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去休产假的第一周, 巴黎的气温突然一路飙升到了35度。
这对从小习惯了炎热夏季的游嘉茵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天公司有空调,晚上太阳落山后, 气温会降到30度以下, 用电扇也能撑过去。
她身边的法国人苦不堪言,每天狂发牢骚。
“我不行了。”玛塔在阴凉处用手扇风,翻着白眼道:“我昨天晚上垫着冰袋才睡着, 我男朋友热得差点跑去睡浴缸。我们买的电风扇明天才送到, 我还要多熬一天!”
“你以前没买过?”游嘉茵很诧异,“你不是巴黎人吗?最近每年夏天都要热上一段时间啊。”
“我过去一直住我爸妈家,在92省的房子,没那么热。”玛塔猛灌一口啤酒,“去年年底才开始和我男朋友一起住,我们家是顶楼,屋顶超薄,白天的热量全部攒在屋子里, 简直热死人了。”
即使从几年前开始, 巴黎的夏天越来越热, 依然有不少像玛塔这样不信邪的年轻人,每年赶在最后一刻买风扇, 却发现线下店铺到处断货。
“我提早三个月买了空调,移动式的那种, 用起来很方便。”另一个名叫伊萨克, 今年初刚刚搬到巴黎工作的以色列同事说, “这天气, 没空调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你真的是以色列人吗?你们那里的夏天会热到50度吧?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我夏天很少出门, 一直呆在室内。”伊萨克转头看着游嘉茵:“你家也一样吧?我上大学时去上海交换过六个月, 热得受不了。”
“对,因为上海靠海,是湿热,体感更加难受。”
“对对对,特别湿。”伊萨克扼着喉咙,陷入痛苦的回忆,“梅雨天的时候我都没法呼吸!”
这是在周四晚上,采购部同事露德温的饯别会上。
露德温已经在COZAR工作了八年,是一位实打实的元老级员工。
刚满三十五岁的她未婚未育,某天突然厌倦了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向公司请了一年的无薪假,在保留职位的同时出去环游世界。
出发前,露德温邀请全体同事去公司附近的露天酒吧喝一杯。
虽然游嘉茵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但抱着下班放松一下的心情,还是去了。
“这个政策真的不错。”玛塔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向人描述旅行计划的露德温,说:“再过几年,要是我还在COZAR,我也要这样做。”
“雨果以前就这么干过,你可以问他讨讨经验,”姗姗来迟的克洛伊加入了她们的对话。
“哎?什么时候?他在COZAR才干了没几年吧?”
“是他的上一份工作,我跟他以前就是同事,是我把他介绍来COZAR的。”
克洛伊把酒杯搁在高脚桌上,摸出一根烟,笑盈盈地讲述:“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请了一年假去澳洲打工玩,我记得好像是做木工。当时的雇主很喜欢他,提出给他办签证,雨果也乐意。但他女朋友不想离开巴黎,他只好回来。我们都以为他会后悔,没想到现在连孩子都生了!”
“哇!”玛塔听得乍舌:“就他那身板?我想象不出他干重活的样子……”
“是真的,我看过照片,比他现在要帅,头发也多,还有肌肉!”
克洛伊嘿嘿笑了一阵,问游嘉茵:“你这周过的怎么样?雨果不在一切都好吧?”
游嘉茵点点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雨果事先为她准备了详尽的交接文档,再加上项目已经进入了正式上线前的收尾阶段,在同事们的配合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进度表上的每一格都踩得很准。
“你今天下午去了总店对吧?”玛塔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托腮看着她:“画已经全部送到了?”
“对,全部送到了,店里的人正在核对送货单,一共三百件,需要花点时间。明天早上BalzArt的人会来测试NFC tag,然后确认每幅画的摆放位置。”
“BalzArt谁会来?是不是纪尧姆说的那个帅哥?”
游嘉茵愣了一下,立刻明白玛塔指的是谁。
“不是他,他是COO,怎么可能会来做这种杂事。”她解释道:“来的是他的下属。”
“我也听纪尧姆说了那个人。”克洛伊慢悠悠地吐烟,哑然失笑:“到底有多帅啊,居然能让他念念不忘成这样,逢人就吹。我怀疑纪尧姆都快爱上他了。”
“我也很好奇。”玛塔瞥了一眼游嘉茵:“你见过他吧?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蛮帅的,但每个人审美不同,不太好评价。”游嘉茵落落大方地坦言,“下周二晚上他会来参加开幕派对,到时候你们就能看到真人了。”
玛塔一脸哀怨:“我又不能去……”
“对了,嘉茵,明天晚上我们请FEMI的人吃饭,你要不要加入?”
克洛伊话锋一转,“虽然是我们部门来买单,但我觉得应该把你也带上。你要是愿意来,我就去通知餐厅给你加一个位置。”
“好啊,我要来!”
“你们在说那群尼日利亚女生?”玛塔好奇地插嘴。
她不在项目里,不知道所有细节,只从同事们的闲聊中听说过一些FEMI的事迹。
“对,就是她们。”
“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觉得巴黎比非洲还热,哈哈哈。”
“不至于啦。”
“别说,还真的是。”克洛伊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把屏幕转向她们:“今天拉各斯才29度!”
“……我的天!”
“哈哈哈哈开玩笑吧!?”
历经重重波折和等待,FEMI的五位代表终于拿到了来法国的旅游签证,于昨天抵达巴黎。
明天下午,BalzArt的公关将会把她们带来COZAR办公室,与负责项目宣传的克洛伊见面,共同进行采访和一些宣传资料的拍摄。
之后她们又聊了一些生活八卦和琐事。游嘉茵喝掉两杯啤酒,发现时间过了九点,就结账告辞。
她没有搭地铁,而是决定走路回家。
巴黎市区很小,酒吧离她的家不过两公里,步行半小时就能到,权当是散心。
更重要的是,今晚的夕阳特别漂亮。
天空被染成了鲜艳的玫瑰色,沿街奥斯曼建筑的浅色外立面,也被笼上一层相同色调的薄纱。
坐在路边聊天喝酒的年轻人,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上班族,街边耳鬓厮磨的情侣,在景点前寻找拍照角度的外国观光客。这些陌生人的生活与她擦肩而过,被视线裁成一帧帧灵动的胶片。
她在微醺的状态下欣赏这些平凡的瞬间,内心温柔又平静。
『星期六要不要去野餐?』奥利维亚发短信问她。
游嘉茵停下脚步,正在打字,又一条信息在屏幕顶端弹了出来。
『Tianxiang: 【photo】』
她手指上移,点开,看见了一张吴天翔发过来的照片。
那是一张从高处俯拍的风景。与巴黎如出一辙的落日余晖中,她一眼就认出了好几处熟悉的伦敦地标。底下的路灯和车流连成一张巨网,仿佛这座城市脉动着的金色血管。
没有问候,没有描述,简简单单的一张图,也是这周以来他发来的第一条消息。
是不是发错人了?
游嘉茵迟疑地打出一个问号,但想了想,还是删除了。
她继续朝前走,来到一座教堂前的空旷地带,以周围的建筑物为背景,拍下了头顶上方愈发浓烈的漫天晚霞,发送给他。
大约五分钟后,手机又震了一下。
『Tianxiang: 我明天晚上回来。』
游嘉茵看着消息预览中的这句话,没有点开,也没有回复。
……
第二天早晨,游嘉茵刚到办公室,就收到了店铺发来的邮件,让她尽快去店里一趟。
她一头雾水地打电话给店长斯黛芬尼,想弄清楚状况。
“我们发现有二十三件作品和送货单上的描述不符,”斯黛芬尼语气匆匆地说,“如果是送货单上的信息有误,我们需要准确信息来设置NFC tag。但如果是BalzArt送错了货,我们必须尽快联系他们的仓库补发。”
“我马上过来。”游嘉茵立刻起身收拾东西,“我把全部作品信息的表格重新发给你了,能不能把缺掉的那些帮我全部勾出来?”
“没问题,”电话那头响起了点击鼠标的声音。一阵模糊的交谈后,斯黛芬尼向她确认:“席奥正在做。”
上午十一点,夏洛特和负责调试NFC tag的技术人员如约来到COZAR总店的仓库。
迎接他们的,是游嘉茵和斯黛芬尼忧心忡忡的脸。
“FEMI的所有作品都没送到。”游嘉茵将整理好的表格展示给夏洛特,“送来的都是一些不相关的画。这是怎么回事?”
夏洛特很茫然,“我们给每幅画做了特殊记号,发货前也确认过,按理不该弄错啊。”
她立刻联系了负责项目物流的洛伦佐。
洛伦佐对此同样感到震惊,再三表示绝不可能。
直到斯黛芬尼通过视频,将那些色调风格与FEMI大相径庭的画作一张张展示给他看,才哑口无言地接受事实。
两边很快踢起了皮球,但游嘉茵没空和他们纠结错误背后的原因。
“FEMI的画,现在还在你们仓库里吧?”她冷静地问洛伦佐,“活动的开幕式在下周二,我们会提前一晚布置会场,只要在那之前把画找到,然后送过来就行。”
“我尽力,应该没问题。”
洛伦佐满口答应,说完就下了线。
“真的很对不起。”夏洛特嚅嗫,“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游嘉茵反过来安慰她:“幸好现在就发现了。他们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找,肯定来得及。”
夏洛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神情变得比刚才更尴尬:“我们仓库每周五下午两点下班,之后那里只剩下安保人员,要到下周一才……”
“……先看洛伦佐怎么说吧。”
游嘉茵悄悄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比起发牢骚或追究责任,她更希望能尽快找到解决方案。
目前来看,耐心等待她们唯一的选择。
下午两点,里尔传来消息。
洛伦佐派人搜索了仓库里的大部分区域,很可惜,在下班前,他们没能找到那些丢失的画作。
同时,他联系了物流公司,请求对方检查相关的卡车和中转仓。
三点,夏洛特和技术人员圆满完成了当天在COZAR店铺的所有工作,带着歉意离开。
“我会向上级报告这件事。一旦有了新进展,会马上通知你。”
夏洛特向她保证,并说,“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会按计划展示备用作品,等送到了再替换。”
“我知道了,谢谢。”
游嘉茵礼貌告别了他们。
返回办公室后,她同样把突发情况汇报给了上司瓦莱莉。
“谢谢你告诉我。”
瓦莱莉表现得十分淡然,“小公司业务不熟练,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你别在意。”
“……希望他们周一能找到。”
“就算周一找到,也够悬的。”瓦莱莉露出无奈的笑容,告诉她,“下周一和周二的早上都有农民示威,从里尔到巴黎的交通会受影响,据说高速会封。我建议你提前和FEMI的人沟通一下,让她们做好心理准备。否则她们千里迢迢从非洲过来,要是知道自己的作品不见了,一定会很不好受。”
从她们所处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克洛伊等人所在的会议室。
磨砂玻璃幕墙的背后,隐约透出那五位非洲女性色彩斑斓的传统服饰,她们爽朗的笑声时不时从门缝里渗出来,显然,采访正在融洽的气氛中顺利进行。
她们带着梦想和喜悦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本该骄傲地站在自己的画作前,接受称赞和闪光灯的洗礼。
光是想象她们失望的样子,就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游嘉茵收回目光,陷入沉思。
“你在买去度假的火车票?”玛塔开会归来,远远看见游嘉茵正在浏览SNCF的页面,八卦地凑过去小声问:“你总算决定好去哪里了?去哪呀?”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目的地上,略微一怔:“……你今天晚上去里尔干什么?过周末?”
“嗯,稍微有点事。”
游嘉茵看好六点后发车的班次,拿起手机,走到电话间,拨通了吴天翔的电话。
作者有话说:
弟弟:来吧,来吧,快来找我帮忙吧!来欠我人情吧!
巴黎以前夏天都是20-25度,冷的时候晚上出门甚至要套外套,但从5-6年前开始每年要飙一次40度。我已经从最初的“熬熬就行”变成“一定要在新家装空调”了
欧洲一些中小公司,尤其是start up的仓库都非自动化,中午下班整个周末没人的情况不少见,即使碰到紧急情况也没法强迫那里的员工加班,大家时间一到拍拍屁股回家。物流意外?熬着吧周一见!
我第一次见识的时候震惊了,只能感叹这里是法国
SNCF:法国国铁
? 第九十二章
十五分钟地铁, 一小时火车。
当游嘉茵走下台阶,踏上里尔火车站的站台,时间刚过八点。
『我到了, 你在哪?』她给吴天翔发去一条消息。
『出门往右走, 我在广场侧面。』他回道:『我们从那里叫车。』
随即,他发来了他的实时位置。
两班火车先后半小时到达。虽然不在一个车站,但相隔不远, 他有足够的时间步行过来等她。
挺拔的身材被阳光裹住, 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十分显眼,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脚下加快了步伐。
像是感知到了背后的视线,吴天翔在她靠近时回过头来。
“你来得正好,车马上就到了。”
他略过寒暄,拎起脚边的行李袋,朝她微微一笑:“我们走吧。”
游嘉茵撞上他的目光,心里莫名泛起一阵紧张, 事先酝酿好的感谢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 只好沉默地点点头。
几分钟后, 他们坐上Uber,向BalzArt位于里尔远郊的仓库驶去。
“我回几封邮件, 你不介意吧?”吴天翔抽出电脑,问她。
“当然不。”游嘉茵客气地摇头, 把脸转向另一边, 装作看风景。
距离那通电话才过去三小时, 他们分别从伦敦和巴黎出发,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碰面, 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皮肤上的毛孔在车内空调的冷气下收缩, 沸腾的头脑也跟着冷却下来。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并不是心血来潮下的冲动。
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一个热情的人,讨厌多管闲事,对在工作上出风头也没有太大兴趣。
唯独这一次,她不想在上级的默认下听天由命。
或许是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心,让她不想面对FEMI代表远道而来,却在最后关头得知作品无法按时展出时的失落;又或许是因为,她隐约察觉到,这件事很可能不只是“工作失误”那么简单。
总共三百件作品中,唯独FEMI的二十三副画被发错了货,很难相信世界上有如此精确的巧合。
游嘉茵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某种大胆的猜测在脑海中成型。
反复斟酌后,她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吴天翔的号码,而他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
“喂?”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听到他的声音,她浑身一激灵,“你现在在忙吗?”
“还行。怎么了?”
“夏洛特有没有联系过你?”
“她给我发了封邮件,但我在外面,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语气变得警觉,“发生什么事了?”
游嘉茵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解释了一遍。
吴天翔听完她的讲述,直接替她说出了那句徘徊在喉咙口的话:“所以你觉得,是我们仓库的人把那些画掉包了?”
“不不,我不确定……”她揣摩着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反问,“但你不觉得巧过头了吗?”
通话前,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毕竟她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他的团队,这种行为不难引起对方的反感和抵触。
但同时,心底又有一种奇怪的笃定,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一定会认真听她说话。
“是有一点。”他回答得很干脆,态度异常冷静,没有表现出半点被冒犯到的焦躁,“你想让我怎么做呢?突然打电话给我,不可能只是为了发发牢骚吧?”
一点都没错。
游嘉茵顺势说下去:“我想亲自去你们的仓库,把那些画找出来。”
“什么时候?下周一?”
“不,今天晚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等会儿下班就过去。”
这起事件的疑点太多,在弄清原委前,她不敢相信仓库里的任何人,包括洛伦佐。
她同样不想被动地等到周一,再被以“找不到”的借口随便搪塞过去。
到那时,就真的来不及了。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吴天翔的声音再次传来:“你知道我们的仓库现在已经关门了吧?不可能让你这个外人进去。”
即使看不见他的脸,她依然能想象出他此刻皱着眉头说话的样子。
“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层层铺垫后,游嘉茵终于找到机会,大胆向他提出了在心里酝酿已久的请求,“就算今天不行,明后天也可以,整个周末我都有空!”
“……”
吴天翔没有立刻回答。
她耐心等待着,心怦怦直跳,同时刻意放缓了呼吸,试图捕捉讯号另一边的动静。
车流声,人声,和呼吸的声音。
“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突然问道。
“不止对我。”她委婉地说:“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你刚出差回来,一定也很想休息。但我实在想不到能找谁帮忙了……”
“我明白了,那就今晚去,”他瞬间做出决定,“我从伦敦直接坐车去里尔,我们在那里见。”
哒哒打字声中,二十分钟的车程一闪而过。
路两侧的城市建筑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凉的工业区。各种规模的厂房、仓库和大型建材市场中间,冒出几间破败的民居,即使在夏日阳光的直射下,也显得灰蒙蒙的,毫无生气。
法国北部的偏僻城镇,和巴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八点三十分,他们顺利抵达目的地。
夹在河流和废弃铁轨之间的红砖建筑,隔壁有一间酒馆。聚在里面喝酒放松的蓝领工人看见两张陌生的亚裔面孔,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吴天翔走在前面带路。他刷卡穿过边门,和值班的门卫打过招呼,拿到钥匙,然后带她从办公区进入仓库。
以白色为主基调的开阔空间,比在视频里看到的更加壮观。
“两个人分头找肯定更快,但你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我不能放你单独行动。”他将行李袋放到门边的架子上,回头看着她,“你没意见吧?”
“怎么会。”游嘉茵展开事先打印好的仓库结构图,“我们能不能先去看监控?”
由于BalzArt业务性质特殊,这栋建筑和传统意义上的仓库不同,更像一个中转中心。
所有作品在送达后,会经过开箱分拣,然后被送去鉴定、打包和发货。整个流程通常在一到两天内完成。长期储存在仓库里的,只有VIP卖家委托保管的一千多件作品,全部放置在专门区域。
洛伦佐曾经提过,参与这次合作的作品,在发货到COZAR总店之前,也被统一存放在VIP区一角的临时货架上。
监控室的值班人员为他们调出了纪录。从被送到VIP区到发货当天,并没有人接触那批作品。
区域外的走廊上没有摄像头,无法得知作品离开后的去向,线索就此中断。
游嘉茵正在辨认其他摄像头的位置,忽然听见吴天翔问:“送到你们公司的那些画,你有没有拍过照片?”
“你是说那些送错了的?”
“对。如果要换掉二十三幅画,必须准备同等数量的替代品,很可能是从这里拿出去的,仓库里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存货量。”他盯着屏幕上VIP区的货架,“那里的画每幅都贴着RFID标签,离开区域时会被扫描。只要把照片和最近被扫描过的画对比一下,再找出相应时间的监控,就能知道是谁把它们带出去了的。”
游嘉茵眼睛一亮:“我有拍!”说着翻起了相册。
当时在拍照留证时,她和店长斯黛芬尼还曾经对其中一些画幼稚粗糙的笔触感到疑惑,不敢相信这是BalzArt旗下艺术家的作品。
现在想想,可能只是她们这两个外行不懂艺术。
吴天翔拉过两张椅子,让她坐下,然后从系统里调出了最近几周的纪录,导出图片一一查看。
但很可惜,忙碌了一阵后,他们一无所获。
没有一张送到COZAR的画,能和系统里的VIP作品对上。
天色正在变暗,瑰丽的夏日夕阳再一次降临,但坐在窗前的他们无心欣赏。
凭空消失的二十三幅画,和那些来历不明的作品,让他们的心情从满怀希望过渡到了不安。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游嘉茵苦恼地靠在椅背上,问道。
“我印象中没有。”吴天翔问她要来手机,逐一翻看那些图片,不时放大,想从签名和细节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们的出入口都有监控,管理很严格,一般很难把比较大件的画带进带出,所以我相信它们至今还在仓库里。”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下楼去找吗?”
“你想先去哪里?”
“不知道,从分拣中心开始吧,你们仓库不是很大,全部走一遍也不用两小时。”
“也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用中文交流着。
监控室的法国职工从刚才起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安静地等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示。
但突然,这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奇怪的声音。
游嘉茵和吴天翔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对上了他混杂着惊愕和欲言又止的目光。
“你想说什么吗?”吴天翔换上法语问道。
“那是我女儿的画。”中年男人指着手机屏幕上那副色彩艳丽的涂鸦,迟疑地说:“上周才刚刚挂上,昨天我想去拍张照片,却发现被换下了,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
游嘉茵则抓住了重点:“你说的‘换下’,是什么意思?这幅画原来在哪里?”
“四楼刚装修完的新摄影棚,你们还没去参观过吗?”中年男人的神情越发迷茫,“那里墙上的所有装饰,全都是员工和家属的作品。”
作者有话说:
这周实在太忙了,工作装修社交忙得团团转,几乎没有一天是在晚上11点前回家的。
本来想把这章写完整再发上来,算算今天做不到,趁午休先发一半吧,后面的部分不太好割
这个很长的晚上结束后,下卷就到一半了,后面基本很少有写工作的内容(松了口气
为什么大纲里500字的内容写写会变成一万T_T
? 第九十三章
深夜十一点四十分, 国道旁即将打烊的连锁快餐店,迎来了这天最后的客人。
那是一对外貌出众的亚裔男女,明显是从大都市来的白领, 打扮气质都与这座人口稀少, 地理位置尴尬的北方小城格格不入。
坦白说,这样的人应该坐在高级餐厅里,优雅地切割食物, 而不是在炎热的夏日午夜, 毫无情调地面对面啃汉堡。
几位店员们带着满心好奇悄悄观察他们,猜测背后的故事。
只见两人在自动点餐机前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很快点好单,走到柜台侧面,耐心地等待出餐。
“非常对不起,我们马上要关门了,从现在开始需要打扫,所以你们不能在店里吃。”
店长将装着两份套餐的纸袋递给面前的高个男人, 略有歉意地指向餐厅另一头的后门:“从那里走出去, 就是室外用餐区, 可能会有点热,但是……”
“没关系。”男人和身边的同伴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摇头道,“谢谢。”
推开门, 热气迎面扑来。明明马上就是午夜, 但气温丝毫不减。
坐下后, 游嘉茵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饮料。
纸吸管搅动冰块, 碳酸汽水发出令人愉快的嘶嘶声。冰凉的液体滚过喉咙, 精神振奋起来。
“今年热得比去年还要早啊。”她在手机上查了一下, “明天38度!”
“星期天会下雨,气温会降回去,下周很凉快。”吴天翔紧挨着她坐下,撕开调料包,往薯条上挤蛋黄酱。
“……你为什么不坐对面?”
“这边风景好。”他理直气壮,“我不想边吃饭边看人拖地。”
这间餐厅建在一座山坡上,周围没有遮挡,室外用餐区视野开阔。从他们坐的位置,可以俯瞰到远处的城镇和丘陵。
朦胧夜色下,模糊的灯光在风中摇曳,与头顶上空的群星遥相呼应。
游嘉茵吃完小份鸡块和洋葱圈,把空盒塞回纸袋。
闷热潮湿的空气让皮肤表面变得黏糊糊的。她把披散的头发全部扎起来,露出后颈透气,然后叠起纸巾,慢慢吸掉额头和脸颊上的汗。
“你吃得很少啊。”吴天翔用余光留意着她的动作,突然问,“这些就够了?”
“我在火车上吃过饼干。”她后知后觉地反问:“……难道你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上车前没来得及买,但无所谓,我不是很饿。”
“……”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部被按下快进键的电影。
揉进了职场犯罪,悬疑和公路元素。
两小时前,监控室职员的一句无心提醒让他们重燃希望,之后真的在摄影棚里找到了那些被掉包的FEMI作品。
全部二十三幅画被大刺刺地挂在墙上,跟其他员工和家属的大作混在一起,色彩斑斓又和谐。
一眼扫过去,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对劲。
吴天翔当即搬来梯子,将它们一幅一幅取下来,逐一检查。
游嘉茵站在一旁,为他打下手。
脑海中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些。但在庆幸之余,她实在想不通事件背后的动机。
“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她扶住梯子,仰头看着他,“而且为什么单单针对FEMI?”
“不清楚,但我猜跟种族歧视有关系,我听到过一些关于仓库里某些员工的传闻。”
“哎!?真的吗!?”
“只是一种可能。我会想办法调查,给我一点时间。”他注视着她的双眼,认真保证:“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严肃处理,也会马上通知你。今晚我们的任务只是找到画,别的暂时不用多想。”
“……好的。”
游嘉茵点头同意。
提前完成任务的他们,为了保险起见,决定当晚就将画送到巴黎,防止更多“意外”发生。
吴天翔去车库转了一圈,找到了一辆大小适中,不需要特殊驾照的小面包车。
清点,打包,装货,确认所有画都被牢牢固定在后备箱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告别门卫,上车扣紧安全带,在十点半驶上了连通里尔和巴黎的高速公路。
总共三小时的路程,不远不近。
深夜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天气状况也很好。但毕竟是开夜车,路上不能大意。
一小时后,他们按计划下车放松,补充食物和水分。
吴天翔依旧在安静地咀嚼。他的身材很高大,但吃东西时总是慢条斯理,姿态文雅得过分,而且还会露出一副在想心事似的放空表情,这个习惯从少年时代起就没变过。
这种不用强行找话说的氛围让游嘉茵感到放松。她继续喝饮料,一边漫无目的地刷手机。
突然,连着好几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是远在加州的陈俐颖。
『Lillian:这几件哪个好看?』
『Lillian:[图片]』
『Lillian:[图片]』
『Lillian:[图片]』
『Lillian:[图片]』
『Lillian:[图片]』
游嘉茵这才想起,好友今天去店里试婚纱,很早以前就提出要让她做参谋。
陈俐颖上大学时就去了美国。
她在明尼苏达州的一所文理学院度过四年,时常为恶劣的天气叫苦不迭,恨不得立马买机票飞回上海。
本科毕业后,她却靠着远离原生家庭的执念,一路南下到四季晴朗温暖的加州,在圣巴巴拉找到工作,并顺利抽到签,从此留了下来。
虽然这些年来她们只有在假期时才能见面,但一直维持着亲密的关系。
大约在一年半前,陈俐颖在工作中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夫,一位比她高两届的高中学长。
双方高中时毫无交集,多年后在海外偶然相遇,相似的背景让他们一见如故,两人的家庭条件也门当户对。
于是在交往一年后,他们定下了婚约。
正式婚礼将在明年夏天举办,上海和加州各办一场,但各方面的准备和安排已经逐渐开始。
游嘉茵点开照片,认真比较每一条婚纱的优缺点。
成年后的陈俐颖,个性依旧张扬开朗,一头Balayage挑染下的灰色调卷发明亮轻盈,和她灿烂的笑容一样,会让人想起加州的阳光。
“……我记得她。”吴天翔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你们还有联系?”
游嘉茵没想到他在偷看,下意识地把屏幕侧开。
“为什么不?”她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推回给他:“你和国内的朋友已经没联系了?”
“要看人。”他的视线向右下角倾斜了一些,“我每年就回去一到两次,以前认识的很多朋友已经离开了永兴岛,就算想见面都很难。”
“比如?”
“乔达,你还记得他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记得。”游嘉茵把手机按灭,倒扣在桌上,唇边浮现出笑容,“而且他现在那么红。”
当年母亲参与筹备的那档真人秀,在永兴岛取景拍摄的《心动的小岛》,在播出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仅收视率节节攀升,网络热度居高不下,还意外捧红了抱着去赚零花钱心态参加的乔达。
虽然他和另外几个模特出身的男嘉宾相比其貌不扬,但却凭着扎实的生存技能、出众的领导协调能力、天生的综艺感和临场接梗速度引起了广大观众们的注意。
另外,他结实的身材,黝黑的皮肤,和偏幼的长相营造出的反差感,也扭转了“硬汉”这个词在人们脑海中的固有形象。
乔达的人气在节目后期越来越旺,最后一集的表白环节中,十位女嘉宾中的六位向他许下芳心。
业内的经纪公司也闻风而动。一番竞价后,最终赢家开出极其优厚的条件,签下了乔达,并趁热打铁地将他包装成了演员和综艺咖。
多年后的现在,乔达依旧活跃在圈内。
如今他生活在北京,已经是走在街上会被路人认出的名人。
“我和他上次见面是三年前的事了。”吴天翔说,“但他前不久联系我。七月底的时候,他会因为工作来巴黎,问我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那不是很好吗?”
“我在想,你要不要一起来?正好你也在这里,当时你们关系挺不错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游嘉茵重新露出笑意。
“好啊。”她迎上他的目光:“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我一定来。”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成年后的他们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滴酒不沾的情况下单独相处,轻松地谈论那段共同回忆里的人和事。
空气燥热难耐,内心却奇怪地平静,一点也没有想哭的冲动。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休息完毕,一起收拾掉桌上的垃圾,重新回到车上,继续剩下的旅程。
“你要是觉得累,可以睡一觉。”吴天翔在系安全带时对她说:“还有一个多小时,等你醒来就差不多到了。”
“不用,我不困。”
游嘉茵嘴上这样说,身体却不争气地打了个呵欠。
耳边立刻响起了轻轻的笑声。
“我真的不困。”她强忍着尴尬强调,“半夜十二点开高速,还是两个人都醒着比较好,我可以陪你说说话,这样你也不容易犯困。”
“不用担心我,这条路我一个人开过好几次。”他将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侧头看着她,没有立刻踩油门,“我已经习惯了。”
明亮的车内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白衬衫染上温柔的暖色调,和他眼睛的颜色很配。
“……那要不要听广播?”
她被他盯得有些紧张,伸手去拧旋钮,想要为安静的空间增添一点背景音。
“随便。”吴天翔应了一声,突然提出:“把脸转过来。”
头脑瞬间接到指令,让她下意识地照做。
游嘉茵茫然地回过头,刚好看见他将手伸向她的脸。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宽大的手掌已经盖住了她的右颌。手指碰到她的耳下,带来体温和一阵细微的痒意,紧接着,他用拇指指腹在她的上嘴唇轻轻蹭了一下。
唇上传来了粗糙又柔软的触觉。
出其不意的皮肤接触让她猛地愣住,诧异地瞪着他,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
“你嘴没擦干净。”吴天翔把手拿开,从容地竖起大拇指,给她看留在上面的番茄酱。
“……不好意思。”
游嘉茵回过神来,窘迫地舔舔嘴唇,低头去翻包里的纸巾。
“不需要。”
“……咦?”
她一抬眼,就看见他正把拇指含在嘴里,舔掉上面的番茄酱,若无其事地说:“快睡吧,我们出发了。”
隆隆引擎声中,吴天翔关闭了车顶灯。
作者有话说:
漫长的夜晚刚刚开始(苍蝇搓手.jpg
? 第九十四章
游嘉茵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车上睡过去的。
意识坠入黑暗前, 她正和吴天翔聊到学生时代的往事。
读研期间,他们都曾经离开法国交换过六个月,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冷门小众的国家。
两人一个去南非, 一个去墨西哥, 在地球另一端留下许多美好回忆,也有一些如今回想仍会感到后怕的惊险经历。
星空下的峡谷,石灰溶洞里的冒险;突然消失的当地朋友, 意外闯入的毒枭私人海滩。
漫漫旅途中, 他们吹着空调,在狭窄的车厢内分享彼此的故事,也试着将分开的八年中,两个人的生活碎片拼凑到一起。
眼皮在不知不觉中阖上。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巴黎市区,窗外是熟悉的奥斯曼建筑群。
手机显示凌晨一点三十五分,比预计的时间稍微早一些。
“……我们在往哪里开?”
游嘉茵揉着酸痛的脖子,朝驾驶座上专注开车的人望去。
从伦敦到里尔, 再回到巴黎。经过整整一天的忙碌奔波, 他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 脸上没有一丝疲惫,像是有花不完的精力。
“先去我们公司, 把画放下。”吴天翔目不斜视地答道,“然后我会开车送你回家。”
又过了几分钟, 他们顺利到达目的地。
BalzArt的办公室离阿尔马桥不远, 是一座在原有古建筑基础上翻新过的现代化大楼。
他们将车停在路边, 两手提着装画的包装袋, 刷卡进楼。
刚走进大堂, 远处的应急感应灯就亮了起来。
即使在深夜, 大楼里的中央空调依旧在运转。凉爽的空气和冷色调的光影,营造出一种水族馆般的奇妙氛围。从前台背后的挑高玻璃穹顶垂落的,数百枚大小不一的圆形玻璃灯,让人想到了漂浮在海水中的气泡。
“这幢楼里一共有几间公司?”
登上电梯时,游嘉茵回头看了一眼中庭里的室内花园,好奇地问。
她认知中的初创公司,为了节省开支,通常会租在更加简朴的地方,跟这里很不一样。
“五间,每层一间,我们在顶楼。”
吴天翔按下相应的楼层按钮,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解释道:“这幢楼是萨沙家的,他爸妈是房东,所以我们的租金算亲情价,比租别的地方便宜很多。”
“唉?萨沙家那么有钱!?”
“对啊,不是一般的有钱,而且他还是独生子。”他斜睨她,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怎么了?你现在后悔拒绝他了?”
游嘉茵听出他在开玩笑,没有生气。
“才不会,我不用钱来衡量人。”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只选我喜欢的人。”
“哦,是吗?”他收起语气里的调侃,表情认真:“可你那时说喜欢我,到头来也没选我。”
“……能不能别再说以前的事了。”
游嘉茵不自然地绷起脸,电梯运行发出的隆隆声掩盖了她陡然加快的心跳。
吴天翔盯着她哼笑一声:“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
狭窄的轿厢里,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
——“叮。”
电梯在这时停下。缓缓打开的金属门为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画上休止符。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沉默地向外走去。
穿过一道磨砂玻璃门,BalzArt的办公区域在灯光下映入眼帘。
开放式空间比想象中更宽敞。灰色地毯,白色办公桌,黑色金属置物架,外加几间用玻璃幕墙圈出来的会议室,整体装饰风格简单低调。
吴天翔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FEMI的画全部锁进柜子里。
“这些画,星期一早上我会找人送去你们总店。”他用食指关节叩叩金属柜门,回看了一眼等在门外的游嘉茵:“等收到告诉我一声。”
“嗯,谢谢。”她好奇地四下张望:“夏洛特说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露台,我怎么没看到?”
“那个啊,在厨房后面。”他关好门,示意她跟上,“我带你去。“
厨房布置得很温馨,三张长桌围成凹字型,咖啡机、微波炉、烤箱、洗碗机,应有尽有,架子上摆着干净的碗盘、餐具和马克杯,冰箱门上贴着的照片和便条充满生活气息。
厨房侧面的玻璃移门通往传说中的露台。
走出去才发现,那里至少有一百平方米,位置绝佳,能看到塞纳河对岸亮着灯的埃菲尔铁塔。
这时刚过两点,塔身上的灯光正在像繁星般闪烁。
对于长期生活在巴黎的人来说,入夜后每小时一次的铁塔灯光秀算不上稀奇,但在万籁寂静的盛夏午夜看见这样的场面,还是让游嘉茵的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感慨。
从午夜巴黎的流动盛宴中滋生的,某种孤寂的浪漫情怀。
“这里风景很好对吧?”
吴天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跨出门槛,走到她身边,将一瓶啤酒递给她:“不好意思,冰箱里的饮料都被公司里的人喝完了,现在只剩这些无酒精的。”
室内透出的灯光稀释了周围的黑暗,也为他们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然后他们揭开瓶盖上的拉环,轻碰瓶口,共同庆祝今晚这场顺利结束的寻宝之旅。
“干杯。”
“干杯。”
游嘉茵艰难地咽下第一口酒,口腔里残留的味道让她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会那么难喝。”吴天翔丝毫没有忍耐,直截了当地表示嫌弃,皱着脸抱怨:“到底是谁买的……”
覆盆子味的无酒精啤酒,尝起来竟然像漱口水,那口感诡异又扫兴。
“所以才会被剩下啊。”她笑着叹气。
几分钟后,灯光秀落下帷幕,铁塔彻底暗了下来。他们回到厨房,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倒掉。
失败的庆祝活动让双方露出略显失落的神情,这个夜晚即将潦草地结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感觉有些不痛快。
游嘉茵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们要不要出去喝一杯?我请客。”
吴天翔眼神诧异:“……你确定?”
“几杯酒我还是请得起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累?”
她误以为他在婉拒,尴尬地撇开视线,“要是你觉得累就算了……”
“我也不累。”他迅速肯定道,“你想去哪里?”
……
凌晨两点的巴黎,多数餐馆和酒吧已经关门。还没玩够的年轻人聚在街角,商量下一摊去哪里。
湿热的空气让呼吸变得不畅快。没走几步,身上就出了一身薄汗。
这样的高温天气,显然不适合午夜漫步。无奈之下,他们就近去了一间通宵营业的夜店。
门口的保安拦下一伙手里提着酒瓶的男女,让他们免费优先入场。
进门后,是一道贴着复古壁纸的走廊。
尾端连接舞池的房间正中央,有一圈围绕承重柱而建的大型落地鱼缸,直通天花板。成千上百尾红色金鱼优雅轻盈地游曳着,在幽暗的蓝紫色灯光映衬下迷离又迷幻,像一个不断旋转的水晶球。
“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
“我也没有。”游嘉茵对着鱼缸拍了一张照,赞叹道:“这家店的布置真好看。”
掀开房间另一头的黑绒幕布,音乐声和鼎沸的人声扑面而来。
这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一半,但对舞池里肆意狂欢的人群来说,才刚刚开始。
整晚滴就未沾,此时依旧过分清醒的他们,穿梭在眼前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想喝什么?”
好不容易挤到吧台前,游嘉茵抽出银行卡,回头问紧跟在她背后的那个人。
周围实在太吵,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努力抬高音量,才能确定他能听见她说的话。
“Perrier。”吴天翔同样大声回道,“我等会儿要开车送你,不能喝酒。”
“我会自己打车,不需要你送。”
她果断地扔下这句话,不再征求他的意见,转身问身材火辣的美女酒保要了两杯gin tonic。
刷卡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抽走了美女酒保手里的pos机。
“嘉茵!”吧台那头身穿黑衬衫的男人探身对她打招呼,笑得很灿烂:“你还记得我吗?”
游嘉茵稍微一愣。
而在看清那张脸后,她立刻准确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纳西姆!好巧!”
纳西姆是法国摩洛哥混血儿,也是劳拉的高中校友。他长相帅气,性格开朗爱玩,是朋友圈子里的红人。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不仅父母帮不上忙,平时还需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学生时代的他为了攒生活费,晚上一直在酒吧和夜店里打工。
通过劳拉,游嘉茵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也曾经被他勾搭过。但因为当时和文森在一起,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
“你还真是受同一个类型男人的欢迎。”劳拉一度调侃道。
高个,健壮,褐色卷发,浅色眼睛,形状漂亮的嘴唇,光论外表,他们确实有许多相似点。
她对纳西姆的记忆停留在几年前,依稀记得劳拉提过一句,说他在毕业后放弃了求职,开始在夜场工作。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他偶遇。
纳西姆把美女酒保打发走,迅速调好了两杯gin tonic,隔着吧台轻轻推给他们:“今天晚上你们的酒全部算在我头上,尽管喝!”
游嘉茵大方接受了他的好意:“谢谢!”
纳西姆又用下巴指了指吴天翔,笑着问:“他是谁?你换男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不,别误会。”她吸了一口饮料,把另一杯塞到身边纹丝不动的男人手里,解释道:“我和以前那位早就分手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我现在单身。”
“真的吗?”纳西姆眯起绿眼睛,语气暧昧:“那我现在总算能约你出去了?”
“不行,对不起。”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是老样子。那我们有空再聊。”纳西姆朝她做了个飞吻的动作,态度随意轻佻,刚才的话显然没有一句是认真的:“要是待会儿我没空,你就报我的名字,我会和同事们打声招呼,给你们免单。”
随着一首当红舞曲结束,DJ切了一首节奏稍弱的老歌。
刚刚在舞池里跳了一阵的年轻人纷纷瞅准机会,涌来吧台补充能量。
“我们可以去那边坐一会儿。”游嘉茵扯扯吴天翔的袖子,指向毗邻出口的一排高脚凳,“那里没那么吵。”
目光落在他手里攥着的玻璃杯上,却发现液体的高度完全没有变。
“你不喝吗?”她忽然有些忐忑:“你不喜欢gin tonic?”
随即,在逐渐降下去的音乐声中,她清楚地听到了他闷闷不乐的嗓音。
“我以为你会请我喝一杯。”
光线昏暗的环境下,吴天翔的脸色波澜不惊,但说出来的话却像在赌气:“而不是让我不认识的男人来请。”
作者有话说:
弟弟:醋意逐渐上升中
铁塔的灯光秀其实是一点结束,但作者让它两点结束它就两点结束!
发了个亮灯的视频在微博,手机拍不出那种感觉,但现实中在夜色中看真的特别特别浪漫
? 第九十五章
游嘉茵听出他的不满, 仰头看着他,反应很平淡。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
吴天翔张了张嘴,一时答不上来, 沉默几秒后, 一脸不爽地举杯就喝。
他的喉结随着吞咽滚动,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落,沾湿了挽起的衬衫袖口。
一整杯gin tonic很快见底, 游嘉茵把自己喝到一半的饮料和他的空杯对换。
“站在这里别动。”她叮嘱道, “等我一下。”
吴天翔茫然地照做,目送她离开。
黑暗喧嚣的环境中,酒精在身体里发酵。稍微走了下神,同伴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背后。
他用眼神搜寻了一圈无果,只好原地等待,对着吸管头上淡淡的口红印发呆。
片刻之后,游嘉茵重新挤回到他面前,把一杯深色的液体递给他。
“Whisky coca。”她眼睛亮亮地对他微笑, 同时将手心里的一张小票展示给他看:“这一次是我自己付的钱, 这样总可以了吧?”
吴天翔顿时愣住:“可我没有让你……”
“是我自己想点的。”她打断了他的话, 将酒杯强塞过去:“我是真心想要谢你。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那是我应该做的。”他的表情终于变得柔和,“毕竟是我们这边的失误。”
“但说实话,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过来。”
“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啊。”她坦言,“如果我是你, 多半会想办法说服我采用备用方案, 而不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大老远跑一趟。”
“正因为是你, 我才愿意这样做。”他轻呷杯里的酒, 语气十分自然:“你不是那种会轻易求人的性格。既然你开了口, 我没法放着不管。”
游嘉茵敛起笑容, 避开他的视线,不再说话。
她依旧是白天时的通勤打扮,深色连衣裙,草编腰带,脚上穿着轻便的白色运动鞋,长发因为炎热天气松松地盘在头顶,有几捋贴着脖颈落在肩头,浑身散发出清爽温柔的气质。
对外游刃有余,总是面带微笑的她,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偶尔会露出这种复杂阴郁的表情。
吴天翔习以为常。
他等了一会儿,见她依旧沉默不语,直接将酒杯贴到她的额头上。
冰凉又湿漉漉的触觉把她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游嘉茵后退一步躲开,用手背揩掉额头上的水珠,气鼓鼓地瞪着他看。
“我以为你感动得要哭了。”
“那我得酝酿一下。”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在打圆场,配合地转移话题,“给我五秒钟。”
她将手挡在眼前,低头像是在沉思。等她重新抬起头,眼底闪动着的泪光清晰可见,朦胧地映出周围人影绰绰,仿佛随时会有泪珠滚落下来。
吴天翔哑然失笑:“你不去演戏真的可惜了。”
“我小时候真的差点要去拍戏,没想到吧。”游嘉茵眨眨眼睛,把虚假的眼泪逼了回去,“虽然到最后就拍了几个广告。”
“为什么是‘差点’?”他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难免表现得惊讶:“你妈就是圈内人,以她的人脉,把你捧成明星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况且你的长相最差也能混个配角,比上班来钱快多了。”
“那时还小,我爸不同意。上大学后也有我妈的熟人问过几次,但我对当明星没太大兴趣。”
她搅动着杯里的冰块,娓娓道来:“我更喜欢做普通人的自由,去哪里玩,和谁见面,这些生活细节都不需要被陌生人的目光约束。而且你也知道,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以我的性格,要是真的进娱乐圈,多半会被骂到精神崩溃。”
“我能想象出来。”吴天翔对此表示赞同:“你一定会每天泡在网上搜自己的名字,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我知道,我一直在努力改,这需要时间,不是随便说说那么容易的。”
……
这是场奇怪的深夜谈话。他们在一个不适合闲聊的场所,躲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顶着激情澎湃的混音舞曲,互相凑到对方的耳边,用接近呼喊的方式大聊一本正经的人生话题。
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们勉强能够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变化。
酒精和轻松肆意的氛围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最初的拘谨。
渐渐的,即使他温热的呼吸清晰地落在她的耳垂和颈侧,即使她会在踮起脚尖说话时无比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臂借力,双方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你还想喝点什么吗?”
游嘉茵扫了一眼手里空空如也的酒杯,问道。
明明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像是回到了精力过剩的学生时代。
“看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吴天翔说:“但下一轮由我来请。”
“不都说了今晚我来付钱吗?”
“我乐意。”
这时,从吧台方向传来的一阵惊呼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几个浑身大牌,打扮异常浮夸的东欧青年豪放地跳上台面,高举双臂,伴随着激烈的电子音乐节拍疯狂扭动身体,不时从手里提着的烈酒瓶里灌上一口,看上去活像一群喝醉的大猩猩。
其中的一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欧元纸币,嘴里大吼一声,把钱天女散花似地用力一扔。
一小部分纸币落入吧台内侧,掉在目瞪口呆的纳西姆和他的同事们头上。更多的则被空调里鼓出的冷风吹远,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钱雨。
这种只在电影里出现过的夸张情形让围观人群愣了一秒,场面随即变得混乱起来。
人们满地找钱,借着酒劲推搡,不顾姿态,像一群拼命争食的鸽子。
DJ也刻意减弱了音乐音量。嘈杂的人声瞬间成了室内的主旋律,如同海浪般起落回旋,一阵阵地拍击鼓膜。
游嘉茵和吴天翔冷眼旁观,但还是有两张纸币晃悠悠地飘落到他们的脚边。
日常生活中少见的绿色100欧元纸币,在灯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结合那刀钱的厚度估算,东欧土豪至少洒了好几万欧的现金。
“真是有钱人的坏心眼,把人当猴子耍。”
游嘉茵弯腰把钱捡了起来,卷成香烟的形状,讥诮道:“他一定觉得底下的人很可笑。”
“但那些捡到钱的人也很开心。”吴天翔无所谓地耸耸肩,满不在乎:“只要有人捧场,这样的游戏就能一直玩下去,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她点点头:“说的也是。”
土豪观赏完争夺现金的激烈战况,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离开。
不义之财不能久留。两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决定直接把钱花掉。
鸡尾酒,葡萄酒,shots……
还没用完一张,他们就成功把自己灌醉了。
酒精顺着血液循环到大脑,之后的记忆模糊又清晰。
上一秒他们还在往虎口撒盐,回过神来时已经置身于热闹拥挤的舞池。
后半夜的气氛远比前半夜大胆,陌生的男女在他们身边排列组合,蹦跳亲吻缠绵,丝毫不顾其他人的目光。也有一部分男人为了找到共度良宵的对象,在夜晚结束前做最后一搏。
每当有异性向游嘉茵靠近,吴天翔总会用身体把他们隔开,让对方无机可趁。
“你不用对我保护过度!”
她很快留意到了这点,吃吃笑着钩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大喊:“你又不是我爸!”
她的重心靠在他的身上,体温和女性柔软身体的触觉隔着布料传来,手心的汗水蹭在他的后颈,皮肤上残留的香水味钻进他的鼻腔。
清甜的晚香玉,和她少女时代残留在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样。
太近了。
吴天翔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地把手掌盖在她的脸上,把她按回去,恢复到安全的社交距离。
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旋律,是混音版的《Summers Gone》。
“我很久没听到过这首歌了。”
游嘉茵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情,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
周围的人依旧踩着节拍摇头晃脑,嘴里哼唱着简单重复的英语歌词,脚下越跳越兴奋。
又有人在黑暗中浑水摸鱼,双手搭到她的腰上,下半身悄悄地贴过来。
“别碰我!”
游嘉茵毫不客气地转身一推。
现实与过去在这一刻重叠。
时隔八年的夏天,她再一次跟同一个人一起,听着同一首歌。但她不再是十六岁那年被猥亵却不敢声张的少女,现在的她有胆量站出来保护自己。
猥琐男一个踉跄,低头悻悻离开。反作用力也把她送进了背后那个人的怀里。
滚烫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此刻全部覆在她的背上,将她包裹起来,就像从空中坠落,掉入柔软的云端。
脑袋里的某根神经猛地抽紧,紧接着心如擂鼓。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肩膀两侧被他抓住,他的嘴唇轻轻蹭过她的耳垂,冷静平淡地说:
“我想回去了。”
但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淡地收场。
出门叫uber时,游嘉茵突然发现,自己的随身包被人偷偷划了一道口子。
里面的钱包,现金,甚至她家里的钥匙,全都不翼而飞。
这还是她来巴黎这些年来第一次被偷,巨大的损失让她的酒瞬间醒了一大半。
果然,不义之财会带来噩运。
事到如今懊丧也没有用。游嘉茵深吸了口气,开始寻找对策。
她当即向银行挂失了信用卡,并向夜店工作人员报告了这件事。但对方却表示爱莫能助,建议她天亮后立刻报警。
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支电量不到20%的手机,回不了家,也不知道哪个朋友能在凌晨四点收留她。
“能借我点钱吗?”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街角的旅馆招牌上,窘迫地问身边的人。
“就算你现在过去,他们也不一定有打扫好的房间。”
吴天翔一脸清醒地看着她,郑重其事地提议,“反正就一晚上,你要不要干脆来我家?”
作者有话说:
夜晚依旧没有结束!
? 第九十六章
“你要喝水吗?”
“好啊。”
“你可以去沙发上坐会儿, 我去准备房间。”
“……嗯。”
一杯冰水下肚,凉爽的感觉蔓延全身,暂时驱走了暑气, 稀释了血液里的酒精浓度。
醉意消退的同时, 头脑中的混沌和晕眩感也像迷雾般散去。
游嘉茵调整呼吸,缓慢地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二次来吴天翔的家,但处境和心情都跟上一次截然不同。
那时是大白天, 他们刚结束一场争吵, 在乔迁派对前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见面,短暂的独处很快又随着克拉拉的到来告终;但现在是寂静的深夜,整座城市在黑暗中沉睡。喝到酩酊大醉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尤其……老实说,在各种各样的原因下,她很难以“普通朋友”的标准来看待他。
……我在干什么?
游嘉茵越想越微妙,不由地紧张起来。
她咬住下唇,摆弄手里的水杯, 局促地绕着客厅走来走去, 试图靠东张西望来转移注意力。
指尖沾满杯壁上冰凉的水珠, 内心却和夏夜室内的空气一样燥热。
周围的布置和她上次来时没有太大变化,布艺沙发, 实木咖啡桌,浅色地毯, 皮扶手椅, 一眼望过去, 到处都是饱和度低的颜色, 也看不到任何杂物, 过分地干净, 整洁,就像从居家杂志里撕下的内页,精致却缺乏生活气息。
这间公寓对它的主人而言,似乎只是一个晚上回来睡觉的地方。
只有沙发背后的墙上多出了一组画。
五块形状不一的画板平行排列。淡绿,米白,浅粉……抽象的笔触自上而下,层次丰富地涂抹出海浪效果,色彩中混着闪闪发亮的银屑。
光是用眼睛欣赏,就好像聆听到了夏日清晨的细碎涛声。
“这是买来的,还是你自己画的?”
她回过头,询问不远处正从卧室里走出来的男人。
几分钟不见,他已经换掉了身上的衬衫长裤,材质轻薄的白色棉T恤贴住身体,腋下夹着枕头。
简单的居家打扮,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很柔和。
“我自己画的。”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我很喜欢。”游嘉茵踮起脚尖,近距离观察画板表面的材质:“你用了树脂?”
“不,是漆画。”
她一脸惊讶:“你连这都会?太厉害了吧!”
“这没什么,不是很难。”
吴天翔反应平淡地接受了称赞,同时把枕头扔到沙发上,弯腰调整背后的坐垫。
“床上有替换的衣服,对你来说有点大,不介意的话可以穿。”他头也不回地叮嘱:“如果还缺别的东西,随时告诉我,不用跟我客气。”
游嘉茵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废话:“你睡沙发?”
“对啊,不然呢?”他转身坐下,仰头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我家只有一张床,难道你想和我一起睡?我是不介意的。”
“……”
这算玩笑还是试探?游嘉茵一时分不清楚,耳根却条件反射地变烫了。
她稳住脸上的表情,淡定地道了声谢,故意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害羞或动摇。
直到走进卧室,房门在背后阖上,她才垂下头,脱力地长舒一口气。
真累。
只要和他在一起,总会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十六七岁时如此,成年后的现在也依旧没有变。
换衣服,上床,关灯,合眼。
她在几十秒内完成了这一切,仰面平躺,舒展四肢,任凭睡意侵蚀身体,把头脑放空,不再去想刚才的事。
离天亮还有不到两小时,这个漫长的夜晚很快就会结束。
双人床很宽阔,床垫和枕头很柔软,身上的男式T恤散发出淡淡的柔顺剂香味。
她被这些温柔的感觉和气息包裹,意识慢慢沉入黑暗。
凉爽干燥的空气在身边流淌。不知不觉中,覆盖在皮肤表面的那层薄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就在快要睡着的临界点,游嘉茵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头脑变得无比清醒。
她终于知道,从刚才起就困扰着她的某种违和感源自哪里。
这间房间里装了空调!
过度摄入的酒精和困倦造成了感官上的迟钝。身体和头脑自动适应了房间里舒适的环境,她竟然没有察觉到客厅和卧室之间的温差,并忽略了盘旋在耳边的微弱风声。
也就是说,此刻睡在沙发上的,那个被她占了卧室的人,很可能正在燥热的空气中辗转反侧。
想到这里,游嘉茵忽然觉得很过意不去。
踌躇了一下后,她摸黑下床,推开门,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
迎面扑来的热气,瞬间将她带回了现实。
凌晨五点,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变亮。即使不开灯,光凭肉眼也足以看清四周。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白色窗纱被气流掀起,暖风在室内轻盈地打转。
地板在她走过时吱嘎作响,噪声在静谧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可沙发上的人却置若罔闻,似乎已经睡着了。
但在靠近时,她隐约看见吴天翔的身体动了动,呼吸声也变轻了。
他多半在装睡。
游嘉茵在沙发前停下脚步,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他。
这个高大的男人平躺在不及他身高长度的沙发上,双腿无法伸直,保持着一种光看就很不舒服的别扭姿势,显然不在睡眠状态中。
她略微俯身,明知故问:“你睡了吗?”
“……”
意料之中的寂静,但轻颤的眼皮还是暴露了他醒着的事实。
她就知道,他从来不是个合格的演技派。
游嘉茵的嘴角浮现出笑意,继续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你不觉得热吗?”
“……”
这一次,吴天翔的眉毛在沉默中轻轻拧了一下。
闭眼装睡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安详又温柔,相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也与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重叠在一起,让她有些恍惚。
目光朝上一瞥,柔软的卷发被汗水沾湿,露出的额头边缘,清晰可见一道突起的疤痕。
这是八年前在沐光峡谷,他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关于那个夏天的记忆被她刻意遗忘,但在看到这道疤痕时,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
氤氲水汽中,他的眼神,他说过的话,他为她绑上绳索,将她托起时的皮肤接触,他掉下山崖时她头皮发麻的感觉,病房里他充满期待的眼神,和被她拒绝后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这一切她都清楚地记得。认真回想时,每一个细节竟然都很鲜活,仿佛从来没有远去。
恋爱观逐渐形成的少年时代,她没有处理好他们的关系,对他的感情置之不理,给他留下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痕,也难怪他至今仍为“没有被选择”这件事耿耿于怀。
敏感年纪里留下的伤口,或许永远都不会痊愈,她懂那种感觉。
一种混合着感慨和内疚的情感逐渐在胸腔里膨胀,游嘉茵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那道疤。
指尖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吴天翔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安静地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后,游嘉茵尴尬地抽回手,嘴里自言自语似地咕哝:“你果然没睡……”
他慢悠悠地开口:“你找我有事吗?”
“我……”她稍一思考,急中生智:“我手机快没电了,想问你借个充电器。”
“床头柜里有备用的,我去帮你拿。”
危机暂时解除,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卧室。翻箱倒柜了一阵后,只剩下5%电量的手机接上电源,总算活了过来。
吴天翔完成任务,转身离开,但前脚刚踏出门,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其实你也可以睡在这里……”她鼓起勇气,尽可能自然地说:“外面没空调,实在太热了。”
“……”
男人停下脚步,手搭在门框上,回头看着她,没有吭声。
无言的态度让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游嘉茵原本就很紧张,现在更是被他的反应弄得手足无措。
他的脸处在床头灯射程之外的黑暗中,她无法看清他在听见那句大胆提议后的面部表情。于是只能迎着他的目光耐心等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局促地用手指抠床单,默默消化这份古怪的沉默。
“你是认真的?”吴天翔把她打量了一遍,用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语气问,“你不介意?”
游嘉茵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你真的确定?”他不打算玩文字游戏,直截了当地问:“想清楚,我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人。你真的愿意和我睡同一张床?现在可不是开玩笑。”
这句话反倒让她放下戒备,内心深处的不确定一扫而空。
“无所谓,我相信你。”
游嘉茵平静地回望他,语气和眼神都很坚定。
热风源源不断地从敞开的房门外鼓进来,搅动着室内的冷气,仿佛在提醒他们快做决定。
作者有话说:
后半章还没改完,把一章分两半发了
最近上海的新闻看着心情很不好,写文也没心思,唉
后半章改好了会马上发上来。
? 第九十七章
吴天翔沉默了片刻, 低声说:“谢谢你。”
没有刻意的约法三章,仅凭一句语焉不详的信任,他们就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趁他回客厅拿枕头, 游嘉茵迅速移动到床的另一端, 面朝窗外侧躺。
双人床一分为二,原本宽敞的空间顿时变得狭窄。现在的她,离床沿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天色比之前更亮了一些, 隔着窗纱, 已经能看见对面公寓楼的模糊轮廓。
阖上双眼,脑内眩晕的感觉再次袭来,伴随着汹涌的睡意。
她感觉自己像乘着一艘小船,在黑暗蜿蜒的河流上沉浮,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迷迷糊糊间,耳边捕捉到了卧室门关上的声音。但因为房间的地上铺着地毯,很难靠脚步声来判断对方的具体位置。
心跳悄然变快。游嘉茵屏住呼吸,耐心等待着。
片刻的安静后, 床垫猛地往下沉了一下, 紧接着, 透过眼皮照进来的灯光也变暗了。
能感觉到他在调整枕头高低,体格上的差距让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传导给她。
除此之外, 还有从成年男性身体散发出的朦胧热气,即使在冷气充足的室内也格外清晰, 让咫尺之外的她无法忽视。
游嘉茵一动不动, 装作已经睡着了。
“你定了几点的闹钟?”吴天翔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幽幽响起。
理智告诉她不用理睬, 但身体却背叛了她。
“八点。”她听见这两个字从喉咙里滑了出来, 很轻, 很沙哑, 气息微弱。
“那么早?你睡这点时间就够了?”
“我想早点去报警,这样不用排队。觉可以回家再补。”
“但你打算怎么回家?”他继续追问:“你家的钥匙不也一起掉了吗?就算你明天一大早就跑去报警,也不代表马上能把钥匙找回来。”
“我朋友家有备用钥匙,等天亮了我就联系她,让她来帮我开门。”
吴天翔听到这里,没有再吭声。
游嘉茵松了口气,正想用一声“晚安”来结束这段对话,忽然感觉床又震了一下,一只手重重地撑在她脑后的枕头上。
压力让她条件反射地向左转去,眼睛一睁,刚好看见他支起上半身向她靠近,举止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身上的白T恤在黑暗中很晃眼,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周围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警铃大作。
游嘉茵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抬手抵住他的胸膛。
“你想干什么?”她厉声道,身体里积聚的睡意在这个瞬间一扫而空。
掌心接触到的地方,传来了对方缓慢沉重的心跳。
“拉窗帘。我在太亮的地方睡不好。”
男人的呼吸中带着淡淡的酒气,但口齿清晰,态度也很坦荡,丝毫没有因为被无端指责而不满。
然后他探身出床外,一把拉上了窗边的厚窗帘,幕天席地的黑暗立刻将两人吞没。
指尖的触觉和重量消失了。
吴天翔重新躺了回去,游嘉茵后知后觉地抽回手,惊愕地朝天瞪大双眼。
回想起刚才的过度反应,内心尴尬得难以复加。
她的手指在虚空中抓了抓,最后紧握成拳,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
搞什么鬼!?她还以为他要……
“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身边的当事人像是有读心术似地问道,嗓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她听来无疑是在讽刺。
“……晚安。”她背朝他,语气生硬地逃避了这个话题。
几乎可以确定,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自己因为自作多情而惊慌失措的表情,在他的眼里一定可笑又滑稽。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集中全身注意力排空杂念,逼迫自己入睡。
睡吧,睡吧。什么都不要想。
等到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把这一晚的所有尴尬细节都忘得一干二净。
吴天翔不依不挠:“你到底是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不要装睡。”他不给她蒙混过关的机会,“我知道你还醒着。”
简直是双重标准。游嘉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起眉头,忿忿不平地想:你刚才不也在装睡!?
这时背后又传来动静。他翻了个身,衣料和床单互相摩擦,发出轻柔细碎的沙沙声。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一撮头发正被他抓在手心里把玩。
头皮表面被发丝牵引,漾起一阵微妙的痒意。
游嘉茵猜他在试探她的反应,为了不露馅,依旧默不作声,假装毫无知觉。
吴天翔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长发编成三股辫,直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也没有等来头发主人的回应。
她真的睡着了吗?他不确定。
黑暗中,他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轮廓。
这具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曾经无数次想要靠近的身体,如今明明伸手就能碰到,感觉却依然是那么遥不可及。
那头柔软的长发,是他有胆量碰触到的极限。
只因为她说她相信他。
可在被误会的刹那,她的眼睛因为一闪而过的慌张在黑暗中发亮,像月色下被风拂动的水面。
那副样子,就好像他真的会对她做些什么一样。
主动提出带她回家的是他。他的出发点很单纯,仅仅是在恰当的时机伸出援手,并没有在酒后趁人之危的想法。
但在双方僵持的几秒中,她慌乱的神情,和她抗拒的姿态,悄悄点燃了他心中潜藏多年的火种。
火苗越烧越旺,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晚,他的视线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将长发高高盘起后露出的纤长脖颈,她侧躺时下凹的腰窝。她的肩膀很单薄,从背后看身材瘦削,但在夜店的舞池中,迎面压上来时,让人体会到的却是少女时代没有的柔软和饱满。
她的外表魅力随着年龄增长,内在也依旧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没有看错,也为此庆幸。
吴天翔放开游嘉茵的头发,手不自然地悬空。他感到心脏正在胸腔里狂跳,理智逐渐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邪恶念头冲淡。
一个不存在的声音煽动着他,唆使他遵循欲望,对她做许多事:肆意的,蛮横无礼的,在青春期时反复在梦里出现,却从未实现的……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弥补过去错失的一切。
既然她那样揣测他,那他为什么不能如她所愿?
……不可以。
凉爽的空调间里,他被自己的想法硬生生地吓出一声冷汗。
把他彻底从妄想中拽回现实的,是游嘉茵的声音。
“谢谢你。”
漫长的沉默后,她像是慢了一拍似的,冷不丁地开口。
她果然没有睡着。
吴天翔猛地从混乱的思绪中跳出来,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将手压到枕头底下。
“你不是已经道过谢了吗?”他的嗓音平静而克制。
“还没有。我只谢了你陪我去找画的部分,我还要谢谢你今晚让我睡在这里。”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会找机会报答你的。”
“没必要,这都是我自愿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为什么他总是这样说?
游嘉茵咬咬下嘴唇,在心里发出叹息。
八年前的永兴岛,沐光峡谷的瀑布下,面对她含蓄的疑问,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不确定他是否记得,但她从来没有忘记。
可他越是豁达,越是不求回报,她的心理负担越重,觉得对他的亏欠更多。
她不值得他对她那么好。
她曾经残忍地对待他,即使多年后的现在,双方都已经成长为大人,也依旧心怀芥蒂,无法坦然接受他的付出。
他们之间,必须重新制定规则,画下一道清晰的界线。
“我会报答你的,这也是我愿意做的事。”她执拗地重复,“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告诉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好,我知道了。”
吴天翔没有坚持。
互相道过晚安后,他们不再说话,正式迎接迟来的睡眠。
几分钟后,游嘉茵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悠长,肩膀起伏的频率也很规律。
她好像真的睡着了。
黎明降至,窗外昏暗的光线落在厚窗帘上,沿着几何图形的刺绣纹路描绘出图案。有一部分透过浅色的色块潜入室内,蒙在她的身上。她的长发全部扑散在枕头和床单上,卷曲的发梢像是无数条暧昧地伸向他的触手。
吴天翔缓慢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目光落在她光洁优雅的颈部线条上。
那个不存在的声音在脑海中卷土重来。
没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
如果只是靠近一点点,是不要紧的。
她睡着了,她不会知道。这是只属于他的秘密。
内心有一团火焰在跳动。
他支起身体,谨慎留意着动作幅度,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的侧脸,慢慢垂下头。
冰凉的鼻尖,滚烫的嘴唇。
颈侧的皮肤同时感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转瞬即逝的触觉让人几乎怀疑是幻觉。
很快,耳边传来了男人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游嘉茵重新睁开眼,茫然地瞪着窗帘上模糊的几何纹路,浑身僵硬。
她努力消化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同时用尽全力压抑自己,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作者有话说:
弟弟: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 第九十八章
窗帘没有拉牢, 角落隙开了一条缝。光线从外面流泻进来,在床尾切出一道明亮的光带。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
游嘉茵平躺在双人床的中央, 独自醒来。
头脑在睁眼后短暂地空白了几秒, 随即有许多图像和信息涌现出来:
火车,仓库;深夜的高速公路,自动点餐机上的菜单;夜店入口的巨型金鱼池, 漫天飞舞的百欧纸钞;冲击鼓膜的音乐, 绚烂变幻的舞池灯光;寂静的街道,吴天翔的家。
昨晚的各种场景历历在目,但原本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并不在床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游嘉茵缓了缓神,下床打开了卧室门。
脚踩到地毯,柔软的触觉缓解了脑内的眩晕。胃里空荡荡的,酒精榨干了体内的水分。口干舌燥的感觉占据大脑,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倒一杯水。
室温持续升高, 外面吹进来的都是热风。仅仅是穿过客厅的几步路, 皮肤表面的汗腺就已经开始活跃, 让人心浮气躁。
38度的盛夏天气,果然不是在开玩笑。
厨房岛台的搁板上摆着一盘新鲜的杏仁羊角面包, 看上去很诱人。
金黄酥脆的外壳,撒满糖粉和烤到焦黄的杏仁薄片, 里面是柔软绵密的内馅。
这种高糖的食物, 平时她很少会碰, 但在宿醉后饥肠辘辘的现在, 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
“你想喝什么?茶?果汁?还是咖啡?”
背后传来的声音把游嘉茵吓了一大跳。
扭头望去, 公寓的主人正从浴室里走出来, 目光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他刚刚冲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尾落下,在赤|裸的上半身流淌,腰上围着浴巾。
八年前的夏天,她曾不止一次见过十七岁的他只穿泳裤的样子。在那座远离都市的小岛,碧海蓝天的自然环境下,少年少女们成天在水边游荡。当时她对他半裸的身体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倒是长大后的现在,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不敢在他光滑的小麦色皮肤和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上多做停留。
“咖啡。”她又看了一眼面包,咽咽口水,礼貌询问:“我能吃吗?”
“当然。”
“这是你刚才下楼买的?”
“对。跑步回来的路上经过面包房,就顺便带上来了。”
游嘉茵目瞪口呆:“……你还去跑步了!?”
居然能在醉酒通宵后的早晨出门锻炼,还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这是什么铁打的身体素质!?
震惊之余,她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烤箱上显示的时间:上午十点三十三分,比她原定的起床时间整整晚了两个半小时。
这才想起,刚才醒过来的时候,好像确实没有听见闹铃的声音。
“你把我的闹钟按掉了?”她忍不住质疑。
“你的闹钟响过?”对方一脸迷茫,“我什么都没听到,还以为是你自己把闹钟取消了。”
手机电量早已充满。解锁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计算器界面。
【8,00】的字样让游嘉茵愣住了。
原来她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把计算器当成闹钟,定下一个不可能响起的闹铃,闹了乌龙。
吴天翔哑然失笑:“你到底醉到什么程度?连这都能弄错。”
他回卧室换好衣服,再次出现时,手里托着一条叠好的浴巾。黄白条纹,带着明朗的夏日感。
“那么热的天,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
他把浴巾搭在沙发侧面的扶手上,问得很自然。
游嘉茵灌下一杯水,点头说:“好啊!”
从周四晚上算起,她已经一天多没洗过澡了,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头发上还散发着从夜店里沾到的烟味。
内心在带着一身臭汗出门和在异性家洗澡之间摇摆了一下,最终还是倒向了后者。
浴室里的水汽没有完全散去。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抬手擦擦镜子上蒙着的雾,对着露出来的那道缝隙,揩掉眼睛周围花了的睫毛膏。
然后她脱掉衣服,走进淋浴间,拧开水龙头。
温水从头顶上的花洒哗哗落下,像在玻璃围成的狭窄空间里下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雨。
冲了一会儿,她抓起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到手心里。
蓝色瓶身上绘着一种松枝似的植物。Criste marine。她不认识这个词,但能猜到它和海洋有关。
指尖揉搓出泡沫,似曾相识的香味涌入鼻腔,游嘉茵略微一怔。
她忽然想起,这是她昨晚才闻到过的味道。
当吴天翔在她的颈侧落下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时,他的卷发轻轻蹭到了她的脸颊上,那股清新淡雅的香气萦绕在他们周围,成为了一个唤醒她记忆的符号。
现在,这股味道也渗进了她的头发。泡沫顺着身体滑落,混入旋转的水流消失在地漏里。
她的身体染上了他的气息,就好像他没有在那个浅尝辄止的轻吻后收手,而是在黑暗和她无声的默许中一路向下蔓延:肩膀,手臂,腰部,小腿。他炙热的嘴唇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烙印,发梢扫过的地方带来让她难耐的痒意。
脑海中奇怪的想象让游嘉茵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在水流的反复冲刷下微微颤抖。
即使面前没有镜子,她也确信自己的脸和耳根都在发烧,红得一塌糊涂。
她连忙洗掉头上的泡沫,挤了更大一坨柠檬味沐浴露抹遍全身,想把那种让她心烦意乱的香味覆盖掉。
出浴,擦干头发和身体,换回自己的衣服。
眼神随意一扫,洗手台上仅有的牙刷杯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根牙刷。
游嘉茵迟疑了一下,拉开洗手台下面的抽屉。
洗面奶,止汗剂,香水,剃须刀……全都是男式用品,看不见任何女性留下的痕迹。
……我到底在干什么!?
她被自己擅自窥探隐私的行为吓坏了,心怦怦直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皮也在发麻。
比刚才更浓重的水蒸汽,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游嘉茵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浴室,开窗通风,逃难似地离开。
吴天翔坐在沙发上,对着膝盖上的笔记本打字,多半又在回工作邮件。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她的早餐和一杯咖啡。
“你洗得很快啊。”他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我只倒了espresso,冰箱里有牛奶,方糖我家没有,但柜子里有砂糖,想要的话自己加。”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抓着裙摆,尽可能自然地笑了笑:“谢谢。”
“对了。”他把电脑放到一边,起身走回厨房,将游嘉茵留在岛台上的手机递给她:“你洗澡的时候,有人一直在打你的电话,手机震个不停。”
“……谁?”
“不知道,我没看。”
虽然他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可表情不会骗人。他灼灼的目光却分明在说,他对来电人的身份充满好奇。
游嘉茵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着他的面点开通话纪录。
五个未接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回去却没有人接。好在语音信箱里还有一则留言。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满腹狐疑地听完留言,脸上的表情逐渐从茫然过渡到了惊喜。
放下电话后,她几乎想跳起来和面前的人拥抱。
“我的钱包找到了!”
打来电话的,是20区与93省接壤处的一座垃圾站员工,一位带着浓重北非口音的中年女性。
她在一袋早晨送到的公共垃圾中看见了游嘉茵的钱包,又从钱包里和身份证件吻合的一张名片上找到她的电话,于是便在第一时间联系到她,让她随时上门领取。语音信息的最后,她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达尼娅。
“……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
吴天翔也把留言细细听了一遍,露出有些不信任的神情。
想想也是正常的。失窃物品隔天失而复得,这种发展在巴黎简直算得上是都市传奇。
“不知道,但我想过去看看。”
游嘉茵打开手机地图,查询起去垃圾站的地铁线路。
“我开车送你。”他没有反对,起身道:“那里治安不太好,你不该一个人去。”
“你不是把车留在公司了吗?”
“我说的不是那辆。”
吴天翔走到书架前,从角落的盒子里取出一串黑红相间的车钥匙。
游嘉茵想了想,没有推辞。
吃完早饭后,他们坐电梯下到车库,沿着通道一路走到底,在一辆银灰色的汽车前停下脚步。
陌生的车标由一条蛇和一个十字架构成。
游嘉茵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牌子,但直觉这辆车不便宜。
“这是你买的?”
“不是。”他十分坦诚地回答,“这是塞巴斯蒂安收藏的车之一,他去国外的时候,这辆车就由我保管,我可以随便开……你记得他是谁吧?”
“嗯,我记得。”
八年前的上海,塞巴斯蒂安·圣莱热的展览,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场冒险。
她丝毫不为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感到意外。吴天翔之所以会来法国,一定也与他息息相关。
“他向我问起过你的事。”他接着说:“等下次有空,说不定我可以带你再见他一面,他会很高兴的。”
“你们经常见面吗?”
“几个月一次吧,他很少回巴黎。这两年他因为工作,一直住在摩洛哥。”
游嘉茵扣好安全带,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里的问题。
“那你和你妈妈见过面吗?”她顿了一下,轻声补充:“我是说生了你们的那个……”
“原来你记得啊。”吴天翔转动车钥匙,嗓音和嘈杂的引擎声混在一起,显得过分平静:“当然见过,但只有一次。我和她关系很差,平时从不联系。毕竟在她眼里,我是她过去犯的错,一个会破坏她现在完美生活的累赘。”
汽车隆隆驶进地面上的炙热阳光里,这段对话到此为止。
周六午前的交通比想象中顺畅。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那座巴黎北郊的垃圾站,见到了电话里的达尼娅。
作者有话说:
杏仁羊角面包: croissant damande。里面塞着杏仁馅的羊角面包,热量炸弹但炒鸡炒鸡炒鸡好吃,我眼中的宿醉解酒良药,吃完马上活过来了
Criste marine:海茴香,我超喜欢那个味道
下卷进行到一半了,可以收尾了好开心(虽然收尾部分最难写
等写到jj不允许的内容前我会上wb预报更新时间的,看到就是缘分
? 第九十九章
从见到达尼娅到离开垃圾站, 领取失物的全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
“真的很凑巧,我在突尼斯的小女儿恰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
这个外表质朴的北非妇人将钱包还给游嘉茵, 笑得如释重负:“看到你的居留卡时, 我一下子想到了她。如果是她丢了钱包,一定会急得团团转。能找到你实在太好了!”
灰蓝色的小牛皮钱包完好无损,银行卡和其他证件好端端地插在卡槽里, 只有现金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品牌LOGO不明显, 小偷没有意识到钱包本身的价值,掏光钱后就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最后在回收时碰巧被达尼娅发现。
不识货的小偷和陌生的好心人,为这件事带来了戏剧性的圆满结局。
“你运气真不错。”
坐回车上后,吴天翔打开冷气,感叹道:“我在巴黎认识的人里,你是第一个被偷了东西能立马找回来的。”
阳光暴晒下发烫的坐垫和车内燥热的空气,在不到一分钟里变得很凉爽。
“我也觉得。”游嘉茵表示欣慰:“我的居留卡还有五个月到期, 要是现在弄丢了, 补办起来很麻烦。以警察局的办事效率, 恐怕到明年初我都别想出法国。”
“你要回国吗?还是想去别的国家旅游?”
“都想,但没想好什么时候。”她摩挲着钱包上的金属扣, “而且我们年底开新项目,很可能会把我派去别的国家出差, 我可不想因为丢了居留卡而影响工作, 那样也太惨了。”
“是有点。”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吴天翔侧头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上次我问你的事, 你考虑过了吗?”
不久前的那场深夜长谈, 看着视频里她无声流泪的样子, 他曾经向她发出过一个大胆的邀约。
当时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入睡前听清了他的话, 一直想找机会确认。
“……什么事?”
游嘉茵一脸茫然,目光清澈,看起来不像是故意装傻。
于是他凝视着她,再次说道:“我想让你八月份和我一起回永兴岛,去看他的墓地。”
从重逢那晚的失态,到吐露“替身”文森的存在,再到她借着醉意问他,是否见过哥哥的鬼魂。
一切都在提醒他,即使长大成人,即使到了新的国家,即使眼界和阅历都随着年龄增长,她体内的一小部分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多年前那个以悲剧告终的夏天。
她接受了吴天佑已经离开的事实,却将自己困在回忆的牢笼里,拒绝走出来。
但逃避不会让痛苦消失,只会让她反复被内心深处的罪恶感折磨,伤口永远新鲜,难以愈合。
溺水的时候,有人会呼救,有人会以看似安详的姿态悬浮在水中,直到肺里的最后一口气被水压重重地挤出去,才不可挽回地坠入黑暗。
总是把负面情绪压在心底,独自消化的她无疑是后者。
如果不在背后推她一把,她的人生迟早会被这个无法靠自身力量解开的心结支配,而他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游嘉茵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平淡许多。
“我会考虑的。”她移开视线,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澜,“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好。”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在沉默中扣好安全带,准备开车上路。
“我送你回家。”吴天翔打开手机导航,问道:“你家的地址是什么?”
“没事,不用麻烦你。到你家附近放我下车就行,我坐地铁回去,三号线很快的。”
“我不觉得麻烦。那么热的天,你就别逞强了。”他干脆直接把手机递给她,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帮我把地址输进去。”
游嘉茵不再客气,接受了这份好意。
打字到一半,他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屏幕顶端接连弹出来的几条消息随即跃入眼帘。
Clara: 『你在哪里?』
Clara: 『有空就回个电话。』
Clara: 『明天晚上你会来吗?我在等你的答复。』
她呼吸一滞,无意中窥探到私密对话的心虚感让她连忙将消息划掉,装作无事发生。
但那些一闪而过的文字却被双眼记录下来,每一个关键词都在脑海中徘徊,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原来你家在这个位置。”
吴天翔没有察觉到异样,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地图新冒出的红点上:“你家离我们以后的办公室真的很近,只差了一条街,走路过去两分钟都不到。”
“好巧啊。”
游嘉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是真的很巧。”他语气认真地重复道,“就算没有这次的合作,我跟你早晚也会在你家附近的路上偶遇。我们的见面只是时间问题。”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巴黎真的很小。”
“但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情况。”吴天翔话锋一转,“说句实话,如果在路上看到你,我不知道有没有叫住你的胆量。”
然后他将手机摆回支架上,轻点地图,选择了一条避开高速的路线。
汽车穿行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窗外是熟悉的流景。古朴建筑,茂密绿植,餐厅和小酒馆外坐满谈天说地吃午饭的男女,装着各色饮料的玻璃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路上车水马龙,双层观光巴士上坐满兴奋张望的面孔,博物馆之类的景点外照旧排着长队,街边的外国年轻游客三两成群,用脚步丈量这座小而精致的城市。
一个平凡慵懒的盛夏周末。
炫目的阳光在他们驶向游嘉茵家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黯淡。天上积起了粘稠的云,将太阳牢牢挡在后面,只留下一层昏黄朦胧的光。
天色越来越暗,天气预报中带来周日降温的暴雨,似乎会提早落下。
“你朋友什么时候来帮你开门?”
吴天翔突然问道。
“她已经到了。”游嘉茵正好在回复奥利维亚的短信,边打字边说:“我让她直接上楼等,现在这天气,过会儿多半有阵雨。”
“她是法国人吗?”
“对。”
“是你以前的同学?”
“对。”
“她叫什么名字?”
游嘉茵稍微一愣,随即警惕地反问:“你问那么细干什么?”
“好奇。因为你几乎不提关于你的事,和以前一样。”他在一个红灯前停车,说话间依旧笔直地望着前方开阔的石砖街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来过我家,见过我的朋友,但我对你的生活和你身边的人一无所知。”
“你不是见过嘛?上次我们从你家出来,在夜店门口……”
“那次不算。”吴天翔断然道,“你没有告诉我他们是谁,也没有把我介绍给他们。”
红灯在这时转绿。汽车启动的刹那,豆大的雨滴也落了下来。
天地间眨眼变得一片模糊。云层沉甸甸地下压,车顶被雨水敲响,奏出杂乱无章的旋律。
风向不断转变,蜿蜒的水痕在车窗和挡风玻璃上爬行,只有在雨刷刮过时,才能短暂地看清外面湿漉漉的建筑和街道,及路面倒映出的红绿灯光。
没有带伞的行人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猝不及防,肩膀瞬间湿透,纷纷跑去附近的屋檐下躲雨。
酣畅淋漓的七月暴雨,洗尽了空气里的酷热和浮躁。
两百米外又一个红灯,车流缓缓停下。
封闭的空间里,气氛开始变得古怪。冷风呼呼吹着,手臂上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面对他直白表达的不满,游嘉茵没有笑他小题大做,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下次我会好好介绍的。”
她直视前方,不动声色地盯着左右摇摆的雨刷,向他保证。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迅速思考了一下,“我过生日的时候怎么样?今年十月份。我会请你的。”
话音刚落,支架上的手机便传来一阵嗡嗡震动声。
屏幕上显示着克拉拉的名字和头像。
皑皑雪山上,她独自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远眺地平线尽头的风景。
吴天翔抬手把电话按掉。
游嘉茵留意着他的举动,脱口而出:“你不接吗?”
“我晚点回她。”
她立刻回想起刚才那几条语气心急火燎的消息:“万一是急事怎么办?”
“不是急事。她可以等。”
“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不方便接吗?”
他斜睨她,眼神意味深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把游嘉茵噎住了。
是啊,他接不接克拉拉的电话,跟她有什么关系?是谁给她自信说出这种话的?
她尴尬地低下头,装作看手机。
发丝从脸侧垂下,挡住了身边那道令她坐立难安的视线。
原本顺畅的交通在暴雨影响下变得断断续续,最后两公里竟然开了足足一刻钟。
好不容易熬到离家不远的道口,只要拐进超市背后的小路,就能看见那幢外立面上雕着精美花纹的奥斯曼建筑,但吴天翔却无视了导航的指示,将车直接泊在路边的临时车位上。
过分丰沛的雨水瞬间糊满车窗,将他们与外面嘈杂的世界隔开。
这是让她在这里下车,冒雨跑回家的意思?
游嘉茵担忧地看着车窗外的倾盆大雨,有些搞不懂他在这里停车的目的。
他生气了?所以这算对她的惩罚?
他是这样的人吗?
“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说过,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会告诉你。”
吴天翔按掉克拉拉打来的第二个电话,用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别再硬撑了,你明明就很在意。”
作者有话说:
弟弟:把我介绍给所有人谢谢
? 第一百章
7月13日晚, COZAR巴黎旗舰店。
走进店铺,登上白色理石旋转楼梯来到三楼,就能看见那座挑高玻璃穹顶下的超大展厅。
晚上九点, 整座城市被粉色的霞光包裹。夕阳余晖透过屋顶玻璃, 从倾斜角度落在展厅侧面临时搭出的背景墙上。
那里有两个并列的文字LOGO:【COZAR X BalzArt】
风头正旺的家居品牌和潜力无限的线上艺术交易平台,也是这场合作启动派对的两位主角。
双方分工明确:BalzArt 负责和艺术家沟通,COZAR则为派对提供场地。
COZAR的店铺团队将参与活动的三百幅画按照颜色风格分类, 灵活运用移动展示墙, 让它们充分融入到展厅本身的环境中,成为家居装饰的一部分。
所有到场嘉宾可以通过扫描二维码的方式读取作品和艺术家简介,并在活动专用app上竞价。
截至午夜,出价最高的人将会成为画作的新主人。
游嘉茵放慢脚步,混在人群里,绕着展区来回走了几圈,默默记下一些信息。
她穿着一件面料垂坠的灰褐色连衣裙。走路时,过膝的裙摆像鱼尾那样抖动, 露出纤细的小腿和脚踝。
披散的长发经过精心打理, 发尾温柔地打着卷。
“现在情况怎么样?”市场部的克洛伊忽然出现, 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比预想的要好,还没到开幕致辞, 我们已经收到三十多个出价了。”
游嘉茵停下脚步,悄悄将平板电脑上的实时数据展示给同事看, “有几个甚至远远超过了我们做的最高估价, 如果一切顺利, 今晚的KPI肯定能轻松达到。”
离她们不远的吧台, 两位身穿尼日利亚传统服饰的FEMI代表正在和记者交谈, 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羞涩和兴奋。
沉浸在对话中的她们还不知道, 自己的作品已经被出手阔绰的欧洲人拍出了难以置信的数字。
克洛伊眨了眨眼:“提醒我一下,我们抽成多少?”
“25%。BalzArt也是25%,剩下的一半归艺术家。”
“太好了。”她笑逐颜开,环顾四周道:“BalzArt的人在哪?我们必须找他们干一杯庆祝!”
“那边。”游嘉茵抬手一指,“他们和我们的core team在一起。”
克洛伊回头张望了一下,面露遗憾:“……算了,那种级别的谈话我们俩可插不上嘴。”
COZAR的CEO让诺埃正在VP Supply瓦莱莉和VP Marketing卡罗琳的陪同下,与BalzArt平台的四位年轻创始人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
游嘉茵还是第一次见到玛侬和艾莲娜的真人。两位女生都比照片中更娇小,打扮朴素低调,看上去简直像大学生。但在面对年龄比她们大一轮的合作方高层时毫不怯场,表现得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的魅力。
萨沙倒是比她印象中内敛不少,一身简单的黑色,成熟稳重的姿态与私底下判若两人。
至于另一个人……
“BalzArt的COO就是他,对不对?”
克洛伊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她们的目光刚好落在同一个人身上,“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纪尧姆会被迷倒了。那副长相身材,你说他是模特我都信。”
游嘉茵微笑着默认,没有多做评价。
今晚的吴天翔依旧打扮得很得体。鼠尾草绿的薄西装搭配白衬衫,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体线条,面料的颜色和质地都带着清爽浪漫的夏日感,休闲又不失庄重,很适合这种与艺术相关的商业场合。
对色彩十分敏感,审美在线的他,一直很了解自己适合什么样的风格。
这时,她看见吴天翔抬起视线,向远处招了招手。
几秒钟后,一道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停在他和萨沙之间的空位,加入了这场高层次的对话。
丝绸衬衫,阔腿裤,高跟鞋,精心盘起的金棕色长发,以及一如既往的干练气质。
【Valmont集团的克拉拉】,是她出席今晚这场派对的身份。
“你知道她是谁吗?”
克洛伊用胳膊肘捅捅游嘉茵,问道。
“我知道。”
“是你们请她来的?”
“对,瓦莱莉把她加进了宾客名单,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游嘉茵耸耸肩道:“她那样的人应该很忙才对,居然有空参加这种小活动,说真的,我还挺意外的。”
“是很奇怪对吧?我们早就发现了,只要是和BalzArt有关的事,她都特别上心。”
克洛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视线在克拉拉和吴天翔之间徘徊着:“我听雨果说,她和那个COO走得很近。他很好奇,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游嘉茵故作天真:“好朋友?”
克洛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真希望我也有这种随随便便给我投几百万欧的‘好朋友’!”
“哈哈……”
明明已经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了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但游嘉茵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他嘱咐过她,不要告诉别人。
于是时隔多年,她又一次为他保守了秘密。
这段隐晦的八卦随着夏洛特的到来告终。
两人谨慎地住嘴。克洛伊被几个熟悉的网红朋友叫去拍照,游嘉茵则留在原地,与夏洛特寒暄。
随便聊了几句后,夏洛特好奇地问:“雨果没有来吗?”
“他会来,但可能要晚一点。他说想在出门前给她太太搭把手,让她休息一下。”
“照顾孩子很辛苦吧。”夏洛特一脸无奈地苦笑:“我当初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孩子出生后的前三个月,我几乎没睡过完整的觉。每天从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做,从天亮到天黑只有一眨眼的时间,整个人空虚得不得了。直到产假结束回来工作,我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等等,你有孩子!?”游嘉茵惊愕地看着她:“我还以为我们是同龄人!”
“哈哈,我就当你是在称赞我。”
夏洛特咧嘴一笑,轻轻带过了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开始聊工作。
夜晚十点,余晖散尽,夜幕正式降临。
现场灯光骤然变暗,人们默契地聚集到展台前面,聆听两方CEO和艺术家代表的致辞。
二十分钟后,致辞环节结束。
人群散开的同时,一支乐队登上展台,开始演奏优雅的爵士乐。
流水般的音符在宽广的空间中盘旋,轻柔地掠过耳畔,填满谈话间的空隙。
藏蓝色的夜空将玻璃屋顶变成了一面镜子,倒映出底下觥筹交错的盛况。
宾客们来来往往,他们身上缤纷的色彩仿佛万花筒里的彩珠。
另一边,吧台附近的空地上逐渐排起长龙。
BalzArt旗下的一位艺术家受到邀请,支了一张椅子,现场用绘图板为人们作简笔画像。
路过时,游嘉茵特地放慢脚步,好奇地探头张望。
艺术家效率极高,两分钟画完一张。寥寥数笔便抓住了每个人的气质和特征,风格简洁生动。
“感兴趣吗?”身旁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要不要去试一下?”
游嘉茵转过头,毫不意外地和吴天翔对上视线。
展厅里人来人往,各种语言在耳边回荡,但只有他会对她说中文。母语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现在人太多了,等晚点再说。”
她朝他笑了笑,彬彬有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除去最开始的问候,和之后几次若有若无的眼神接触,这是他们今晚第一次单独交流。
这场派对与之前光线昏暗的驳船酒吧不同,周围有太多认识他们的人。范妮的遭遇和玛塔的告诫同时涌上心头。
——【职场上要公私分明!】
——【绝对不可以越界!】
因此,在同事们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她必须牢记他们只是在工作场合见过一面的关系,把握好社交距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吴天翔没有察觉到她敷衍的态度。
发现游嘉茵没有拿饮料,他顺手从身边经过的服务生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递给她。
“我不能喝……”她婉言谢绝:“我还在工作。”
“别那么死板,看看你的同事们。”他轻笑一声,目光扫过正在吧台前排队的克洛伊,和远处已经喝到第三杯红酒的瓦莱莉,“今晚你忙到现在,一直跑来跑去,是时候放松一下了。”
“我真的不想喝酒。”游嘉茵依然摇头,“至少午夜前不行。”
“那你想喝什么?果汁吗?我去帮你拿。”
“不需要,我现在不渴,如果有需要我会自己去拿。”
“你确定?”
“确定,我不是在跟你客气。”
游嘉茵稍一侧头,余光隐约瞥见了人群背后正在观察他们的瓦莱莉,心里一阵紧张,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应该去找人社交,而不是在这里当我的保姆。”
这句话把吴天翔逗笑了。
“瞎说什么。”他收回酒杯,神态自若:“我和你说话,不也是在社交吗?”
“不一样。我不是媒体,不是买家,也不是COZAR的高层,没法给你的生意带来任何好处,在这种场合跟我聊天纯粹是浪费时间。”
“那又怎么样?”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继续道:“而且今天我们的同事都在,多数人不知道我们私底下认识。我不希望被误会,也不想被东问西问。尤其是我老板,上一次她差点……”
“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天翔的眉头拧得更紧,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和我扯上关系,就那么让你困扰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实在写不完了,下班后晚上还要出门,不知道几点到家
还是先发半章吧,下半章写完了发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