在旁边看戏, 心里盘算那男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商宗以为她对这小游戏感兴趣, 低头问她要不要试一次。她摆出一副出门绝不吃亏的架势,说这种游戏要手眼协调,网又脆,他们外地人不擅长, 看看就行。


    适逢其时, 碗中水花溅起。


    男生旁边的女生拍手欢呼,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商宗说:“看着没多难, 确定不试一次?”


    梁惊水神情高深莫测,嘶了一声, 摇摇头拉他手:“一看就是托, 专挑你这种散财童子骗, 走了走了。”


    商宗:“……”


    没到私人汤的预定时间, 两人在温泉街兜着圈逛。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 梁惊水报复性消费期一过,无论店员如何天花乱坠地介绍香皂功能,她都铁了心地表示:只是看看。


    出门前查了天气, 熊本县温度最低1.1度, 她裹上行李箱里最厚的连帽羽绒服。


    帽子一戴,性别年龄全被遮得严严实实。


    商宗却脑补出帽子下那张小脸, 故作严肃地绷着,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不开心事重温一遍。


    素颜的她带着些稚气, 店员们没有被她的“威慑力”劝退,依旧热情地推销着。


    商宗双手抄在兜里,缓步上前与她并肩。


    他向店员礼貌表示无需商品介绍,他们马上要去清流庄泡汤,现在只是随意逛逛,打发时间。


    依旧是自60年代风靡至今的商务正装风格:深灰色高领毛衣搭配柴斯特大衣。


    只是男人身高接近一米九,衣着挺括不见拖沓,尽显香港生意人的派头。


    这样的人一开口,举足轻重,无论身处哪个国域,店员识时务地推开。


    重享清静,商宗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帽子:“还叫我是散财童子吗?”


    梁惊水一边腹诽他度量小,一边又忍不住被他那让她倍有面的臭屁劲逗笑,嘴角一抿一翘,滑稽得很。


    好不容易收敛住情绪,一转头,又被男人那衣架子般的身材晃得头脑空白。


    下一秒直接扑进他怀里。


    泉町热闹非凡,香皂店旁边是一家酒铺,老板在门口提供免费试饮服务,发酵的淡香中隐约混杂着温泉矿物的湿润气息。


    梁惊水靠在他毛衣上蹭了蹭,嗅到一种更为温暖、抚平心绪的松木香。


    她情不自禁掀起眼睑,在他深情的注视里,后脑勺被轻轻托住,他们一阵又一阵地亲在一起。


    商宗喉结滑动,梁惊水笑着去碰。


    他问她,确定要玩这么大。


    说完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惊水,目光和她缠在一起。


    一些不堪入目的记忆涌入眼前,她呼吸渐乱,侧身搂上商宗的胳膊:“玩不起。”


    两人沿着温泉街慢慢兜圈,梁惊水被街头的装饰吸引,停在一家小铺前翻看琳琅满目的手作物件。商宗站在她身后,没有催促,顺势隔开人流。


    “你看这个木雕小熊,很像熊本部长。”梁惊水挑起一个木刻的小摆件给他看。


    商宗扫了一眼,没多评价,只是接过物件去柜台结账。他的举动让梁惊水忍不住笑出声:“还说不是散财童子,这么多人里就数你的钱最好赚。差不多该走了。”


    她瞥向不远处的金鱼摊,那对情侣仍在,女生故技重施让网破掉,男生锲而不舍再捞,摊前又围了一圈新看客。


    梁惊水收回视线,挑眉对商宗说:“不走回头路还不知道,他们真是托。”


    一辆自行车携风拂过,灯笼相碰发出细细的叮咚声,商宗没听清,弯下腰靠近些,低头去看她的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梁惊水顿了顿,换了种说法:“我说,你看他们捞金鱼时笑得那么甜,其实也是演给旁人看的。”


    幸福都能演出来。


    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忽然想起那张快被填满的List,上面的每一项幸福,都是他们通过点点滴滴共同经营出来的,没有围观群众,也不需要见证人。可因为如此,她更害怕那是真的——真实到贴近现实,反而抓不住。


    商宗听出她话里隐喻什么,垂目沉默下来。


    彼此都明晰,这场私奔的目的是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是改变现实。


    现阶段要想继续在一起,需要割舍的代价太多。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商宗接受联姻,梁惊水为爱做三,在圈子里也不算稀罕事。可谁也不愿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反正结果再怎么好,都那样,能一起待在日本歇口气,已经是他们尽力争取来的最好选择。


    昨天的应酬结束,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那瓶酒引发的商单。


    梁惊水以为商宗不会主动谈起,毕竟融资项目牵扯了太多麻烦,还可能让继承权倾倒性地偏向商卓霖一方。


    眼看分别在即,这种话题没必要再提。


    梁惊水默想,像他这么谨慎的人,一定不会把把柄留在任何人手里吧,包括她。


    可商宗没有。


    清流庄的房间内设雅致,推开木质推拉门便是独立的露天汤池。


    商宗单手架在池子的石沿上,另一只手搭在梁惊水的腰间,指尖触及浸在水中的纤细曲线。几株修剪整齐的松柏伫立池畔,水汽蒸腾,远山朦胧如水墨画。


    梁惊水被热度暖得昏昏欲睡,模糊间感到他将唇贴近耳廓,低道:“应酬的事,你不要自责。”


    “……你是说昨天大头提的那事?”她瞬间醒神。


    这称谓让商宗一愣,随后想想,叫大头确实挺贴切的,才开口:“8月那次本身就是冲着我来的局,我既然去了,怎么都少不了要中招。”


    梁惊水从他怀里退开,水声哗哗作响。她顾不得自己在男人视角下,水的倒影放大了多少春光,眉宇愁结:“我不会刚好让你中了最大的招吧……”


    商宗无声笑了下,微一颔首。


    梁惊水扒着池沿,拿起陶瓷杯仰头一口干掉梅子酒,酸涩的味道蔓延开来,连鼻子也酸得发堵。


    浴池空间足够大,她像浮尸般漂到另一侧,背对着商宗轻轻吸鼻子。


    这半年她真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连这次融资的事也都是因她而起。


    池边的小灯笼散着微光,倒映在水面上,这份温馨在梁惊水的视野里渐渐模糊扭曲。


    身后男人的语调柔得让人恍惚:“‘在温泉里玩一二三红绿灯’,水水,你觉得计划第42项做这个怎么样?”


    “大陆管这个叫‘一二三木头人’……算了,没差。”


    梁惊水克制鼻音,“你一动我就听见水声了,对你不公平。”


    “又不是什么比赛,这次我输了一分,下次说不定能赢回来三分。得失都是过程,开心就好。”


    有这口才不去卖课真是可惜了,反正她是被说服了。


    梁惊水破涕为笑,说:“那来吧。”


    也是在那晚,梁惊水被水下闭气的男人抱了个满怀,指尖在水中追逐嬉戏,激起一串细碎的气泡。


    商宗刚握住梁惊水的小腿,已经被她像鱼一下子滑脱了出去。


    腿型很美,如云间垂下的银丝。


    他在水里无声一笑,想都没想,伸手攫住她的脚踝,把人给拉了回来。


    最后梁惊水被扮猪吃老虎的赢家堵住双唇时,心里还在想:


    爱是不公平的,因为公平是不够的。


    敏感、占有欲、矛盾和不清醒,构成了他们在爱里的真实状态,让他们无法肆无忌惮地去爱。


    22号之后,她会失魂落魄,会惦记,会心疼。


    同样,他也会。


    回到东京这天,安奵再次登门拜访。


    自从上次被揭穿,梁惊水无法心安理得地待在卧室里,直接坐到商宗身边,与他一同接待来访者。


    近距离看安奵,她年纪四十出头,脸部皮肉紧实,保养得宜,梳着咖色的大背头发髻,很有当地贵妇的从容气质。


    安奵的笑容在看到梁惊水时稍有停滞——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透过她寻找故人的影子,又兜兜转转回到现实。


    听闻梁惊水22号后就要离开东京,安奵露出些许惋惜:“原以为你会待久一些,我们还能一起逛逛银座。不过茉茉这周刚好要来日本,倒是个机会,我们三个女人还能聚聚。”


    她的态度没有丝毫倨傲,像是对待平级般和善坦然,却让梁惊水感到一丝怪异。


    商宗用低沉的嗓音笑着说:“董茉要来?她家里的事都处理干净了么。”


    他搂着梁惊水的动作如往常般自然,不因有客人在场而收敛,照样与她耳鬓厮磨。


    安奵看了眼梁惊水。


    商宗说,她不是外人,您不用避着。


    其实董茉的事,梁惊水在郭璟佑来那天听到过一些。


    郭璟佑被冻资消息搅得心烦,倒腾酒柜调了杯姹紫嫣红的酒,喝着喝着把自己灌醉了,嘴巴大开聊起花边事:


    董茉和周祁分手后,转身与同公司一名实习生恋爱。最妙的是,这个实习生和周祁是血缘兄弟,这层禁忌色彩,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撬墙角的戏码。


    董夫人单独把董茉叫回家里训了一通,从年纪优势到商业头脑逐条剖析,指出周祁无论哪方面都比那个实习生强百倍。


    郭璟佑脸色泛红,对着两人卖关子:“宗哥,嫂子,你们猜下她怎么怼回董夫人的?”


    他捏嗓复述董茉原话。


    “但那小兔崽子纯啊,姑姑,他居然会问我爱不爱他。”


    郭璟佑打了个酒嗝:“我也是听人说的,董茉像发疯一样笑不停,董夫人气得嘴都歪了,让人把她打发回大陆了。”


    小卷毛的形象在心里愈发鲜活,梁惊水逐渐摸清了她的本质——彻头彻尾的感觉至上主义者,对钱权名利一概漠然,只管随心所欲地活,怎么疯怎么爽怎么来。


    对这样的女人来说,心动的感觉来的很快,但不等同于滥情,真正喜欢一个人可以维持很久很久。


    随性到极致,但也单纯到极致。


    安奵明显和她的想法不同:“这样下去,茉茉的名声怕是会被牵连。”


    商宗没有顺意往下接,眉宇淡然:“她是个成年人,知道如何平衡感情与生活。如果这次名声受到牵连,也能作为一个警醒,提醒她日后更加谨慎行事。我们没必要插手。”


    客人走后,梁惊水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不觉进入了浅眠。


    醒来时,晚霞映在瓷玫瑰胖胖的花苞上,颜色像橙黄色的焦糖馒头,她的肚子顺势叫了一声,催促着用餐。


    “商宗。”她起身,唤他的名字。


    无人应答。


    梁惊水看到书房门缝里透出月白色的灯光,暗暗松口气。


    推开门后,她发现商宗已经枕着手臂睡熟了。


    居家时没有抹发蜡,柔软的刘海遮住了他眉脊,他睡得很深,那两只熊本部长送的公仔,一左一右靠在他身旁,仿佛在呵护一位偷空脆弱的大人。


    她心中的负累在那一刻消散了。


    为了这场私奔企划,他也倾尽全力了,不是吗?


    第49章  绿背山雀


    梁惊水前20年的生日都很平淡。她和梁徽一起生活在香港的时间太短, 有记忆的时候,生日多是在国际学校度过。


    年级协调员会在午休时间组织一场生日趴,考虑到国际部小孩过敏源多,蛋糕找专店定制, 健康得不像话, 没有糖油混合物的精髓。


    后来寄养在梁有根家, 八年里有五年都忘了她的生日。


    每次还是温煦来家里玩时提醒,梁有根才会良心发现,随手买个玫红色花篮蛋糕应付了事。


    梁惊水至今难忘那种口感,冻得硬邦邦的植物奶油, 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最近那次生日是在赴港前夕, 舅妈硬拉着梁惊水去地下商场的fake market采购。


    她和几位微商女强人形象的老板娘唇枪舌剑,最终以299元的“员工内部折扣价”拿下了一套minmin的裙装和Y8L的小羊皮鞋, 让她听她话,鸡尾酒晚会那晚就穿这套, 保证能把商卓霖迷死。


    回到洗车行时, 美团跑腿刚把一捧黑色纸包装的红玫瑰从配送箱里取出, 小灯泡穿插在黄色的满天星中, 束口处还滴着水。


    跑腿简单祝福完, 又严肃嘱咐:电线好像沾水了,小心触电。


    梁惊水翻了翻贺卡,落款处写着“爱你的阿羡”。她一阵恶心, 直接拨通郑经理的电话, 让他把手机转交给单雪潼。


    梁惊水警告说,看紧点身边的男人。


    单雪潼毫无波澜:“我找陆承羡结婚的目的很简单, 就是为了延续一个优良的基因。只要他别把性病带回来,我无所谓, 再说了,我也有我的乐子。”


    听着耳畔嘟嘟音,梁惊水庆幸地想:


    单雪潼不是敌人,她取走了优质基因的精子,给他资源和名分,目的明确。


    如果边玩着优质基因,又让优质基因乖乖待在原地,那才算敌人。


    2月22日这天,她和寿星聊起自己过往的生日故事,又问起寿星以前的生日是怎么度过的。


    商宗在维基百科上公开的生日是3月10日,但富豪家族通常不会对外透露成员真实的生辰八字。因此,每年2月22日,他都会和家人在至交经营的私人会所举办一场生日宴。


    梁惊水思维发散,笑嘻嘻道:“就像小时候写日记,一本是给父母看的,一本是写给自己看的。前者总是花哨又官方,写给自己的呢,其实也没真到哪儿去。”


    她定了明天的“曙光号”船票,而那艘邮轮,正是去年3月10日商老爷子斥巨资购下,为小儿子商宗贺寿所用。在尖沙咀邮轮码头的剪彩仪式上,多家港媒直播现场,知名人士云集。铺天盖地的报道中,“商宗稳坐接班宝座”的标题一度霸占热搜整整一周。


    视频中,商宗和商卓霖陪老爷子一起倒香槟塔,老爷子一身金蟒马褂,身后一列女眷身着低饱和长款礼服,优雅不失格调,又不至于抢了老爷子风头,真是处处彰显豪门行事滴水不漏的作风。


    阳光明媚的下午,两人在一家“猫之日咖啡”体验店里边撸猫,边聊着充满魔幻主义色彩的话题。


    隔壁一桌中国留学生情侣忍不住竖耳偷听,留着眉上刘海的女生掩嘴憋笑,压低声吐槽:“你听到没?那男的去年生日礼物是一艘邮轮,大前年是他爸过户的柯尼塞格One:1,十岁那年还算正常些,儿童手表。”


    男生赶忙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继续听下去。


    梁惊水歪着头:“你戴的不是小天才儿童手表吗?”


    商宗想了想,说应该是江诗丹顿的Patrimony系列。


    眉上刘海在网上查询完,翻白眼:“那儿童表要1到3万美元,他们在装逼,绝对在装逼。”


    听对象说那对情侣容貌气质俱佳,搞不好是真的。她假装起身找猫,目光几次飘向那边。


    女孩小头小脸,手臂修长,一看就是高个子。大披领的皮草下是一袭鹦鹉绿吊带连衣裙,鲜亮得像一只绿背山雀。男人身上则透着一种“君卧高台、我栖春山”的贵人气韵,斜睨间眉眼含笑,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温和威仪。


    君卧高台,我栖春山。


    你俯不下身,我够不着边。


    可能是最近这类小说看得太多,眉上刘海的直觉告诉她,这对男女身上的高干味儿太正了,应该不是普通情侣。


    梁惊水当然感受得到对方的疑惑,这半年她被打量的眼神已经够多了,总不能对每个人都一一解释。


    她揪出皮草里一撮猫毛,叹了一声,“喏,都快成猫毛披领了,我出门会被动物保护组织押街示众吧。”


    没错,List的最后一项写着:穿着高定去猫咖收集猫毛。


    她自己也觉得离谱,两个人的脑回路凑在一起像代码出错。


    谁承想,商宗是天生的不吸猫体质,只要在那坐着,猫猫大军只管往她身上坐,没有一个去主动蹭他的。


    梁惊水把一团毛揉成一坨,见是橘色的,她立即食指审判大橘,让它去伺候别的客人。


    她一抬头,就撞见商宗满脸藏不住的笑意,笑声闷在胸腔里,肩膀微抖。


    梁惊水面无表情:“非要看我狼狈才高兴,你和大橘一样坏。”


    西服整洁不说,双腿如公侯贵族般优雅交叠,商宗愉快得很:“不好么?你要赢了。”


    梁惊水快准狠抱住一只三色短尾猫,她俩关系不错,小猫被她的气势鼓舞往前扑。


    下秒,她指着商宗膝盖上的浮毛哈哈大笑,不顾那条裤子的价格几何,只觉得大快人心:“现在咱们1比1平了!”


    在外人眼里,那个冬天的尾声,两个身着华服的年轻人嬉笑打闹,感情好得令人嫉羡。


    下午三点,阳光在猫窝上的折射角度悄然变化,时间在流逝,他们幸福的笑里也露出一点端倪。


    当晚,安奵组织了一场小型生日聚会,作为常居东京的东道主为商宗庆生,郭璟佑和董茉都在,场中还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梁惊水对郭璟佑多有留意,他身旁多了一名深发色的女人,头发一板一眼地梳到脑袋后面,留着和安奵一样的大光明。


    郭璟佑这么爱显摆的一人,可和董茉寒暄时,话头却被她一一接走。


    他憋得难受,顺走侍应生的香槟盘,不管颜色,全都混在一起入肚。


    西洋乐也压不住他越说越大的嗓门,身上显贵的零件叮叮当当掉了一半,整个人怎么看怎么颓,梁惊水脑海里冒出的唯一词是“形容枯槁”。


    平日里二五仔般捧着宗哥的人,此刻却像个小孩似的拉着商宗的袖子,说去佢老母的,宗哥,唔好娶甘棠,唔好断送自己嘅幸福啊——


    深发女人皱眉看着这场闹剧,认命似的,叹了一口很长很深的气,弯下委于命数的腰,去拾那些宝石戒指、胸花、断了的墨镜腿,以及一片日本品牌的避孕套。


    其他人的反应更有趣。


    董茉趁机摸鱼,戴着蓝牙耳机和新男友聊得正欢,眯着眼说下周就回去陪他;安奵作为宴会的组织者,忙着拉拢剩余宾客回避闹剧;大部分人都乐于看热闹,看着郭璟佑昂扬的痛苦,只觉得他那些风靡一时的轶事还能延续,后半生还有太太帮他擦屁股,实在是一举两得。


    郭璟佑哭天抢地说他好惨,好惨。


    可梁惊水目光落在那名深发女人身上,觉得她也何其困难。


    也许后来郭璟佑继承了郭氏大业,一群未婚大亨聚在高楼里,手握香槟杯,感慨着郭先生家里有个掌事的太太,这不许做,那不许说,简直就是煲呔婆。


    末了,还带着几分自嘲地期盼,自己千万别联姻撞上一个大内总管。


    这样的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对方会不会变成和安奵一样性情稳定的女人?


    商琛娶妻生子后,安奵承受的恶意比此时更多,但她熬过来了,一个人在东京过得不错。


    又或者,她根本没熬过。


    只是梁惊水未曾看见罢了。


    一幕幕处心积虑的杜撰浮现眼前,梁惊水愈发觉得这个圈子对待女人的条件,苛刻得近乎残忍。


    她明白,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她有幸遇到商先生,可大部分的人遇到的,是王少、张总、李老板,她们该怎么办?


    郭璟佑酒醒得也快,跑去卫生间吐了两次,出来第一时间给商宗赔罪,又跑去给安奵赔不是,声称自己不该在宗哥的生日搞到扫兴。


    梁惊水向服务生要来了一杯热红酒特供,站在虎之门栈的顶楼,置身云端看东京塔。


    偶尔传来悠扬的乐声,与混乱的脚步声交织入耳,她抬手勾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回头望着郭璟佑笑:“哟,道歉还有我的份呢。”


    郭璟佑啧了声,说宗哥逼他来的:“可惜我月底订婚,你就没得看了,不然多少让你羡慕下嫁给有钱人的滋味。”


    梁惊水提起一个人:“这话你该对温煦说,她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有钱人。”


    其实她没抱多大希望郭璟佑会记得温煦,但他思忖良久,说不行,她父母双亡,家里一穷二白,比他还惨。


    他自嘲一笑:“敢想吗?婚后生活就成了比惨大赛。”


    梁惊水不可置否,抿了一口热红酒,霜气与蒸气从口鼻一同逸出,天与地都困不住那逍遥的游荡。


    郭璟佑看着都冷,也去找侍应生要了杯一模一样的。


    回到栏杆边,迎风而立的女孩笑着提醒他收着点,别又喝醉了。


    郭璟佑说:“我体内还有抗体,没那么容易醉。”


    他也不否认自己酒量差,小时候喝米酒都能上头的体质,商宗提过这事,确实够糗。


    梁惊水听着他睁眼说瞎话,忍不住趴在栏杆上笑出了声。


    那身鹦鹉绿的吊带裙可太妙了,马克杯雾气袅袅,她的大披领变成白色羽缘,提花丝袜长出蓝灰色的飞羽,马上就要扑簌翅膀,化作一只绿背山雀飞进春天。


    是啊,快到春天了。


    她的船票却在明日。


    郭璟佑举杯吹了口气,白气被扰动,像被推散的云朵,梁惊水望过来时,又迅速重新汇聚成一缕。


    他问,明天会不会哭。


    梁惊水反问,婚礼上你会不会哭。


    郭璟佑苦笑,被爆头over。


    他只有商宗在场时才假模假样叫她嫂子,可看着她如今这副即将脱笼飞走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点舍不得。


    “嫂子,你多保重。”郭璟佑反身靠在栏杆上,下巴指向东京塔,“希望我们还有机会一起看它,还有宗哥,我们仨一起风花雪月。”


    梁惊水没有那么理想化:“到那时,我是小三,商宗和你是不着家的丈夫,不合适吧。”


    郭璟佑笑得红酒撒了一半,胃部像被揪了一把,隐隐有了二次蠕动的趋势。


    他害怕有东西喷射出来,急忙起身,抬眼却看到女孩眼角微湿,又开始手足无措。


    平日里八面玲珑,一遇到女孩子哭,他是慌的:“喂喂喂,眼泪很贵的啊,你这……”


    梁惊水却乐了:“别,你哄我让商宗看了像什么话?你的祝福记心里了,快回去吧。”


    从东京飞回广海机场有一百种飞行选择,元宵那天,梁惊水刷短视频评论区时,看到有人提到马航后,预言下一场坠机可能会在2017年。评论还说第二次马航坠机曾被成功预测,让她心里发慌。


    她打开民航资源网查了去年的数据。2016年全球共发生10起重大航空事故,数量和严重程度都显著低于几十年前,其实事实上,航空安全正向好的方向发展。


    电视里地方台直播着元宵灯会,梁惊水不留神吃到了花生馅的汤圆,罪恶地扔下手机。


    商宗抬眉问她怎么了。


    梁惊水一脸痛苦:“我是黑芝麻党,我叛变了。”


    商宗碗里是混合味道,他想了想,说自己应该算中立党。


    又笑着补充:“这种在商战中最容易被铲除,因为缺乏明确的立场,被视为随时可能叛变的墙头草。”


    梁惊水呵住他:“干嘛干嘛!过节呢,别聊那些不吉利的!”


    话是这样说,她刚才看的也没多吉利。


    商宗听着她阐述对乘飞机回国的忧虑,越说越觉得不妥,像在暗示对这段关系的结束也缺乏信心,她及时止住话头。


    饭后,商宗开始那一套“醒雪茄”的工序。


    梁惊水见时机差不多,走过去坐到他腿上,往里挪了挪,半垂螓首,去点他指间的烟。


    点着后,她夺过深吸一口,对着男人微诧的目光,她逗趣似的拱鼻梁,双唇轻吁,将烟气徐徐吹在他那俊朗的脸上。


    梁惊水说:“原来这就是名贵的古巴烟叶味啊,可惜以后闻不到了。”


    她故意黏腔带调,眯着眼一点点品咂雪茄的味道。


    商宗揽她入怀,噙着她坚果味的嘴唇碾蹭,温柔说:“到时候备一盒让你带回去,想我了就尝一点。”


    梁惊水垂下眼帘:“商宗,看你做了这么多次,我都记下了,可真轮到我自己来,还是学不会醒雪茄,这真不是我这种人能掌握的东西。”


    她又说,想在这周内,把神户牛肉、河豚料理、松叶蟹黄膏火锅轮着吃一遍,等回国了这些食材在四五线城市是见也见不到的。


    商宗沉沉看向她,俄顷,露出淡笑:“好是好,当心吃出鼻血。”


    其实,换个角度看,她在做正式告别。


    是回国之后,再也不会因为某种气味、某种菜式而低垂眼眸,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他的样子。


    毕竟她身处的圈层,压根接触不到这些事物。


    “曙光号”二月的运营航线原定为南海航线,但并不经过日本。


    商宗想让她回程放松点,临时调整航线,改为环东亚航线,2月23日在东京港靠岸。


    航线的变动意味着需要支付违约赔偿,单是这笔费用就不小,这艘船注册在商宗名下,赔偿款项得由他自掏腰包。


    后来,因为这件事,九隆银行的监察刚刚结束,商宗便从中提取了大量资金,结果被老爷子从东京传回狠狠数落了一通。


    一个继承人跑去外面穷游,下落不明;


    另一个继承人被大陆女人迷得七荤八素,完全不顾家族大事。


    这让老爷子一个快80的年纪,有了重回商场拼搏的冲动。


    梁惊水对此毫不知情。23号那天清晨,她合上行李箱,箱内的布局和去年赴港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穿着那件minmin的套装,前夜用电动剃毛球机去掉了许多线头,但版型和面料依旧不太对,完全靠气质硬撑着。


    梁惊水对着镜子,认真地将头发夹出弧度。


    手里的卷发棒也是当地买的,她想了想,搁在盥洗池上,没有带走。


    商宗站在浴室门前,隔着墙听着女孩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昨晚竟然没做梦,没办法请他解梦了。


    公寓里各个角落都有她的东西。


    他没问她,用不用帮忙寄回去。


    唯一让梁惊水动摇的,是车前那个摇头晃脑的玻璃苹果。


    不知是不是错觉,它的摆动幅度似乎更大了,Q版小人的影子在冬日的光线中重叠,像在拥抱彼此。


    她说:“这个我可以带走吗?”


    “拿去吧,本来就是你的作品。”


    东京港港口风大,自由女神青铜雕像背对海面,身后是彩虹桥。


    梁惊水站在铜像前,偎在商宗怀里举起拍立得。


    “茄子——”


    海风卷起她的头发,她吐着呸呸作响,也没管取景器里的自己够不够漂亮,牵着嘴角按下那个瞬间。


    拍照摊贩伸出一根手指,说:“One thousand yen.”


    1000日元。


    商宗正欲支付,被女孩一只手臂拦在后面,只听她用流利的英式英语,口吻老练地与摊贩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硬是把价格谈到了500日元。


    他笑了笑,说他没有她这种天赋,能把价格说得这么低。


    梁惊水认真凝望着他:“商宗,这不是天赋,这是我的日常。”


    富人也有认知之外的事情,商宗喉结轻滚,声音也显得哑:“好。”


    邮轮轰鸣,梁惊水跟在安检队伍后面。周围的乘客大多是拖家带口的小资人士,脸上洋溢着期待新旅程的笑容,独独她鼻腔发轴,不敢回头望商宗的表情。


    男人深情款款的声音近在咫尺:“回家多塞点吃的进冰箱,我不想好不容易喂胖的姑娘,离开没几天,又瘦回模特时期那副消瘦的样子。”


    他还说,船上的伙食按当地最高水准准备,靠岸后记得下去走一走,有事时,他的电话为她畅通。


    梁惊水闭上眼,竭力压住那两行泪。


    她是个多么傲慢的人啊,竟天真地以为,这一次的离开也能如上次提分开那般风轻云淡,潇洒挥手说声“ByeBye啦,我的商先生”。


    也许是她潜意识认为。


    这是一场真正的离别。


    那天梁惊水很想对商宗说,她家只买当天需要的食物,冰箱常常空空荡荡,因为一旦买多了放坏就是浪费。


    他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公寓里有负离子保鲜冰箱,私厨会定时清理腐败的食材,端上餐桌的永远是最新鲜的饭菜,浪费不是他需要考虑的课题。


    ——也请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


    ——请不要因为我而变得市侩普俗,这世间万物需要雅俗共赏,需要有人作为“阳春白雪”独守高雅,才能让这些“下里巴人”寻得俗乐。


    ——商先生,你也不想看到,在我心中成为泛泛之辈吧。


    可那个不带欲望的吻太轻,落在唇间像一缕尾烟,将她神魂夺去。


    那个在飞机上透着孤独气质的男人,写下酒店地址,约她晚上过去找他。


    他从背后抱住她,埋首在她颈侧:“水水,遇见你,这个冬天我过得好开心。”


    回过神时,梁惊水已经登上了曙光号。


    行李被船员送到房间,她两手轻松,只握着两张卡片:一张是套房的房卡,另一张是拍立得成像的照片。


    神奇的化学液体将天光地影、色偏、时分、气候凝固在瞬间曝光中。无论照片里的人们会走向怎样的未来,即时的情感将永远留存,她喜欢这点。


    梁惊水举起相纸对着日光,试图分辨商宗颊边的那滴晶亮,是否为眼泪时——


    咸涩的味道已顺着脸颊,率先滑进她唇里。


    明明讲好了分开不哭,偏偏两个都是死要面子的大人。


    第50章  酸涩


    2017年, 是商业航空史上最安全的一年,但梁惊水不后悔这次选择了邮轮。


    航海日一整天漂泊于海上,船上的活动表演比靠岸时更加丰富。舞池里几对夫妻跳着华尔兹,孩子们在一旁玩跳马游戏, 笑声此起彼伏。


    梁惊水坐在沙发上看着, 心却停在东京的日子。


    前段时间和商宗朝夕相对惯了, 现在变回一个人,她还需要些时间适应。


    灯光骤灭,音乐声还在继续。聚光灯随着船员推来的蛋糕亮起,乘客们从最初的茫然中反应过来, 笑着鼓掌, 为这场生日庆祝齐声唱起了歌。


    梁惊水轻声跟着哼唱,小寿星的后脑勺正对着她。


    她忽然想起一个油管早期上传的视频, 分辨率只有360p,富太们围着年幼的商宗唱TVB经典版祝寿歌。


    生日宴请摄影师用DV机全程拍摄, 那时候流行迪士尼主题, 桌上铺着主题桌布, 蛋糕和点心都定制成卡通造型。


    小丑假装被气球“炸”到, 模仿唐老鸭的声音呼痛, 杵高脑袋想要小寿星拉自己一把。


    四周全是高高的人影,小寿星唇畔笑弧,用米奇的声音打趣他:“唐老鸭, 这么小的事难不倒你, 拍拍灰站起来吧!”


    他从小就有一套与不同人打交道的方法,无论是上位者、长辈还是普通人, 都很受用。


    这个小型情景剧甚至让拍摄画面微微抖动,举着DV机的摄影师也乐。


    真好。梁惊水发自内心地嗟叹, 她的生日无法做参考,梁祖过生日时,家里也是一堆唧唧嘎嘎的小鹅叫。


    长辈们忙于洗车行的活,梁祖一见大人不理自己,倒在水泥地,小儿碰瓷状,调动一整支小鹅军团的肺活量,啊啊怪叫。


    舅妈拿着鸡毛掸子出来,吵闹声立马只剩梁祖一个。


    他知道她妈在装腔作势,扯着嗓子喊,喊着喊着真变成了哭嚎,一下午都不得安宁。


    温煦给她支过招,小树不修不直溜,放学时就喊她男友,带一群社会人去吓那孩子,让他明白只有家人惯他。


    梁惊水连忙叫停,以梁有根夫妇的性子,非要把派出所翻个底朝天不成,遭殃的还是自己。


    等梁祖读到高中,人际关系已经分流,年级垫底的几个哥们请他去KTV过生日。


    梁惊水那天刚好在大悦城试衣服,打算回头上网买。试完衣服出来后,看到那几个少年还在绕圈,统一行装,后背刺绣棒球衣,不知道围着这一层逛了几圈。


    四目相对,听见梁祖声音不小地说:“喏,那是我姐,A大的,别让她看见我又问我作业,挡着我点。”


    梁惊水:“……”


    少年们苍蝇搓手,抢着吸气,说你小子这么难看,居然有个这么好看的姐姐,我叫你大舅子还来得及吗?


    梁祖不情不愿解释,那是表的。


    家里有个典例,梁惊水至今都讨厌“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它在网上传开后,成年期的男性又一次被惯坏了。


    敢情到了世界末日,这世上不分男女,只分母亲和长不大的小鬼头了。


    分神当口,船员捧着小碟子来到矮茶几前。


    她瘫在沙发里,看见船员打开木雕烟盒,展示一排古巴雪茄,有气无力开口:“谢谢,但不用了。”


    船员礼貌回应后,拿起烟盒转身离开。


    这艘船的主要盈利来源是船上的WiFi、Spa、免税店珠宝、赌场和高级餐厅,而商宗的口授等同于至尊券。梁惊水不仅能在船上“零元购”,还能享受到各种额外服务,甚至连东京的米其林美食,这里也一应俱全。


    如何是好,船舱里处处弥漫着熟悉的味道,船的主人却不在。


    这些气息带着倒带的魔力,数次将她拉回那些无忧的时光,梦里是,醒来也是。


    但梦里她不在东京,在最开始的香港。


    她总能梦见不同角度的维多利亚港,仿佛在卫星地图上被不断放大,一次比一次靠近。


    昨晚,她梦见自己站在维港的街道上,商宗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四周的高楼像水泥森林般拔地而起,一层层隔开了他们。


    空气潮湿闷热,人群川流不息。


    红绿灯也是急促不断的叮叮声。


    梁惊水变得不敢入睡,在船上的药房门口点了一杯咖啡,坐到天亮。8点药房开门,她向店员要了一盒安神液,希望能缓解神经紧张。


    当晚喝药躺床,梦里的场景变得更压迫了。


    她被夹在两栋高楼的墙板之间,动弹不得,骨髓里的痛感清晰得可怕。


    隔日,船员定时打扫,叩门说了几句“morning”,以为无人在内。


    打开门看到一副女鬼模样的梁惊水坐在床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反观梁惊水淡定很多,走廊上传来新登船的乘客说话,她撩开脸发仔细聆听,貌似是香港地域的粤语,难不成——


    她唰地拉开窗帘,露台外维多利亚港的高楼与浓绿,一瞬间溶入深蓝的海面。


    梁惊水心神恍惚,这是来到盗梦空间了吗?


    回到床上,翻阅2月28日行程安排表。


    08:00 AM,停靠香港海运大厦邮轮码头;


    19:00 PM,最后登船时间。


    离晒大谱!


    这话梁惊水常听商宗身边那些二五仔挂在嘴边,放到此情此景,她觉得再适合不过了。


    越想越觉得是老天爷降责于她,因为商宗生日那晚,他让她一起许了个愿望。


    她当时咯咯直笑,说老天爷能实现一个都算有空,何况帮两个人一起实现。


    那会生日宴刚结束,两人回到麻布的公寓。梁惊水从冰箱里取出自己做的草莓炸弹蛋糕,6寸大小,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商宗还问里面是不是气球,切开会爆奶油那种。


    梁惊水眼光一凛:“被你发现了。”


    她双指夹起柱状蜡烛,烛钉埋入奶油。


    那一瞬间,她观察到商宗生理性眯眸,为奶油的爆开做撤身准备。


    梁惊水点燃蜡烛,对着蛋糕环形扭腕,像个主持人一样说铛铛铛:“生日快乐!”


    那句粤语她学得标准,装腔作势的演技也是。


    商宗挑了挑眉,确认那不是一个整蛊蛋糕,笑着扶额摇了摇头,转身把灯关了。


    黑暗里只有烛火静静游曳着,或许是离别前最后一天的情绪太浓烈,总之,等梁惊水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和商宗吻在一起了。


    鼻尖相抵,温热的呼吸缠绞,轻微水声混着逐渐动情的喘息。


    蜡烛烧了三分之一,梁惊水发出“唔”的呻声,有些气息不稳。


    感觉到这个吻在被加深,她低颈退开些,掌心抵着他胸膛:“好啦,蜡烛再不吹就浪费一个愿望了。”


    商宗许完愿望,回过头将梁惊水拉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笑着让她也许一个愿:


    “也许老天爷真是个近视眼,我们变成连体婴后,他连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分不清。”


    梁惊水面红耳赤:“就算他眼瞎,也不至于傻到愿望传过去了,数数都数不会吧。”


    “许一个。”


    商宗平时给她的自由太多,直到现在非要她做某件事时,她毫无招架力,双手合十,快速许了个愿望。


    许的是:希望我回归平民生活后,永远不再踏足香港。


    免得伤心,免得做三。


    一定是老天爷的谴责,让她的愿望背道而驰,跟着这艘船回到香港的海域。


    梁惊水脸上笑出几分荒唐,整理行头,淡妆下船。


    反正商宗还在东京,碰面的机会为零,不如趁着好天气晒晒太阳,补充点维D。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港口遇到了A大时的旧识,导师庞雄。


    “是庞老师吗?”梁惊水讶异掩唇。


    “曙光号”面向的都是高净值客户,庞雄带着妻儿上船,大概认为能在这里遇到梁惊水,说明她毕业后混得不错,一见面就笑着恭喜:“小梁,不错啊,在广海云链混到什么级别了,还能请年假环游东亚。你陆师兄呢?怎么没看见你们一起?”


    庞雄是老教授任职时第一届带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从助教一路做到青年导师。恋爱长跑多年的女友拥有香港户籍,二人结婚后,庞雄辞去A大导师职务,现加入香港一家知名科技公司,担任精算师一职。


    导师时期,庞雄对她颇为照顾。那篇被SCI收录的研究性论文,正是在他的指导下反复修改与完善,经过多轮评审后才发表。


    他是她非常尊敬的一位老师。


    梁惊水感叹世界真小,同时笑着解释:“我没收到广海云链的offer,现在只是个单身的无业游民,您太抬举我了。”


    庞雄闻言皱起眉,若有所思:“不应该啊,我认识他们家的HR,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你确定没收到通知吗?”


    梁惊水说:“确定没有。”


    “这样吧,船靠岸的时间还算充裕,我先带老婆孩子上去休息一下,稍后我们下船再聊聊这事,真得好好聊聊。”


    梁惊水应下。


    和星启解约后,大街小巷已不再挂满她的肖像,这让与导师同行的梁惊水松了口气。


    庞雄去年在纽约忙于项目,对香港的花边新闻一无所知,以为梁惊水现在在Gap,话题只围绕着offer那件事展开。


    梁惊水说,打电话给人事部问过,对方只说一切以邮件为准,没有收到就是未通过。


    庞雄嘶了声:“有没有可能是邮件被人删了,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阴谋论并非毫无道理。其实早在面试结束后,三名面试官都对她的表现表示满意时,梁惊水就怀疑过是否有人从中作梗,挤掉了她的名额。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更多地将结果归因于自己的能力不足。


    如果连庞老师都确认名单上有她的名字,而她却没有收到offer,问题多半出在邮件这一环节上。


    梁惊水的邮件账户只在两个设备上登录过:她的手机,以及洗车行的工作电脑。


    她的手机密码从未透露给任何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洗车行有人动了工作电脑,删掉了那封邮件,并彻底清空回收站。


    这个人,显然不愿意她进入广海云链工作。


    这个人,只能是梁有根。


    梁惊水想不明白,她在泡沫之家可有可无,和外聘员工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要强行把她拴在蒲州,让她留在单忌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有什么意义?


    海运合作黄了,物流渠道也被切断。郑经理却连一通带着单忌责备意思的电话都没打过。


    这个项目,真的是她赴港的主要目的吗?


    梁惊水看上去有些惆怅,庞雄看着这个曾经优秀的后辈落魄至此,指着一座建筑提议:“一楼嘉麟楼的点心还不错,你现在这个境况我理解,老师请客,带你吃顿山珍海味。”


    谁知这姑娘只是瞥了一眼停车场那一排劳斯莱斯,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半岛酒店,摇摇头,只道:“这家吃腻了,我们换一家吧。”


    庞雄:“?”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随即换了个提议:“不然试试Imasa吧,也在一层,是家日料餐厅。我前年结婚纪念日带我老婆去过,味道还不错。”


    “老师,我最近天天都在吃日料,实在是吃腻了,我请你吃煲仔饭吧。”


    坐在街头小店里,庞雄吃着焦脆的煲仔饭底,味道确实好到没话说,可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像抓耳挠腮却挠不到痒处。


    明明是降了好几档的地方,却让他生出一丝莫名的自卑感。


    他嚼着米饭给老婆发消息:总感觉学生在炫耀,是不是我想多了?


    老婆回复:係呀,你点会有咁嘅感觉,真系离谱到仆街啊!


    电视机挂在墙角的高处,播放着当地新闻。


    梁惊水在粤语环境下生活了半年,听力已练得七七八八。


    一开始,主持人谈的是民生问题:公屋轮候时间的延长、劏房问题引发的热议,还有港铁新线的建设进度。


    正切到采访群众的环节时,剔牙的老板抄起遥控器,随手一按。


    商宗的脸出现在信息条后。


    梁惊水被米饭呛得直咳,捶着胸口,赶紧吸了一大口冻柠茶。


    庞雄皱眉关切问:“好点了没?都这么大人了,吃饭还能呛着,真厉害。”


    还没搞清楚庞老师语气里莫名的情绪是什么,梁惊水的目光就被电视里的甘棠截停,咽喉处仍残留着灼烧感。


    娱乐频道的旁白用八卦语气说,商宗和甘棠两人先后出现在半岛酒店,引发外界猜测,商宗疑似放下嫩模旧爱,甘棠成为新晋豪门嫂,告别姨妈巾。


    “嫩模旧爱?”庞雄从鼻腔哼出笑,“这些有钱人真是花样百出,听说现在模特公司一水儿的模特都任他们挑,商宗也算是个时间管理大师了。”


    梁惊水轻抿唇角,心里像是空了一个大洞,酸涩得要命。


    一想到他,理性就开始靠边站。那些她原本计划的从头开始、一粥一饭的烟火生活,都不堪一击。


    有食客认出了她的脸,拿着纸笔跑过来:“你是模特单惊水吧?真人真的好漂亮!而且你的台步太有个性了,我喜欢得不行!可以签个名吗?”


    梁惊水垂头看着纸张,浓密的睫羽掩去了一丝落寞。


    可在她抬眸看向对方时,笑容和风细雨:“谢谢你还记得这一切。”


    在一旁庞雄错愕的注视中,她拿起记号笔,在纸上认真签下:


    ——梁惊水。


    那个“嫩模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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