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 餐车开始营业。饥肠辘辘的学生们一拥而上,在饱餐一顿后绕着篝火跳起了舞。
炽热的空气,跃动的火焰, 耳熟能详的歌词旋律……
周围越发拥挤, 欢闹的人群汇成一股洋流,逐渐将奥利维亚推到了一群隔壁专业的男生面前。
她被地上的空饮料罐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好在男生中的一个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没事吧?”
深邃的黑眼睛, 浓密的睫毛,磁性的声线。这些都让奥利维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认识这个人——来自加拿大的黎巴嫩裔帅哥拉瓦德。
她在开学当天和他偶遇过一次,被对方借了打火机。她对他充满异域风情的帅气长相、成熟神秘的气质和说法语时淡淡的外国口音印象深刻,从那时起就对他抱有好感。
无奈拉瓦德在学校里行踪不定,课后也很少参加派对活动,她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他搭上话。
现在的情况,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没事没事!”
她顺势抓住拉瓦德的手,大大方方地加入了他们。
醉意让人褪去矜持, 再加上现场的狂欢氛围推波助澜, 内心潜藏的欲望很快便无处遁形。
奥利维亚一直徘徊在拉瓦德身边, 毫不掩饰对他的兴趣,后者也没有故意装糊涂。
双方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正处在冲动大于理性的年纪。从随着音乐节奏胡蹦乱跳间产生的肢体接触,到表面上看似单纯的勾肩搭背, 再到夜色中暗藏心思的眉来眼去, 他们只花了三首舞曲加两杯Jagerbomb的工夫。
周围还有别的男女看对了眼, 抱在一起耳鬓厮磨, 气氛变得暧昧又缠绵。
奥利维亚吃吃地笑着, 把双手搭在拉瓦德的后颈。她能感到他的双手轻轻托着她的腰, 他英俊的脸正缓慢向她靠近,他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映出火焰的形状,他的呼吸里透着烟草和红牛的味道。
但就在嘴唇接触到的前一秒,拉瓦德突然把脸转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捂住脸,像是要把五官揉到一起,声音也很懊丧,“我不能这样做!”
“……你说什么?”
“我不能吻你,真的对不起,我在加拿大有女朋友,我们已经订婚了,我不能……”
“……”
奥利维亚愣了一秒,回过神来后,立刻感到一股酸水从胃里往上涌,变得很想吐。
……为什么说得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她抿了抿嘴,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没有再看拉瓦德一眼。
“奥利,怎么回事?”同班同学克莱尔远远目睹了一切,在她经过时好奇地问,“刚才那男的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丢下他走了?”
“我们都快亲上了,他却突然说他有女朋友。”奥利维亚直翻白眼,“呕,真恶心。”
“哈哈哈,男人啊。”克莱尔将手里的啤酒递给她,“但至少他及时坦白了,否则更过分。”
“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不去跳舞吗?”
“跳不动。我脚踝扭伤了,坐着休息比较舒服,顺便还能看看好戏。”克莱尔咧嘴笑笑,朝篝火另一侧指去,“要不要跟我赌一把,我们亲爱的小男孩里奥今晚有没有戏?”
奥利维亚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张望。
里奥深金色的头发被火光染亮,再加上穿着条纹上衣,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两个小时过去,他依旧执着地活跃在他迷恋的亚洲女孩附近。在酒精的影响下,他笨拙的舞姿引人发笑,让她恍然想起了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某段彩色小鸟大跳求偶舞的搞笑视频。
而他的目标对象被两位好友夹在中间,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距离,没有给出丝毫回应。
“他没戏。”奥利维亚瞬间做出判断。
“哈哈,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克莱尔眨眨眼,“除非他能打赢一米九的佩德罗。”
“连佩德罗都对嘉茵有想法?”
“不知道,我猜的。”克莱尔把酒杯接回去,仰头喝了一大口,“毕竟男人都喜欢这种漂亮又温顺的亚洲女人,不是吗?只有她们才能满足他们无处释放的保护欲和控制欲。”
“……这算刻板印象吧,不是所有亚洲女人都是那样的。”
“或许吧,但嘉茵就是这种人,没什么主见,特别好说话,简直有点任人摆布。”
“你怎么知道?你们很熟吗?”
“不用很熟也能看出来啊。”克莱尔撇撇嘴,“举个例子,上回我们一群人出去买午饭,扎希拉弄错了菜单,点了带猪肉的三明治。她问有谁愿意跟她换一下,嘉茵就把自己的沙拉给她了。但丽嘉那根三明治她最后只吃了很小一截,明显就是不喜欢。如果我是她,是绝对不会主动拿自己的食物去换实际上不想吃的东西的。我知道嘉茵是出于好心,但这么一来不仅她委屈,也让扎希拉很尴尬,好像是她逼她饿肚子一样。”
“说不定她只是刚好没胃口。”
“哈,我怎么觉得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帮她说话?你不会也迷上她了吧?”
“不,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她,恐怕也会这么做。”
“那你们俩估计挺合得来的,要不要待会儿找她聊聊?”克莱尔顺势把话题扯远,“但这些外国美女还真够受欢迎的。你还记得萨米亚吗?两年前在我们学校交换了半年的那个苏丹留学生,脸特别漂亮,头发像黑色的海藻一样长又密。她回国后我才听说,当时马蒂亚斯对她迷得要死,哪怕知道她已经在苏丹老家结过婚了也没放弃,私底下对她纠缠不休很久。最后萨米亚实在受不了,一封邮件直接投诉到了系里,搞得马蒂亚斯差点被停学警告。”
“哇,真的吗?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唉!”奥利维亚从鼻子里哼气,“萨米亚干得好,这种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男人活该被处罚。”
“对,我也同意!女人碰到这种事坚决不能忍气吞声!”
之后她们又聊了些别的八卦,直到克莱尔喝光杯子里剩余的啤酒,起身去餐车觅食。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她问奥利维亚,“现在那里不排队了,人很少。”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奥利维亚看了一眼远处被人潮淹没的移动厕所,将视线转向克劳蒂亚先前提到过的那片树林,“我去小个便。”
走进树林前,她与里奥等人擦肩而过,但只有面朝她的游嘉茵碰巧与她对上视线。
两人互相微笑致意,然后同时移开了目光。
……
树林里很暗,层层树叶叠在头顶,远处传来的灯光和火光很难照进去。
奥利维亚打着手机闪光灯朝前走,小心避开脚下的树根和土坑,还要留意不打扰到四周正在方便的其他学生。
残存的羞耻感被血液里流淌的酒精和膨胀的膀胱剥夺,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在林子深处找到了一个无人角落,顺利解决完问题,正要提着裤子站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为了不一屁股坐倒在地,她连忙伸手去抓边上的灌木丛,但却被从身后传来的一股力量抓住两边胳膊,利落地提了起来。
奥利维亚的头皮一下子像触电似地麻痹了——谁在那里!?我连裤子都没穿呢!
“别怕,是我。”
熟悉的面孔,低沉沙哑的嗓音,又是拉瓦德。
……等等,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从刚才起就一直躲在边上偷窥吗?
奥利维亚越想越不对劲,醉醺醺的感觉一扫而空,头脑变得特别清醒。
她迅速拉上裤子闪到一旁,惊愕地瞪着面前神色坦然的男人,眼神和肢体动作都充满戒备。
“你在干什么?”她厉声质问。
“我也在上厕所,看你走太远,有点不放心,就跟来了。”拉瓦德对答如流,脸上没有半点心虚的痕迹,让人难以分辨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而且我也想和你单独聊一下。”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为什么?因为我说我有女朋友,所以你就不想理我了?”他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看,我明年夏天之前不会回加拿大,我女朋友也不会过来,毕业后我打算先在欧洲工作一两年。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试着相处一下呢?我非常喜欢你,你似乎也对我抱着差不多的感觉对吧?如果我们合得来,说不定到时候……”
“我没兴趣,再见。”
“你确定?”
“再见。”
这种无耻又自以为是的男人死缠烂打起来可真要命,奥利维亚头痛地想。
她也担心再继续这场对话会有麻烦,急于逃离眼前的是非之地,但却被拉瓦德堵住了去路。
“别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就别假清高了。你们法国女人才没有那么高的道德感,这点早就全世界出名了。”男人脸上的笑意逐渐被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取代,一只手得寸进尺地攀上了她的肩膀,试图用动作和言语蛊惑她:“放轻松,让我们……”
“别这样。”
奥利维亚一把拍掉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救命,他该不会觉得他强硬的样子很迷人吧?他以为用羞辱可以说服女人?他是傻子吗?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发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无可救药。
内心正在硬碰硬和大声呼救之间摇摆,忽然又听见拉瓦德背后传来了枯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闪光灯的照明光线随即落在脸上,晃得僵持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眯起眼。
“奥利维亚,快点。”从黑暗中出现的人用平淡的口吻催促道,“大家都在等你。”
然后在她做出反应前,那个开学至今从来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的中国女生已经快步上前,熟络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树林外带去,从头到尾没有给拉瓦德一个眼神。
走出黑暗,回到被火光包裹的热闹地带,悬起的心稳稳落下,之后的记忆也变得很模糊。
为什么嘉茵会出现在那里?她有没有听见拉瓦德说的那番鬼话?自己是否有对她讲述了树林里发生的前因后果?她有没有做出任何评价?自己是怎样向她道谢的?
这些奥利维亚全都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在凌晨四点安全回到宿舍,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才被饥饿唤醒,对着手机里来自朋友们的未读信息发了会儿呆,翻出班级群,向一个从未聊过天的人单独发去信息。
Olivia:『昨晚的事真的非常感谢。』
消息很快变成已读,对方的回复也传了过来。
Jiayin:『没关系。你还好吗?你打算投诉他吗?』
Olivia:『还好,我不知道。』
Jiayin:『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做你的证人。』
Olivia:『非常感谢。』
屏幕暗下去后,再也没有亮起来。奥利维亚这才发现自己最后的回复有些生硬,但已经太晚了。
算了,等周一回学校上课,再找她当面道谢吧,那样更有诚意。
奥利维亚把手机扔到一旁,在床上打了个滚,乐观地想。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下周又要开始工作修罗场了呜呜呜,Q4会满欧洲出差,我争取周末再更一次把回忆部分完结
原本是打算快速写完结局的,但想想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不想结束得太匆忙,反正已经做不到日更了干脆放开了写。能在连载期看到这段话的读者都是包容我慢慢磨的人,非常非常感谢你们,轮流亲过来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周一课间, 奥利维亚把那晚在树林里的遭遇告诉了克莱尔。
“怪不得我买完吃的回来怎么都找不到你。”克莱尔恍然大悟:“那嘉茵算帮你解围了。你向她道过谢了吗?”
“当然。”
周日下午,奥利维亚在学校附近的超市和游嘉茵偶遇。
互相打过招呼后,她直奔主题, 将早已在心里酝酿好的那番答谢词说了一遍。
“没事, 不用谢。”游嘉茵问她,“那个和你在一起的男人叫拉瓦德对吗?”
“……对,你认识他?”
奥利维亚没想到对方会准确说出这个名字, 心里吃了一惊。
“不是我, 是佩德罗,他的一个巴西朋友和拉瓦德是同班同学,之前也被他骚扰过。”
“真的吗!?”
“嗯。我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听说他人品不太好,对女性态度很差。所以当时一看到你们两个在跳舞,佩德罗就说你可能也被盯上了,但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你。”
“我的天……”
“后来我看到拉瓦德跟在你背后进了树林,等了一会也不见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出来, 我就……”
——“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啊!”
克莱尔听到这里, 兴奋地拍着桌子感叹。
“是啊, 幸好她来了。”奥利维亚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你后来有没有跟拉瓦德见过面?”
“谢天谢地没有。但估计要是真的碰到了, 他也会装作不认识我,道歉我是不指望的。”
“很正常。我敢打赌他多半已经找到新目标了。”
“我也觉得。”奥利维亚再次叹气:“就算他得手我也不觉得奇怪, 他的脸欺骗性太强了。”
“哈哈哈, 我懂, 我懂。”
克莱尔的话没过多久panpan便得到了应验。
十一月初, 德国同学维特被女朋友赶出家门, 变得无家可归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专业。
维特来自慕尼黑, 就职于当地知名企业,由公司赞助来巴黎攻读高等学位。
与他交往多年的女友塔玛拉不希望和男友分隔两地,便辞掉工作,自费申请了同校其他专业,陪维特一起搬来法国。
两人每天同进同出,从长相到性格都很般配,是一对感情深厚的模范情侣。
直到塔玛拉和拉瓦德勾搭上的流言蜚语在学生间流传开来。
起初维特只当是无聊的玩笑,丝毫不予理睬。但他等到的并不是谣言平息或塔玛拉的否认,而是女友在坦白出轨拉瓦德之余提出的分手要求,和一道限他在三天之内从家里搬出去的命令。
维特彻底傻眼了。
不仅仅是因为被戴了绿帽,更因为他和塔玛拉同住的公寓租约在塔玛拉名下,他没有法律名义上的居住权,这种情况下只能乖乖收拾行李离开。
一筹莫展之际,同专业的意大利男生马蒂奥好心收留了维特,让他慢慢花时间寻找新的住处。
搬家当天,马蒂奥甚至为他组织了一场乔迁派对,邀请全班同学参加。
奥利维亚和马蒂奥住在同一幢宿舍楼的同一层。于是下课后,里奥和克莱尔带着饮料零食来到她的房间,三人做了会儿小组作业,合上电脑打开啤酒,靠闲聊来消磨派对开始前的时间。
“维特这男人,也真是个狠角色啊。”里奥扯开一包薯片,嘴里感慨:“碰到这种事,不但每天照常来上课,还有心思叫上同学一起办派对。连傻子都能看出这不是乔迁派对而是安慰大会吧,换做是我肯定尴尬得要死,宁可躲到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掉眼泪。”
“这就是成熟男人和你之间的区别。”克莱尔趁机调侃他:“你不过是被拒绝了一次,居然伤心到把自己关在家里,连阿德里安的生日会都没去。他问我你怎么不在,我只能说你吃坏了肚子,没法从马桶上下来。”
“我错过了什么?谁拒绝他了?”奥利维亚茫然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嘉茵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上上周。他约她去看电影,她却说如果只有两个人就不行,因为她不考虑和同学约会。”
“……哈?那么严格?”
“她大概是想避嫌,”克莱尔耸耸肩道,“但也有可能只是‘我对你没兴趣 ’的委婉说法,谁知道呢。”
“我宁可她直接这么说!”沉默半响的里奥终于忍不住插嘴。
“你不会还没死心吧?”
“就是啊!已经被拒绝了的人就不要垂死挣扎了!”
八点左右,走廊里开始传来动静,不时有人说笑着从门口经过,目的地显而易见。
出门时,他们迎面碰到了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游嘉茵和克劳蒂亚。
“哇,嘉茵!我们的外套是一样的啊!”克莱尔率先上前一步,把臂弯上挂着的那件灰蓝色雨衣展示给游嘉茵看,“怎么那么巧!”
“哈哈,真的唉!我上周买的,犹豫了半天挑了这个颜色,因为觉得最好看。”
“我同意!这个颜色今年刚出,我其实有一件黄色的同款,但看到它还是忍不住买了。”
“黄色的也很好看,毕竟是经典色!”
趁其余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雨衣上,奥利维亚一把拽住神色黯然的里奥,推着他走向马蒂奥的房间。
屋子里已经有不少同学到场,还有一些被音乐声吸引过来的邻居,到处挤满了人,气氛远远要比想象中热闹。
马蒂奥独自包揽了DJ和调酒师的工作,热情招揽每位客人。
派对主人公维特也没有独自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喝闷酒,而是不断走动,积极与同学们聊天,完全不像刚刚遭受了生活变故的样子。
“这是我明天早上要去看的房子。”
维特甚至打开找房软件,一脸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个话题。
尽管如此,几杯威士忌兑可乐下肚,这个看似坚强的德国硬汉还是迎来了酒后真情流露的时刻。
“我真的很爱她,我以为她也同样爱我,我想不通为什么她会狠下心和我分手……”
维特颓丧地坐在沙发上,一对蓝眼睛逐渐被泪水填满,说话时的鼻音越发浓重,攥着酒杯和膝盖的手暴起青筋,“我和塔玛拉在一起那么多年,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本来打算毕业后回到德国就向她求婚的。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真的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啊!如果她不说分手,我都打算原谅她了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金发男人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悲伤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在场其他人。
于是在醉意和氛围的双重驱使下,人们一个又一个地分享起自己这辈子最糟的感情经历,在发泄的同时互相寻求慰藉,很快发展成了接龙游戏。
“我十五岁的时候,我妈再婚了。”马蒂奥敛起笑容,沉浸在回忆里,“她的结婚对象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儿,叫梅丽莎。梅丽莎矮矮的,还有点胖,但真的是我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女孩。我慢慢对她有了好感,她对我也一样。但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不敢做什么,所以只好保持距离。十八岁的时候我去米兰上大学,临走前我的好朋友帕斯卡尔给我办了欢送派对。就在那一晚,他和梅丽莎睡了。这件事是梅丽莎亲口告诉我的,她说马蒂奥,你明白的,只要我们的爸妈还在一起,我们就没可能,再见了。现在她和帕斯卡尔还在一起,我也依旧喜欢梅丽莎,但我和他们两个都已经彻底断了联系,为了不碰面,我连圣诞节都懒得去我妈那里。”
马蒂奥一口气说完,默默将杯子斟满,抬起头一饮而尽。
“这件事说起来很丢人,但我也不隐瞒了。”一个名叫贾斯汀的法国女生接过了下一棒,“我上高中时谈过一个叫卢卡的男朋友。当时我爱他爱得要死,觉得我们是灵魂伴侣,我一定会跟他快乐地过一辈子。然后你们猜怎么着?我怀孕了。但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卢卡时,他却质问我说,这真的是他的孩子吗?总之最后我去堕胎了,我妈带我去了诊所,但没法陪我进手术室。后来的事是我一辈子的阴影,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结婚,也不会要孩子了。”
美国人克林特高举酒杯:“我从小迷恋的邻居家姐姐变性成了男人,现在比我更有女人缘。”
克莱尔不甘示弱:“我的前男友劈腿了我的表弟!他才十六岁!”
“……好吧,还是你比较惨。”
克林特甘拜下风,给她倒了半杯伏特加。
无奈、悲惨、悔恨、讽刺、黑色幽默、无厘头……
听众们的心情不断被这些故事牵动,就连维特也停止哭泣,露出了期待下一个叙述者出现的表情。
“嘉茵,轮到你了。”
克劳蒂亚淡定描述完在家捉奸前男友和闺蜜的经过,顺手将用书卷成的“话筒”传给身边的朋友。
后者显然没有准备好,目光一滞,变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游嘉茵目光游移,笑容也很僵硬,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分开的原因很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很突然就对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我一直……”
她不自在地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这番闪烁其词让不少人面面相觑。眼看快要冷场,印度女生阿姆丽塔挺身而出,将全场注意力引到了自己身上。
“我没谈过恋爱。”阿姆丽塔用手指卷着浓密的黑色长发,神色坦荡,“如果念完书我选择直接回印度,不用猜也知道,我很快会在家里的安排下和他们看中的某个“优秀的”陌生男人结婚。我从小就特别讨厌这样的包办婚姻,所以毕业后我一定要留在欧洲工作,到时如果大家有机会请一定要介绍给我!”
“Bravo阿姆丽塔!”同学们欢呼着为她鼓劲:“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场故事接龙一直持续到凌晨。克莱尔第一个告辞,说要去巴黎南面参加另一场派对。
“医学院的年度派对,我绝对不能错过,哈哈哈哈哈哈哈。”
性格阳光爽朗的卷发女孩留下一阵狂放的笑声,抄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奥利维亚昨晚才因为写报告熬夜,此刻也觉得困意席卷而来,有点头重脚轻,不住地打呵欠。
她勉强撑了一会儿,直到喝完杯子里的红酒,才向马蒂奥和维特道别,回房间休息。
正要卸妆洗漱,却发现自己把手机落在了马蒂奥家,连忙套上毛衣折回去。
一开门,她就看见了一对意想不到的组合。
游嘉茵和里奥站在电梯旁,正在神情凝重地商量着什么,古怪的场景让奥利维亚无法视而不见。
“出什么事了?”她走到他们中间。
“克莱尔走的时候太急,穿走了嘉茵的外套,上了RER才发现,但她坐的是直达线,今晚是肯定赶不回来的。”
“我的东西全在外套口袋里。”游嘉茵苦恼地补充,“手机,钱包,Navigo,我家钥匙……”
“所以现在她没法回家了。”里奥替她做出总结,“但她家和我爸妈家很近,我打算叫uber送她回去,然后我回我爸妈家睡一晚。嘉茵和室友合租,就算没钥匙也能进门。”
游嘉茵脸色踌躇:“可我不想麻烦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已经没有地铁了。你身上没钱没手机,我也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打车。”
“……我去问问克劳蒂亚,能不能在她家睡一晚。”
“要不干脆来我家吧?”奥利维亚脱口而出,“我家就在这层楼,房间里有一张备用床。”
……
为什么会突然回忆这些往事?
奥利维亚想,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在她房间里的那段对话,和当时好友脸上与现在如出一辙的复杂神情,带着一种欲言又止又渴望倾诉的矛盾,她甚至无法具体辨别里面蕴含的情绪。
所以这一次,她想对她说什么呢?
“我想从头开始说。”
游嘉茵抿了一口Kir,直视奥利维亚的双眼,“你还记得吗?我曾经告诉你,我有过一个特别喜欢的前男友。”
我当然记得。
奥利维亚轻轻点头。
同时她也意识到,那一晚的交谈,是游嘉茵在今天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到那位前任。
以及,另一个“特别的人”。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忙了一周工作终于在周五晚上挤出时间更新,依然是熟悉的凌晨2点哈哈哈哈
下章只有一小部分回忆,然后就是冲向结局的现在时间线了!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时间再次倒回几年前的那个派对之夜。
无家可回的情形下, 游嘉茵毫不犹豫地在里奥和奥利维亚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好意思,我的房间不是很大,也没怎么打扫, 有一点点乱。”
奥利维亚合上门, 把包挂在门边的架子上,示意游嘉茵往里走,“你先坐, 我帮你把床拉开。”
“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 很方便的,你看——”
奥利维亚弯腰握住单人床侧面的金属杆,轻轻往外一抽,一张备用床顿时弹了出来。
“我还是第一次用这张床呢。”她回头问,“但我只有一个枕头,你用靠垫将就一晚行吗?”
“当然没问题。谢谢你让我住在这里。”
“不用谢。”奥利维亚咧开嘴角笑了:“新生派对的时候你不也帮了我吗?报答你是应该的。”
她的态度和笑容让游嘉茵安下心来。
虽然刚认识不久,交集有限,朋友圈也没有重叠, 但在和奥利维亚独处的时候, 她并不觉得陌生或尴尬, 反倒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后来想想,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吸引力。
“我才知道你不住在学校宿舍。”洗漱时, 奥利维亚咬着牙刷,口齿不清地说:“从你家来学校挺远的啊, 每天搭那么久的车, 你不觉得不方便吗?”
“还行。主要我找合租, 当初在学校附近没有看到室友条件合适的。”
“为什么一定要合租?”
从里奥父母家的位置推断, 哪怕与人合租, 游嘉茵每月的租金多半也比学校宿舍更贵, 预算问题显然不是她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住。”游嘉茵的解释简单直接,“而且合租能跟室友练练法语。”
“啊,也是。”奥利维亚把卸妆纸递给她,“如果你希望,我也能陪你练。要不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说法语?正好我也不喜欢说英语。”
“那就不必了,哈哈,你的英语比我的法语好太多了。”
上床熄灯前,奥利维亚支吾了片刻,主动提到里奥的名字。
“我听说了你拒绝他的事。”她支起半边身体,看着正在调整靠垫位置的游嘉茵,“但我还是想为他说句话。刚才他想送你回去,单纯只是出于好心,没有别的想法。我认识他很久了,他绝对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类型,你千万别误会……”
“我知道。”游嘉茵平静地与她对视,“我也单纯只是不想麻烦他。”
“噢……”奥利维亚眨眨眼,“我还想问一句,你说不会跟同学约会是认真的?”
“是的。”
“因为怕尴尬吗?”
“不是。”游嘉茵坦然回答,“我暂时不想和任何人约会,并不是针对里奥,也不是为了敷衍他随便找的借口。如果他问起,你可以直接告诉他。”
“不不,这种话由你本人对他说比较好,我可不要夹在中间。”
奥利维亚关掉床头灯,房间里瞬间被黑暗笼罩,只剩下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
马蒂奥家的派对仍在继续,随着不少在外喝到酩酊大醉的学生归来,更多人加入其中。电梯门的反复开合声,凌乱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劲歌金曲旋律,夹杂着各种语言的鬼哭狼嚎,甚至还有玻璃器皿摔碎的声音……
室内安静的环境下,各式各样的嘈杂声响穿透薄薄的门板,让人完全无法进入梦乡。
“我们这幢楼的人都喜欢热闹,我已经习惯了。”奥利维亚好心提议:“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给你一副耳塞?我有一次性的。”
“没关系的,我对声音不是很敏感,顺其自然就行……晚安。”
“嗯,晚安。”
闭上眼,脑海中的世界被血液里流淌的酒精推着旋转,但睡意却像退潮般消散。
她们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一阵清晰的咕咕声划破空气。
“……是我。”游嘉茵不好意思地开口,“我今天没吃晚饭。”
“我其实也有点饿。”
奥利维亚立刻从床上坐起来,重新拧亮了灯。
几分钟后,睡意全无的她们并排蹲在冰箱前翻看存货,商量怎样能在控制热量的同时垫饥。
“你喜欢Saint Moret吗?”奥利维亚抽出一盒奶酪。
游嘉茵点头:“我室友喜欢在早饭时拿它和蜂蜜抹面包,我经常和她一起吃。”
“哈哈哈,如果你喜欢,那就好办了。”
奥利维亚打开一个金枪鱼罐头,倒进碗里和奶酪搅拌在一起,洒上一点盐,又削了半截黄瓜切成厚片,把奶酪和金枪鱼的混合物堆在黄瓜片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前后不到五分钟。
“给。把这些吃光也不会长胖。”她将装黄瓜片的盘子递给游嘉茵,却忽然缩了下手,露出有些局促的神情:“呃,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如果你想吃别的……”
“我就吃这个。”游嘉茵接住了盘子。
清淡细腻的奶酪让水煮金枪鱼的口感变得绵密,配上爽脆的黄瓜,又不含半滴油,的确是一道让人没有心理负担的宵夜。
“真好吃,你好厉害。”游嘉茵一连吃掉三片,感慨道,“我和我室友每次玩到半夜回家都只会煮最基本的意面,她还特别喜欢在里面拌奶油和奶酪碎,简直是热量炸弹,我光看着都觉得腻。我以后也要按你的方子做。”
“你室友身材怎么样?”
“挺瘦的,而且她人又高,经常被当成模特……怎么了?”
“那你们都很幸运,跟我不一样。”奥利维亚苦笑道,“我是易胖体质,为了保持身材,平时只能在饮食上格外小心,吃每样东西都要计算热量。或许有人觉得夸张,但我真的没有选择。我以前的遭遇你刚才在马蒂奥家也听到了。”
当晚的情伤接龙中,奥利维亚同样自揭伤疤,将过去的悲惨经历娓娓道来。
——“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十四岁的时候,我足足有八十五公斤。”
身材娇小,体型匀称的奥利维亚,一开口就让在场所有人安静下来,惊愕地对着她上下打量。
“我生在一个喜欢运动的家庭,夏天冲浪,冬天滑雪,春秋去山里徒步,一年里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运动需要补充能量,所以我家人的饭量也比一般人要大。但很奇怪,我的爸妈和哥哥都有着健康的身材,只有我在进入青春期后像吹气似地发胖,怎么也控制不住……”
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胖女孩因为身材敏感自卑,在学校里被不懂事的同龄人嘲弄,其中也包括她在情窦初开时迷恋上的英俊男孩列尼。
她将那份喜欢藏在心底,上高中后追随哥哥离开家乡,搬到巴黎念书,并在学业压力和近乎疯狂的自我约束下减去三十公斤体重,再加上学会了化妆打扮,很快摇身一变,成了旁人眼中“漂亮时髦的巴黎女郎”。
十九岁时,她和同样来巴黎上大学的列尼在一场派对上偶遇。
“奥利维亚,贝桑松……等等,我记得你!我的天,你变得跟以前……很不一样啊!”
久别重逢的列尼对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殷勤,使劲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一整晚都没有从她身边走开,丝毫没有掩饰意图。列尼的热情帅气,以及奥利维亚内心深处源自少女时代的遗憾与不甘让她逐渐冲昏了头脑。于是一来二去后,两人开始约会,成了一对甜蜜的情侣。
那年圣诞节,他们一起回到贝桑松。
火车上,列尼邀请奥利维亚参加与一群高中时代的朋友们合办的新年派对。
“我不是很想去。”那些想要遗忘的往事在心头翻涌,奥利维亚委婉地表示:“我和他们关系没那么好。”
列尼的反应却让她吃了一惊。
“你怎么还惦记着以前的事。”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记得?别那么斤斤计较了。”
直到那时奥利维亚才意识到,列尼从来没有为年少时的恶劣态度感到后悔,更不用说向她道歉。
她对那段漫长梦魇的恐惧和抵触,在他的眼里,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矫揉造作。
“后来你是怎么和他分手的?”游嘉茵吃完夜宵,顺手洗掉了盘子,“我忘了你有没有说。”
“我没说,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到贝桑松就把他拉黑了,回巴黎后也没再跟他见面。”奥利维亚说,“那傻子居然还托人来联系我,问我到底在生什么气。我听说后回家狠狠哭了一场,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他,而是觉得把初恋浪费在这样的人渣身上太膈应了。”
“不用伤心,初恋不一定都是圆满的。”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劝我,道理我也明白。”奥利维亚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跟你的初恋到底是怎么分开的?你刚才好像也没提具体经过。”
“我不想说。”游嘉茵正在背对她洗手,语气平淡,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那个人也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不是,过分的是我,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拼命压抑情绪,但却依旧没有回头,只留给奥利维亚一个僵硬的背影:“对不起,但麻烦你不要再问了。”
奥利维亚察觉到了对方骤然变冷的态度,知趣地闭嘴。
双方在沉默中结束了这段对话,一言不发地回到床上,关灯,再次尝试入睡。
门外同样变得很安静,凌晨两点,维特的乔迁派对圆满结束。
“不行,我还是想问,否则睡不着。”奥利维亚伸手点点游嘉茵的肩膀,试探道:“你说你只谈过一次恋爱,现在又不想和任何人约会。那么除了你的初恋之外,这些年来你该不会没有遇到过任何让你心动的人吧?”
游嘉茵越是回避,越是闪烁其词,她体内的好奇心越是蠢蠢欲动,急速膨胀。
“有的,有过一个。”对方出乎意料地承认了。
“后来呢?”
“我们没有在一起,因为很多原因。”
奥利维亚把已经到了嘴边的“为什么”咽下去,跳跃着问:“那你们还有联系吗?”
“当然没有,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现在社交网络那么发达,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他的消息,上网仔细搜搜看不就行了?”奥利维亚漫不经心地说:“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再低调,也总会留下些痕迹。”
“……是,他还活着。”游嘉茵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干涩。她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不再给奥利维亚继续发问的机会:“我先睡了,明天见。”
“啊,好的,晚安,明天见。”
又一次互道晚安后不久,一阵微弱的啜泣声传入耳畔。
奥利维亚愣住了。
她不明白游嘉茵在为谁哭,又是为什么哭,但毫无疑问,关于前任的话题触到了她心中的禁区,勾起了某些伤心的往事。
但既然游嘉茵明确拒绝分享,她也无法追问,把对方心中的伤口强行撕开。
奥利维亚能做的,只有装作没有听见,紧闭双眼,在两分钟内成功逼迫自己睡着,一觉到天亮。
那个夜晚是她们友谊的开始。她们逐渐从点头之交变成了朋友。接着在第二年暑假,游嘉茵受到奥利维亚的邀请来到阿卡雄,在那里遇到她的哥哥文森,随即开始与他交往。但最后却又在所有人以为他们进展顺利的时候,传来了两人分手的消息。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奥利维亚很不解,私底下向文森打听。
“为什么要问我,她不是你的朋友吗?”文森十分无奈,“她是怎么对你说的?”
“她没怎么说,我也不敢问,毕竟我是你的妹妹,她肯定觉得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最开始她不是说要去波尔多找你的吗?”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我把她逼得太紧了,外国人在波尔多找工作很难,对她来说还是留在巴黎比较方便。”文森叹了口气,眼神变得黯淡,“而且我从以前就觉得,她可能并不是很爱我……”
当时奥利维亚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才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能让那个声称“不想和任何人约会”的游嘉茵进入一段感情,“爱”似乎是先决条件。
但如果她真的没有爱过文森,当初又为什么会决定和他在一起?
表面上过于随和,甚至被评价为“任人摆布”的她,性格中其实存在着强硬的一面,尤其在个人感情方面有着自己的坚持,懂得如何拒绝,绝不是那种随波逐流,会迫于他人的热烈追求而勉强自己的类型。
那么她究竟……
“这个人就是我的前男友,也是我十六岁时的初恋对象。”
游嘉茵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好友看。
从目光接触到手机屏幕的那一刻起,奥利维亚就明白,此刻正盘旋在心头的那个问题,答案已经揭晓了一大半。
作者有话说:
一不留神又超字数了
下一章回到现在时!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深金色直发, 棕色眼睛,偏薄的嘴唇,在阳光照射下会泛红, 很难染上小麦色的皮肤。
从外表上看, 奥利维亚和文森分别随了父母两边,简直不像一对亲兄妹。
但在情绪产生波动时,他们的脸上却会露出一模一样的表情。
游嘉茵没有急着把手机抽回来, 任由奥利维亚细细端详那张照片。
这是她和吴天佑仅有的几张合照之一, 拍摄于他们一起去南岛露营地参加的那场烧烤派对。
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晚的所有细节:并肩走过的山路,刻意放缓的脚步。洗衣房外的闲聊,对望间的心动。交换手链时的虔诚,和一个掩藏在树丛后的吻。
初恋的羞怯让他们在同伴面前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不敢有任何亲密表现。
凌晨两点,音乐停止,烧烤派对进入尾声。乔达大哥掏出相机,提出要为一众人拍照留念。
“天翔去哪了?”苏西东张西望了一番, “怎么没看到他?”
“大概尿急去上厕所了, 别管他。”
乔达张开双臂, 一左一右地勾住游嘉茵和吴天佑的脖子,笑得阳光灿烂:“我们先拍!”
这个瞬间最后被记录在了相片中。
逐渐熄灭的篝火, 依旧欢腾的人群,晃成虚影的乔达, 以及被他强行拉到一起, 在镜头前相视而笑的少男少女。
火光染亮了他们年轻的脸庞, 也为画面蒙上一层温暖的滤镜, 像一帧出自青春电影的截图。
“是我的错觉吗?他看起来和文森有点像……”
奥利维亚将视线从吴天佑脸上移开, 意味深长地看着游嘉茵。
见对方没有搭腔的意思, 她试探着问:“这该不会是你当初决定和我哥在一起的原因吧?”
“对。”
听到这句爽快的承认,奥利维亚的脸色变得更加微妙。
“好吧,那么我很好奇,文森对你来说算什么?”她低声道,“我知道许多人在择偶时存在固定的审美标准。但就算一开始是因为一张相似的脸心血来潮,你后来也和他谈了一年多恋爱,对他肯定是有感情的吧?”
比起单纯的疑问,这句话更像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游嘉茵听懂了,但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我试过。”
“……所以呢?”
“结果你也知道,我们分手了。”
“……”
“文森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曾经很想爱上他,但很可惜,我没有做到……”
她轻轻说出这句话,然后迎着奥利维亚的目光屏住呼吸,静候好友接下去的反应。
终于。
终于说出来了。
埋怨、指责,质问……任何来自奥利维亚的负面情绪,她都愿意接受。
即使她可能因此失去这个朋友,也不觉得后悔。
因为她再也不想瞒下去了。
那段戛然而止的初恋,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在过去八年里是一副压在她肩头的重担。她背负它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一路上无法将它舍弃,也不敢与身边的人分享,只能咬紧牙关忍耐着,独自消化那份钝痛。
她不想被当作悲情故事的主人公,她认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把那段往事永远藏在心底。
我很好,我需要时间,但我一定能把这一页翻过去。
她反复告诉自己。
可到头来,她不仅没能治愈自己,反而牵连到了无辜的人。
她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却始终不敢面对,于是用装聋作哑来逃避问题,像一只蜷缩在壳里的寄居蟹,直到几天前发生的那场争执在她的心中掀起了狂风巨浪。
——“我是你见不到光的情人。”
这句话将她从壳里狠狠拖拽出来,逼迫她正视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不再像过去那样理所当然地扮演唯一受害者。
她不想再失去他。
她必须在一切变得无法挽回前做些什么。
是时候敞开心扉,说出真相,让暂停在十六岁夏天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了。
“……谢谢你对我说实话。”
奥利维亚深深吸了口气,沉默几秒后,复杂的眼神中多了一份不解。
“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她稍微加快了语速:“你和文森已经分手那么久了,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事?只要你不说,谁也不知道你的初恋长什么样,你完全可以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没必要对我坦白不是吗?而且你今天不是来找我聊你的新男友的吗?为什么要扯到他们头上?”
“文森果然没有告诉你。”游嘉茵垂下视线,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你把照片往右滑。”
奥利维亚一脸疑惑地照做。
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拍摄于近期的照片。
三层楼高的巨型镜面,玻璃搭成的廊桥,悬挂在空中的无数枚水晶小球,四下折射的彩色灯光如同人鱼鳞片般闪闪发亮,如同一场盛大斑斓的梦。
这是几星期前刚在巴黎开幕的一个现代艺术展,最近热度很高,社交网络上的照片铺天盖地。
“唉,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奥利维亚漫不经心地将照片放大,“我和路易吉打算等月末人少点的时候再去,本来还想叫上你呢。”
下一秒,她的脸色和动作都在看清镜面倒影中站在游嘉茵身边的男人后僵住了。
虽然外貌和气质都随年龄增长变得成熟,但毫无疑问,他和前一张照片里的少年是同一个人。
“这是谁?”
奥利维亚谨慎地明知故问。
“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奥利维亚在两张照片之间来回滑了几遍,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过渡到了混乱,“所以说,你现在的男朋友其实就是你的初恋情人!?”她捂住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和他复合了吗!?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不是很多年没见过面了吗!?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天呐,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情节!”
“不,这个人不是他。他们是两个人。”
游嘉茵注视着她,平静地做出否认,然后从包里抽出另一张照片,盖到手机屏幕上。
那是八年前她在离开外婆家的前一晚,偷偷从相册里取走的纪念物。
胶片的色调复古怀旧,年代感强烈。
图中那对并肩坐在沿海大堤上的双生子,他们共同存在的时间也悄然凝滞在了遥远的过去。
“左边是我的初恋,右边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就像你看到的,他们是双胞胎兄弟。”
游嘉茵再次看进奥利维亚的双眼,感受着心脏在皮肤和肋骨底下跳动的节奏,将这段早已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的话从喉咙里缓缓挤压出来:
“我之所以和我的初恋分开,是因为他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出事故死了。”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她生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向他人道出她和那对兄弟之间的往事。
海中宝石般的小岛。初次相遇的夏天。懵懂热烈的感情。三个人的纠葛。同时喜欢上一对兄弟的为难。做出抉择时的内疚。痛失恋人的绝望。久别重逢的惊讶。
以及在几度犹豫后,再次和曾经错过的那个人坠入爱河……
没有噙泪的眼眸,没有颤抖的声音。那些堆积在脑海中的回忆化为言语,仿佛有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夏暴雨在心头坠下。
雨珠飞溅,水雾弥漫,体内逐渐滋生出了一种久违的畅快。
“……”
奥利维亚一言不发地听完,脸上的表情经过数次变化,最终定格在了“凝重”上。
以死亡为终结的初恋,无论在哪个国家的文化中,都足以对一个人尚未成型的感情观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留下的烙印可能会持续一生,到死都不会消失。
——“我暂时不想和任何人约会。”
现在奥利维亚终于明白,当学生时代的游嘉茵轻飘飘地对她说出这句话时,字里行间隐约透出的那份违和感,并不是来自漂亮女生的挑剔和傲慢,而是一种真实的空虚。
她心中本该绽放着爱之花的土地是一片荒芜的焦土,毫无生气。
“对不起,嘉茵……我不知道……你好可怜……”
奥利维亚结结巴巴地说着,却又觉得自己此刻苍白的安慰无意义。心脏拧成一团,一股焦急又无力的感觉沿着喉头上涌。
声音变得哽咽时,眼泪也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游嘉茵把桌上的纸巾递给她,“你不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我伤害了你的哥哥,欺骗了他的感情。”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想多做评价。”奥利维亚揩掉眼泪,下半张脸藏在纸巾后,泪眼婆娑地望着比她更平静的当事人,“你和文森认识之前,我们就已经是朋友了,这点以后也不会变。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是他的妹妹,你会不会愿意早点告诉我,而不是一个人憋着……”
“不。不只是你,这些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没有做好准备。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已经没有别的秘密了。”
两人的酒杯不知不觉见底,时间也临近中午。
服务员看准时机上前,再次递上菜单,并将写有当日特色菜的黑板搁在一旁的椅子上,给出明确的暗示。
“抱歉,我们不吃午饭。”游嘉茵说,“能再给我一杯Kir吗?”
“什么口味?”
“桃子。和上一杯一样。”
“好的。”服务员转头看向停止抽泣,但眼圈依旧红红的奥利维亚:“小姐您呢?”
“我也要一样的。”
奥利维亚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扫过游嘉茵的背后,忽然坐直身体。
“嘉茵,我有一个问题。”她压低声音,有些欲言又止,“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你介意让文森知道吗?”
“无所谓。”游嘉茵摇头道,“分手时我处理得太糟糕了,我其实一直想向他道歉。但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现在他有了新生活。我可不想做一个烦人的前任,为求一句原谅打扰他。但如果你想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我这边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记得替我对他说一声对不起,这样我……”
“没这个必要。” 奥利维亚咽了下口水,犹犹豫豫地说,“看你后面。”
“……”
游嘉茵回过头,与不远处坐在另一张桌前的文森对上目光,脸上原有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森倒是放下咖啡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我想澄清一下,我并没有叫他过来。”奥利维亚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努力解释道,“他昨晚过来拿东西,在房子里睡了一晚,本来送我来车站后就要回波尔多的,明早还要去马略卡岛参加朋友的婚礼,我不知道他居然擅自……”
“没关系。”游嘉茵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让他过来吧,我想和他单独聊聊。”
“……行,那我们一会儿见,我去一趟超市。”
奥利维亚端起刚送上桌的Kir一饮而尽,将酒钱留在桌上,慌慌张张地向已经起身的文森走去。
“能把这张照片给我看看吗?”
刚入座,文森就指着被游嘉茵用手机压住的那张老照片,语气温和地问道。
坦然,松弛,是刻文森性格里的两个标签。哪怕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举动和要求都不会给人压迫感,反倒恰到好处地冲淡了游嘉茵内心的紧张。
此刻的他们,仿佛只是一对悠闲叙旧的老友,气氛自然融洽得不可思议。
“……给。”
游嘉茵立刻将手机拿开,把照片推了过去。
“谢谢。”
文森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不再说话。
周围的其他露天餐桌基本已经坐满,人们切割食物,谈笑风生,享受夏日温暖却不灼人的阳光。
只有他们的头顶给被一片看不见的阴云笼罩。
游嘉茵绞着手指,装作对桌上的大理石花纹很感兴趣,耐心等待着。
为什么文森会出现在这里?刚才的话他偷听到了多少?奥利维亚究竟在说实话,还是袒护了自己的哥哥?
这些她不知道,也懒得问,因为觉得不重要。
走神间,文森放下了手中的照片。
“真像啊。”她听见他轻声咕哝了一句。
“……你在说谁?”
“当然是他们。”
文森扯开嘴角笑了笑,将照片还给游嘉茵,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更淡,宛若一片宁静的湖泊。
游嘉茵动动嘴唇:“他们是双胞胎。”
“我知道,我听到了。而且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
“他就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对不对?”文森指着照片中少年时代的吴天翔,继续道,“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说句实话,在惊讶的同时,我居然有点小小的得意。我误以为你是照着我的标准选择他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我才是替代品。”
“对不起……”
“没事,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坦白说,知道真相后我反倒松了口气。原来你离开我,并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文森十指交握摆在桌上,露出好奇又真挚的神情,“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的男朋友,是不是也是他孪生兄弟的替代品?毕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区别。”
游嘉茵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就给出了答案:“不是!”
作者有话说:
vincent:很好,只有我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这次更新有点晚,因为我出差结束后立刻去了小岛,然后遇上了超强风暴……家里的网线被野猪咬坏+信号桩子被风吹倒,一直到今天才修好,所以我无心开电脑摆烂了几天
算了一下离完结不到5章了,快了快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迅速到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一句回答, 只因为她从来没有对这一点产生过动摇。
她对吴天翔的所有感情都是因为“他是他”,而不是“他是吴天佑的孪生弟弟”,早在十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了。
但在吴天佑过世后的现在, 旁人将吴天翔视作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文森注视着她,过了几秒,他蓝色的眸子在睫毛后闪烁了一下, 视线下移, 落到桌上。
“那就好。”他用一种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道。
这句话是否带着别样的情绪和深意,游嘉茵没有仔细琢磨的心情。
此刻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在乎那个答案。
“……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犹豫再三后,她轻轻开口。
“当然。”文森将照片还给她,十指交叉摆在桌上:“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时是什么感觉。”她观察着文森脸上的表情,不出所料地看到他嘴角的线条一下子绷紧了,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那时你觉得快乐吗?”
短暂的沉默后, 桌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为什么不?你连这都要怀疑吗?”文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们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 成长经历很不一样。我不想否认,最开始我确实是因为新鲜感接近你的。但相处的时间越多, 我越觉得我们很合拍。我们会在餐厅里点同样的饮料和食物,喜欢同样的电影电视, 对社会和网络新闻的见解也差不多, 从来没有产生过比较大的意见分歧。我认为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也因此设想了更远的未来, 但很可惜, 我错了。你并没有在我们共同度过的时间里体会到和我一样的快乐。”
“我有过……”
“不, 不。我们说的快乐不是同一种。”文森竖起手指,示意她让他继续说下去,“其实当初我就觉得很奇怪了:为什么你从来不主动发我的照片?为什么你从来不将我介绍给你的家人?为什么我只认识你和奥利维亚的共同朋友?为什么当你所谓‘最好的朋友’从美国来巴黎看你时,哪怕我明确提出想要和你一起去,你依然拒绝了我?可你明明认识我身边所有重要的人。”
“……”
“当时我用文化差异为理由说服了自己,但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那是因为你不确定。”
“……”
“你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或者说,我到底能不能成为‘那个人’。”
“……”
游嘉茵浑身僵硬地听着,脸色煞白,无言以对。
她知道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她在两段感情中犯下的错误,和对两位恋人造成的伤害,归根结底都是源于她的“不确定”。
对于文森,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爱上他。
对于吴天翔,她不确定自己对他抱有的爱是否是“正常”和“纯粹”的。
——“作为亲人,我希望他能幸福,希望他可以正常地被爱。”
知晓那段过去的克拉拉的话对她而言,仿佛是一道隐晦的提醒和告诫。
她内心翻涌的挣扎和矛盾不断通过行为表现出来。文森察觉到了却选择视而不见,最后在稀里糊涂中被迫分手。而吴天翔或许是对少年时代的往事耿耿于怀,在面对她时缺乏安全感,很快在一次次的压抑和忍耐后到了极限。
于是他前所未有地在他们的关系中选择后退,独自回到永兴岛,从那之后音讯全无。
“所以说……你现在的男朋友,让你感到‘确定’吗?”
文森忽然像是有读心术似地问道。
游嘉茵尴尬地咬了下嘴唇:“我一定要现在回答吗?”
“不然呢?”文森态度坚定:“我们现在坐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毫无保留地互相说实话吗?”
“……”
“我不需要你对我怀有歉意。但我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我很确定。”
“他知道吗?”
这句话准确戳中了游嘉茵的痛处,让她的胃绞作一团,抬手抓了一把头发。
“这和你没关系吧?”她焦躁地阻止他,顾不得自己现在的表现有些歇斯底里,呼吸也变得混乱起来,“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到底?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但我并不是因为他才和你分手的!当时我以为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我——”
“放轻松,我只是很好奇。”文森依旧语气慢悠悠的,表现得温和又绅士,“虽然我只见了他短短一面,但我能感觉到你和他一起很快乐,他也一样。我知道你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如果你真的认为他是那个对的人,请一定不要犹豫,把你的想法传达给他。”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游嘉茵越听越糊涂,“给前女友感情建议是你的新兴趣吗?”
“你觉得我在多管闲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游嘉茵回味着刚才那句话里刻薄,意识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心虚地嚅嗫,“我曾经伤害了你,照理说你应该恨我才对。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能心平气和地和我讨论这些话题。”
“恨谈不上。虽然不敢说完全不在乎,但我并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文森嘴角的笑容逐渐向脸颊两侧蔓延,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格外坦然真挚,“人的感情是流动的,但不代表它会彻底消失。我说这些话的理由很简单:我爱过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
游嘉茵怔怔地望着他。
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好?“谢谢你”?“不要说得那么肉麻”?还是干脆一笑而过,就像她惯用的敷衍套路那样?
她不知道。
空荡荡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灌了进来,顺着血管和神经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
幸福是什么?
游嘉茵突然有些恍惚,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击中了她。
眼前的场景如同电影尾声。主角冰释前嫌,豁然开朗。伴随着背景中缓缓流淌的动人音乐,镜头逐渐拉远,扫过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和远处蔚蓝宽广的大海。
一个温柔的开放式结局。
但在下一秒,从车站里传来的提示音乐,隔壁桌餐具掉落的动静,和桌上的手机震动声一齐将她拽回现实。
Olivia:『你们聊完了吗?结束了告诉我。』
Olivia:『我在马路对面。』
文森也在低头看手机,显然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他们默契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几米之外正对着他们挥手的奥利维亚身上。
“我们走吧。”文森扬手招呼服务员过来。
结账,起身,离开餐馆。站在路边等红灯的十几秒,是他们最后单独交流的时间。
“非常感谢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游嘉茵盯着脚边在正午阳光下浓缩成黑色小块的影子,在心里酝酿着道别,“我也想给你同样的祝福。”
“不客气,但麻烦别说得好像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还有下一次?”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禁愣住了。
“至少在奥利维亚的婚礼上,不是吗?”文森抬眼看了看刚刚转绿的交通灯,迈开脚步,“等到那时候,我希望能更加正式地跟你的男朋友打声招呼。他看起来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他也是这样说你的。”
“真的吗?那我更欣赏他了,哈哈……”
三人在车站前分开时,文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
“你怎么没带行李?”他疑惑地打量游嘉茵,问道:“你不想在阿卡雄住几天吗?现在房子里只剩奥利维亚和路易吉,我明天就去马略卡了,两周后才回来,你不用顾虑我的存在。”
“不了,我搭下一班火车回巴黎。”
“为什么那么着急?”文森皱眉,“你不是才到没多久吗?”
“因为我晚点还有飞机要赶,时间比较紧。”
这一次茫然的变成了奥利维亚:“……你要去哪里?是去度假吗?我怎么没听你说?”
“回中国。我把机票改签到了今天。”
游嘉茵挤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容,没有透露更多。
她要去见他们。
不仅仅是“他”,而是“他们”。
那座离开八年的岛屿,那段至今不敢面对的过去,即使没有另一个人的陪伴,她也不会再逃避。
……
巴黎,上海,永兴岛。
舷窗外的天色由黑夜过渡到白天。算上转机时间,前后将近二十小时的两段航程中,游嘉茵一直没有睡着。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明明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出奇亢奋,头脑中像在经历一场没有尽头的风暴,许多还未成形的念头被吹得七零八落。
反复闭眼尝试了几次后,她无奈放弃。于是摁亮屏幕,想靠看电影来打发时间。
无意中瞥到“经典剧集”这一栏,她鬼使神差地点进去,第一页拉到中间,果然看见了八年前的那个暑假曾经红极一时的《海角星屑》。
因为害怕触景伤情,当初她没有把剧追完,也因此并不清楚具体的结局。
游嘉茵打开最后一集,看了起来。
因为共同好友的逝去而自责,无法继续在一起的男女主角带着对彼此的思念整整分开十年,期间分别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却始终没有联系对方。直到结束一场失败婚姻的女主久违地回故乡小岛疗伤,在海边遇到了多年来一直守候在那里的男主,几经波折后误会消除,心结打开,两人终于在剧终时迎来激动人心的Happy Ending。
……无聊。
游嘉茵失望地退出,少女时代对这部剧的滤镜彻底碎裂。
她已经过了相信偶像剧中爱情的年纪,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明确知道另一半深爱着自己的情况下忍耐那么久,更难以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男主那样用自我牺牲来等待另一个人的痴心汉。
文森说得没错,人的感情是流动的,就像一条绵长的河流。会泛滥,会干涸。有阳光下波光粼粼的美好,也有暴雨中决堤时的湍急汹涌。但无论如何,这条河总是向前的。
无边无际的大海,是它的目的地。
没有人应该把所有赌注放在爱情上,没有人应该为了爱情停下自己探索人生的脚步。
即使爱情是足以左右人喜怒哀乐的一件事。
这时刚好有空乘来派发饮料。游嘉茵要了一小瓶葡萄酒,连上WIFI。
她随便回复了几条来自朋友的消息,手指停顿了片刻,切换到和吴天翔的聊天记录。
他们最后的交流停留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Jiayin:你到家了吗?』
『Tianxiang:到了。』
没有温度的两个字,甚至没有附上一句基本的“晚安”。他陌生的态度让她失去了方向,等到她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他甚至没有在离开这座城市前给她留下只字片语。
她不习惯这种冷漠,这不像他。
游嘉茵定定地看了最后那条消息很久,在塑料杯里倒上半杯酒,仰头一口气喝完,然后在对话框里打下一句话。
『Jiayin:你还在生气吗?』
作者有话说:
离完结还有4章!
女主:别人都是追妻火葬场,为什么我是反过来的!?!?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行人跟随向导, 漫步在在潮水远退后的沙滩上。
湿漉漉的沙子呈现出深褐色,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短纹是海浪留下的痕迹。扑面而来的风带着淡淡的咸味,衣服面料被吹得贴在身上。
八月初的永兴岛, 本该是阳光灿烂的季节, 今年却被一场十年一遇的台风搅得很不安宁。
持续数日的雷雨天气让不少航班被取消,所有海上活动也因为安全因素而搁置,好在风暴终于在这天凌晨平息。虽然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眼前的风景也因此显得毫无生气, 但已经能从云层缝隙里窥见蓝天和阳光。
“看着吧,等这片云散了,风就会变小,太阳也会出来。”
向导瞥了一眼远处那座建在悬崖上的城市,对身后的游客们笑道,“你们运气不算太糟。虽然因为飞机延误晚到一天,但正好赶上了沧南延期到今晚的烟花秀,接下去的两星期也是晴天, 上山下海随便干什么都行。不过我们这里的太阳很毒, 出门时一定要记得防晒, 千万别因为嫌麻烦偷懒哈。”
“不怕不怕,现在就流行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几个结伴出游的女大学生一脸笑嘻嘻的, “我们连美黑油都准备好了,就等出太阳后去海滩上躺着!”
“黑不是问题, 怕的是晒伤。”向导认真叮嘱, “难得来玩一次, 晒蜕皮多亏啊。”
“师傅你的口气跟我爸一样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好意思, 师傅, 我们离牡蛎田还有多远啊?”另一个大叔气喘吁吁地扶着腰问,“我平时坐办公室不太动,现在一下子走那么久,身体有点吃不消,你们别笑话……”
“马上到了。反正我们时间不紧,要不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向导抬手一指。
距他们两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伫立在沙滩上的小山。丰沛茂盛的植被为它裹上一层浓绿,让人无法看清底下岩石的颜色和形状。
“那地方叫落霞岩,涨潮成岛,退潮为山,是南岛出名的景点。”向导说,“我小时候经常趁退潮跟朋友爬上去玩,但前几年这里出了起事故,那之后就不许了。”
竖在半山腰的那块写有“禁止攀爬”的黄色警告牌呼应了他的话,顶上站着一排海鸥。
“什么事故?”
众人纷纷被他吊起胃口。
“一三年夏天,有个马上要升高三的男孩子爬上落霞岩看烟花,莫名其妙掉下来淹死了。”
向导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这件事邪门得很,大家都说这种意外不该发生在对落霞岩很熟悉的本地人身上,但谁也没看到他出事的经过,只能用他命不好来解释。他那时连重点大学都保送好了,前途好得很,万万没想到……”
“太可怜了吧……才十几岁……”
“他的爸妈也很惨,白发人送黑发人……”
“生命真的好脆弱啊……”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唏嘘。
即使与那位早逝的少年素未平生,他的遭遇也足以让这群陌生人感到惋惜。
向导带他们绕落霞岩走了半圈,在正对沧南的位置停下脚步。
那里被一面高耸的岩壁庇护,遮挡了凉飕飕的海风,还有几块表面平坦的礁石可供人坐着休息。
不过最让人在意的,还是岩壁凹槽处一个摆满鲜花的洞穴。
康乃馨,菊花,马蹄莲……光看颜色和品种就能猜到它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些花该不会是给那个男孩子的吧?”有人试探着问。
“是啊,他是八月初没的,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人来落霞岩献花。”向导没打算卖关子,甚至主动抖出了更多细节,“那孩子在我们这可出名啦,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脑袋还很聪明。我大女儿跟他一个学校的,去了他的告别式。回来跟我说底下的女孩子全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也难过得几天没怎么吃饭。”
“真的假的,那么夸张啊!”女大学生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抛出了一个不合时宜地问题:“他到底有多帅!?师傅你有照片吗!?”
“我当然没有,你们得去问我女儿……哦对!”
向导猛地一拍脑袋,表情变得神秘兮兮的:“刚才忘说了,那男孩其实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离开永兴岛很多年了,现在人在国外。但每年他都会在他哥哥的忌日回到这里,说不定过会儿我们回去的时候能在这附近碰到他,到时我指给你们看。”
“哈哈哈,好啊好啊!”
眼前骤然变亮,是云层扯开一角,倾泻而下的光芒笼罩万物。时间和阳光的温度一起稀释了这段沉重往事的阴影。即使身处事故发生地,眼中映着那些素色的花朵,耳边传来向导的叙述,听众们也丝毫没有觉得害怕或者不自在。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有关行程的话题,休整完毕后继续上路。
天边有一层光点在闪烁,那是海水对夏日阳光的热烈回应。再过一个小时,这片海就会迎来当晚的涨潮时分,他们必须在那之前结束参观。
刚走出不远,便看见一个手里捧着花的年轻女人迎面向他们走来。
她看上去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高挑,黑色吊带裙外披着一条淡蓝色的亚麻衬衫,下摆很随意地在腰间打了个结,是岛上常见的度假打扮。
海风把她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也把她的长发扬在风里,有几缕贴在脸颊上,被她拨到耳后。
擦肩而过时,她客气地对他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疲惫、憔悴、带着易碎感的美,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哪怕那双微微弯起的眼里饱含温柔亲切的笑意,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心事重重。
她手中那捧点缀着勿忘我和尤加利叶的白色百合,和刚刚从向导口中听到的故事,都让她的目的地变得不言而喻。
“她是谁?”队伍里有不少人在她走远后依旧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那么漂亮的人,该不会是那个死掉的帅哥的亲戚吧?”
“不可能,我对她没印象。”向导摇头,“我们这种小地方,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见过我肯定能认出来。她应该跟你们一样是外地人。”
“是外地人的话说不通啊。为什么一个外地人要特地过来献花?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那我就不知道了,想知道就自己追上去问呗。”
向导耸耸肩,随口答道。但过了几秒,他却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身追去。
——“美女!你等一下!”
游嘉茵被从背后传来的呼喊声吓了一大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头脑昏昏沉沉,仿佛被一层雾笼罩,神经变得格外敏感。
突然收到这种惊吓,身体难免有点承受不住。
昨晚从上海到永兴岛的航班是一场噩梦。先是起飞延误三小时,好不容易快到目的地,又因为低空处横冲直撞的飓风无法降落。
飞行员尝试了几次后宣告放弃,调转方向一路北上,在凌晨一点时降落在北岛机场。
航站楼里挤满了从各方向迫降在这里的上千名旅客,大人的抱怨和孩子的哭闹吵得人心烦意乱。
眼看机场即将关闭,不允许旅客滞留,航空公司也无法安置所有人,只能给出两个选项:
1/自行找酒店在北岛休息一晚,等待后续通知。
2/去停车场排队,直接搭夜间巴士南下。
周围有当地人窃窃私语,说如果风力不减,或许之后的几天都没有进出南岛的航班。
游嘉茵听完果断选择了后者。
黑夜和路况让司机不得不小心行驶,路途远远要比地图上显示的要长,时间几乎翻倍。
她恍然想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来永兴岛的时候,她也是在这样的深夜被父亲载着颠簸在黑暗蜿蜒的山路上。当时她无忧无虑地昏睡到目的地,如今望着窗外看不清任何轮廓的世界,却如论如何不敢闭眼睡着,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隔壁座的中年女性似乎有着同样的心情,强打起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游嘉茵闲聊。
“你是来永兴岛旅游的吗?”她问。
“我外婆家在这里。”
“哦,探亲啊。”中年女性自顾自地帮她把话说完,又提到了自己,“我是来谈生意的。南岛的龙舌兰这两年做得很不错,和我们对接的酒厂接到了很多外国单子,年初还在国外得了奖。现在他们正在筹备一个参观酒园的深度体验项目,提供从酿造过程演示到品酒外加DIY礼物的一条龙服务。”
“是不是跟参观葡萄园差不多啊?我以前去过,很有意思。这个项目感觉也会有很多人想去。”
“是啊,所以我们也打算给他们投资,可能还会建配套的度假村。这次如果顺利……”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到了尽头。
上午八点,游嘉茵抵达沧南,入住预先订好的酒店。
随着外婆将家里的旧屋和餐馆一起卖给江伯,在这座岛上,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我们的早饭供应到十点,您的房费里包含了,现在可以直接去。”
酒店前台在为她办理手续时好心提醒,“要是想去外面吃,这附近有沧南最大的美食街,我会把比较好的餐厅勾在地图上。另外如果您想玩跳伞浮潜之类的项目,也都可以通过我们预定,价目表在房间里,您可以慢慢看。”
“谢谢,不用,我只想随便走走。”
“那也没问题,沧南很适合散步。”前台的态度热情不减,摊开一本地图继续说道,“这个星期沧南有很多活动,绿厢在办嘉年华,古城墙晚上有历史灯光秀,但我建议你提前在网上订票,这样到现场就不用排队了。啊对了!沧南港口今晚举办一年一度的烟花节。据说这次的规模特别大,还有无人机表演。我们本地人一般会去这几个地方看,让我都帮你标出来……”
游嘉茵怔怔地看着前台用圆珠笔在落霞岩所在区域打了个圈,心头猛烈颤动了一下。
目光向上偏移,又发现柜台背后的电子屏上赫然显示着当天的日期:
【2021年8月8日】
“……这里最近的花店在哪里?”
游嘉茵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问道。
出发前她并没有为这次的永兴岛之行制定详细计划,但命运已经在冥冥之中为她做出选择。
回忆到此为止。
“……您好?”
游嘉茵疑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中年男人,有些弄不清状况。
为什么要叫住她?
是她认识的人吗?
或者说……是认识她的人?
“你是不是要去落霞岩?”对方在她愣神时直截了当地问。
“……对。”
“噢,好。”中年男人点点头,做了个手指腕表的动作,“把花放下就该往回走了,千万不要在那里逗留太久。六点左右开始涨潮,水漫上来非常快,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如果不小心被困在山上只能打电话让水警来接,还要缴几百块的罚款,很不划算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师傅提醒。”
她稍微松了口气,笑着与这位好心人道别。
站在落霞岩脚下时,游嘉茵意识到,这里似乎比她印象中要矮,比起小山更像一枚镶嵌在沙滩上的绿色绒布纽扣。
当年攀爬过的石径早已消失不见,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的海鸥们倒是和过去一样不友好。
她将花留在岩洞里,摸着手腕上的云眼贝手链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奇怪地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
简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感。
她退到远处对着落霞岩拍了一张照片,打开和吴天翔的聊天记录。
昨晚在飞机上发出的那条信息依旧是未读状态,可最后登陆时间分明显示他曾经在线。
她犹豫了一下,将这张照片发送过去。
无所谓。她告诉自己:我不介意。
过去他曾经向她走了九十九步。如今当他倒退时,她当然也不能退缩。
她要做的只有前进。
作者有话说:
1-2章内把第二卷完结
最后2章尾声
耶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海浪吞没沙滩时, 游嘉茵早已安全回到了岸边。
日落时分,太阳沉到了天海交界处。夕阳余晖将天空染红,映在水面上的金色光芒随着波涛的纹路摇晃扩散。
全世界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水晶球中, 洋溢着鲜活又如梦似幻的色彩。
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伫立着那座灰色灯塔。
那么多年过去,它依旧是游嘉茵十六岁记忆里的样子:高耸,肃穆, 笨重, 毫无美感。
时间似乎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但周围的环境却和过去截然不同。
灰扑扑的水泥路铺上了沥青,杂草丛生的荒地被一片度假村取代。二十几栋设计现代,坐拥海景的公寓拔地而起,周围超市、餐厅、酒吧、停车场等设施一应俱全,俨然已经成了这一带人气旺盛的度假胜地。
尤其是今晚,人们早早来到灯塔附近,占据视野最佳的位置, 翘首期盼一年一度的烟花节。
游嘉茵去超市买了一罐红牛和一盒薄荷糖, 爬到海堤上坐下。
这两种味道她都算不上喜欢, 兑在一起更是怪怪的,但眼下为了提神别无选择。
膝盖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她连忙把屏幕翻过来,却发现只是一封无关紧要的广告邮件。
忍不住再次点开聊天记录, 落霞岩的照片右下角, 赫然出现了两个蓝色的勾。
也就是说……
吴天翔已经看到了照片。他知道她来了永兴岛,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
……算了。
游嘉茵努力将失望的情绪从脑海中剔除, 想想干脆关掉手机, 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我知道他家在哪。
她乐观地想。
天色仍在磨磨蹭蹭地变暗, 沧南古城墙的装饰灯已经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
山坡顶上的天空被灯光渲染得五颜六色,如同一道道浮动在黑夜里的彩色极光,美丽却不真实。
晚上九点整,海那边传来音乐声,第一枚烟火准时在沧南港上空绽开。
盛大、壮观、不负众望的演出,不间断地持续了两个小时,也让观众们聚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
那些散落在夜幕里的火星化作转瞬即逝的星云,从远处吹来的海风里隐约带着硫磺味。
人群疯狂拍照录影,惊叹声此起彼伏,现场气氛一派热闹。
游嘉茵左右看看,发现四周都是情侣或带孩子的家庭,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把这场烟花看完。
这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场演出,更是一个迟到八年的神圣仪式,淡化了上一个烟花节给她留下的阴影和痛楚,也用新的回忆填补内心深邃的黑洞。
海锚、帆船、云眼贝。
烟火燃尽后,由上百架无人机拼成的沧南市市标为今年的烟花节画上句号。
观众们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表演彻底结束,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转而涌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吧街和大排档,继续享受海岛夏日悠闲的夜生活。
游嘉茵却坐在原地,对着黑黝黝的大海发呆。
或许是功能饮料起了作用,或许是被隆隆爆破声刺激了神经,又或许是身体熬过了困倦和清醒之间的临界点,脑海中积攒一下午的睡意居然奇迹般地退了回去,但反应依旧很迟钝,思绪混乱不堪。
现在该做什么好呢?
直接回酒店休息?别的等明天再说,或者……
她用指腹摩挲着手机开机键,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心中一片迷茫。
底下的潮水也在回落,湿漉漉的沙滩重新显露出来。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冲到沙滩上放烟火。但在反复尝试了几次后,他们懊恼地发现连点燃引线都是一项挑战,不由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风怎么那么大啊!不是说今晚不会起风的嘛?”
“我看看……靠,手机上说半小时后有雨,一直下到明天早上,这是什么鬼天气啊!”
“真的假的!?下午我看的时候明明说这几天天气都会很好!”
“天气预报果然不可信啊!!!!!!!!”
“唉,早知道应该下星期来的,我们也太倒霉了……”
游嘉茵朝天看了一眼。
刚才还漆黑纯净的夜空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浑浊。云层重重地压下来,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你准备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把游嘉茵吓了一大跳。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她慢吞吞地转过身,与吴天翔对上视线。
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样的。但很显然,过去几天里,他过得同样不怎么好。
沉沉夜色笼罩着他,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但眼神里的疲惫和憔悴却是藏不住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震惊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以至于用一个蠢问题做开场白。
“我猜的。”吴天翔略微皱了下眉:“你不是发了落霞岩的照片给我吗?”
“……”
“但你为什么关机?”他在她沉默的间隙里追问道:“你手机没电了吗?”
“……对。”
游嘉茵撇开目光,尴尬地点点头,不敢承认自己只是单纯不想面对被他忽略的现实。
吴天翔没有多说什么,向她伸出手,示意她从堤上下来。
游嘉茵连忙将手掌覆了上去。
久远的回忆忽然被一种似曾相识感点亮。少年时代的永兴岛,山间旅馆的那一晚,十七岁的他拒绝继续压抑对她的感情,任性地将她拉到怀里,但二十五岁的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几乎在她双脚落地的瞬间就松开了她的手,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
游嘉茵愣了几秒,心底涌起一股失落。
他果然还在生气。
她多希望自己是一个更加坦率、感情外露的人。这样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对他撒娇,向他诉说这些天来的思念,把那些分开前没能明确传达给他的爱意全部说出口,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但她做不到。
于是她垂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心乱如麻,直到听见吴天翔轻轻叹了口气。
“你住在哪里?”他问,“马上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游嘉茵被他平静到无动于衷的语气狠狠刺了一下,脱口而出:“我不回去。”
“你想呆在这里淋雨?”
“不。”她仰起头,认真看进他的双眼,“我想让你带我去一个地方,你答应过我的。”
“……哪里?”
“你哥哥的秘密基地。你说过你会陪我一起去。”
这句话在他的眼底掀起一丝波澜。他注视着她,那对琥珀色的眼里映出她的轮廓,也洞悉了她的所有想法和动机。
“知道了。”短暂的犹豫后,吴天翔点头答应,“我会带你去。”
只可惜,这段旅程在离目的地不到十分钟的山路上,因一起由路面坍塌引起的车祸告终。
……
……
……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面,白色的灯光。
游嘉茵躺在病床上,木然地看着天花板,还没有从刚才经历的一切中缓过神来。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遭遇交通事故。以前看电影时,她总觉得车祸场景里过分细腻的慢镜头有拖时间的嫌疑。但在真正体验过后,才意识到导演们没有骗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撞碎的挡风玻璃四下飞溅。天旋地转间,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至少垂直旋转了三圈后,汽车载进了山道旁的浅沟。安全带将她束缚在座椅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感觉像被人在胸前重重打了一拳,随即便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她是被吴天翔的声音唤醒的。
睁眼便发现自己依旧坐在车里,因为车头向下的缘故身体前倾,安全带勒得她非常想吐,徘徊在胸腹处的疼痛也没有散去。
还有,就是覆盖在她脸颊两侧的那双温暖的,微微颤抖着的手。
“……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费力地眨眨眼,和面前正焦急地看着她的男人对上视线,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我们翻车了。”他把手掌从她的脸颊上移开,言简意赅地说道,同时为她解开安全带,“你还能动吗?我们先从车里出去。我打了急救电话,马上会有人来。”
“嗯,能的……”
雨依旧在下,细如牛毛的雨丝迅速沾湿了他们的头顶和肩膀,湿冷的风吹得人直哆嗦。他们互相搀扶着绕到车尾,靠着一面顶上被树丛遮蔽的岩壁坐下。
两人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在这样的事故中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双闪灯在他们惊魂未定的脸上投下胡明忽灭的光,也是浓稠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我们大概要等多久?”游嘉茵担忧地问道。
这里应该是比外婆家的小镇更北的山间地带,荒凉,偏僻,没有人烟,刚才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别的过往车辆。
周围除了雨水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和他们的交谈声外,就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二十分钟左右吧,我们离麒平不是很远。”吴天翔道出这个陌生的地名,目光后知后觉地落在她捂住肋部的右手上,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你不舒服吗?”
“还好,有点痛,但应该没骨折。”游嘉茵一语带过,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这里撞到了方向盘。”他指指胃部,挤出了今晚见面以来的第一丝笑容,“也有一点痛,别的没什么。”
“那就好……”
黑暗中他们互相依偎,十指相扣,耐心等待救援的到来。
游嘉茵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身体随呼吸起伏的节奏,恍惚间觉得他们的矛盾和过去几天的分别全都只是一场噩梦,现实中的他们仍旧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对刚刚劫后余生的他们来说,有许多事都是次要的。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良久,她轻轻开口,并把他的手握得更紧,“都怪我一定要你带我开夜路……”
“不要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我也有责任。”吴天翔侧过头,用一种平静又意味深长的语气缓缓说道,“我一点也不后悔答应你。我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有足够的理由想去那里。但可能是我哥看到你和我在一起,所以生气了吧。他不想让我把你带过去。”
“……”
“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游嘉茵松开他的手,把脸别到一旁,不想让他看到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的眼泪。
“抱歉……”
“……”
直到交警和急救人员先后赶到,在简单的检查后将他们分别抬上两辆救护车,他们始终保持着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有再说话,连身体距离也悄然拉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生日是几月几号?”
——“你是哪里人?”
——“平时做什么工作?”
——“这次到永兴岛来是干什么的?”
负责照顾游嘉茵的医务人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她从上车后便陪伴在她身旁,留意检测仪上的数据,并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简直让人有一种在做口供的错觉。
“虽然你看上去没事,但要等医生检查一遍才能确认。”或许是看出了游嘉茵脸上的疑惑,她主动解释道,“一路上我必须陪你聊天,保证你意识清醒。但如果检查结果没问题,你们俩明天早上就能出院了。”
“啊,好的……”游嘉茵舔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沙哑,“我们离医院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这条路开到头就是麒平。”
“哦……”
女孩帮她把救生毯掖紧了一些,接着问:“你和你男朋友是第一次来永兴岛吗?”
“不是,他是本地人。”
“真的吗!?那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很久以前来永兴岛玩,在这里遇到了他。其实我外婆也是本地人,和他爸妈都很熟,但我们直到上高中才第一次见。”
“哇,真棒!这种两家人知根知底的关系最好了!”
女孩感叹了一句,似乎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却被一个电话打断了。
起初游嘉茵并没有在意,但当她发现女孩的脸色在听清电话内容后一下子变得凝重时,内心骤然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挂断电话后,女孩越过游嘉茵,对驾驶室的同事们耳语了几句。
“怎么了?”游嘉茵迫不及待地问。
“我们不去麒平了。”女孩安抚似地按住她的手,声音温柔:“我们现在去沧南的大医院,大概四十分钟能到。”
“……为什么?”
“因为你男朋友突然晕过去了,我们怀疑有内出血,可能需要做手术。”
作者有话说:
总算写到楔子的车祸了
提醒一句安全带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啊!
下一章这一卷完结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护士推门进屋, 把游嘉茵从病床上扶起来。
“你的检查结果没问题,一切正常,现在我陪你去把衣服换了。”
护士为她戴上颈托, 语气轻松地说:“等下好好睡一觉, 养足精神,明天办出院手续。”
游嘉茵回过神来,急切地问:“我男朋友呢?“
“他也醒了, 刚才医生没告诉你吗?”护士惊讶地挑了下眉, “他的血自己止住了,但还是要住院观察几天,确定到底要不要开刀。”
“我能去看看他吗?”
“不行,现在太晚了,等明早到了探视时间我再带你去。”
“……好。”游嘉茵别无选择地点点头。
她滑下床,搀着护士的胳膊朝卫生间移动,地砖的凉意透过脚底神经向上蔓延,每一步都像走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 双腿颤抖不止。
“走慢点, 别急。”护士关切地问, “你是不是还饿着?要不待会儿我帮你送点吃的来?”
“嗯……”
解开衬衫,蜕去长裙。被雨水沾湿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游嘉茵站在镜子前,望着倒影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头发乱糟糟的, 黑眼圈明显到可笑。锁骨中间往下一些的地方, 有一大块皮肤被蹭掉了, 看上去血淋淋的一片, 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 也不觉得痛, 一部分感官仿佛被麻痹了。
“这个位置应该是安全带擦到的,我会帮你处理一下。出院时医生也会给你开外敷的膏药,不用担心,一般不会留疤的。”
护士用一块毛巾轻轻拭掉黏附在游嘉茵背上的玻璃渣,并借着灯光检查是否还有别的伤口,确认无恙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道,“今晚的天气变得太突然了,我们医院接了好几批像你们这样在山上出车祸的人。但你和你男朋友运气最好,没有受严重的伤,听说你们出事的地方下面就是……”
后面的话游嘉茵没有认真听。
脑袋里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像被浸泡在幽暗混沌的海水中,不知道哪里是出口,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她的视线落在空荡荡的左手腕上,涣散的目光突然有了焦点。
“……我的手链去哪里了?”
游嘉茵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一股焦灼感从胃里往上涌,夸张的反应把护士吓了一大跳。
“手链?会不会掉在房间里了?”
护士用病号服裹住面前惊慌失措的女人,陪她在病房里仔细找了一圈,但却一无所获。
“消防队的人已经把你们的个人物品送到医院了,我去帮你拿过来。”见游嘉茵逐渐露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护士连忙安抚她,“如果还是找不到,我再去急诊部问问。你的手链是什么样的?什么颜色和材料的?很贵吗?”
“不贵,但我戴了很多年了,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游嘉茵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垂着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
她努力想让心静下来,但却抑制不住从体内满溢出来的负面情绪,鼻腔深处一阵阵地发酸,只能用沙哑的声音把手链外观大致描述了一遍。
护士为她简单处理完胸前的伤口,匆匆出门,没多久便带着一脸胜利的笑容归来。
“是这根对不对?”
向上摊开的掌心里,赫然躺着那根游嘉茵多年来从不离身的云眼贝手链。
磨损严重的深蓝色绳扣断成两截,幸好有几根金丝牢牢牵扯着,才没有让一粒粒贝壳掉下来。
“对的,谢谢你……”
游嘉茵松了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缓缓回落。
“这根手链是在永兴岛买的吧?我小时候也有一条类似的。”
护士把她的包放在看护椅上,又替她支起床头搁板,将推车上的热饮和饼干摆上去,用眼神催促游嘉茵快吃,“你这根戴了多久了?看起来很旧了哎。”
“八年。”
“哇,八年?那么久!?那断了还真够可惜的。”
护士一脸遗憾地看着她,想想温柔地补充,“但往好的地方想,就当是它帮你挡灾了。”
单人病房在护士离开后重新陷入了寂静。
周围只剩下呼吸声,布料摩擦声,空调鼓风声,和墙上的老式挂钟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
游嘉茵把床头灯调到最暗,关掉空调,起身拉开了病床边的窗,把头探出去。
凌晨三点,外面黑黝黝的,看不见任何灯光,在这样的雨夜也无法欣赏月色下的风景,浓稠无边的黑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只有呼啸着的风声,空气里的植被气味和掠过鼻尖的雨丝让她确定自己还处在现实世界中。
她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用冷空气清洗肺部,驱散困意。
然后她拉上窗纱,从包里翻出手机,想给吴天翔发条信息问问情况。
但按了几遍开机键,手机依旧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摔坏了。
于是她回到床上,接上充电器,斜倚着半摇起来的床头,耐心等待屏幕亮起。
风在这时转向,从窗外涌入室内,将窗纱吹得鼓了起来。
晦暗的光线中,那块洁白轻盈的布料簌簌晃动着,仿佛突然有了生命一样。
游嘉茵漫不经心地看着它,目光跟随它起起落落,周围复始。
可渐渐的,窗纱拂过的地方,明明空无一物的床尾,竟隐约传来了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
游嘉茵撑起上半身,朝那个方向用力眨了眨眼。
内心深处的某种预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血液的流速也骤然变快。伴随着她长久的注视,一个熟悉的轮廓慢慢从窗纱背后显现出来,从模糊到清晰,让她头皮发麻,很快彻底停止了思考。
不是错觉。
她看见了。
——【这些年里,你看到过你哥吗?】
——【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你见过吗?】
不久之前的那个无眠的深夜,她曾经借着醉意向吴天翔抛出了这个问题。
她忘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但却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快要哭出来的心情。
人的感情难以预测,少年时代的初恋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可那个夏天结束得太突然,命运为他们的关系画上终止符,她和吴天佑之间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道别。
即使她早已接受了他的离开,也明白时间不会倒流,但这一点始终让她难以释怀。
她恨这样的结局。
她当然知道鬼魂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是她情感上的宣泄,以及心灵上的寄托。却没想到八年后的现在,她真的亲眼看到了吴天佑的鬼魂。
一个温柔注视着她的,停留在十七岁的他。
他看起来太真实,穿着最适合他的淡蓝色衬衫。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对明亮的眼睛,那头随风飘动的卷发,那种和煦又慵懒的气质,一切都和八年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他似乎只是被困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在一片远离残酷现实的永无乡定居。
游嘉茵屏住呼吸,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脑海中一片混乱,有许多声音在叫嚣,酝酿多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乌有。
下一秒,她听见了自己平缓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你保护了我吗?”
她看见他轻轻弯起嘴角,笑容在不断飘起的窗纱背后时隐时现,带着一种虚幻朦胧的美。
“你没有生我们的气对吗?”
她缓慢地起身,向仍旧笑而不语、不置可否的他靠近。一种微妙的恐惧感在体内徘徊,但并不是因为鬼魂本身,而是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惊扰到他,让好不容易看见的他消失不见。
指尖即将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游嘉茵猛地醒了过来。
“……”
墙上的钟指向四点。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牢牢握着那根断了的云眼贝手链。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弓起身体,双手抱住自己的脚踝,像婴儿那样蜷缩起来,把头靠在膝盖上,再次闭上眼。
不知不觉中,脸上已经泪迹斑斑。
……
第二天的早餐和例行检查后,护士如约将游嘉茵带去吴天翔的病房。
“昨晚睡得好吗?”
“嗯。”
“你和你男朋友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有。”游嘉茵无奈地笑了笑,“我手机好像摔坏了,开不了机。”
“哎呀,那可麻烦了,出院后赶紧找个地方修。”护士在电梯前停住脚步,按下上行键,“现在的生活没手机太不方便了,你男朋友联系不上你估计也担心死了。”
“哈哈,是的……”
虽然手脚完好,精神也不错,但护士严格遵守医院规定,让游嘉茵用轮椅代步。
坐上去后,视线高度顿时矮了一截,观察世界的感受也变得很不一样。
沿途不断有擦肩而过的人从俯视角度向她投来同情的眼神。这也难怪。一个头戴颈托,领口露出层层纱布,无法自主行走的年轻女人,怎么看都是刚刚经历了一起生死攸关的事故的幸存者。
游嘉茵不习惯这样的打量,于是低头避免目光接触,直到抵达目的地才重新抬眼。
“他十一点半做检查,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单独呆着,有需要就按铃。”
护士好心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抬手敲响了门。
进屋的那一刻,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游嘉茵环顾四周,越发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但还没来得及展开回忆,就和不远处靠在病床上的吴天翔对上了视线。
“一会儿见。”护士将轮椅推到床前,拍拍游嘉茵的肩膀,转身离开。
“……你的腿怎么了?”
房门刚一合上,吴天翔就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我没受伤。”游嘉茵立刻站起来走了两步,向他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医生非要我坐轮椅过来,但明明让我今天出院的也是他。”
“没事就好。”
“你呢,你怎么样?”她在床侧坐下,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同样的病号服,同样的颈托。从同一场事故脱身的他们有着类似的打扮,但吴天翔的情况明显比她严重许多。
几根连接监测设备的导管将他固定在病床上,一旁的显示屏时刻记录着他的体征数据。
凌乱的卷发和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渣,也让这个男人看上去比平时憔悴不少。
“还行,没什么感觉。”他凝视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我听护士说你可能要开刀。是真的吗?”
“还没有决定,今天下午会知道结果。但医生让我做好切除一部分脾脏的心理准备。”吴天翔抬起脸,一丝自嘲的笑容从嘴角蔓延开来,“很可笑对吧,我居然受了和我爸当年一模一样的伤,住的还是同一间病房。这样的巧合也太讽刺了,简直像在告诉我这就是命一样。”
这下游嘉茵终于想起来了。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万籁俱寂的夜晚,她曾经来这里探望因为脾脏出血住院开刀的吴伯。
也就在这间病房的门外,她第一次偷听到了那对兄弟之间的争执。
现在与过去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击中了她,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联系过你爸妈了吗?”
迟疑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没有。我想等出院了再通知他们。”吴天翔说,“他们现在在海上,就算听到消息也没法立刻赶回来,没必要让他们瞎操心。”
“哦……”
“你呢?”
“我也没有。理由和你差不多,我不想让我妈担心,回巴黎前我什么都不打算说。”
游嘉茵说到这里,特地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很认真,“关于我们两个的事……我也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家里。我妈和我外婆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求和讯号,但吴天翔反常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假如医生决定开刀,我大概要下周才能出院,到那时你的假期都结束了吧。”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扯远,并对游嘉茵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表现得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次我恐怕没法带你去你想去的那些地方了。但要是你不介意,我会把灯塔和我哥墓地的地址发给你,这样你至少没有白跑一趟……”
“可我不只是为了你哥才来永兴岛的!你明明知道!”游嘉茵忍无可忍地揭穿了他,“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你,因为我想和你把话当面说清楚!”
“……”
“为什么不说话?问我啊!问我想对你说什么!”
“我不想问,至少不是现在。”吴天翔抽回被她握住的手,慢慢从床上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阴郁,“我没有忘记你上一次在医院和我‘当面把话说清楚’时发生的事,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想再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话。有事可以等回巴黎再说。”
游嘉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总说我喜欢逃避,什么时候你也变成这种性格了?”
“……”
“不管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她孤注一掷地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巴黎遇到的那天吗?你说我不该为你哥的死自责,不该永远活在十六岁。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能那么若无其事地为我开脱!那可是你的哥哥!他的死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一直很后悔那时让他下去找手链,更后悔当初没有对他说出实话的勇气!”
吴天翔皱了下眉,脸上写着茫然:“什么实话?”
“你哥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你,我否认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回答吗?”他愈发不解,“你选了他,所以你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即使你真的对他说了实话,我也不认为会改变什么。”
“会的。会有改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语气坚定,“如果他知道了我对你的想法,我和他或许会吵架,或许会分手,或许我们根本就不会一起去落霞岩。这样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是我给他带来了噩运,把他推到了另一条路上,而我甚至没法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有愧于他,也因此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我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人在一起,但那个人不能是你。可除了你之外我没法爱上其他人。我很矛盾,所以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最终汇成了支离破碎,混合着忏悔和告白的一段话。
吴天翔安静地听完,陷入沉思,清澈的眼底逐渐笼上了一层雾气。
“来这里。”最后他柔声说。
游嘉茵探身向他靠近。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凑过来吻她,但他只是低头将嘴唇贴在了她冰冷的手指上。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我哥的死让你觉得你没有资格得到幸福,对不对?”他的声音很轻,失去了惯常的笃定与自信,听起来格外陌生,“其实我也有差不多的心情。哪怕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偷了他的人生。如果他还活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从他身边把你抢过来。我们会竞争,我们会闹得不可开交,你会因此为难,可能会再次拒绝我,但也可能会选择我。可现在他不在了,我得到了你却觉得空虚。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小人,也不确定你对我的感情是爱,是惯性,是怜悯,还是单纯把我当成一根浮木。一开始我心甘情愿地被你抓住,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沉下去,所以愿意陪你承担你忘不掉的一切。但我也是人,我会觉得不甘心。”他将她的手放到胸前,贴在心脏的位置,“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想被你坚定地选择一次。”
“但我已经选了你啊……”
“不,你并没有选择我,你只是接纳了我。”他摇头,吐字清晰地纠正道,“过去八年里你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在感情上止步不前。你恐怕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周围那些真心对待你的人。现在是时候为你自己而活了,找回你自己的人生,好好体会什么是爱。即使没有我在身边,你也一定能做到。”
游嘉茵一下子愣住了,浑身僵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分手吗?”
“不是分手,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吴天翔的眼神变得很柔软,声音平淡真挚,“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但你需要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什么。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坚定地选择我。”
——无别之夏·下卷·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尾声!
? 第一百二十九章
2021年10月, 巴登巴登。
深秋时节的德国温泉小镇,天气说变就变。
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温暖得仿佛重新回到了盛夏, 入夜后不久却突然下起暴雨。
狂风沿着小巷呼啸而过, 把路上的行人吹得狼狈不堪,即使只是从下出租车到奔到屋檐下的短短几步,身上还是蒙了一层雨丝。
高跟鞋底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洇出水渍, 一路延续到售票亭前。
走在最前面的克劳蒂亚将两百欧现金和四个人的身份证件递进柜台, 用德语和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后,换回门票和一堆筹码。
“每人五十欧,还记得我刚才是怎么说的吗?”
她将筹码分给身后的同伴们,语气一本正经,严肃得像在授课:“无论今晚运气好坏,一旦本金用完立马收手走人,绝对不能用赢来的钱去赌。”
“……可这有什么意义?”劳拉表示不解,“我们不是做好输光这些钱的准备来的嘛?”
“没错, 但那是两码事, 等你们进去就知道了。”克劳蒂亚谆谆教导:“赌场的环境是会让人失控的。如果不把这两笔钱分开算, 你会慢慢忘了自己的底线在哪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把所有家当都送出去了。这在赌场可不是新鲜事。”
“放心啦, 我们才没有那么蠢。”奥利维亚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而且说不定我们今晚就走大运发财了呢?要不我们先想想如果赢了十万欧该怎么花?”
“我会先把工作辞了!”
“算了吧劳拉,平分下来每人不到三万, 这点钱可不够你过一年!”
“那就赢个一百万欧!”
“哈哈哈哈哈不行!还不够!再多加点!”
“进去后我先给你们每人买一杯酒, 等喝高了再做这个梦吧。”克劳蒂亚哭笑不得地打断她们, 转头看向身边正在低头看手机的第四人, “我们是来这里给嘉茵过生日的, 放松才是首要目的。嘉茵你说对不对?”
“……啊, 对。”
游嘉茵将屏幕摁灭,随口应了一声。
现在是十月十六日晚上九点。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
虽然是标志人生四分之一的里程碑,但她原本并不打算特别庆祝,只想在生日那天约几个亲近的朋友出门吃顿晚饭,再一起去酒吧小酌两杯,平平淡淡地把这页日历翻过去,但却受到了奥利维亚和劳拉的强烈反对。
“这怎么行!?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二十五岁啊!”
她们坚持要给游嘉茵一个惊喜,并把同样和游嘉茵认识已久的克劳蒂亚也拉拢过来。
一番神神秘秘的策划后,游嘉茵接到了正式邀请:
她需要在十月十五日傍晚六点带上护照和泳衣,到巴黎北站和她们会合,迎接一趟细节暂时不能透露的周末之旅。
【护照】:法国以外。
【泳衣】:海滩。
【巴黎北站】:B线通往南北两个机场。
……大概是要去地中海某处吧?
游嘉茵暗自揣摩着这几个已知关键词,心里有了推断。
但直到登上前往德国的火车,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猜错了目的地。
“我们最初想去伊比萨,劳拉的外婆在那里有间小房子,愿意借给我们。”克劳蒂亚说,“可这星期岛上天气不好,每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完全看不到太阳,我们就把机票取消了,临时决定去巴登巴登。虽然两边的度假风格很不一样,但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相信我!”
列车隆隆驶过德法边境,带她们来到这座优雅迷人的小城。
温泉SPA,小众博物馆,特色餐厅……周六白天在一派欢声笑语中悠闲度过。
“虽然你男朋友没法陪你过生日很可惜,但也多亏他不在,我们才有这样一起出来玩的机会。”
奥利维亚在晚餐时为游嘉茵满上酒杯,感慨道,“好像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啊。”
“现在和那时候可不一样。”劳拉竖起食指摇了摇,“还记得我们去佛罗伦萨那次吗?我们因为贪便宜订了民宿,到之后才发现那间公寓根本就不存在,打电话给网站客服也没得到解决方案,最后只能大半夜拖着行李到处找青旅,狼狈得不得了。相比之下,现在的我们至少能住在带SPA的酒店里好好享受了。”
“毕竟工作有收入了嘛,手头总归要比学生时代宽裕一些。”克劳蒂亚提议道:“以后我们应该每年这样聚几次,不用赶时间观光,就找个陌生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呆着,权当疗养。”
“这个想法不错!”
“我同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别忘了啊!”
“下一个过二十五岁生日的是谁来着?”
“我我我!明年三月份!”
酒杯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暗红色的液体轻轻震荡。
【JUNG & WILD】,这瓶酒的名字,带着美好俏皮的寓意,也与这一刻的氛围无比契合。
“你男朋友会掐点给你送祝福吗?”
克劳蒂亚注意到游嘉茵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偷瞄手机,脸上露出了八卦的笑容:“二十五岁!那么重要的生日,你觉得他会给你准备什么样的礼物?他有透露过吗?”
游嘉茵连忙把手机倒扣:“……没有。”
“说不定他会直接飞过来见你,给你一个惊喜。”奥利维亚双手托腮,暧昧地眨了眨眼,“他知道你这个周末在巴登巴登对吧。”
“嗯,他知道,但他不可能过来。”游嘉茵摇头,“他们公司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活动,他必须在场。”
“哈,你们俩还真够倒霉的。”劳拉向她投去怜悯的目光:“刚在一起没多久就分隔两地,换我绝对受不了……他圣诞节会回来吗?”
“应该吧……”游嘉茵敷衍地笑了笑,声音毫无底气。
她和吴天翔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当她在八月初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时,并没有理解所谓的“一段时间”指的是多久。于是她独自回到巴黎,耐心等到夏天结束。正在犹豫要不要主动试探他的态度,却迎来了从那场车祸中全身而退,最终没有动手术的吴天翔即将代替萨沙外派去纽约的消息。
“萨沙的妈妈刚做完第二轮手术,身体很虚,心理状态也不好,他没法在这种时候走开。但投资方要求我们四个中的一个去美国带新团队,所以就换成我去了。”
他用一通电话和寥寥数语向游嘉茵告知了这个重大决定,但既没有提到究竟会外派到什么时候,也没有在出发前约她见一面。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远隔重洋,中间还多出了五个小时的时差。
……你在躲我吗?
这个问题在游嘉茵的心头徘徊了很久。但她不敢问,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嘉茵,你在发什么呆?”
劳拉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我们要进去了!”
“……啊,好!”
游嘉茵迅速整理好心情,重新换上笑容。
她已经不再向朋友们掩饰恋人的存在,但也依旧不习惯对她们发牢骚。
这座建造于十九世纪的建筑外观恢弘,内部充满法国宫廷元素。金碧辉煌的穹顶吊灯搭配暗红色的墙面地毯,在眼前形成鲜明的色彩碰撞。
里面的客人大都身穿黑灰色系的服装,衣冠楚楚,宛如一道道在古典油画中流动的虚影。
克劳蒂亚显然不是第一次光顾赌场,进门后便径直来到Blackjack桌前的空位坐下,加入战局。
跟拍,加注,弃牌。
她熟练地操作,一副老手的样子,面前堆着的筹码在短短几轮内翻了一番。
“你们不玩吗?”她在发牌间隙转头招呼站在背后围观的三个人。
“不不不。”劳拉婉拒:“我还没弄懂规则,让我再看一轮。”
“我想试一下那边的机器,你陪我来吧。”奥利维亚用手肘捅捅游嘉茵腰,小声说:“每摇一次只要五十分!超级便宜!”
“嗯。”
刚一转身,她们就被隔壁正在玩轮|盘的一伙德国人拦住了。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吗?”其中一个西装革履,头发全白的老头操着德国口音浓重的英语问道。
游嘉茵和奥利维亚对视了一眼,茫然地点点头。
“那来帮我们选个数字吧。”老头笑眯眯地将一袋筹码递给游嘉茵,“选你喜欢的数字,把这些全部放上去。”
“哎?”游嘉茵越发弄不清楚状况,不敢伸手去接,“为什么……?”
奥利维亚同样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别害怕,照他说的做就行。”克劳蒂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身边,做出解释,“这是赌场里的传统。人们相信年轻漂亮的姑娘会给他们带来好运,如果你赌赢了还能分到奖励,横竖不亏。”
“可这也太多了,万一我选错输光了怎么办……”
黑丝绒口袋里装着的筹码,少说也值几百欧,这对只带了五十欧进场的她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无所谓。”老头坚持将筹码塞到游嘉茵手心里,“我只让你做一个选择,没有让你承担后果和责任。你不需要有那么大的精神负担,就当是逗我这样的老家伙开心一下吧。”
“过来这里,我教你怎么选。”克劳蒂亚顺势将她推到转|盘前。
两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了一阵,游嘉茵将筹码摆在了26和29之间。
等所有人下注完毕,工作人员启动了转|盘。白色小球咕噜噜地转了一会儿,最后停在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数字上。
奇迹果然没有发生。
“非常对不起……”
游嘉茵尴尬地垂下头。虽然对赢钱不抱期待,但这一刻还是有一种做了亏心事般的心虚感。
德国老头却对损失表现得无动于衷。
“为什么道歉?赌博本来就有输有赢,哪怕运气再好的人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他像变魔术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另一袋沉甸甸的筹码,示意游嘉茵收下,“记住,无论结果好坏,永远不要对你的选择感到后悔,要相信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有意义的。”
“……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这些?”
游嘉茵望着老头潇洒远去的背影,将袋子交给同伴们,喃喃道:“我没听懂……”
“我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赌场里经常有这种有钱的怪人出没,你别放在心上。”
克劳蒂亚笑着耸耸肩,低头数了一下袋子里的筹码,倒抽一口气,“我的天,我们真的发了!”
凌晨时分,她们按计划收手。
兑换完所有剩余的筹码后,四人怀揣一千三百欧现金,雀跃地踏进了赌场里的夜店。
进门前,游嘉茵最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通知栏已经热闹了一天。除去广告邮件和软件推送外,因为国内时间早就到了十七号,许多亲戚朋友纷纷发来生日祝福。但里面并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名字。
她不甘心地划到聊天记录。她和吴天翔的最后一次对话,依旧停留在两天前,没有新消息。
游嘉茵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失落。
过去两个月里,他们的关系处在一个微妙的状态。尽管没有像八年前那样彻底失去联系,但他们的交流少之又少,而且基本都是关于工作。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避免视频聊天。似乎看见对方的脸,听见对方的声音会打破他们之间小心维持着的某种平衡。
但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不可能忘记。
她不想否认内心深处盼望着的惊喜,也无法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装作不在乎。
……他大概还在忙吧。
游嘉茵换算了一下纽约当地时间,找了个理由安慰自己。
赌场内部的夜店并不宽敞,狭窄的空间里摩肩擦踵,装饰和酒保的打扮都很老派,但气氛只能用纸醉金迷来形容。
几个阿拉伯长相的中年人大方地为所有人买酒,引来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感谢声;另一群醉醺醺的东欧青年不甘示弱,双手一撑跳到吧台上,从夹克内袋掏出一叠百欧纸币向人群撒去。底下摇头晃脑跳着舞的人们纷纷停下动作,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钱雨砸得晕头转向。
游嘉茵一下子呆住了。
同样的场景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曾经上演过,她甚至觉得那几个东欧青年看起来有点眼熟。
简直是一个冷笑话般的巧合,又像一种奇怪的暗示。
“不用惊讶,赌场里什么怪人都有,尤其是巴登巴登这种有钱人特别多的城市。”
克劳蒂亚误会了同伴们的反应,淡定地抓住几张百元大钞塞进随身包,并催促游嘉茵和同样愣在原地的奥利维亚和劳拉:“这种好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机会难得,赶紧多拿点,这样我们这个周末的花费就彻底报销了……”
游嘉茵木然地接住两张。迟疑了一秒,将钱交给克劳蒂亚。
“我去一下厕所。”
她留下这句话,匆匆挤过骚动的人群,推开玻璃门出去。
沉寂许久的手机在她回到走廊的瞬间疯狂震动起来。游嘉茵这才意识到,位于赌场深处的夜店里没有信号,她在不知不觉中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次,她终于在十几条涌进来的消息里找到了那个让她心神不定了整个晚上的人——
Tianxiang:『你现在有空吗?』- 0:17 am——
游嘉茵靠墙坐下,毫不犹豫地回拨了视频。
她一直是一个擅长忍耐孤独的人。但现在,她想见他,她想听到他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赌场只是背景板需要,不鼓励赌博
本来尾声想分上下两章,写着写着又超了,分上中下吧
jung & wild: young & wild
? 第一百三十章
墙面很冷, 阵阵寒意透过单薄的连衣裙在背上攀爬,削弱了酒精带来的晕眩感。
手机处在视频呼叫状态,前置摄像头映出她局促不安的脸。
游嘉茵凝望着屏幕里的自己, 整理了一下头发, 然后用力深呼吸,试图缓和脸上僵硬的表情。
视频在这时接通,那张让她牵肠挂肚的脸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两个多月不见, 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么的英俊,自信,神采奕奕。
只有一头卷发比他们分开时长长不少,发尾碰到了衬衫领口,但却打理得很好,丝毫不显得凌乱。
灰色织纹西装搭配藏蓝色领带,相当正式的打扮,足以看出他对这次公司活动的重视。
“生日快乐。”吴天翔微笑着用这四个字开场, 问道:“你在哪里?”
“巴登巴登的赌场, 很有名的, 里面超级豪华。”
游嘉茵切到后置摄像头,左右扫了一圈, 向他展示周围环境。
“哦。你们赢钱了吗?”
“赢了。赢了好几百。但我们已经停手了,不敢玩得太久。”她抬头看了一眼夜店的方向, “而且这里也有几个乱洒钱的俄罗斯土豪, 我很怀疑他们和我们上次在你公司附近碰到的是同一伙人……”
“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吧。”
“谁知道呢, 哈哈。”游嘉茵跟着笑笑, 带过了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呢?还在活动现场吗?”
“对, 但我在休息室。外面人很多, 不方便视频。”
“活动顺利吗?”
“很顺利,过会儿我发点图片给你。”
“好啊。”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过去一段日子的分别和疏远似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影响。但游嘉茵知道,眼前的风平浪静只是假象。
她故作平常,他也一样。他们互相牵制着,心照不宣地避免在这个特别的日子破坏气氛。
“你什么时候回巴黎?”吴天翔在她走神时接着问。
“明天下午。怎么了?”
“我给你寄了生日礼物。”屏幕那头的他露出笑容,“明天晚上送到你家,需要你本人签收。”
……礼物!
这个词像一束光芒,穿透了游嘉茵内心的混沌。他果然不会让她失望。
周日傍晚八点,快递员准时上门。
比想象中更大,更沉重的包裹。游嘉茵满心欢喜地打开,却在剥掉层层泡沫纸后呆住了。
纸箱里装着的两样东西她都不陌生:一幅地中海风情的油画,她曾经在COZAR和BalzArt的活动派对上指给萨沙看过;另一盏浮木灯台,更是吴天翔少年时代就已经送给过她一次的礼物,在她离开永兴岛后的这些年里一直由他保管,摆在他的床边,与他朝夕相伴。
“……”
游嘉茵怔怔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蹙起眉头。
她不是一个物质的人,明白心意比价格更重要,可这两件礼物怎么看都有一种敷衍了事的味道。
……尤其是灯台。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物归原主?她明明说过不需要。他想表达什么?这也能算生日礼物吗?他在故意捉弄她吗?他……
游嘉茵越想越不痛快,内心的失落感逐渐被一股无名火取代。
她合上纸箱,随便往柜子里一塞,然后抓过手机,给吴天翔发去一条消息。
『我收到礼物了,谢谢你。』
她按下发送键,想想又飞快地补上第二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无法理解他这么做的动机,但她知道他们必须当面谈一次,把话说清楚。
她早就意识到他们的相处模式在过去两个月里发生了变化。虽然嘴上说着 “感情不会变”,但他却在离开永兴岛后迅速将“分开一段时间”付诸行动,独自前往另一个国家。至今为止断断续续的联络中,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直白地向她表达爱意。
这种清晰的距离感让她感到不安又陌生,她不得不开始揣测他的想法,也因此第一次在这段感情里体会到了患得患失的痛苦。
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吴天翔很快回复了她。
『圣诞节,我24号早晨到巴黎。』
至于回来后的安排,会不会和她见面,他们一起去诺曼底的约定是否还作数,他避而不谈。
这场冷战还在继续。他掌握着主动权,但却表现出了消极的态度。
走一步是一步吧,游嘉茵想。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座城市,至少她有主动约他的机会,他应该不会拒绝。
但吴天翔最终没有回来。
十二月中旬,BalzArt与纽约某拍卖行即将于新年举办的合作项目被法务部门紧急叫停,要求双方重新审核合同中的税务细则。
宣传活动的公关稿早就派发给各路媒体,近百位艺术家与收藏家的行程也已经订好。为了能让活动如期进行,避免各种麻烦和损失,兼任Country Manager的吴天翔临时取消了休假计划,雇佣第三方公司加班加点,和时间赛跑。
“我不懂,他一定要留在那里吗?”
奥利维亚在听说这件事后表示疑惑,“回来过个圣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大家都在过节,又不会因为他不在几天就延误工作进度。实在不行远程办公不行吗?退一万步讲,他难道就不想回来看看女朋友吗?”
“很有可能。”游嘉茵语气幽幽地说,“他大概不想见我,所以干脆不回来了。”
“为什么?”奥利维亚一开始没听明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等等,你们吵架了?”
“也不能算吵架,就有一点矛盾……你和路易吉闹过比较大的矛盾吗?”
“当然有啊,情侣之间吵吵闹闹简直太正常了。你忘了吗,我和他甚至闹到分手了一次,足足两年没有联系,我把他的社交账号都删了!”奥利维亚抱起双臂,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但你们又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经历特殊,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的情侣,一般是不会轻易闹矛盾的呢。”
游嘉茵犹豫片刻,将八月发生的那些事,与他们之间尚未解开的心结全盘托出。
到这个地步,自揭伤疤也无所谓了,她确实需要听听朋友的意见。
“总而言之,他觉得我对他不够真诚,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爱他。”她叙述完前因后果,叹着气道,“他觉得我从来没有坚定地选择过他,所以想让我向他证明这一点。但我想来想去不明白,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算‘坚定地选择’他?”
“让我想想……哈,他该不会是在暗示你去找别人约会吧?”奥利维亚挑起眉毛,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希望你出去转一圈,多和几个男人接触,体会一下不一样的爱情,最后再确定他是你的最爱?”
“没这个必要,我对别人没兴趣。”
“那你还纠结什么?”一旁沉默许久的劳拉忽然开口道:“既然他不回来,你又想见他,那就直接去纽约找他啊,反正你圣诞节也没有别的计划不是吗?”
“嘉茵是中国人。”奥利维亚戳戳劳拉的肩膀,小声提醒,“她去美国需要办签证,现在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啊,真的吗!?好可惜……”
游嘉茵视线低垂,对她们的话不置可否。
她没有告诉奥利维亚和劳拉,其实她上大学时就曾经去美国找陈俐颖玩过两次,十年签证至今仍在有效期内,来去自由,只要买张机票就能走。
但既然吴天翔的态度暧昧不清,既没有发出明确邀请,也没有给出半点暗示,她可不想自作主张地飞过去,千里迢迢自找没趣。
这一年的平安夜,游嘉茵独自在家中度过。
隔音状况不佳的奥斯曼建筑,从夜幕降临后便能听到左邻右舍传来的动静。
团聚的人们有说有笑,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编织出一曲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的背景乐。
游嘉茵并不觉得被打扰。
她点燃原木味香薰蜡烛,把从超市买回来的半成品食物推进烤箱,又切了几片鹅肝,慢条斯理地涂上无花果酱,想给这个孤单的节日增添一些仪式感。
但吃了几口索然无味,总觉得没什么胃口,就随便喝掉一杯红酒,早早地上床睡觉。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手机里收到了吴天翔发来的纽约圣诞街景。
游嘉茵干巴巴地称赞了几句,没有询问工作进度,也没有打探他的圣诞节是怎么过的,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他们会庆祝的传统节日。
12月31日晚上,游嘉茵受邀去劳拉的哥哥兰斯洛家迎接新年。
兰斯洛刚好和女朋友去新西兰度假,一去就是三个星期,家里的两只猫需要劳拉照顾,于是便把公寓钥匙交给她,并允许妹妹在自家办跨年派对。
那是一间现代工业风格浓厚的双层公寓,坐落在圣马丁运河附近的一座建筑顶楼。里面的装饰很别致:红砖墙,暗色金属窗框,裸露在外的管道,一切都与巴黎格格不入,让人想起了纽约。
劳拉总共邀请了三十个人,但最终到场人数却足足翻了一倍。闹哄哄的人群把两只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楼上浴室死活不肯出来。
游嘉茵情绪低落,对庆祝和狂欢兴致缺缺,懒得陪笑脸和陌生人尬聊,更不想应付那些借着酒劲过来搭讪的异性,干脆去浴室里和猫玩,直到劳拉端着猫粮上楼,和她迎面撞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劳拉扫了一眼洗手台上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香槟,茫然道:“你不喝酒?”
“今天不太想喝,胃有点不舒服。”
“这样啊。你要不要下去吃点什么?”
“不用,谢谢你。”游嘉茵拍掉身上黏到的猫毛,“但要是你不介意,我可能会早点回去。”
劳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没问题,那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了。”她张开双臂,轻轻拥抱游嘉茵,“好好休息,不要太勉强自己。记得到家跟我说一声。”
“嗯,新年快乐,我们明年见。”
出门时还不到晚上十一点。游嘉茵裹紧外套,用围巾挡住下半张脸,沿着圣马丁运河,慢悠悠地向地铁站走去。
天气很冷,气温接近零度,寒风刺着脸上的皮肤,呼吸凝结成雾,河边却热闹得仿佛重回夏天。
酒吧里生意兴隆,熙熙攘攘,楼上的万家灯火汇成群星,但所有热闹都和她无关。
经过那个熟悉的门牌号时,游嘉茵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从包里摸出吴天翔留给她的那串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她尽量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把他家的钥匙带在身边。就像她不会承认自己是特地绕路来到这里的。
坐电梯上楼,穿过那条铺着地毯的走廊,时隔几个月,她再一次站在这扇门前。
游嘉茵把钥匙插进锁孔,却没有立刻拧动。紧张和冲动感混合在一起,让她手指发颤,心脏突突直跳,脑海中残存的一丝理智却在叫嚣,让她及时住手。
这里是他的家,即使有这把钥匙,她也没有在他远在异国他乡时擅自闯进去的资格,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这一刻,她第一次不想被所谓的道德和规矩束缚。
她想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
屋子里又冷又暗,落地窗卷帘紧闭,暖气也没有打开。不速之客的到来轻轻搅动了室内沉闷的空气。而在灰尘味和家具本身的气味之外,她能清楚辨认出某种专属于他的气息。思念让这种气息的存在感变得格外强烈。
游嘉茵打开灯,走到沙发前坐下。
沙发上摆放着的两个抱枕是她从COZAR带回来的限量版商品。亚麻材质,底色一白一篮,上面用彩线绣出精美的手绘图案:鲜花,柠檬,橄榄叶,鸡尾酒杯……一切都与夏天息息相关。
吴天翔没有在临走前把枕套换掉,因此尽管外面的世界早已到了隆冬,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似乎依旧停留在上一个夏天。
夏天。
夏天。夏天。夏天。
这是个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的季节。
他们在夏天相遇,又在夏天重逢。彼此几乎不认识对方在其他季节里的样子。
掐指一算,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到两个月,但感觉上却仿佛一起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他们的默契很大程度来源于他的体贴。她习惯了他的主动,享受着他慷慨给予她的纯粹的爱,却因为自身的胆怯和愧疚,不敢承认他在她心中占据的位置。最后她搞砸了,于是现在只能偷偷溜进他的家,坐在这间他们共同度过许多个夜晚的屋子里,用这种可悲又可笑的方式排遣寂寞。
游嘉茵将抱枕搂在怀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手机振动声将她带回现实。
Tianxiang: 『新年快乐。』
她盯着屏幕,缓慢地眨了眨眼,打字回复。
Jiayin: 『你也是,新年快乐。』
Tianxiang: 『我这里还没到零点。』
……对哦!
游嘉茵尴尬地抿抿嘴唇。
她是怎么了,明明没怎么喝酒,脑子里却一团浆糊,居然连这种事都忘了。
这时又有一条信息浮现出来。
Tianxiang: 『你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游嘉茵打下这行字,犹豫了几秒后退格删除,换上一句在她心底徘徊了几个月的祈使句。
Jiayin: 『我想见你。』
随即,她看见吴天翔名字底下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但却什么也没有发过来,似乎正在为该怎么回应她而犹豫不决。
游嘉茵等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补了一个『?』
下一秒,吴天翔直接发来了视频请求。
游嘉茵呼吸一滞,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点了拒绝。
她想见他没错,但绝对不是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自己正在他家,那也太奇怪了!
Jiayin: 『我在外面,现在不方便接,我们还是打字吧。』
吴天翔没有怀疑她的说辞。
过了几秒,她收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信息。
Tianxiang: 『我明年上半年会很忙,基本排不出假期。萨沙五月初过来,我会和他一起工作一段时间,等交接完再走。我最早也要到七月初才能回巴黎。』
……能忙到整整半年都挤不出时间?他在开什么玩笑?
游嘉茵将这行字反复读了几遍,心里在诧异之余有些不舒服。转念想起了劳拉对她说过的话,便试探道:『要我过来看你吗?』
Tianxiang:『什么时候?』
Jiayin: 『六月第一个星期,我先去加州出差,忙完工作后去参加陈俐颖的婚礼。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已经告诉她我可能会带男朋友了,但没有说是谁。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这个话题曾经在从里尔返回巴黎的那个夏日夜晚短暂地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当时他主动要求同行,期待着被介绍给她的朋友,而她却犹犹豫豫。
还没等她做出决定,他们之间积攒已久的矛盾便爆发出来,这件事也被暂时搁置。
几个月后的现在,她终于等到了向他发出正式邀请的机会。
『抱歉,只有那周不行。』吴天翔的反应再一次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我要回一趟永兴岛。家里有一些很重要的事要处理,我必须到场。』
……可你刚刚才说过,上半年忙得排不出假期。
游嘉茵立刻察觉到了这番说辞中前后矛盾的地方。但思想斗争了几秒,还是决定不揭穿,因为没必要。
已经够了。
她悲哀地确认了一点——他果然在回避她。他是真的不想见到她。
她感到鼻子发酸,以为自己会哭,但最后只是垂下眼帘,用冻到冰冷的手指敲下两个字。
Jiayin: 『好吧。』
Tianxiang:『那我们七月见?』
游嘉茵没有继续回复。
她把手机扔回包里,对着黑洞洞的电视机屏幕发呆。
吴天翔用最后六个字给出了冷战终结的讯号,但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她依旧不懂该怎样让他感到被“坚定地选择”。他给她出了一道看似简单的谜题,却没有提供解题思路,这让她彻底没了方向。
他不是一个健忘的人。只要她不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对她的心结永远不会消失,他们的感情永远游走在危险的边缘。
同时游嘉茵多少察觉到,她现在的处境有些似曾相识。
她曾经用类似的态度对待文森,因为不想做那个提出分手的“坏人”而选择了冷暴力,在一次又一次的回避和敷衍中耗光了他对她的感情和期待,只因为这样的“和平分手”能减轻她的罪恶感。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不确定吴天翔是否正在对她做同样的事。
就算是也不奇怪。
这是她种下的恶果,她应得的报应。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游嘉茵在不知不觉中靠着沙发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新年第一天的早晨。
她揉着酸痛的脖子,将房间恢复原样,静悄悄地离开。
早上八点刚过,天色微明。运河两岸静悄悄的,彻夜狂欢的人们还没有醒来,平日里坚持晨跑的运动健将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孤零零地遛狗散步。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水面宛如一面坚硬的玻璃,映出两岸风景和灰蒙蒙的冬日天空。
游嘉茵去面包房买了咖啡和巧克力面包,坐在岸边的长椅上吃完。
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吴天翔家的阳台,但此刻她的内心毫无波澜,全然没有昨晚那么难过。
因为她想通了。
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未来也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他是一个意志异常坚定的人,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和“不要”什么。如果他真的厌倦了这段感情,她除了接受现实之外别无选择。
她能做的只有活在当下,顺其自然,停止精神内耗,在等待七月到来的同时专注自己的生活。
到那时,即使面对最坏的情况,他们至少也能有一个体面的结局。
身体逐渐随着热饮和糖分的摄入暖了起来。
游嘉茵拍掉手上沾着的面包屑,思考了一下,给吴天翔发去一条信息。
Jiayin: 『你的新年愿望又是什么?』
当天下午,她收到了他含糊不清的回答。
Tianxiang:『等我回来告诉你。』
……
之后的几个月,游嘉茵努力让自己过得忙碌。
她通过了工作试用期,拿到了驾照,去摩洛哥庆祝了劳拉的二十五岁生日,并开始为下半年母亲和外婆的南欧之旅做准备。
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2022年6月,游嘉茵动身去加州出差。
临行前一晚,她在家收拾行李,不经意间翻出了那个被她塞进衣柜、半年没有打开过的纸箱。
当初为了眼不见心不烦而把它藏了起来,现在回头看却觉得毫无必要。
于是她取出两件礼物,将灯台摆在床头柜上,正在思索应该把画挂在哪面墙上,却不小心被电线绊住,连带着把灯台拖了下来,重重地砸到地板上。
——轰。
灯泡顿时摔得粉碎,底座和浮木的连接处也被磕断了。
游嘉茵心痛地想把它们拼回去,却突然发现浮木中间挖空的部分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她用力摇晃了几下,一个蓝丝绒盒子掉了出来。
盒子里装着一枚戒指。
祖母绿型的钻石,梨形的蓝宝石。它们由戒圈相连,紧靠在一起。那是经典的toi et moi款式。
游嘉茵心脏一抽,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将戒指翻过来,凑到灯光下查看。
戒圈内部果然有刻字。
【23 Juin 2021】
不会错的。
这是她和吴天翔在巴黎重逢的日期。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结局(擦汗
终于终于快要写完了呜呜呜呜呜
Toi et moi:法语的“你和我”,是比较经典的戒指款式,这两年又流行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