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丰二年,五月廿二
壬辰时冲狗煞南
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
胡屠夫今日一大早就出摊了,司遥与山尘吃完早点,就见他的摊子前围满了人,皆在宽慰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
待人群散去,胡屠夫抬眼就与司遥的目光遥遥相对,他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胡屠夫的头顶环绕一股死气。
“金家居不追究胡屠夫聘礼的事了,你怎么看?”司遥问道。
“那金家不像良善之辈,此举实在出人意料。”
司遥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你可知那金家是做何营生的?”山尘低下头,看着司遥。
“难道不是布庄?”司遥道。
“那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山尘目视前方,侧脸立体完美,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金家借着地下赌场发的家,可又并非只做赌场,放印子钱,逼良为娼,买卖人口。”
司要咋舌,这金家原来路子这么野,怪不得胡屠夫怕得不行。
说话间,在街道尽头便与张均平胖鱼等三人撞了个正着。
细猴的眼睛在司遥与山尘身上来回打量:“怎么你们两人整日黏在一起?”
司遥扫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山尘,道:“没有黏在一起。”
细猴翻了个白眼。
胖鱼用手肘重重地锤了细猴一下,两人在后方互掐起来。
“伍旺的尸体可验过了?”司遥问。
张均平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腐烂太严重了,仵作没法验。”
司遥想了想:“没让汀汀试试?”
“她——”张均平面露犹豫。
司遥笑道:“你可别小看人家,她比你想象的——”
司遥想了想:“坚韧多了。”
而后继续道:“你自己去跟她说,我才不要给你跑腿。”
张均平面露无奈。
司遥与山尘回到东巷。
刚刚落座,就盯着石桌上那条裂缝,蹙着眉头。
司遥用手盖住裂缝:“别瞧了,等黎十娘回来让她赔。”
山尘沉吟片刻,看向司遥:“想不想去伏龙镇?”
司遥在山尘对面坐下,身子微微前倾,眼睛亮亮地:“去金家么?”
山尘微微侧过身子,躲开:“这么兴奋作什么?”
“那金家可不是胡屠夫家。”
司遥笑道:“有你这个高手在,什么龙潭虎穴都能来去自如了。”
山尘轻笑了下,轻声道:“好。”
酉时,日沉西山,顾汀汀从义庄出来,浑身腐烂味,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拍打裙摆: “伍旺腹部被捅了一剑,而后一剑封喉死的,凶手杀死他后,把人丢进水里。”
“有劳了。”张均平对着顾汀汀拱手,见顾汀汀皱着眉头轻嗅衣袖,他犹豫片刻,“要不要换身衣裳再回去?”
顾汀汀停下动作:“去你家吗?”
张均平面色一滞。
顾汀汀皱着脸:“怎么办呀,要是让爹爹发现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带你去司遥那儿!”
“山尘少侠在,他们两人卿卿我我的,我怎么好去打扰?”
张均平冷了脸,不言语。
顾汀汀抽抽鼻子:“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回去罢。”
“跟上。”
顾汀汀雀跃地跟在张均平身后:“我听阿瑶说伯母身体不太好——”
“你等等我。”说罢灵活地窜进对面的药铺,不多时手中提着个盒子,对着张均平甜甜道,“走吧。”
张钧平盯着顾汀汀手上的大包小包。
“你不必在意,况且我总不能空手上门不是?”
张均平点头不言语。
亥时,夜幕低沉,山尘与司遥抵达伏龙镇,金家坐落在肃城中央,恍眼瞧去,竟占去了一整条街道。
“好大的手笔,竟比顾府还要张扬些。”司遥轻声道。
“嗯。”山尘继续道,“顾府虽为皇商,但这些年行事颇为低调,也算是至行大道了。 ”
“走后门?”
山尘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嗯。”
两人到了金府后门对面的街,只见后门紧闭,台阶上坐着两个小厮,旁边摆放了一坛子酒水 ,两人就着一叠花生米边吃边聊。
“咱们公子今夜又找到可心人了?”
“这次这个,跟以往的可不一样。”
“哦?说说看。”
那小厮摇摇头:“这可说不得。”
对方也不介意,举起酒碗:“难得主子高兴,你我也能松快片刻。”
两人碰了酒杯,喝得两腮泛红。
“咱们一靠近就会被发现的。”司遥压低声音。
金府后门并无遮挡物,且看两人就是个十足的老酒鬼,若是等他们自行醉了,晓不得要耽搁多久。
山尘从怀中摸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指尖轻弹,那药丸竟稳稳落在酒坛子中,未发出半点声响。
“来,再来一碗。”
街道沉静,夜风摇曳,只余树叶碰撞,宛如风铃。
“那是什么?”司遥问。
“蒙汗药。”
蒙汗药竟也有药丸状的?
喝了酒的两人,目光逐渐迷离,片刻后,径直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朱红色的大门与围墙相映,更显奢靡,这围墙比胡屠夫家的高的不是一点半点啊。
司遥正欲推门,山尘抓住她的手腕:“从围墙进去。”
山尘将手圈住司遥的腰身,稍稍提力,须臾间便已越过高墙。
金府灯火漫天,两人绕至前门,前院的亭子内正坐着些许人,皆面露沉醉地听着高台上的戏曲。
身量窈窕的丫鬟们提着精致的灯笼,脚下轻盈地穿过长廊,越过拱桥。
手中端着的吃食像流水似得往宴席上摆放。
“辰哥儿呢?怎的不在?”首座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太微微转头问道。
站在她身后的丫头弯下腰:“少爷今日身体不适,大夫已经瞧过了,许是近日读书累着了,多歇息歇息也就是了。”
“老太太不知道,近几日夫子时常夸咱们少爷功课好呢。”
老太太满意地不得了:“合该如此。”
“那碟子糕点,你亲自送去。”
那丫头应了一声,端起糕点放入食盒,提着食盒便去了。
司遥与山尘紧随其后,瞥见她进了一处院子,那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可院内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这些人见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来了,纷纷打起精神:“词儿姐姐怎么来了?”
词儿笑着说:“我若不来,你们岂不是要懒上天了?”
“少爷可在里头?”
一堆人支支吾吾,左顾言他。
词儿当即便明白发生了何事:“你们还敢纵着他?若是让老太太知晓了,少不得扒了你们的皮。”
说着从旁人手中夺过灯笼,推开门,兀自走了进去。
刚到卧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痛苦的闷哼声,词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司遥与山尘已悄无声息地到了金辰所住的屋子房顶之上。
山尘两指将屋顶一块砖瓦拿开,里面明亮的烛光便漏了出来。
不等山尘去看,司遥率先凑了上去。
这一看可了不得,她放大瞳孔,猛然将脸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山尘。
山尘不解,正要低头去瞧,司遥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裳,伸手拿过旁边揭下来的瓦片盖上。
这让山尘更加好奇了,他低头瞧着紧紧拽着他衣领的手,薄唇微张,没有发出声音:“松开。”
司遥剧烈地摇头。
“松开!”
司遥抓得更紧了。
山尘面露无奈,他只得抓住司遥的手腕,手上略带了点力气,将司遥的手一点点从他的身上扒下来。
司遥知道制止不了,只得主动松开了手。
山尘将瓦片拿开,此时,房内又是一阵低沉的闷哼,紧接着是急促的喘气声。
山尘微微低下头,将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只见屋内床上,两个男人光着身子,下位的那个略微纤瘦些,脸颊上皆是未干的泪痕。
泛白的五指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面容俊秀,牙齿紧紧咬着惨白的嘴唇,纵两脸通红,眼尾泛红,可目光满是不屈。
是江长安。
那个报案的书生。
金辰摸出一根白色的腰带将江长安的双手捆住,看着他:“眼熟吗?”
江长安哑着嗓子:“何处来的?”
金辰笑了笑,低头啄了啄他的嘴角,并未回答,他将人翻了个身。
“放松些。”金辰低沉着嗓子道。
江长安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适应,金辰笑了笑,“早该如此多好?”
“何必有那样多的变故?”
听闻此言,江长安闭上了双目。
金辰垂下头亲吻了江长安发红的眼角,将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别在耳后,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说罢,转而细细密密地亲吻着江长安的脊背。
山尘沉默着抬起脸,默默将瓦片盖上,神色十分镇定。
她哼笑一声,凑到山尘耳边,轻声道:“好看吗?”
山尘侧过脸,看向司遥,并不说话。
司遥起了逗弄的心思,用食指勾了勾山尘泛红的耳垂:“这么淡定?”
山尘的目光深邃地一汪黑沉沉的潭水,表面风平浪静,潭底风起云涌。
司遥依旧笑意盈盈,熟料下一秒,山尘伸出手别在她的脑后,将她往前捞,而后准确地封住了她的嘴唇。
………
山尘松开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沙哑着嗓子:“还撩吗?”
司遥傻眼了。
两人离开金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人并肩而行,气氛沉默,司遥走在前头一言不发,山尘跟在她身后,倒是颇为气定神闲。
蓦地,司遥顿住脚步,转身盯着山尘。
山尘坦然地与她对视。
“你方才那样是不对的。”司遥道。
“我知道。”
“知道你还——”司遥说了一半停住,脸不自然地别开:“下不为例。”
说罢,扭头就走。
山尘哼笑一声,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阵别扭来的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司遥便主动搭话:“你说,这金辰既然好男风为何还要迎娶胡松萝?”
山尘凉凉道:“高门富贵之人皆有不可言说的偏癖,金家公子水旱皆可,有什么稀奇的?”
司遥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山尘少侠见多识广,我倒成了井底之蛙了。”
静默片刻。
司遥开口:“如此看来,两人必定是认识的,且认识的时间只怕不短。”
“还有金辰说的那句:早该如此多好,也就是说江长安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可为何又愿意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契机?”
说完看向山尘。
山尘微微点头:“这金辰得查一查。”
第32章 千心待明月,明月照他人 金辰&江长安……
“今日的课程到此为止,姑且都散了罢。”夫子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地去了。
“金兄,金兄,咱们去哪儿?”
一群人纷纷围着金辰,金辰将腿架在桌上,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你们想去哪儿?哥儿请客。”
“金兄财大气粗!”众人调笑。
“你去不去?”金辰抬着脸,瞧着他的同桌。
江长安冷着脸,连瞧都未曾瞧一眼金辰,他收拾好书本,站起身,对着将过道堵住的人道:“借过。”
语气毫无波澜。
金辰瞧着江长安离去的背影,指腹摸索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细心地注意到江长安衣摆缝补多次的衣角,他暗自笑了一声,他金辰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失手过的。
“今儿个你们自己去玩,小爷有事,账记小爷头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金辰吊儿郎当,不紧不慢地跟在江长安身后约莫十五丈处。
江长安像是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扭过头看向金辰,身后的夕阳缓缓下沉,散落的金光将他笼罩,清冷的俊秀面容显得格外神圣不可亵渎,又高高在上。
金辰眯了眯眼睛。
“跟着我做什么?”江长安问。
金辰顺手扯过路边的狗尾巴草,走到江长安的身旁:“这条路只能你走不成?”
面对这种无赖的公子哥,江长安向来敬而远之,他别过头继续走。
金辰像块牛皮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半注香后,待江长安再回头,金辰已不知所踪,他暗自松了口气。
江长安并没有回去,而且是去了春山镇与伏龙镇交界的街市。
街尾有一处陈旧的茶摊,江长安掀开隔帘走进了茶摊。
金辰坐在茶摊对面的酒楼包厢,这里视野极好,可以将底下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手中把玩这一根白色棉织的腰带,将腰带一点点地缠绕在手腕,指尖,继而又将腰带解下。
片刻后,江长安从茶摊内出来,金辰挠有兴致地看着继江长安身后走出的青衣女子。
他瞧着手中的腰带,两指摩挲着略微粗粝的面料,轻声道:“只有我才是你的良配。”
江长安日子拮据,上的私塾却是肃城较有口碑的,他画画得好,得夫子亲自指点,因此时常替人作画赚取银钱,补贴家用。
不过因着学业的缘故,近日倒是鲜少替人作画,画得最多的便是那雨落青莲图。
这日,金辰找上江长安。
江长安的小摊摆在街道的角落,许是因为他人颇为不食人间烟火,生的又俊秀无边,于拥挤的人潮显得格外扎眼。
江长安低垂着头,拿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金辰带着小厮走到江长安的小摊前,明亮的光被遮挡,江长安停笔,抬眼看向对方。
继而又垂下头继续写着。
金辰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江长安恍若未闻。
那金辰也不生气,自顾自掀摆于江长安对面落座,只含笑着瞧着他,小厮见自家公子如此模样,局促擦着额间沁出的汗。
待将手中的字写完,江长安这才将笔搁下,正视金辰,金辰亦直白地瞧着他。
“何事?”江长安终于开口。
金辰拿着折扇轻轻,手肘支撑在桌上,折扇尖一下一下轻击着头发。
江长安早已耳闻金家公子好男色,于城中男苑颇有传闻,而今金辰这副模样他岂能不知对方所求。
“如无事还请金少爷——”他刚想勒令对方离开,桌上便出现了一锭金子。
金辰道:“再过半月便是家母生辰,家母平日吃斋念佛,最是虔诚,听闻江公子色艺双绝,哦不,画艺超绝,能否为家母做一副观音图?”
江长安被那句色艺双绝气得不行,冷着脸道:“在下凡尘中人,恐污了菩萨,另请高明罢。”
他拒绝地毫不犹豫。
金辰直起身子,背靠椅子:“不够?”
对着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即刻摸出一袋银子搁在桌上。
金辰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江长安倍感屈辱,他猛然站起来:“作不了便是作不了,金少爷何必强人所难?”
“别生气啊!”金辰慢条斯理,“都是同窗,帮个忙啊。”
两方僵持。
片刻后,金辰突然道:“我听说你母亲的坟进水了?”
说着咂嘴:“你说这活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故去的人皆要受此等灾祸?”
江长安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金辰笑了,他既然来了,便一定要达到目的,江长安孝顺,绝对不忍其母地下受苦。
果不其然,江长安沉声道:“好。”
说着他将那锭金子与钱袋子推到金辰面前:“我作一幅画五两银子,贫富同价。”
金辰了然,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江长安手边,站起身:“何时能成。”
江长安低垂着眉眼:“十日。”
“好!”
待金辰离开,小厮赶忙将金子与钱袋子拿走,临走前还泛着嘀咕:“莫不是念书念成榆木脑袋了?”
“钱都不要了。”
江长安扫了小厮一眼,金辰身边的人与他本人一样令人厌恶。
作画期间,金辰幺蛾子百出,如今又提出,作的画得经过菩萨验看,受了香火才好。
让江长安画好之后亲自送去春山镇白云道白云庙观音殿受香火。
出乎意料的,江长安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画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完成,江长安带上画准备去白云庙,岂料途中听见身后传来马蹄飞扬的声音,他回头看去。
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收腰的红衣,头带一顶小金冠,骑着一批健壮的白马朝着他飞冲过来,端的意气风发,雄姿矫健。
是金辰。
可对方丝毫没有勒马的举动,江长安脸色煞白,早知道金辰是个混不吝的,当真视人命为草芥不成?
那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
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捞上了马。
江长安抬眼就撞进了金辰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
他一阵羞恼,正欲挣扎,金辰低声道:“别动。”
“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马在无人的林间道跑的飞快。
金辰将他紧紧紧固在怀中,江长安只觉身后背如芒刺:“你能否离我远些?”
金辰哼笑:“这样吗?”
说完胸口与江长安的脊背贴得更为紧密了些。
江长安气极,当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马一路疾驰到了春山镇白云庙这才停下,马尚未稳,江长安便迫不及待地要下去,却被金辰扣住:“别急!”
待马安定下来,金辰赶紧利落地从马上下来,朝着江长安伸手。
江长安瞧都没瞧他一眼,自个儿踩着镫子,熟料脚下不稳竟跌了下来。
径直跌在金辰怀中,金辰低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投怀送抱啊?”
江长安气得用手肘用力推开了他,理了理褶皱的袍子,拿着画卷朝着山上走去。
金辰吹了吹口哨,江长安回首瞪了他一眼:“如此放荡,不成体统!”
金辰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江长安到了观音殿,将自己的来意与住持说了,住持念了声佛号,引着江长安将画卷展开,挂在观音法身前。
“施主三日后来取即可。”
“有劳!”江长安双手合十。
金辰将束发的小金冠摘下,瞧也不瞧,径直丢进了功德箱,转而摸出一根白色腰带另束了发。
江长安盯着那根白色的带子瞧了半晌,金辰笑意盈盈地:“瞧什么?”
江长安冷漠地别开眼,率先下了山。
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沉,江长安走在前头,金辰跟在后头,一会儿吹吹口哨逗逗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拔了根草叼在嘴里,优哉游哉的模样令江长安烦不胜烦。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人没了动静。
江长安蹙眉,正想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金辰的人?他脸色变了变。
“金辰?”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不知名的鸟叫与藏匿在树叶间聒噪的蝉鸣声。
“金辰,你休得再戏弄我,再不出来,我便走了。”
依旧毫无回声。
江长安扭头便走。
上面没有任何声响,金辰面露失落,还真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踝,不耐地啧了一声,骨头断了。
不知是谁设的陷阱,竟于道上挖了个坑,不知是想抓畜生还是想抓人?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只见一方蓝色的夜空,月明星稀,若是江长安回去之后,并不告知寻他的人他于何处消失,只怕他会变作一堆白骨。
他可不能死,他还没跟江长安好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仰着头朝着洞顶喊:“江长安!”
叫了数声依旧不见反应,他重新坐回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
“方才叫你怎么不应?”头顶传来一道极其清润却冷漠的声音,金辰抬头一看,竟是江长安。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扭头又走了。
片刻后,从上面丢下来一条厚厚的藤条,金辰忍着脚踝的痛,将藤条榜上自己的腰部,轻轻拽了拽藤条。
上方一道力将他缓缓往上拽,他忍着剧痛,艰难地一步步踩在洞壁爬了上来。
上来之后,他瘫倒在地,脸色惨白,额间满是汗。
江长安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走了。”
金辰尝试着起来,可又跌倒在地上,反复三次,江长安皱着眉头,借着月光这才看见金辰的脚踝以一种极其不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你的脚……”
金辰咬牙,摇头:“无事。”
说罢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看着金辰的背影,江长安不知想些什么。
耳边终于安静了。
道路不平,石块土包崎岖,金辰忍着剧痛,将嘴唇被咬的发白,愣是没吭声,只是断掉的脚踝,骨头扭曲的角度更为夸张。
江长安静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金辰身边,一把捞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金辰满脸呆滞地看着江长安的侧脸。
月光清凌凌的,于茂盛的林间悬挂,耳边是不知名鸟叫,咕咕咕的声音显得格外幽冷,空灵,窄小干燥的泥道上,月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第33章 往昔皆凄苦,柳岸又花明 道丰二年,五……
道丰二年,五月廿三
打扫馀事勿取坏垣
诸事不宜
话说昨日,张均平将顾汀汀带回家中,张母吓得不知如何自处。
“哎哟,顾小姐,您看我这地方,招待不周——”
顾汀汀浑然不觉张母的局促,笑眯眯地上前一把搀扶住她的手臂:“什么顾小姐,伯母叫我汀汀就好了。”
“您坐,我听张大哥说您身子不好,有什么话坐下说。”
张母被顾汀汀搀扶着坐下。
“我年纪小,不经事,也不知您爱吃什么,随意买了些,若是礼薄了,您多多担待。”
张母看了一眼桌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补品,连连道:“太破费了。”
“应该的,伯母。”顾汀汀拉着张母的手,“您不知道说起来张大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哪有知恩不报的?”
“竟有此事?”张母看向自家儿子。
张均平不咸不淡地扫了顾汀汀一眼:“我去烧水。”
小半个时辰后,水烧好之后,张均平过了进来,就见顾汀汀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竟逗得母亲哈哈大笑。
“可是水好了?”张母看向门口。
“你去把沐捅安置在我房内,让汀汀在我房里洗。”
张均平点头,转身就去了。
“这是我出嫁时的衣裳。”张母边说边细细抚摸着衣裳。
“成婚时我母亲给我做的,年轻的时候舍不得穿,如今老了这样鲜艳的颜色可穿不了了。”
张母将衣裳展开,对着顾汀汀比了比:“嗯,正适合。”
顾汀汀抱着张母的手臂:“伯母,您这样我怪过意不去的。”
张母笑着拍了拍她:“快洗吧,待会儿让阿平送你回去,天色暗了,总归于女孩子的名声不大好。”
癸巳时冲猪煞东
“那江长安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今儿一起去一趟伏龙镇?”司遥问道。
山尘点头。
昨日调查得知金辰与江长安是旧相识,司遥恍然想起来,五月十五日,胡松萝出嫁那日,江长安就已到了鲤州,当时江长安与另一位蓝袍书生就坐在她的旁边吃早点。
如此一来,五月十八他于钟林道发现胡松萝的尸体,而后报案,公堂上所说的话皆为虚假。
他既三日前已到了鲤州,又何苦折回去?
江长安家坐落于肃城城外边壤小镇,一路荒无人烟,只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翠绿色稻田,天气闷热,远处的风越过稻田吹了过来,湿黏黏的。
“这江长安家住城外,每日得去学堂,岂不是天未亮就得起来?”司遥踩在田埂湿软的泥土上,并未回头。
“十年寒窗无人问,科举之路并非那么容易。”
“你呢?怎么去的日溪山?”司遥第一次主动问起山尘的私事。
山尘看了她一眼,声线平稳:“我父母早年便已亡故,自幼跟祖母过,儿时身子不大好,祖母遍寻名医皆无果,后听闻柳怀宗绝学有至阳至纯之功效,便送我去了日溪山,习了武。身子这才略微好些。 ”
司遥了然,她看着山尘背上的天命:“这剑,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嗯。”
气氛沉默片刻,司遥继续问道:“你父亲上过战场?”
山尘没有回答,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司遥自知问题太多失礼,摆摆手:“抱歉,无意唐突,我只是——”
山尘打断司遥,目光沉沉,一字一句:“家父战陨于清崇年伐北之战。”
“家母与父亲伉俪情深,于出殡当日触棺而亡。”
司遥心头微震,她不敢想,这对于一孩童来说是多大的阴影。
见山尘沉默,司遥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抱歉。”
山尘却微微摇头:“难得你主动问。”
两人又行了一段,借着日头,恍见田间坐落一间黄土草房,司遥道:“是不是那家。”
山尘轻嗯了一声,只四周并无其他人家,如何打听?
司遥目光扫向四周,恍然见肥美葱绿的稻田间有一老农,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
司遥拽着山尘走了上去,随性地坐在田埂上,将鞋袜都脱了,而后裤腿挽上去,露出两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她抬眼看着山尘:“插秧会吗?”
山尘别开眼睛:“不会。”
司遥啧了一声:“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说完踩进湿软的稻田,那老农看着司遥朝他走来,面露不解,司遥径直抓起一把秧苗,顺着插入泥中。
老农许是已疲累不堪,竟也没阻止,弯下腰继续整理秧苗,山尘站在田埂上瞧了一会儿。
学着司遥脱了鞋袜,下了稻田。
天上日头火辣辣的,司遥直起酸软的腰,用手腕擦擦额间的汗水,目光扫向田埂,已没有山尘的身影。
嗯?又不声不响地走了不成?
“看什么?”山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司遥回头,这才发现山尘不知何时下了稻田,前头已插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秧苗。
她幽幽道:“你不是不会吗?”
山尘直起身子:“ 倒也不难学。”
他朝司遥走来,将她手中的秧苗拿走:“你去歇着罢。”
司遥看着山尘,秧苗插得又快又好,此等天赋不种田可惜了。
她移开目光重新抓了一把秧苗顺着方才的轨迹一路插秧。
晌午,老农远远地冲两人喊道:“后生!”
司遥与山尘回头,老农冲他们招手,两人搁下手中的秧苗。
“吃口瓜吧。”三人坐在阴凉的大树下,老农不知何处寻来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你们是哪儿的人呐?”老农问道。
“隔壁春山镇的。”司遥啃着西瓜,语句含糊不清。
老农叹道:“春山镇,人杰地灵,好地方啊。”
山尘很文雅,坐在一旁话也不多,慢条斯理地吃着,见司遥嘴边皆是西瓜汁水,递给她手帕,司遥看也不看地接了过来,胡乱擦了一通,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山尘咬了一口瓜,轻声道:“我留在你那儿的帕子大概可以做一件衣裳了罢?”
司遥摸出那块手帕丢在他怀中,嗔道:“小气。”
山尘拾起手帕,雪白的蚕丝手帕上星星点点浅红色的瓜汁,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将手帕绞紧,攥进手心。
司遥完全没有注意到山尘微小的动作,自顾自地跟旁边的老农聊天。
“老伯,你可知前面那户人家。”司遥指着不远处孤零零的稻草房道。
听闻司遥问起了江长安,老伯面露警惕:“问这个作什么?”
司遥瞧他的样子,当下便有谱了,惋惜道:“ 江公子谦谦君子,文采斐然,老伯你不清楚,前些日子江公子赴京赶考竟碰着了一桩凶杀案,如今被扣在县衙哪儿也去不了,若是因此耽误了科考。”
司遥说着啧啧两声:“大好前程岂不付之东流?十年寒窗苦读,如今临门一脚,只待功成名就,身披状元袍,衣锦还乡,可惜——”
说着又咬了一口西瓜:“还有吗?”
老伯连忙又递给司遥一瓣瓜,他面色犹豫:“你们认识阿舟?”
阿舟?
江长安,江舟,兴许是江长安的字。
“实不相瞒,我俩便是受江公子所托,前来为他翻案。”司遥故作悲痛。
老农叹了口气:“阿舟这孩子是个顶好的,他原非肃城人士,而是春山镇人士,也算是积富之家,只因三年前,其父经商途中遭流匪所杀,其母万念俱灰,不多时竟也跟着去了。”
“当时江家已日薄西山,外债欠了不少,这孩子硬是强撑着典当家财将外债填了个满,又承其父遗志,出海经商,短短一年,血本无归,他自知并不是经商的料,索性静下心来读书。”
“那段日子江家成了百姓酒后饭余的谈资,他索性离了春山镇,来到伏龙镇定居下来。”
“如今三年孝期已满,理当赴京科举。”
“最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江公子来日必成大器,登天梯,入銮殿。”司遥宽慰道。
“但愿吧。”老伯继续道,“只盼他功成名就之时,能如愿娶到心仪之人。”
司遥怔了怔,想到昨夜江长安与金辰的纠葛,问道:“江公子竟还有心仪之人?”
老伯停下啃西瓜的动作:“你们不知?”
而后又了然状:“此事乃是他一块心病,不肯说与旁人也是常有的。”
“他原是有个未婚妻的,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那未婚妻的名与字皆是阿舟取的。”
“ 不过那姑娘的母亲早年亡故,如今跟父亲过。”老农像是想起什么,继续道,“你既是春山镇人氏,想来也是认识的,如今她父亲便于西街摆了一肉摊子,姓什么来着……”
“胡屠夫!”司遥接话。
“对,姓胡,他有个女儿叫蔚蔚,便是阿舟的未婚妻了。”
司遥还没从方才得知的信息中回过神来,江长安居然与胡松萝有婚约。
如此说来,两人必定是结识的,可当日报案时江长安表现得又冷静异常,决口不提认识胡松萝。
江长安?
难不成?
“真正带走胡松萝的是江长安!”司遥与山尘异口同声。
第34章 蔚蔚立青松,枝蔓绕藤萝 乙未时 冲……
乙未时 冲牛煞西
司遥是在悦来客栈找到江长安的,他状态不太好,身形单薄,脸色微白,身量瞧着比前几日更瘦了些,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看见张均平时,面色淡然:“张捕头办案当真兵贵神速。”
“走吧。”张均平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给足了江长安体面,率先跨步出了客栈。
四人到了衙门审讯堂。
司遥与山尘坐在一旁听着。
“说罢。”张均平看着对面的书生。
江长安静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我与蔚蔚自幼一起长大,胡夫人与家母颇有交情,可惜所嫁非人。”
外面似乎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江长安说话声音不大,在这狭小的审讯堂却极为清晰。
“阿舟,你能不能替我把风筝取下来?”青衣小女孩瓮声瓮气,肉嘟嘟的粉脸镶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长安。
江长安温柔地笑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好。”
说完便张罗人将卡在松树上的风筝取下。
胡夫人哭笑不得:“傻孩子,要叫哥哥,阿舟也是你叫的?”
江夫人抿了口茶:“孩子喜欢叫什么就随她去,这么认真作什么?”
“这孩子还没取名呢?”江夫人越瞧小姑娘越是心生欢喜。
胡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十足十的老粗人,取的那都是楞什子。”
“给你。”江长安顺利将风筝取了回来。
小女孩一把搂住江长安的脖子,吧唧一口,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人吓不轻。
江夫人乐得花枝乱颤,指着小女孩道:“瞧瞧瞧,我就说你合该给我家做媳妇。”
江长安站在原地,臊得满脸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低头看看身旁的粉肉丸子,正睁着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笑的东倒西歪的众人。
胡夫人满脸无奈。
江夫人提议:“若不然,让阿舟给孩子起个小字?”
胡夫人岂能不知她的用意,她握住江夫人的手:“我知你想拉我一把,可到底是我自己选的。”
江夫人啐道:“你以为我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的小侄女。”
说完冲着江长安招手:“阿舟,过来。”
江长安走上来:“母亲?”
“喜欢妹妹吗?”
江长安面露无奈:“母亲!”
江夫人笑道:“得了,如今是考验你学问的时候,来给你妹妹取个字罢,若是不好听,我可不依。”
江长安低头看了看小女孩,又瞧见院中正值夏季,满目葱绿,生机勃勃的藤蔓缠绕上围墙,用力扎根。
墙根下有一棵挺拔的松树。
他轻声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小字就叫蔚蔚罢。”
胡夫人听罢,露出满意的神色:“好孩子,果然学识很好。”她转而又看向江夫人,“不若让阿舟也将蔚蔚的名儿一道起了罢。”
江夫人道:“孩子名本是父亲赠,让我们阿舟取,这叫什么事儿?”
胡夫人苦笑:“他不喜欢蔚蔚,遑论起名了。”
“若姨母不嫌弃侄儿才疏学浅,妹妹便叫松萝罢。”江长安对着胡夫人行了个礼。
胡夫人高兴地不知说什么好,忙对着蔚蔚招手:“蔚蔚,还不来谢谢哥哥?”
蔚蔚蹦蹦跳跳地跑来,对着江长安甜甜地笑道:“谢谢阿舟。”
众人失笑。
两年后,胡夫人不堪忍受胡屠夫荒诞行径,含泪自缢。
江夫人感念故友,没少帮衬,几乎将胡松萝当成亲生女儿,胭脂水粉,吃穿用度未曾短过,眼见胡松萝出落地越发出挑,江夫人满意极了,干脆做主把婚事定下来。
江长安说到年少时的温馨时刻,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意。
审讯堂昏暗不堪,只有屋顶落下一束阴沉沉的光线照在江长安的头顶。
他闭上眼睛,似不愿再回首起当初那场变故,声音沙哑:“三年前,我父亲出海经商,途中遭遇匪寇,命丧大海,只余衣冠冢,家母整日哀痛,不久竟也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江长安垂下脸,声色哽咽。
三年前的江长安从小被捧在手心,一夜之间遭此变故,他没有哭,没有闹,很平静,面无表情,跌跌撞撞地将母亲送走,江家从此跌落尘埃。
胡屠夫当即悔婚,自认自家女儿貌美无双,必得上嫁,因此勒令两人断绝关系。
江长安倒也不多纠缠,人往高处走,蔚蔚如此品貌,合该如此。
他收拾好行囊,打算去伏龙镇安居下来,用心读书。
江长安迎着落日,昏黄的夕阳散落在他的白衣之上,平添了些许暖意,他刚出了鲤州城门,便瞧见不远处凉亭中坐着个一位青衣女子,背影窈窕,与孤寂的草木融作一团。
江长安朝着凉亭走去,胡松萝感知有人来了,站起身来,美目流转:“舟哥哥。”
“你来作什么?”江长安语气平淡。
胡松萝垂下眼:“送送你。”
“回去罢,天色暗了。”
“舟哥哥。”胡松萝的声音更小了。
江长安看着她:“平日让你叫哥哥总不肯,一口一个阿舟,如今怎么肯了?”
胡松萝不说话,只看着江长安,绚烂的夕阳渐渐西沉,金光照耀在胡松萝的侧脸上,目光里是千言万语。
江长安笑了,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胡松萝的头发:“蔚蔚,回去吧。”
回去吧,你该生在富贵檐,安享富贵窝,不知寒食,不受悲苦。
胡松萝沉默着,片刻后,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那荷包里鼓鼓囊囊,她知道江长安必不会收,径直将荷包放在石桌上:“自我母亲故去后,伯母照看我良多,我心感慰,日夜不敢忘,如今伯母去了,我不能报其恩,舟哥哥,别让我内疚。”
江长安别开脸,不说话。
半晌,胡松萝绕过他,出了凉亭,却又顿住:“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我是蔚蔚,也是松萝。”
她是蔚蔚,也是松萝,却不是胡蔚蔚,亦不是胡松萝。
江长安闭上眼睛。
半晌,他回头,胡松萝的背影已随着夕阳沉没而消失。
他拿起石桌上的荷包,轻轻抚摸上面的小荷露尖图,轻声道:“我知道。”
三年来,江长安拼命地念书,厚积薄发,中途胡松萝来找过他,不是送自己亲手做的衣裳便是自己攒下的小金库。
江长安受之有愧,可每次胡松萝的话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让他无法拒绝。
胡松萝最后一次找他是在半月前,她哭哭啼啼的。
当听见胡松萝说婚配的对象是金家公子金辰,他脸色都白了,金家公子好男风,他是知晓的,他更知道为什么金辰会找上胡松萝。
“别怕。”江长安轻声道。
胡松萝深知此事已是板上定钉,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她难以启齿的秘密,不可言说的爱意皆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她被黑暗围困,孤独,无助,随波逐流。
两人分开之后,江长安去了金府,守门的小厮将江长安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蔑:“去去去,咱们家公子也是你能见的?”
江长安面不改色,执意道:“还请小哥代为通传。”
那小厮对着江长安摩挲着大拇指与食指,意味明显。
江长安视若无睹。
那小厮没劲儿极了,懒得再搭理江长安。
秋风瑟瑟,风卷枯黄,江长安站在大门前,风吹起他的发丝与白衣下摆。
那小厮缩了缩,回头进了屋子裹了件稍厚的衣裳出来,顺手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道:“你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是没用的。”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小厮一眼。
“我早就说了,此局你必输无疑。”
“还是金兄手段高些,小弟佩服,佩服。”
两道人声从门内出来,那小厮吓得将瓜子丢进旁边的草丛中,又将地面的瓜子壳踢走。
金辰将人送出门,一抬眼便瞧见江长安站在秋风之中,形单影只,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连忙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怎的也不说一声。”
江长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小厮,那小厮吓得肝胆俱裂。
金辰的脸黑沉沉的,他对着身后的好友道:“今日到此为止,改日再约吧。”
“行行行,小弟便不扰金兄良辰了。”说着暧昧地扫了一眼江长安。
金辰正欲将江长安带进府内,却见江长安并无动作,金辰想了想:“不然去旁边的茶馆?”
江长安转身先行,金辰笑了笑,跟了上去。
金辰要了上等雅间,他给江长安斟茶:“江公子高风亮节,怎的突然来寻我这等游手好闲之人?”
“你明知我寻你所为何事。”
“哦?”金辰继续装傻,“还请江公子直言。”
江长安不欲再与他兜圈子:“你明明不喜女色,为何迎娶胡氏女?”
岂料金辰轻笑一声,身子前倾,靠近江长安:“吃醋啊?”
江长安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金辰盯着他的侧脸瞧了半天,重新坐了回去:“我的确不喜欢她,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只能把他喜欢的人娶走了。”
“不可理喻。”江长安咬牙切齿。
“你若点头,我当即便取消这桩婚约,你日后科举路上少不了银子,我可以用整个金家为你铺路。”金辰定定地看着江长安。
江长安不为所动:“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所有为,有所不为,若我十年寒窗乃黄白之物铺就,这孔孟之道不如舍了为好。”
金辰大喇喇地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含笑着瞧着江长安。
对他,他有的是耐心。
第35章 青莲欲离池,长安入惘障 ……
“舟哥哥——”胡松萝殷切地看着江长安,她身后的植被绿意盎然,环绕着凉亭,铺就一片。
鲤州城红枫林湿漉漉的,许是才下过雨,四月红枫,叶片金黄绚烂,被湿润透骨的风一吹,淅淅索索地散了满地。
江长安站在枫亭的风口,晚风携带着枫叶席卷而来,吹起他的衣摆,他微微回头看着胡松萝:“蔚蔚,可愿与我去京都?”
胡松萝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长安。
江长安转过身来,在她的面前坐下:“如今已没有其他法子了。”
“那金家公子不肯松口,此事已是无法转圜,若你实在不愿,便与我去京都罢。”
胡松萝想都没想:“舟哥哥,我跟你去京都。”
江长安笑了,温柔道:“还是叫阿舟罢。”
“鲤州到肃城,花轿势必会途经钟林道,此处树木丰盛,遮天蔽日,如逢雨天,则会大雾弥漫,不可见人,五月十五日,会下雨,当日我会准时在钟林道等你,届时你伺机而动。”
胡松萝重重地点头:“我知道轻重!”
五月十五,丙申时,花轿途经钟林道,果然天降大雨,林中湿气环绕,胡松萝借着众人视线不清,慌忙从轿子中爬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树林深处。
江长安于西南方十五丈处等她,见大雾深处依稀出现一抹大红色嫁衣的女子,他便知此事成了。
他很久以前便发现钟林道山顶有一废弃荒庙,他在庙中神像底下发现了一块可活动的石头,顺着石头拧开,神像移动,底下居然出现一条黑沉沉的通道。
他亮着火折子顺着阶梯下去,发现此处乃是废弃的储藏室,空间阴暗狭窄。
当即他便决定将胡松萝暂时藏匿此处,待他处理好上京的文书便带着胡松萝离开鲤州。
“你且在此处等我三日。”江长安略微歉意地看着胡松萝。
胡松萝瞧起来很是松快:“为何如此歉疚,你肯拉我一把,我已感激不尽了。”
江长安像小时候摸了摸胡松萝的发顶:“我已于此处放置了数日的吃食,你照顾好自己。”
胡松萝于出嫁当日失踪,如江长安所料,整个鲤州城翻了天,衙门也跟唱大戏似的,那金家对着胡屠夫步步紧逼,胡屠夫吓得趁着天黑赶紧藏了起来。
五月十八,他总算收齐了文书,收拾了好东西正想借着夜色将蔚蔚带离鲤州。
他刚出城,天公便不作美,稀里哗啦下了好大一通雨,他给浇了个劈头盖脸。
戊戌时,到达钟林道时,大雨还在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软的地面,正想一鼓作气地爬上山顶,恍见雾蒙蒙的林间出现一古庙。
那古庙的外观与山顶那间破旧的古庙如出一辙,江长安怀着疑惑地心走到庙前一看,果不其然。
看着古庙朱红色的围墙,他没由来得升起一股寒凉。
眼见这大雨丝毫没有暂停的趋势,索性进去看看,顺道等雨停了再去山顶,庙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火折子瞬间燃起了微弱的光芒。
顺着光芒,他看清了庙内的陈设,扭头便与一张熟悉的脸撞在一起。
他愣愣的,那火折子火引燃烧殆尽,火光一点点熄灭,直到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蔚蔚,方才他看见的那张脸竟是蔚蔚。
江长安很冷静,脑子一片清明,他快步走出庙门,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山顶,摸黑着蹲在神像底下,那块石头是松动的,有人进来过。
他拧开石块,顺着阶梯下去,他对着黑暗轻声唤道:“蔚蔚?”
“蔚蔚?”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他麻木地呆坐在木板床上,不知过了多久,躯体已经僵硬,他才缓缓爬到地面,此时天色渐渐泛白,借着晨光他看清庙内已天翻地覆,地面上画着血淋淋的咒语。
墙上飞溅的鲜血。
他深吸口气,他得去报官,但他不能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他还要科举,他还要入朝为官,他还要成为朝中重臣,手握权柄。
他还要剿匪,除海寇!
可是他好内疚。
他不是读书人吗?他怎么可以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蔚蔚与他青梅竹马,这三年来助他良多,他竟成了此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辈。
他浑浑噩噩地在客栈待了许多天,直到某天清晨房门被敲响,他打开门一看,竟是金辰,他真后悔,当日就应该将金辰丢在那陷阱自生自灭。
金辰瞧出江长安眼中的恨意,轻笑了一声:“是不是在想,当初应该任由我自生自灭?”
江长安不语。
金辰越过江长安径直走进屋内,看着屋内凌乱的景象,啧了一声:“这可不符合你谦谦君子的品性啊。”
“闭嘴!”江长安冷冷道。
金辰走到床边坐下,两手后撑,身体微微后仰。
小二端着热水从走廊路过,斜着眼朝着房内瞥了一眼,江长安默默将门关上。
“你来做什么?”
金辰耸耸肩:“新娘子跑了,那胡屠夫收了我家三千五百两聘金,总得要回来罢?”
江长安知道,他根本不是在意这点银钱的人,他冷冷地盯着金辰。
金辰含笑着看他。
“放过胡屠夫。”江长安道。
金辰依旧笑意盈盈。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允。”他太清楚金辰想要什么了。
金辰笑了,笑容意得志满,他站起身来,走到江长安身边,捏住江长安的下巴,鼻尖与江长安的鼻尖相碰:“真的?”
江长安被这股力道带着与他对视。
金辰忽地低下头,覆盖住了江长安的嘴唇,这个吻又凶又急。
半晌,金辰松开了他,哑着嗓子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止这个。”
江长安别开脸,不语。
金辰知道他这是应了:“跟我回金府罢,若让旁人听着些什么动静,于你的名声可不大好听。”
江长安的脸色白了白。
审讯堂屋顶的光线似乎更暗了,外面大雨滂沱,砸落在地上发出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江长安仰面,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屋顶那束狭窄,幽暗的光直落在他的脸上,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朝门口看去,是胖鱼。
“头儿——”他看了一眼江长安,欲言又止。
“金家公子来了。”
尽管他已极力将声音压低,审讯堂太安静了,司遥等人听得真真切切。
江长安睁开眼睛看着张均平,张均平沉默片刻,蓦地站起身来,率先走出审讯堂。
司遥与山尘紧随其后,胖鱼看向江长安:“江公子,请吧。”
江长安有金氏作保,带着文书上了京都。
————————————
当夜子时。
夜里好大的动静,西巷夜里吹锣打鼓,司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借着月光,就瞧见山尘站在她的床前。
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又怎么了?"
山尘慢条斯理道:“胡屠夫死了。”
司遥翻了个身,而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呆了片刻。
“怎么?”山尘问道。
司遥没有说话,半晌,她看向山尘:“是我杀了他?”
山尘正色道:“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胡屠夫品行低劣,哪怕没有伍旺,也会有下一个,你只是早日送他下十八层地狱罢了,他该谢你才是。”山尘走到桌边,将油灯点亮。
“一起去看看?”
司遥从床尾拿过外衣穿上,山尘十分自觉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两人到了西巷,巷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胡屠夫家门户大开,街坊邻居进进出出,胡松萝房间的烛火点异常明亮。
只见正堂摆放着一口尚未刷漆的棺材,许是人是突然没的,棺材也随意找了一副殓了。
“司姑娘,你们怎么也来了?”陈老板张罗着人将棺材盖子盖上,一扭头就看见司遥与山尘,立即小跑着迎了过来。
“来看看。”
陈老板凑到司遥身边:“这胡屠夫死的蹊跷啊,方才听隔壁说,这几日半夜时常听到胡屠夫的惨叫,还有求饶声,一开始还以为是金家来要聘金呢,后来发现不对劲。”
“白日里胡屠夫就跟被吸干了精气似得整个人病恹恹的,总穿着没晒干的衣服,他站过或者坐过的地方都是一地水呐。”
司遥点头:“我知道怎么回事。”
陈老板才停下:“那行,我先去帮忙了。”
司遥走进胡松萝的房间,屋内地面上湿漉漉的,她的目光投向床上,床铺上的水一滴一滴地从被褥上渗透,滴落在地上。
“怎么到处湿漉漉的?”
“可不是,跟发了大水似得,就这屋子这样,其他房间干着呢。”
“你可别说,老胡这八成是撞了鬼,这才死的。”
司遥目光扫向床尾那抹黑沉沉的雾气,杀了生后伍旺周身的黑气更为浓烈了。
司遥用手指轻轻拨了拨腰间的铃铛。
伍旺依旧站在床尾,直勾勾地盯着司遥。
不肯走?
司遥一把扯下千机铃,剧烈晃动着铃铛,碰撞间发出急促且清脆悦耳的响声,伍旺面露痛苦,不受控制地逐渐消散,直至消失。
雾气消散之后,床上的被褥不再滴水,地面也变得干燥。
“啊——”屋内的几个妇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叫一声,手足无措。
司遥与山尘出了西巷,回到院子,推开门正准备就寝,山尘却跟着一道进来。
“这是什么眼神?”
他越过司遥,走进屋内,将油灯点燃,:“瞧你心情不佳,若是想不开这儿岂不成了凶宅?”
山尘径直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拿过桌上书翻开,头也没抬:“去睡罢。”
司遥只得绕到屏风后自个囫囵睡了。
迷迷糊糊中,她来到一处高门宅院,此刻正值隆冬,大雪纷飞,琉璃阶上覆满白雪,院中红梅乍放。
冰冻的湖边有一亭子,亭内坐着一男一女,隔着茫茫雪花,看不清脸。
女子衣着华贵,裙摆上绣满金丝线的梧桐叶,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敞,头上插着一只八宝石榴珠流苏步摇。
十指纤纤,亭亭立于男子跟前,男子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温柔地将女子的手捂在掌心,呵着气。
紫檀笼香,红梅覆雪,意在枝头闹。
“眼见心心身子愈来愈差,我担心——”女子眉眼忧愁。
男子将女子引着坐在自个大腿上,手臂圈住女子纤细的腰身:“西域得来的那东西,实在不行,都给心心用了罢。”
“那东西来之不易,可活死人肉白骨,心心的病虽重,却——”
男子打断:“好了,那东西再厉害也是药,既是药,用来救命便是物尽其用了。”
“雄哥。”女子意动,将头轻轻靠在男子肩上,“我替心心谢过你。”
忽而,眼前的景象皆化做一场大火,烧得淋漓尽致。
炽热的火光于肌肤上滚烫,司遥猛然睁开眼睛,怀中的玉佩灼热不堪。
第36章 鬼图择缘人,夜半吸阳精 ……
道丰二年,五月廿四
乙未时 冲牛煞西
喜神西北财神西南福神东南
“青莲宴夺了魁首的那副雨落青莲图,天一兄可还记得?”方亭问。
张天一忙道:“这是自然,此画与夺魁的诗皆为伏龙镇江舟江秀才所作,为各大才子争相传阅呢!”
“那天一兄可曾见过?”
张天一哼道:“你我并非孔孟中人,瞧那些作什么?”
说完,端起茶杯,仓促地喝了一口茶水。
方亭笑道:“那雨落青莲图如今流落青山院,万人争抢,天一兄有没有兴趣看看?”
“怎的流落青山院了?”张天一放下茶盏。
“若不流落烟柳之地,你我岂能一窥风采?”
张天一哈哈大笑:“方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东巷。
顾汀汀终于被解了禁,马不停蹄地跑来找司遥。
“阿遥,你就陪我一道去罢。”
“蔚蔚岂能流落那等污秽之地?”顾汀汀抓着司遥的手臂,缠了大半天。
司遥挣脱:“人都去了,不过一副画像,何须在意?”
顾汀汀松开手,静默了片刻,轻声问:“阿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任由我的东西流落污地么?”
司遥无奈,看了她半晌,最后道:“去去去,去还不行吗?”
顾汀汀这才高兴。
丁酉时。
夜色沉寂,仨人来到鲤州最繁热的街巷,许是因人人皆想目睹雨落青莲图的缘故,街道灯火葳蕤,遍布坊间,目光所及,皆是火树银花,软红飘扬。
“阿遥,就是这里。”顾汀汀指着硕大的牌匾道。
司遥抬头看去。
“青山院! ”一黑色武装男子将这三个字念了出来。
说完对着身旁的穿的略微华贵些的男子拱手:“若非天一兄,此地只怕我这辈子都未能一游。”
张天一摆摆手:“都是兄弟。”
说完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青山院,从丫头手中领了木牌。
木牌上雕刻着硕大的数字。
顾汀汀挽着司遥的手臂:“阿遥,我们也进去。”
司遥回头看了眼山尘,山尘负手而立,仰面瞧着青山院三个大字。
感受到司遥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青山院乃是鲤州城最大的烟柳之地,说是烟柳之地倒也不甚准确。
这里头的女子只卖艺,且各个饱读诗书,见识非凡。
张天一道:“方亭兄可知这青山院的典故?”
方亭哦一声:“还请天一兄赐教。”
张天一道:“此地原唤柳红院,只因此地曾出过一位花魁,名为宛姑娘,这宛姑娘姿容卓越,与鲤州榜首灼灼芳菲有过之而无不及。”
“江南才子争相欲一睹其芳容,日日于柳红院外提诗,只为得美人青眼。”
“不出三年,这院外的墙上皆是诗文,百姓戏称此地应唤青山院,臊得那些风流才子不知如何自处了。”
方亭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两人于堂内落座。
方亭为张天一斟茶:“天一兄果然博学。”
司遥三人则落座两人旁边。
这时,旁边有人冷哼一声:“知晓些不着边的流言便为博学,天下学子十年寒窗岂不笑话?”
“你——”方亭猛然站起身来正欲说话,却被张天一拦住。
张天一侧脸,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书生,只见他一身青衣布衫,衣衫洗得泛白,脚下的鞋已脱了底。
他从鼻腔里发笑,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你笑什么?”青衣书生问。
张天一耸耸肩膀:“青山院如今是日薄西山了,怎的酸儒腐生都能进来了?”
青衫书生指着张天一手指颤抖。
方亭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方对峙。
“哎哎哎,有话好说!”司遥忙站起来。
青衫书生一见是司遥,气焰小了些,小声道:“怎么是你?”
“女儿家家的,怎可随意来这等烟花之地?”
司遥:“我的五十两什么时候还我?”
此书生正是欠了司遥五十两银子的张文彬。
张文彬默默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方亭见张文彬焉了,也坐了下来。
“铛”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台上,只见青山院的鸨母从珠帘后走出来,脸上妆容得体,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各位驾临青山院,本院蓬荜生辉,相信各位都是为了一睹雨落青莲图,今天除了展示此图,亦是为寻得有缘人,此等美人图不应存于青山院,各位以为如何?”
堂下一片喝彩。
只见她拍拍手,一副画被挂在了屏风架子上,那屏风上刺着双面绣,正正是一副荷花图,与画上的青衣美人相得益彰。
屏风被人搬下来,绕着满堂宾客走了一圈,顾汀汀的目光紧紧相随。
屏风到了张天一与方亭的跟前,方亭摸着下巴:“果然绝品。”
说完看向张天一,只见张天一目光呆滞,直勾勾地盯着那副画,方亭不解:“天一兄?”
张天一恍然回神。
“你怎么了?”
张天一摇头:“无事。”
屏风绕了一圈又被搬回了帘内。
又是“铛”的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鸨母身上,只见她的手心躺着十颗檀木骰子:“接下来我会掷骰子,这十枚骰子的总数便是雨落青莲图的归宿。”
“好!”
“ 这倒是有意思。”
“端的看谁运气好了。”
人潮中有人想到什么,问道:“ 若是中了,多少银子取画?”
老鸨笑了笑:“既是有缘人,自然分文不取!”
此话将气氛推向顶端,只见鸨母缓缓走了下来,已有人早早地在堂中央摆放了一张四方桌,鸨母走到桌前,将手心的十枚骰子向周围的人的展示了一圈,紧接着将骰子都放在盅内。
堂内气氛越发火热,耳边是骰子相互碰撞急促翻滚的声音。
“开开开!”
“开开开!”
“啪”的一声,盅被重重地盖在桌上,鸨母缓缓将盅拿开,众人凑上去瞧。
“四十六!”
“是四十六!”
众人纷纷低头看自己手中的号牌。
“我?”张天一不可置信,他拿着四十六的号牌问方亭,木木地问,“我是有缘人?”
方亭将他的木牌拿来一看,冲着鸨母喊道:“四十六在这里!”
那副画被张天一带走了,顾汀汀追上去,开价五百两,张天一将画像紧紧抱住:“一千两也不卖。”
说完便急匆匆地抱着画离开了。
气得顾汀汀直跺脚,司遥宽慰:“索性没有落在这烟花之地也就是了,待他欣赏完了,说不定会松口。”
三日后。
丙申时,傍晚。
司遥与山尘方从衙门出来,两人并肩迎着落日,司遥摇头:“这几日张钧平皆为探查那群黑衣人来历忙碌,据伍旺的描述,我瞧着只怕是……。”
山尘:“车到山前必有路,去吃点东西罢。”
两人去了南街混沌铺子,司遥跟老板报了菜名,转身却与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是你?”司遥看着张天一脸色发白,宛如行尸走肉。
张天一恍若未闻,目光呆滞,他越过司遥走向摊主,声音低沉机械:“我要一碗鲜肉混沌。”
说完就直挺挺站在摊主面前,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鲜肉混沌,摊主歉意地冲着司遥道:“姑娘,稍等片刻,我先替他煮。”
司遥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坐下,山尘才问:“怎么了?”
司遥潮张天一的方向抬抬下巴:“那人,有印象吗?”
山尘只扫了一眼:“嗯。”
“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这话让山尘不由自主地又将目光投向张天一,片刻,张天一提着打包好的鲜肉混沌,一步一步朝着巷子里去。
“这人怪得很。”待人不见了踪迹,摊主这才说话。
“怎么说?”
摊主一边煮混沌,一边道:“他是三日前来的,早晨天还未亮,鸡才打鸣,我这铺子还没支起呢,他就摸来说要吃鲜肉混沌,买不到不肯走;晚间嘛,就大概这个时辰,也要来买一碗鲜肉混沌,还得先给他做,不然就直盯着人瞧,死气沉沉的,怪渗人的。”
“我这做生意也做了下半辈子,头一回儿遇到这么古怪的人。”
“有什么不对吗?”山尘见司遥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
子时。
张天一于睡梦中猛然睁开眼睛,他恍惚了会儿,才发现自己趴在书房睡着了,窗户还未关上,悬挂于高空的月亮又大又圆,将院子照地亮如白昼。
他站起身来,桌前的纸张被一阵不知名的风吹地零零散散,他蹲在地上手忙脚轮地将纸张从地面上捡起来。
忽而,他顿住了动作,只听见一道极为细微,吊着嗓子唱歌的声音,他竖起耳朵。
我道身不由己,实乃父命难违,纵千般无奈,更与谁人说?
黄花谢了,风卷残红,渡江远去,又是一年。
舟郎啊——
你且道,蔚蔚青松,枝蔓藤萝,怎绕这奈何?”
好像是从卧房里面传来的,他将纸张放在桌上,用砚台压住,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慢慢朝着卧房靠近。
卧房的门并未锁紧,打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他站在门外,用手轻轻将门缝推得更开写。
只见屋内昏暗,只月光从窗外零零散散地透进来些,床头边上的铜镜前坐着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手中拿着篦子,正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发,乌黑的长发几乎快要垂到地面。
她的细窄的喉咙中发出刺耳的哼唱曲调。
张天一毛骨悚然,被这一幕吓得手脚发软。
女子对着铜镜笑了:“我看见了你了。”
说完缓缓将脸转了过来。
第37章 幻境得偿愿,嗟叹青莲颂 ……
道丰二年,五月廿八
乙卯时冲鸡煞西
喜神西北财神西南福神东南
清晨,万物初始,就连空气都极清新,鸟儿藏匿于茂盛的树叶之中,大清早就在叽叽喳喳。
山尘一贯起得早,他盘着腿于树下闭目打坐,神情恬淡,背挺得极直,清晨的风扫了过来,将额间一缕不甚安分的头发吹了起来,那发丝掠过他的眉峰,鼻梁,薄薄的嘴唇。
司遥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就见院子的石桌上放着早点。
她从井中打了水洗漱了一番,才悠哉悠哉地坐在石桌前边吃着热乎乎的包子边看着山尘。
“好看么?”山尘突然说话。
司遥别开眼睛,不声不响地啃着包子。
山尘站起身来,走到石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司遥。
“如何?”
司遥噎了一下:“一般。”
山尘轻笑,正欲说话,门便被拍地啪啪作响,两人对视一眼,司遥放下早点,正要起身去开门,山尘按住她的肩膀:“我去。”
说着走向门口,将门打开,竟是关管家。
关管家脚下匆忙,兀自冲了进来,对着司遥道:“大师,救命,救命啊!”
司遥把最后一个包子咽下去:“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关管家连忙道:“我大侄子被魇着了。”
“人命关天,边走边说可好?”
司遥见关管家神色焦虑,她站起来:“带路。”
关管家应了一声,走在前头,司遥与山尘跟在后头,两人穿过巷子,来到了顾府对面的巷子内,刚进院子,司遥便看见顾府的奶娘正急促地来回走动。
“秦妈妈?”竟然是顾汀汀的奶娘!
“司小姐?”秦妈妈见是司遥正要高兴,又想起大哥说认识高人,她看了眼旁边的山尘,心中疑虑,这样年轻,经得住事吗?
“你怎么在这儿?”司遥问道。
关管家解释:“这是我二弟媳妇,屋里出事的是我二弟的独苗。”
“先看看天一罢。”
“张天一?”司遥问道。
关管家惊讶:“姑娘认识?”
“一面之缘罢了。”
随着关管家将房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怨气,司遥跨过门槛,就见屋内正中间摆放了一张屏风,屏风上挂着一副画。
画上青衫女子巧笑嫣然,正是那副雨落青莲图。
司遥的指腹轻轻抚摸上画上之人,那画的触感极为古怪,细腻冰凉,司遥猛地收回手。
“怎么?”
司遥看了眼山尘:“跟女人皮似的。”
山尘露出古怪的神情。
“摸摸看?”司遥提议。
山尘头也不回地走开。
张天一躺在床上,脸色乌青,额头环绕着一股黑气,房间朝向极好,却有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的精气被吸得太多。”司遥只扫了一眼。
“该如何是好?”
“多晒晒太阳,吃些补气得东西,无事时念念金刚经也就是了,这些倒是次要的。”
“最要紧的是那东西。”司遥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屏风上的雨落青莲图。
关管家当即便知那画恐不简单,可又不敢去碰画,只得对司遥道:“劳烦大师。”
说完给了司遥五十两,“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司遥接过,拿在手中掂了掂,顺手塞到山尘手中,走到屏风前,将画取下卷好,又摸出一张符纸递给关管家:“贴于床头即可。”
司遥看着手中的画卷,嘀咕道:“ 那日棺材铺,胡松萝的阴魂已被阴差拘走,没理由啊。”
两人离开张天一家,走在喧闹的集市上。
“你想怎么做?”山尘问。
司遥看向他:“想试试吗?”
“不想。”山尘冷脸走开。
司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试试,也不一定是胡松萝,许是什么山野精怪附身于这画上,晚上将这画放在你房中,或许会有佳人相伴。”
山尘不为所动。
司遥自顾自:“山野精怪都颇通变化之术,幻化出来的皆是你内心所想的人……”
“嘶——”
山尘突然停下,司遥一鼻子撞了上去,她皱着脸摸着鼻子:“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你说什么?”山尘面无表情。
“嗯?”司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想通之后将画递到山尘跟前,笑意盈盈:“你试试就知道了!”
山尘看着司遥,将画接了过来。
亥时。
万籁俱静,夜灯摇曳,窗外的树被夜风吹的哗哗作响。
山尘将桌上的画展开挂在屏风上,吹灭了蜡烛,上床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恍惚见一昏暗室内,热泉蒸腾,红纱帐缦,他掀开层层红纱一步步走了进去,只见热泉边上站着一女子,正对梳弄着湿漉漉的长发。
她身上着了一件青色肚兜,裸露出来的肌肤细腻光滑,肩上披着一层云雾红纱,更显肌肤胜雪。
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她缓缓回过头。
山尘面色一僵。
司遥冲着他摇了摇铃铛,抬抬雪白纤细的下巴:“过来!”
山尘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面色不显,缓缓走了过去。
司遥转过身来,将披在肩上的红云雾纱揭落,以一种极缓的速度缓缓靠近他,骤热的呼吸喷洒出来。
“抱我!”司遥轻声道。
山尘伸出右手,一把将她纤细的腰身捞住,紧紧按在怀中。
司遥笑了,小巧挺立的鼻尖与山尘的薄唇相碰,呼吸交错。
“喜欢我么?”
山尘并未回答,炽热的目光快要将司遥融化。
司遥笑了笑,伸出光滑的手臂勾住山尘的脖子,靠近他:“这么冷淡?”
近在咫尺的温香软玉。
“亲我!”司遥在她耳边呵气如兰。
山尘伸手扣住了司遥的后颈,低下脸准确地封住她的嘴唇。
这个吻又凶又狠,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几乎要将司遥拆开骨头,一口一口吃掉血肉!
红烛烧的噼里啪啦,热泉的热气弥漫,红纱帐轻曳,屋内朦胧暧昧。
司遥的手像溪底的鱼拂开山尘的衣襟,钻进衣服,贴上他健硕的胸膛——
山尘放开她的唇,喘着粗气:“想好了?”
司遥含笑着与他对视,眼神勾人。
山尘眼尾泛红紧紧盯着司遥,目光波涛汹涌,忽地,他低头再次覆盖眼前那抹嫣红。
他的手覆盖上的司遥后颈,两指指尖捏住肚兜带子,轻轻一扯,肚兜滑落在地。
他一把扯过红纱帐铺于地面,将司遥轻放于红纱帐之上。
烛火摇晃间,灯花璀璨间,司遥手中紧紧抓着的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山尘将铃铛接过,缠绕在在司遥的不盈一握的脚踝上。
不知过了多久。
室内烛火燃烧大半,红帐内,细碎的呜咽声以及沉重的喘息声相应交错,此起彼伏。
忽而,司遥脚踝上的铃铛的清脆声变得局促不堪,像是遇预示着什么。
“山尘?”
“你醒醒,都是假的,是幻境!”
好像是司遥的声音,山尘支起身子,看向身下的人。
“嗯?”身下人笑意盈盈,语气暧昧,眼中闪烁着红光。
山尘目光收紧,只见身下之人不知何时竟变作了一具白骨骷髅。
“山尘?”司遥急的快疯了。
“怎么还不醒?”
突然,山尘猛然睁开眼睛,目光通红,司遥吓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对视片刻,她这才回神,正欲开口,山尘一把扯过她,将她压在床上。
司遥吓得剧烈挣扎:“放开我,山尘!”
山尘低头吻住了她。
司遥呜呜的发不出声音,她感觉山尘的手在她身上摩挲,腰带被解开,司遥情急之下,摸到烛台砸在山尘后颈。
她不敢用力。
山尘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她:“为何不愿?你方才分明是愿意的。”
司遥语塞,她什么时候愿意了?
还不等她说什么,山尘又亲了下来,啃食着她的下嘴唇,司遥哀呼,原本只是想逗逗山尘,没想到最后报应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
山尘的手往下,司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抗议:“不…不行!”
山尘虽有不满,但好歹没有再往下。
一炷香后,看着山尘昏睡的面容,司遥重重松了口气,给他盖好被子,将身上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一一理好。
她走到屏风前,一把将画扯了下来,卷好之后回了房间。
解下铃铛,摸了摸,铃铛似有所感,闪闪地亮着光。
只见她抓起一把符咒,将房间四角都一一贴上,继而将画卷打开,看着画上那个清丽美人道:“你是要自己出来,还是我动手?”
那画中人眨眨眼睛:“这可怨不得我!”
司遥冷着脸:“所以,是要我请你?”
说着便要将朱砂洒在画上,那画中人立马服软:“我出来,我出来!”
话音落下,从画中飘出来一道红色的雾气朝门窗冲去,熟料还未触碰到门便被一道灼热的力量挡了回来。
它意识到贴在门窗上的这些符咒不简单,立刻求饶:“大师饶命,我没杀过人,我只是吸了一点精气,我保证人不会死的。”
那雾气站在屋的角落,隐隐约约能看见红色雾气中站着一副骷髅。
见司遥不为所动,她继续哭泣道:“我在柳红院困了一辈子,我太想出来了,放过我罢。”
“柳红院?”司遥道。
那骷髅点头:“我做了一辈子妓女,一生都不由己——”
“你撒谎!”司遥打断了她,忽而猛烈摇晃起铃铛,那骷髅尖叫着抱着头。
千机铃内飘出一道残影,以极快的速度变大,继而朝着角落的骷髅笼了过去。
屋内响起了清脆的咀嚼声。
半注香后。
“嗝~”那残影中恍惚出现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模样。
“吃饱了就回来。”司遥摇摇铃铛。
婉婉扭动着身躯,一阵烟似的重回了铃铛,铃铛上覆盖的光比平日更加明亮了。
次日,司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一睁眼就见山尘坐在她房内。
她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进来的?”说着扫了一眼门,将衣裳穿好。
走到山尘身上,不满道:“随意进去女子闺房算怎么回事?”
半晌,见山尘还是不言语,她抬眼视线便与前尘碰了个正着。
她略显不自在。
“嘴怎么破了?”山尘问。
“你不记得了?”司遥试探道。
山尘摇头。
司遥松了口气。
见山尘狐疑地盯着她,她摸着嘴唇:“昨夜太黑跌了一跤,磕破了。”
说完走到房门去井里打水,山尘看着她的背影:“跌了一跤,磕破了? ”
用过早饭,司遥将画送去顾府。
顾汀汀急忙将画打开,画上的女子一身青衫,亭亭玉立,宛如一朵雨后盛开的青莲。
她瞥见画上的诗,心中更为哀伤。
顾汀汀边低头瞧画,边转身落寞地走进顾府
只见那画上诗为:“池中芙蕖载名誉,缘是悲苦却有幸。
碧环衔恩无处报,情落孔孟郎无意。
金铜虚情真实意,可怜青莲做木祭。 ”
【第三卷:河中浮尸】
第38章 呼朋结伴行,巫溪湖探宝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初一
癸巳时冲猪煞东
喜神东南财神正南福神正西
张天一身子这才略微大好,便按捺不住去了扬威武馆找方亭。
“你说此为宝藏图?”方亭拿着一卷陈旧的羊皮地图左瞧右瞧,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张天一喝了一大口冷却的茶水:“昨夜顾府的管家来寻我老娘,我在房里听得真真儿的。”
“此图乃是巫溪湖的位置,你难道没有听说顾老爷以前是个穷小子,后来不知怎的发的家?”
方亭放下地图:“这倒是听说过。”
他想了想:“天一兄,这靠谱吗?”
张天一放下茶杯:“方亭兄,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平日里有什么好处我不是第一个想的你?”
方亭见人急眼,忙赔笑:“我这不是担心你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昨夜那顾管家是怎么说的?你跟我仔细讲讲?”
张天一只得道:“我年幼丧父,老娘守寡,顾管家亦未曾娶妻,平日里对我娘颇为照顾。”
“昨夜丙申时,顾管家特意带了东西来拜访。”
张天一看着桌上青花蓝底的茶壶,壶口缺了一角,将昨日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日落黄昏,春山镇正是烟火气最浓的时辰,家家户户烟囱上冒着袅袅炊烟。
秦妈妈在厨房里打扫灶台,火上炖了乌骨鸡,外头传来敲门声,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门外打开门一瞧:“哟,老顾。”
顾管家笑了笑:“没打招呼就来了。”
“快进,快进。”秦妈妈忙将人请进屋子。
“我也不知你用饭没有,买了些吃食。”他将手中的补品与吃食放下,回头看秦妈妈,“张侄儿现下如何了,身子可曾大好些?”
秦妈妈引着顾管家落座,叹了口气:“不知招了什么不干净的,眼下是好多了。”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一阵,秦妈妈拍拍大腿,哎哟了一声:“我的汤。”
说罢,急忙起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就端着一陶瓷罐出来。
眼看到了用饭时间,顾管家站起身来:“那我便不多作叨扰了。”
秦妈妈嗔怒:“来都来了,吃了饭再走。”
顾管家还想拒绝,秦妈妈故意板起脸:“老顾,你诚心打我脸是不是?”
顾管家无法,只得留下用饭。
秦妈妈去卧房瞧了一眼,发现张天睡得正好。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顾管家忽然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我与老爷是在巫溪湖结识的,说起来也算是志同道合。”
“巫溪湖?那是什么地方?”秦妈妈夹了一筷子鱼。
顾管家喝多了几口,脸上红彤彤的,说起巫溪湖连连摆手:“那地方邪门得很。”
秦妈妈来了兴致,给顾管家又倒了一杯,顾管家一口闷了。
“年轻时,喜欢探险,早闻那巫溪湖有宝藏,恰巧我家祖传便有此地旧图,当时我与其余五人结伴乘舟去巫溪湖,一路上先是大雾,后是狂风暴雨,最后便是永无止境的烈日暴晒,我们带的干粮都吃完了,水也没有了——”顾管家回忆起那段湖上漂泊的日子,连连叹气摇头。
“唉,都死了,全都死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失去生气倒在我的身旁,我已经记不清小船在海上漂了多久,我那时几乎以为自己也要死了,身体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遇到了老爷,他救了我,细问之下,我才知道他也是去巫溪湖,可他不知具体方位,我为报恩献出了地图,并提出带与他前往巫溪湖。”
“所谓的巫溪湖有宝,所言不假,可那宝却是在湖底下啊——”
“碰——”卧房里传来一声响动,打断了顾管家说话。
顾管家用力打了一个酒嗝,他颤着手从怀中摸出一张陈旧脏污的羊皮,缓缓展开,上面赫然是弯弯曲曲的地图。
“你瞧,这便是那巫溪湖的路线。”
说罢,径直趴在桌上醉晕了。
秦妈妈对此不甚感兴趣,忙去扶顾管家:“老顾?老顾?”
她搀着顾管家去了隔壁屋子小睡去了。
两人离开,张天一这才从卧房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一把将桌上的羊皮地图塞在怀中,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亢奋充斥着他的大脑,原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顾老爷以前是个穷小子,出海了一趟便发了家,原来是去了巫溪湖。
秦妈妈将人安顿好之后,折返回来却发现那张地图不翼而飞。
她到处找了一遍皆不见踪影:“哪儿去了?方才明明就放这儿的?”
她狐疑地看向张天一的卧房,站在门口瞧了瞧,张天一呼吸平稳,连翻身都不曾有。
莫不是她年纪大了,记错了?
她摇摇头,将桌面收拾干净。
方亭听完张天一所说,想了想:“如此看来,此事有谱!”
张天一道:“假不了。”
“只是……”
方亭:“天一兄但说无妨。”
“这羊皮上的地图我不甚瞧得懂,咱们得找个读书人。”
“还有咱们都是旱鸭子,得找个在水上的活神仙。”
说到水上活神仙,两人异口同声:“方荣!”
方亭咧开嘴笑道:“这方荣古板得很,他能去吗?”
张天一嘿了一声:“他是有名得疼妹妹,前些日子他家大张旗鼓嚷嚷着次女出嫁便陪嫁金银各两百,光凭他每日天不亮就去捞鱼捞到猴年马月?”
张天一翘着二郎腿,嗤笑:“更何况,他受得了苦,他爹也受得了?”
方亭竖起大拇指:“高,天一兄果然是高!”
张天一嘚瑟地哼了一声,将羊皮地图重新塞进怀里:“行了,方荣那里交给我,至于另外一个人嘛,咱们再物色物色。”
东巷。
张文彬从过道最里侧的房间出来,司遥正从井里打水,怔了片刻:“前几日怎么不见人?”
“回老家探亲了?”
张文彬垂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幽灵似的越过司遥,朝着门口走去。
司遥忙道:“饭吃了没有?一起?”
张文彬背影顿住,极小声道:“不必了。”
说罢加快脚步走了出去,司遥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怕你问他要那五十两。”山尘走到司遥跟前,看着她捧起水洗脸,白皙的小脸湿漉漉的。
司遥洗完,山尘顺手给她递了帕子。
“没打算问他要。”司遥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
张文彬出了巷子,径直去了绿荣书坊。
“陈掌柜,可有需要抄的书?”
陈掌柜打着算盘,正焦头烂额,抬头扫了一眼来人,见是张文彬,又低下头扒拉算盘:“现下没有,抄的人多了。”
张文彬略微失望:“我可以少些工钱。”
陈掌柜这才停下手里的活,看向张文彬,他想了想:“这里倒还真有,不过不是抄书,而是替人看地图指路,并且你得跟着一道儿去。”
“报酬不少,索性你今年不考,不如暂放学业,跟着一道去攒些银钱岂不好?”
张文彬面露踌躇:“多少?”
陈掌柜伸出大拇指跟食指。
“八两?”
陈掌柜啧了一声:“八十两!”
这可惊讶到张文彬了,只是看图带路?莫不是极危险的差事?
陈掌柜知他还要考虑,便道:“你自个考虑罢,这事我还跟另外的人说了,你——”
“我去!”张文彬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当即便做了决定。
陈掌柜笑了,拍了拍张文彬的肩膀:“有了这八十两,后三年再攒攒,上京的盘缠却都有了。”
“你去这个地儿找人就成。”陈掌柜给张文彬指了路。
“扬威武馆?”张文彬看着纸张上的地儿名,顺着地图来到武馆门口,张天一与方亭正说说笑笑:“没想到方荣那小子能这么快同意。”
张天一得意:“打蛇打七寸。”
方亭哈哈大笑,揽着张天一的肩膀拍了拍:“天一兄奇才!”
两人看见站在武馆门口的张文彬皆愣住了,方亭双手环抱胸前:“哟,是你啊。”
张文彬侧头,便看见两人,低声道:“冤家路窄。”
说着扭头正要离开,张天一看着他的背影:“等等。”
张文彬脚步顿住,并未回头。
张天一走了上来:“可是陈掌柜让你来的?”
“是。”
张天一笑了,揽住张文彬的肩膀:“都是兄弟,走走走,进去进去。”
说着架着张天一进了武馆。
“你瞧瞧,这图你可瞧得明白?”张天一将那张地图拿了出来。
“巫溪湖?”张文彬一打开,就瞧见羊皮上那三个硕大的古文。
张天一与方亭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兴奋。
“倒是不远,你们瞧,从城外芦苇荡出发,过海,便能抵达,快的话大概半月就能回来。”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值得你们翻山越岭?”
方亭正要说话,张天一打断:“ 这是我祖上,已经百年了,我老娘让我回去瞧瞧,可我不认路。”
见他们不说实话,张文彬也不打算深究,他只带路,其余的与他无关:“对了,报酬——”
张天一忙道:“八十两,回来就给你,你若是不放心,我先给你五十两,剩余的三十两回来结算,如何?”
张文彬没有计较,只点头道:“何时出发?”
“我们得准备些东西,大概三日后。”
“届时再通知你,可行?”
方亭从里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锭银子,感慨道:“算命的说我手心漏财,果不其然好容易攒到,哎——”
张天一见方亭婆婆妈妈,一把将银子夺过含笑着塞给张文彬。
张文彬回到东巷,就见司遥与山尘靠得极近,不知在瞧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石桌旁,将五十两银子放在司遥面前。
司遥惊讶地抬起脸,并未拿起银子:“哪来的?”
“你别管!”
做了一年多的邻居,司遥还能不了解张文彬,她站起来:“ 你莫不是——”
“我没有!”他打断司遥说话。
“多谢你救了我,可我不想欠人情。”
第39章 满城闻尸臭,城河现浮尸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十五
壬辰时冲狗煞南
喜神正南财神正南福神西北
半月后。
“你不热吗?”司遥抬起脸,用手背擦了汗,天上的日头正毒辣,山尘却浑然不觉,一身白衣,裤腿挽上去,身后是一片绿油油看不到头的稻苗。
他弯着腰,脚踩在松软的淤泥中,仔细地将稻田的淤泥排开。
浑浊的水顺着沟渠涌入稻田。
他直起身子看向司遥:“去歇歇。”
那双修长的手上附粘厚实的淤泥,白色衣摆上洒了零落的泥巴点子。
司遥两颊泛红,两眼湿漉漉的,这山野田梗的风光倒影在她的目光中。
露出来的那截雪白的手臂已经被晒红。
山尘走了过来,不容置疑地引着司遥上了田埂,他将水壶打开:“手。”
司遥将满是泥巴的手伸到他面前,冲洗干净之后,山尘扫了一眼田埂:“坐下。”
田埂边缘长着短短的,硬硬的茬子草,坐下来之后,直扎屁股。
山尘蹲在在司遥面前,面色平淡地握住司遥的脚踝,像是一件极为稀疏平常的事。
司遥下意识地想往回缩。
“别动!”山尘声色低沉。
汩汩的水流从水壶中倾泄下来,将她脚背上的淤泥冲了个干净,山尘放下水壶,掏出一块手帕正要替她擦脚,司遥忙从山尘手中把手帕扯了过来:“我自己擦。”
山尘放开司遥的脚踝,站起身来,低垂着目光看着司遥用那方雪白的蚕丝帕一点点将脚擦干。
司遥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她用脚尖踢了踢山尘的膝盖:“去干活!”
山尘动了,对她道:“去树下歇着。”
说完走向稻田,将其余的沟渠重新挖开灌溉。
午时,老农拄着拐杖,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地沿着田埂走来:“后生,吃饭了。”
山尘这才从稻田间上来。
“辛苦你们了。”老农对着司遥两人连连道谢,“我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要不是你们,明年只怕是没有口嚼了。”
老农引着两人到了住处:“屋里就我跟我老伴儿。”
“客人来喽!”老农对着屋里吆喝一声。
屋子里走出来个黑瘦的老太太,手里还端着一竹萝的白面馒头,她笑着对司遥二人道:“家里简陋,招待不周。”
四人落座,老农这才说出家里人丁稀少的原因。
“清崇年间,正值战乱,护国大将军叶凛率兵出征江北,朝廷向民间征兵,犬子自愿出征。”他边说边摇头,“如今战乱已停,犬子依旧杳无音讯,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这些年,幸好有阿舟那孩子帮我们种田,只盼他此次金榜题名。”
用完饭,两人回了春山镇,刚进城门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司遥敲敲山尘的手臂:“闻到没?”
“嗯。”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
山尘无奈地看向她。
司遥用力吸了吸,皱着眉头:“好臭!”
岂料进入城中,这股味道越发浓重。
两人路过县衙,就见门口围满了人,嚷嚷着,七嘴八舌的,好不热闹。
司遥挤上去,就听见人群扯着嗓子道:“你们捕快都是干什么吃的,这几日城中到处弥漫一股臭味,闻不到吗?”
“是啊,是啊——”
“至少得把根源找出来啊。”
细猴道:“胡松萝事件凶手尚未落网,哪有多的时间去查这起子无聊的事?”
“你们不如自个瞧瞧,莫不是家禽死了在哪儿了,惹得满城不得安生!”
细猴此番言论令民众起了群愤,纷纷指责细猴在其位不谋其政。
细猴原就是个藏不住脾气的,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吵一架。
胖鱼听见动静,即刻走了出来,高声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胖鱼平日办事颇为牢靠,大伙也知道他,纷纷停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大家说的这件事,我们一直在调查。”
“满城飘散着异味,我们平日里闻着也难受不是?目前已经查出可能是护城河的河水出了问题。”
“县令大人已命张捕头带人前往护城河上游探查了,相信不日之后便能找到根源。”
“各位姑且放心,待会儿,我便带人下河瞧瞧,许是什么家禽跌落河中也未可知。”
此番言论总算平息了民愤,众人逐渐散去。
胖鱼回头看着细猴:“你方才都说些什么?”
“敷衍不会?”
细猴不满:“县令大人跟头儿被胡松萝与伍旺的事整的焦头烂额,那些黑衣服来历不凡,身手极佳,要想要找到抓到幕后黑手,谈何容易?”
“这些百姓,丝毫不解我们查案有多不易。”
胖鱼气极:“百姓只知安居乐业,而我你我食君禄,为君差本是分内之事!你方才那样便能解决问题么?不过是矛盾激化,如此一来岂不是给头儿徒增烦恼?”
细猴气得脸都红了:“我不想理你。”
说完扭头就跑了。
胖鱼气得,却又无可奈何。
“怎么回事?张均平近日不在城中?”
胖鱼见是司遥,叹了口气:“前几日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为了不打草惊蛇,头儿单枪匹马探查去了。”
司遥:“蛛丝马迹?”
胖鱼点头:“前些日子,城中出现一批人,次日便离开了,那群人很神秘,诡异,头儿怀疑是江北术士,料想与胡松萝案件有关。”
司遥:“如此莽撞!”
胖鱼继续道:“这便罢了,你这几日不在城中,不知晓,昨日起,城中便弥漫了一股臭味,难闻得很,今日那臭味越发严重了。”
“我老娘今早还在护城河浆洗衣裳,岂料那衣裳晒干之后一股子腐烂味,我这才推断大概是护城河出了问题。”
“我待会就去护城河下河瞧瞧。”
司遥道:“一起罢。”
三人到了护城河,已经有许多百姓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闻着这味儿不像是家禽动物,倒像是人死后发出的尸臭!”
“你可别人云亦云的,今年镇上已经不太平了。”
“正因为不太平才万事皆有可能。”
胖鱼站在岸边脱了上衣,正准备下河。
岂料山尘亦解下天命递给司遥,司遥接过:“你也要下去?”
山尘轻声应了句:“嗯。”
他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腹,腹肌恰到好处,肩宽腰窄,腿极长,个子很高。
不知为何,司遥脸颊有些发烫,她不自然地别开了眼睛。
山尘将脱下来的衣裳丢了过来,盖在司遥的头上,呼吸间满是檀香与青松的气息,她将衣裳从头顶扯下来,抱在怀中。
只听前后噗通两声,山尘与胖鱼先后跳进了河中。
河面一片宁静,只有从河对面吹来的风带着腐臭的气息以及湿漉漉的黏腻感,就连衣裳都沾满了这不知名的腐臭味。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臭味似乎越来越浓烈了 。
不多时,河面冒起了泡泡,山尘与胖鱼两人上了岸,胖鱼闻了闻手臂上的皮肤,皱着鼻子。
他将岸上的衣服拿起来穿上。
山尘身上湿漉漉的,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他赤裸着上身,站在司遥面前:“臭吗?”
司遥捂着鼻子点头。
山尘啧了一声,从司遥怀中接过衣服,边穿上边道:“河底什么也没有,那河水倒是奇臭无比。”
“我总觉着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司遥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骚动。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有人喊了一嗓子,司遥顺着河面看去,只见护城河的河面从上流漂下来一抹黑乎乎的影子。
“好像是人!”
“是死人!”
“嘿,有人在护城河淹死了!”
胖鱼顾不得脱下刚刚穿好的衣服,噗通一声又跳了下去,他逆着水流朝着那抹黑沉沉的身影游去。
臭味越来越重,胖鱼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护城河的水流湍急,他逆水而上,甚是艰难,只到了一半,力气便泄了大半。
好在那抹黑影也在不断朝着他靠近,待那黑影到了跟前,胖鱼才看清,真是一具尸体。
他一把抓住尸体的脚踝,湿滑黏腻,沾满了不知名的粘液。
他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将死尸慢慢拖到了岸边。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胖鱼从水里拉上来,又将尸体抬了上来。
尸体已经被泡发,鼓鼓囊囊的,与当时伍旺被打捞上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纷纷散开,只因气味实在冲人。
司遥走到尸体面前,看着那颗肿泡硕大的头颅,尸的脸已经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什么也看不清楚。
“找人先把尸体抬回义庄罢。”司遥对着胖鱼道。
胖鱼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我现在去叫人。”
护城河岸边围绕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是人挤人,人看人,将整个河岸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不是春山镇的人?”
“都泡成这样了,哪里还看的出来?”
“今年春山镇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竟接二连三出现此等凶案。”
“我瞧着此人倒有些像方家大儿子——方荣?”一头戴蓝花布头巾的妇人盯着尸体身上的衣裳道。
“你如何得知?”众人皆看着她。
她犹豫了片刻:“我也不甚确定,只是半月前,方荣那孩子来给我送过两条鱼,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昨个儿,我跟方家老太太聊了几句,她说他儿子半月前出门,说是跟朋友出去一趟,可如今竟一封家书都不曾寄来。”
人群中有人反驳:“那也不能确定这便是方荣,那方家祖上三代以打渔为生,各个都是水中好手,说是浪里白条,水中河神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在水里被淹死了,岂不是笑话?”
第40章 双亲肝肠断,浮尸内藏金 ……
胖鱼动作很快,他肩上扛着竹板,挤开人群:“都散开,别围着了。”
四人将尸体抬上竹板,运回了义庄,胖鱼活动了下肩膀,对着司遥道:“司姑娘,验尸的事可否劳烦顾大小姐?”
“嗯?”司遥不解。
“衙门验尸的李仵作,年纪上来了,前些日子已经跟县令请辞,现下要找到好些的仵作,一时半会儿只怕不能有。”
司遥:“此事我跟顾小姐说,至于她是否愿意我便不能干预了。”
胖鱼点头:“这是自然!”
“阿遥——”
两人说话间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司遥扭头一看,竟是顾汀汀。
她一身鹅黄色的天丝流仙裙,裙摆上绣着盛开的迎春花,整个人灵动地犹如春日花间精灵,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顾汀汀高抬雪白的下巴:“我都听说了,护城河里捞出一具浮尸。”
“衙门老仵作罢工不干了,张捕头如今在外办事,我更得身先士卒了。”
司遥笑道:“甚好,省的我去找你了,来,干活。”
就在此时,义庄外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回头,只见方老太太被方若与头上包着蓝花布包头的妇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急急忙忙,踉踉跄跄地朝着义庄走来。
身后跟着方老爹。
方老太太走到义庄门口,一把抓住胖鱼的手:“里面的不是我儿子,对吧?”
“进去瞧瞧吧。”胖鱼摇头,沉默着。
方老太太脸色煞白,拂开搀扶她的人,一步一步走向屋内,方老爹与方若紧跟其后,气氛沉重。
现下天色尚早,义庄内却光线黑沉,四周皆阴气扑面的,方老太太恍若游魂,朝着屋内长凳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
白色的布被打湿,紧紧与布下的尸体紧紧黏在一起,方老太太盯着布下露出的衣裳一角,瞧了半天,而后伸出干皮裹肉的手,颤颤巍巍地捏住盖尸布的一端,一把掀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被泡发的肿脸,方老太太心脏骤停,像是感觉不到呼吸,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尸体身上穿着一件熟悉的衣裳,她将衣领翻开,赫然看见上绣着一个安字。
她只觉两眼发黑,头重脚轻,人朝着身后哉去。
“娘!”方若与方老爹一把将人接住。
方老太太满脸呆滞盯着房梁:“我的儿!我的儿,我的儿……”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竟真是方荣?
“娘,你别吓我。”方若被方老太太的模样吓坏了,不受控制地哭起来。
方老爹失魂落魄地走到义庄角落蹲下。
胖鱼不忍再看。
司遥低声对山尘道:“出去吗?”
“嗯。”
两人刚出义庄就听见里面传来方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方若若的抽泣声。
半个时辰后。
方老太太神色呆滞,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方若若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搀扶着方老太太。
方老爹是最后才从义庄出来的,他走到胖鱼面前:“犬子的尸身能否容我们带回去?”
“此时恐怕不行,要验尸。”胖鱼略带歉疚。
方老爹的声音沙哑地像卡住一把细沙:“有劳!”
“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胖鱼轻声道。
方老爹低下头,坐在义庄的石阶上,夕阳昏黄的日光洒在他花白的发顶,整个人像苍老了许多岁。
“进来个人,搭把手。”顾汀汀在屋里喊,她摊开布包,里面是摆放地整整齐齐的,清一色的刀具。
胖鱼忙走了进去。
司遥与山尘在义庄门口找了块石头坐下,背靠着一棵枯黄的果树,枝丫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地面堆满干枯脆碎的叶子。
“逝者已矣,节哀。”司遥对方老爹道。
方老爹并不作答,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半月前,一天夜里,他突然跟家里说,要出去一趟,问他做什么,怎么也不肯说。”
“这孩子打小就倔,嘴巴又严实,他既然说了必然是要去做的,从小到大都有自己的主意。”
方老爹的头更低了:“他娘只得给他准备出行用的东西,做了好几件衣裳,还在那些新衣裳上刺了安,寓意他可以平安归来——”说到这里,这个一家之主再也忍受不住,压着嗓子痛哭起来。
一个时辰后,太阳已日沉西山,顾汀汀这才从义庄内出来。
“死因是胸口的剑伤,被人一剑穿心,死后丢进水中。”顾汀汀想了想,意有所指,“跟伍旺一样。”
司遥:“你的意思是?”
“伍旺腹部的剑伤与方荣胸口的剑伤无论是力道,还是凶器的形状全都一样,换句话说,凶手是同一个人。”
司遥的脑海中浮现钟林山顶那间古庙所绘的阵法,不确定地问:“方荣身上岂不是?”
顾汀汀接话:“没错!方荣的身上同样画满了与蔚蔚相同的诡咒!”
众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胖鱼道:“怕是与前几日出现在城中的那批人神秘人脱不开干系!”
司遥摇头:“这群人手法如此残忍,又不知目的何在?”
“如果无事,我便把人抬走安葬了。”方老爹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
“我找人搭把手,给您抬回去罢。”胖鱼道。
“对了,还有一事。”顾汀汀突然道。
众人皆看向她,她从白布里拿出一根约半指宽的金条:“这是从方荣的肚子里找到的。”
金条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光芒,方老爹直愣愣地看着金条,目光失焦,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啊,是我没用!”
“是我没用啊!”他在笑,滚烫的泪却从浑浊的眼眶中流出,“怪我!怪我!”
他径直扑在白布上,将竹板上的尸体紧紧抱住。
半柱香后。
方老爹才缓缓平复了情绪,用袖子擦擦眼角:“他定是为了若若,才去的。”
司遥与顾汀汀搀扶着方老爹,抬着方荣的尸体来到方家,门口已经挂上了飞扬的黑白幡,过道两侧立着整整齐齐的花圈,屋子里哀乐哭声弥漫。
正堂竖着两根长板凳,上面架着一副空棺材,木材上的黑漆薄厚不匀,底子也未曾打磨干净,在烛光显得凹凸不平,院子里人头攒动,头顶带着哀帽,神色肃穆,各自忙碌着,院子一片诡异的寂静。
司遥等人进来,所有人都齐刷刷看了过来,黑沉沉的眼珠像是一道道看不清的漩涡,
方老爹招呼人把尸体抬进屋内,方老太太亲自进去给方荣换寿衣,方若若跪在灵前烧纸,她的面前摆放了一个铁火盆,正往里面丢纸钱。
火盆旁边则是半截竹筒,上面插着已经燃烧了一半的香,香燃尽之后洒落一地的香灰。
方若若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她捏着手帕不断擦拭着眼角,小声抽泣。
片刻后,众人将方荣从房间里抬了出来,尸体浮肿,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金圈的寿衣,许是因为尸体腐烂程度极为严重,众人将方荣放进棺材时,极为小心翼翼。
司遥拿了两根香,递给山尘一根,她上了香后将香插在竹桶里,那香直直地朝着天空上升,山尘学着司遥的模样祭拜,正欲将香插在司遥的旁边。
岂料那香竟灭了。
山尘面色平淡,将香尖凑到蜡烛上点燃,再次插到竹桶内。
那香火竟以极其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燃烧,烧尽的香灰弯弯曲曲地折断掉落在地,香烟则是朝着棺材的方向飘了过去。
司遥咦了一声,她疑惑地扫了山尘一眼。
“怎么?”山尘问。
“没什么。”司遥如是说,可眉头依旧拧得紧。
“许是他受不起我的香火罢!”
司遥看向山尘,细致地观看他的面相,山尘亦坦然与她对视。
“承蒙族荫,不过时运差些,虽不及真龙子孙,倒也尊贵至极。”司遥想了想,“你从前说跟你祖母一道过活,你是哪儿的人?”
“京都。”山尘说完走出了灵堂。
司遥正欲跟上。
“等等。”是方若若。
她从地上起来,险些跌倒在地,司遥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她含泪问:“我哥哥,是被人谋杀,并非淹死的,对吗?”
方若若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腕,目光带了点乞求:“你们会抓到凶手的,对吧?”
司遥点头。
方若若将司遥与山尘引到堂外的偏房,给两人倒了茶水,在司遥对面落座:“我哥哥,是为了我才跟他们出去的。”
“他们?”
方若若嗯了一声:“从小他就让着我,什么好的都先给我,半月前他说要出去一趟——”
滚烫的茶水冒出热气,从茶杯口蒸腾而出,方若若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今夜鲤州城并无月亮,街巷早已黑沉沉的一片,只余犬吠,只有方家还燃着一盏微弱的煤油灯。
“不行,我不同意。”方老太太向来强势,她将缝补了一半的针线活丢进针线篮。
方父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焊烟。
方荣坚决得很:“我已下了决心,此次只是跟你们知会一声。”
见双亲依旧沉默不语,他继续道:“这是个好机会,半月后我就回来了,况且我已承诺了此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说变就变?”
“哥?”听见争吵,方若若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
方荣沉着的脸立刻松了下来,他温声道:“怎么起来了,快去睡。”
方若若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爹娘都沉默着。
“我睡不着。”说着走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
三人沉默,方若若也不着急,看着他们三人,大有一种不说她就不睡的架势。
方荣叹了一口气:“爹,娘,此事,我已定下,明日便出发。”
说完站起来,拉起方若若的手腕,将她往屋里带:“去睡觉,哥跟你说。”
方荣的手很宽厚,掌心还有粗粝的老茧,一阵温暖的热感从手腕处传来。
方荣替妹妹捏好被角:“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跟几个朋友,半个月就回来了。”
方若若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非去不可吗?”
方荣笑了笑:“非去不可!”
“等哥哥回来,给你去连氏成衣铺子给你定做最美丽的嫁衣,带着那金银百两,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几个朋友,我认识吗?”
“嗯,张天一,方亭他们,还有个书生,你大概不认识。”
方若若想了想:“去做什么?去了就有金银各百两了?”
方荣失笑:“你怎么那么聪明?”
说着站起身来,将床头的油灯吹灭,在黑暗中轻声道:“去巫溪湖,寻宝!”
方若若说完,想起哥哥已离她而去,眼圈又红了。
“若若!”外头有人喊她,方若若站起身来,用手帕擦干眼角,温声对两人道:“失陪!”
待方若若出去,司遥的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巫溪湖?”
山尘看向她:“你知道?”
“汀汀曾提起过,说她父亲年轻时去过巫溪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