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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这种任何不满都要说出来, 好像生怕情绪传达不到的做派,和她完全相反,但游嘉茵知道该怎么应付。


    “才没有。你想太多了。”


    她从容地笑了笑, 语气漫不经心:“我只是不想把工作和私人关系混在一起, 那样很不专业。”


    “……”


    吴天翔被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噎住,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沉默地瞪着她。


    那种尖锐的、热烈的目光, 像是要在她的脸上烧出一个洞。


    僵持不下间, 气氛变得比刚才更古怪。


    游嘉茵急于脱身,抬眼看见刚走进展厅,正在东张西望寻找熟人的雨果,连忙向他挥手。


    雨果和她撞上视线,接收到讯号,穿过人群向他们走来。


    短短两周不见,这个法国男人明显憔悴了不少。


    虽然打扮依旧考究,一身灰色暗纹西装, 还正式地打了领结, 但发型远不像平时那么精神, 下巴上的胡渣也没有刮干净,淡淡的青色透出皮肤, 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互相问候了一番后,他们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雨果家的新生儿。


    “罗克珊还好吗?”


    游嘉茵回忆着邮件上的名字, 开门见山道。


    “非常好, 精力特别充沛, 简直跟塞了电池一样。”


    雨果接过吴天翔递给他的香槟, 举杯喝了一口, 忽然打开了倾诉的阀门:


    “所有人都告诉我刚出生的婴儿吃了睡睡了吃, 可我女儿一天中的多数时候都醒着,晚上只有抱在手里才会勉强睡一会儿,否则能哭上整整一个小时。现在我和我太太轮流陪她熬夜,但不知道下个月我产假结束回来上班后,我太太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撑住……唉,抱歉,我说的这些,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懂,就当是我在发牢骚吧。”


    他喋喋不休了一通,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工作中沉着冷静,行事果断的雨果,在成为父亲后,竟然流露出了手足无措的一面,这种微妙的反差感让游嘉茵感到新鲜。


    她回头张望:“夏洛特在哪?哄孩子睡觉的事你一定要找她聊,她有很多经验。”


    “……为什么?”雨果后知后觉:“她有孩子?不可能吧!她还那么年轻!”


    “对啊,哈哈,我刚听说时也是和你一样的反应!”


    吴天翔安静地听着他们谈论自己的属下,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没有插嘴,也没有走开。


    雨果及时打住,回到工作话题,就合作项目成功上线对双方表示了感谢。


    游嘉茵点开dashboard,将数据展示给他看。


    至今已经有超过六十幅画收到竞价。其中有一副来自FEMI的版画,竟然被拍到了五位数。


    这对那些岌岌无名,来自非洲社会底层的艺术爱好者而言,无疑是极大的肯定。


    “我就知道她们能行。”雨果发出欣慰的感叹,“如果没有她们参与,这次合作的意义一定会比现在降一个档次。光是今晚把她们从拉各斯请到这里,就足够让媒体们大书特书了。”


    游嘉茵和吴天翔听到这里,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起针对FEMI的送货事故,最后以BalzArt及时补救收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在COZAR内部掀起波澜。


    “问题解决了就好。”


    得知FEMI的画安全送到,瓦莱莉也只是轻飘飘地留下这么一句,不曾追问任何细节。


    风波过后,公司里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场深夜之旅。


    虽然吴天翔不赞成她保持沉默,认为上级应当对她付出的努力知情,但却被游嘉茵拒绝了。


    “没必要,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被人知道了反倒会麻烦。”


    见她态度坚决,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雨果!好久不见!”


    克拉拉主动走过来加入他们,亲切地向雨果问好。


    他们曾经在COZAR和Valmont的长期合作中见过好几次面,彼此并不陌生,打过招呼后便熟络地寒暄起来,气氛一派融洽。


    “这位是我们团队的新成员,嘉茵。这次和BalzArt的合作,她帮了我们很多忙。”


    雨果根本想不到眼前的两位女性已经有过接触,尽责地为她们介绍:“明年COZAR和Valmont在美国的新项目,她也会参与。”


    四目相对时,游嘉茵不慌不忙地露出微笑:“我上个月才加入COZAR。很高兴见到你。”


    克拉拉眼神一晃,立刻心领神会。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她回报以笑容,伸手与游嘉茵轻轻握了握:“很期待明年一起工作。”


    纤细柔软的手,掌心却是冰冷的。


    这时有更多人向他们聚拢过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凑热闹的,攀关系的……周围变得很拥挤。


    人们的七嘴八舌在耳边嗡嗡作响,游嘉茵很快在几段对话中迷失了方向。


    她忽然感到口渴,喉咙干得发痒,正想转身去吧台拿杯饮料,顺便喘口气,却被站在身旁的克拉拉叫住了。


    “这家店里有能让我单独使用的房间吗?”


    克拉拉压低声音问道,海蓝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清澈见底,散发着友善的光芒,“我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打几个工作电话。”


    游嘉茵点头:“当然,请跟我来。”


    她们离开展厅,一起坐电梯下楼,从员工通道进入店铺的办公区。


    那里有几间公共会议室,围绕大楼内部的中庭而建。在这样的夜晚,无人的花园亮着灯光,透过玻璃幕墙望去,有一种浪漫寂寥的感觉。


    “如果你需要用网络,wifi密码贴在门背后。”


    “好的。”


    “出门搭右边的电梯就能回到展厅。如果你想出去透气,也可以从走廊另一头的门出去。”


    周末的大雨让巴黎气温再次跌回十几度,这个夜晚十分凉爽。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克拉拉抽出一张椅子坐下,手指轻轻拂过大理石台面,赞叹道:“这张桌子的石纹真漂亮,它也是COZAR的产品吗?”


    “是的,回头我可以把货号发给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那再好不过了,我很喜欢。”


    游嘉茵安顿好一切,低头退出会议室。


    “等一下。”克拉拉在她拉开门的瞬间开口,“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果然。


    游嘉茵一听,立刻松开了手。


    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弹回原处,来回摆了两下,归于静止。


    她转过身,靠在门上,堵住会议室唯一的出入口,和不远处的法国女人隔空对望。


    她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看不出任何疑惑和惊讶。


    她甚至怀疑,就连所谓的工作电话,可能也只是克拉拉为了制造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而随意编造的借口。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但我还是想为上次的事向你道一声歉。”


    克拉拉把脸侧垂下的几捋金发撩到耳后,柔声道:“我太冒昧了,没有看场合,问了让你不舒服的问题。”


    她出生在Neuilly,说一口纯正的巴黎式法语,听不出半点口音,但语速比一般巴黎人慢许多。


    吐字清晰,气息沉稳,丝毫不带法国年轻人那种容易被外国人误会的、咄咄逼人的傲慢腔调。


    是那种家境优越,却谦和有礼,待人处事不会给人强烈压迫感的类型。


    “不,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游嘉茵双手握在身前,怀着复杂的心情,说出了那句酝酿许久的话:“是我没弄清楚状况,就用那种粗鲁的态度对待你。真的很对不起。”


    克拉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从疑惑过渡到了恍然大悟。


    “天翔告诉你了,对吗?”


    刻意掐头去尾的一句话,像是在隐晦地与她对暗号。


    “是的……”


    游嘉茵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狭窄的车厢,密闭的空间,铺天盖地的雨水,以及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几天前的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被逼到无处可退,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对吴天翔抛出了那个已经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克拉拉到底是谁?】


    即使内心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承认,事到如今,她真的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想知道真相。哪怕被他知道这份“在意”也无所谓。


    “她是我的姐姐,比我大五岁。”


    吴天翔显然早有准备,简洁明了地作答:“我们同母异父,妈妈是同一个人。”


    而在把这句话说出口后,他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仿佛从心头卸下了某种重担。


    那一刻,游嘉茵表现得十分平静。


    她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吴天翔口中的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也或许是因为,她忽然察觉到,第一次见到克拉拉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来自哪里。


    克拉拉与她多年前在照片上瞥到过一眼的欧登斯,除了眼睛颜色外,外貌和气质都极其相似。


    她依稀记得当时听吴天翔提过,欧登斯在巴黎有三个孩子。却没有料到,身为其中之一的克拉拉居然比那对兄弟更年长。


    那些绵延多年的线索正在慢慢浮出水面,但底下的脉络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除了我是谁,他还说了些什么?”


    克拉拉坐直身体,幽幽问道。


    “没有了。”游嘉茵实话实说:“这就是他告诉我的全部。”


    她提问,他作答,双方惜字如金。想要知道更多,就必须一直问下去,否则便是无言的空白。


    这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


    但很可惜,还没等游嘉茵酝酿好下一个问题,奥利维亚的催促电话就打断了这场交谈。


    “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吴天翔率先从对话中抽离,重新发动汽车,将她送回公寓楼下。


    从侧面望去,他的表情很沉静,看不出太多情绪。被雨水打湿的车窗是一副模糊的背景,将他的脸部轮廓烘托得格外清晰。


    那天分别至今,他们有过零星短信联系,但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好吧。”


    克拉拉应了一声,神态平和,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很想和你多呆一会儿,但现在我要工作,过会儿会提早离开,今晚抽不出空,不过……。”


    她从手包里抽出手机和记事本,抬头注视着游嘉茵,蓝眼睛微微眯起,笑意从唇边蔓延到眼角: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邀请你这周末来我的生日派对?我想我们彼此都有许多想从对方身上打听到的事,需要花上点时间,好好聊聊。”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出去玩所以先浅浅地更一章,弟弟表示下一章要刷足存在感


    ? 第一百零二章


    眼前是一幅视觉冲击感强烈的抽象画。


    几乎占据整个画面的蓝色球体上, 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彩色线条。


    纯白,柠檬黄,亮橙, 桃粉, 鲜绿,浅紫……


    凌乱的笔触毫无规律,粗看简直像是随手甩上去的颜料, 但远观又出乎意料地和谐。


    游嘉茵站在画前细细端详, 没有留意到背后靠近她的气息。


    “你看到了什么?”


    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伴随着一阵淡淡的柑橘香调香水味。


    同时,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遮住了展板上的作品简介。


    黑色衬衫袖口下露出的金属腕表散发着幽幽蓝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不确定。”她朝边上让了一步,回头朝身后的萨沙笑了笑,“但我猜和人类有关。”


    “为什么?”绿眼睛的年轻人略微抬起眉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圆是地球,上面的颜色代表了各式各样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萨沙点头表示赞同, 同时也不忘自嘲道:“但连我都能看出来, 是不是太容易了点?”


    他松开手, 底下露出的标签上,写着作品名:《遗落之海》。


    两人愣了一下, 异口同声:“猜得也不算太远!”


    萨沙又问:“这幅画现在值多少钱?”


    “450欧,不算很贵。”游嘉茵查了一下竞价记录:“目前只有两个人出价。”


    “哈, 已经够贵了, 我果然欣赏不来这类艺术。”他耸耸肩, 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 “这个水平的画, 连我八岁的侄子都能随手捣鼓出来。”


    “抽象画就是这样, ”她笑道:“喜欢的人非常痴迷,不喜欢的人觉得匪夷所思。人和人之间的爱好和审美很不一样,喜欢一样东西,有时候是没有道理的。”


    “那你呢?今晚这里有你喜欢的画吗?”


    “有的。”


    游嘉茵带他绕过展墙,在一幅画前停下脚步,“就是它。”


    那是一幅偏写实风格的油画,作者是一位旅居法国南部的北欧女性。


    A3纸大小的画板上,她用刮刀描绘出从自家院子里望出去的风景:海湾,帆船,棕榈树,蜿蜒的山间小径,漫山遍野的鲜花,以及古老的红顶民居。


    游嘉茵在整理活动资料时就注意到了这件作品,见到实物后更是一见倾心。


    浓重油彩下的明亮色调,将地中海地区的光影展现得淋漓尽致。画面上专属于夏日的气息,也唤起了她内心深处某段浸泡在阳光和海水中的回忆。


    “我同意,是很不错。”萨沙粗略扫了一眼,问她,“你不想把它买下来吗?我记得我们两边的员工也能参与竞拍。”


    “我买不起。它现在值1500欧,和我一个月的房租差不多。”


    萨沙笑了:“要是你真的喜欢,我可以拍下来送给你。”


    漫不经心的语气,脸上却写着几分认真。


    游嘉茵知道他并不是在特意讨好她,但也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一笑而过。


    来自富裕家庭的青年,对金钱的观念十分淡薄,有时单纯只想花钱让周围的人开心。


    这种情况,过去也曾经在她和陈俐颖之间上演过许多次。


    可真正的朋友,不该有太多金钱上的牵扯。这是她从小到大在人际交往中的坚持。


    “不用,谢谢。”她毫不迟疑地拒绝:“我不能收那么贵重的礼物。”


    “那要是天翔送的呢?你会不会收?”


    游嘉茵没想到萨沙会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原本平缓的心跳一下子乱了。


    “为、为什么要提他?”


    她有些慌张地问。


    今晚她和吴天翔说过的话,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两人仅有的那次交谈,随着雨果和克拉拉等人的加入,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哄哄的群聊。


    之后他被夏洛特叫走,她也暂时离开,陪克拉拉去楼下的会议室。


    返回展厅后,她一直和COZAR的同事们呆在一起,喝酒聊天,交流工作,再也没有和他打过照面。


    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


    起初无论走到哪里,她的余光总能捕捉到他:他和一些艺术家交流,听他们指着墙上的作品侃侃而谈,神情温和谦逊;他被几个网红团团围住,合照时众星拱月地站在正中间,却为了照片效果体贴地弯腰屈膝,降低自身高度……


    后来,他的身影从她的视野中消失,目光再也追寻不到人群中那抹温柔的绿色。


    当时刚过十一点,活动进行到后半程,现场的气氛越发轻松随意。


    人们的说话声逐渐升高,潮水似地一波一波涌进鼓膜。桌上精致的迷你餐点续了几轮,吧台前等候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雨果和夏洛特等人相继告辞,她以为他也已经离开。


    于是她松了口气,悬了一整晚的心终于落下,但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失落感。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居然连一声“再见”也不说?


    可转念一想,率先提出保持距离的是她,即使他不辞而别,也合乎情理。


    萨沙将视线投向身侧墙上的装饰镜,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他的嘴角弥漫开来。


    “因为我每次和你说话,他都会用那种吓人的眼神盯着我看,想忽略他都不行。”


    透过镜中倒影,能看见吴天翔独自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张白色亚麻沙发上。


    他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凝望前方正在说笑的两个人,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等了多久。


    脱掉的西装外套搭在他的膝盖上,衬衫和沙发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流淌在室内的欢快爵士乐中,他静止的姿态与周围来来往往的宾客形成了强烈反差,就好像杵在彩色画面里的一道黑白的影子,时间和空气都是凝固的。


    “……”


    游嘉茵陷入沉默,不知道该对萨沙的话做出怎样的反应,也不敢转头与沙发上的人对视。


    “还等什么?快过去找他吧。”


    萨沙绕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她往沙发方向推。


    “不然我的小男孩又要和我闹别扭了。上次趁他不在请你来生日的事,他到现在都没放过我。”


    “……什么?”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别摆出那么惊讶的表情,你懂我在说什么。”


    萨沙狡黠地眨眨眼,加大了手指上的力度,“我不清楚你们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刨根问到底。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只想提醒你,天翔可不是那种会等在原地不动的人。他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


    “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再见。”


    萨沙撇下最后那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背后。


    吴天翔目睹了这一切,神态和动作都没有丝毫改变,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坐姿。


    直到游嘉茵犹犹豫豫地走到他面前,才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陪我喝一杯吧。”


    他把西装挽在胳膊上,向她发出邀约,“现在已经是午夜了。”


    ……


    金酒,猕猴桃,青柠,薰衣草糖浆……一番操作后,透着暗紫色的特调鸡尾酒被酒保推了过来。


    “……你确定你要喝这个?”


    吴天翔略微皱眉,带着一脸怀疑的表情问道。


    “为什么不?”


    “总觉得这个颜色让人很没胃口。”


    她斜睨他手中的酒杯,很不服气:“你的不也是?”


    同样以金酒打底,配以枫糖,金桔,生姜和辣椒粉的黄褐色饮料,从颜色到气味都令人不安。


    “但雨果说很好喝。”


    “那又怎么样?”游嘉茵轻轻搅动杯子里的吸管,忍不住笑了,“他可是每天午饭雷打不动吃色拉或帕尼尼的人,味觉一点都不可信!”


    “我以为你和他关系不错,没想到你居然在背后说他坏话。”


    “这叫事实,不是坏话。”


    “哈哈……”


    或许是被吧台附近热闹的气氛感染,也或许是因为熟悉他们的同事们多数已经离开,两人间的独处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尴尬。


    内心深处的紧张感很快在酒精催化下一扫而空。旁人听不懂的母语,也为他们竖起一道安全的屏障。


    “跟我来。”


    吴天翔悄悄将口感诡异的鸡尾酒换成了普通的白葡萄酒,对游嘉茵说:“那里现在没有人。”


    所谓的“那里”,指的是之前那个画简笔肖像画的摊位。


    原先的长龙早已消失不见。画家悠闲地窝在扶手椅中,翘起二郎腿,指间夹着一杯红酒,遥望远处正在收拾器材的爵士乐队,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不好意思,您还画吗?”


    吴天翔走上前,礼貌地用敬语问道。


    “……当然。画谁?”


    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猛地从放空的状态中惊醒,将酒杯搁在一旁的矮桌上,抓起垫在腰后的数字绘图板,目光在眼前的两位年轻人之间徘徊了一下。


    游嘉茵先发制人:“他!”


    “……”


    吴天翔看了她一眼,没有提出异议,很爽快地坐了下来。


    展厅内的音响开始播放一些耳熟能详的法语老歌,填补乐队离开后的空白。


    画家边哼边画,音乐和酒精让他心情愉快,创作欲爆棚,很快回入到了工作状态中。


    游嘉茵站画家背后,饶有兴致地抱起双手,低头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打底,描线,换笔刷,上色……


    她不擅长画画,更不会使用绘图软件,因此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屏幕上的几根线条已经变成了栩栩如生的人像。


    “别看她,看着我。”


    正在修改细节的画家突然中气十足地说道。


    游嘉茵循声抬起头,刚好撞上了吴天翔还没来得及移开的视线。


    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迅速朝右下角一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露出了少有的腼腆笑容。


    “小姐,你呢?你也要画吗?”


    画家将最终成品通过邮件发给吴天翔,转头看向另一个人,语气试探地问:“如果你不画,我就可以下班回家了。今晚我的合同只到12点。”


    “不用了,谢谢。”


    游嘉茵听出弦外之音,连忙顺着他的意思说道。


    “你还是那么体贴啊。”


    吴天翔望着画家远去的背影,不咸不淡地感叹了一句。


    “我是真的无所谓。”


    “有什么是你有所谓的?”


    “那太多了。”她轻啜鸡尾酒,薰衣草和猕猴桃混合的香气在唇间扩散,“家人,朋友,工作……还有我的猫。”


    “豆豆?”


    游嘉茵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忘了吗?我跟你回过你在上海的家,那时你给我看了它的照片。”


    “哈。”她这才反应过来,扯了一下嘴角,“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


    “我记性一直很好。”吴天翔若无其事地自夸,又将话题扯回猫身上:“它今年几岁了?”


    “下个月满十五岁。”


    “这在猫里算高龄了吧?”


    “没错,相当于人的七十多岁。它现在就是个胖胖的老头子,但胃口和精力依旧很好。每次我和我妈视频,它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会飞快地跑到镜头前来,我叫它的名字它也会有反应。我妈说豆豆应该能听懂我们说的多数话,只是懒得理……”


    游嘉茵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爱猫的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脚步正在被身边的人引导。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和他一起站在了露台上。


    凌晨时分的露台十分冷清,只有几个人聚在角落里抽烟,他们的身边是灯火通明的展厅,像一个盛大而精致的玻璃球。


    大街上的车流断断续续,仰头望去,藏蓝色的夜空中飘着稀疏的云,依旧看不到星星。


    “我刚才单独和你老板聊了一会儿。”


    吴天翔背靠栏杆,目光落在展厅内正在和几位艺术家举杯庆祝拍卖成交的瓦莱莉身上,慢悠悠地说:“她就项目上线向我特别道谢。”


    “那是应该的。你做了很多。”


    “你不也是?你甚至做了超出职责范围的部分。”他收回视线,认真地看着她,“你应该把跟我去里尔的事告诉你老板,你也应该被特别感谢。”


    “都说了不用。”


    “是因为我的关系?”


    “并不是针对你。”她也跟着扶住栏杆,凉意在手掌接触皮肤的地方扩散,“单独跟合作方的异性去外地仓库,用这种事邀功很容易弄巧成拙,被人传闲话,我这样说不难理解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又回到了这晚最初的话题,但这一次,吴天翔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就算被传闲话又怎么样?”他冷静地反驳,“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我们是朋友?”


    “……啊?”


    “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朋友,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向别人解释我们的关系?”


    “……”


    游嘉茵对后面那句话毫无防备,一下子被他说愣了。


    明明可以表现得很从容,明明有无数种可以敷衍他的借口,但这一刻,她却感觉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通往展厅的玻璃门阻隔了室内喧嚣,但还是有音乐声源源不断地漏出来。


    动人的旋律,充满磁性的男士唱腔。


    游嘉茵知道那首歌。


    Johnny Hallyday的《Je te promets》


    几年前这位国宝级的摇滚歌手去世时,全法上下陷入悲痛。她曾经在商店、电视和法国人的聚会中被迫听了无数次Johnny的金曲精选,到最后旋律和歌词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


    ——【Je te promets la clé des secrets de mon ??me】 (我承诺你,通往我灵魂秘密的钥匙)


    ——【Je te promets la vie de mes rires à mes larmes】(我承诺你,我充满欢笑与泪水的生活)


    ……


    “那我换种问法吧。”


    吴天翔观察着她脸上明显的表情变化,继续道:“瓦莱莉告诉我,这个项目的后续维护会被另一个团队接手。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工作关系了。你觉得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当然。”游嘉茵稍微缓了口气:“如果你想找我聊天,或者一起喝一杯,随时都……”


    “我说的不是朋友之间的见面。”他打断了她,语气十分笃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


    她当然知道。


    那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和少年时代一样,拙于掩饰内心的想法,不擅长忍耐和克制。


    那个共同度过的夜晚,那些肢体和眼神上的暧昧接触,以及他反复向她提出的问题和要求,一切早已有迹可循。就连作为旁观者的萨沙,都已经明确给出了提示。


    既然他决定当面捅破那张纸,那她也没有再故作迟钝的必要。


    “你是想和我约会吗?”


    游嘉茵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问道。


    主动说出这种话,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羞耻。一股热意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瞬间燃尽了体内的氧气,让她有了一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心跳得很厉害。


    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


    “对。”吴天翔爽快地承认了,“我本来想等我们回过永兴岛再说,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你是认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过了?”


    “……”


    过分干脆的回答,让她哑口无言。游嘉茵伸手压住被风吹起的裙摆,视线低垂,默默在心中组织语言。


    沉默间,Johnny的歌声又一次闯了进来,轻轻震颤着周围的空气。


    ……


    ——【Jte promets une histoire différente des autres】(我承诺你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


    ——【Si tu maides à y croire encore】(如果你能助我对此坚信不疑)


    ……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非得是我。”


    久别重逢的爱情通常只存在于艺术作品中。事实上,人的想法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改变。如同人体细胞每隔七年就会更换一次,两个分别多年的人,从内到外都是崭新的,在互相缺席的人生中渐行渐远,再次见面时连共同语言都不一定有,更别说保留与当年一样的感觉。


    所谓的长情,有时只是一种从对过去的“难以释怀”和“不甘心”中滋生出的幻觉。


    因此她很难理解他的执着。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无法回避的人。


    踌躇片刻后,游嘉茵下定决心,补充了一句足以把所有气氛破坏殆尽的话:


    “全世界那么多人,你就一定要和你死掉的哥哥的女朋友约会吗?”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眼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依旧表现得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刻薄的问题动摇,“全世界七十亿人,我只喜欢你。你不理解也没关系,反正爱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


    温暖的灯光将他的白衬衫染成淡橘色。在他的肩膀后面,晦暗的夜色缓慢铺开。点点灯火与他眼睛里的亮光一起,组成了城市夜晚浮动的星空。


    “……”


    “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回答了吗?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不可以。”她脱口而出道,随即心虚地移开目光,避免与他对视,声音也变得很含混:“这样做很不合适。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哥哥会怎么想,那些知道我和他关系的人会怎么想?”


    ……


    ——【Peut-être avec le temps à la force dy croire】(或许在持之以恒的坚信下)


    ——【On peut juste essayer pour voir】(我们大可以试试看)


    ……


    温柔夜色中,那些饱含隐喻的歌词被风吹散在空气里,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吴天翔露出毫不意外的神情,轻轻叹了口气:“但在拒绝我的时候,你能不能用你自己的想法做理由?”


    作者有话说:


    sacha:怕了怕了,我也加入助攻队了


    弟弟:只要你不直说不喜欢我,我就没有被拒绝


    ? 第一百零三章


    列车在原野上飞驰, 两边的风景迅速后退。


    正值七月中旬,车厢里坐满了去沿海城市度假的人,没有一个空位, 但却安静得出奇。


    游嘉茵坐在四人座靠窗的位置, 对面的情侣依偎而睡,隔壁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塞上耳机,打开电脑看起了动画片, 嘴里不停嚼着砂糖软糖。


    互不干扰的氛围里, 她低头刷了一会儿手机,觉得有点头晕,就把视线投向窗外。


    高远的蓝天,层叠的云塔,阳光笼罩下的绿色原野,遍布其间的牛羊,一闪而过的民居,花园里的秋千和泳池……


    这些宛如复制黏贴的田园风光看得她昏昏欲睡, 列车隆隆压过轨道的声音是她的催眠曲。


    然后她真的睡着了。


    光线和列车持续的颠簸让她睡得并不安稳。因此当肩膀上传来指尖的轻触时, 她浑身一震, 猛地醒了过来。


    “女士,您是不是要转车?”


    映入眼帘的是邻座男孩那张带着雀斑, 晒到通红的脸。


    见游嘉茵面露茫然,他深褐色的眼珠朝左下角一撇, 落在她用手机充电器压着的车票上, 笑盈盈地对她说:“马上就要到站了。”


    提示广播在同一时刻响起, 轻快的男声像一颗落入水面的石子, 打破了车厢内原有的寂静。


    不少心急的人起身去取架子上的行李, 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从四面八方传来。


    “……啊, 谢谢!”


    游嘉茵终于回过神来。


    “不用谢。要是错过了这站,您得坐到终点才能折回来,至少要花四个小时,那可就麻烦了。”


    男孩若无其事地说道,把耳机卷起来,和笔记本电脑一起塞回包里。


    到站后,她推着行李箱,跟随其余下车的乘客走到站台末端,翻过一座天桥,登上了停在站前的摆渡巴士。


    接下来,又是大半个小时的旅途。


    随着巴士深入诺曼底腹地,四周的景致越发单调荒凉。


    途中不断有人在靠站时下车。当巴士一路行驶到终点站,车上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下车时,她再次看见了刚才帮过她的男孩。


    “我们又见面了。”他笑得很开朗,顺手替她提了一把行李箱,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没想到我们居然在同一站下车!”


    “是啊,真巧。”


    “您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对。”


    “度假?”


    “不。”游嘉茵笑着摇头,男孩礼貌的态度让她没有被盘问的不自在:“有个朋友过生日,我只是来这里过周末的。”


    几天前的那场工作派对上,她答应出席克拉拉的生日庆祝,并留下了个人联系方式。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从对方那里收到了正式邀请函和来回车票。


    地点并不在巴黎,而是诺曼底沿海的一座小城堡。


    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那里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但在二战中受损严重,继承人也在战争中战死,于是在战后被Valmont集团买下翻修,直到九十年代都被当做酒店使用,但如今已经不再对外开放,是Valmont的私有地产。


    从车站到城堡还有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但这一带的公共交通很不发达。


    游嘉茵打开uber,准备订车。


    “我家离你要去的地方不是很远,路上会经过。”


    男孩偷看到了她的手机界面,热心肠地说:“待会儿我妈妈会来接我,要是您不介意,我们可以顺路捎您一程。否则您估计要等好一会儿,这里车不是很多。”


    “没事,我不是很急。”游嘉茵果断拒绝了。


    虽然可能会伤到人,但独自出门在外,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小城,她必须对陌生人留个心眼,哪怕对方看上去人畜无害。


    男孩不甘心地追问:“你确定?”


    这时,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们面前。


    线条流畅的银灰色车身,蛇与十字架组成的车标,在满大街的雪铁龙和标志中格外显眼。


    缓缓落下的车窗背后,露出了一张面无表情的男人的脸。


    游嘉茵松了口气。


    “非常感谢,我朋友来接我了。”


    她向男孩告别,自然地将行李交给下车打开后备箱的吴天翔,仿佛他们真的是约定好的一样。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这里?”


    上车后,她扣上安全带,忍不住问道。


    “这还不容易?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坐哪班车。”他转动车钥匙,语气温和平淡:“换车很麻烦吧?早知道你应该跟我一起来的。开车很方便,走高速才三个小时。”


    “还好。”


    游嘉茵敷衍地应了一声,打开车窗,任由清爽的风鼓进来。


    这是他们自那场告白后的第一次见面。


    过去几天里,他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有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而现在,在远离巴黎的偏远城镇,他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不仅脸上看不到一丝尴尬,态度也跟过去没什么两样,似乎并没有把被拒绝这件事放在心上。


    凭她对他的了解,总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心,但为了不显得自我意识过剩,眼下也只好配合地当作无事发生。


    “你吃过午饭了吗?”


    吴天翔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


    “没有,但我不是很饿。”


    “我也没有。”他自动将后半句话理解为“不想麻烦人”的客气,坚持提议:“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你来选吃什么。”


    游嘉茵没有再推辞。


    周六下午三点,又是人烟稀少的地区,路边能看见的所有餐馆都已经歇业。


    绕了一大圈,他们无奈妥协,去了郊外大型商场隔壁的连锁快餐店。


    “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总是一起来这种地方吃饭。”


    吴天翔在点餐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


    游嘉茵无所谓地笑笑,选了和上次一样的套餐。


    同样的店,同样的食物,同样的人。似曾相识的场景,但又和不久前那个从里尔驱车返回巴黎的炎热深夜截然不同。


    周围坐满闹哄哄的人群。青少年们聚在一起大声聊天,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刚刚购物完的家庭顺路过来歇口气,孩子们举着气球跑来跑去。


    一片喧嚣中,沉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她在坐下后主动寻找话题。


    “你是今天早上到的?”


    “不是。我昨天晚上就来了。”


    “这次一共会来多少人?”


    “三四十个吧。但大多数我都不认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


    吴天翔没有接话,而是抬起视线,沉默地盯着她的下半张脸看。


    边上就是落地窗,淡金色的夏日阳光慷慨地洒进来,落进他清澈的眼底。


    这种不加掩饰的注视让她恍然回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车里发生的一幕,心跳陡然加快,于是下意识地用纸巾揩了一下嘴角。


    可定眼一看,除了口红留下的颜色外,纸巾上并没有酱料的痕迹。


    “别那么紧张,我没打算碰你。”


    吴天翔显然猜中了她的心思,露出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低头继续解决食物。


    下午四点半,他们顺利抵达目的地。


    城堡建在距海岸线两公里的山坡上,是一座精致迷人的三层建筑。


    灰色石墙,深蓝屋顶,还有两侧高耸的防御塔楼。


    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却也完美符合了她对城堡的想象和期待。


    吴天翔把车停在树荫下,熟门熟路地带她走进城堡。


    坐在入口处的前台后,即使在盛夏时节依旧身穿套装的女士看见了他们,立刻起身迎接。


    “我叫娜塔莉,是这里的负责人。”


    金色短发,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又将一把古朴的钥匙递给游嘉茵,似乎已经事先知道她是谁:“您的房间在二楼,我现在就带您过去。”


    三人依次踏上铺着深红色印花地毯的旋转阶梯,提着行李的吴天翔走在最后。


    房间在走廊尽头。打开门,古建筑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以航海为主题的蓝纹印花布,和两张装饰着床幔的木制单人床。


    地上摊开的粉色行李箱,昭示着另一位室友的存在。


    “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下楼找我,房间里也有内线电话。”


    娜塔莉轻飘飘地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这里只有十九间房间,所以有一部分人得合住,你不介意吧?”


    吴天翔靠着门框问道,没有进门。


    “当然不。”游嘉茵将行李推到床前,回头望向他,反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怎么可能,这里又不是我家。”


    想想也是。作为欧登斯的私生子,虽然他与同母异父的克拉拉关系和睦,但终究和Valmont集团没有任何关系。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其他人呢?”


    整座城堡静悄悄的,听不到别的住客的动静。仔细回想,刚才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一路上,好像也没有看见半个人影。


    “昨晚到的人一大早就坐船出海了,现在应该还在Valmont家的小岛上。还有些人今晚才来。”


    她后知后觉:“……你该不会是特意来接我的吧?”


    “我上午在别的地方有事。”


    吴天翔没有正面回答,漫不经心地带过这个话题,然后用手势示意她出门。


    “跟我来,我带你到处参观一下。”


    城堡内部保持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装饰。几何地砖,暗色窗帘,雕花穹顶,以及底楼几面绿色系的玻璃花窗,布置风格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没有变过,楼梯转角还摆放着古老的骑士盔甲,在安静的盛夏午后让人有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


    从大厅另一侧的玻璃拱门穿出去,就来到了一座面朝大海的花园露台。


    宽阔整齐的草坪在阳光下散发着盎然绿意,露台和城堡周围种满了桃粉色系的绣球花,这是诺曼底大区最常见的花色。


    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民居背后,是蔚蓝的大西洋。


    “这底下有个游泳池。”吴天翔走到露台边缘的阶梯旁,向下一指道,“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温室和花圃,最近薰衣草开了,所以味道很好闻。”


    “……”


    游嘉茵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明明嘴上说不常来,却又表现得对这里很熟悉,明显的前后矛盾不像是他的作风。


    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中,连结泳池和露台的石头阶梯上忽然有人走了上来,与站在高处交谈的两人不期而遇。


    那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看上去不满二十岁,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与深色的眼睛相照应,五官棱角分明,眉眼间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冷淡和疏离。


    应该是刚从泳池上岸,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泳裤,皮肤上沾着没有干透的水珠。


    三人目光交汇时,年轻人稍微一愣,对着游嘉茵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很鲜活。


    “Jean !”他扯开嘴角,笑着叫出一个陌生的法语名字,“这是你的女朋友?”


    吴天翔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不慌不忙地用中文回答:“我希望是。”


    只属于两个人的语言,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


    游嘉茵回敬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她就知道,单纯的拒绝果然对他起不了作用。


    这种执着,她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所以这一刻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表现得手足无措。


    “别说中文,我听不懂!”年轻人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情,认真抗议道。


    “听不懂就去学。”吴天翔换回法语,毫不客气地说:“还有,不许再叫我Jean,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有自己的名字。”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听上去差不多,你的名字实在太难念了……”


    年轻人低声咕哝了一句,脸上写满委屈,忽然又话锋一转:“那她知道我是谁吗?”


    游嘉茵茫然地看着面前语速飞快,明显非常熟悉的两个人,突然有些搞不清状况。


    “他叫罗曼,是克拉拉的弟弟。”


    吴天翔与她对视,毫不犹豫地作出解答:“也是我的半个弟弟。”


    作者有话说:


    罗曼在83章提到过一嘴


    法语的jean和xiang的读音非常接近


    下周开始我会进入工作修罗场,这篇文也会尽快收尾(虽然我连楔子的部分都没写到,绝望……)


    弟弟:为了助你一臂之力,我会加快行动


    ? 第一百零四章


    傍晚时分, 天上薄云渐浓。


    透过树叶罅隙落在地上的光斑,在风中摇曳着晕开,不再有清晰的形状。


    沿海地带的天气, 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出海游玩了一天的人们在七点左右回到城堡, 游嘉茵也终于见到了当晚的室友。


    那是一个比她年长一些的西班牙姑娘,身材火辣,一头海藻般的深褐色卷发长及腰间, 黄绿色的大眼睛饱含笑意, 像一只好脾气的猫。


    她叫玛努艾拉,一个听起来可爱又温柔的名字。


    “你和克拉拉是怎么认识的?”


    双方互通姓名后,她好奇地问道。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游嘉茵一语带过,反问:“你呢?”


    “我们是在美国实习时认识的,当时我们合租一间公寓。”玛努艾拉露出怀念的神情:“到现在居然已经过去十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


    “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在上海出生,现在在巴黎工作。”


    “哇,上海!”玛努艾拉停下了手里编头发的动作, “我一直很想去那里看看!我弟弟大学时在上海交换过六个月, 回来告诉了我许多疯狂的故事, 我总怀疑他是不是在骗我。比如有一次,他和朋友凌晨四点去……”


    八卦拉近了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她们在闲聊中换衣服补妆,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就一起下楼。


    原本空旷的花园露台中央支起了两张长桌, 上面摆满各色酒水饮料和精致的开胃餐点, 这是当晚正餐前的apéro。


    人群包围下的克拉拉身穿一件钴蓝色的缎面连衣裙, 高饱和度的色彩很衬她的发色和肤色。


    尤其在云层遮蔽阳光, 景物逐渐失去色彩的现在, 她的身影更是一抹令人赏心悦目的鲜亮, 与天边不断涨潮的大海相呼应。


    玛努艾拉给自己捞了一杯punch,四下环顾一番,问游嘉茵:“这里哪个是你朋友?”


    “什么?”


    “你说你和克拉拉是通过朋友认识的,那个朋友今天也来了吧?”


    “啊,对,他在那。” 游嘉茵侧过头,轻轻一指:“是穿淡蓝色衬衫,个子很高的那个人。”


    然后她从桌上取了一杯Vouvray气泡酒,仰头喝掉小半杯,把体内翻腾的情绪压下去。


    淡蓝色的亚麻衬衫,对她来说,是一个属于少年时代的吴天佑的符号。如今看见这个意义特殊的颜色被穿在与他共享同一张脸的孪生兄弟身上,哪怕知道对方并没有值得怪罪的地方,内心深处还是涌起了一种苦涩又别扭的感觉。


    玛努艾拉盯着吴天翔看了一会儿,试探道:“我想确认一下,这是你朋友,不是男朋友?”


    “不是。”


    “他单身吗?”


    “嗯。”


    “太好了,待会儿记得给我介绍一下。他长得真帅。”


    “哈哈,行啊。”游嘉茵随口答应下来,说完又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但他不是那种待人很热情的性格,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关系,冷酷型的更好。”


    玛努艾拉毫不介意,反倒一脸跃跃欲试,似乎被激起了征服欲:“我就喜欢这种有挑战的。”


    两人的注视和窃窃私语很快引起了当事人的注意。


    吴天翔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停止与其他人的交谈,穿过人群向她们走来。


    玛努艾拉顿时来了精神,抬手将连衣裙的深V领口往下扯了扯,波涛汹涌的上围让另几个路过的男性客人纷纷侧目。


    游嘉茵恪守承诺,将她介绍给他。


    “这位是今晚和我睡一个房间的玛努艾拉。”她仰头与他对视,尽可能笑得自然,“她是克拉拉的老朋友,从马德里来。”


    “Enchanté(幸会)。”玛努艾拉眨眨眼,挤出一个口音浓重的法语单词。


    “没关系,我们可以说英语。”


    吴天翔视线低垂,绅士地伸手与她握了一下,“我叫天翔,是克拉拉的朋友兼工作伙伴。”


    围绕他的名字读音和背景,对话自然而然地展开。


    热情开朗的南欧姑娘攻势凶猛,目标明确,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


    从哪里来,到法国多久,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


    她问得很细,但吴天翔一一作答,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游嘉茵逐渐感觉自己有些插不上话,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但每当她想借故离开,吴天翔总会把话题扯向她,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强迫她留下,陪伴他完成这场社交,直到她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抱歉,我失陪一下。”


    游嘉茵按下接听键,转身走到远离人群的角落。


    冰冷机械的女声从信号那头传来,果然又是诈骗电话,她一听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并将号码拖进黑名单。


    回过头,被她撇下的两个人已经单独聊了起来,气氛一派融洽,并没有因为缺了她而冷场。


    吴天翔背对着她,她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但直觉他的姿态很放松。


    眉飞色舞的玛努艾拉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朝她抛来一个感激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游嘉茵对她笑了笑,识趣地转身,不再打扰他们。


    这样也好,她垂眸想。像玛努艾拉这样行动力超强,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而是能坦率表达出内心真实想法和欲望的人,才能轻松跟上他的步伐,被具有相同特质的他认可。


    总有一天他会放下年少时对她的执念,找到真正适合他的人。


    “很漂亮的裙子。”


    克拉拉在她发呆时出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以赞美做开场白:“这是哪个牌子的?”


    游嘉茵回过神来,微笑着与她贴面问候,如实作答。


    她的连衣长裙同样是蓝色系,混了一点绿色,更偏向绿松石的颜色。柔软轻盈的面料上有银色丝线交织,组成宛如水光反射般的纹路。裹身的款式穿着舒适,勾勒出身体线条,胸前的暗扣防止了走光的危险,让穿着者可以自由活动。


    “生日快乐。”她不忘向这个周末的主人公送上祝福。


    “谢谢你,我也很高兴你能来。”克拉拉并没有忘记邀请对方的初衷:“那么我们晚点见?”


    游嘉茵心领神会地点头:“好的。”


    晚餐前的最后一项集体活动,是克拉拉的几位童年好友组织的寻宝游戏。


    所有人被随机分为四组,根据事先准备的地图、道具和提示词,寻找藏在城堡内部的某件宝物。


    玛努艾拉碰巧和吴天翔抽到一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游嘉茵最后看了一眼从刚才起就形影不离、相谈甚欢的那两个人,然后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走到城堡石阶底下的一组露天藤编沙发前,与同组的伙伴们汇合。


    十几个人里,她只认识刚才有过短暂一面之缘的罗曼。


    “你的名字也很难念啊。”罗曼嬉皮笑脸地和她搭话:“我能不能也给你起个法语名字?Jeanne怎么样?或者Jade?听上去有那么一丁点像。”


    “我不要。”她保持着和煦的笑容,断然拒绝:“我没听出任何联系。”


    吴天佑,吴天翔,克拉拉。拥有同一位母亲的姐弟三人,外表上有一个来自欧登斯共同点:


    没有笑容的时候,他们的脸上会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郁和脆弱感。


    而罗曼不同。


    他的长相气质都与父亲贝特朗更相似,眉眼间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慢和狂妄,看起来很难接近。


    但归根结底,他只有十八岁,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因此在面对罗曼时,游嘉茵并不会觉得束手束脚,也不会把他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随着主持人宣布游戏开始,各组人迅速行动起来。


    所谓的寻宝,关键在于读懂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暗示,再把它们连到一起解谜。可对于身为外国人的游嘉茵而言,比起探险游戏,这更像一场变相的法语测试。


    她对此兴趣缺缺,没有积极加入讨论。


    暗自偷懒时目光随意一扫,刚好与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满脸无所事事的罗曼撞上了。


    “你也不想玩对吧?”罗曼皱着脸,用口型对她说:“这个游戏好无聊!”


    于是,当其他组员争先恐后的冲进城堡时,他们故意放慢脚步,脱离了大部队。


    “你喜欢动物吗?”


    罗曼站在阶梯顶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露台上正在收拾apéro残局的侍应生,突然冒出一句。


    游嘉茵点头:“我家养猫。”


    “我说的不是这种动物。”他露出有些孩子气的笑容:“跟我来,我给你看样好玩的东西。”


    城堡一侧紧靠山坡树林。另一侧的网球场背后,有一堵绵延百米,半人高的围墙,由灰色岩石规整地砌起,背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罗曼带她绕过铁网包围的球场,踏上绵软的草地。


    满地都是自然落下的青苹果,有不少已经在昆虫和鸟类的品尝后烂了一块。


    游嘉茵抬头望去,周围的几颗苹果树上还挂着更多。


    黑发少年弯腰捡起三个苹果,在墙顶一字排开,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几秒钟后,几头驴横冲直撞地向他们跑了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大黑驴脑袋一摆,将三颗苹果囫囵吞下,气得另几头体型较小的驴哼哼直叫,却也只能跺着蹄子表达不满。


    “Anatole,你这个贪心的坏小子。”


    罗曼伸手拍拍大黑驴的鼻梁,又扯过一旁沉甸甸垂下的苹果树枝条,捋下几颗新鲜的果实,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喂给那几头小驴。


    游嘉茵站在一旁,神经紧绷,驴嘴里整齐有力的牙齿看得她胆战心惊。


    “你要试一下吗?”罗曼递给她一个苹果。


    她连忙婉拒:“还是算了。”


    “别怕,这些驴很温柔,绝对不会咬人。”他没有坚持,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我和我的姐姐们年纪相差太大,从小像独生子那样长大。小时候每年夏天来这里的时候,这附近没有能和我一起玩的孩子,只有这些驴陪着我,它们是我不会说话的朋友。”


    游嘉茵立刻注意到,他在提到“姐姐们”时,用了复数词。


    欧登斯在巴黎有三个子女。除了克拉拉和罗曼之外,今晚还有一个人尚未露面。


    “你有几个姐姐?”她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问题,却似乎触及了某个禁区。


    罗曼脸色一变,语气生硬地答道:“三个。我还有两个比我大很多的堂姐……”


    “……”


    她更加确定,他没有说实话,而是在极力隐瞒着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罗曼急匆匆地转移了话题:“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有驴吗?”


    “……为什么?”


    “这片地是隔壁邻居家的。”他的神态和肢体动作稍微放松了一些,侃侃而谈:“当年买下这座城堡时,我爷爷为了求清净,想顺便把周围的土地全都买下,但即使出很高的价格,那户人家依旧不愿意,一口回绝了,说那里是他们家专门用来养宠物的——就是你眼前看到的这几头驴,到现在为止的几十年里,他们已经养了好几代了。”


    “那么大的地,他们没想过在上面造房子吗?一直这样空着?”


    “当然想过,但这片地的尽头有一个特别大的悬湖,所以地基不稳,不是建筑用地。”


    游嘉茵茫然地看着他:“……这附近还有湖?”


    无论是驱车来到城堡的一路上,还是从房间里向外眺望时,她都没有看见任何湖泊的影子。


    “有啊,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我小时候还陪我爷爷去那里钓鱼。”


    罗曼双手撑墙一跳,稳稳地骑到上面。


    然后他朝游嘉茵伸出手,用一种看似在征求意见,实则不容拒绝的强硬语气问:“你想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吗?从这里可以抄近路,很快的。”


    天色正在变暗,身穿洁白衬衫的少年在风中向她发出邀约,神采飞扬,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和得意。


    这一刻,他体内流淌的一半血液将他和她在十六岁暑假遇到的那对孪生兄弟联系到一起,回忆发生碰撞,起了一种名叫似曾相识的化学反应。


    但他并不是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长大成人,另一个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


    游嘉茵低头看看开衩的裙摆,正要开口拒绝,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把他们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什么?”


    应该还在参加游戏的吴天翔悄无声息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眼神冷若寒冰。


    作者有话说:


    弟弟:醋意急速积攒中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两章内会有大家喜闻乐见的内容


    猜猜《》会发生在哪里(摩拳擦掌


    ? 第一百零五章


    “你怎么来了?”


    罗曼率先回过神来, 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与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语气玩味:“你该不会在跟踪我们吧?”


    吴天翔不置可否:“我必须在你做奇怪的事之前阻止你。”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可没做奇怪的事。我们只是刚好聊到了悬湖, 就想一起过去看看。”


    黑发少年转头看了游嘉茵一眼, 向她确认:“我说的没错吧?”


    她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我劝你别去。”吴天翔的目光落在她及踝的裙摆和高跟凉鞋上:“这里前两天刚下过雨,地上的湿泥还没干透,还有很多驴粪, 你不会想踩上去的。”


    “啊, 是吗。”游嘉茵原本就不太想去,顺势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我这双鞋还是新的……”


    刚说完,城堡方向就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显然,有人成功找到了隐藏的“宝物”。


    “那算了,我们回去吧。”


    罗曼悻悻地从石墙上跳下来,放弃了这趟心血来潮的悬湖之旅:“晚饭时间到了。”


    三人沉默地沿原路返回,混进前往餐厅的人群中。


    游戏赢家正在向其他人展示她的战利品:一瓶与克拉拉同岁的名酒,来自Chateau Margaux。


    城堡餐厅建在花园露台的边缘, 是一间独立于主建筑外的蓝顶平房。


    灰白色的石墙上爬满藤蔓, 四扇落地玻璃拱窗面朝两公里外的海岸, 视野十分开阔。


    天色渐暗的现在,餐厅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和正在忙碌的侍应生们,在这个灰色调的傍晚, 宛如画家笔下一幅鲜活流动的画卷。


    摆盘精致的食物, 外加奶酪和甜点, 每一轮配有相应的葡萄酒, 一切都很考究。


    酒过三巡, 人们逐渐褪去了最初的矜持, 聊得越发投入,餐桌上的说笑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克拉拉吹灭生日蜡烛后,罗曼敲着酒杯宣布,即将进入餐后运动环节,也是他为姐姐特别准备的生日惊喜。


    众人跟随他离开餐厅,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来到树林边缘的一间仓库。


    远处的大海已经彻底沉入黑暗,城镇灯火勾勒出海岸线的形状,朦胧的雾气在天地间徘徊,海风隐约带来海鸥的嘶鸣。


    推开仓库大门,几位工作人员正在一块藏蓝色的丝绒幕布前等候。


    点完人数,他们麻利地给每位客人派发了头盔,透明面罩,防护服,胶鞋……和一根棒球棍。


    “这块布后面是什么?僵尸吗?”有人掂着球棍,和罗曼开玩笑。


    “不,是比僵尸更棒的东西。”罗曼咧嘴一笑,把全副武装的克拉拉推到最前面,示意工作人员拉开幕布。


    下一秒出现在眼前的场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近百平米的空间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家具和杂物。


    沙发,扶手椅,橱柜,餐桌,书架,钢琴,碗盘,花瓶,落地钟,甚至还有几尊精美的雕像。


    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年代感,虽然目测价值不菲,却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一点也不爱惜,简直像是从某栋古宅里偷来的赃物。


    克拉拉顿时愣在原地,嘴里喃喃道:“……Longvert。”


    罗曼凑到她的耳边低语:“我知道你讨厌那幢房子,所以你现在可以尽情把它破坏掉了。我亲爱的姐姐,祝你三十岁生日快乐。”


    然后他转身面朝众人,高举双手:“今晚我们的目标是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听清楚了吗?”


    人群安静了一秒,爆发出一阵欢呼。


    沉浸在兴奋中的他们并没有听见姐弟俩刚才的对话,也没有察觉到防护面具下克拉拉苍白的脸色,和她眼眶里正在缓慢积蓄的泪水。


    对旁观者来说,这只是一间复古主题的发泄室,不带特殊意义。


    众目睽睽下,克拉拉平复心情,走到与她几乎等身的一座天使雕像前,挥棍敲断了一边翅膀。


    她的举动昭示了这场游戏的开始,也点燃了人们内心深处破坏欲的火种。


    醉意带来的自在和冲动让他们迅速进入了角色。只见他们推倒家具,踢飞花瓶,掰弯烛台,或是跳上三角钢琴一阵猛砸,尽情挥洒精力和荷尔蒙。


    乒乒乓乓的声音很快从四面八方传来,和一波又一波的笑声和尖叫声融在一起。


    挥舞球棍的动作扬起灰尘,玻璃和瓷器的碎片四下飞溅,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很浑浊。


    游嘉茵象征性地敲掉两个盘子,退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下。


    她整餐只喝了两杯酒,头脑还很清醒,在这种场合下多少有些放不开,不敢像其他人那样疯闹。


    比起亲自参与,远远观望似乎更适合她。


    “喂,你已经困了吗?”


    罗曼又一次出现,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现在才十一点!打起精神来!”


    “我玩够了,稍微休息一下。”


    “玩够?”他挑起一边眉毛,“你的生活是有多幸福,才能随口说出这种话?”


    游嘉茵不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们每个人都有烦心事,所以才需要这种平时碰不到的机会来发泄,不是吗?”罗曼随手抄起脚边一个海蓝色的dame-jeanne花瓶,用力砸向墙上的水管接口,迸裂的玻璃碎片让游嘉茵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般人尝到了这种破坏的快感,可不会那么快停下来,它是毒药也是解药。你难道就没有光是回想起来,就感觉特别痛苦的事吗?”


    “当然有。”她不假思索道。


    “痛苦到什么程度。”


    “……”


    游嘉茵甚至不用细想,呼吸就开始变得急促起来,防护面罩内侧瞬间覆上了一层雾气,挂在眼角的泪珠替她做出回答。


    这个早熟的少年,三两句话就在她的心里撕开一道缝,暴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伤口。


    但那种持久而漫长的钝痛,不是靠几个形容词就能说清的。


    罗曼安静地站在一旁,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眼神柔和了许多,但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追问任何细节。


    “过来这里。”


    等游嘉茵揩干眼角,他示意她跟上,把球棍扛在肩头,走在前面开路。


    那尊被克拉拉砸断翅膀的天使像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狼藉中,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没有其他人动过它。


    “把它的头砸碎。”罗曼言简意赅地给出指令,“相信我,这样会让你好受一些。”


    从游嘉茵所站的角度望去,天使刚好在与她对视。


    空洞无神的眼神和近乎轻蔑的虚假笑容,让她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想把它打碎,看看这张缺乏生命力的脸庞下,是不是空心的。


    她下定决心,后退半步,重心放在右脚,将球棍高高挥起,却在中途感觉到了一股阻力。


    回头一看,从游戏开始便没有打过照面的吴天翔正站在她的背后,左手牢牢握住球棍上端,边上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玛努艾拉。


    眼神相撞的那一刻,她的心跳猛地盖过了耳边砰砰的打砸声。


    “当心点。”他略微皱起眉头,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你刚才差点打到她。”


    “……抱歉。”


    游嘉茵朝他们挤出一丝微笑,转身将球棍递给罗曼:“帮我保管一下,我出去透个气。”


    周围的嘈杂和喧闹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她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脱掉塑料防护服,走回空气清爽的室外,沿海地带冷冽的夏日晚风吹散了头脑中的混沌,但心里还是有一块地方堵着。


    周围有不少和她一样提前退场的人。游嘉茵静悄悄地跟在他们背后,重新回到餐厅。


    原有的桌椅已经全部搬空,DJ工作台和两座临时搭建的吧台取而代之,中间的空地是供客人们狂欢到天亮的舞池。


    室内光线昏暗,复古球形射灯在头顶旋转闪烁。


    缤纷绚烂的彩色光斑在墙上晕开,制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仿佛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时间还早,舞池里的十几个人只是在含蓄地聊天,没有人跳舞。


    游嘉茵问酒保要了一杯Margarita,与他们擦肩而过,再一次独自走进了晦暗的夜色里。


    她犹豫了一下,摁亮手机,给克拉拉发去一条消息。


    Jiayin:『我们在哪里见?』


    原以为对方不会立刻回复,没想到短短几秒钟后,她就收到了回复。


    Clara:『你知道泳池在哪里吗?』


    Jiayin:『我马上到。』


    走下石阶,在灯光的指引下,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与克拉拉的见面地点。


    更远处就是吴天翔下午提到过的薰衣草田。浓郁的花香顺风飘来,在这样的夜里让人浑身放松。


    游嘉茵在一张躺椅上坐下,对着晚风吹拂下波光粼粼的池水喝了一会儿饮料,不多久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向她走来。


    究竟该从哪里说起?


    终于迎来了两人独处的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些迷茫。


    但有一些积攒在心里,不吐不快的话,此时此刻,只有克拉拉能做她的倾诉对象。


    作者有话说:


    半夜更新一把


    明天继续忙工作TAT


    克拉拉家的事正文不会写,番外再说。


    正文的情节专注为男女主HE服务……


    ? 第一百零六章


    风变了方向, 从陆地吹向大海,带来餐厅里的音乐和喧嚣,周围也响起了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你不冷吗?”克拉拉径直走到游嘉茵面前, 提醒道:“这里晚上风大, 你会感冒的。”


    她在吊带长裙外披了一件白色马海毛开衫,蓬松柔软的质地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


    “还好,不是很冷。”


    游嘉茵把酒杯搁在一旁的矮桌上, “而且我不打算耽误你太久, 你的生日派对还没有结束。”


    克拉拉笑了笑,拖来另一张躺椅,在她身边坐下。


    没有月光的夜晚,高处的城堡灯火通明,泳池周围被灯光映得亮如白昼。


    但当她们抬起视线,放眼望去,却能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向远处的城镇压下来,沉重而压抑。


    “你知道吗, 我第一次看到天翔, 就是在这个地方。”


    片刻的沉默后, 克拉拉幽幽开口道。


    八年前的圣诞节前夕,她忽然听说, 平安夜的晚餐桌上,塞巴斯蒂安会带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舅舅的女伴, 却没有想到, 当她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清晨驱车来到家庭聚会的城堡, 出现在眼前的, 竟然是一位陌生的异国少年。


    漫天飞舞的雪片中, 少年披着一条黑红相间的格纹毯子, 盘腿坐在抽空的泳池边写生,对身侧的脚步声置若罔闻。灰蒙蒙的天地间,他像一团安静燃烧的火焰,鲜活又刺眼。而那宛如玻璃雪景球般的画面,多年来也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是谁?”


    克拉拉诧异地看向身边正在吞云吐雾的舅舅,“虽然我知道你经常满世界跑,到处有女人。但突然带个那么大的孩子回来也有点……”


    “这可不是我的孩子,我对生育没有任何兴趣。”


    塞巴斯蒂安断然否认,掸了掸烟灰,轻描淡写地介绍:“他叫天翔,是你的弟弟。你妈离开家的那几年,在国外生下了他……不,他们。”他立刻修正:“他哥哥不久前死了,这是另一个故事。”


    “……!?”


    克拉拉瞠目结舌,这段话中的每一个词都极具冲击力,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去跟他打声招呼怎么样?”


    塞巴斯蒂安不给她消化的时间,轻轻按住她的肩胛骨,把她往前推。


    “可是……”


    “去吧。别的事我之后再慢慢告诉你,今天我们有的是时间。”


    两人的说话声终于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只见他回头迎上他们的视线,目光不闪不避,简单用法语问候:


    “你好。”


    干净的声音,干净的眼神,但在远处海上翻滚的波涛衬托下,却像一滩幽深的死水。


    “贝特朗让他在诺曼底住一段时间,学学法语,顺便给克洛蒂作伴。”


    塞巴斯蒂安把燃尽的烟头扔进垃圾箱,轻蔑地冷笑道:“很奇怪吧,他这种人,居然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妻子的私生子。我只能说,你爸妈都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怪人。”


    游嘉茵听到这里,却忽然被一个细节吸引了注意力。


    克洛蒂。


    这个柔软的,宗教意味强烈的女性名字,曾经在克拉拉和吴天翔的对话中出现过一次,被她默默地记在心里。


    “克洛蒂是你的姐妹?”


    眼前浮现出罗曼紧张兮兮的表现,游嘉茵试探道:“她今晚没有来吗?”


    直觉告诉她,这也是一个“不被允许提起”的人。


    “是的,克洛蒂是我的妹妹,我们和天翔他们一样,也是双胞胎,但长得一点也不像。”


    克拉拉平静地与她对视,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她有一些工作事务要处理,没法赶过来,下次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介绍你们认识。她是一个快乐的人,你会喜欢她的。”


    坦荡的态度,流畅的叙述,听起来毫无破绽,也让游嘉茵不知道该怎样追问下去。


    但她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踌躇间,克拉拉再次开口,说出了另一句让她心跳几乎停滞的话。


    “你和天佑的事,天翔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克拉拉轻叹了口气,“虽然从你的反应里多少能猜到一点,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我真的……”


    游嘉茵忍不住打断她:“他说了什么?”


    “全部。天佑是怎么样的人,你们三个之间发生了什么,出事那天的经过,他全都说了。”


    “……”


    “我感到很抱歉。”


    “……”


    “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很痛苦吧。”


    “……”


    游嘉茵视线低垂,眼中的光芒逐渐被薄雾般的阴影覆盖。


    过去八年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那个夏天过后,她就切断了自己与永兴岛的联系。家人们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身边见过他的朋友也都避而不谈那个禁忌般的名字。


    她看似顺利地长大,进入名校,来到遥远的国度,开启一段新生活。


    她的伪装天衣无缝,脸上常带的笑容无懈可击。


    久而久之,在唯一知情的几个朋友眼里,她早就把那一页翻了过去,连陈俐颖都没有怀疑过。


    那个消逝在仲夏夜晚,如同海上雾气般蒸发得无影无踪的温柔少年,只是她少女时代一段悲伤又遗憾的插曲,破碎的音符终将被生活的主旋律覆盖。


    只有她知道,关于吴天佑的一切,都被她放进了一个名为“十六岁”的盒子里,封存在内心深处的角落。


    他在阳光下微笑的弧度,他在大海中遨游的自在。他的眼神,他的气息,他皮肤的温度,他指腹的薄茧,他嘴唇的柔软,他做出的承诺和对未来的期待……


    这些往事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同时也找不到情感宣泄的出口,因此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地反刍,不断把伤口刮开,用自虐的方式把他深深刻在记忆里,这样他才不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习惯了这份孤独,可当她注视着克拉拉温柔的蓝色眼眸,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倾诉的冲动。


    她不想忘记他,他素未谋面的姐姐想要了解他,她们殊途同归。


    “是的,我很痛苦。”


    游嘉茵双手交握,捏紧手指。明明心如刀绞,声音也在颤抖,但这一刻,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驱使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藏在心底的,从未对人说出口的话。


    “天佑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一个特别温柔,特别好的人。我真的很喜欢他,一直都觉得能遇到他是一件超级幸运的事。但有时我也会想,如果那年夏天我没有去永兴岛就好了。如果他不认识我这个人,说不定就不会死,现在依旧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过他想过的生活……”


    那种毫无征兆的离开方式,甚至让人很难做出“如果那时没有……”的假设。


    于是她把时间一路往前拨,回到他们相遇之前。


    她宁可他们永远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活在各自的世界里。


    至少他还存在于现实中。


    游嘉茵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染上鼻音,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滚落,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你想说这都是你的错吗?你觉得是你给他带来了不幸?”


    克拉拉向她探身,轻轻握住她的手,冷静而认真地安慰道:“请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那件事是黑夜的错,是大海的错,是命运的错,但唯独不是你的错。痛苦是正常的情绪,却不该是自我伤害的工具。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能永远活在过去。如果天佑知道你现在的状态,一定也会很难过的。”


    游嘉茵揩掉眼泪,沉默不语。


    这番话很耳熟。类似的句子,不久前她刚刚从另一个人那里听到过。


    “是天翔让你这样对我说的吗?”


    克拉拉眨了眨眼:“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她决定换一种问法:“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哥哥的事?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无论怎么问他,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


    “那是因为他也已经到了临界点,快要撑不下去了。”克拉拉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悲悯,“虽然他总是一副活得很通透,好像把过去的事都放下了的样子,但在重新遇到你以后,他就……”


    ——砰咻。


    从头顶上空传来的爆破声吞没了她的后半句话。


    坐在泳池边的两人同时仰头望去。


    几道绚烂的金色流光在夜空中绽放,坠落,倒映在池水中,被风吹成模糊的一片。


    “你们在下面干什么?”


    罗曼站在露台边缘,居高临下地向她们挥手:“快上来!趁还没有下雨,我们要把烟花放了!”


    这场交谈被迫中止。她们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起身。


    “谢谢你。”游嘉茵简单说道。


    “我没有做任何值得你感谢的事。”走在前面的克拉拉回头看着她:“我可以再说一句吗?”


    “当然。”


    “天翔也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些年来他过得很辛苦,却很少听他抱怨什么,无论读书或工作都全力以赴,连我挑剔的父亲都很欣赏他。但这不代表他强大到不会被伤到,他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


    “作为亲人,我希望他能幸福,希望他可以正常地被爱。”


    “……”


    【正常地被爱】


    这几个词沉重地敲在了游嘉茵的心里。


    她不确定克拉拉是否在暗示什么。一段正常健康的关系,恰好是被束缚在回忆和道德枷锁中的她无法给予他的。


    但如果抛开所有外界因素,单从个人角度……


    “罗曼,天翔去哪了?”


    克拉拉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带回现实。


    醉醺醺的客人们挥舞着烟花棒,在露台周围跑来跑去,发出兴奋的笑声,但那个高大的、淡蓝色的身影却消失了。


    “不知道,大概去上厕所了。”


    罗曼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弯腰点燃另一枚烟花。


    火光与喧嚣中,游嘉茵从手包里抽出手机看了一眼。


    几条软件推送,几条朋友们的信息,却唯独没有她以为会看到的那个名字。


    也就是说,从她离开仓库,到和克拉拉在泳池边见面,前后近一个小时里,他都没有找过她。


    想到这里,内心顿时闪过一丝奇怪的失落。


    屏幕在下一秒暗了下去,显示电量不足。游嘉茵转身回到城堡,去房间里拿移动充电器。


    蜿蜒冰冷的大理石阶梯,散发着淡淡潮味的走廊,光线诡异的彩色玻璃吊灯。夜幕降临后的城堡内部毫无生气,简直像恐怖片里的场景,与外面的热烈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游嘉茵独自上楼,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心里有些发毛,只好加快脚步,一路冲到房间门前。


    正要把钥匙插进去,她的动作却顿住了,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上来。


    即使耳边充斥着烟花声和人们的欢笑声,她依旧清楚地听见,从门缝里传来男女欢愉的声音。


    这才意识到,刚才在楼下同样没有看见玛努艾拉。


    消失许久的两个人,门背后压抑着的呻|吟和动静。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乱如麻,胃里一阵翻腾,还没消化完的食物和酸水翻滚着上涌。


    游嘉茵捂住嘴,强忍着体内的恶心,在吐出来前飞奔下楼。


    ……


    城堡入口处的停车场边,有一小片花园,中间伫立着一座能容纳好几人的绿色铁艺鸟笼。


    游嘉茵在下午停车时瞥到了一眼,因为觉得别致,还偷偷拍了一张照片。


    几小时后的现在,她坐在里面,握着已经没有电量的手机发呆。


    风比之前小了一些,但气温依旧在下降。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却没有要回室内的打算。


    现在她不想见任何人,想一个人呆着,清新的空气也能让她保持冷静。


    城堡二楼的六扇窗里,只有一扇透出灯光。虽然窗帘遮挡了视线,但毫无疑问,里面的情|事仍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双方都是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她没有资格对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指手画脚。


    游嘉茵垂下头,怔怔地盯着手腕上的云眼贝手链。


    脑海中一片混沌,心脏里有一种血液被抽空的感觉,算不上疼痛,与下坠时的失重感很相似。


    可这一天总会来的,不是吗?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脖子酸痛,脚趾冰冷,双腿几乎没了知觉。


    “你在这里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凭空响起。回过头的那一刻,她恍然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吴天翔低头钻进笼子,坐到她的面前。


    逼仄狭窄的空间里,他们膝盖相碰,彼此的眼神中都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你刚才去哪里了?”他接着问:“你为什么关机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车,能看到第一版的都是有缘人


    Manuela:不好意思,我搞了别的男人,让你们受惊了


    ? 第一百零七章


    “我手机没电了。”


    游嘉茵把屏幕转给他看, 反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吓我一跳。”


    从她所在的角度,整座城堡一览无余。


    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里,没有任何人从正门出来。


    那就意味着, 此刻正在房间里和玛努艾拉翻云覆雨的男人并不是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 玛努艾拉为什么突然转变了目标,游嘉茵没有深究的兴趣。


    她只知道,内心的失重感一下子消失了。


    如同在漫长的下坠过程中被气流托住, 稳稳落地。


    “我在房间里。”吴天翔指向花园尽头, “公司里有急事,需要我连线,所以我离开了一下。”


    近百米外的树影背后,依稀露出一栋房子的轮廓。


    正对城堡的那面墙上,只有两扇窗亮着。在浓稠无边的夜色中,宛如一对淡黄色的猫眼,凝望被烟火染亮的天空。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BO问题, 已经解决了。”


    “那就好……但你为什么住在那里?”游嘉茵后知后觉。


    “城堡房间不够, 我也不想和罗曼合住。正好员工宿舍有空房, 娜塔莉就把我安排过去了。”


    “这样啊。”


    “怎么了?你刚才找过我吗?”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


    吴天翔没有接话,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对答如流:“我头晕, 出来透透气, 休息一下。”


    “为什么不回房间?外面风那么大, 你穿得也不多, 不冷吗?”


    “还好……而且我想回也回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房间被人占了。“游嘉茵抬头看着城堡二楼那扇仍旧亮着的窗户, 无奈地笑笑:“我室友现在正忙着呢, 我不想打扰他们。”


    她说得很直白,吴天翔马上听懂了。


    “……你怎么知道?”


    “我去拿东西,在门口听见了。”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和她在一起。”


    “我?”他挑眉,“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笑。”


    “怎么不可能?”游嘉茵脱口而出,“我看你们两个刚才聊得挺好的。”


    这句话没有经过大脑,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很冲,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刻薄。


    天生善于掩藏情绪的高手,在这一刻马失前蹄。


    坐在她对面,与她相隔不到半米的那个人,自然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窘迫和不自然。


    “你吃醋了?”


    吴天翔问道,嘴角泛起生动的笑意。


    “没有。”


    “真的吗?”


    见她貌似心虚地别开脸,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不给她逃避视线的机会。


    指尖接触到皮肤,一股似曾相识的电流顺着神经扩散,心里变得很痒,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


    “……别这样。”


    游嘉茵推开他的手,往边上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


    她的声音很冷淡,脸却在发烫。


    吴天翔不再试探她的反应。但从他脸上越发明显的笑意可以看出,他心情很好。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又问:“就坐在这里干等吗?”


    游嘉茵嗯了声:“应该不会太久的。”


    “万一他们做完睡着了怎么办?你准备一直等下去?”


    “我可没那么傻,到时候我会上去砸门。”


    “到时候?”他不满足于含糊不清的答案:“具体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看情况。”


    这时又有一阵冷风吹来,挟裹着烟火燃烧后的硫磺味,灌进领口和开衩的裙摆。


    游嘉茵迎风打了个哆嗦。


    吴天翔盯着她胸前皮肤上的鸡皮疙瘩,若有所思。


    “你去我房间里等吧。”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递给她,“这样下去你会感冒的。”


    她一愣,继而摇头:“不用,谢谢。”


    “别误会,我是让你一个人呆着。我去找其他人聊天,不会来烦你。”


    “真的没关系,这里挺好的。”


    她坚决的态度让他敛起笑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落。


    “为什么?你就那么不信任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吴天翔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眉头拧得更紧,“你今晚一直在躲我,你以为我没发现?”


    “……”


    城堡另一边的音乐声忽然变响,似乎有人拉开了餐厅的落地门窗,让音符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


    隆隆节拍在空气中震荡出回声,偶尔与心跳的频率相撞。


    游嘉茵沉默地与他对视。


    她知道没法用模棱两可的借口糊弄过去,便决定跳过无意义的自我辩解,说出心里话。


    “我没有躲你,但我确实不敢看你。”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今天你穿得太像你哥哥了。”


    浅蓝。浅蓝。浅蓝。


    这种温柔的色彩,穿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却是那么刺眼。


    这个夜晚,每当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胸口都像被一只手紧紧揪住,难受得喘不过气。


    她讨厌这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哪怕她很清楚,他不是他。


    吴天翔低头看了看,恍然大悟。


    “……我不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和声音都软了下来。


    “我知道。”


    “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把衣服换掉。”


    “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让你换衣服,那太小题大做了。”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而且我也不想惹你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突然被人说穿得像死去的哥哥,换谁都会不舒服的吧。”


    “……”


    吴天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一言不发,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几秒钟后,他突然抬手解起了衬衫扣子。


    “……你在干什么!?”


    游嘉茵在他解到第三粒时反应过来,慌张地想要阻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被他从身上褪下,露出宽阔的肩膀和散发着光泽的小麦色皮肤。


    肌肉和骨骼的线条都很漂亮,如同雕刻家精心塑造的作品。


    除了出众的先天条件外,这具身体的主人,无疑也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


    吴天翔把衬衫卷成一团,问她:“这样感觉好点了吗?”


    过分平静的语气,简直像谈论天气那样自然。


    游嘉茵却觉得如坐针毡,更加不敢看他,只能哑声催促:“……快把衣服穿回去。”


    “我不要。”


    “为什么?”她被他的行为和态度弄糊涂了:“你在闹什么脾气?”


    “我在生你的气。”他瞪着她,眼神冰冷,里面蕴含的却不是怒意,而是怅然:“为什么你总是把姿态放得那么低?”


    “……啊?”


    “比起照顾我的心情,你就不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感受吗?为什么连在这种情况下,你都不能多为自己着想?”


    “……”


    “我真的不理解……”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游嘉茵匆匆打断了他,“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性格和习惯刻在骨子里,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改变的。


    日复一日的自我提醒和纠正或许会形成肌肉惯性,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内心深藏着的缺陷依旧会暴露在阳光底下。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更做不到放手不管。”


    吴天翔忽然起身,将衬衫披在她肩上,又将她抱在胸前的两只手抽出来,合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从来不指望你能彻底改变性格,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更重视自己,不要总是把你的想法和需求放在最后。”


    “……”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无论你多努力,多么为他人着想,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你不顺眼。但相反,即使你不勉强自己,活得更加任性一点,自私一点,依然会有人爱你。”


    “……”


    “那个人就是我。”


    后半句的转折让游嘉茵愣住了,一时忘了对他大胆的肢体接触做出反应。


    “你怎么说话那么肉麻……”


    “只要你想听,我可以一直说下去。”他对她的揶揄不以为意,神态比刚才更加温柔,“我想做那个能让你放下心理负担的人。至少在我面前,你永远可以优先考虑你自己,不需要伪装,也不用强迫自己变成别的样子,可以哭,可以生气,可以发牢骚,什么都可以。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吧?”


    “……”


    宽大的手掌挤压手背,体温顺着紧贴的皮肤传来。


    游嘉茵视线低垂,默默消化着刚刚听到的这一大段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将手抽回。


    良久,她将肩上的衬衫还给他。


    “把衣服换了吧。”她委婉地说,“这个颜色不是很适合你。”


    吴天翔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现在就去。”他一脸认真地叮嘱,“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


    游嘉茵回报以微笑,点头答应。


    远远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跑向员工宿舍,一种奇妙的、安心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


    就像在清晨时分的山间,看见晨雾散去,朝阳为灰色的世界取回色彩;就像在晚霞漫天时,看见海水被夕阳染成华丽的金色;就像在广袤无边的皑皑白雪中,看见远方亮着灯的木屋和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白雾;就像在雨水连绵的天气,听着雨珠敲打玻璃窗,然后在某个时刻,门外传来让人心动的钥匙转动声,只因为知道门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谁。


    冷冽的风不断灌进领口,但她的心中却有一股暖流在蔓延。


    没过多久,吴天翔原路返回。


    藏蓝色连帽衫,及膝的米色短裤,这是她熟悉的他的样子。


    另外,他的肩上还挎着一个帆布袋。


    “把这穿上。”他从袋子里抽出一件灰色的连帽衫,递给她。


    游嘉茵没有拒绝。


    厚实的面料阻隔了不到十五度的冷空气,身上顿时变得很暖,还能嗅到他常用的香水味。


    “我们要去哪里?”她敏锐地问道。


    “海边。”


    吴天翔将帆布袋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烟火,“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做,陪我去散步吧。”


    ……


    从城堡到海滩,车程不到两分钟。


    虽然双方都不是很醉,但因为血液里的酒精还没有代谢完,这一带的交警在七八月的度假季节也查得很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好寻找别的代步工具。


    吴天翔从停车场背后的小木屋里搬出两辆自行车,又问城堡值班员工要来了后车灯和荧光臂带。


    凌晨一点,装备齐全的他们沿着坡道下行。


    天上的云层比前夜更厚,彻底遮蔽了沿海小城本该璀璨的星空。


    坡道两侧的房屋都在沉睡,只有路灯拉出一条笔直的光带,直通两公里外依旧热闹的海岸。


    风扑在脸上,带来潮湿的、大海的味道。


    游嘉茵很少在幽静的夜里骑车,从高处俯冲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她感到新鲜。


    还没有过足瘾,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海岸边的酒吧和餐厅都在营业,甚至还有一间门口排着长龙的糖果屋。成群结队的法国年轻人在路边闲逛,啤酒和香烟是他们统一的装备。


    潮水已经过了当晚的最高点,正在缓慢回落中。


    沙滩上可以落脚的地方很多,随处可见裹着外套,围坐成一圈喝酒聊天的人们。


    “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


    吴天翔指向海滩尽头,熟练地走在前面开路,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悉。


    游嘉茵紧紧跟随,迎着海风,双手插进连帽衫口袋,在沙滩上深一步浅一步地前行。


    指尖触到口袋深处的塑料包装。掏出来一看,是几颗柠檬薄荷糖。


    “给我一粒。”他向她摊开手。


    清凉的薄荷,甘甜的柠檬。这些味道在口腔里扩散,盖过酒精残留的气息,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越往北走,环境越发昏暗,沙滩上的人不见了,沿海民宅的密度肉眼可见地降低,黑洞洞的窗口内不见灯光,里面的人早已入睡。


    天空与大海在黑夜中连成一片,仿佛一大块丝绒幕布,遮蔽了眼前的所有风景。


    只有一丝光线穿破海上的雾气,静悄悄地落在他们身上。


    游嘉茵停下脚步,向远处眺望:“那是什么?船吗?”


    “不,是灯塔。”


    “……灯塔造在海中央?”


    “差不多。”吴天翔把袋子里的烟火倒出来,分了几支给她:“据说以前是炮台,二战后才改建成灯塔,所以位置比较特殊,只有坐船才能过去。但其实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塔,没什么可看的,附近几座城市的居民还嫌它杵在海上很碍眼。”


    黑夜,大海,狂风。连绵不绝的涛声,孤独闪耀的灯塔。


    又是巧合到过分,足以唤起痛苦回忆的一幕。也像一种隐晦的提醒……和暗示。


    游嘉茵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过来帮我挡下风。”


    吴天翔站在防波堤围出的角落,招呼她过去:“我一个人没法点火。”


    火焰窜起,烟花棒在黑暗中绽放,火星嘶嘶飞溅,耀眼而迷人,但很快就被猛烈的海风吹灭了。


    除此之外的另几种烟花,甚至根本无法固定在沙滩上燃放。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放烟花。”游嘉茵哑然失笑,“根本就是在浪费嘛。”


    “不放才是浪费。”他又点燃了一根,“罗曼从网上订货时选错了量,一下子送来好几箱,这里的天气又潮,如果不用掉就只能扔了。”


    “我听克拉拉说,你刚来法国时在诺曼底住过一段时间。”她把几根烟花棒握成一束,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跟你家比,这里的气候很糟吧?一年四季又湿又冷,还老是下雨。”


    总是阳光丰沛的永兴岛。被湛蓝海水包裹的永兴岛。风里弥漫着植物香气的永兴岛。夏日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的永兴岛……


    阔别八年后,脑海中关于那座岛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以至于在说出这番话时,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是很不一样,一开始很难熬,我受不了没有阳光的天气。”


    吴天翔遥望黑暗的海面,喃喃道,“但到了晚上,差别就不那么明显了。那时我经常会半夜来这片海滩散步,因为晚上的海会让我想起……”


    ——咻。


    打断他的,是一整束烟花棒被点燃制造出的动静。


    出乎意料的强光把他们吓了一跳,如同眼前炸开了一枚闪|光|弹。


    虽然游嘉茵反应迅速,一把将烟花棒扔开,但还是被喷薄的火星烫到,腕口留下一片红印,发出火辣辣的疼痛。


    “……你没事吧?”


    吴天翔立刻拉过她的手,对着手机光线查看皮肤状况。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了她手腕上常年佩戴的那条,磨损严重的云眼贝手链。


    “你每天都戴着它?”他用指腹轻轻摩挲贝壳表面,螺旋纹路在多年后的现在依旧清晰,“你就真的那么喜欢TA吗?”


    她不确定他说的是“它”还是“他”,但这并不影响她给出答案。


    “对。”


    “到什么程度?”


    “到死也忘不了的程度。”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变重,圈住她手腕的手指也在收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下去:“就算这样,你还是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汹涌拍打的海浪,盘旋在空气里的咸味和烟味。远处沙滩上跑来跑去的青少年,城镇里残留的点点灯光。风声和心跳。贝壳随着潮水落下藏进沙里,海中央的灯塔矗立在云层之下,等待下一个黎明。


    海岸周围的一切都凝结成了坚硬的固体,被阻挡在他们之间隐秘而流动的心思之外。


    云层越积越厚,天边响起隐约的雷鸣,但他们都没有听见。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我当然愿意。”吴天翔平静地说:“你忘不了他和我喜欢你,这两件事不矛盾。”


    “……”


    “不如说,我其实很庆幸你这样说。”他凝视着她,目光澄澈温柔,“离开永兴岛后,我和过去的多数朋友断了联系。这些年来,我身边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我对他的记忆也越来越淡。这让我感到很不安。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终点,被遗忘才是。我不希望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你也一样。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有关于他的共同回忆,只要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联系,他就永远不会被忘掉。”


    “但你不觉得不公平吗?我可以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的脸,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我根本不介意,你又为什么要介意?”他轻描淡写地打消她的顾虑:“你过去就曾经同时喜欢上了我们两个人,应该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才对。我在乎的只有你对我的想法。我不是一个容易死心的人,但我有基本的原则。如果你能看着我的眼睛,明确告诉我你现在不喜欢我,未来也绝对不可能爱上我,我就会彻底放手,不会再来纠缠你。”


    “……”


    “这个问题不难吧?”


    “……”


    “不要考虑别的因素,只考虑你对我的感觉。”


    “……”


    “想好了吗?可以回答我吗?”


    “……”


    游嘉茵依旧沉默不语。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逃避他的目光。


    脑海中正在掀起惊涛骇浪,但她的脸色却很坦然,似乎答案已经到了嘴边。


    雨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这场雨来势汹汹,仿佛在天上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口子。狂风从海面上呼啸而来,夹杂着黄豆大的雨点横冲直撞,瞬间便席卷了整片海滩,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毫无心理准备的他们,也在几秒内被浇得浑身湿透,几乎睁不开眼。


    闪电劈开云层,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沿海地带的极端天气,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让人对大自然的粗暴心生畏惧。


    这场问答被迫中止,躲雨变成了当务之急。


    “跟我来。”


    吴天翔紧紧抓住她的手,带她朝沙滩背面跑去。


    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雨的声音,雨的气味,雨点打在身上的痛觉,全身感官都被这场雨占据。


    脚下的沙子变得很黏,在踩上去的瞬间形成一个个坑,像是穿梭在一片幽暗的沼泽中,随时可能陷落下去。


    她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却并不觉得迷茫,或是害怕。


    因为她确信,那只握着她的手,绝对不会放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处在同一片漩涡中。只有他能带她走出那场漫长的风暴。


    作者有话说:


    我怂了,很怕辛辛苦苦写完一锁锁一万,还是分开发了


    车已经在路上了,写完马上发


    ? 第一百零八章


    离开沙滩后, 他们头顶狂风暴雨,沿着滨海小路跑了一会儿,最终在一幢别墅前停下脚步。


    房子在沿岸第一排, 面朝大海, 外观是诺曼底常见的尖顶半木结构,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


    此刻门窗紧闭,里面黑洞洞的, 一眼望过去, 看不到一丝亮光。


    院门很矮,形同虚设。吴天翔双手一撑,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从里面把门锁打开。


    游嘉茵隔着雨幕,不确定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跟上。


    “……这是什么地方?”


    这场雨实在太大了,哗哗巨响侵蚀了耳边的世界。她必须用喊,才能确保他能听清她说的话。


    “先进来再说。”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进去。


    穿过狭窄的前院, 一路来到房子正门外的屋檐下, 他们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感应灯悄然亮起, 无数颗雨滴顺着屋檐滑落,在他们周围圈出一片亮闪闪的水帘, 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黑暗和喧嚣。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游嘉茵胡乱擦掉脸上的水珠,挤着头发上的水, 再一次认真问道。


    虽然天气很糟, 但也不至于为了躲雨私闯民宅吧……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吴天翔简单作答。


    他弯腰在门侧盛放的绣球花丛摸索了一会儿, 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大门随着黄铜钥匙的转动应声而开。


    浓郁的潮味, 木头味, 和另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她对这间房子的第一印象。


    入口玄关很狭窄,地上铺着纹样复古华丽的花砖。


    铃兰形的古董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灯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拽到门上。


    吴天翔脱掉早已湿透的连帽衫,露出底下的T恤,侧身向背后的人伸出手。


    “把外面的衣服给我。”他说,“这里有烘干机,我拿去烘干。”


    游嘉茵马上照做。


    浸满水的夹绒布料又冷又重,褪下时浑身一轻。


    下半身的裙摆没有受到保护,彻底被雨水渗透,狼狈地贴在腿上,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


    滴滴答答下落的水珠,很快在她脚边的地砖上留下一圈印记。


    吴天翔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浴巾,披到她肩上。


    “先擦一下,去客厅里等我。”他绅士地说,“我去楼上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脚步声和背影一起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能听见楼梯随着他走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在空旷幽静的室内回旋,放大。


    游嘉茵简单擦过头发,又把裙摆和浴巾绞在一起挤了挤,确定不会再滴水,这才脱掉鞋,光脚走进铺着灰色地毯的客厅。


    这里的布置很老派,装饰和家具年代久远,但整体风格简单温馨,是一间典型的法式度假屋。


    巨大的空间连接房子两头。一侧是餐厅,古色古香的八人餐桌占据了多数空间;以一座大理石壁炉为分界线的另一边,米白色的亚麻布沙发和两张雕花扶手椅围绕落地窗摆放,正对窗外被笼罩在无边夜色中的沙滩和大海。


    总之,是一间地理位置和视野都绝佳,在有夕阳的傍晚一定美到惊人的屋子。


    八年前,刚来法国的吴天翔就是在这里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冬天。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在这里生活的样子,四下徘徊打量,想要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目光扫过沙发时,她被卡在靠枕背后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


    当吴天翔带着替换的衣服下楼,最先看到的,是游嘉茵专注的侧影。


    湿漉漉的裙身裹住她的身体,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长发被她拢到肩膀一侧,露出纤长的脖颈。


    她垂着头,安静地站在灯光下,正在翻看一本速写本。


    即使在放松状态下,她依旧腰背挺直,仪态很好。


    纸页沙沙作响。


    她看得很入迷,没有注意到黏在她身上的视线,和慢慢靠近她的那道人影。


    “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吴天翔开口问道。


    游嘉茵被他吓了一跳,肩膀一颤,猛地将速写本合上,一脸被抓包的尴尬。


    深蓝色封皮,右下角用银色签字笔写下的字母【T.WU】。这本速写本的主人是谁,显而易见。


    “沙发那里……”她指着被掀开的靠垫,小心翼翼地确认:“你不介意我看吧?”


    “没事,你随便看。”


    他大度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想怎么找不到,原来掉在这里了。”


    然后他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握住黄铜窗把手,在施力前礼貌征求她的同意。


    “我能开条缝吗?这里今年没人来过,一股霉味。要是你怕冷就算了。”


    “可以,没关系的。”


    清新湿冷的空气透过窗缝倒灌进来,一下子吹散了屋子里的沉闷。


    外面的风声和雨声明显减弱,这场午夜风暴正在远离。


    吴天翔迟疑了一下,顺手拉上窗纱。


    “你可以慢慢看,但先把衣服换了,否则会生病。”他把一套睡衣搁在沙发上,补充道,“洗手间是上楼左拐第一扇门。如果你想吹头发,吹风机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


    “好的,谢谢。”


    “要不要喝点热茶?我去泡。”


    “好啊。”


    “你想喝什么?”


    “这里有什么?”


    “不记得了,我去厨房看看。”


    “嗯,你来选吧,我喝什么都行。”


    “哦。”


    吴天翔再次离开。不一会儿,厨房里的动静就传了过来。


    热水壶烧水的声音,他翻箱倒柜的声音,楼上烘干机发出的隆隆声,一切清晰地落在耳边,仿佛发生在咫尺之外。


    隔音不良的老房子里,距离感总是很模糊,难以把握。


    游嘉茵瞥了一眼睡衣,没有动弹。


    她的身上湿冷交加,她知道他马上就要回来,但却依旧站在原地,不舍得将速写本放下。


    这里面,记录着那段她所不知道的岁月。


    海岸边的彩色木屋,宏伟的教堂花窗,港口停泊的帆船,沙滩上行走的马群,风中的芦苇丛……


    最开始的几十页,全都是他在诺曼底的生活点滴。


    内容琐碎,没有重点。有的只是寥寥数笔的涂鸦,有些却精心上了色。


    到后来,随着他走出这座小城,来到更广阔的世界,他笔下的风格却变得抽象起来,笔触和色调越发大胆,像是将双眼所见的事物在脑内二次加工,构造出一座只属于他的圣域,一片躲避现实狂风巨浪的避风港。


    游嘉茵看得很匆忙,没时间细细品味,不停地往下翻。


    忽然,她手里的动作一滞。


    眼前出现的那张横跨两页的水彩风景,几乎让她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


    灰色调的画面右侧,是一座绘有深蓝色条纹的灯塔,伫立在晨曦降临前的晦暗黎明时分。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吴天翔端着两个装有热茶的马克杯回来,见她愣愣地杵在那里,不免有些好奇。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张画上时,眼神同样僵住了。


    “……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地方?”


    “我知道。”


    游嘉茵努力不让声音颤抖,朝他挤出一丝笑容:“你哥哥带我去过。”


    那座灯塔,那个暴风雨中的吻,是她美好初恋的开始,也是她多年不散的梦魇。


    “他没带我去过。”


    吴天翔把茶杯放在咖啡桌上,嗓音困倦而低落:“直到他走后,我才从我爸妈嘴里听说,他过去经常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跑去那里,但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对我提过……”


    从小朝夕相处的孪生兄弟,也并不是无话不谈的。


    属于哥哥的秘密基地,第一次去,却是和父母一起,为了将哥哥的一部分骨灰,撒进灯塔底下的那片蔚蓝大海,让他在那个令他安心的地方长眠。


    那个清晨,他独自坐在沙滩上,将眼前的风景深深刻在脑海中。


    然后又在几年后某个午夜梦回的夜晚,用画笔记录下来。


    脆弱,悲伤,怅然,酸涩,不甘。


    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流泻,又诚实地反映在脸上,全部被游嘉茵看在眼里。


    “能不能告诉我这座塔在哪里?”她轻声询问,“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我想再去一次。”


    吴天翔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我查一下,明天发给你。”


    “谢谢。”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他顺势提醒:“如果你八月份来永兴岛,我就直接带你过去。”


    “我知道。我还在考虑。”


    “别拖得太久,机票会越来越贵,毕竟去我们那里要转机,航班不是很多。”


    “我知道。”


    她加重语气,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表情有些不耐烦,似乎对他的催促很不满。


    吴天翔注视着她,不再说话。


    短短几分钟,关于吴天佑的话题,又一次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种氛围下,双方的心里都有些别扭,也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沙滩上那段未完的对话。


    只差一步就能说出口的答案,最终被一种微妙又强烈的背德感覆盖。


    空气和心情都变得很沉重,游嘉茵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她叹了口气,正要合上速写本,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从页面底下冒出一角,差一点掉落出来。


    “这是什么……”


    她抬手翻到那一页,看见了一张早已辨不清字迹的登机牌。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巴掌大的人物速写。


    那是一个短发女孩的上半身侧影。


    画中人视线低垂,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很温柔。


    蓝色圆珠笔勾画的线条简单流畅,没有太多细节,却精准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神韵。


    “这个人是谁?”


    游嘉茵转头看向吴天翔,脱口而出地问道。


    即使她欣赏能力有限,也敏锐察觉到了这张肖像和速写本里其他人物涂鸦的不同。


    从纸背上透出的丰沛情感,让她对画中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难道……这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画得有那么糟吗?”吴天翔与她对视,看起来十分无奈,“你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


    游嘉茵略微一怔。


    “我?”她指指自己,一脸不相信,“我的头发可没那么短。”


    “但你以前留过短发。”


    她眨眨眼:“……有吗?”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挑眉:“你该不会忘了吧?”


    “……!”


    游嘉茵稍作回想,恍然大悟地睁圆了眼。


    他说得没错。


    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她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公益活动,和几位室友一起剪去一头长发,捐赠给市里的癌症基金会,供他们制作成假发,免费分发给有需要的癌症患者。


    捐赠要求很严,需要一刀剪去三十厘米,这对爱美的女大学生而言无疑是一项挑战。


    但因为活动时间刚好卡在暑假前,女生们的思想斗争没有想象的那么激烈,最终,还是想要帮助他人的心情占了上风。


    大家爽快地签下同意书,约好等九月开学后再一起去做新的发型。


    这是游嘉茵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剪短发。


    “……靠,你该不会失恋了吧?”


    堂哥游晔惊愕得掉了下巴,迅速联想,“难道是有年暑假来你家住,差点被我撞到的那小子?”


    游嘉茵直翻白眼:“什么年代了,现在谁还会失恋剪头发?”


    游晔没有听进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谈恋爱分手实在太正常了,以你的条件分分钟就能找到下一个,都不用我帮你介绍。千万别想不开!”


    朋友们则纷纷捧场:“很好看啊!偶尔也要换个风格嘛!”


    脖子上空落落的,变得轻盈凉爽。但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总觉得里面的人很陌生,不像自己。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入秋后,游嘉茵重新蓄起长发,再也没有剪短过。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不太喜欢自己短发的样子,她没有留下太多照片。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甚至记不清当时的发型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过去八年里,他们明明没有见过面,为什么他……


    “我见过你短发的样子。”


    吴天翔读懂了她眼中的疑惑,主动给出答案。


    “那年夏天回家时,我在上海转机。但因为台风,我们滞留了一天。”他将登机牌递给她,指向上面模糊不清的日期和目的地,平淡地说道,“那天我来找过你。”


    “……啊?”


    “我去过你家,所以知道你住在哪里。”


    “……”


    “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不太好,所以即使看到了你,我也只敢呆在很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


    “而且我也不可能打扰你,那时你有男朋友,那天他刚好送你回家,我……”


    “等等。”


    游嘉茵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打断了他的话:“你看错了吧?我上大学时没有交过男朋友。”


    那四年里,她对所有向她示好的异性敬而远之,态度冷淡坚决。


    以至于到最后,身边不少人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取向。


    “可我亲眼看到了。”吴天翔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个人和你一起进了你家小区。他很高,皮肤白得吓人,还戴耳钉,长得很凶的样子,我对他印象特别深。”


    游嘉茵愣了愣,哑然失笑。


    “那人才不是我男朋友!”她把双手拢在嘴上,重重吸了口气,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他是我堂哥!”


    “……”


    “真的是他,绝对是他,我确定!”她把他的沉默理解为质疑,哭笑不得地解释,“他家离我家只有两站路,经常来我家看猫!你不要误会!”


    “……知道了,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的情绪,缓慢而温柔地说:“那时我确实有点被打击到,但另一方面,我也为你感到高兴。我以为你剪短头发,身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彻底从我哥的事中走出来了。”


    “……”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在离开永兴岛后就会立马把他忘掉的人,所以一直很担心。”


    “……”


    “那时我想,就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但只要能远远看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就足够了。那也是爱情的一种形式。”


    “……”


    隐忍,回避,远远观望。这些与他性格相悖的词,却是他这些年来的写照。


    她的初恋戛然而止,他也一样。


    只不过,那个悲伤的夏天结束后,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就此消逝,而是以一种悠远而隐秘的方式延续着,深藏在心底。


    ——【既然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在过去八年里,你从来没有找过我?没有试着联系过我?】


    这个在心头徘徊许久,却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如今忽然得到了解答。


    游嘉茵垂下头,内疚地不敢看他。


    她根本不用抬眼,都能想象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总是那样执着而坚定地看着她,那对明亮的浅色瞳仁会随着笑容的展开微微眯起,不会因为她的躲闪或退缩改变注视的方向。


    ——“活得自私一点,任性一点。”


    这是他对她的劝告。


    可他有没有想过,在他们的关系中,她一直都是自私的那个人。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始终义无反顾地靠近她,坦荡地表达爱意,但同时又把最终选择权留在她的手上。他心甘情愿的卑微,他孤独的等待,和他遭受的种种折磨,全都是因为她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与心意。


    她感到喉咙发干,胃部抽搐,体内像是在经历一场酝酿已久的火山喷发。


    剧烈的情感顺着血管蔓延,迅速注满她空旷干涸的心房。


    然后它们继续上涌,汇成眼泪,聚集在她的眼眶。


    泪水决堤时,她听见了自己呜咽的声音。


    “对不起……”


    游嘉茵捂住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比起道歉,那更像一种情感上的宣泄,想要把某种强烈的,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心情传达给身旁沉默着的男人。


    吴天翔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这一声声对不起,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也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


    但无所谓,他不需要知道。


    现在他有更想做的事。他从来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早就受够了漫长的等待。


    于是他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吻。没有少年时代的莽撞和突然,而是带着一种水到渠成的意味。


    温暖的嘴唇,暧昧的鼻息,口腔里残留的薄荷柠檬味,手臂紧紧箍住腰部的力量,以及手指插|进湿漉漉的长发,摩挲头皮带来的细微痒意。


    这些感官在身体里碰撞融合,起了化学反应,恍惚间,竟滋生出一种令人怀念的错觉。


    她依旧在啜泣,泪流不止,但没有对他的举动表现出抵触,身体也由最初的紧绷变得放松,无比自然地回应着他,就好像这是他们每天都会做的事。


    “要我停下吗?”


    换气时,他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碰,深深看进她的双眼,哑声问道。


    是试探,是确认,也带着一种明知故问的狡黠。


    她没有回答,只是扬起脸,用行动给出了让他满意的答案。


    但很快,过量分泌的眼泪塞住了她的鼻子。她变得呼吸困难,无法再继续这个绵长的吻。


    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便改变了亲吻的位置。


    滚|烫的嘴唇轻轻划过她的下巴,沿着脖子上的皮肤一路向下,即使在碰到锁骨后也没有停止。


    他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


    下滑的过程被布料阻碍。他衔住她的搭扣,嗅着她身上的气息,用舌尖顶开,另一只手捏住腰带,轻轻一扯。


    蓝绿色的裙瓣像花瓣那样展开,露出了他所期盼的风景。


    雨已经停了,窗外的世界变得很安静,海风在天地间呼啸,透过窗缝源源不断地钻进来,将月白色的窗纱吹得猎猎作响。


    更远一些的沙滩上,醉醺醺的年轻人们卷土重来,挥舞着酒瓶,踩着湿透的沙子打闹嬉戏,发出一阵阵笑声。


    烟火余烬被风吹到防波堤的缝里,将它们带来的两个人却已经离开。


    湿透的连衣裙堆积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深灰色的水痕。


    沾水的皮肤遇到空气变冷,又被一寸寸温暖。


    沙发上,他再一次明知故问。


    “真的可以吗?”


    这一次,她与他对视,十分明确地点了点头。


    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真正发生的时候,反而会让人怀疑究竟哪边才是现实。


    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到达了终点,他就像一个得到了珍贵宝物的孩子,变得过分小心翼翼,畏手畏脚,似乎很怕把她弄痛。


    “不用对我那么温柔……”她发出柔声细语,“用力一点也没关系的……”


    她还醉着吗?


    她知不知道她现在在说什么?


    他惊愕地看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的体温变得和他不相上下,绯红的脸色无法归咎于体内早已代谢完的酒精。在灯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泛着水光,他知道那是还没干透的眼泪,却依旧觉得那样的眼神有些越了界。


    “……不要这样看我。”


    她误会了他的注视,更加害羞地抬手挡住脸,却没法遮住他所看到的全部。


    一切都比他想象的更美,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种。


    还不够对吧?那就如你所愿。


    她感觉到他离开了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从沙发上拉了起来,一路推向不远处的壁炉。


    脚底是地毯的柔软,手却抵住了冷冰冰的大理石。


    明显的温差让她发出了短促的惊叫。


    “你更喜欢这样,对不对?”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壁炉散发出的寒意和她感受到的热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她将脸深埋在双臂中,脚尖踮起,双腿绷直,逐渐无法再控制自己发出的音量。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整个世界都在摇摆晃动。


    她恍然觉得自己身处夜色下的茫茫大海,在退潮时分被波涛带着走。每一阵浪都在把她撞向理智的边缘,下面便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也没有回头路。


    ——啪。


    从窗外鼓进来的风突然把放在咖啡桌角的速写本吹到了地上。


    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心脏猛地下坠。


    大脑和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


    摊开的那一页,赫然是那座令她魂牵梦绕的灯塔。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偏偏是那一页?


    是吴天佑在提醒他,不要忘了他吗?


    难道他生气了吗?


    是不是他……


    “……怎么了?”


    吴天翔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停下动作,关切地问道。


    透过壁炉上的镜子,能看见他健美的,汗津津的身体。可当他把额头前的头发往上捋,露出那道淡淡的疤痕时,左右倒置的镜像,却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无法再说服自己,这些全都只是单纯的巧合。


    竭力咬住嘴唇,才把涌到喉咙口的呜咽重新咽下去。


    浑浑噩噩中,她又被他迎面抱了起来,双腿悬空,牢牢固定在墙上。


    “我爱你。”


    他忽然用法语说道。


    这句话用外语传达,似乎总是比母语容易得多,也自然得多。


    质地柔软的印花墙布轻柔地摩擦着她的后背。


    她紧紧抱住他,拼命遏制着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把脸抵在他的肩膀上,留下清晰的齿痕。


    热气消散的茶水无人在意,窗纱在风中翩翩起舞,烘干机早已停下,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弟弟:我觉得这里完结就ok了


    作者:楔子还没写到呢……


    —


    改了N次,我yue了


    ? 第一百零九章


    游嘉茵在黎明时分被暴雨吵醒。


    沙沙雨声和海浪的声音混在一起, 从窗缝里钻进来,填满了耳边的世界。


    又是一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已经下了多久的大雨。


    她侧躺在床上,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海。身边没有手机, 没有闹钟,只能靠天色来判断时间。


    均匀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热气轻轻拂过她的耳背。


    从一起睡下到她醒来, 过去几小时里, 他们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谁也没有动过。


    她枕着他的右臂,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身体被他用另一只手箍住。


    充满保护欲的亲密睡姿,让她不由回想起不久前在他家度过的那个夜晚。


    当时他们各怀心事,她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就差没有在床中间划一道线。


    而现在,她任由自己被他的气息包裹, 他比常人稍高一些的体温, 让她有一种要被融化的错觉。


    她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 仰头看着他的睡脸。


    睡梦中的他表情放松,毫无防备, 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味道。长而浓密的睫毛在他深邃的下眼眶投下阴影,微微张开的嘴唇形状饱满, 下巴上有一层新冒出的胡渣。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刮胡子前的样子, 有点不习惯, 也很新鲜,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片淡青色。


    痒意将让他皱起眉头, 发出模糊的梦呓, 在半梦半醒间将她抱得更紧。


    男人的力量很大,她几乎透不过气,连忙挣脱了束缚。


    但想想又不舍得离开,于是重新靠向他,伸手抱住他的头,让他枕在胸前。


    她闭上眼,下巴抵住他的头顶,手指轻绕他柔软的卷发,同时也将自己的心跳节奏传递给他。


    身上很暖,内心温柔而平静。


    她忽然觉得,就让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也没什么不好。


    游嘉茵在雨声中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彻底亮了,身边空无一人。


    似曾相识的场景,带着一股浓浓的既视感。


    她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擦掉脸上剩余的妆,又找到一条浴袍裹上,这才慢悠悠地下楼。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脚下传来楼梯吱嘎作响的声音,像是古宅本身发出的阵阵低语。


    她在楼下绕了一圈,依旧没有看见他,耳边也听不到除她之外的任何动静。


    但厨房里亮着的恒温咖啡壶,和空气里弥漫的浓郁咖啡香味告诉她,她所寻找的人刚才的确就在这里。


    ……该不会又去跑步了吧?


    她想起上一次的经历,默默猜测着,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回到客厅。


    这里明显已经被收拾过。沙发靠垫摆得整整齐齐,速写本和掉落满地的衣物全部消失不见,地毯上的水痕早已蒸发,昨晚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被擦除,仿佛无事发生,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记忆的完整和清晰度。


    炙热的眼神,交织的呼吸,肌肤接触时的触觉,生理上久违的满足和愉悦,一切都历历在目。


    光是回想那些细节,心跳就会加快。


    她没有醉,他同样清醒,双方都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法用酒精或一时冲动作借口。


    你情我愿下发生的关系,就像一场迟到多年的仪式。


    总觉得有点不真实,但她并不后悔。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在客厅里打转,清爽却不潮湿,一如外面此刻的天气。


    经过几轮|暴雨的冲刷,天空呈现出一种高饱和度的蓝,灿烂的阳光为整片海岸抹上一层亮色。


    当地人自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好天气,倾巢出动。他们在海里游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或是在别墅门前的滨海小路结伴散步,尽情汲取热量。相比于昨天深夜见到的那片黑暗孤寂之海,眼前的热闹氛围让她有了一种“回到现实”的感觉。


    忽然,走廊另一头的后门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游嘉茵走出客厅,迎面遇上了正在关门的吴天翔。看他休闲的打扮,不像是刚运动过的样子。


    “你醒得真早。”


    目光对上时,他朝她笑了笑,十分自然地说道。


    “你不是更早。”她以同样轻松的语气回复,并反问,“你去哪里了?”


    “买早饭,顺路去了一趟药房。我没出去多久,还以为肯定能赶在你醒之前回来。”


    “药房?”


    “对,我帮你买了药。”他将一个纸袋递给她,眼睛朝斜下方瞥,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昨晚没做措施,是我不好……”


    游嘉茵打开纸袋,毫不意外地从里面摸出一盒紧急避孕药。


    “72小时内吃就行。”他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补充,“我约了医生,回巴黎后马上去检查身体,过两天会把报告给你。虽然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但我保证我没病,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她反过来安慰他,“我每天吃短效药,不可能怀孕。而且我相信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知道自己的结论有些草率,但内心就是有一种奇怪的笃定。她信任着他。


    游嘉茵把药盒塞回去,发现纸袋底下还装着一盒避孕套。


    “这个……我想买着备用。”


    还没等她说话,吴天翔就抢着解释。


    他的脸色略微泛红,声调降了几度,听起来竟有些底气不足。


    游嘉茵很少看到他害羞的样子,忍不住逗他:“什么叫备用?”


    她难得迟钝,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挖开了一个陷阱。而他抓住这个机会,顺势推着她往下跳。


    “就是随时随地可能会用到的意思。”


    吴天翔俯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手指牵住她的睡袍腰带,缓缓道:“比如现在。”


    那对浅色瞳仁里闪烁着的兴奋让她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行。”


    游嘉茵耳根发烫,一把按住他的手,嚅嗫着:“我还没洗澡……”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到底算不算借口。


    “没关系,我也没有。”他用鼻尖轻蹭她的,得寸进尺地吻上她的嘴唇,脸上笑意渐浓,“等会儿我们可以一起洗,三楼的浴室很大,你绝对想不到。”


    “……”


    她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但抓住他的几根手指稍微松了一下,这是动摇的信号。


    “至少不要在这里……”


    几秒钟后,她在默认的同时提出要求。


    “为什么?”


    “外面的人会看到。”


    “怎么可能看得到。”他哑然失笑,“也没有人会看这里,大家都很忙,不要自己吓自己。”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还是干脆地抱起她,向楼上走去。


    直到桌上的咖啡彻底冷却,沙滩上的当地人纷纷回家吃午饭,他们才穿戴整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重新下楼。


    她的长裙还没干透,面料变得皱巴巴的,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潮味,也不适合扔进烘干机。好在这间度假屋的衣柜里有不少款式简单的女式夏装,虽然尺寸不算合身,但还是让她幸运地免去了无法出门的困扰。


    “这些都是谁的衣服?”


    游嘉茵将吊带衫的下摆扎进牛仔短裤里,随口一问,“克拉拉?这里是她家的房子吧?”


    “大概。”吴天翔盯着她思索了一下,改口道:“不对,这两件是克洛蒂的,我记得她穿过。”


    “噢,好吧。”


    “你不问我克洛蒂是谁吗?”


    “我知道她是谁,她也是你的姐姐,我从克拉拉那里听说了。”


    游嘉茵抬手为他整理衬衫领口,平淡地说,“关于她的事,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不用急。”


    这时刚过下午一点,城堡里正在进行离开前的自助brunch,但在共同失踪了一整晚后,他们决定远离人群,保持低调,单独度过这段时间。


    “可我的行李怎么办?”游嘉茵忧心忡忡,“我要赶四点钟的火车……”


    “娜塔莉会派人帮你收拾行李,放到我车里,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吴天翔一脸早有安排的淡定,“忘了火车吧,晚点你跟我一起回巴黎,我送你回家。”


    “晚点是指什么时候?”


    “八点左右出发,这样路上不会太堵,午夜前能到,你看这样行吗?”


    “嗯。”游嘉茵点点头,没有提出异议,只是问:“那我们今天下午干什么?”


    从现在开始有足足七个小时的闲暇时间,这似乎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在无所事事的状况下独处那么久。


    尤其偏偏发生在几次亲密接触后,更是让她感到有些茫然。


    事到如今,他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


    她还不是很确定。


    “先去吃饭,我饿了。”他朝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你第一次来这里,我会带你去一些我喜欢的地方,就当是约会好了。”


    他们迅速将房子整理了一遍,锁上全部门窗,回到中心海滩,找到了昨晚留在那里的自行车。


    两辆车都没有上锁,却也没有被醉酒的青少年们骑走,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幸运。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骑,拐过海角,穿过城镇,离开公路,然后驶上一段架在广阔滩涂上,通往海滩的长桥。没过多久,他们在一座建在沙滩顶上的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扑面而来的海风带来了烟火熏烤的味道,和一阵轻盈优美的钢琴声。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两点的更新,我又来了


    情节需要没戴套(毕竟我想不出这种情况下怎么突然变出一个),但大家现实生活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 第一百一十章


    推门进去才发现, 这座外观简陋的木屋是一间餐馆。


    室内用餐区域此刻空无一人,所有客人全都坐在面朝蔚蓝大海的露台上,脚踩沙子, 吹着清爽的海风, 享受阳光、烧烤、海鲜和诺曼底地区特产的苹果酒。


    店内的服务员多半是趁假期来打工的学生,端着托盘走得风风火火,像一只只忙碌的工蚁。


    吧台侧面正在钢琴上弹奏爵士乐的老人抬眼看了看, 一脸惊喜地站了起来。


    悠扬的琴声随着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只在空气中留下微弱的回音。


    “天翔!好久不见!”


    老人用洪亮的嗓音念出这个名字,口齿清晰,发音标准,显然对眼前的人十分熟悉。


    “你好,让卢克叔叔。”


    吴天翔带着笑容走上前,俯身与老人贴面问候。


    “你怎么来了?是来过周末的吗?”


    “是的。克拉拉昨天过生日,她请了很多人。”


    “我都忘了。她今年也三十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再过几年就轮到你了。”


    老人抬手按住吴天翔的肩膀两侧, 亲昵地拍了拍, 自然地和他寒暄起来,“贝特朗怎么样?你最近有没有和他见过面?”


    “没有, 他还是老样子,满世界飞来飞去,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哈, 一样。我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圣诞节的时候。要我说啊, 他和亨利还真是一副德行, 一工作就把所有事忘到脑后, 一刻也闲不下来。难怪亨利选了他而不是马修。”


    “马修从一开始就对Valmont的生意没有太大兴趣,我看他音乐做得挺开心的。”


    “我知道,但别忘了,当初贝特朗不也……”


    话说到一半,老人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等候在一旁的游嘉茵,浑浊的灰蓝色眼睛倏地一亮,满是皱纹的脸部皮肤也被他灿烂的笑容挤出一道道更深的沟壑。


    “等等,你是不是忘了给我介绍?”他扬起眉毛,故意拖长了语调,“这位漂亮的小姐是谁?”


    “她是我的女朋友。”


    吴天翔不假思索地回答,顺手揽住了身边人的肩膀。


    Copine,女朋友。


    含义相同的两个词,在中文语境宛如隆重的介绍,用法语说却显得很随意,让人没有心理负担。


    游嘉茵靠住他的臂弯,也将手搭在他的后腰上,微笑着默认了这个新身份。


    “抱歉,让卢克,您的餐已经上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的提醒打断了这场计划之外的闲聊。


    不远处那张为他预留的单人桌上,摆着一大盘色泽诱人的肋排和一杯红酒。


    老人当即合上琴盖,与他们暂别。


    两位年轻人则被带到露台侧面,在一张视野开阔的双人桌前落座。


    “刚刚那个人是谁?”


    远离当事人的角落,游嘉茵终于找到了问这句话的机会。


    “他叫让卢克,是亨利的哥哥,今年已经九十岁了,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吴天翔耐心为她梳理几个人名之间的关系,“亨利是贝特朗的父亲,也是克拉拉的祖父,你大概从别的地方听说过他。让卢克没有结过婚,退休后搬来这里,他家离这家店开车不到三分钟,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吃午饭,是常客中的常客。”


    游嘉茵对让卢克的生平没有太大兴趣,直奔另一个更让她在意的重点。


    “你和贝特朗是不是很亲近?”


    吴天翔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菜单,抬头迎上从桌子对面投过来的灼灼目光。


    她跳跃的思路,难得直截了当的态度和这个问题本身,都让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感觉。”游嘉茵一语带过,看着他的眼睛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吴天翔过去八年的生活,至今有许多她不了解的地方。但知道得越多,她越觉得他和贝特朗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毕竟换作普通人,恐怕很难心平气和地对待另一半凭空冒出来的私生子,视而不见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体面。但贝特朗不仅在他刚来法国时提供照顾,帮助他融入新的环境,如今甚至间接支持他的事业,以Valmont的名义对BalzArt进行投资和部分收购。


    她还没有天真到相信,克拉拉能够越过父亲,以一己之力左右整个集团的商业动向。


    刚才让卢克的那番话,更是加深了她内心的疑惑。


    “我也说不清。”吴天翔叹了口气,对她坦诚道,“我的身份很尴尬,但至少在表面上,贝特朗从来没有排斥过我。他对我很好,甚至表现得比我所谓的亲生母亲更加热情。是不是很奇怪?”


    “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他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但到后来,我和他既像师生,也像朋友。”他单手托腮,将视线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娓娓道来:“他教会我许多事,语言,运动,包括开公司的时候,托他的福,我少走了许多弯路。另一方面,我跟他很聊得来,审美和爱好都很接近,其实我觉得,他可能把我当成了一种寄托。”


    游嘉茵越听越糊涂:“……什么寄托?”


    “贝特朗年轻时想要学艺术。他是色弱,但在别的方面很有天赋,曾在不依靠家庭的情况下开过展览,得过奖。可最终还是迫于亨利的压力,选择念商学院,毕业后开始为Valmont工作,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画笔。”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天资禀赋的富家子弟在梦想和现实间选择了后者。多年后在另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身上看见了梦想延续的可能性。即使对方有着不为世俗和道德接纳的出生背景,却依旧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人的想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爱和宽容的定义,有时就是那么不可思议。


    “两位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一个满头红发,身穿白T恤的服务生在桌边停下脚步,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关于贝特朗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聊着别的生活琐事,悠闲度过了剩余的午餐时间。


    盛夏阳光倾泻而下,把头顶和脚底的沙子都晒得滚烫。喝完一整瓶冰镇苹果酒,身体里的热意倒越积越浓,汗水让脖子后面有些不舒服。于是游嘉茵抬手叫来服务员,问他要了一根皮筋,将一头长发高高扎起。


    海风拂过后颈的皮肤,带来让她松了口气的凉意。


    酒足饭饱后,他们走上沙滩,慢慢向人少的方向走去,靠散步醒酒消食。


    潮水正在回落,露出大片泥泞的海滩。湿漉漉的灰褐色沙面变成了一面镜子,忠实地倒映出湛蓝天空中的层叠云朵,将天地连在一起。行走在上面,仿佛漫步在无边无际的云端之上,全身被闪烁跃动的金色光芒包围,像一场不真实的美妙梦境,让人不愿醒来。


    一群青少年从他们的面前呼啸而过,一路追赶远去的海浪,背影很快浓缩成了视野尽头的几个浓黑色的小点,留下的欢声笑语飘散在海风里。


    十指相扣,缓慢穿过空旷海滩的他们,在旁人眼里,也是海边无数对平凡恩爱的情侣中的一员。


    “现在我们去哪里?”


    游嘉茵大口呼吸着沿海地带清新湿润的空气,好奇地问道。


    虽然这种漫无目的,无拘无束的感觉很好,但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一直这样走下去。


    吴天翔出乎意料地摇头:“不知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要问我?”她拧起眉头,佯装不满,“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是我喜欢的地方。”


    “……怎么又说那么肉麻的话?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一直这样说话,只不过以前没机会。”他理直气壮道,“从现在开始你会慢慢习惯的。”


    “……”


    游嘉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伸手推了他一把。


    指尖接触到被汗水洇湿的面料。她才发现,在超过三十度的气温和正午阳光的暴晒下,他的T恤后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湿了一大片,紧紧黏着皮肤,看起来很不舒服。


    “要不要把衣服脱了?”她好心提醒,“反正你是男的,又在海边,上半身光着也没关系。”


    “不用。”


    “为什么?”她稍微一愣,误会了他拒绝的理由:“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是无所谓,但你脸皮薄。我怕你和我走在一起,被路过的人看到会不好意思。”


    吴天翔无奈地把T恤下摆撩起来,将后背转给她看,“你把我抓成这个样子,该不会忘了吧?”


    “……”


    遍布宽阔肩背的那十几道淡红色的抓痕,是昨晚到今早发生的一切的记录,衡量了那几场性|事的激烈程度,唤起了当时的回忆,也让游嘉茵哑口无言,恨不得一头扎进冰凉湿润的沙子里,给涨得通红的脸降温。


    “对不起……”


    她把脸埋在指缝里,小声道歉。


    从上一段感情经历至今,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身体变得过分敏感,因此开始后,意识很快就被汹涌而来感觉冲得七零八落,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轻重地做了些什么。


    “没关系,都说了,我根本不介意。”吴天翔把衣服下摆重新拉好,轻巧地耸耸肩,“而且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游嘉茵一脸警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洗澡时,还是出门前,她都反复对着镜子确认过,身上绝对没有任何可疑的红印,因此这一刻感到十分茫然,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里。”


    伴随他饱含笑意的声音,温暖而粗糙的指腹轻轻划过她后颈的皮肤,激起一阵暧昧的痒意。


    昨天晚上,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双方都记得很清楚。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总算回过神来,连忙解开了头发,将他留下的痕迹重新遮住,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埋怨。


    “我也刚刚才发现。吃饭时你坐在我对面,我不可能看得到。”他安慰她,“放心吧,当时周围没有我们认识的人,陌生人就算看见也会马上忘记的,别那么紧张。”


    “下次别再这样了!”


    “别再怎么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是直接说出来比较好,否则我不会改。”


    “……”


    说话间,他们拐过海角,登上一座半月形的沙丘,又穿过一片灌木丛,来到了沙滩的另一头。


    作者有话说:


    又是风平浪静的一章


    这一章和上一章其实算是一章,但最近实在太忙了,只能三千三千更


    好想完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夏天假期马上就要到了,今年报复性旅游我要去好多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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