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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联姻


    温煦口中的“书包妹”没有背书包, 打扮得倒像珠宝店的投资顾问,金色头发侧分盘起。脸型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是大富大贵之相。


    私厨听闻二把手即将到访, 刚歇下的手脚又忙碌起来。可郭璟佑这次显然不是为吃饭而来, 餐桌上热气腾腾, 他左边坐着温煦,右边坐着女伴,笑意盎然。


    在他的示意下,女伴站起身, 从硬纸盒里取出一个红色丝绒盒, 弯身推到梁惊水面前。


    梁惊水没有打开的打算,只是敛着眉眼, 看一眼屏保时间。


    不过六点钟光景,却觉得难熬。


    纤指轻压暗扣, 丝绒盒展开, 里面是一颗方糖形的艳彩蓝钻。


    女伴两手交握在身前, 为梁惊水细致讲解, 这颗重达15.72克拉的祖母绿型蓝钻, 由商卓霖先生在保利香港春季拍卖会亲自拍得,南非开采,是世界级的珍品。


    等她简短地说完, 梁惊水收回目光, 重新对郭璟佑莞尔一笑:“郭先生,可能是我理解能力有限, 没明白你的意思。”


    “蒲州的海运生意被我和宗哥截胡了不是?卓霖哥一直等不到你找他,听说你现在跟了宗哥, 让我给你带个见面礼。”


    光线充足时,郭璟佑的笑总是不带攻击性,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一下子又把商卓霖牵扯进来,糟心事像雪球越滚越大,梁惊水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果然笑了,大大方方道:“那我就想问了,在你们这群上流货色的眼里,我不过是商宗一情儿,贿赂我对商卓霖有什么好处?”


    停顿须臾,鼻腔里带出一声荒谬的嗤笑:“难不成,还指望供我当未来的叔母?”


    “上流”后接“货色”,字里行间透着对他们的鄙夷,至于“叔母”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她出身寒门,能跟在商宗身边已是人生高光。


    但这话的暗讽意味再明显不过——你们这些上流圈子的人,对着一个情儿都能这么上心,上赶着送钱,跟舔狗有何区别?


    郭璟佑和梁惊水交锋不是头一回。


    之前他在车里警告她当红颜的下场,她句句驳到点上,让他找不到下嘴的空子。


    一路送到浅水湾,谁承想又撞上了董夫人。


    虽说梁惊水没正面回怼董夫人,但等董夫人中途折返,打算找儿子理论时,郭璟佑先瞥见那两人在窗边吻得火热。


    他只得匆忙将董夫人劝回去,反倒挨了一通埋怨,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这次的小姑娘还是那副模样,稳得让人无从下手。


    他郁闷地牵动唇角,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她。


    原以为脱离宗哥的庇护,这不过是个稍有姿色的小女孩,没想到伶牙俐齿起来,两片嘴唇一启一合,能把他损到臭渠里去。


    郭璟佑决定实行备选方案:“我听张知樾说,他把你表弟,叫什么……对,梁祖!捞到公司里当助理了。”


    梁惊水这个人,不怕明面上的刁难,但动用家人威胁绝对是犯她忌讳。她清楚张知樾是郭璟佑的人,工作中小心翼翼防范,谁知还是百密一疏,对方将目标对准了梁祖。


    郭璟佑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恼意,唇弧勾起:“哇嗱,你听说了吗?他在公司骚扰女同事的事被捅出来了,现在停职了。”


    “正常。”梁惊水语调无波,心想,幸亏被停职了,否则以他下半身思考的德行,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可以帮你讲两句好说话,放他回公司上班。”


    “别了,让他在出租屋闭门思过吧。”


    郭璟佑失策:“你真系佢亲表姐?”


    梁惊水:“比你这颗宝石真。”


    郭璟佑愣愣一阵,又侧目示意女伴拿出邀请函。这次,他亲自推到梁惊水面前,似笑非笑道:“缺乏界限感的人最容易被利用。水水姑娘,劝你盯紧他,免得哪天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见她美眸蕴着怒火,他慢斯条理补充:“这是大湾区M+慈善晚宴的邀请函,12月15日,卓霖哥会在那天——”


    次次踩她底线,梁惊水也不是什么软骨头,不等郭璟佑说完,率先将那张镶暗金边的纸砸到他身上,甩出一句蒲州脏话。


    她脸颊似烧红的薄瓷,眼瞳透亮,丝毫不怵与他当场翻脸。


    全场只有温煦听懂了那句有多脏,刚要起身安抚她,就被一只强硬的手按回座位。


    “话说回来,你表弟个姓系梁嘅?”


    郭璟佑火上浇油似的放出杀手锏,“几年前香港有个梁姓模特,同你样貌有点几分相似,啧,真系巧合咯。”


    梁惊水听出他是在影射梁徽,盯了他一会,冷言道:“说人话。”


    “答案就在邀请函里,打开一看便知,M+晚宴,恭候光临。”


    郭璟佑笑一笑,起身离开,带走了那个像百宝袋般随喊随拿的女伴。


    温煦扫了眼梁惊水沉默的脸色,弯腰捡起邀请函递到她身边,问要不要拆开看看。


    梁惊水坐在一桌冷掉的菜前,沉默点头。耳边是拆封的轻响,片刻后,温煦讶异出声:“你快看,是梁阿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的合照。”


    “我看看。”


    梁惊水接过照片,边角洁白如新,显然被精心保存。


    她指尖触及照片上年轻女人的面庞,那熟悉的轮廓让她恍若失而复得般怅然。


    梁徽的装扮透着2010年蒸汽风的时代烙印:黑客风夹克搭配格纹毛呢铅笔裤,及肩波波头,嘴唇涂着正红,一只手捏着墨镜,另一只手随意搭在眉眼立体的男人肩上,躬身笑得不顾形象。


    而男人那张脸至少和商宗有七分像,梁惊水在脑海中逐一梳理商家人的名字,再结合旧日传闻和互联网查询。


    确认照片上的男人正是商琛,商宗的亡兄。


    温煦坐她身旁,帮忙查询。


    结果翻出一个古早的小作坊网址,“仔编”用满屏火星文,提及了商琛和名模梁徽的旧事,眯眼看了半天才拼凑出个大概。


    核心意思是说:


    商琛曾是三井集团接班人的首选,但梁徽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两人多次被拍到出席同一场名流夜宴,交际时毫不避讳旁人眼光。据统计,在某场宴会上,他们足足碰杯26次,宴会结束后,更是同乘一辆车牌号为HK 4的轿车离去。


    商琛一向对大陆生意兴趣不大,直到那一年,天使轮投资了某家刚起步的金融科技企业,该企业后因其区块链支付技术迅速崭露头角。


    因此外界纷纷猜测,商琛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押注新兴产业,动用了亿万集团资产为梁徽背书。


    温煦给梁惊水还原了一遍,不禁感慨:“三井真是有钱得让我开了眼界,旧继承人谈恋爱还能整出偶像剧的排场。”


    梁惊水的目光钉在照片上,听温煦讲到“金融科技企业”和“区块链”时微微愣神,倒是联想到那个没拿到的offer,广海云链正是做这个板块的企业。


    后来那篇新闻越听越怪,梁惊水摇摇头:“不对,我觉得我妈和商琛不是那种关系。”


    温煦一脸揶揄,指指照片:“喏,他们肢体接触还挺自然的欸,你该不会是不想承认商琛比你爸帅吧?”


    梁惊水皱眉琢磨了几秒,犹豫开口:“感觉其实……他们更像朋友?”


    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再解释下去也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她索性闭嘴,不再跟温煦扯皮。


    后半夜睡不着,梁惊水下楼把桌上的饭菜热了热,当宵夜应付。她一边吃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上只有Ins的消息推送,始终等不到商宗的音讯。


    温煦剪完视频发布,回头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了想,说了个最近的发现。


    郭璟佑看似是商宗的二把手,其实他们因为三井集团继承权的分歧离了心。


    商宗迟迟未获重用,郭氏的未来将岌岌可危。


    现如今,商宗将重心放在海运项目和亚洲跨境数字货币融资上,而商老爷子坚持家族传统经营的稳健路线。资源倾斜于高风险前沿领域,让老爷子对商宗的接班能力产生质疑,心力自然会更偏向孙子商卓霖。


    郭璟佑大概率和商卓霖成为统一战线了。


    温煦说:“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她四处张望了下,“你那鸽子蛋收起来了吗?”


    梁惊水有气无力:“在你那边茶几的抽屉里。”


    “天,我查了这蓝钻老贵了,你也不找个保险柜什么的藏一下。”


    梁惊水无谓地撇撇嘴,看着茶几的方向,恍惚间想起,母亲手上也戴过一枚相似的蓝钻戒指。


    在孩童的视角里,那枚蓝钻比现在看到的更大,光芒从海面和钻石之间折射,晃得眼睛无法直视。


    那时候,母亲似乎有个固定交往的男友,但印象中,他和商琛完全不像。


    梁惊水目光微闪。


    她这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笃定母亲与商琛之间不是爱情。


    大概正是因为那段记忆,她见过母亲沉溺在幸福中的模样:几乎不施粉黛,话不是特别多,但总能接住话茬,给予身边人正向的回应。整个人的能量场温柔平和的,而非张扬热烈。


    事情是怎样的?梁惊水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场景像陈年的电影胶片,画面跳跃模糊,明明是熟悉的人和事,却有种隔了一个世界的感觉。


    那段记忆很突兀,因为梁徽曾让她唤过那个男人——


    “爸爸。”


    梁惊水盯着黑屏的手机,心里渐渐明白,也许她该提前离开香港了。


    尔时,商老爷子对她的存在如此忌惮。


    如果商宗想在家族斗争中占据上风,联姻是最明智的出路。


    第32章  亢奋


    那天的雨不算大, 和她在学校得知母亲死讯时那场滂沱大雨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梁惊水倚在观景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轻弹烟灰,抿住烟嘴, 半眯着眼打量那张照片。


    梁徽在香港最当红的时候, 因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她, 将她送到省会广海市的IB国际学校就读。课程覆盖小学到中学,以及针对欧美留学规划的职业项目。同学多是跨国公司高管或外籍驻华人员的孩子,一半长着混血脸,说话时爱往英语中夹杂几个汉字。


    当时的小惊水花了半个月才摸清他们的说话套路。模仿是小孩子的天赋神通, 她很快也用起了那种混搭语言与同学自如交流。


    08年的冬天, 南方罕见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呼啸而来。


    不常见到雪的广海也被银装素裹,部分区域积雪甚至超过20厘米, 梁惊水至今还记得那年刺骨的寒冷,冰冻的跑道, 和漫天飘雪中的消息——母亲去世了。


    国际部六年级的午休有两个小时。吃过午饭后, 小惊水和几个同学聚在活动空间玩UNO。


    窗外天幕阴沉, 万物失声, 耳边只有暴雨炸在窗玻璃的声音。


    助理老师神色复杂地走过来, 目光锁定小惊水:“宝贝,出来一下,老师有话讲。”


    等她被带到会谈室时, 穿过连廊, 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浑身冰凉。外边已经完全阴下来了,像图书里对日食的描写般, 仰望望去,天已低坠至颅顶。年轻的助理老师弯下腰, 语气放轻:“等会儿你就能见到爸爸了,记得笑一笑,和他说声‘Hi’好吗?”


    从她进门的那一秒起,对方就抬起头。


    只是小惊水的眼睛被明亮的室内刺得眯起,直到走在对方面前,才看清他陌生的脸。


    一张陌生的、干净得异样的脸。


    小惊水脊柱发冷。


    中年男人的皮肤光滑得近乎没有纹理,眼睛像两颗嵌入肉里的玻璃珠子,无论看哪儿都毫无焦点。尤其是看她笑时,苹果肌无法被惯性牵动,仿佛骨头上覆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对方自我介绍道:“惊水,我是你的生父,单忌。”


    事实上,小惊水叫不出口“爸爸”二字,也本能抗拒与这个人产生羁绊。


    梁徽一生未嫁,她出生时便随了母姓。虽然她记不得父亲的具体长相,但隐约记得,那男人的笑容鲜活,看着她和母亲的眼神满是宠溺。


    绝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般的僵硬可怖。


    单忌见这孩子与自己不亲,眼神顷刻漠然:“你母亲去世了,遗体已经用直升机从大帽山运下来了,别太难过。”


    小惊水说出第一句话:“去世……是心脏不跳、也不呼吸了的意思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单忌此行的重点不是与孩子探讨生命的定义,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封信,抖开后直接塞到小惊水怀里。


    小惊水因为那张无褶的面孔逼近,被结结实实吓到了。


    手里的信件晃啊晃,最终飘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会谈室的暖气开得很大,她看着单忌逐渐沉郁的脸色,背上出了一层热汗,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刚到香港那年的回南天。邨屋充斥着潮湿臭味,比起家更像水帘洞。那时候,梁徽还没什么名气,事事亲力亲为,踩着架子一点点为天花板刷防水涂料,而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很少出现。梁徽总说他在大陆打拼,爸爸妈妈都在努力打拼。


    小惊水也无法厘清,眼前这个自称单忌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爸爸了。


    她拾起那张信纸,上面是一行行规整的老式英文手写体。熟悉的字体让她想起曾趴在母亲桌前,看她写字的画面,内心不知不觉涌出一丝安宁。


    母亲在信中写道,若她有朝一日不在了,希望将女儿梁惊水托付给弟弟梁有根一家抚养。信里还提到,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单家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因单忌早已娶妻,她始终无法入单氏族谱,这是她毕生的遗憾。


    那时小惊水没有信不信的概念了。


    她认得妈妈的字迹。


    她接受了梁徽的死亡事实:“我明白了……您能带我去见我的舅舅吗?”


    不知为何,那个称谓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单忌确实是她的爸爸。


    “好孩子,我现在给你办理转学手续。”


    “转学?”


    单忌说:“想让舅舅照顾你,就必须搬回蒲州。这是你妈妈的心愿,记住,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舅舅舅妈。”


    小惊水不满这个结果,但也没反驳。


    她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遵从妈妈的叮嘱。妈妈在这方面素无差错,就像那规整的字迹,起笔收笔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沓。


    助理老师拎着她的小包,将她送上面包车时,都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冷静。其实小惊水心里难过极了,眼泪是憋到舅舅家才流的。当时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把行囊堆在储物间的小桌上,抓着梁徽的信封痛哭。她的哭声被舅妈搓麻将的大嗓门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没发现。


    白事撞红事,正好赶上快过年,舅舅从年货墟拖回一车包裹,红红绿绿堆满了整个院子。那时洗车行还没建,舅舅租的骑楼是一家烟草杂货铺,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住着一家人。


    小惊水半夜起床时,看见舅舅和舅妈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他们叽叽哇哇议论着养不起拖油瓶,打算开年就让她退学,以后就老老实实帮家里干活。


    她害怕极了,转学后还有国际部的同学发Q.Q消息问她是不是出国了。


    那天之后,她回了一个“Hah”,然后说“like,you know”、“我可能gonna quit school了”。对面却一溜水发来“哈哈哈哈哈”、“seriously一点啦”,没有人相信大明星的女儿会没书读。


    寒假最后一周,转机迟迟没有出现。小惊水从国际部背回的书本和文具被舅妈卖给了废品站。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认定了自己没文化的下场。


    小惊水扎着两条冲天辫,用彩色皮筋一圈圈扎紧,嘴里叼着根塑料吸管,嚼着来路不明的糖水冻。有人买烟,她麻利地从后排货架抓一包扔过去,拨动算盘珠子算账,嗓子一扬:“阿叔,零钱别找啦,凑够了拿糖自己挑!”


    她算账一向很准,拨珠子不过是做给客人看的,免得碰上胡搅蛮缠的,还要硬说小孩子嘴上没个准。


    也碰到过当面嚼舌根的阿姨,说她内心缺爱,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喝糖水,很有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嘴停不下来。


    小惊水认真反思过自己的精神状态,觉得这种没文化的日子虽然贫困,但没有她们嘴里形容得那么难捱。


    后来有一次,她眨巴清澈的大眼睛回怼:“瞧大姨您长得肥头大耳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病啊?”气得那大姨再也没来买过东西。


    开学那天,蒲州突降暴雪,整个市区的中小学被迫延迟开学。


    集中配电箱出现故障,工人们无法及时赶来修复,导致区域性停电。


    那天杂货店的生意格外好,叔婶们纷纷过来买蜡烛,她摸黑算账,一直忙到快凌晨。这时,一个陌生口音的青年走进了店里。


    在小惊水眼中,浓重的蒲州乡音就像是被这片雪地覆盖的植物,代表着平凡的人间草木,不求富贵、不解风情,只管漫无目的地活着。


    可眼前这个青年,像外闯进来的风雪,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青年问:“你这店里什么最贵?”


    小惊水回得快:“店面最贵,叔叔您要盘下吗?”


    青年失笑:“叫哥哥,我刚成年。”


    他解释自己是私家车司机,老板让他进来看店里的情况。


    小惊水瞅着他,歪头动作带得烛光摇曳:“谈生意有让司机来的先例吗?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收钱的店员?”


    青年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而后认真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老板最近来大陆,就是为了……”


    他犹豫几秒,说了个明显哄小孩的理由:“为了给黑暗里的小朋友发善心。”


    小惊水捧腹大笑,烛光晃得更厉害,冷空气入肺,她笑着笑着开始咳嗽,弄得青年有些不知所措。


    她半玩笑地说:“我想继续读书,你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快上初一的小朋友实现愿望啊?”


    于是青年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到她手上,卡片是热的,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


    临走前,小惊水喊住他:“叔叔,你老板叫什么?”


    “叫哥哥。”


    “你说我叫他好好先生怎么样?听着像是会给小朋友发善心的。”


    “好好先生,”青年一脸忍俊不禁,“唔错呀,宗哥听完肯定感动死。”


    后半句,小惊水没完全听懂。


    她怎会想到,八年后,她会回到香港。


    浅水湾的阳光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梁惊水在院落里大口喘息。


    “好好先生”在长椅上亢奋地衔住她的唇,嗓音低哑地哄着水水别怕,动作却全然不留余地,一边腿被高抬至椅背,身体在充盈与空虚间不断徘徊。直到触及云端,生理性地掉出泪珠。


    第33章  今夜不宜出海


    梁惊水在圣诞树上挂完星星灯饰, 推开影音室的门,荧幕上的《小鬼当家》正好播到孩子们与笨贼斗智斗勇的环节。


    温煦被她冷不防地进来吓住,苹果咕噜噜滚到地板上。


    香港本没有平安夜吃苹果的习俗,她俩为了图个好彩头, 亲手在苹果正反面刻上了“平安”和“喜乐”。


    梁惊水小时候住邨屋时就感受到, 香港土著比大陆更重视圣诞节。


    三天前, 私厨特意提醒她,圣诞节当天和翌日是法定假日,平安夜的晚餐也无法安排:“要回家陪家人过圣诞,煮饭、整热红酒, 好多事要搞呀。”


    得知消息后, 梁惊水赶忙给iPad充电,用Procreate画好商宗的小像, 再用细竹签对照着在苹果表皮上刻字。但因手劲不稳,几次划进果肉, 表面很快变褐发黑。


    她将下班的私厨拉回家, 对方原本准备讲一场劳动权益的重要性。


    那沓钞票甫一出现, 私厨笑脸坐下开始手把手教学, 叮嘱用柠檬水擦拭刻字区域防止氧化。


    到了平安夜, 梁惊水把苹果摆在院子的藤桌上。


    正面刻着一个背着竹条行囊、流浪四方的Q版商宗;反面是她的Q版形象,被一堆男小人围着,“万人迷”的模样被缩影到了苹果上。


    意在明示商宗——再不回来, 这家就要被端了。


    浅水湾两套房, 外加一个“大陆嫩草”。


    这买卖不划算!


    梁惊水匆匆回到客厅,关上推拉门, 跺着脚搓冻僵的手。


    那间被锁住的房间是通往影音室的必经之地,她垂目盯着那黄铜门把手, 耳边同时响起商氏叔侄的声音——


    商宗:“这间屋子从里面锁死了,里面有些我哥的旧物,最好别进。”


    商卓霖:“不想进去看看吗?梁徽姐以前是在那里住过的。”


    十天前,她如约来到西九文化区,M+慈善晚宴在博物馆地下大堂举行。活动由专业拍卖官主持,全球300多位嘉宾参与,包括知名博物馆馆长、艺术家、导演、演员以及商界领袖。


    在见到商卓霖之前,她意外遇到了前任。


    陆承羡站在一位外籍人士身旁,举着酒杯与宾客应酬。今晚的他不是附属角色,发表见解时条理分明,短短五分钟递出三张名片。


    未及回避,外籍人士先一步认出梁惊水,举杯朝她走来。


    黑发碧眼,年纪在四十上下,自称是“乔”。


    仿佛两人旧情未了,陆承羡开口就是半熟不熟的调侃:“你不是早被商宗抛弃了吗?怎么还有本事拿到慈善晚宴的邀请函?”


    梁惊水慢慢喔了一声:“所以呢?被抛弃了总比留在你这种人身边强。”


    陆承羡当着上级的面不好发作,咬牙:“拭目以待。”


    乔似乎听不懂中文,面对两人的对话,只露出一副一知半解的表情。


    待交锋告一段落,他适时开口,解释自己通过中间人引荐,参与了与商宗的融资项目,并表示很高兴认识梁惊水。


    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场内宾客,梁惊水心生困惑。


    商宗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传言董穗已经开始联系名媛为商宗安排联姻——情儿不是不能养,只怕要等到婚后,男人的新鲜感如朝露难存,到时候只会在更新鲜的姑娘中挑,旧人哪还有位置。


    乔却说:“商先生只将您捧作心尖人,这点眼力我还是有的。”


    梁惊水笑笑:“现在商宗失利,我刚走半圈就听见不少议论,您今晚的沟通也不太顺利吧,没想过改投商卓霖吗?”


    “我相信我所在的队伍。”


    事实证明,三年后商战告捷,乔没有后悔当日的选择。


    拍卖环节,梁惊水在人群中终于看到商卓霖。小叔失势后,他成为金融圈炙手可热的人物。本就白皙的脸庞在白炽灯下显得愈发苍白,俊秀的眼里挂着几道血丝。


    四目相对,他端正的鼻翼微微翕动,一瞬间又将她误认成梁徽,随即意识到不是,迅速恢复成干枯贵公子的死样。


    商卓霖远远扫了眼她手背,素净匀称,但缺少装饰物润色,显得有些无聊。


    他步伐轻缓地走来:“单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那颗蓝钻是否得了你的青睐?”


    梁惊水脸色平静:“我对宝石没什么研究,只知道自己承不起这样的厚礼。”


    她注意到商卓霖似乎对五颜六色的珠宝情有独钟,手指上戴着三枚戒指,西装前襟别着钻石胸针,耳朵上还缀着一颗蓝宝石耳钉。被清冷的气质中和,这些颜色在他身上呈现出昳丽之感,而非艳俗。


    猛然想到一个反面例子,郭璟佑。


    他是怎么混搭怎么俗。


    顺势也将目光移到他指节上的戒指,其中一枚略显黯淡,材质是中规中矩的黑玛瑙,戒面上雕刻着繁缛的家纹。


    她曾在商宗手上见过类似一枚,除非洗浴或涉及无名指的亲密时光,他几乎从不摘下。


    商卓霖耳闻过一事:“小叔之前把家族戒指给你戴,我看到热搜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准备拿那枚戒指当聘礼了呢。”


    梁惊水扯起唇角:聘礼?绝无可能。


    《花样年华》那晚后,回避婚姻话题成了她和商宗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场狂热的情事结束,他们大多会一起靠在露台抽烟,只披着睡袍。


    偶尔困意来得早,梁惊水半倚在床上,眯眼打量男人的宽肩窄腰,活像社交软件上绝迹的满分炮友,服务意识还出色。


    心中暗笑,这样的宝怎么就被她捡到了。连当晚的梦境都春意盎然。


    至于热搜那事,她今生都不会与第三人提起,终究是“不正经”的回忆。


    那天他们去香港岛南区参加深湾游艇会,是一个需要背景尽调的私人俱乐部,被称为城中名流的秘密花园,全港仅千余会员。


    下午茶后,商宗让梁惊水从合规航线中选了一条,从香港仔避风塘出发,绕过南丫岛南端,驾驶游艇用了一个半小时才抵达牛尾洲。不同于绿蛋岛的小清新,牛尾洲植被稀疏,岛上没有明显的人类痕迹,只有废弃的渔网和漂来的木板。


    主要景点集中在“牛尾”南部。商宗将游艇停靠在海货区域,牵着她的手沿沙滩前行。礁石崎岖锋利,走到西牛眼高洞时,她几乎被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借力小心通过。


    梁惊水纳闷:“怎么一路上一个人都没见到,真是个荒岛啊。”


    “今晚可能有暴雨,不宜出海。”


    “你不早说!现在都四点了,合着我们今晚很可能要体验鲁滨逊漂流记了!”


    商宗正扶着她的腰继续往眼洞下边走,听见这话,停在一块被阳光照亮的礁石旁,手顺势拍在她滚圆的臀上:“我觉得更可能是干柴烈火。”


    近岸翠绿色的海水轻漾,梁惊水身着白色比基尼,外披透明罩衫裙,草帽的宽大帽檐环绕着头部,将阳光完全隔绝。


    视觉中心因此下移,极长的裙摆被海水漫过脚踝,湿哒哒地贴在她的小腿上。


    细带在颈后系出松松的小蝴蝶结。


    商宗看着那处,一秒恍惚,回过神时发现女孩眼里透着狡黠。她指尖捏住带子的尾端,轻轻一拉,一对沾着晨露的花苞在光中绽露,白得晃眼。灰眸渐渐覆上深幽的色泽。


    明明世间亲密事早已做尽,可每次换了新场景,商宗的触动不亚于初次试探边界。他恨不得抛开所有道德底线,当场把她逼到溃散。


    梁惊水笑着跳到下一块礁石,听见他踉跄的滑步声:“水水!”她刚一转身,迎面飞来个黑玛瑙。


    商宗把家族戒指扔给她,说:“滑了一下。”


    梁惊水脑海中闪过维基百科上关于他的标签:银行家、政治家、香港九隆银行首席执行官。


    那些在人前的身份标签,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里,忽然显得了无生趣。


    商宗一条长腿滑向低处的岩礁,凭着对危险一贯敏锐的预判,他稳住重心,避开了尖锐区域的跌撞。


    只是手掌蹭到一片深色的粘液,不清楚是什么生物留下的,滑腻中带着腥味,洗也洗不干净。


    梁惊水佯装没注意到某位成功人士的窘态,举起戒指,几分疑惑问:“欸,这不是三井集团至高无上的家族象征吗?怎么跑到我手上了?”


    “说不定它在暗示,让你嫁给它的主人。”


    商宗微微皱眉,将沾满粘液的手掌伸远。


    语调介于戏谑与真挚之间,令人分不出他是在顺着玩笑,还是有意吐露心声。


    那天是梁惊水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直升机,三井集团的标志醒目地印在尾翼和机身两侧。


    特别帅,像电影场景。


    螺旋桨的余威席卷整个海滩,机舱门在半空打开,机组人员通过手势示意他们登机。


    直到她稳步登上登机梯,商宗才不紧不慢地抬脚上前。


    机舱内,私人医生确认粘液是生物分泌的碱性物质,用小苏打溶液中和后,再涂抹抗生素药膏,用无菌纱布包扎。


    直升机缓缓升空,孤岛的轮廓远去,最终在视野中化作模糊的一点。


    梁惊水低头转动手上的戒指,试了试,发现套在她的大拇指上,竟刚好是商宗无名指的尺寸。


    周身一暗,是商宗伸手关上了舷窗,然后屈膝蹲在梁惊水面前。


    后舱狭窄,不知何时只余他们二人。


    身体跟着直升机的惯性摇晃,像幼时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她呼吸乱掉,忙用手揽紧他的颈项。


    从梁惊水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睫毛在颧骨处映下一线影儿。


    深情的眼藏在寡情的皮囊下,很欲。


    他摘下她拇指上的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指尖沿着指节摩挲片刻:“知道你的尺寸了。”


    轻叹一声,以额头抵住额头。


    梁惊水的睫毛扫在商宗眼上:“你知不知道,这样真的很像在求婚。”


    第34章  要多旖旎有多旖旎


    半岛酒店的大厦顶部设有停机坪, 那天维港举办灯光秀,站在高处俯瞰,地面上人群如潮,密密匝匝地汇聚成一堵人墙, 皆为一睹这片璀璨而来。


    商宗进到套房时, 梁惊水跟着他进了卧室查看伤口情况。


    红肿已经退了不少, 只是在冲水时,她听见他低低嘶了声,侧眸间神色微动。


    梁惊水有时也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不正经。窗外“光影交融、水天一色”的灯光表演映进瞳孔,耳边的男声里夹着痛楚, 音色沉而哑, 让人心旌摇曳。


    或许是因为商宗的体贴入微,梁惊水在情事上很少主动, 这次是例外。


    她覆上他完好的那只手,轻轻引导着撩开裙摆。皮质腿环在灯火下折射出冷辉, 爱心银环扣连着两片倒三角皮革, 如若恶魔的獠牙。


    唇角衔着笑, 问他好不好看。


    商宗曾因此怀疑过, 是不是他判断失误, 其实这姑娘更喜欢掌控全局,当攻略城池的一方。


    可当她在身下哽咽时,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亢奋。


    所以究竟是。


    哪一个字符?


    梁惊水不让他再往下深究, 稍稍用力, 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挤入皮质的间隙。指腹冲过水的凉意和腿部软肉的温热重叠,色气到极致。男人的喉结微微滑动, 走近了些,低头堵上她那两瓣柔软。


    那晚, 围绕半岛套房的轶事不胫而走。


    据客房夜床服务人员描述,那晚她敲门确认房内无人后,便进入将床铺调整为睡眠模式。商先生一向喜欢马鞭草香氛,她照例取了香氛走向浴室。


    套房隔音很好,服务生走到门前才听见异样的声音。痛苦的呜咽声被花洒湮没,男人的声音染着潮,两人的剪影洇在磨砂玻璃的门上,激光光束射到眼前,来自对岸维港。


    她做过无数次夜床服务,一眼辨认出那是窗户的位置,也确认遮光帘没有拉上。


    听到这里的人无不面红耳赤,要多旖旎有多旖旎。


    夜晚十点,两人从浴室出来,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吉地士餐厅用餐。


    这是一家主打法式料理的高级餐厅,有严格的着装规定。


    邻桌是庆祝纪念日的美国老夫妻,另一边是住一晚标间、珍惜机会在餐厅疯狂拍照的美女网红。


    而他们两人,切割着布列塔尼蓝龙虾,不时碰杯共饮葡萄酒,身穿睡袍和棉拖,当属这里最接地气的一对。


    梁惊水餍足地擦擦嘴:“真好,有你在,侍应生都不敢来驱赶我们。”


    “所以以后到这种场合,尽管多用我。”


    说的是“用”,不是“靠”。梁惊水瞥他一眼:“说你爱我。”


    商宗直白道:“我爱你。”


    “用粤语。”


    “我鍾意你。”


    粤语这个语种,属于“斯文嘅的确又几斯文,但系粗口嘅又真系粗口”。


    从商宗嘴中说出来,声音像杜比环绕般回荡在耳边,悬在她眉心游走。发声不细,有懒音,偏偏每个字都带着质感。


    经过的服务生默默退回,双拳紧捏在两侧,小声尖叫着冲向同事。


    梁惊水眼神清明,金铃在左胸里翩摇。


    她以为这种话只有在极限运动时让她心跳加速,但和商宗接触久了,她发现聪明的人上来就是明牌,以真心示人,就连彼时的情话也是真的。


    高手不怕露出破绽,因为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每一秒都是一场动荡的吊桥效应。


    梁惊水学着他的腔调,回了句一样的。


    商宗微微一愣,星星点点的笑意在眸底迅速聚集,问她:“圣诞想怎么过?”


    默认这是他害羞转移话题的方式,她思虑几秒,直言想体验香港本地的马杀鸡:“每天在公司摆pose累死了,正好过去松松筋骨。”


    早在十月的时候,商宗就包下了酒店顶楼的Felix餐厅,为圣诞节策划了一整天的行程——白天去主题乐园,下午前往圣诞教堂参加弥撒,晚上计划带她豪华双体船巡游维港,或者如果天气允许,改为直升机夜游俯瞰全城灯火。


    唯一让他没料到的是,她是计划中的意外,一心想在节日当天体验按摩文化。


    那能怎么办呢,他还不是得由着她,宠着她。


    商宗推翻了全部行程。


    梁惊水抿了口红酒,蹙眉问起:“对了,你那天不会有工作吧?”


    商宗说:“应该没有。”


    “万一呢,万一你放我鸽子了怎么办?”


    她没等他开口,自己先想出一招:“如果中午十二点前你没来,我就要求换个大帅哥给我按脚!不对,要十个!”


    商宗答应得轻松,说如果他准时到,她就得答应卸载游戏里的多配偶mod;反之,就随她在按摩店里尽情风流。


    从后来的结果看,这件事有着明显的警示作用: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要乘喜而轻诺。


    别因为心爱的小姑娘一句情话,就头脑发热真由着她胡闹了。


    与此同时,狗仔蹲守在酒店外的车里,端着长炮,将画面聚焦在女孩手上,特意突出大拇指那枚家族戒指的存在。


    虽然狗仔注意到商宗一只手缠着纱布,另一只贴着膏药,显然因某种剧烈运动而无法戴戒指。


    但他们还是选择将其裁剪掉,这样处理更能制造噱头。


    热搜发布时,梁惊水正用小剪子修剪膏药。


    这是她从蒲州背过来的,原本留着自己哪天伤筋动骨时备用,没想到最后贴到了商宗手上。


    都怪他明知只有一只手能用,还硬逞强把她抱起来。再加上沐浴露滑溜溜的,力道难控制,这下可好,手扭伤了吧。


    手机屏幕亮起。


    梁惊水瞥了一眼,是温煦的微信消息,她随手滑开查看。


    温煦:[图片]


    温煦:?你要继承三井大业了?


    温煦:《重生之我在香江称霸一方》


    另一边WhatsApp。


    Chloe:咁你其实系商先生亲生妹妹喇,讲真嘅?


    Chloe:以后靠晒你啦!


    梁惊水把膏药轻拍在男人的手背上,自己窝进他怀里翻着新闻门户网站。热搜榜第一果然是那篇小报,说她疑似要继承三井集团。


    别看这报道内容离谱,评论区满是质疑的声音,却实打实地挂在头条上,热度压也压不下去。


    全篇看下来,她笑得几近疯狂,头向后仰在商宗肩上,椅轮都在往后滑。


    另一边,商卓霖在自家别院刷到这篇帖子,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戒面上的家纹象征着三井百年的辉煌,按理说,这样的物品非必要绝不会离身。


    小叔却把它借给一个女人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爷爷看见后少不了大发雷霆。


    三井集团的分厅对抗已是公开的秘密,叔侄双方明争暗斗,牵动着无数利益链条。


    东窗事发后,商卓霖几乎没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来自合作方、中立股东、甚至对手势力的探听与拉拢。


    他疲累至极,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战役。


    小叔不能说的,他替他说。


    12月15日的M+慈善晚宴上,商卓霖从一群马屁精里脱身,远远望见那个女孩。


    上次见面他尚未做好背调,而这次,他已经知道她是梁徽姐的女儿,一个自幼便深陷局中的可怜人。


    如果她知道,梁徽姐死后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被人刻意安排的,会有多难过呢?


    然而实在抱歉,他不得不加快这份难过的到来。


    商卓霖挂上笑容,朝她举杯:“单小姐,好久不见,不知那颗蓝钻是否得了你的青睐?”


    她的回答疏离又冷。


    他只好拿上回热搜的事情作为热场话题,果然如预料般,冷美人的假面龟裂,她眸中蕴起春水,不自在地侧开绯红的脸颊。


    不过商卓霖心里纳闷,聊的是家族戒指,她联想到了什么需要脸红的画面?


    梁惊水这次来意很直接:“那你呢,商先生?为什么让郭璟佑送来戒指,还附上梁徽的照片?”


    商卓霖嗤笑:“我不清楚大陆规矩里,女儿直呼母亲大名是不是合适,反正我们这边不会这样。”


    闻言,梁惊水瞬间噤声,看他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


    商卓霖略带愁容道:“你看,我都能知道,小叔那边总不会比我知道得晚。”末了,他唤她一声梁小姐。


    梁惊水垂下长睫,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难怪那天郭璟佑敢明目张胆质疑她的身份,原来在这些上等人眼里,她改身份证上的姓、捏造蒲州单家小姐身份不过是小事,真正要查,其他地方依然处处是破绽。


    来之前,她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局面。


    梁惊水苦笑:“你这次邀请我参加晚宴,应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吧。”


    “叻。”夸她聪明。


    商卓霖告诉她,那枚蓝钻,是他亲手流入的市面。


    父亲在梁徽姐去世隔日跳楼,有那么半年,他心里也怨过梁徽姐,觉得她不该去招惹与自己不同阶层的人。


    他眼神稍黯:“但后来我坐到阿爸当年的那个位置,我忽然明白他了,他是为自己而死。”


    后来过了几年回想起来,商卓霖那日就像一只受伤的幼犬,唉声不断,说的全是掏心窝子的委屈话,真得不能再真了。


    梁惊水此刻只想知道:“蓝钻的来历是?”


    她并没有太强的共情能力。一旦认定某人戴了面具,这辈子都很难摘下,何况是像金融街那些顶尖的政客。


    商卓霖抬起的眼眶湿润、亮晶晶的东西在缝里频闪;梁惊水默认是熬夜熬的。


    暗自腹诽自己白白宣泄多余的情绪,商卓霖吸了下鼻子,语气转换平静,给她讲了一个真实故事。


    梁徽姐那颗蓝钻,是心爱之人赠予的。


    然而有一天,心上人误以为她背叛了自己,两人谈崩,不欢而散。赌气之下,梁徽姐想让商琛代为归还,希望心上人看到后能回心转意。


    可惜,爱情终究比寿命更长,梁徽姐今生只能永远停留在心上人的记忆里。


    话音落,商卓霖捕捉到梁惊水脸上的欲言又止,迈步与她错肩,凑近低语:


    “那间锁住的屋,你不想进去看看吗?梁徽姐以前是在那里住过的。”


    第35章  红线


    也不过是两周时间, 梁惊水周围昔日举杯言欢的同事们,在商宗失势后一夜之间蒸发。


    张知樾照常派活,态度未见变化。


    倒是刚结束停职期回来的梁祖,路过她时目光直接掠过, 连一声招呼都欠奉。


    梁惊水目光扫过梁祖单衣下一节节凸起的脊骨, 像串起的念珠, 她不由皱眉,心想他到底什么时候瘦成了这样。


    郭璟佑那句“忠告”浮现在她脑海,拼凑出一种不安的可能性。


    这小子,不会真染上什么恶习了吧?


    搬进浅水湾后, 梁惊水很少参加同事的团建活动, 错过了不少八卦。


    这次拍摄时,队里有个嘴巴不太管事的新人模特, 问起化妆老师李辛夷的近况。


    化妆老师估摸着梁惊水失了金主的光环也不值一提,毫不避讳说了她表弟对李辛夷做的那些事。


    疏于关注公司的流言蜚语, 梁惊水不知道梁祖原来惹了这么多麻烦。


    她隐约听说, 李辛夷出了精神问题。


    经纪人不满她又可怜她, 向上级申请批了一个月的假, 让她好好在家修整状态。


    那天是平安夜, 虽然不是香港的公众假期,但公司通知下午可以自由安排时间。梁惊水午饭后去了旺角花墟,买了一堆节日花艺和松果装饰。


    的士停在独栋前, 梁惊水推门下车, 抬眼看向对面的空屋。


    茂密的植被笼在寂静中,一如她刚搬来浅水湾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晚上心不在焉地和温煦看完《小鬼当家》后半段, 梁惊水离开影音室,走进客厅。


    玻璃窗上起了一层雾,她抬袖擦了擦,望见那颗苹果保持原状立在藤桌上,表面覆了一层冰碴子。


    离圣诞节的十二点还剩几小时呢?


    梁惊水牵强地扯起唇角,心里嘀咕着,商宗啊商宗,你这下可是要赔我十个帅哥马杀鸡了。


    那夜温煦难得睡早,她坐在壁炉旁的摇摇椅上,仰着脑袋轻轻晃荡。


    室内主灯都熄了,壁炉的火光映着圣诞树上的微型灯串,映在白墙上blingbling的,给人一种幸福的错觉。


    只是空气中不再是融进热茶里的雪松香,也没有可以雅俗共赏的曲目。


    温煦平时喜欢边走边喷她那瓶怎么也用不完的晚安香水,鸢尾后调的脂粉味,让梁惊水想起小时候舅舅家用的痱子粉,很催眠。


    她知道,出身富贵的孩子对这种味道毫无概念。


    稍有皮肤问题便有家庭医生处理,从小矫正牙齿,外貌自然少有缺陷。


    作为梁徽的女儿,她是幸运的。梁徽生前总会叮嘱她一些生活细节,比如睡觉时不要张嘴呼吸,不说话时舌头要贴着上颚,尽量避免驼背。十二岁后骨骼基本定型,只要习惯正确,身形也不会出现问题。


    虽然舅舅两口子对梁祖溺爱有加,但是因为认知有限,忽略了他青春期的地包天问题,现在他的上下颌严重错位。


    不同阶层之间存在信息差,好比梁惊水这方无法理解,商宗作为一个成年人会被“禁足”。


    而在大家族的理念中,成为大家族本就是福报,唯有代代相传的严苛规矩将其维系,才能将这份来之不易延续百年。


    院子里的平安果已彻底冻成冰果,梁惊水屈指敲了敲,硬得像石头。


    思虑再三,她重新披上羊羔毛外套,踏出门去。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邻家独栋,一切陈设如旧。


    沿着楼梯走上阁楼,月光从斜顶窗洒落,空间比普通人家的卧室足足大了一倍。


    斜角空间下摆着一张蓝色双人沙发,旁边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四五米外则放着一张复合板桌。


    烤漆钢琴静静地立在角落,琴盖上挂着翻页的乐谱。


    梁惊水弯下腰扫了一眼,是德彪西的《月光》,和此刻的氛围倒是相得益彰。


    不过这台钢琴已有些年头,许多琴键未能及时校正。低音区浑浊,中音区钝滞,高音区清亮中混着一丝沙粒般的涩感。


    其实,那天梁惊水的手并未触碰琴键。真正的了解,发生在后来——商宗架住她的腿,情动间以深吻诉说情意。


    琴盖微微震动,断续的音符溢出,与娇咛叠成一种错乱交响。


    粗粝,难耐,荡开失控的韵律。


    尔时她只是瞥了一眼钢琴,下楼回到卧室。从柜子里逐一取出Aesop的香氛轻嗅,最终挑中一支叫“芦丹氏修女”的香水,按泵头喷在枕头上,躺下休息。


    真正醒来,是中午十二点多。


    洛可可涡卷花窗帘遮蔽了阳光,室内漆静无声,体内褪黑素的效应维在峰值。


    梁惊水摸了摸枕边,空旷成为常态。可当黑暗中只剩自己时,噩梦残留的余韵未散,失落感一点点涌上心头。


    她想,牵肠挂肚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像把洗掉一半的纹身,按记忆中的男人模样重新刻上,尖针每秒刺入200次,不停地擦拭血珠,不停地灌色。


    终于忍到结痂,那一小片皮肤牵着整个人痒到发疯。


    放在以前,商宗会问她昨夜梦到了什么,然后陪她“商公解梦”,噩梦到了他嘴里都能变成好寓意。


    他知道睡得不安稳,总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化解她的起床气。


    可如今,她的商公去哪了呢?


    窗帘敞启,满室明媚如春。


    梁惊水眯眼眺望对面的院子,藤桌上的冰果已不见踪影。她钉在原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喜悦在眼眶里一圈圈扩散开。


    梁惊水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戴,疾步下楼,身影闪到门前。


    一辆商务车停在两栋建筑之间,车窗倒映着细叶榕的影子。


    深色窗膜隔绝了内部光景,在她站定后,身前车窗缓缓滑下,光景展露。


    深情眸,日晒肤,发丝用蜡捏出括型。


    墨匝匝的眉毛和睫羽下,男人的眸仁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他与上次见时没有太多变化,近了瞧眼眶是深陷的,眼褶被忧悒扯宽,但又与寻常的世俗愁绪不同。


    就如《骆驼祥子》里说的,“爱是人中龙凤才能给得起的东西。”


    商宗无需为生存耗尽全力,他给的爱是扶级而上,做|爱人的藤蔓,助她云破日出、向阳而生。


    司机麻利地绕到后门,一手贴着车门边框,另一手拉开门把,做出请的姿势。


    梁惊水看见商宗从车里出来,一身锃亮的正装,从头到脚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为了见她。


    莫名被戳中笑点,颧肌微扬,笑靥如花。


    商宗过来靠近她耳边:“有没有挂住我呀?”


    “有哇,日日都想你。”她笑意不减。


    四小时的等待磨尽了他的耐性,但当她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所有倦意与焦躁奇迹般化为乌有。


    这姑娘大概是发现苹果不见就急匆匆下来的,头发凌乱如冬眠初醒的松鼠窝,脸颊还留着枕头的压痕。


    给人一种不设防感,实在迷人。


    她绕他的领带,印章脸挟着怨色嗔怪:“你食言了,说好的十二点到,已经超时27分钟了哦。”


    商宗捉住那不安分的细指,贴在唇上一吻:“讲到做到,今天带你去兑现承诺。”


    “我可是说要十个帅哥给我服务,”梁惊水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不介意?”


    她穿了件白毛衣,锁骨处解开了摁扣儿,瘦得显羸弱,用怯生生的眼神看他,眼珠子又黑又透,好像什么也不懂,偏偏颈间喷的是修女艳香。


    商宗喉结轻滑,笑道:“他们什么人,我什么人,比不了。”


    受他恩泽,梁惊水在短短几月内收到的善意,超过了过去二十年的总和。


    她的工作顺风顺水,单家的门第节节攀升,表弟也碰到了人生新机遇。


    不用梁惊水特意去揣度,这些善意本身已经足够明示一个现实:


    她和商宗,注定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


    像攀附其他植物而生存的菟丝花,终有一日会因失去寄主而枯萎殆尽。


    但节日里不该扫兴,这段时间她无比想念商宗,借着温馨氛围,她想向他表达爱意,回报那些平凡日子里,他用无微不至的宠爱让她重回小朋友的模样。


    就像现在,商宗捏住她下巴,明明语调中溜着酸,还要强装大方:“但不可以过火。”


    她耳朵红红地说,知道啦。


    即使他们这一段关系,纵她扮演圣洁修女入木三分,在旁人眼里却如这瓶“芦丹氏修女”的香水。


    茉莉与麝猫香,白花调与动物感。


    温煦闻了一次就评价这香味不伦不类。


    自己匍匐着去证明,那些人的眼神还是不清白——“以色事人者,几时能得长久?”


    道理梁惊水都懂,但不妨碍她爱他。


    所以他们一直麻痹在象牙塔里,未曾意识到,塔下被侵蚀严重的根基,会在何时坍塌。


    答案在圣诞夜揭晓,那一晚他们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冷战。


    梁惊水知道,圈子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计其数,但商宗素来不放在心上。两人相处,他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即使偶有摩擦,也总是一方受,一方哄,风平浪静。


    如果有望迈入婚姻,他们绝对是婚后生活的标杆。


    但这次不一样。


    要问原因,她回头想了想,或许只能解释为——商宗很看重他在感情里的唯一性。


    他喜欢一个人时包容度很高,耍点小女生脾气根本不算事。


    但若因为外人的只言片语闷在心里,不问他、不信任他,概念就变了。


    梁惊水还没意识到这点。她本来只是想逗逗商宗,计划到了按摩店再玩个反转,说自己改变主意了,来个情侣60分钟套餐就好。


    谁料商宗坐在皮质沙发上,抬指示意店长,不一会,一排堪比秀场男模的按摩师站在面前,个个形象出众,风格各异。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问她最喜欢里面哪个。


    下午在车里接了个电话后,他就变成了这样,说话凉丝丝的,两周重聚的温情瞬间化作泡沫。


    梁惊水不愿受无由的冷待,指着他回敬,问这位技师能试手吗。


    “水水,今天是圣诞,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别这样。”


    这话算是点到为止,能感受到商宗不愿在这个节日和她起争执。


    梁惊水当然懂得分寸,可在外人扎堆的场合,她的理智无形中失衡:“你们这种人不就这样吗,换人跟喝水一样,我不过是照搬而已,你凶什么?”


    这话不足以让商宗动怒。他愿意包容她的小脾气,因为他爱她,也不怕她偶尔把他与另一些人混淆。


    但她不能当众踩红线。


    “梁惊水。”商宗声音暗含警告。


    第36章  落俗的鸽子蛋


    商宗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出头的时候, 会因为一些身外之事影响工作状态。


    后来干脆把硬盒扔到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银行对面的广告屏上放映着秋冬新装的宣传,模特是本应佩戴这枚戒指的主人。


    一侧头,余光盈满她的笑脸。


    红格纹裙上的针织毛球随着旋转的动作一跳一跳, 飞起, 落下。女模眉眼含韵, 飞吻送出。


    商宗捏了捏鼻根,仰靠在老板椅上,喉结在昼光中微微隆起。


    郭璟佑送文件进来时,视野中的纵深感瞬间被拉平——窗外的女模甜美妩媚, 商宗则坐在桌前, 脸垮得毫无生气。让他现编一个歇后语,简直像宁采臣被树妖姥姥榨干了最后一口元气。


    他了然地挑挑眉:“咁郁闷, 宗哥又想我嫂子啦?”


    商宗懒得理他,桌面上的按钮按不同功能划分, 修长的手指摁下一个, 窗帘缓缓向内合拢。


    “怎么回事啊宗哥?”


    这种罕见机会郭璟佑不会错过, 一只手把文件递到桃木办公桌上。


    他看着昏暗中眼神晦明难测的男人, 腕心撑桌, 大无畏道:“你让我叫她嫂子,但她现在和卓霖哥有关系,成了你的侄媳, 我係咪都要叫嫂子?这样辈分不是乱了咩?”


    商宗耸拉着眼皮, 不耐看他:“她什么时候说过和商卓霖有关系?你倒是给我讲讲。”


    “喔,那就是我搞错了, ”郭璟佑佯装无害,“所以你不介意嫂子接受商卓霖的戒指咯?”


    商宗向来对自己人宽容, 但这次,他直勾勾地盯着郭璟佑,眼中似有风暴酝酿,叫他滚。


    郭璟佑耸了耸肩:“我早就说过,梁惊水来香港就是为了害你的。宗哥,你钟意这种女人,你一定死定了。”


    房门轻轻关上,室内再次陷入静谧,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射进来。


    商宗没有动弹,目光低垂,通过地板光线颜色的变化,他大概能猜出剧情已经进行到哪个部分。


    转身,跃起,展示服装细节……


    wink,飞吻。


    画面中的女模嘴唇涂着亮色唇釉,轻轻鼓起,像两瓣玫瑰色的橘子肉。


    商宗眯了眯眼睛,回忆起每次撬开深入,那种柔软又带着湿润的触感,让他不禁侧颈,忘我地吮食甜蜜。


    那份甜蜜成为了过去时。


    因为“梁惊水”。


    商宗不希望第一次叫她的本名,是在那种场合下。


    圣诞节那天,他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肉眼可见的红脸”。那不是害羞,而是信念崩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他听见了她内心声嘶力竭的呼喊。


    外界的烟花声震耳欲聋,店长忙着指挥帅哥技师们撤离。


    梁惊水在混乱中开口:“你果然在瞒我,商卓霖说得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梁徽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无法辩驳。


    商宗站起来,想去拉她的手,却被不留痕迹侧肩躲开。


    梁惊水快步躲到了大厅的金牛后面,转身背对他。


    说来也有趣,这家养生会所的招牌叫“牛骨道养生”。


    据说老板属牛,娶了个小一轮同样属牛的妻子,婚后发了大财。他深信牛能带来好运,在大厅中央摆了一座镀金牛雕像,雕像周围五米范围内种满富贵竹,暗合“老牛吃嫩草”的寓意。


    商宗不想管面子问题,两条长腿直奔金牛雕像那边。


    老牛吃嫩草是事实,他喜欢这姑娘也是事实,没什么好遮掩的。


    梁惊水和他玩起了秦王绕柱的把戏,双手抱胸,腰部灵活地一扭,柔韧度堪比芭蕾舞演员,精准避开他伸出的手。


    女人和猫一样,都是液体做的。


    特别是生气的时候,常常以后脑勺示人,但也不难想象她此刻的表情。估摸是眉压眼,撅嘴唇,鼻子有几道浅浅的皱痕。


    这家养生会所配了个小型自助餐区,裹着浴服的客人平时进出闹哄哄的,现在一眼望去空得有些反常。


    商宗看着她扎起一块甜瓜,牙齿带着暴力的力量咬破果肉,吃得毫无形象。


    他明白,那片果肉在代他受刑。


    “为什么我会感到痛苦呢?”梁惊水没忍住,举着西瓜皮嗤笑出声。


    商宗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稍稍反应了几秒,沉声道:“你在内地那阵子已经够辛苦了,遇到我可能以为是止痛药,谁知道药效不够,伤口还在。”


    他点头说嗯:“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一晚,梁惊水没有继续表现情绪化,静静看着他,眼神很干净,像是要把他的轮廓完整记在心里。


    “而且你能图我什么呢?青春、身体?”


    她放轻了声音,说这些人人都能凑出来,我的能值几个子儿?在名利场里演情种,你不觉得累吗,商宗。


    这姑娘在耿直、通透地陈述事实。


    炮竹声零落,她的话在他这儿,听起来是遥远的。


    这次,商宗沉默了很久,努力思索,发现找不到非挽回她不可的理由。


    支撑他们继续下去的纽带太过脆弱,几乎就剩爱而已。


    商宗很少体会这种憋屈感,往后退半步,笑得如同被辜负:“行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事情走到这步。


    叫出她本名的那一瞬,他已经想好,带她去看那间上锁的房间。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等——他对她了若指掌,而她却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


    加上近期潜藏的问题层层堆积,一点点累加,终于逼近临界值。


    他压抑,她内疚。


    他为家族的决策四处奔波,她日复一日忧虑自己是否成为了拖油瓶。


    如果可以,他很想纯粹地和梁惊水谈一次恋爱,但眼下局势太复杂,他自身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何况是护她无虞。


    商宗放弃查看财务指标,一手从抽屉里取出硬盒,揭开盖子。


    他垂目,眼神定格在里面的戒指上。


    白金打造的环圈细窄,中央镶嵌透明的水晶圆形,内里容纳了几颗自由移动的小钻石。


    上次从牛尾洲回来,他通过梁惊水无名指上的戒指位置,算出了她的指围。随后,他联系了在香港认识的珠宝设计师朋友,讨论戒指的风格、设计及宝石选择,经过多次草图修改,才终于达到他理想中的效果。


    朋友顶着黑眼圈向他展示“毕设”,苦笑道:“你要是没娶成那个女仔,你对不住我。”


    他当时笑着告诉朋友,是否对得起,他说了不算,得看另一方怎么想。


    朋友拒收他的高额支票,表示这枚戒指是预定给二人的新婚礼物,希望它能派上用场。


    祝福比支票更昂贵,商宗当时没有解释,那枚戒指并不是求婚用的。


    他选择送戒指的理由很简单——在直升机上,当她靠着他的额头轻声说出那句话时,他只想着满足她的心愿。


    事后,随着荷尔蒙平稳,他这个一向谨慎的人,脑子里像树状图一样列出26个字母的Bad Ending,决定放弃冲动的念头。


    比起结果,他更想保住回忆。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商宗倾斜戒指,钻石在水晶的框架内轻轻摇动,就像自由流动的珍贵珠宝一般。


    在他心目中,梁惊水恰似那颗自由的、无可替代的珍稀宝贝。那些五颜六色的鸽子蛋不免落俗,衬不上她。


    雅俗共赏。


    她是例外。


    商宗重新敞开窗帘,那块时装广告被海港城元旦节庆的促销广告取而代之。


    他忽然意识到,除了街头的宣传广告和狗仔的偷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张与梁惊水的合照。


    哪怕是思念她时,也没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可以支撑那份情愫。


    12月31日,晴空万里,偶有轻微的风。


    梁惊水站在镜子前,整装待发。她低头跺了跺从蒲州带来的旧皮鞋,镜子里映出她朴素的打扮:


    一件灰色卫衣搭配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扎成高马尾,看起来很稚嫩。


    公司里碰到张知樾,他惊愕地摘下墨镜,眼睛瞪得大大:“嘩,你穿的这是什么啊,太old-school了!”


    梁惊水心想着正好不用专门去办公室找他,从包里取出辞职信,递给对方:“Zack,你帮我看看我写的符不符合香港的格式吧。”


    张知樾先看到文件上的几个加粗黑字,信也不接了,嗓音提高了三个分贝,叽里呱啦说着她听不懂的香港俚语。


    接着,他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


    “不行?”梁惊水回想几秒,皱眉说,“我确定我年前的行程都完成了,你之前说只要完成了就可以解约,不是吗?合同上也写得很清楚。”


    除了第一次见面还算正常,张知樾每天都drama得像茶话会皇后,打扮得花花绿绿来公司。


    说他旗下的模特和艺人都是他的孩子,一个都逃不掉红遍香港半边天的命运。


    “怎么办,好似瞒唔住啦。”


    皇后的眉尾压到眼角,看起来要哭了,“你不能因为商先生订婚的事生气吧?说分就分了,这下我该怎么交代啊……”


    后半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但前半句关于“商宗订婚”的内容,她听得明明白白。


    沉默良久,梁惊水低下眼帘:“原来是这样。”她想着,情不自禁扬高唇线,对着张知樾由衷一笑:“好。”


    张知樾还没明白过来,眼睁睁看着她高举着辞职信转圈,心情好到飞起,竟然比他还要drama。


    梁惊水站在高楼上,眼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凝聚在胸口。


    “太好了!2017年!我终于能安心回去当平民百姓喽——”


    太好了。


    这一次,她终于能彻底放下他了。


    第37章  鬼相


    2016这一年悲情色彩厚重, 也成为两人之间的主色调。


    梁惊水订了元旦当天的机票,由于临时购买,票价比预期中要高不少。离开浅水湾后,温煦也在忙着打包行李, 这两天暂住快捷酒店, 准备元旦翌日搭廉航回大陆。


    可她好像习惯了浅水湾的生活,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事。


    她时不时去邻栋小卷毛的阁楼,站在晚风里,用手机一个拼音一个拼音敲字,斟酌语意和格式, 断断续续收到了几封面试通知。


    没必要为了模特公司的身材指标而限制活法, 她的履历一直很漂亮,不是么?


    没有预兆的心痛正是在那个念头后接踵而至。


    从阁楼的天窗, 能望见一地银沙的海滩。那些沙子踩上去细腻如绒,海水一遍遍抹去商宗白天用树枝写下的情话, 不曾留下她的痕迹。梁惊水放下手机, 这一遭走完, 浅水湾似乎没有什么属于她的了。


    衣帽间里堆满了未拆封的包装袋, 他送她礼物素来毫不吝啬, 一款限量的鳄鱼皮手袋够她买一套新一线的商品房。她没底气背出门,不影响他照常送。


    到了整理行李的时候,梁惊水只拿走了自己的物品。


    同天, 温煦在屋里发现了提刀关公像。她一脸惊恐地跑上二楼, 打断梁惊水叠衣服的动作,吞吞吐吐说:“我房里有个怪东西, 你快来看看。”


    梁惊水有如东风射马耳:“有什么就直接说。”


    “我以前听导游讲香港人迷信,”温煦惶然四顾, 说,“你猜怎么着?我房间的书柜后居然藏了个关公像,一照红灯,真是瘆得慌。”


    “港片里不也拍过吗?古惑仔交易前拜关公,警察出警前也拜关公,关公哪有那么大本——”


    梁惊水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实。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衣服,起身和温煦一起过去。


    温煦的房间位于一楼靠角的位置,门虚掩着,梁惊水推门而入,果然在书柜后发现一个隐秘的空间。一尊高约一米的关公像立在供桌上,红脸武将身着绿袍,青龙偃月刀横在身后,眼睛二分开八分闭,周围摆放着几件供品和一盏金杯,下方书写着“五方五土神位”。


    供品已经腐烂生毛,让梁惊水排除了近期有人进来的可能,轻轻松了一口气:“别想太多,你今晚和我一块睡吧。”


    温煦侧身看着她,倦意扯宽的双眼皮让她的面部显得很清憔。万物在她眼中如雾般模糊寡淡,温煦在她的瞳眸深处,唯一跳脱黑白的,是供桌上关公像的赭青华彩。


    温煦无端觉得,神位的光映得那张脸带了些鬼相。


    失去人心,成唱词中的孽债。


    *


    秘书将航班名单放到商宗的办公桌上。室内一如既往地昏沉,没有外人打扰,老板一心扑在融资项目上。


    那个项目风险重重,这点谁都心知肚明。


    中间人是圈里有名的好色老赖,和多名女星模特有过绯闻,九几年被某女星揭露性侵,同年那位女星离奇暴毙于家中的浴缸。和这样的地头蛇做生意,无异于自掘坟墓。


    秘书心想老板也是糊涂,那顿鸿门宴硬要带个内地模特一齐去,生意虽然谈成了,但谁都不敢担保银行后续会不会出事。


    1月1日航班下,“单惊水”三个字被重点标红加粗。


    商宗从名单上抬眸,扫了秘书一眼。


    秘书会错意:“我还标注了几个人,您往后翻翻,都是之前和您生意上有联系的,不止单小姐一个。”


    这话一出口,他后悔了,显得老板像个被甩了还执念未断的痴情人。正想着怎么补救,商宗已淡声说道:“清楚点更好,节省时间。”


    秘书:“……”确实,哈,有点像。


    那姑娘离职后,广告屏轮播着新年优惠和旅游宣传,模特不再是商宗熟悉的面庞。


    郭璟佑将他的意思带去过星启娱乐,张知樾一脸为难说快到元旦了,中西区的广告内容受旅游发展局监管,更何况梁惊水从未拍过新年活动的相关素材,他实在无力左右上面的安排。


    明明那通电话响起之前,他们还在后座重逢的余温里。


    梁惊水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上,她穿着件宝石蓝的毛衫,脸颊细微的浮毛被太阳染成赤金色,像杯中滟滟的琥珀朗姆。


    不知是否设计师的巧思,她的一侧领口滑到上臂,裸露出光润的颈项和半截肩膀,上面少了平时该有的轻薄条带。


    她枕在他腿上仰起头看他,目光柔软,什么都没说。


    司机目不斜视。毛衣的织线微微拉伸,商宗的手悄无声息地探入,掌心所触是意料中的温热和细腻。


    他的指腹若即若离,焉坏地挑拨,直到她的笑凝在唇角,慢慢咬紧。


    她羞赧地轻推他一下。


    那时候奔着帅哥技师修罗场去的,梁惊水被弄得不行,从他膝上撑起身,转移话题说道,别到时候给我找十个不惑之年的老师傅啊。


    他柔情蜜意地点她下巴:“其实我早上八点就到了,现在想想有点亏,要不我回去亲自给你按个摩?”


    “我见到你都十二点后了,怎么知道你骗没骗我?”


    到了大澳渔村,层叠的白千层散布在红树林旁,苍翠树冠映着冬阳微光。梁惊水伏在窗沿惊叹:“司机师傅,您这是给我们绕到哪来了?”她忽然一笑,心血来潮似地转头说:“为了不让我点男技师,真是煞费苦心呀商老板。”


    司机装聋装哑。商宗笑吟吟注视着她:“这不到了圣诞节,带你来东方威尼斯度个假。”


    她心猿意马,嗤了他两声。


    商宗没有告诉她,这度假来得不容易。


    他一个大男人跑去求助侄子商卓霖,让他帮忙打发门口的助理,再借辆车给他,回头可以算他账上。好在商卓霖向来看戏不嫌事大,配合得很,故意问他是不是找单惊水。


    商宗说是,商卓霖环臂好笑地看着他:“小叔,你那么挂念她干嘛,你又不会娶她。”


    商宗按捺住不快,开了张支票给他:“少嚼舌头。”


    结果那侄儿不识抬举,要交换家族戒指,笑说:“咱们资产共享,但你这戒指,比我的亮堂,我们换换吧。”


    商卓霖确实聪明,知道他的戒指里没安装GPS定位。


    但黑玛瑙这玩意儿需要精气养,有时与个人的命理相关,寻常人轻易不会换。商卓霖就是想探探,小叔对那姑娘有多少真心。


    没想到商宗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将戒指摘下抛给他,风轻云淡般嘲弄:“她知道我在哪无所谓,不像你,身上的那些宝石开了光,每天戴着很累吧。”


    就这样换来了短暂的自由。


    谁曾想,车还未停到合规的停车区,商宗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郭璟佑在电话里说:“宗哥,梁惊水12月15日那天确实去见了卓霖哥,今天她有没有试探问你梁徽的事?”


    商宗听完电话,目光落在一旁专注构图的梁惊水身上,慢慢放下手机:“水水,我不在浅水湾的这几天,家里有发生什么事吗?”


    梁惊水低头给照片加滤镜,笑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来了不少内地游客,求佛拜姻缘,她和温煦帮了很多情侣拍照,天时地利人和,还碰上他们这样品味不俗的摄影师。


    她说的这样信誓旦旦,商宗摸她的手指,全是凉的。


    他拧一瓶矿泉水喝,“开车回市区。”这话是对司机说的。


    “不度假了?”


    “去按摩。”


    梁惊水盘算了一路,推演了十几种他生气的可能,却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谈及分开。


    香港的交通与天气总是变幻莫测。


    九点的元旦夜,梁惊水看着一排刺目的红色登机屏,神情复杂。


    后来某日的风唤醒了这晚的记忆,她才明白,人生不过是一场场“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场风暴的搅局竟是一种幸运,让她后知后觉中,有机会重新体会这座城的绮丽与狂烈。


    航司安排的补偿酒店在30公里外的铜锣湾丽东酒店,单据上同样标明了目的地和费用。半途中,梁惊水陷入一个清醒梦,梦里她置身于小卷毛家那间阁楼里。


    商宗将她抱到钢琴上,弯腰,从她的小腿一路吻到膝盖窝,舌尖像一记柔软的利刃,每一下都精准地侵袭她的敏感地。


    她蹙眉沉溺,浑然不觉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冰冷的戒圈。


    他接下来的话语,如冷风穿堂:“这是我妻子让我买给你的戒指,别误会,它不代表任何契约。她想感谢你这几个月的……贴心服侍。”


    她像是置身冰川之下,画面瞬间扭曲——她的脸变成了一个陌生女人,而商宗的深情更甚,不停地吻着那女人的手背,低喃道:“不是你,我根本没法继承三井。”


    紧接着,镜头再次变换,这回商宗的脸直接变成了陆承羡的。


    他对梦里的女人说:“没有你,我哪有今天。”


    似曾相识的场景重叠着过去的痛楚,梁惊水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她转头望向窗外,时代广场外墙的大屏幕上广告画面轮番切换,光影在旋转中割裂重组,路上的行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宛如万花筒中的裂片。


    梁惊水靠在车枕上沉沉喘气,噩梦的余韵如一只无形的手,揪住她的心向下拖拽。


    这一年,一切即将重新开始。她离开了商宗,辞去了模特的工作,赴港的任务也顺利告一段落。蒲州与香港港口的货物交接将在年后正式启动。


    他们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从此再无交集。


    梁惊水一向是个对未来规划清晰的人,回蒲州后的打算早已成竹在胸。不论舅舅如何搅黄她的面试,她都要不停跑,向前跑。


    偏偏尔时的谜团如夜雾般缠绕,她无法抑制对商宗意图的揣测。


    譬如,好不容易等到圣诞节的重逢,为什么他会因一个电话突然改变态度?


    来电的人是谁?电话里又说了什么?


    这些她一无所知。整个过程中,她像个被隔绝在局外的旁观者。


    手机突然一响,是Ins客户端的推送,系统提醒“GanT_1993”的用户关注了她。


    梁惊水有两个账号,工作号在离职后已经转交给公司,生活号只有寥寥五六个粉丝,她唯一的一条动态,是几个月前拍的浅水湾海滩照片。点进通知一看,发现刚关注她的人是个千粉的私密账号。


    对方的头像是个企业标志,她搜了一下,发现这是亚太区五百强公司之一的商标。顺藤摸瓜,她在公司官网“关于我们”的页面找到了CEO的全名——模特甘棠的父亲。


    梁惊水犹豫几秒,点下回关。


    主页全是清一色的时尚大片,以及慈善会上与各界商政人士的合影。甘棠最近的一条动态,地点标在澳洲,她穿着一件大露背抹胸,脸颊涂着粉蓝相间的防晒泥,站在黄金海岸的冲浪板旁。


    梁惊水不由自主放大了照片,眯眼看甘棠的双手。


    很好……没有戴订婚戒指。


    一觉察自己这么盯着不太对劲,她脸颊发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滑出了软件。


    沉默了有五秒,梁惊水还是忍不住回到甘棠的主页,将“为你推荐”的人快速翻了一遍,反复确认有没有商宗的账号,结果让她庆幸——没有。


    这次,她果断退出,为了断了自己的念头,长按卸载了Ins。


    不看不想,安然无恙。


    关于商宗未婚妻的消息,梁惊水是从张知樾口中得知的。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甘棠。


    她们曾一起走过V家的时装秀,只是站在不同的位置。


    甘棠是V家董事长特别钟爱的“小公主”,待遇优越,看秀时总有CEO家族中的重量级人物簇拥左右。有人说她家底殷实,父亲是亚太区五百强企业的老板,走模特这条路不过是兴趣使然。


    这样一个女人,背景显赫、手腕圆滑,即便穿着清凉踏上T台,也没人敢讽刺她是“富人消遣的玩物”。


    梁惊水心如明镜,眼下商宗需要的并不是儿女情长,而是一个能带着资源与能力,在商战中提供实质帮助的伴侣。


    她的出现,只会让商老爷子对他的信任加速瓦解。


    板上钉钉的事实摆在眼前,梁惊水垂头看着手机,他们的聊天框一片空白,所有聊天记录都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她的心却像被一把钝刀反复剐着,疼得连神经都在发麻。


    比起不舍,梁惊水更觉这情绪是不甘。


    司机目光撇过后视镜,那一眼寒气森森。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像鬼魅,吓得他轻呛一声。


    她置若罔闻,只想着,即使背着行囊离开香港,也不能稀里糊涂地登上回程的飞机。多年后回首时,这段经历只剩下一片迷雾。


    她有权了解部分真相。


    当断则断,梁惊水拨通那个号码。


    系统自带的音乐声又臭又长,躁得她几乎想点根烟,奈何香港明令禁止在公共交通工具内抽烟,只能作罢。


    烦闷之际,电话终于接通。


    听筒里传来男人微微失真的嗓音,透着惯有的温和:“水水,怎么了?是遇到麻烦了吗?”


    他未刻意展现柔情,但那份安定感已经浸在字里行间。


    梁惊水怕自己被这种温度触动,稍一仰颈,克制发酸的鼻腔,声音轻似叹息:“离开香港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事,谈谈吧。”


    缺少沟通,沉迷于片刻欢愉。


    这是他们关系中最致命的问题,但此刻意识到已为时已晚。等弄清楚真相后,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座城市。


    梁惊水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


    电话里的人轻笑一声:“你真舍得走?”


    梁惊水嘴比钻石硬:“我们已经分开了,不存在什么舍不舍得。”


    “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商宗的声音停了片刻,逸出叹息声,“可你以前,有哪回问过我?”


    一个不主动问,一个不主动说,回避现实,肆无忌惮地厮混在日夜之间。


    有次梁惊水午夜梦回,很短暂的一瞬间——她发现她的灵魂在20岁这年,颓败了。


    不过是一段虚幻的“酒肉关系”,最后被欲望颠覆,飘了一地鸡毛。


    反正比来比去,无非是比谁更委屈。


    梁惊水无话可辩。


    算了,就这样吧。


    商宗问她,行李都收拾好了没有。


    梁惊水说得委婉:“该带的都带走了,剩下一些我觉得没用的,断舍离吧。”


    那天晚上,两人约定在浅水湾见面。


    夜色安谧,独栋别墅里还留着一些未拆的圣诞装饰,有种过季的温馨感。


    梁惊水一眼扫过那辆超跑,目光随即落在旁边站着的男人身上。他脱下外套,露出贴身的维库娜毛衣,胸肌线条鲜明,城府、儒雅兼具劲劲的男人味,让她短暂地联想起《教父》里承载兴衰使命的继承人。


    她保持着距离,稍稍抬了下巴示意他进门,依然不发一语。


    商宗指间的雪茄燃着,视线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笑着问:“这么见外?”


    “不然呢?”梁惊水语气坦然,“我们现在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被一抹突兀的红色攫住,侧头瞥向车内。中控台上多了一个苹果形状的小摆件,左右晃着脑袋,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这东西与车内的格调完全不搭,怎么看都不像商宗会主动摆上的。


    梁惊水转念一想,十有八九是他未婚妻留下的,小小苹果,摆明了用来暗示主权。


    “这个摆件,是你准夫人安排的?”她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商宗嘴里细细咀嚼“准夫人”这个称谓,掀眼时眸色深沉,像雾蒙蒙的湖面:“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不会打算婚后还跟我有什么吧?”


    梁惊水对那种带着暧昧的神情再熟悉不过,皱眉退后,不敢细琢磨。


    商宗勾了勾唇:“话是你自己说的,我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先正了名,才配谈后面的事。”


    “别打岔。”梁惊水才不信他这套花里胡哨的说辞,“我今天准备了几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地答。”


    男人似乎对她的强硬态度颇为受用,笑起来眉眼明朗,承诺会事无巨细地回答。


    进了院子,梁惊水下意识瞥了一眼藤桌。圣诞前夕等商宗回来的习惯,到现在竟然还没改掉。


    没出息。


    她目光弹回,暗自祈祷那人不要察觉。


    可按下葫芦浮起瓢,身后的呼吸声里多出一丝笑意,她神情赧然,加快脚步匆匆走进屋内。


    到走廊时,梁惊水注意到黄铜把手下的滑滴形钥匙孔,是老式管状钥匙的配套设计。


    男人的影子映在门板上,被拉得修长。


    她侧身退开一步,见他轻松压下把手,门随之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极了鬼片的音效。


    商宗抬臂,唇角带笑:“Lady first.”


    梁惊水僵立在走廊中,整个人像化作了雕塑。


    “不是锁住了吗?钥匙呢?”


    “这个门没有钥匙。”


    “骗子。”果然做人不能太老实,听风就是雨。


    梁惊水腹谤一番,迈步进门。


    卧室内整体色调偏向暖色系,千禧年流行的水晶吊灯悬挂中央,铺设柚木地板,梁惊水记得这种地板被称为“万木之王”,是唯一能经受海水浸蚀和阳光暴晒而不弯曲开裂的木材。


    墙上悬挂着一幅欧洲风景画,色调柔和古典,而她的目光却被旁边的镶金相框吸引了过去。


    她走近细看,相框里是一张年轻时的梁徽与一对兄弟的合照。


    照片年代久远,表面泛着黄绿色的老旧色泽,边角也微微卷起。


    如果不是梁徽用圆珠笔在少年脑袋旁边划了个箭头,还潦草地标注了“小宗”两个字,她几乎没认出是年少时的商宗。


    那日炙阳灼目,梁徽与商琛分立左右,笑容和煦。


    少年像是被拼贴进这副画面中,他站在两人中间,身形单薄却挺拔,像一棵尚未长成的树,眼神笔直地凝视着镜头,野心昭然,早早在风雨中扎下了根。


    那个时候的她,甚至还未被孕育。而今,他成为了照片里唯一存活的人。


    脑海中骤然回荡起几个月前Chloe说的,“你该不会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吧?”


    是啊。


    一无所知。


    至此,她的意识浮在水面之上,而水下,是难以窥探的巨大冰兽。


    梁惊水转过身。


    商宗感受到那目光如同通了电般,她却笑得人畜无害:“第一个问题,关于我母亲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第38章  “人渣。”


    零点钟声响起, 时间来到2017年。


    梁惊水回首八月下旬来到香港,整整四个多月,瞬息万变,认识了很多本地人, 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过来路上看到尖沙咀、铜锣湾、中环等地的街头涌满了人群, 相比之下, 浅水湾的海滩游人不算多,他们挥舞着荧光棒,戴着元旦帽子,随着倒数声一起高呼“Happy New Year!”


    她被气氛带动情绪, 问问题时表情也柔和几分:“商宗, 你到底知道多少?别瞒我。”


    商宗倚在窗沿边,窗格由铁条分隔成多块小玻璃面, 保留殖民地风格。沙滩的灯火从窗外映进来,光影浮漾, 落在他的肩头与手臂上。


    “水水, 我确实不清楚。”他垂眸浅笑。


    兴许是听了太多, 那天梁惊水对这话第一反应是担心。


    担心是真话, 母亲的死因会永远成谜;


    反之, 商宗最好不要在离开前忽然醒悟,像个渣男似的坦白自己骗了她,否则她真的会发火, 体面的余地也不肯留。


    相比之下, 商宗倒是很淡然,望着那张照片, 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这是在蒲州一家青旅拍的, 现在已经拆迁了。


    听闻当年商琛因与老爷子置气,身无分文地跑去大陆打工,信用卡全被停用。


    还是靠参加夏令营路过蒲州的商宗接济,勉强度过难关。


    梁惊水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年商宗有十岁吗?他哥居然好意思向个孩子开口要钱,真是绝了。


    “你当时给了你哥多少钱?”


    “记不清了,十万吧。”


    梁惊水没想到那个“十万”的后缀居然是美元。即便是人民币,在那个年代也已经够唬人了——十万块钱,普通人得干十多年才能攒下来。


    可一听说商琛半年就花光了,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梁惊水盯着照片,猜测那会小商宗还没离开蒲州,他哥也没厚着脸皮开口要钱。估计商宗一走,商琛的生活档次立刻从青旅跃升到了小康级别。


    她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梁徽的学业被迫中断,早年在青旅打工做收银,误打误撞认识了商氏兄弟。


    原以为商琛和梁徽是在香港结识,没想到是在落魄时被八折收留,晚上还得为青旅的住客表演节目抵债。


    上一辈的这些往事,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她回到正题:“第二个问题,那天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话匣子一打开,那种熟稔感再次回来。梁惊水与他于窗台并列,只是面对着反方向,睫毛和下嘴唇都在轻轻颤着。


    她盯着柚木地板,打光角度问题,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心里多少有点小伤感,忍不住问商宗,那晚为什么要对她改变态度。


    节日没过好不是她一人造成的,不是吗?


    商宗答得很用心,神情没有一丝轻慢:“郭璟佑,他说你收下了商卓霖送的戒指。”


    “可你应该知道,那枚戒指是我母亲的遗物。”梁惊水视角里,他知道她的一切。


    那天他的冷漠,令她介怀不已。


    分开之前,梁惊水没问出口。因为他们的关系虽浪漫、热烈,却也止步于此。


    追问过头,关系也变了味吧。


    她抬眼,四目相对,商宗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


    他眼睫根根分明,似振翅欲飞的黑蝶。他没有点破她话里暗含的意味,只是推开了窗,让一丝冷风涌入。开始讲述他感到自己不被信任,如果那些话非要从别人口中得知,她不如直接问他。


    他说:“合作之初,你选中的是我,不是商卓霖。”


    梁惊水被凉意吹得一个激灵,顿时意会他的意思。


    戒指不是整场事件的导火索,他突然对她冷淡,是因为他比商卓霖更晚进入她的计划,自我怀疑是不是永远无法成为首选。


    梁惊水听他这样说,皱皱眉:“你也没跟我讲……”


    深蓝的云海四处浮游,空气中弥漫着烟花燃尽后的硝味。


    晚风拂过他的额发,吹不散声音里的惫意,商宗自嘲自己是个世俗男人:“会有委屈,也会生气,生气的时候,也会期待你偶尔能来找我一回。”


    “水水。”


    梁惊水迟了一拍,第二声落下时才轻声回应。


    商宗握住她的手腕,问:“带你去吃点夜宵吧?你想问的,路上再慢慢聊。”


    梁惊水点点头,一路上竟忘了挣脱那手腕间的温度。


    上车时她注意到,中控台上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苹果摆件。


    那是平安夜雕刻的画面具象化:灯工玻璃的两面,一侧是包袱加身的落魄男小人,另一侧是得意扬扬的女小人。


    然而,女小人身边曾经围绕的那群男NPC们不见踪影。


    这个玻璃摆件的寓意为何,为了谁雕刻,这些原本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可她无法再忽视它的存在。


    梁惊水指着女小人,边笑边说:“你玩过斗地主没有,她好像压榨包工头的邪恶农场主。”


    “这是我‘准夫人’雕刻的。我也没弄明白她想表达什么,”商宗为她系好安全带,又顺手拿起一件外套盖在她腿上,“不过,多谢你提醒。”


    底裤被死去的记忆硬生生扒下来,尴尬得连空气都凉了三度,但如果这真是他专门找人定制的摆件……


    梁惊水忽然感到抱歉,双手揉紧腿上的外套,问商宗第三个问题,他和甘棠的事。


    她丧气道:“这个不能有假吧,圈子里都传遍了。”


    他却答:“是真的。”


    窘迫的心情渐渐化作悲怆,怕伤害到另一个女孩子,梁惊水认认真真和他讲,她担待不起“准夫人”这个称谓,请他务必、一定要用到自己的妻子身上。


    然后,她把外套递回去,说:“不要对妻子以外的女人太周到,即便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会想多。”


    “我没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那就好,摆件我也帮你带走。”


    梁惊水刚要松口气,回味他那句话里的负负得正,偏头质问,“喂,你非要当渣男吗?”


    忽然逼近的雪松气息里夹杂着淡淡酒味,她也是这时意识到,男人来浅水湾之前沾了酒,忧心地蹙起眉。


    他洞明她心思,解释代驾已经走了。


    不等女孩下一个“可是”出口,商宗紧紧箍住她的后脑勺,无视怀里轻微的挣扎,低颈与她唇齿交融。


    吻在梁惊水口腔,像吞饮一口辛辣的杜松子酒,脸颊皮肤集萃麻意。


    结束在短暂的温情里,她指尖已经缠上了他的后领,意识到不妥,她轻轻抽离,平复紊乱的呼吸。


    “不能再越界了。”话音里弥漫着绵绵质地的娇,像无意识撒娇,梁惊水赶紧低咳一声掩饰。


    车里没开暖气,从商宗的角度恰好看见梁惊水唇间漏出来的白雾,又密又急,让他想到她刚才的呻声,似乎也被酒意浸染动情。


    香港对燃放烟花炮仗有全面限制,只有获批单位才能组织燃放活动。


    沙滩上有人在玩无火花玩具,发出的响声响遏行云,撞在车玻璃上,震颤的回音惹得梁惊水有些不安。


    她刚偏过头,脖颈便被人捞住,整个人轻而易举地被拉进他的怀里。温热的手掌轻轻罩住她的耳廓,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的吻再次落下,将她卷入另一场烟火,比那夜空中的光华更灼人心扉。


    半刻钟之后。


    梁惊水在黑暗中摸索着,弯下身扣好钩眼扣,手指还有未干的胶意。她匆忙穿戴整齐,胸腔内的心跳急促而凌乱。


    “人渣。”她轻声说。


    商宗的嘴唇水润晶亮,整个人被一股魅惑的色气包裹着。


    他扶上方向盘,不以为然地还嘴:“刚刚不知道是谁还在心疼不相干的人,转眼就把我拿下了。”


    日本拉面店在那年风靡香港,以浓郁汤底、流心半熟蛋、炭烤叉烧为特色,搭配豪华配料,成为无数人争相排队的美食热点。


    顺应元旦,面屋武藏铜锣湾分店特别营业至凌晨三点。


    路中,街面的红绿霓虹还未熄灭,在湿润的柏油路面散着光。商铺的铁卷门半掩,巷口偶有醉酒的人哼着歌,脚步踉跄,笑声零落。


    商宗时不时刹车,礼让过路的醉鬼。


    不是无法体会,新年开篇的疯狂,也许在为之后的隐酸找个出口。


    商宗那件毛衣是缟羽白的高领,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成了唯一的素色,却意外鲜活。


    红灯时,梁惊水抬手轻掀了一下,颀颈上乍现两朵草莓印记,颜色从最初的嫣红渐转梅紫。


    她无声地放下手,目光避开。


    在她懊悔之际,商宗目视前方,说起第三个问题的后续。


    董穗特意挑了个家世优渥、年轻漂亮且身为模特的名媛,只为让他明白,阶级不可逾越,其余条件轻易替代。


    圈子里的传言一向靠不住。


    他确实和甘棠吃过一次饭,不过是例行安排,最后不了了之,他随口找了个借口推掉了。


    所谓未婚妻,是他母亲故意散出的消息,至于能否成真,还得由他决定。


    梁惊水问他那借口是什么。


    商宗笑:“我只喜欢二十岁的姑娘。”


    “嗯,加深了我对你们这帮人的刻板印象,”梁惊水是个自洽的姑娘,全身散发着愉快气息,“我马上就要不符合你的要求了。”


    “大不了,明年我就说喜欢二十一岁的,十年后改成三十岁的。”


    商宗深情款款,眸海深邈,“我的理想型,一直很具体。”


    第39章  负距离


    梁惊水和商宗坐在半开放隔间里, 桌上整齐摆放着陶制调味瓶和木筷,纸灯笼悬在上方,暖光溶溶。


    细想来,八月后的每一个节日, 他们居然一个都没有错过。


    经典款豚骨酱油拉面端上来, 浓郁的豚骨汤底, 炭烤叉烧、半熟溏心蛋、海苔和葱花层层叠加,看得人食欲大开。


    她抬眼扫了扫对面的盐味拉面,清澈透明的汤底一目了然,看起来就没有她这碗诱人。


    商宗口味清淡, 日常饮食讲究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从上好的乳山生蚝, 到以黑松露为底的烧麦,讲究分量, 注重滋补。久而久之,这种饮食习惯保留了自身精力, 如同多数高阶层人士般, 没有丝毫累赘感。


    用粤语说。


    穷人讲究:大件夹抵吃;富人讲究:贵夹唔饱。


    梁惊水刚想挖苦两句, 手机里适时弹出温煦的消息, 问她到广海机场没有。


    她一下犯了难, 抬头看商宗低眉吃面的模样。


    他挟起一筷面条送入口中,唇齿间不发出任何声音,实在赏心悦目。


    隔壁桌是一对日本夫妇, 带着个可爱的小婴儿。两人交谈的声音被周围的喧闹盖住, 说话轻声细语,可一到嗦面环节, 那声音叫一个响亮,甚至带点仪式感。


    梁惊水低声调侃:“听说在日本, 大声嗦面是对厨师的最高褒奖。要不,你试试大点声?”


    吃完一口,商宗放下筷子,端起汤勺啜饮一口,不紧不慢解答她的困惑:“拉面在日本最开始不过是快速填饱肚子的便餐,嗦面的方式是为了不烫嘴,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你以为的那套歪理。”


    那天隔壁桌的嗦面声此起彼伏,她肩膀乱颤,笑得豚骨面没吃几口。


    当时还道不信他的说法,改天要去日本抓个路人问问,谁知道隔了一天而已,夙志得遂,她坐上了机身印上了三井集团徽标的私人飞机,目的地在东京羽田机场。


    结完账,外面飘起细雨。


    商宗去取雨伞,梁惊水趁着空档站在店门的屋檐下,低头给温煦回了条消息。


    梁惊水:我还在香港。


    梁惊水:元旦快乐,好朋友。


    温煦:你不是和商宗分了吗?怎么着,舍不得他回来当舔狗了?


    梁惊水向上撇眼,直接甩过去机场拍的那张红色登机屏照片。


    梁惊水:我明天就回去。


    梁惊水:你等着。


    温煦回了个句号。


    人行横道变为绿灯,梁惊水抬眼望去,男人持着透明伞,从长长的另一头缓步走来。


    雨水裹着夜雾,他的身影在朦胧中隐现,像话本封面上的男主角。


    可惜,那话本讲的不是《灰姑娘》,而是《德伯家的苔丝》。


    女主因家庭贫困被迫依附上层阶级,几经背叛和抛弃,最终走向无法挽回的悲剧。


    对吧,早就有先例了。


    她看着商宗的俊脸在视线里一点点清晰,只想到,如果沉沦下去,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比苔丝更好。


    某处感官的余温似乎还停留在小腹深处,脸微微泛红,她懊悔车上的冲动。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这下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不,应该说,是变成了负距离。


    回程的路上,第四个问题姗姗来迟。


    梁惊水问:“商琛去世后,你在金融街的名声受到牵连,是不是因为有人传言我母亲是你派去的暗鬼?”


    这个问题与梁徽的死亡无关,却直指商宗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芥蒂。红灯亮起,他踩住刹车,梁惊水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


    一瞬间,Chloe的话语又在脑中萦绕不散。


    梁惊水记得那天她的异样,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在舌尖绕了一圈后,选择闭嘴。


    后来再次提起这个话题,Chloe明显避重就轻,只提了一句这个事的严重性:一个在金融圈颇有声望的商人,因为酒后失言,关于商宗的传言不胫而走,直接导致他的公司在投标时屡屡受挫,不得不退出核心业务领域。


    富人们三缄其口,底下的人更不敢出乱子,生怕触碰商宗的名声。


    这个禁忌的话题偏偏由梁惊水提起,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防线。


    商宗沉默地消化几秒,深灰的虹膜直视她,意味难辨:“水水,你信我吗?”


    梁惊水没有迟疑,重重颔首。


    这是她对他们之间爱情的底气。


    时隔多年,商宗很少刻意去回想那段时光,只有回到浅水湾时,才会偶尔想起当年梁徽姐的事。


    梁徽和他从小身边那些圆滑的长辈完全不同,她说话直来直去,从不因为对方是有钱人就委婉讨好。


    夏令营的时候,商宗经常见到商琛在台上偷懒,台下的梁徽一颗爆米花精准砸到他脑袋。商琛被砸得如梦初醒,立刻握着话筒,一脸深情地开唱张国荣的《Monica》,台下哄笑一片。


    九十年代港风音乐成为大陆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学校歌唱比赛还是街头巷尾的小商贩,都在播放这些歌曲。


    住客一听青旅里来了个香港人,一到沙龙之夜,齐刷刷搬来小板凳围观商琛的演出。


    末了,少不了有人点一首刘德华的《中国人》,情绪高涨地让他用歌声表表赤子之心。


    商宗屡次看到商琛和梁徽打打闹闹,以为他们迟早会往情侣方向发展。


    直到某天,梁徽哭着回来,那凄惨的声音让商宗想到杀猪。


    商琛听完经过,轻拍胸脯安慰:“不就是被拒绝了吗?放心,我帮你追,包你搞掂。”


    夏令营结束前,商宗专程从另一个城市赶到蒲州,想和梁徽告别,顺便把存了十万美元的卡带给商琛。


    与上次相比,商琛的粤歌单翻了一倍,大多是情歌和红色歌曲。他照旧在台上唱到一半犯困,这次却遇到了梁徽的新戏码——她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朝商琛脑袋精准抛出爆米花。


    梁徽骄矜地搂着男人的胳膊,鼻孔朝天瞪人:“我都给你打了八折了,再不好好干,小心混不下去流落街头!”


    台上的商琛急得直嚷:“好好好,拍拖唔记兄弟!”


    梁徽和男人咬耳朵,低声解释粤语里的那句话,大致意思是“见色忘友”。


    商琛拿到银行卡之后,连对梁徽的态度都横了几分,说自己现在有钱了,不仅要还清所有的住宿费,若梁徽日后有难,他商某必然出头帮忙。


    他拍拍那男人的肩膀:“阿哥,只要你系佢男朋友一日,未来我连埋你一齐帮。”


    梁徽撇了撇唇,嘀咕着说国语会死啊,忙不迭踮脚给男人解释,说,就是到时候连他也帮的意思。


    好景不长,夏令营结束半年后,商琛还是被老爷子强势召回。一个月后,他与一位名叫安奵的富家女举行了联姻,同年,商卓霖早产降生。


    回港后的短短一年里,他迅速完成了大人们口中的“任务”。


    没想到,那九个月的逃避反而成了商琛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他与梁徽保持着联系,一如当初承诺的那样,无论何时都会帮助梁徽和她爱的人。


    即使在他的低谷,这句话依然作数。


    不顾老爷子的强烈反对,商琛动用了4亿美元,以战略投资的方式注资一家大陆初创企业。


    这家企业专注于科技型供应链,创始人正是梁徽当年的男友。


    这笔投资被视为高风险,带有明显的个人情感因素,不仅引发了公司内部的广泛争议,也被外界评价为商琛商业决策中最具争议性的一次操作。


    禁足长达四十天后,商宗再见到兄长时,发现他整个人神情呆滞,接收信息的能力变得很慢。


    每次去总部,商琛都带着妻子同行。


    安奵是个温婉得体的女人,说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而商琛只是安静地听着,木讷地点头,像个没有意见的旁观者。


    商宗实在看不下去,从书包里翻出青旅的联系方式,拨通了远在海峡那头的梁徽的电话。


    彼时的男孩子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像被浓茶烈烟熏成的低音炮。梁徽一时没认出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宗呀,你是不是听说姐姐要结婚了,特意打电话来祝福我的?”


    商宗无心多说客套话,直接告诉梁徽兄长的现状。


    电话那头的沉默很长很长,如果不是屏幕上通话时间还在跳动,商宗几乎以为梁徽已经挂了电话。


    片刻后,她的声音如千钧落地,带了沉甸甸的决心:“好,就这么定了。我先推迟婚礼,这周就过来香港帮忙。”


    梁徽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时无暇他顾,第一时间只想赴港帮商琛摆脱困境。


    她天资出众,刚下飞机就被星探一眼相中,进入模特公司,暂作这段时间的周转。


    一炮而红属于老天赏饭吃。


    商琛的心愿很简单,脱离三井。


    计划实施之前,梁徽抬起眼,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小宗,你确定自己有接班三井的想法吗?我不能帮完你哥,又把你往浑水里推。”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一切如期进行。


    商琛以“代理人”形式运行家族业务,任命职业经理人掌管企业,主动退居幕后。


    2008年的噩耗突如其来,梁徽与商宗先后而亡,掀起家族企业内外的风暴。


    舆论的矛头纷纷指向商宗,质疑他在继承权争夺中扮演的角色。


    商宗与梁徽的关系过于密切,而梁徽的身份不仅是商琛旧日的挚友,更与一家与三井利益相关的初创企业有深度关联。此举被视为“资本联盟”策略,试图通过外部合作与利益绑定影响家族股权分配与话语权。


    商宗对这些诽谤深恶痛绝。舆论发酵当口,他抓了只最聒噪的出头鸟。


    停在这里,他脸上露出漠对众生的凉薄,有种慈悲相,说这部分你不用听。


    生平第一次,商宗对旁人倾诉这段往事。低垂的头,微微弯曲的脊背,寡淡的神色,周身烟火气很淡。梁惊水看着他,一时无言。


    “不过好在,我见到了你出生那天的模样,小小的,胖乎乎的。”


    似是想缓和气氛,他打算用初见梁惊水时的记忆调节气氛,话未出口,一只凉凉的手掌便蒙住了他的唇,透着雨季的湿意。


    她脸红得像中控台上的平安果:“嘘。”


    第40章  戒指


    直到那晚, 梁惊水才明白。


    商宗的目光早已如潜流般渗入她的生活,在她未及察觉的暗处,安静而长情地驻守。


    半个香港被拢在夜雾里,像一盏深井里的昏灯, 光芒无法穿透潮湿的幽暗。


    窗外白茫茫一片, 柔化了商宗的轮廓。


    他的嗓音低缓, 将那段噩梦般的往事重现于空气中。


    这段关系已经逾越,梁惊水不能再失去理智。


    可当她看到男人微黯的眼眸注视前方,目光空茫无际,心防终究还是崩塌了。


    梁惊水咬了咬牙, 重回那个话题:“我不是在香港出生的, 你怎么会见到我?”


    那段回忆可爱又宝贵,阴翳消融, 商宗脸上怀揣着淡淡笑意。他松开梁惊水的安全带,将她搂至怀里。


    只是抱她的方式有些羞耻, 像哄小孩子的姿势。


    她侧坐在他腿上, 双膝屈起, 腿弯被一只匀长如春竹的手护住, 鼻息间满是雪松的清香。


    不止她有这样的赧感, 商宗将车停靠在波斯富街,微开车窗,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真皮方向盘。


    抱住她之后, 他罕见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垂首,无奈地埋在她颈窝里笑了一声。


    梁惊水反倒胆大起来, 用下巴顶他脑袋催促:“你快告诉我嘛,商宗, 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原来梁徽回到蒲州生产,坐完月子后带她去香港玩了两个月。


    那时,商琛在中环有了婚房,便将浅水湾空置的那间屋子让给她们母女住。她和商卓霖年龄相仿,两个孩子各自窝在大人怀里“打架”,不爱串门的邻居都忍不住凑来看几眼。


    商卓霖个头小,挥了两下发现打不过,趴在商琛怀里呜呜哇哇哭个不停,惹得大人们笑成一团。


    明明喜静,那段日子还是天天往浅水湾钻。


    商宗的眼眸像灰色猫眼石般熠熠,笑称:“娃娃看大的姑娘,成年了还在我怀里,有些罪恶感。”


    清风朗月,只要商宗眉心的纹路一舒,梁惊水的焦躁便不攻自破,羞怯又甜蜜的粉红泡泡飘在心间。


    然而这些泡泡没撑多久就碎了,他们的关系如同辛德瑞拉的童话,在现实的钟声敲响时化作虚无。


    理智归位,梁惊水默默回到副驾驶,低头打开了订票App。


    车里两人一左一右并排而坐。


    起先他们谁都没说话,梁惊水在软件里选定了一班今天下午的航班,两点半出发。车子启动的轻微推力将她送向椅背,她没有看窗外的风景,目光专注在屏幕上。


    余光瞥见她的操作,商宗若无其事地开口:“今天缓一缓,明天再走也不迟。”


    没得到回复,他居然叹气。


    梁惊水费解:“怎么,这么不舍得我走啊?搞得气氛像离别大会似的。”


    他说:“怎么可能舍得。”


    经过波斯富街的街角,有一家几乎被招牌遮住的小店,门口摆了几张塑料椅,稀稀落落坐着三两客人。


    梁惊水闻到一阵浓郁的咖喱香,抬眼瞧见招牌上用大红手写体写着几个字:“咖喱鱼蛋。”


    她转头对商宗说,想买一份鱼蛋回去吃。


    小店不接受刷卡,梁惊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纸钞递过去。摊主是个笑眯眯的中年女人,接过钱后,熟练地用漏勺从锅里捞起几颗金黄滚圆的鱼蛋,放进纸杯里,又舀了一勺浓稠的咖喱汁浇上。


    “要辣吗?”摊主问。


    梁惊水抬眼,“多来点辣吧。”话一出口,她瞥了眼站在一旁点烟的商宗,顿了顿,又改口,“算了,还是少放点。”


    咖喱汁顺着鱼蛋滴落进纸杯里。梁惊水捧着纸杯,转头看向街边抽烟的男人,将杯子递过去:“要不要尝一口?”


    这种街头小吃,商宗一年都未必会碰一次。可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替他吹凉,他也不推辞,低头从她手里咬了一颗。


    他品鉴完,给出简短评价:“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梁惊水咬下一颗,舌尖被轻轻刺激,嘴角勾起笑意:“这顶多算微微辣吧。”


    她又扎了一颗递过去,换来他毫不留情的拒绝:“不吃了。”


    梁惊水笑着说:“等以后你来大陆,我一定好吃好喝招待你,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辣。”


    话出口的瞬间,她后知后觉,离别的前序无法排练,这时的承诺和约定都是空泛无凭的注脚。


    谁又会真的往心里去呢?


    笑意渐渐从梁惊水脸上褪去,一边脸微微鼓起,咀嚼着鱼蛋。辛辣的汁液在舌尖迸开,她甚至希望辣味更重些,以舌苔的刺痛换取一丝自我折磨般的慰藉。


    商宗抽出纸巾,细细帮她拭去嘴角的酱汁:“水水,我吃不了太辣,这个程度刚刚好。”


    那对日本夫妻推着婴儿车,从街角经过。


    丈夫的视线落在商宗的车标上,似乎认出了品牌,脱口而出一声带着动漫腔的“oei”。从嗦面文化到这声“oei”,总让人觉得他们的含蓄是有弹性的。


    梁惊水看着他兴奋地掏出手机,对着车左右咔咔猛拍,忍不住感叹:“日本有个地方叫秋叶原,听说那儿有很多玩角色扮演的,不会也像他这样夸张吧?”


    她余光扫到商宗正翻看手机上的电子文档。显示的是一份未来几周的行程安排,密密匝匝,几乎没有空档。她下意识移开视线,回避与他工作相关的一切。


    商宗收起手机,忽然拉起她的手说,好奇吗?下午我们去日本看看吧。


    此时距离元旦下午不过十个小时,梁惊水愣了一下,紧接着心里一紧,学那位日本丈夫的语调发出一声“oei”:“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可没任何关系了哦。”


    梁惊水故作的那些轻松洒脱,其实都是拼命装出来的。无论如何,这场合作演绎的“供养者与金丝雀”的关系该画上句号了。


    她已经完成了此行的任务,商宗也该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上去,为联姻做好准备。


    更何况,在这场关系中,吃力不讨好的一直是商宗。他在鸡尾酒会那晚提到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并希望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她能以女伴的身份助他一臂之力。


    他花费了数千万金额,接下了两岸之间棘手的海运项目,却连联姻的时间都没能拖延到生日后。


    相比之下,她简直幸运至极。


    梁惊水很好奇,自己是否真的帮到了他。


    以“女伴”的身份。


    但她的自尊不允许,最终只是以一个这样的身份存在。她首先是她,其次,才可能是商宗的爱人。


    商宗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手指按下遥控钥匙,车门以剪刀式缓缓升起。那日本男人瞬间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双眼发亮地盯着车身展翅的模样,嘴里不停念叨“妈吉的,妈吉的”。


    坐上车,他问她几点的飞机,下午去送送她。


    梁惊水边系安全带边说:“两点半。”察觉到车子正开往浅水湾,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我去外面住,不用去你那里。”


    商宗淡淡一句:“别担心,我今晚住半岛。”


    这话弄得像她怕他怎么样似的,梁惊水低头忿忿地掏出手机,给温煦发消息问她睡了没有。


    温煦秒回:来吧。


    温煦:[地址]


    梁惊水:?


    有时候她真怀疑温煦在她脑子里装了个监听器,像《海绵宝宝》里控制他人思维的痞老板,把她在香港这段日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车子停在Mini Hotel楼下,雨已经歇了。湿润的街面映着微光,梁惊水小心绕过水坑,抬头时正看见商宗帮她将行李从后备箱搬出来。


    那个箱子足有28寸,尽管她已经断舍离了不少东西,整理时仍需要整个人压上去才能勉强合上拉链。


    商宗提起箱子时,肱三头肌在毛衣下微微绷起。箱子的重量显然超出他的预料,他低头敛眉,似乎在琢磨,这个箱子到底是装了行李还是铅块。


    梁惊水接过行李,正准备铆足力抬上去,他忽然叫住她:“水水。”


    她回头:“什么?”


    “我帮你提上去。”


    梁惊水盯着他的嘴型,分明判断出他一开始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两人之间的关系摆在这里,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她心里清楚,也没打算刨根问底。


    快捷酒店自然无法与超豪华级别的半岛酒店相提并论。没有门僮帮忙运送行李,也没有停着一排劳斯莱斯的专属停车场。


    背后管理着三井集团资产的九隆银行掌舵者,这样骄傲的一人,此刻却单手提起她的行李,一步步走上台阶,养尊处优的手背上隆结青筋。


    他总是一如既往的悉心。


    望着这幕,梁惊水鼻头一热,忽然生出一种想抱住他的念头。


    冲动在燃烧,理智在浇冷水。


    她逼停脚步。


    在前台登记完,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


    电梯空间逼仄,行李占据了大半位置,梁惊水不得不贴近商宗的手臂。他微微紧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沉默如隐形的水流弥散,拖慢了电梯的升降。


    “叮”。


    行李被推出电梯外,按常理,他该离开了。


    但商宗上前,低头吻了她。


    雪松的凉意幽幽钻进鼻腔,离他们最近的那扇房门轻轻打开,又无声合上。


    直到温煦帮她将行李推进屋,室内陈设简单,木纹贴面的桌子和衣柜挤在墙边,留给人走动的空间并不宽裕。


    小电视上正投屏播放《鬼怪》的最新一集,画面明暗交替,梁惊水却没心思去看。她怔松地坐在床边,耳边还萦绕着他的声音,“中午我在机场等你。”


    温煦一声惊呼,语气里夹着不小的意外:“你手上的戒指是什么时候买的?”


    梁惊水怔忡地抬起手,指间的钻石在水晶框架内轻晃,切面剔透如冰。


    正好嵌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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