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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港城不会落雪


    拿到签名的食客小声道谢, 低头一看觉得不对,问梁惊水什么时候改了姓氏。


    梁惊水估摸着说:“一个半月后吧,到时候这个姓就能在我身份证上改回来了。”


    轮到庞雄被果茶呛了下,她侧目回敬, “庞老师多大的长辈了呀, 喝个水还能呛着, 这技术比我还高。”


    到底是恩师,她抽了张纸巾递到庞雄面前,目光转向电视,画面切到下一条娱乐新闻。


    有网友晒出郭璟佑和未婚妻订婚的视频。28号上午, 两人完成了过大礼、奉茶仪式, 身着中式礼服行传统礼节,下午将在半岛酒店的宴会厅举办订婚派对, 凭正式邀请函方可入场。


    梁惊水托着腮看了一会,忽然跟着笑起来。


    和印象中学士女郎的形象大相径庭, 庞雄觉得她这样子有点怵人, 压低声音问:“刚才那人是不是搞错了啊?你也不姓单啊。”


    话音落, 两根纤指将一张“往来港澳通行证”挪至桌前, 他定睛一瞧, 上面写着:


    单惊水


    SHAN, JINGSHUI


    庞雄继续埋头干饭。


    梁惊水知道庞老师心里还有不少疑问,但他没有追问, 这一点倒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学术职场的鬼蜮伎俩不比商界少, 今儿谁谁操了女学生,明儿又爆出谁谁学术造假。庞雄向来眼观鼻、鼻观心, 默不作声,所有是非一概不沾手。


    学院管理层对他的这种态度相当满意, 人事部门也在协助处理他晋升“讲师”的相关流程。可就在晋升公告尚未张贴之前,一张辞职函被递到了系主任的办公桌上。


    庞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梁惊水现在回想起那天,依然觉得庞老师酷毙了。


    庞雄的遗憾流露在另一个学生身上:“我当时真挺看好你和陆承羡这对金童玉女,整个系里就你们两个在统计学的高阶理论上有天生的理解力,还是在数据推断方面……可惜了。”


    “结果男学生傍了款儿姐,女学生傍了款儿爷,两全其美嘛不是。”


    梁惊水也觉得有趣,真是应了张知樾最初那句话,计划唔赶变化。她主动买单,指一指外面,“庞老师,你好像没怎么吃饱,我带你去半岛酒店搓一顿下午茶吧。”


    庞雄刚忍下一个嗝,听到这话时有些不可思议地愣住了。


    目送拎着包离店的梁惊水,她回头对他龇牙笑了一下,气质比学生时期凝练了许多,但颊间还有未脱的稚嫩。


    经历大起大落回头一看——


    嚯,才20岁。


    大学时靠助学金度日,四年奖学金领得盆满钵满的姑娘,刚才却满脸厌倦地说,山珍海味吃腻了。


    只不过她重新提议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坐在空瓦煲前的庞雄,居然真觉得有点饿了,顺她意笑应下来。


    朝气洋溢的小妮子在身边,生活也多了几帧特殊的切片,难怪那位商先生会把她当成宝。


    春日的羊蹄甲有“港版樱花”之称,梁惊水撷去发顶的花瓣,抬头望向那片花海。


    她笑:“港城不会落雪,但是会落花。”


    庞雄被这句文艺腔逗得失笑:“小梁,体验完生活,还开始玩起哲学了?”


    梁惊水想起几个“悟透人生”的师哥师姐,连连摇头,“别,他们整天在朋友圈嚷着要出家,太明白也不见得是好事。”


    “真要出家的人,不会发朋友圈昭告天下。”


    庞雄看着她,“同理,真下定决心要走的人,也不会想着‘那我就再看这片土地最后一眼吧。’”


    “到了老师,我们进去吧。”


    梁惊水在斜阳里,慢悠悠地抬袖一甩,落了一身的花瓣随风逸去。


    它们最终的归宿也是这片土地,生根在此,归于此。


    梁惊水在回避心事,这时候能干预她情感的,只有高强度的精英工作。她的脑子会随着算法一起变成代码,把这些无用的情爱全都挤出去。


    庞雄是个很惜才的人。


    他很确定,如果这样的人才没有进入广海云链,不仅是他的遗憾,也是企业创始人单百川的损失。


    眼看着这姑娘不走寻常路,直接往电梯的上层去了,庞雄还在上一个“为何我们能够畅通无阻”的问题里转不出来。


    到了宴会厅那层,门口分立两名条纹领带的保安,制服的配色和郭氏集团的企业标志一模一样。迎宾站在中间,戴着白手套,逐一检查邀请函。庞雄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刚准备开口,就见梁惊水被迎宾拦住,心里顿时叫苦连天。


    谁知这姑娘和两个冷脸门神说了几句什么,三人的目光突然齐刷刷地看向他,庞雄立刻心生不妙。


    结果迎宾突然笑容满面,解开红色绳索,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来宾,请进。”


    厅内,庞雄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参加的是上一代赌王儿子的订婚宴?”


    “是啊,不过郭老千禧年后就开始没落了,现在还有一部分债款没还清。”梁惊水耸了耸肩,语带唏嘘,“郭璟佑现在也准备子承父业了。这不,订婚先办起来,下一步就该正式接班了。”


    庞雄截住话头,回到正事上:“合着今天下船,是学生带老师见世面啊。下午茶的标准得按豪门订婚宴算,看来商宗给了你不少好资源。”


    梁惊水不是听不出庞老师语调里的讥讽,她坐在铺着仿丝长桌布的一侧,身上的常服与场内的dress code格格不入,还能笑笑说:“就是蹭个饭,您别见笑,我只是个爱贪些小便宜的俗人。”


    庞雄见过太多交易场上的人,五花八门,深谙“风马牛不相及”的道理。


    可梁惊水穿着一件基础款的薄羽绒服,言辞也足够谦逊,他却能幻视那名三井的银行巨鳄站在她椅后,在这份谦逊中大肆注入狂妄,盯着他冷笑。


    庞雄第一次为一个女学生过分精彩的履历折服,说什么都显得理屈词穷。


    刚刚某瞬,以为梁惊水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是他的愚昧和浅薄。


    这会,庞雄望见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面孔,西装笔挺,像个二五仔般蹲身与他的女学生讲话,笑到谄溜溜:“水水姑娘,嫂子,你真系来看我订婚呀?”


    梁惊水也莞尔:“係呀。”


    对这声“嫂子”她见怪不怪,一时也没想起要纠正他。


    郭璟佑还是那副不正经的模样,被梁惊水特意提醒少喝酒,免得让宾客和媒体笑话时,笑弧扩大:“知道啦知道啦,欸,温煦最近点样啊?我看她YouTube一个星期都冇更新,会唔会健身过度又暴食了啊?你帮我催下她快点更新啦。”


    梁惊水本不该掺和这事,但在船上和温煦视频通话时,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又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


    她改不了那说谎精的毛病,又守不住秘密,三言两语就把真相给套出来了。


    当时温煦没看镜头,眼睛眨得很快:“好吧,其实我和郭璟佑……复联了。”


    梁惊水问:“多久了?”


    温煦不满:“什么多久了!搞得好像我出轨成性一样。”


    “温煦,我先不对你的人品下任何定论,但是,人家郭璟佑都要订婚了。订婚下一步是什么?结婚!你是不是该有点自觉,离远点吧。”


    “那如果商宗订婚了,你觉得你能忍得住不联系他吗?”


    梁惊水话音笃定:“我能。”


    温煦哑口无言,低头掂量了片刻,心里下定决心后,抬起右手,发誓自己绝不干涉他人家庭。


    梁惊水到现在也拿不准温煦那天发誓的分量,毕竟这些年,她也见惯了温煦身边的金主更迭史。


    除了郑锡那次,倒也没真做过什么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唯有一点,她希望温煦别在郭璟佑身上栽跟头。


    即便是没落的赌王家族,内部结构也比普通家庭复杂许多。


    这场联姻将为郭氏带来巨大的商业价值,两家势力相加顶一个老牌集团,捏死小百姓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温煦那一肚子的鬼点子,放在这样的局里根本翻不起浪。


    她还能拿什么去斗?


    这当口,新人在灯光和音乐下入场,虽然只是订婚,台上仍然进行了简单的戒指交换仪式。


    郭璟佑那只花哨的手,在那一刻干干净净。


    反倒让梁惊水注意到,他的手其实挺好看的,平日却被一堆饰品抢了风头。


    如那层诙谐的外壳,藏住了细腻感性的底色,她觉得有点可惜。


    正餐结束,宾客自由选择是否参加舞会。梁惊水看了眼庞老师的状态,显然肚子里没有腾挪的余地。


    郭璟佑在台上带头跳起第一支舞时,她趁机与他眼神交汇,微微点头,示意自己要走了。


    郭璟佑反身步:走这么急做咩呀?跳舞啊!


    梁惊水展示屏保,手语补充:邮轮最后登船时间是七点,时间不多了,我想去别处逛逛。


    郭璟佑侧行步:但是我还没跟你讲宗哥的事啊。


    梁惊水摇头:我不想听。


    郭璟佑旋回步:嫂子,你还会回来吗?


    梁惊水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会了。


    郭璟佑引导未婚妻旋转:你上次也这么说。


    梁惊水回避新一轮的眼神交流,心里莫名烦躁,郁着脸走进电梯。


    刚才那幕庞雄看在眼里,她跟香港的大人物打交道有股熟稔劲,生气了还能怼赌王的儿子几句,对方也毫无架子。


    弄得他这颗心,从踏进半岛酒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没下来过。


    师生俩刚从电梯里出来,听到一声短促的警笛响起。


    远远望去,门外一排蓝白相间的香港警车整齐停靠,车顶的红蓝警灯在加长款劳斯莱斯的车队、酒店大理石外墙上交替闪烁。


    立于警车旁的警员神情冷峻,制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起初,梁惊水不认为这些会与自己有关。她从旋转门走到室外,发丝迎风四散,几缕重重拍在她脸上,遮住了眼睛。


    脚步一晃,她下意识扶住最近的石狮子,鼻腔里满是维港咸湿的海水味。


    一名警员适时走到梁惊水面前,出示警官证,并说:“你是梁祖的家属单惊水,对吗?目前梁祖涉嫌卷入一起故意伤害案件,请您协助我们调查,并提供相关信息。”


    第52章  八号风球


    2017年2月28日, “天鸽”台风从香港四面登陆,短短数小时内,天文台从三号风球直接提升至八号风球,因南海多股气流交汇, 台风路径难测, 强度远超季节常规。


    港口船只被迫停运, 大量树木倒塌和广告牌坠落,救援部门报告已有多人受伤。


    这些消息是梁惊水在警署里听到的。


    “缓过来没?”


    梁惊水蔫兮兮答出“好点了”的同时,胡警官拿了一瓶矿泉水放在金属桌上,和一位负责书面记录的警员坐在她对面。


    桌面上只摆着他的笔记本, 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起, 键盘声响了起来。


    胡警官用放大镜核对梁惊水的身份证件,多次抬头确认她的面部信息。他留着卓别林式的牙刷胡, 眉间一道深川,深蓝色贝雷帽上镶着一枚警徽。


    这过程让梁惊水感到压力, 她拧开瓶盖, “呲”一声, 溢出些微水汽。她皱了皱眉, 将瓶盖重新拧紧。


    胡警官最大的优点就是心细, 梁惊水回视他抬眸的视线,焦点不在正中心,脑海中可怖的画面在瞳孔中一圈圈放大。片刻后, 只听对面平静地说:“工作忙得很, 警署里只有带气的,你润润嗓, 讲清楚事情才是正经。”


    不就是点明了她处于被动,得学会接受当前的局面么。


    梁惊水清了清嗓:“我现在脑子很清楚, 完全能回答警官您的问题。”


    “很好。”胡警官递回证件,双手交握,“目前梁祖涉嫌吸毒后行为失控,捅伤了同公司的模特李辛夷女士并对其实施性骚扰。我接下来会问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协助警方了解情况。”


    “梁祖……他吸……”


    这句话梁惊水理解得很费力,她吞咽几次,眉头拢成一团,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最后一次在公司见到梁祖,他面容苍白,皮肉紧贴着颧骨,穿着宽大的衣服就像一个空荡荡的布袋。梁惊水从未见他这么瘦过。


    至于李辛夷,她也听过几句风言风语,说是被梁祖弄出了心理问题,在家休养。


    可现在,她被……捅伤了?


    梁惊水扭开气泡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瓶身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胡警官扫了一眼绷得发白的塑料表面,不打算让她继续沉浸在恍惚中,俯身施压。


    “梁祖最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如何?”


    “他平时是否有吸毒的习惯,你了解多少?”


    “梁祖和李辛夷的关系如何?有没有过争执?”


    曾经的头条宠儿被问得面色涨红,胡警官沉目提醒:“Madam,你现在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记录,并且可能作为法庭证据使用。”


    “我不知道……我们基本上没有交流。”


    梁惊水重复着,语气里已压不住焦躁,“李辛夷呢?你们难道不该先听听当事人的说法吗?”


    胡警官偏头和记录的警员无声对视一秒,看到彼此眼里嘲弄的意味。


    按程序,笔录环节应摒除任何个人情绪的干扰。


    但胡警官依然扫了一眼监视器,然后抱臂往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根据我们的调查,梁祖是通过你进入星启传媒的。目前的情况是,伤者李辛夷身中五刀,伤势严重。作为梁祖的引荐人,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吗?”


    梁惊水微微扯了下嘴角:“阿Sir,我记得这应该是录口供,不是审讯吧?”


    键盘声随之中断,警员从屏幕后抬头看她。


    学统计学的好处在于具备强大的沙盘推演能力,能在不同假设条件下评估各种可能的结果,这恰好是梁惊水的强项。


    她一贯很少依靠直觉,而是用数字和逻辑来衡量风险高低,这次案件中也不例外。


    只是几秒的工夫,梁惊水从情绪中抽离,指出这个说法太片面了:“就因为我推荐梁祖,就把责任全推我身上,不是该关注他吸毒和公司监管的问题吗?”


    更重要的是,既然警署已经掌握梁祖的行为记录和线索,更应该理清他去找李辛夷的原因,比如他和李辛夷的关系、最近的异常举动,甚至吸毒的具体时间点。


    把这些线索连起来,动机和行动路径自然就清晰了。


    而不是揪着她的推荐不放。


    胡警官紧跟着笑了:“唔好意思,今日个台风吹得人脑都涨晒,我带了点气过来,别这么紧张,例行问几句啫。”


    他说话时的口音恢复港普,和郭璟佑的腔调有几分相似,不算温柔,慢一点都让人觉得像要发脾气似的。


    梁惊水点了点头,心里清楚,至少现在她还不是以犯人的身份在被问话。


    香港警察拥有广泛的执法权,譬如今日台风,他们是维持秩序的前线力量。身为公共部门中的高位者,他们向来瞧不上那些频繁出现在花边新闻中的人物。


    商人和政客还好,身上有点真本事。


    最让他们鄙视的,还是那些围绕在那群人身边、趋炎附势的艳女。


    一番较量后,胡警官的态度有所松动。


    按程序完成笔录后,他安排梁惊水到会客室坐下,随后通知拘留区,准备让她与被拘留的家属见面。


    一人押前、一人护后,梁祖穿着皱巴巴的灰色拘留服被带了出来,胡子拉碴,头发油得结块,警员将他固定在椅子上,手铐锁住扶手。


    梁惊水隔着铁栏杆与他相对。


    警员拍了拍梁祖的肩膀,他那几乎垂到胸口的头颅慢慢抬起来,眼神涣散:“这……哪啊?”


    “香港警署啊。”梁惊水替警员回答。


    梁祖抬手想揉眼睛时,感到腕部有缚力,挣了挣:“欸,为什么拷我?我犯什么事了?”


    “李辛夷,这名字你不陌生吧。”梁惊水上半身向前倾,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为什么要专程跑去她家伤害她?”


    她提到李辛夷,梁祖眼角轻轻一搐,半晌才“噢”了声。


    “没有,我喜欢辛夷姐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伤害她!她最近拒绝我几次,我是有点不高兴,但绝对不会伤——”


    “那吸毒的事呢?”梁惊水打断他。


    闻言,梁祖忽然安静下来,垂眸又吊着眉梢,两只手隔着手铐抠在一起,透着一股吊儿郎当的劲。


    警员见状拿出一份报告书,在他面前摊开:“我们在你的血清里检测到高浓度的苯甲酰埃康宁,这是可卡|因的主要代谢产物。另外,你吸毒后饮酒,体内还产生了新的代谢产物——可卡乙烯。根据分析,你在案发前12小时内摄入了大量可卡|因,这是实证。”


    梁祖快速瞥了一眼,慢吞吞回道:“以后不吸就是了。”


    铁栏外倏地爆出一阵大笑,他看着那个拍膝前俯后仰的女孩发怔。


    她和星启时见到的完全不同,穿着轻薄收腰的廉价羽绒服,颊心和嘴唇被风吹得干燥,尔时的唇瓣扩弧绷出些血珠,红得妖冶,索魂一般。


    昨天下午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来了,开始怕了:“表姐,求你别跟我爸妈说这事,我高考刚失利,他们会揍死我的。”


    手铐撞击椅子扶手,发出“咣咣”的金属声。


    “冷静!遵守秩序,不要妨碍程序。”两名警员一左一右重重按住梁祖的肩膀,而身前的女人笑得更厉害了。


    梁惊水抹去眼角泪水,眉头轻蹙:“怎么会呢?你看看你叫什么,梁祖,光宗耀祖的人呐,舅舅舅妈哪里舍得打你。”


    梁祖嘴唇嗫嚅,还想说点什么补救,她站起身:“阿Sir,会面就到这吧,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门外一直有脚步声,是警员从街道上救下的伤者。重伤者已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轻伤者被安排在警署内简单消毒和包扎。


    这个临时救援点异常忙碌,梁惊水回到等候区,看到庞雄把座位让给了一个抱孩子的母亲。


    四目相对,师生眼里皆是疲惫。


    庞雄还是注意到,她脸上有哭过的迹象。


    梁惊水下了一节台阶:“师母他们怎么样?安排好了吗?”


    庞雄颔首:“港口封了,船暂时不能离开,台风期间他们被集中安排在安全的区域,食物和水都充足,没事的。”


    正门有警员值班,严格控制着进出权限。梁惊水走近了些,从两张防风板的缝隙往外看,货运船坞一侧,一张甘棠代言的巨型广告牌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不知道外边现在怎么样。


    也不知道回港时被狗仔拍到和甘棠一同出入酒店的那位,究竟有没有变成董太期待的家族接班人?


    但台风闹得这么厉害,他大概也没机会外出参加商谈会吧?


    待她反应过来,连忙用冰凉的手搓了搓脸。


    心说,合作结束了,商宗完美情人的体验卡也到期了,别再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傍晚风势未减分毫,简易的塑料椅和金属长椅上坐满了老弱病残。医务室和接待区也是人满为患,不得已腾出候问区和警员专用休息区,临时安置新一批避险的人。


    梁惊水啃了半个面包,警署里的暖气很足,她忍不了脱去羽绒服,内衬是一件白色背心,来的路上头发被吹成了自来卷,她也懒得借梳子打理。


    台风天信号差,她坐在墙角看了会新出的国产电视剧,卡成PPT,最后抱着手臂不知不觉睡着了。


    中途被一声巨响惊醒。


    她皱眉睁眼,听见周围人用粤语议论,好像是外面的广告牌被风吹掉了,给地上砸出一个坑后,又掉进了水里。


    还说广告牌上的模特也没逃过,脸被戳了个洞,晦气得很。


    室内挤了更多的人,靠海的空气变得又闷又潮,梁惊水拭去耳根的滴汗。


    还是睡会吧,也许醒来台风会消停一些。


    这次她不再出现在维港的场景里。梦境与现实声音交织,衍生出诡异的情节。比如梦中反复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走进走出的却是一群小绵羊。


    梁惊水意识到自己又被“鬼压床”了。


    听到的明明是现实里的声音,可任凭她如何用力,身体像被禁锢了一样,又热又麻,醒不过来。


    朦胧间,她听到那阵喧闹褪去,接替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谈话声——


    女人看着外边残骸边插着的警告标志,叹了一声气,嘀咕着“这系我最钟意的一张,但真系唔知您为什么非要拣这种天来港口,让我见证这一幕”,说完,她坐到了椅子上。


    男人则驻足在门口,凝望着澄蒙蒙的天色,语调平静,“八号风球,我同你讲过唔好跟来。”


    庞雄一直没合眼,目光落在梁惊水憨红的睡颜上,不知是热的还是冻的,这孩子看上去还怪幸福的。


    群众被疏散到更宽敞的空间,他听着那两名衣冠楚楚的男女交谈,渐渐猜出了他们的身份,没跟着人流走,抬起一只脚横在女孩面前,试图挡住她旧金主的视线。


    再暖的香港初春,从台风里进到室内,体表温度还是低的。


    甘棠打了个哆嗦,缩肩哈气时瞥见地上那只白得像牛奶一样的手臂,觉得更冷了。


    “喂”“喂”的声音响了几次,庞雄意识到是在喊他,疑惑地转头看过去。


    甘棠指地:“脱件外套给你女儿吧,我看着都可怜,做爸的怎么能这样?”


    庞雄莫名其妙地更加不爽,年长的阅历提醒他不要和年轻人计较。


    可当看见商宗盯着他身后,眉头一皱,大步走来时——他恨不得立刻变成四方人墙,把梁惊水框在里面。


    另一头,甘棠不满的声音响起:“商先生,这件西装系伦敦限量订造的,你干嘛给一个陀地妹啦!”


    甘棠扒着长椅扶手,倨傲地抬起下巴,心里想着是谁有那么大面子啊,能让商先生脱下价值六位数的西装。


    结果,目光落在那张曾经霸占时尚银幕近半年的脸上,她心跳骤停。


    下意识去看商宗的表情。


    那双忧郁的灰眸,长睫虚垂,里面有一种情绪被撕裂开。


    ……


    直到脚步声趿远,梁惊水抓紧身上的西装,在那股凛冽的雪松香里,缓缓睁眼——


    鬼压床那会,记忆的深海席卷而至。


    二十岁那年,你会遇见一人。


    钢铁森林在他眼中,


    不过积木,


    不过沙盘,


    不过小狗伏地。


    而你仰望时,才发现那是巨兽。


    他站在巨兽的肩上。


    第53章  旧金主惯的


    回蒲州后的生活, 比梁惊水设想的顺利很多。


    舅舅家的洗车行翻新了墙壁,添了新设备,还雇了一个厂里出来的男生打杂。只是梁祖入狱的消息一传回来,舅妈给她提供了新线索。


    李辛夷的受伤部位分别在大腿和腹部, 留下跛行后遗症, 对模特生涯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梁祖因吸食可卡|因、私闯民宅、故意伤人三项罪名成立。证据确凿, 法院判处其有期徒刑12年,期间不得假释。


    案件因涉及跨境因素,香港警方通过驻港领事馆将判决文书转交给梁祖家属。


    舅妈收到文书后情绪失控,质问梁惊水为什么要隐瞒消息。


    梁惊水当时被临时从梁徽的祠堂叫回, 面对喻女士的咆哮, 她笑容春风化雨:“因为梁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我别和你们说呀。我要是真告诉了,万一哪天他致幻起来捅我怎么办?”


    “梁惊水!”舅妈的脸尖锐地涨红, 像一部喧闹的市井文学:“小祖那么听话,要不是你带他进公司,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狐狸精干出这种事?”


    其实梁惊水内心没多大震动。他们这样的人很好懂。这半年高速公路彻底建成, 没人会绕远去桥下洗车, 泡沫之家几乎没了盈利, 全靠单忌的帮衬。雇的男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活儿不怎么干,倒是很快学会了吸血的本领。


    梁惊水得知那男生被安排住进客房,垂目无声地笑。


    有时候会觉得, 这家人对男丁的倚重过了头, 别再为此摔得更惨才是。


    舅妈看这架吵不起来,脑子一热:“跟你妈当年一个样, 勾三搭四骗男人,搭上个条件最好的, 还以为你是他的种,结果呢,给野男人白养孩子养了五六年。”


    梁惊水领会了半秒:“野男人是单忌?”


    舅妈表情霎时变了,斜腮喷气:“别瞎说!”


    “那野男人另有其人,我不是单忌的亲女儿?”


    言多必失,舅妈扶着鬓角转身就走,金耳环撞着银镯叮当作响,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梁惊水心里已有答案,拨通郑经理的电话,约在单家见面。郑经理难得支吾,说单老爷病了,不方便见人。


    她觉得应该给单忌打个电话。


    响了七八下,他没接。


    看来真打算躲她这个女儿一辈子了。梁惊水咬了咬唇,在打车软件上约了辆车。


    司机大抵没想到洗车行在这么偏的地方,和梁惊水电话沟通了半天才找到下坡的口。


    一辆黑色沃尔沃停在街边。


    她看了眼界面上“一口价”的订单,心说可能哪个公子哥当副业消遣吧,坐进了后座。司机一口京片子味儿,声音也年轻,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话题开得如水煎茶般自然:“刚回蒲州吧?”口音和话题都让梁惊水一怔,说:“是。”然后望向窗外。


    司机问:“我是不是见过你?”


    “电视上应该见过。”


    “愚人节的第一个玩笑?不会这么幸运被我碰上吧。”他笑了笑,慢慢踩下踏板,沃尔沃在十字路口停住。


    说起来,今天正是4月1日,愚人节。


    她回到蒲州刚好满一个月。


    从青岭区市中心到南郊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快出市区时,固定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司机瞥了一眼屏幕,嘴角浅浅:“我顺路想捎个哥们儿,你要是介意就算了,不带他。”


    梁惊水无所谓,让他想捎就捎,坐前座。


    “爽快。”


    司机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看着行驶的路线:“你这是去‘背包客宿处’的路?”


    “我这刚拐一个弯儿,你就打包票说我奔那儿去,瞧你这地儿挺门儿清啊。”司机冲镜子里一笑,话音急转,“姑娘,有对象了吗?”


    那天路堵,车子驶过一排低矮的民居,大学生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停滞的车流间。


    梁惊水借着节日的由头说了句真话:“都分了。一个A大的师兄,一个香港的金主。你呢?”


    司机没料到话茬绕回自己身上,愣了一秒:“我可没男朋友。”然后和梁惊水闲聊,说他在京城二环有个场子,里头的人玩得花样百出,有家室的占一半以上,个个在外头养着小的。至于香港那边是不是一样黑,回头问问他港区的哥们,看那边是不是更见不得光。


    话题东拉西扯,梁惊水也懒得分辨真假,调侃他说:“你这京城口音学得挺地道啊,之后打算去那边发展?嗯……确实比在蒲州开出租强。”


    司机“嘿”了一声,语气活像《家有儿女》里的演员,逗得她噗嗤一笑。


    “我那哥们儿也是香港的,家里财团的,还不是跑四线小城当背包客了?京城少爷就不能来跑滴滴?”


    梁惊水后来回想这一串对话,总觉得奇妙得很。他们俩嘴里居然没有一句假话,比钻石都真。


    以至于她看见一身简便冲锋衣的商卓霖出现在青旅时,心说4月1日这天,还真是什么离谱事都有。


    商卓霖的肤色比在香港时健康许多,一副运动墨镜推到额头,背后的登山包鼓鼓囊囊。沃尔沃停到青旅门前时,梁惊水看见他正站在人群里,和一群肤色各异的背包客攀谈,笑得不顾形象。


    司机抬下巴指了指:“中间那位就是我哥们儿,你甭看他外表这么接地气,瞧这气质,是不是有千亿财团公子哥那味儿了?”


    大概他也觉得商卓霖这模样缺乏说服力,回头瞥了眼后座的姑娘,只见她一瞬不瞬盯着那边瞧。


    看上哪个西方面孔了吧。司机心想。


    不过她这个类型确实挺合他胃口,明眸善睐,透着纯真的明艳,是富人钟爱的财相。


    梁惊水降下车窗,冲外边大声喊了一句:“商卓霖——”


    轰的一下,司机脸色都变了。


    车窗外,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瞬间噤声,齐齐回头望向这辆沃尔沃。


    商卓霖走了过来,身上没有任何珠光宝气的点缀,显得素淡,但精气神比从前好太多。


    二话不说,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梁惊水挪开腾出位置,在他脸上逡巡一阵:“大少爷,您这也是来体验生活的?我这怕不是做梦呢吧?”


    听出她话里的京片子味,商卓霖看向罪魁祸首:“狄鹤,你以后好好说话。”


    两个男人互问对方祖宗,没几句就开始拿彼此的口音开涮。你嫌他儿化音太重,他笑你港普太夹生。最后一拍即合,笑着提议带梁惊水去新开的场子玩上一圈。


    “欸欸欸——”梁惊水抱着驾驶座的头枕,抬手打住,“我记得这好像是个网约车订单吧?这位狄姓司机,你是不是得先送我去目的地,不然平台扣你钱怎么办?”


    商卓霖两指将她肩膀摁回座椅:“他资产不会少一个零,难得见面,我们聚聚。”


    梁惊水怨声载道:“我是在担心我自己好吗?我是有正事找我爸,结果司机倒给我拉去别地了。”


    商卓霖挑眉:“单忌?”


    “你们叔侄俩对我的人际圈真是了如指掌。”


    梁惊水扁扁嘴挺没趣,叹气说,“航运项目黄了,但他守信帮我母亲盖了祠堂,还把她加进族谱,我很感谢他。不过现在有个问题,我得当面问清楚。”


    属于年轻女孩的不谙世事,不知在她眼里消迹了多久,连光都没有,梁惊水现在就像个垂垂老矣的小老人。


    商卓霖看着她,又仿佛看到梁徽声泪俱下的面孔,轻轻笑了一下。


    那天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有些答案,其实不需要来自你以为的人。


    下午三点开场,满室都是笑声,霓虹灯球,浸满铜臭的香槟味。


    梁惊水一进门,就被蹦开的酒塞喷了一身泡沫。没体会过人间疾苦的男生笑着打趣,美女还没开饮就微醺了啊。她从茶几上拎起一瓶新的香槟,熟练地摇出气泡,指尖压住酒塞,呲得对方一身湿。


    “同乐。”她蜷起眼睫,将酒瓶搁在男生桌前。


    这场面倒是在商卓霖的预料之中,可狄鹤还是头回见这姑娘,脾气比他在京城碰到的都烈。只是她现在没了金主撑腰,这性子,是不是旧金主给惯出来的?


    狄鹤舔唇,心跳得砰砰响。


    他转头问商卓霖:“她一直这样吗?”


    “在我小叔跟前不这样,”商卓霖摇头,眯眼回想说,“小叔每场局都带着她,酒不用她斟,人情世故也不用她顾,真就是带她去吃饭。”


    又鄙夷地看了狄鹤一眼,说梁惊水那阵温顺得要命,你冇本事就唔好发白日梦啦。


    狄鹤嘶了声:“她车上说得挺实诚啊,居然当过商宗的情儿。不过听说商宗快栽了,三井继承人八成是你,跑不了。”


    商卓霖嗤然勾唇,眼角瞥见梁惊水敞着长外套,倚在露台抽烟。他抛给狄鹤一句“煮熟的鸭仔都会飞”,站起身向外走去。


    骨架高大的玉兰树几乎攀上了露台,白玉缀满枝头,一片花瓣上染着橙红的火星,渐渐焦黑了一角。


    梁惊水嘬了口烟,整个人伏在玻璃栏上笑得恶劣,唇间断断续续吐出白气。


    她将烟头扔到地上,脚尖碾灭,抬眼看向走来的商卓霖:“一直没问,你来蒲州干嘛?这里有什么好?”


    商卓霖了然一笑,却因不抽烟的习惯,被周围的烟雾呛到,掩唇咳得又凉又狼狈。


    这样才符合梁惊水对他的印象——一个常年养病,娇贵脆弱,藏身港城别墅里的贵公子。


    她随手挥散烟雾,没什么真情实感地说:“抱歉啊,我抽的烟便宜,难为你高贵的肺了。”


    “没事。”商卓霖呼吸还有些不稳,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就是想沿着我爸的人生轨迹走一趟,弄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梁惊水:“商琛是为了我母亲殉情,大家不都这么说。”


    商卓霖:“大家还都说,你不过是小叔身边待久了点的情儿。”


    梁惊水胸口轻微起伏:“事实也是如此。”


    白浪间那片焦黑的花瓣,猝不及防被商卓霖伸指弹了下,露出被烟头烫出的一个小洞,簌簌颤抖着。


    他冷不丁问她,回蒲州有没有给小叔打过电话。


    梁惊水隐忍地敛敛眸:“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成为他的麻烦。”


    商卓霖的眼神不带恶意,斟酌着说:“我的意思是,‘好好先生’那个号码,你没试过吗?”


    梁惊水几乎笑了一下。


    好吧,愚人节就让她给“好好先生”打个电话,看看还能折腾出多少惊喜来。


    第54章  愚人愚己不愚心


    2017年的四月一日, 愚人愚己不愚心。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水水叫得这么顺的,梁惊水已经不记得了。


    印象里他从不在她面前遮掩底色,那些迷色、无序、嚣浮的事物让普通人望而却步,他却带她逐一涉足, 不妨碍她自由来去, 也不在意她如何看待自己。


    梁惊水看商宗的生活是需要仰视的。


    他出席北海道拍卖会时, 举牌买下那匹纯血新马,以她的名义注册了马主。


    她忘不掉他坐在烟酒氤氲的高层包厢,指示私人助手将筹码全押在那匹新马身上时的举重若轻。


    赛场上,披着绣有她名字锦缎的赛马飞驰而过, 拿下亚军。作为马主的她站在指定区域与马匹合影。周围是嘈杂的记者群, 话筒和相机镜头一齐对准她,有人为了靠近推搡起冲突。


    就在这片喧闹中, 一个写着大陆频道标识的话筒递到她嘴边:“您是沉寂一年的A大学术新秀梁惊水吗?现在主要在哪个领域发展?”


    那通打给“好好先生”的电话,梁惊水讲了好多大学时期的往事, 与陆承羡无关, 她一点点铺开自己在学术界短暂存在过的痕迹。


    耳边晃着汩汩的海浪声。


    几秒钟后, 梁惊水听见扬声器里传来他有些遥远的声音。


    “见到你今日的成就, 我由衷感到高兴。”


    隔着伶仃洋, 电话里的人声难免失真,但梁惊水脑海中的那行字被赋予了声音,美得像漂泊过海的情诗。


    梁惊水吸吸堵住的鼻子:“反正现在没人限制我了。庞老师还说, 我这么聪明, 不去大厂是这个社会的损失。”


    他配合她的自夸:“水水的智慧无人出其右。”


    回南天结束不久,出租屋的地砖仍旧湿滑。梁惊水坐在马桶盖上, 露半截腿,脚尖拨弄着湿漉漉的老式浴帘, 对着话筒高谈理想与有生之年。


    她说:“好好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在矫情,光会说些虚的,实际行动却付诸太少。”


    兴许是喝了足量的酒,回来后话特别多。


    他接上她的思路,伴着雪茄燃烧时的细微声响,凉凉地吐出一句:“你要我说么?无病呻吟居多。”


    梁惊水更窘迫了:“你也这么觉得?”


    “你看,别人随便说句话你就当真了。”他笑了笑,没有拿他的优渥人生作比,中肯地阐述:“水水,未必有所成就才算活着,关键看你想怎么过。”他居然讲起了一个郭姓人士的反面例子。


    人都是有点趋利避害的,只是有的人面具厚,把本性藏得不那么赤裸罢了。


    倒不是郭某多么忠心,知道靠近上位者能让家族产业枯木逢春,果真做起来了,又在大湾区开了几家销金窟。他被父亲重用,从自己人里挑了个高材生联姻,牵扯到好几方人脉整合。


    现在呢,靠精神类药物硬撑,连洗胃都洗了好几次。


    梁惊水脑袋侧枕在双膝上。年轻女孩纤秾相宜的裸背,肩胛骨下方的脊沟柔和延展,宛若一条洁净的溪流。


    “我有个姓温的朋友,最近也在帮这种人排忧解难,不知道咱们是不是说的同一批人。”她拨了拨浴缸里的温水,手机夹在脸颊和肩峰间,微微蹲身脱去牛仔裤,扶住浴缸边缘,跨了进去。


    梁惊水被热气熏得轻叹一声,拭去屏幕上的水珠,放到一边,不再与对方热络。


    也许是心灵感应,男人吞云吐雾的气流在这当口,突然滞了一下。


    很快,她听见了助手提醒“乔先生和陆先生还在主甲板等他”,以及接踵而至的,隔绝的关门声。


    倒不是多色令智昏,而是他真有点怕了她,大概吧,这种形容比较贴切。


    梁惊水半张脸埋在水里,露出水面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不是酒精催化了那些潜藏的恶念。


    她抬起脸,大口吸了几下新鲜空气,像是久违地做了件不上台面的事,连心理准备都不需要,对着手机那头笑得轻佻:“好好先生,你结婚了吗?可别让太太知道你半夜和一个大陆女孩打这种情色电话哦。”


    没见过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回应,这姑娘不是喝傻了,就是真傻了。


    梁惊水双手交叉搭在浴缸边缘,指尖轻敲瓷面:“我教你,你就说半夜打电话是为了开导她,像个人生导师……哎不对,这听着更可疑,算了当我没说。”


    他都没料到在这种浮想翩翩的场景下,自己能好心得像个圣人,没趁人之危提议,我们打个视频电话吧,我当面给你开导。


    然后他问了一个惹怒她的问题——


    “那你有先生么?”


    梁惊水一皱眉头,意识彻底清醒了,撑着浴缸边站起身,湿着手就要捞手机。


    他以为她这么肤浅?


    巴不得回去随便找个男人闪婚,把香港那半年的感情一笔勾销?


    他的目的不是让她生气,倏地醒悟到话里含有别的成分,轻轻嘶了声,电话里又讲不明白:“刚才是我讲的不好,没有想伤你感受,怪我,我补偿——”


    手机在池沿一滑,噗通,掉进了水里。


    梁惊水盯着浴缸里那块彩屏物件,自言自语:“补偿我一个新手机?”


    隔天,梁惊水一早去了电信运营商办理补卡服务。两张SIM卡和一台手机都已损坏,香港的那张电话卡因大陆没有对应的运营商,无法补办。


    她随后到数码店买了一台新手机,插卡开机后才发现,通讯录里少了一半联系人。


    划到H那栏翻了翻,没有“好好先生”。


    站在店门口,往事一幕一幕。


    每月按时到账的“学费”,曾是她的神邸,她卑微屈膝,用香火虔诚供奉,直到这位神明滚进了她的床单。


    四月中,坐高铁到省会广海的车程很短,梁惊水几乎没有多余时间把自己困在往事里。


    直到抵达的广播响起,她才从过往脱身,提着行李,一身精练的职业装下站。


    一个半月说长不长,却足以让两座城风云翻覆。


    港媒铺天盖地地报道商宗与乔合作的数字货币融资项目崩盘,50亿港元的亏损让银行处于舆论和监管的风口浪尖。对外的官方声明称项目中间人隐瞒了关键风险,银行被“欺骗”,成了受害者。


    在媒体的描述中,商宗被塑造成一个为了银行利益做出“错误决策”的悲情掌舵人,顶住压力辞去职务,退居幕后。


    与此同时,郭璟佑被曝私下与中间人大头公司交易,将三井内部信息出售给对方。


    项目因权限漏洞外泄部分交易记录,包括与受制裁地区的资金往来。陆承羡作为系统架构师,因未及时上报风险,被质疑包庇甚至涉案。


    同月,单雪潼查出怀孕九周,担心丈夫牵连单家,一份离婚协议书远渡重洋传到香港,将弃父留子演绎到极致。


    梁惊水选在单忌神经最脆弱的时候,赶到南郊问他关于自己身世的事。


    可是单忌逼自己阖上了双唇,决意缄默不言。


    防紫外线的玻璃柜中陈列着显眼的大型古玩,青铜器、名窑瓷器、菩提雕塑,每一件都是价值不菲的旧藏,梁惊水的表情一点一点,凝在了脸上。


    她觉得这里面肯定大有玄机。


    单家在广海的资源版图,正在以一种令人无法估量的速度迅速扩张。


    怎么问呢,“您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吧。”她笑意盈盈地,直击单忌要害。


    单忌被茶水烫得嘴角抽搐,可梁惊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没给他掩饰的间隙,紧跟着补刀:“这么急着和您的名校女婿撇清关系,留了个血统质量过关的种,难不成,是和香港那个项目有牵连了?”


    单忌吓了一跳,皱着眉搁下茶瓯:“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的姓氏刚改回去,但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家族的人,别胳膊肘往外拐。”


    梁惊水看着他,新奇一笑:“那成吧,您先告诉我,我亲爸是谁?”


    这话题已经兜无可兜。刚喝完茶的单忌,舌尖干得发苦:“我是你亲爸。”


    “那你拿出证据,要么拿一张和我妈的合照,要么跟我去医院做个DNA检测。”


    单忌生无可恋地重复:“我是你亲爸。”


    单忌那张脸,十年如一日,平滑得毫无褶皱,像是换了一层不属于脸部的皮肤。


    梁惊水从最初的瘆人到现在毫无波澜。


    她几番追问未果,通透的眸子像是玻璃做的,带着透亮的光:“他还活着,对吧?”


    “活着也不会认你。”单忌微顿,后知后觉地改了口,“别再纠结了,梁徽的两个心愿你都实现了,现在你舅舅家也过得很好,她也上了家谱。你还年轻,不要在这种事上刨根问底了。”


    前半截话也许就随口一说。可梁惊水记得这句,在心里掂度着,一直记到她踏入广海。


    广海云链总部正在开闭门会。


    胸前的工牌写着“运营分析专员”。她站在人群最后,看台上的虚拟支付演示。


    刚入职,需要对接的事宜繁多,她没打算久留。


    上完洗手间出来,那个闭门会正好也散场,职员三三俩俩讨论着方才的进程。有几个面孔她瞧着熟悉,好像是以前统计学院的师妹,职位已经比她高了,聊的话题也沉淀了许多,从爱豆明星转到了包200块份子钱会不会太小气。


    师妹看见梁惊水的一瞬,塌肩张嘴,一比一复刻动画片里表达惊讶的卡通动作。


    师妹小跑过来,直接跳过寒暄环节:“师姐,你是从电视里下凡了吗?”


    “新的网络梗吗?”梁惊水弹了下工牌,“我还没升天,是入职广海云链了。”


    师妹暗昧的眼神藏不住:“我就知道,那位大佬绝对是故意打输商战,跑来广海追你的。”


    神神叨叨说些什么呢,还大佬。梁惊水让师妹别天天熬夜看小说,抱着文件去行政办公室报道。


    她与其他新员工一起坐在会议长桌旁,等待直属部门负责人进行工作指引并分发相关物资。


    梁惊水思绪开始放空。


    铝合金门上有一块玻璃,夹层内嵌深蓝液晶膜。对面会议室门禁的嘀声响起,梁惊水的意识被牵引过去,外面的场景在幽蓝液晶的三棱光影间折射,弧影轻轻延伸,她望了他一眼。


    商宗。


    他站在光风霁月中,仿佛是一个随时会消弭的幻象。


    第55章  今年刚好迷上21岁


    命运帮梁惊水切断了香港的电话线。


    大抵, 商宗是老天爷的关系户。


    她入职那天,商宗辞去银行高管职务,退居幕后做投资人。他来到了广海。


    梁惊水鞍前马后地为团队效力了小半年,未在公司偶遇他, 不知是公司太大还是命运使然, 她只能从同事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据传, 商宗因项目崩盘彻底失去商老爷子的信任。以广海云链为跳板,他打算深耕大陆科技金融领域,建立第二业务中心。


    至于商卓霖的去向仍然成谜,三井集团也迟迟无法发表声明, 确认继承人的身份从属。


    新闻播报着史上最严的金融监管年——


    6月27日, 某金融掌门人从香港四季酒店被带回大陆;


    9月,比特币交易因争议全面关闭。


    这一年仿佛注定是商宗的不祥之年。


    午休时间, 梁惊水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微信,商宗的微信头像沉寂在列表底部, 头像还是抽象派的“老牛吃草图”。


    上一条消息停留在他生日宴那天。


    商宗:不想待了和我讲。


    梁惊水:你也想走了?


    他们俩同时在这个“也”字上, 隔着人群对视一秒, 相视而笑。


    梁惊水木然地退出聊天框, 心想早知道是必败之局, 还不如在商宗身边多留会。


    离开他之后,郭璟佑那些人像薄雾被阳光蒸散,从她的生活里消失无踪。只有商卓霖偶尔在朋友圈发几张旅行照, 艾特她评论。


    香港那半年, 像一场伊甸园的梦。


    九月的天还是湿热的,梁惊水把数据模型文件放在主管桌上, 回到自己的小格子间,三层置物架上摆着茶杯、小王子摆件、多肉, 还有一个摇头晃脑的玻璃苹果。同事塞给她一包每日坚果,她也笑着回赠茶包。


    身边都是勤恳工作的女孩,不会一见面先看金主再瞅包,再也没有人会守在公司楼下接她。但她觉得这样很好,简单,安宁。


    也很少做那些关于钢铁森林的噩梦。


    师妹递给她一杯黑咖,凑近打量她的脸:“师姐,你最近是不是加班太猛了,眼下都黑了些。”


    “除了工作,我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啊。”梁惊水道谢,咬着吸管一脸不在乎。


    师妹眨着眼:“找个对象?”


    梁惊水一眼看破她的心思:“算了吧,那京城款儿爷是大气,但我对他不来电。”


    师妹最初形容她的“下凡”,更应该用在商卓霖和狄鹤那帮不着家的少爷身上,不知道他们用什么社媒取得联系,建立了一个“脱班社”,寓意着脱离家族安排的班底,标榜追求个性化生活。


    广海、蒲州等多座城市都有他们的俱乐部分部,成员性别还卡死,说什么脱班社要封心锁爱,不近女色,才能换来真正的人生自由。


    后来被她笑称这个社的规则是“酒肉和尚花式破戒手册”。


    梁惊水一向觉得商卓霖并不是个中二的人,可得知他把半身宝石变卖,只为在大陆躲一年风头时,怀疑自己想的过于片面了。


    几座城市挨得近,广海的俱乐部成立后,商卓霖挑选了长老级成员“狄司机”兼任会长职务。


    梁惊水生日那天,狄鹤还特意将俱乐部提供出来,作为她开趴的场地。


    温煦最爱热闹,8月17日一到,她从五湖四海捞回一堆初高中同学给梁惊水庆生。荷光道瞬间被三十多个叫不上名字的青年男女占领,把生日趴整成了班级大联欢。


    俱乐部分店前身是一家独立书吧,古典的樱桃木桌堆着一排啤酒桶。


    温煦接了一杯,大讲这些年的约会辉煌史。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


    ——“我谈过的这些男朋友里,真要说从喜欢开始的,就只有那个银行经理。我什么也不图,结果呢,还不如每次和郭璟佑聊完的支付宝到账实在。”


    这些生活早已是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席间大部分是女生,有的和温煦一样没读大学,有的在职场当社畜,还有人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来参加。


    统一的是,她们对温煦描述的精装生活很感兴趣,瓜子消耗的速度比酒精快。


    梁惊水陪商宗的饭局上听腻了这种故事,埋头在桌下刷朋友圈。


    在座的男生被拿来对比调侃,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干脆围到另一桌去摇骰子划拳,能听下去的雄性只有狄鹤一个。他双手伏在梁惊水沙发后,专注地,笑着看她。


    隔着两米传来温煦不符主流价值观的发言:“人生嘛,捷径永远比正道快。”


    有个女生捧场得声音都哑了,问温煦每次支付宝到账的数额是多少。她被温煦一脸郑重地叫去附耳,皱眉听着,眼眶慢慢扩大:“我的妈欸,是我一年工资……”


    “别乱学,情绪价值这块儿咱得先补补基础。”


    狄鹤面朝梁惊水:“商先生给你的数儿比这个多么?”


    优越的鼻梁几乎贴近,梁惊水不动声色地撇开脸:“没细算,也无所谓。”


    狄鹤呵笑一声,指腹轻擦滚轮,蓝色火舌点燃了她指间的烟头,灰色的烟雾从她唇缝袅袅飘散。


    她呼口气望去,发现他的眸子染上与商宗如出一辙的灰。


    像她那不得志的爱人散落在世间的碎片。


    “梁惊水,要不你跟了我得了?”狄鹤顿了顿,确认自己是在清醒状态下说出这句话的,然后撩起眼看她,下半张脸埋在手臂里,被染灰的眼眸透着认真。


    这姑娘也不知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抓了把奶油瓜子,分一半到他手心里:“醒醒酒。”


    狄鹤怔了一下。


    人生第一次被异性拒绝,居然不是发好人卡,而是一把瓜子。


    因为那双相似的眼睛,她也没拒绝,不是么?


    狄鹤追求梁惊水的事,一整个部门都知道。梁惊水每天下班后第一件事,不是上什么高级轿车,而是捎走前台的小花束。


    她的平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毕竟从前的金主还在管理层,风声要是传过去,难堪的可不只是她。


    起初商宗也一样平静。


    他身边从不缺女人,想谈快餐恋爱随时都可以,但总会有一瞬,孤独感袭来无以复加,梁惊水刚好填补了空缺,也抚平了他对梁徽的愧疚,他当那是饥不择食的代餐。单百川约了几位证券大亨,跑去拉斯维加斯玩赛马模拟投注,商宗也一起去了几天。他运气差到极点,投注栏清一色红字。


    望着屏幕上马主的采访镜头,他猛然间想起一个人,选的新马一赛折桂,被记者簇拥着采访,嘴角的得意怎么也藏不住。


    商宗把办公室迁到顶楼,直到跨过年关,梁惊水的办公楼层还是拔得更高了。


    下班点听了几嘴,内容离不开她的薪水和职务水涨船高,和京少狄鹤走得越来越近。商宗耐心告罄。


    那晚,他和单百川坐在商务车后座,街道两边LED全彩屏,模特的脸不约而同成了梁惊水。车向前开,他脑中已经买下了她代言的五粮液、黑人牙膏、美容仪、欧莱雅,无休无止。


    商宗抽完一根烟,让司机掉头回公司。


    单百川一脸莫名地看着他,觉得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后,这人像是疯魔了。


    这地界是广海经济最活跃的区域,无数大学生仰望的理想。


    或许出生在顶点,商宗很少抬头看这片精神绿洲。35层的窗户亮着几盏,他一眼就认出哪盏是她的。


    未必有所成就才算活着,但梁惊水偏偏活着就想有所成就。


    商宗看了十多分钟。单百川下了车,站到他身旁:“觉得自己没法给她幸福?”


    “可以。”他言语笃定,随即放低声音:“只是觉得……先改变主意的会是她。”


    “问都没问,你拿什么认定梁惊水就会变?年轻人,别太自负了。”


    商宗顺水推舟道:“单总,你又问过水水吗,你敢担保她是单忌的女儿么?”


    这人其实也有天分,无论局势间的隔阂显得多么无法抹平,他自有一套转圜之术。


    单百川对年轻时的心结看淡许多,依然一脸平和姿容:“她母亲早年对我不忠,我亲眼目睹,这孩子出生的时间线也对不上,不可能是我女儿。”


    商宗踩灭烟头,未置一词。


    单百川默了几秒,说:“我问过梁徽,那段时期她说不出话,也不理我……我理解你很小就认识我们,对梁徽有自己的印象。”


    有些往事说多了只会添堵。单百川在梁惊水入职后,一直刻意避开她,不想让过去的事再被牵扯出来。


    他看着商宗拨通了一个电话,那串号码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手机来提醒。


    电话几乎响了不到两声,嘟嘟忙音单百川都听得到。


    那种属于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尴尬,无声蔓延开来。


    梁惊水升任数据分析师,数据实验室还配备了座机。单百川从公司内部App里翻出号码,递给面色郁结的商宗看了一眼,问他要不要试试。


    商宗干咽一口,垂眸按键:“这事天知地知。”


    单百川笑吟吟:“你知我知。”


    谁也没想到,公司里最万众瞩目的两位人物,站在总部楼下干着见不得人的事。


    这次也是响了不到两声。梁惊水接起电话,语气专业而得体:“您好,这里是广海云链数据分析部。”


    商宗看了单百川一样,笑着说:“总裁想邀请你今晚共进晚餐。”


    梁惊水没认出他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我不太明白。”


    他无视单百川抗拒的眼神,抬头望向那扇亮着的窗:“在楼下,往下看看吧。”


    若说第一声只是怀疑,那么后一句,却让她记忆深处的禁区骤然敞开。


    那晚凉风阵阵,窗边的黑影一跳一跳往下望。


    像是放弃了挣扎,窗户被推开。


    风声“哗啦啦”灌进口鼻,梁惊水从楼上的窗子探出头,俯瞰而下,商宗的眼神早已静静守候,两道视线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座看不见的桥。


    2018年伊始,他握着手机问她:“有冇挂住我?”


    那姑娘终于肯看他了,像面对个不法之徒,警惕地缩起身子,说:“没有。”


    商宗愁郁道:“那你别加班了,我今年刚好迷上21岁的女孩。上一个跳槽不干了,空了个位置,你考虑下?”


    梁惊水顶着黑眼圈,抿嘴一笑还是泄了。


    第56章  跑什么?


    2018年北方倒春寒, 广海天气也比往年冷些。


    依然是属于他们的第一个春天。


    商宗靠在无框玻璃门上,侧眸观察着这间实验室。


    这层楼隶属技术部,以项目驱动为主。除了数据实验室外,还设有服务器机房和云端工作区。


    梁惊水最后演示代码, 绿色小字在多屏显示器上飞速滚动。一块长屏幕实时呈现公司运行数据, 朦色在她脸上酿绿藏光, 湿淋淋的。


    也是他不曾见过的新鲜模样。


    几分钟后,梁惊水关闭主机,窸窸窣窣收纳桌上的文件。


    自去年那次通话后,他一晚上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 没想到那句话的影响如此深重, 连她香港的手机号也联系不上。


    商宗以为自己被拉黑,今晚拨出去时未抱有希望, 却在看到那张疲惫的小脸探出来的瞬间,周遭的一切都敞亮起来。


    他好像再次爱上她了, 很爱很爱。


    一段清晰的脚步声回荡在整层楼。商宗慢悠悠转过身, 狄鹤正提着一袋打包盒, 乐呵地朝实验室走。


    狄鹤凑近了看他, 仔仔细细端详, 发现这人还挺帅的:“你是?”


    商宗眼皮都不抬:“没看过电视?”


    这话狄鹤和初见梁惊水时,听到的如出一辙,但今儿不是愚人节。


    突然, 实验室传来开门的声响。


    灯光斑驳地落在了那个帅人脸上, 身躯立在明黄棱框里,只看见眸里灰幽幽的, 像糅杂黑白的沉淀色,对众生都漠然。


    狄鹤太阳穴突突, 面对这种几乎完美的、无暇的同性,他自惭形秽。


    梁惊水一身小学生卫衣,站在门缝几秒,顶不住压力溜号。


    一只皮肤薄韧的大手扶住门框,梁惊水蓦地退后,从罅隙与商宗四目相对。


    商宗抱她出来,嗓音侵袭她耳廓,“跑什么?”


    梁惊水上班时很少化妆,眼下的熬夜痕迹明显,脸红也明显。


    狄鹤望着她,女孩腮边盈血,游走到耳垂,那一抹羞意让他想都不敢多想。


    即便梦里,无数次看到那双骨细肉嫩的手卧在他颈上,他颤颤地摸向她的大腿,皮环束进糯白的肉里。


    他问她那是什么,她用耍娇绵软的声音说,那是恨,你摸到它,就算是爱我了。


    起因只是有次白天送花时,瞥见她裙下的一处微微凸起。


    大多数人可能不会留意,可他喜欢她,想要她,想得齿关咯咯作响。


    分不清晚上做的是春梦还是噩梦,她吐着稠红的蛇信子,将水银一点点渡进他腔肉里。醒来时冷汗淋漓,唇际却是止不住上扬的,带着几分荒唐的快意。


    狄鹤一直认为,她是个坏女人。


    看到坏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抱进怀里,在暖气充足的过道,他的心是凉的,是蛇体的温度。失意蛮横地落至心口,在这个春天萎靡干涩。


    这次触碰,烧穿了一年积累的隔阂。


    梁惊水现在是广海云链的职员,不是任何达官显贵的情儿,她何等心思缜密,从商宗的怀里溜出去,三言两语将他哄得开开心心。


    “商先生,没想到有缘在大陆相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她大方地伸出手,“我是梁惊水,数据分析师,日常主要通过数据挖掘和分析,帮助团队找到问题根源,提供优化方案。”


    商宗嘴角一勾,握上:“我是你上司。”


    “幸会……”


    梁惊水抽手时带了点力,皮笑肉不笑地揉着腕心:“都这么晚了,你刚才说总裁找我,他人呢?”


    偶尔会觉得,和他相处时的踏实和满足,是一种危险讯息。


    她爱的只是财团出身的商宗,还不是这个人。


    商宗的笑意藏在眸底,洞悉一切。他倚在走廊上,场内博弈的胜利者只剩下他,另一个早就拎着夜宵灰溜溜跑了。


    他说:“怕了你,叫司机把车开走了。”


    她来公司之前就有所耳闻,总裁孤寡了大半辈子,公司内部交际圈只有董事会,很少与底下的员工来往。有人传他不喜欢女人,但过去曾和一位女名人有过恋情。那段关系因三角恋告终,他甚至为此与兄弟闹僵,自请从家谱除名。如今,他的资源版图远超原家族。


    总裁拒绝一切红颜的邀请——他的资产具体数目始终成谜,因为早年创业代价不易,他忌惮财产通过婚姻被转移,宁愿去赌场销金,也不愿冒感情风险。


    这种人会怕她一个小小职员?


    梁惊水蹙起眉,一阵好笑。回忆起刚刚模糊看到的面孔,如果那是总裁,人到中年,身段依旧板正潇洒,她竟真觉得哪里见过。


    50年的沉淀尚且如此,商宗站在一旁,气势与总裁平分秋色。


    梁惊水必须得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人就是生来手握底牌,不知自卑为何物。


    可她却觉得,上等风水不会永远持续。


    在继承家业这件事上,他莽撞、浮躁,在浅水湾的独栋里和她谈情说爱。


    她会不会,只是他用来布阵的一颗棋。


    那晚,马自达的车灯闪了两下,梁惊水挑起眼:“上司,你不回自己家吗?”


    商宗立刻嗅出了她的讥讽,自打“自我介绍”完,她只叫他上司,话讲得异常客气。


    “只是有些意外,你会开车了。”


    梁惊水弯身,从前座捞出一黑一红两个本,展示黑的:“15年拿的证,驾龄三年。”


    商宗目光定在那本红的:“那个呢?”


    梁惊水卖关子:“你觉得是什么,结婚证?离婚证?”


    不过寥寥一年,筵散宾离,鸟散林空。就连她,从模特跨界至公司中层职员,弹劾人的功夫见长。


    信息技术水平考试——技术水平证书。她指了指红本封面那几个字,像个小女生一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还这么年轻,能框住我的只有证书,不是婚姻。”


    手指光溜溜的,一点贵的东西都没戴。


    这姑娘从前品味极佳,但现在一身简朴装束全靠气质撑着,素得惊人。


    她听见他低沉的笑,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像隔了一片雾障:“怎么觉得你越憔悴,越像个学生?”


    梁惊水被问得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在点她戒指的事,慢慢勾起唇:“我们这些做数据敲代码的,天天打扮得花里胡哨,会被领导质疑不专业,当学生比当女神合适,舒服才是王道。”


    商宗的眼神从副驾那束花上挪开:“戴我送的,不花哨。”


    梁惊水早有察觉,商宗的地界意识很强。她曾跟着他半年,任何人给她一点好处,都需经他首肯。


    可她现在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管闲事的是他。


    “再说吧。”她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没打算在深夜和他纠缠,“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戴不戴是我的事,你要是舍得把你那比钱还贵的家族戒指送我,我可能会考虑,不然就请你快点走。”


    她清楚那枚戒指的分量,这话是提醒他别轻易越界。


    没想到商宗轻描淡写,把黑玛瑙戒指摘下来搁在车前盖上,说喜欢就拿去,没有多贵。


    他抬眼笑说:“作为交换,载我一程怎么样?”


    从前在香港,司机开着商务车,他们就在后座聊一些不打紧的事,前言不搭后语,围绕着玩乐展开,纯粹的酒肉关系。


    有时在影音室放着电影,商宗用手撩拨她,直到柔滑的触感蔓延开,细腻得像丝绸贴合掌心,他直接在地毯上要她。


    他的癖好随着时间揭露,手掌捏着她的颊肉,卡在里面,坏心地轧磨:“乖,叫我的名字。”


    梁惊水被他用可调节的腿环系住手腕,毫无反抗的余地:“商宗、商宗……我不要了。”


    到最后,谁也不清楚那部片子讲了什么。


    坐上驾驶座时,梁惊水渐渐意识到,商宗是个很好的金融顾问。


    这一路,他们没有触碰任何旧事。聊对行业新闻的看法,聊银行用数据预测客户离婚的概率,聊她的人生规划。


    “我不打算在广海买房,”梁惊水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长夜,说,“房子不是保值品,我也不想背负30年的银行利息。说到底,买房不过是租一个70年的固定住所而已。老了要是病痛缠身,我还存下钱去申请去瑞士的旅游签,安乐死。”


    那些剑走偏锋的心思,梁惊水不指望有人能懂,更不期待有人愿意接纳。


    她暗暗地感叹,商宗啊商宗,又讲到了你的盲区吧。


    商宗神色不见异样,他推荐她往金融领域深耕,她有潜力。梁惊水自嘲道:“我能离开蒲州,有个稳定的饭碗就心满意足了,有风险的事我绝对不碰。”


    话题不知何时飘向熟人圈,梁惊水犹豫片刻,没把商卓霖牵头“脱班社”的事抖出来。


    温煦最近提郭璟佑提得勤,她随口提起手机泡水那天的通话内容,问他郭璟佑的精神状态好点没。


    商宗在春夜里长舒一口气,在她身侧轻轻地笑:“你记混了,你回大陆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还死守着“不好好先生”的人设呢。


    梁惊水脚一踩刹车,车头果断拐向和他家相反的方向。


    “方向错了。”


    “方向没错。”


    梁惊水开车极稳,路上她讲了电影《黑金》里一个片段。


    当时的背景是黑|帮开会,一个成员迟到,理由是塞车。梁家辉问他开什么车,成员回答是马自达。


    口口相传的老梗来了。梁家辉说:“我们坐的都是奔驰、劳斯莱斯,你坐马自达,怪不得你会塞车!你坐马自达,根本就资格开这个会哦!”


    这部电影在当时,直接影响到马自达次年销量。


    前方没有路,只有湖群,冷风把黑暗一点点往粼粼绸缎里吹。


    梁惊水说:“你坐柯尼塞格,坐宾利,就没资格再坐马自达。下去吹风吧。”


    风将他的西服吹起,灌满了冷气。


    商宗目送远去的车影,低头看着手里京少送她的花束,双眸眯起——这小姑娘从前是他的,寸寸疆土都是他的。


    到现在,还是这么狠得下心。


    第57章  真相


    后来想想, 商宗能轻飘飘地摘下家族戒指,是因为他深知这局是囊中之物。


    那几天,刚从西藏归来的商卓霖,脸颊被晒出淡红。他一身常服, 消坐在沙发上, 指间的家族戒指折射出曜光。梁惊水觉得就算换了套装束, 或者把他换成斑斓的郭璟佑,气质依然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


    据她所知,这些公子哥的共性,就是对钱毫不热衷。


    狄鹤作为京城咸鱼, 早被家族放弃培养, 这些年,他混迹黑白两道, 最近宅在俱乐部迷上了线上博|彩。


    梁惊水无意瞥见过他屏幕,点一下绿色按钮, 充值的数大概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


    梁惊水下班后常来俱乐部坐一坐, 每天都能见到新鲜面孔, 男男女女, 非富即贵, 看似是远离家族尘嚣,主要目的实则是结交人脉。


    这些东家的资源都是共享的,很少向草根阶层的伙计开放。


    谈笑间表情轻松, 偶尔的抱怨也别具一格——比如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老爸差点挤上富豪榜,把全家老小吓得够呛。


    狄鹤玩到余额清零, 从手机上抬起头,笑着替她解释:“糊涂了吧?富豪榜那是东家挂名, 可企业里谁要是不守规矩,挨打挨骂进局子的还不是东家?说白了,庄家一句话,他们就是个打工的。”


    这些人挣钱和消消乐前三关似的,梁惊水没有置喙的余地。


    她推开搭在肩上的手臂,趿着人字拖,懒洋洋地走到吧台续杯,点了一杯伏特加打底的“倒反天罡”,108块一杯。


    调酒师也是广海的富二代,一见梁惊水掏出付款码,摆摆手说不要她钱。


    梁惊水该扫还得扫,笑得人畜无害:“哪能啊,让你破费就和这酒名一样,岂不是倒反天罡了?”


    这话听得人浑身甜滋滋的,调酒师伏在吧台边,正想跟她聊两句俏皮话,眼角瞥见后头狄少爷的脸已经拉下来了,打趣道:“上周五,狄鹤自己在俱乐部啃夜宵,吃了两人份,他那小胃能撑得住,你们到底啥情况啊?”


    上周五,梁惊水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商宗找她的那天。


    隐约记得狄鹤露了个面,停留不过几秒,再就没影了。


    那晚她把商宗扔在湖边的行为,大概也能称为“倒反天罡”。翌日去公司,听了同事几耳朵,投资人已经回了香港,跑去金融街那片跟亚太区五百强企业的CEO吃饭。


    梁惊水大概能猜到原因,银行有50亿港元的亏空,这笔账商老爷子归咎于他身上,让他自己想办法填补。他一边要作为投资人开拓大陆版图,一边又要拉人投资,甘棠的父亲是最优解。


    有时候她打趣地心想,哪天从新闻上看到商宗订婚的消息,她要发愤图强拼成富一代,让他后悔,当年居然没抓紧她这个潜力股。


    很快,她将这个念头搁置了。


    商宗现在需要的不是潜力股,是击鼓传花,靠更高的接盘者来完成资金运作。


    至于最后会不会变成一场镀金的泡沫,谁又能说得准呢?


    “倒反天罡”里渗了桂花香,梁惊水无端想起前年金秋,他们站在半岛酒店顶楼用餐,俯瞰雨雾里的钟楼。梁惊水的前生大半都在蒲州度过,在高楼之上远眺时,她也会恍惚,看不清来时的路,左看是银白色的天星小轮,右看是金黄色外墙的中港城建筑群——她不禁自问,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来到这里的?


    商宗说:“你情绪不太好。”


    梁惊水:“有吗?”


    她谨遵dress code,身上都是商宗挑选送来的新品。对她而言,这些不过是皇帝的新衣,是虚妄。


    “模特工作不顺利?”


    “相反。”梁惊水苦笑,“经纪人分了很多前辈的活给我,一切顺得有点不真实。”


    商宗眼底泛出款款的、无从抗拒的光,搁下刀叉:“适者生存,别觉得欠了谁。”


    他们这些富人,骨子里都很冷漠。梁惊水有点局限思维,没好气嗯一声:“说话干嘛文绉绉的,关系户就关系户呗,我现在不就是在演你的情妇。说真的,你得庆幸,挑了我这么个高材生。”


    商宗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爽朗而无拘束,引得周围几桌纷纷侧目。


    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她发现,当一个人身居高位时,哪怕只是制造噪音,也会被说成有腔调。


    “您是调酒的,还是干娱乐记者的啊?给我调杯教父去。”狄鹤叩叩吧台,翘着脚坐在高脚凳上,眼睛黏在梁惊水身上。


    那姑娘垂着眼,神思一点点收拢,像是刚从西海岸的遐想中回来。


    傻里傻气的,又很难骗。


    调酒师用钳子夹起一根肉桂棒,扔进酒杯,“八十八。”


    狄鹤鼻间逸出丝笑:“请我得了,刚才全输光了。”


    调酒师握住杯身,往回挪:“那不好意思,本店恕不接待。”


    狄鹤:“我是这家分店会长。”


    “掌柜卓霖哥来了也没戏,你翻翻兜,八十八现金也行。”


    梁惊水好笑地看着公子哥互相呛声,抿了一口酒,余光瞥见狄鹤兜里掉出一张什么,正巧落在她脚边,她俯身去捡。


    狄鹤变脸说“别”的时候,她已经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是她之前代言的法国内衣品牌“Eclat de Soie”,杂志中的一页,铜版纸的边缘隐约有被修剪的痕迹。黑羽内衣将胸型框得挺拔,女模将双臂举过头顶,头向后仰,野心嵌在眼底。


    那并不是一张轻浮的造物,有着灵动流畅的腰部、臀部,她的骄傲。


    调酒师麻利地把头缩回吧台后面,留给狄鹤一个“你好自为之”的怜悯眼神。


    男人在狄鹤这个年纪是奇怪的,失了花季少年的意气风发,却也不抵熟男的内敛有序,先瞧她脸色如何:“水水……听我解释。”


    那姑娘不声不响的,在他抬眸之前,不知定定看了他多久。


    直到一丝怯懦浮现在狄鹤脸上,她明显失望:“别了,你也别再叫我水水。”


    如果他真的欣赏她的身体,那抹情绪不该是如此,而是坦荡无虞的吧。


    梁惊水刚拎起包,就见俱乐部外缓缓停下两辆商务车,车门一开,齐刷刷走下一队西装革履、墨镜遮面的保镖。


    她到底资历浅,碰上这种阵仗,犹豫着不敢出门。


    商卓霖慢慢站起,眼里铺了一层风暴暂歇的亮,让人无法心生亲近。


    那群少爷公主也目光警觉地扫向门口。在金融圈这个利益交错的场域,大阵仗从来不是好兆头,他们本能地开始评估风险。


    这夜发生了什么,情态如何窘迫,她都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商卓霖拉着她一起离开,说俱乐部有个后门。潮湿的苔藓气息扑面而来。她顺着狭窄的巷道往下跑,发酵的垃圾味刺鼻,侵占了她的呼吸。


    那是一种命运穿堂而过的反胃感。


    其实他们的交流很少。梁惊水除了在商宗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和商卓霖打过几架外,对他本人了解有限。


    他浑身没什么珠光宝气,手上那颗黑玛瑙也足够唬人。


    梁惊水停在一间看上去废弃多年的平房前,肺部像被火烧般灼痛,扶着膝盖问他:“我们……呼……在拍电影吗?”


    “帮我一把吧。”这是他原话。


    梁惊水若有所思地揣摩他的语境,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胸口的喘息感很真切,不像虚幻。


    商卓霖寒风中讥揶:“我算是理解了,你明明清楚在我小叔身边待不久,还要跑去东京折腾那三个月。”


    “哦,”梁惊水也懂了,“那几个保镖是来接你回香港的。”


    “原因只有一个。”


    他的话到此为止,梁惊水却被挑起了好奇心:“因为你失联太久,安夫人急了,是吧?”


    夜里酒店,路灯从巷外刺来明黄的光,商卓霖带她掩在墙体后面,眸色黑如点漆。梁惊水被他一路的神神叨叨惹烦,靠在篱笆门上,苍白的手指夹着一根烟。但商卓霖顺走她的打火机,又从她唇里扯出烟身,说:“接下来我要跟你说正事,别让我咳。”


    梁惊水在他耳边敷衍地笑了一声。


    和一年半前在鸡尾酒宴会见到的两模两样,商卓霖把打火机揣兜里:“你的阿爸,不是单忌。”


    他担保,这句话说完,她再笑不出来。


    瞬息,梁惊水默不作声地端正站姿,也不多问,让他继续。


    商卓霖挑挑眼:“今年我才彻底明白,我对三井继承人的位置,一啲兴趣都冇,你要帮我和小叔一起破这个局。”


    梁惊水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我一个小小职员,有什么本事帮你们破局。”


    谁知商卓霖突然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你阿爸是谁吗?你的直属架构里面的最高管理者,广海云链的创办人,单百川。”


    梁惊水无端地,也笑出一声。


    或许上天自有它的安排。关于梁徽的死因,商卓霖是现存于世的唯一知情者。在他的叙述中,那一天的梁徽姐,凋敝得触目惊心——


    台风过境,学校提前组织学生撤离,小学三年级的商卓霖由司机接回家。那阵子,商琛和安奵的争吵愈演愈烈,最后一场更是剑拔弩张。安奵搬去了另一处房产,家里只剩下几名菲佣和他们父子两人。


    马路变成一片汪洋大海,很多细微动静被卷进去。


    商卓霖听到窗外的马嘶、狼嚎,和一阵女人的啜泣搅在一起。哭声分明很大,但由于天神来回敲鼓,总有种扑朔迷离的错觉。


    他把手头的功课写完,缩在门边,小手轻轻拨动门把,从缝隙里朝外看去。


    那时已经十二月,夜风寒凉,梁徽却只穿着半袖,跪在地上哭得面肌震颤。事隔多年他才了解,那状态在医学上叫呼吸性碱中毒。


    商琛望着她,眉峰紧蹙:“放心,单忌要是多说一句废话,我让他永远闭嘴。”


    梁徽说的含糊不清:“没用…了……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商卓霖听他们对话大概了解,梁徽放火烧了单家,单忌因面部瘢痕性烧伤,需要自体植皮。听意思,单忌似乎对梁徽做过极为恶劣的事。随着生理日趋成熟,他渐渐理解“强|奸”一词背后的含义。


    梁徽依旧做着老本行,在香港声名鹊起。08年事业巅峰时,她在大帽山自尽,年仅34岁,从此为一个时代画上句号。


    坊间传言,商琛为情所困,听到“情人”离世的消息难以承受,从自家住宅纵身跃下,媒体对这对亡命鸳鸯大肆渲染,留下无尽唏嘘与猜测。


    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卧室,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沉闷声响。他推开门,只看到安奵双手颤抖,跪倒在地,半敞的窗户轻轻晃动。


    现场血迹斑斑,脑浆四溅,父亲死得惨烈。


    为情所困吗?


    有那么几年,商卓霖对梁徽姐含怨,认为她不该接近有妇之夫。


    如今背着装备独自出行,沿着商琛当年的路线,从青年旅社住起。一开始,他对那些床上没扫干净的发丝和污渍满是嫌弃,初印象极差,但慢慢地,他在公共区域认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人。


    有45岁未婚未育的手工钩织大姐,有24岁二战成功拿到研究生offer的纹身酷哥,还有抱怨单身痛苦、却转头用贝斯撩了两个美女的马来佬。


    每次和他们聊天,都有种“哦,原来人生还能这样活啊”的感觉。


    难怪,父亲要用一生去追忆蒲州的那九个月。


    那是1994年,商琛在风声鹤唳的那一年,对梁徽和她那位聪明绝顶的小男友单百川满怀祝愿,你们一定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幸福啊。


    缘是天意,分在人为。等商卓霖意识到时,原本命运优渥的梁惊水,早已被人刻意丢进了棋盘之中。


    真是个崭新的故事。


    她的泪水恣意滑过脸颊,眼神出奇地静寂。


    “回到属于你的路吧。”


    他说。


    第58章  小白眼狼


    那是过去半年中, 她与商卓霖的最后一面。


    一小团灯光打过来,仅勉强映出他的侧脸,面中透着隐隐不均的暗痕。梁惊水突发奇想问他,西藏好玩吗。


    “不好玩我会跟你讲这么多吗?”


    商卓霖站在如雾般缥缈的夜色里, 将烟蒂塞进嘴里。


    火舌舔过烟头, 苦涩的烟味窜入口鼻, 他的咳嗽像风穿过枯枝:“乜嘢鬼?真搞不懂这种东西怎么能让全球四分之一的人上瘾。”


    梁惊水盯着他好一阵,嗤然笑了。


    你看,每个人抽烟,都是从叛逆期开始。


    商卓霖迟到的生长痛在22岁, 骨骼像晚春抽条的竹节, 根连着筋,肉钩着骨, 体内的良心以一种荒谬而无可抗拒的方式苏醒。


    他抽了半根,咳嗽连连, 梁惊水直接把剩下的抢走碾灭。她斜睨着他说了句:“幼稚。”


    商卓霖沉默地撇开脸。


    “你说梁徽姐会是自杀吗?毕竟单忌对她, 做过不好的事。”


    他说得含蓄, 但梁惊水攫到了潜藏的恶意, 那股恶意来自那个面目僵硬、在她生活中无足轻重的“父亲”。


    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种恶意伴随了她整整九年。


    半是因单忌的鬼话,半是因为她无法接受梁徽的死因,是自杀。


    那整整半个月, 梁惊水好像完全遗忘了商卓霖。


    俱乐部营业到凌晨四点, 保镖伫立在门口,稳如磐石。他们要找的继承者人间蒸发, 连关系最密切的狄鹤也不知情。


    最初的一个星期,梁惊水向公司请了年假。回归这条路, 远非站在专用电梯前等总裁,欢天喜地地宣告“我就是你的亲生女儿”那么简单。筹备期漫长,她需要一个团队,为广海云链的市场跨界拓展铺路。


    她向主管申请靠近市场部的独立项目办公室,和成员们围坐在长条会议桌前,用智能屏幕展示策略规划和数据研究。


    年假期间,她构建了一支由技术成员、营销专家和时尚从业者组成的年轻劳动力,多数是回蒲州后积累的人脉,底子薄、资金短缺,但她深信,这些初生牛犊的面孔能撑起一片天。


    其实这个项目的初衷,得益于香港短暂的模特生涯。


    2016年底,梁惊水在离职前给张知樾发了一封电邮,邮件提到Chloe负责客服的小众品牌发展潜力不错。如果打造背书效应,说不定还能成为行业里的一匹黑马。


    泡坏的SIM卡切断了她与Chloe的联系。


    梁惊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品牌官网上搜索,没想到[創意總監]一栏下竟然是Chloe的照片。她斟酌再三,还是拨通了网上的联系电话。


    说清楚缘由,Chloe很痛快地同意帮忙,“不过我一阵走不开,搞个网上会点?”


    “行,工作日下午6点到8点,会议链接我发你谷歌邮箱,”梁惊水夹着手机,在名单上Chloe的名字旁轻轻一划,“不见不散。”


    “咁劲啊单Madam,从金融男的红颜做成创业人,要帮手随时搵我啦!”


    温煦听梁惊水说要开工作室,直接拒绝加入,自己全职做网红,兼职陪聊,根本没时间折腾这种高风险的活儿。得知旧相识Chloe现在是品牌总监后,温煦撂下手机,认真读了一遍“个性化时尚推荐平台”策划书,她的职责是利用自身流量为平台引流,在舒适区,也不是不能干。


    比起公司资源,梁惊水更看重大学里的新鲜血液。然而,她在香港做模特的事被营销号放大,财团继承人情儿的传闻在A大内部传得有鼻子有眼。


    师妹觉得她人好,拉了几个熟悉的校园记者帮忙撰稿,把模特经历包装成一段“为职业积累资源”的励志故事,强调优质女人能屈能伸的特质,模特赚的钱都砸进了创业项目里。这波逆向宣传,正中校园文化的下怀,统计学院的几位后辈前来助阵。


    几轮筛选后,留下的都是合拍的人。


    在公司内部开工作室属于违规操作,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叮嘱梁惊水别闹出太大动静。要是让总裁知道了,辞退已经算轻的,最严重可能直接被竞业禁止协议锁死。


    四月中旬,App进入测试阶段,五月,一张匿名举报信呈到总裁办公桌上。


    单百川捻着相纸的边缘若有所思。照片中是一群人聚在包厢吃饭,他一眼认出其中有公司员工梁惊水。


    他又从信封里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嘩,咁夸张?一年改两次姓?而家又姓梁,梁Madam。”


    梁惊水平静的声音接在粤语后:“我习惯跟我母亲姓。”


    “那就是对你爸有成见咯。”


    “要说一点没有,不太现实。”梁惊水笑说,“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


    录音笔的内容和照片有些出入,背景隐约传来水龙头的声响,像是在女洗手间偷录的。


    音频里反反复复的内容让单百川皱眉,十多分钟后,他终于听到梁惊水提到违规开工作室的部分。


    大忌。


    他眉头紧锁,随后又听见梁惊水的声音,说如果有机会,她希望在这款App研发上市后,向高层负荆请罪,并将其转为公司内部的新业务线。


    如果举报人真想揭露违规事实,完全可以删掉那些无关紧要的部分,以及最后的肺腑忠言。


    单百川倚靠沉闷的椅背,从头听起。


    “他很早离开了我们母女,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现在就只剩那枚戒指还在。”


    “渣男送的戒指唔可能大得啦。”


    “不,是一颗接近16克拉的祖母绿型蓝钻。”


    清澈的女声从桌面传来,话音的分量穿透肋骨,令他胸肺微微震动。


    那一刻的解雇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冷却。


    她一直以来认定的父亲,竟然是他么?


    单百川远望沉寂夜空,他想也许这些年纠结的点。


    在那孩子眼里没多么复杂。


    但也不至于简单到,单刀赴会去找他说,你是我的父亲。


    到五月底,App已经具备了上市的条件。梁惊水清楚此时注册公司无异于自掘坟墓,一旦被发现,不仅可能面临强制下架,还可能招致法律索赔。


    她将工作室期间的项目成果、核心技术、市场调研和潜在客户清单一一整理好,通过公司内部网发给部门总管。


    邮箱中坦诚表明,她的初衷是为公司探索新的业务方向,而非故意违反规章制度。


    当天下午,广海云链董事会召开临时会议。


    会议室外,玻璃墙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屏幕上的PPT定格在关键页,几位老炮儿低头翻阅材料,时不时交换目光。单百川位于桌首,双臂环抱:“公司的核心定位在于科技研发,而你提出的方案更偏向市场跨界,这并不是我司的核心优势领域,不过——”


    “我个人对这个项目有些兴趣。”


    梁惊水唇际扩弧,朝董事会成员轻鞠一躬,“感谢各位领导的认可。”


    在众人未留意的瞬间,她的眼中涌动着蓬勃的野心,无遮无拦。


    上线短短三个月,App的活跃用户数突破500万,公司股票在一个季度内涨幅达25%。为此,忙活了半年的年轻人终于有了理由放飞自我。七夕最后一场,他们一拨人去了脱班社庆功,骰子塔、啤酒乒乓轮番上阵,到后半场,酒精涌上脑,聊天的尺度也逐渐飘远。


    男大学生的学历和酒品通常无关。


    开头挑起话题的是丁濯,一个大四生,五官透着几分阴柔,长发扎成辫子,是师妹推荐来的。


    丁濯一直以为在A大名气很大的学姐比他年长几岁,后来得知梁惊水跳了两级,实际年纪还不到22岁,惊讶得不行,又追问她的生日是几月的。


    梁惊水手起葡萄落,堵住温煦滔滔不绝的嘴,含笑道:“1月的,别听她胡扯,22岁都已经过半了。”


    说来也巧,今年的七夕正好撞上她生日。这次她只想清静点,没想到温煦喝高了,嘴还是不把门。


    丁濯在醉里点点头:“那前辈你还是比我大、一点点。”


    情情爱爱的八卦在人多的场合总是热度不减。在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有个女生被问出了自己的crush,丁濯调侃她够行,忙成狗还能抽空暗恋人。


    第二次啤酒瓶又指向她,周末专程飞来的Chloe没打算为难同性,挑了个平和的问题:“你为什么钟意他呢?”


    丁濯为首的一撮男生发出整齐的“切——”声。


    女生红着脸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虚荣,他会分享他去北欧看极光、去坎昆潜水的生活,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让我一下子有点心动了……”


    “得了吧。”丁濯嗤笑,“真是认知决定上限,我表哥,农村户口,大专生,学三个月德语过了A1,拿了个互惠生签证去奥地利,包吃包住,还能带薪休假跑去芬兰看极光。淡季交通住宿加上机票一共五千块,这样说的话,他那种挫货都能成你口中的crush了吧。”


    女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抹眼睛说她不玩了。


    转盘游戏还在继续,眼看着提问的方向越发不对劲,全往“香港旧主”身上靠,梁惊水微笑着把刚才抽到的梅花8放到桌上,站起身:“厕所牌生效,在座男生全喝一杯吧。”


    丁濯囫囵道:“这都上一轮的规矩了,现在是真心话大冒险,妈的规则早换了不知道吗?”


    他口头上称她前辈,却并不把她当成真正的主事人。


    梁惊水心里清楚,大部分人潜意识认为她在香港的那份职业难登大雅之堂。或许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读过书的捞女,逃不脱“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俗套。


    所以瓶口对准她时,他们只顾起哄喊“大冒险”。


    对她的真实想法毫无兴趣。


    这些明讽暗刺的人,是她团队里的得力战将。即便梁惊水腹中精于考量,也不想在庆功宴这天败了兴致,面上不显情绪,睫羽半覆下来,一双润丽的眼睛打量着丁濯,好像什么都懂:“现在说的话,第二天要记得好吗?”


    同伴替他解围:“醒着还能记住就算神了,丁濯这阵子太拼了,连嘴都不灵了。”


    “这单我包了,算是犒劳大家的辛苦。”


    “我爱你前辈——!”“大爱无疆——!”


    程雨晴是团队里的后端开发,平台的后台系统都是她一手操办,梁惊水很欣赏她的踏实和可靠。


    梁惊水推开卫生间的门,镜子里的程雨晴眼圈通红,空气刘海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格纹裙上还沾了几片水渍。她看到梁惊水,连忙关掉水龙头,声音里压着委屈:“前辈……丁濯把我的crush说成rubbish了……”


    心说还挺押韵。梁徽走到她身畔,低颈洗手:“同一所学校的同级,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高人一等,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程雨晴闷声应道:“前辈一定不会被这么说吧,你在香港那么红,还带我们创业做项目,总裁都认可了的。”


    “想多了,我被说得比你严重很多。”


    程雨晴摆明不信。


    梁惊水挤了点洗手液,慢斯条理揉搓手指:“知道那些人怎么叫我的吗?高级鸡、捞女、坐台妹、小蜜、金丝雀,那时候我才20岁,听了几次就哭,后来想通了,因为我清楚我不是。”


    “天……”


    梁惊水把水弹到她脸上,嘴角一勾:“到底是你的crush还是丁濯的crush,他这么几句话就把你搞崩了,真是没出息。”


    程雨晴哭唧唧地扑上去抱住梁惊水,嘴里嚷嚷着感叹,要是以后上班能碰到像她这样的上司就好了。


    被安慰的人止住了眼泪,安慰的人却感到鼻尖酸涩。


    今天是七夕,是她的生日。


    人际圈的更替如四季轮换,她熟稔地与一群新面孔举盏欢谈。


    程雨晴一走,镜中映出的梁惊水,卸下了表面的热络,回到了独属于她的孤寂世界。她的面庞年轻,眼神早已迟暮。


    梁惊水掀开手机壳,露出一张黑卡,和一张记录在“曙光号”邮轮前的拍立得合影。


    她朝照片笑得有些无力,凝望良久,将它重新放回壳里,捏着黑卡走了出去。


    那晚的消费总额有八万多,几瓶洋酒都是上世纪的珍藏款,连精打细算的Chloe都主动说要帮她分担点,梁惊水摇摇头,拿黑卡在POS机上“嘀”了一下,交易完成。


    包括俱乐部会员,所有人看向那张卡的表情,都不单纯。


    收妥黑卡,梁惊水目光悠然,对上五米外的一双灰眸。


    狄鹤自称得了流感,每天用黑色口罩覆面,只露上半张脸。之前,他当着梁惊水的面,把内衣照烧成灰。


    梁惊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烧了多晦气,你要是想看更私密的,跟我说一声,要多少有多少。”


    自那之后,狄鹤就借着生病的由头戴了整整一个月的口罩,那款口罩修饰了他的脸型,的确有五六分像商宗,但梁惊水心中毫无波澜,看着他学林妹妹咳啊咳的,只觉得更像商氏叔侄俩的拼凑品。


    忽然有些理解了影视剧里的替身,为何总不及白月光深刻。


    铃响如期而至,梁惊水堵住一边耳朵接通:“商宗。”


    拨来的是备注“好好先生”的号码,对面一开口,又是那般雪霁云初散的嗓音:“是我。”


    商宗几乎没有犹豫便承认了身份。


    那夜湖群的凉风丝丝入骨,叫他反悔在副驾装清高。她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愠剜了他一眼。


    他刚刚踏下地,她就干脆利落地开着马自达走了,留他独自在道沿上杵着。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牙子,他喉咙像吞了满口盐霜,又扎又痒,还有湖水的腥膻味。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小白眼狼的?


    脱离了商卓霖的管控,这家俱乐部在会长狄鹤的带领下,音乐品味差得令人发指。梁惊水被炸到耳鸣,走到离店几步远的路灯下,在闷热的夜风里继续道:“刚才那笔消费算是定金。”


    商宗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小白眼狼谋划多时的行动开始推进了。


    他胸有成竹地等她继续。


    梁惊水说:“商宗,你确定你想接任三井继承人的位置吗?”


    这句问话,和当年梁徽帮商琛设局时的一模一样。


    只是而今,她是在为谁铺路,又为谁设局?


    商宗但笑不语。


    梁惊水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倒是说话呀。”


    “来香港的事,你和单百川请示过吧。”


    和聪明人对话果然省力。只是,她想听的那个答案,直到生日当晚也没能等来。隔着错落的楼宇轮廓,她望向纪念堂的大钟,指针正逼近23:59。


    商宗的声音在钟响前一刻传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另一声接踵而至,可惜钟声落定,祝福的话终究迟了一步。


    狄鹤不知在身后听了多久,一脸复杂:“合着你还是要跟他呗?”


    梁惊水畅怀地笑:“跟?这词搁我身上不合适,我就是个会写代码的小老百姓,狄少爷,咱别互相惦记了,我这正准备去香港开疆拓土呢。”


    小姑娘的京片子学得有模有样,狄鹤这半年像活在一出戏里,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台上逢迎。有时候入了戏,就想看她居高临下的神情,映入眼帘的却是平静,像一出刚到高潮便被骤雨淋散的戏,余音未了,人已散场。


    “开啥疆,拓啥土,能不能直说?”


    梁惊水对他的微妙变化视而不见,像个去沙场出谋划策的幕僚,说现在商宗急需场外援助,她要去香港帮他一把。


    狄鹤嘲弄:“你帮他?你抬头看看天上几颗星星,他娶你过门的几率就跟那差不多。”


    广海哪看得见星星。这座光污染严重的城市,灰白色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星。


    梁惊水短促一笑:“是啊,他大我那么多,哪有脸老牛吃嫩草把我娶进门,不怕人笑话。”


    她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连狄鹤都哑口无言。


    后来,荷光道附近的居民总爱提起那个八月的传闻,说无人机在夜空上盘旋了整整半个月,轮番投影出不同语言的“Marry me”。无人知晓是哪位港圈大佬为心上人上演的这场盛事,满天繁星铺在触目可及处。


    过去二十年从未如此,广海的天际成了一幕不可复制的绝景。


    大家觉得这种方式既浪漫,又滑稽。


    可不管再怎么滑稽,狄鹤始终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


    第59章  与他重逢在香港


    9月, 梁惊水被外派香港。


    App的个性化推荐功能上线后,迅速吸引了大批用户,内地的时尚消费者纷纷注册,香港的高级定制品牌和独立设计师也跟着入驻, 热闹得像个线上时装周。


    这个季度, 连资本市场都开始热议。


    董事会觉得她在数据分析上有一套, 干脆让她挑大梁,代表广海云链协助合伙人商宗,重组融资方案,争取逆风翻盘, 想办法修复银行的声誉危机。


    和她同行的是一位资深的战略顾问仇先生。虽说已经半退休, 这些年公司税务在他手里从没出过岔子。梁惊水看着他在商务舱里翻阅《容斋随笔》,觉得这趟有这根“定海神针”在, 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本古籍有两页黏在一起,仇先生眼神不好, 怕撕坏了书, 是梁惊水蹲在他旁边一点点将书页抻开。


    居庙堂之高的人不在意外人目光, 阖眼让她念给自己听。原本刚到例假头天, 梁惊水耐心地逐字逐句读出来:“鬼谷子与苏秦、张仪书曰……”


    乘务长经过时不免留意几眼, 悉心地在梁惊水背上搭了条毛毯。


    当她念到“女爱不极席,男欢不毕轮”时,俏生生地笑起来。仇先生年届半百, 从眼镜框上方打量着她, 这才觉得有点意思:“怎么,是对这句有见解?”


    梁惊水说这命题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实在憋不住想笑, 您别嫌我浅薄。


    其实对这句的理解,离不开跟在商宗身边的那段日子。


    她回忆当年中环一轮接一轮的酒局, 桌下的动静比桌上真实,印象较深的,是每次不经意弯身捡耳环时,瞅见女人的丝袜缠上老总的西裤,商宗总会在下半场抓住她那不安分的腿,在众人脑涨囫囵之际,嘶哑地在她耳边说着见不得光的话;


    是他在回程途中,开车上大屿山提速,顶着呼啸的疾风跟她讲饭局上那个矮仔,在酒店里随时备着医生。


    那时从不想,也不懂,阴影能在人心里长成一片森林。


    只记得商宗问她怕不怕蛇和泥鳅,过了很长时间,梁惊水才反应过来话外的隐喻。


    从再见那个矮仔老总时的提防,到逐渐学会圆滑处世,哪怕心里明白,蛇和泥鳅迟早会顺着女部下的丝袜爬上去,梁惊水依然能笑着和他握手寒暄。


    也记得,商宗跟她说过一个辨别老花鬼的方法:看饭局里女客的座次安排。


    那天傍晚,梁惊水婉拒了同坐后座的邀请,坐在副驾,先到酒店放置行李。


    仇先生敲门和她聊了几句文学,文质彬彬的倒无逾矩行为。梁惊水用对待庞雄和老教授同样的方式回话,她打扮得随意,仇先生在她胸口扫了一圈,让她晚上穿好看点,他组了个熟人饭局。


    梁惊水笑意歉然:“仇先生,只是我身体不太舒服,女孩子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仇先生用一种上司关心下属的口气说,小梁,就吃个饭而已,不用你忙前忙后。


    梁惊水哪能想得到,隔壁的包间里,会有商宗和甘棠。


    位于铜锣湾的“厨魔名人坊”拥有米芝莲二星评级,菜品是仇先生喜欢的老香港口味。深绿色绒面地毯,中间放置一张圆形餐桌,一面玻璃隔断将包间与外部区域隔开。


    一屋子年轻小辈,大部分是早年从内地出来做金融的,此时陆续西装革履来到包间,站在椅子旁拘谨地杵着。


    仇先生虚托着梁惊水的后腰往前走,有小辈识趣地帮忙拉椅,“来,你坐这边,刚好我挨着,一个个给你介绍这些后生,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梁惊水穿了一件暗调礼服,领口规矩,裙摆垂到小腿,在一贯的审视目光下将餐巾铺到膝上,唇畔始终衔着浅笑。


    那些小辈慢半拍跟进,按资历坐下。


    仇先生冲浪网速不及年轻人,半听着梁惊水的意见点完菜,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哦对,商老板也在这家饭馆,我一会带你到隔壁打个招呼。”


    他没有注意到,次位的梁惊水把笑意收敛得一干二净。


    席间聊到政治,梁惊水左耳的耳洞没养好,珍珠耳夹随着撩发的动作掉到地上。


    她弯腰去捡,轻扯眼角,一双双西裤的腿整齐排列,桌下那个穿着丝袜逍遥自在的角色呢,莫非要由她来填补?


    她手心紧紧攥住耳夹。仇先生察觉到她兴致不高,仿佛安慰似的,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不用紧张,商宗没传闻中那样可怕,你就安静站旁边,话我来说。”接着忽视她的神色僵滞,和小辈们聊回今年的经济形势。


    那天香港刮了场横风。


    风力不及17年年初的天鸽台风,但高架桥上的限速调到最低,钢铁长龙盘踞在道路上,一动不动。商宗耳边充斥着女人的碎话,本能地想,今天就不应该出门。


    但甘家开出了优渥的资金支持。


    甘棠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他身边,传递一些她阿爸的意思,他们家的电网公司资金池深厚,投资一个倒台的商人合作非明智之举。但他需要一个“穷途末路”的桥段点缀局面,没明确表态反对订婚,甘总便认定他是准女婿,喊他去饭馆叙家常。


    商宗看到从厕所走出的梁惊水时,这场重逢显然偏离了他预设的时间线。


    他记得那是条长长的走廊,石绿绒面铺就,冷色的灯光敷在她脸上,唯有疲倦和麻,一条黯淡长裙套着娇艳若花的身躯,像长廊里的异乡客。


    *


    回忆2016年11月14日,朋友圈被“超级月亮”的高清返图刷屏,各种奇形怪状的月亮占满了版面,人们宣称国产机拍出来的环形山比苹果用户的清晰三倍。


    这是自1948年以来月球最接近地球的一次。


    梁惊水至今难忘,她和商宗在露台围着暖炉取暖,一边研究天文望远镜。


    晚上七点,梁惊水半跪在露台上的软垫上,眼睛贴着天文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调试焦距。镜头里,月亮像个被人揉皱又抹平的白团子,她一本正经地冒出一句:“这月亮要是会说话,估计第一个问咱的就是‘我脸上这坑多显老啊?’”


    她刚洗完澡,身上就披了条浴袍,抖着身子被暖炉烘暖。


    商宗手抚着她大腿往里,无名指捻了一把,她飞快收拢下摆,眼眸清澈又坦荡:“你想干嘛?”


    整个浅水湾亮得荒唐,他就是想干嘛,也不好干。


    商宗盯了指尖半晌,嘴角浅浅勾起:“你这不都已经告诉我了吗?月亮都懂了。”


    梁惊水懒得搭理这个色鬼,转头望了会月亮,镜头缓缓下移,即将对准小卷毛家的阁楼时,一股托力截停了她的视线。


    商宗在她耳边说,好奇心太重的人,小心——


    月亮照在她幽静的、没有忧愁的一双眼里,脸颊蒸腾绯红,气哼哼地说谁要和你一起过。


    那年十一月他们闲得发慌,却也成了半年里最难忘的一个月。梁惊水能有什么烦恼呢,唯一的忧愁不过是躲不过姓商的色鬼。等她例假一结束,又和久逢甘露一般放浪。


    以为很多事可以无限重复,当她意识到幸福的时候,那段时光已经成了回忆。


    此后十年有余,也再无那样一个窥见盈满轮的夜晚。


    梁惊水在筋疲力竭的2018年,与他重逢在香港。


    外边似乎起风了,大约比她刚才捧的一掬水更提神醒脑。


    她斜斜地倚在墙壁上,环抱手臂,看着过道的顶灯在商宗脸上投下光影,灰眸柔软成一洼盆地,故事感像小河汩汩地淌出来。


    他淡声说:“来早了五天。”


    梁惊水笑笑,说是她上司的意思。


    他点点头,神情无定。


    梁惊水眼尾瞟见转角的倩影,拨弄着裸色的指甲,指腹在指节上蹭。那是她起烟瘾的习惯,商宗无奈地用舌尖抵了抵牙根,忽而听她道:“不觉得很像吗?”


    他停顿几秒,顺着她的心思默契作答:“《花样年华》。”


    “bingo,这感觉就像在重现里面的偷情戏。”她洒脱一笑,“喏,正主过来了,商先生,我们未来会议室见。”


    甘棠也恰好瞥见了梁惊水,V家秀场上的出糗事件至今记忆犹新,她下意识忌惮着那两人不足一米的距离。


    可她到底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商宗身边,站在了与梁惊水对立的方位上。


    “原来你们先碰过面了。”另一边走来的仇先生酒意稍显,他笑着拍了下手,指向包厢的位置,“走吧,到我那边聊聊。”


    服务员添了两把凳子,梁惊水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脑子钝化。


    短短两年竟有如此巨变,她隔着长长一张红木圆桌望那对青年佳偶,成了他们比翼双飞时刻的见证者。


    仇先生的手不轻不重地搭在她肩峰,笑得和气,对商宗介绍:“我们公司的梁惊水,挺机灵的,不过还得多磨练磨练。”听来意在点拨,手劲在她肱骨上紧了一点。


    商宗面无表情,看着中年人枯皱的手压在她肩窝,碰歪了那只珍珠耳坠,她微微侧脸,陪仇先生笑得狐样慧黠。


    令他莫名想起曾经,在波音777-300ER遇见梁惊水的场景——一名故作情场娴熟,衣着清纯,却在下机后抽着烈性香烟和自诩千杯不倒的女孩。


    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影像让他恍如隔世,抿了口凉掉的普洱,撇开视线,与席上宾虚与委蛇。


    梁惊水没熬过半分钟,一把拂开那只咸爪子,抬起微红的眼圈与他对视。


    眼神像在求援,又像是在控诉。


    第60章  “别走了,留在这。”


    盛宴华席间, 石英石转盘缓缓旋转,上面摆着“龙虾蟹皇糯米球”、“燕窝酿凤翅”等名字华贵的菜品。面前的汤碗早已凉透,映出梁惊水妆容清淡的脸。


    美艳挂一旦没了心气,往日的那股悍劲儿便荡然无存。


    本该笑的时候面无表情, 在多人谈话的场域沉默, 崩溃的薄膜纸绷紧, 到尽头也不过是噙着眼泪没掉下来。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对彼此都有些陌生。


    商宗这才发觉,原本烈如初升旭日的姑娘,宦海里熨两年, 眉宇间竟然也染了几丝世情。


    职场的事和商界一样说不干净, 底层靠双手,中层靠专业, 顶层靠情色。总有野心勃勃的年轻姑娘想用姿色博取靠山,从领导身上捞点实惠。这是一桌小辈眼里梁惊水的形象。


    仇先生顾着商宗的面子没说什么, 浅抿了一口酒, 心里却叹, 小梁这样的性子, 像一柄不匹配宦鞘的孤刃, 走不长久。


    梁惊水低垂着眼,疲于争辩,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失陪。


    经过商宗身旁时, 她的脚步微滞, 片刻后还是径直向前,推门离开了包厢。


    90年代末, 仇先生在海外完成国际法博士学位,回国后, 他进入国|务院智库担任顾问,后转战商界,在香港有“智囊先生”的雅称。饭桌间他即席赋诗,吟唱时声音像漏气的风箱,仍旧被奉为佳作,甘棠捧场的掌声感染四座,说:“佩服佩服,智囊先生真是文采斐然。”


    饭桌迸出一阵笑。


    甘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富家小姐,讲了个金融街空手套白狼的故事,逗得仇先生哈哈大笑,满座目光里的欣赏溢于言表。


    风刮得狠,烟头刚点燃就被吹灭,梁惊水低头又点,一星火苗在黑暗中摇曳,多么弱小。


    某个瞬间,她心里埋怨过商宗——


    可她,何曾有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帮她的身份呢?


    梁惊水望着风摇枝动的夜,忽然明白,她连做他红颜的资格都没了。原以为背德的起始是各取所需,事成后各奔前程,名分什么都无所谓。可他的体贴入微让她在想抽身时,发觉贪念已经蚀骨难割。


    她荒谬地想起一种可能——如果以幕僚的身份,成为那个人的……


    那一瞬的刺激仿佛能击穿她的肺腑,念头刚起,就被理智碾成齑粉。


    包厢里纵声欢笑结束于梁惊水推门的刹那,主位上的仇先生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回去,听小辈提起风小了许多。他放下竹箸,起身做了几句散场的寒暄。


    他们是一趟车来的,仇先生在众目睽睽下率先离去,包厢里的吹捧对象换成了同辈里的小领导。


    梁惊水低叹一声,拎起自己的包。


    这片属于闹市,她心里有数,今晚起码得花半小时等一辆空车。


    天桥上的广告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回荡在时代广场的开放区域,这里前身是香港电车的铜锣湾车厂。


    梁惊水站定在告士打道,绿白色的双层电车沿着轨道驶过,南洋港台口音齐聚,耳边最清晰的,是商宗那娓娓动听的国语。


    万物循环往复,商宗的车飞驰进夜色,却在望见她身影的时候,车速慢了不少。


    两年前不曾相信的东西,现在她都信了。


    比如轮回,比如缘分,比如因果。


    四座车,车标她不认识,只记得从前没见过这辆。车窗一点点下落,商宗的灰眸被夜雾笼罩。目光相对,他们眼底的情绪同时复活,滟滟的笑不停地满出来,必须要窄成月牙才能兜住。


    他开口仿若昨日:“今晚过来?”


    梁惊水感到周围几束探寻的目光射来,没接他的回旋镖,问甘棠怎么不在。


    商宗答了个地方。那带是九龙塘,低密度豪宅闻名。梁惊水嗯了声,听不清情绪,说那我们到时候在三井总部大楼见。


    她压根不想逾越太多,话讲得异样周到,就像是生怕附近有汪汪队把这幕拍下,港媒用刁钻的笔触刊登如厕伴侣。


    不明事理的是商宗,他握着方向盘吓唬人:“上车,我太太就快到了。”


    满嘴跑火车,真以为她怕?


    可梁惊水到底没扛住路人的审视,像朵越轨的墙花,匆匆拉开车门,已无回头路。


    从梁惊水上车瞪他一眼,说她不喜欢他开的玩笑起,两人便沉默地躲在车里。落叶被风肆意甩进这座城的糖衣里,暴雨落在这个世纪,恍若亲历一场浩劫。


    似乎他们香港的每次重逢,都有台风助攻滞留。月华幽暗,风啸雨骤,冥冥中注定,从今以后再无别离。


    雾灯将前路划出细缝,地界狭小如豆,稍一堵车,梁惊水便刮擦到邻车的眼神。


    只是一瞥而过,她在副驾仍如坐针毡。


    商宗不知摁了个什么键,窗膜自动全黑。


    轿车堵在红磡海底隧道半个钟,梁惊水在尾灯汇聚的红色海洋里,被他抱扶上膝。


    她突然跌到另一个昏昏的世界去了,睫毛随心跳同闪。他半张脸被照红,以致她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是欲望,是情,还是恨——他平时就喜欢盯着她看,共享体温的时候亦如此,明明心火灼身,却克制成一遍遍凑上来的咬与吻。


    她身上这条黯淡的黑裙不吸光,在视觉上沉闷乏味,谈不上性感。商宗的指型在裙布下探行,似慢实紧,他的掌温隔着丝袜传递来,让她难以自持。


    另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肩肱骨,温热丝丝缕缕扩散到心间,与席间那只咸猪手带来的感官相去甚远。


    梁惊水条件反射般战栗,但不排斥。


    她趴在他耳边,轻言如缕:“今天是特殊情况,我例假。”


    右侧道的车子窗户降下一半,司机举着手机记录堵车的画面,镜头游曳到他们这片,商宗的手离她敏感地仅剩半寸,安之若素地说没别的意思,指尖从她后脑勺穿过。


    发丝铺散下来,恰恰遮住脖颈。


    “死啦死啦,成条路都塞到死!”,积怨已久的司机们纷纷推门下车,梁惊水有些不安地往外撤,耻于在闹剧里行风月事。


    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眸子洞察她的所有,夸她新剪的短发好看,话音间,侧链被拉至腰际。


    她的款式在他内行,手指滑向后背,扣带松开的一瞬侧边溢出滩雪白。


    “别这样……”她在崩溃边缘顽固坚守,手抵在他的胸膛,闻见一阵清苦味,像枯水焚烧后留下的焦烟草香气。


    不再是记忆中半岛的雪松香,梁惊水眼底万丝明灭,飞快抓住那只为非作歹的手掌,嗅腕心确认。他没有多问,只看着她在似是而非的旧情人身上徒劳地寻找过去的影子。


    或悲伤、或感慨、或平和,都不是她真正想表达的心情。


    尤其经历这么多变故后,人的性格和思维都会面目全非。


    眼泪在眶里生锈,她下巴挂在他肩头。


    轻舟已过万重山,那些曾以为天塌地陷的痛苦,如今回头看,变得不再具有杀伤力。


    车流渐渐疏通,梁惊水看着熟悉的路段,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在下一个十字路口问他:“为什么不住半岛了?”


    商宗看着她的眼睛:“浅水湾更适合我。”


    理智居上,梁惊水不再过问内情,把黑玛瑙戒指放在中央扶手上:“喏,给你保管了半年,物归原主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得锁在保险柜里才能睡得安稳。”


    “还真是一点我的东西也不想留。”


    他似在控诉她的无情,把戒指抛回,副驾驶窗户半开着,她抬臂稳住了它,生怕它被风吹出去。


    梁惊水蹙眉:“没啊,另一枚我留得好好的。”她从衣领内拉出一根红绳,尾端挂着他曾送她的那枚设计师戒指。


    可这个举动好像对他无动于心。商宗手指慢慢捋她头发,颈后的绳结衬得她肌肤欺霜,只说不怎么吉利。


    梁惊水笑眼看他:“你也会迷信啊。”


    “以前总觉得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两年见了太多事,有些开始信命了。”


    对话持续下去,竟然有几分触线。梁惊水默默住嘴,防止过往纷扰把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吞噬。


    商宗也心契地避开,平淡说:“你住哪家酒店,我送你。”


    梁惊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报了地址后,微微调低座椅靠背,闭眼假寐。或许是座椅设计贴合人体,又或许是难得的归属感,她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


    半梦半醒间,她耳边响着泰国人近乎噪音的声浪,蓝色的一汪水淹过了歌舞升平,回响闷得模模糊糊。


    那是最初的、无暇的浅水湾,一颗注定陨落的烂漫梦核。


    这两年梁惊水从未梦过这样的版本,翻身后无声笑了。


    商宗问要不要“商公解梦”。她尚不清明地撑开眼,见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肩膀随着轻笑微微颤动。


    梁惊水脸一红,慢慢直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是岸边的椰影婆娑,海湾尽头的游艇静静停泊,桅杆融入深蓝的夜空。


    终于确信,他们真的在浅水湾。


    发热于一场美梦,她忍不住扭过头,与他唇齿深缠。商宗没有拒绝,他的手贪恋地滑下,将她的裙身揉得一片乱。


    商宗也许在那些破碎的音节里说了几句情话,到兴头上,他想起她的日子,带着遗憾撤身。


    梁惊水躺在低靠的副座上,情热渐渐褪去,心头陡然一酸,说不出的不自在。


    他们这一遭,究竟算什么呢?


    商宗看着她焦躁地捏紧那枚戒指,捱过两年情关的他,在这个九月生出一份执念。


    毫无征兆地俯下身,他的唇半贴着她的手背,吻在皮肤上带气音,像叹息似的:“别走了,留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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