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潜入


    极夜还未开始, 北地只剩下微弱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挣扎。寒风夹杂雪絮,像漫天席卷的刀片,在阴沉晦暗的天空中嘶吼。


    冰岛的地貌多以冰川峡谷为主, 眼前这片稍稍平坦的雪原显得独树一帜,入夜后更是静谧安详, 如同雪中沉睡的巨兽。


    镜头焦距拉进,视野中出现两三幢低矮厂房组成的小型建筑群落, 附近还有一排临时搭建的集装箱板房, 屋顶和地基都被深雪覆盖, 几乎与铅灰色的天地融为一体。这就是莱瓦汀发电站。


    冰岛是一个石油等矿石能源贫瘠的国家, 几乎所有能源都来自火山地热, 这样的发电站几乎随处可见。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何况现在下着暴风雪, 能见度极差, 即便是高倍望远镜, 也无法发现更多细节。


    “行动开始, ”一道凝定的女声刺破电磁杂音,“预计五分钟后, 接近地下基地入口。”


    “收到。”


    借着暴雪的掩护,两三道白色人影从隐蔽处无声掠出,由各自不同方向接近发电站。


    可能是为防止野生动物侵袭, 莱瓦汀发电站外围建有高达三米的铁丝网。此时雪中隐隐可见几个徘徊巡逻的身影, 一心对抗着严寒, 并未发现正在迫近的风险。


    “嘿, 这该死的鬼天气……”对讲机里,粗鲁的男声吐着寒气抱怨, “埃瓦尔,你醒着吗?还是死了?怎么还不来换岗!”


    “那小混蛋, 昨天喝得跟他奶奶做的烂苹果酱似的,我敢打赌,现在肯定还晕乎着吧?!”厂房顶端,探照灯的光柱在暴雪中一闪而过。另一道人影缓步蹚过雪地,脚下发出吱呀吱呀的踩雪声。他吐掉嘴上叼着的烟蒂,不干不净地笑骂道。


    他大约快四十岁,雪帽、面罩、作战防护服全副武装,姜黄色的络腮胡虬结蓬乱,手上端着巡逻用的重机枪。尽管满嘴不断跑火车,但他的左手食指始终凝定,稳稳地搭在枪栓上。


    看上去并不只是发电站的工作人员那么简单。


    夜色更深,暴雪直往人眼皮上扑,遮蔽视线。发电站四处密布的监控摄像头下,零星几个人影在浩渺的雪原中,仿佛只是几颗脆弱的鹅卵石,信手就能捏碎。监控画面仍在播放,控制室中却空无一人,本应去换岗的埃瓦尔与另一名同事瘫倒在座椅靠背,脖颈一侧的血汨汨流下。


    “三、二、一……”倒数三个数,监控摄像头应声关闭,取而代之的是早已录制好的无异常画面。


    一枚高大的身影站起身,偏过头向通讯器同步:“发电站监控系统已入侵,你们有五分钟时间行动。”


    五分钟后,监控系统就会恢复正常。不过这种天气下,暴雪完全掩盖尸体和血迹,也只需要两三分钟。


    “我不能离开太久,接下来就只能看你们的,”他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如果出现任何意外情况,直接随机应变。凭借我们以往的默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万事小心,”通讯器另一侧的人故作轻松,“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有我们这种顶级团队搞不定的任务?不可能!”


    “总之,祝我们都成功吧。”


    他不由轻笑一声,声音被风雪盖过,很快消弭无踪。脚印一路迤逦远去,不过短短十几秒就已覆上新雪。加密的通讯频道恢复寂静,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埃瓦尔你个小混蛋!又让我替你巡逻!准备好你爷爷的晚餐了吗?”


    持枪的中年男性咒骂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雪地。好在再绕过铁丝网一角,就能进入正门,回到集装箱板房里的宿舍,对准埃瓦尔那小子的屁股来上一脚,吃上热乎乎的土豆洋葱炖白鲑鱼。


    探照灯的光柱刚刚扫过,没有发现异样。他正愉悦地幻想着,一只手骤然从背后的黑暗中伸出。


    铿然一声,闪烁寒光的匕首没入后颈。他下意识抬枪,半途中手腕一麻,被脚尖踢中,机枪落入雪中。


    温热的鲜血像地热奔涌的喷泉,快速带走体内储存的热量。他下意识捂住脖子,喉中咯吱作响,终于跪倒在地。


    工装外套被扒下,对讲机滚落在雪地里,很快被倾身而落的暴雪覆盖,连带一切血腥的痕迹都消弭无踪。


    “章凝就位。准备进入发电站正门。”凶手穿好外套,从黑暗中现身。她弯腰拔出匕首,顺便在雪上擦去血迹。


    她微微眯起眼,在暴雪中辨别方向,贴着铁丝网向正门靠近。


    对讲机另一侧,没入心脏的军刀同样不舍,但仍被毫不留情地从温暖的人体组织中脱离,迎接肆虐凛冽的风雪。


    “艾沙就位,”她戏谑道,“你还别说,这帮家伙的衣服是真的保暖。”


    “就是,维尔诺这个吝啬鬼,”陆霜轻笑,“每年大中华区上报预算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给批,唯独对自己人倒是好得出奇。”


    章凝闪进正门,贴着墙根摸进去:“三分钟后,发电设备机组附近集合。”


    莱瓦汀发电站的规模在冰岛国内不算很大,甚至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


    与其他公立运营的发电站不同,莱瓦汀发电站是少见的民营设施,很少有人知道它抽取的地热转化而成的电能究竟供往何处。


    事实上,这座发电站是专为千灯会冰岛总部的其中一处地下工事儿功能的设施,同时也作为地上掩体与哨岗建筑。为掩人耳目,站内并未驻扎重兵,留守的多为受过训练、配发武器的工作人员。


    但这并不意味着莱瓦汀发电站无足轻重。


    如果不是有Gareth作为内应,提前攻破监控和告警系统,任何人想要突破这平平无奇的第一道防线,都会悲惨地殒命于喷涌的岩浆中。


    三分钟后,设备机组厂房外的风雪中,三道模糊的身影渐渐凸显。


    “根据Gareth的情报,莱瓦汀的地热钻井跟地下基地的备用入口共用通道,不能强攻,”陆霜脱下保暖的工装外套,露出轻便易于行动的室内作战服,“我们得在这里等一下。”


    章凝点点头,看向手腕上的机械表:“现在开始校时。”


    拜陆霜当初的馈赠,分秒不差。


    “当地时间十一点整,系统将有一分钟的窗口期,我们抓紧时间进去。”陆霜抬起手腕。


    “章凝,开始提前做易容准备。”他提醒道。


    高大的厂房内,发电机组喷涌出温热的雾气,驱散门窗缝隙中侵入的严寒。章凝避开监控摄像头走到角落,取出早已备好的镜子,手持星蚀,划向自己的眉骨。


    艾沙除去温暖的雪帽,对陆霜笑道:“真有点舍不得这衣服。”


    “我还舍不得命呢。”陆霜哂道。


    提及敏感话题,两人不由沉默一瞬。


    艾沙呼出白雾,搓搓渐渐恢复知觉的手:“咱们现在可算彻底没有退路,对吧?Gareth要是敢骗我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疑人不用,用人* 不疑,”陆霜故作轻松,“如果计划失败,他要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要是真没辙,就自认倒霉呗。”


    调转目光,他不由长叹一声。Gareth这一手凶险无比,这一声叹息,实则是为好兄弟扼腕。


    听到身后动静,他们转过身,正见章凝从浓重的热雾中走来。


    “我去……”陆霜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不由惊叹,“你别说,真有八分像!”


    虽然当初在南京咖啡厅时,他就已领教过这一手易容术的威力,但毕竟未曾亲眼看见。


    她的本来面目消失不见,走出来的是身着衬衫领带、毛呢风衣的维尔诺,跟他当初在“诸神黄昏”号上的打扮一般无二。她身材本就高挑瘦削,头发也短,顶着八分相似的面孔,竟有种清隽潇洒的气质,丝毫不见维尔诺本人的油腻。


    “这什么邪术?”艾沙啧啧称奇,“我没见你用过!”


    章凝压低嗓音,英语也换成维尔诺的北欧口音:“只有十五分钟的有效期。也就是说,十一点十五分,我必须抵达地下二层的舱室门口,通过信息核验。”


    陆霜神色凝重,点点头:“所以我们没时间缠斗,只能潜入。一旦被系统发觉拉警报,计划就全完蛋。”


    艾沙皱眉道:“Gareth给的结构图中,钻井下方就是基地的第一道门禁,通向地下二层应该还有无数道认证。”


    “放心吧,章凝能搞定,”陆霜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我们只需要尽量不被任何人和系统发现,就是对她最大的助力。”


    “时间到。”章凝看看腕表,语气平静。


    “走吧。”


    十一点整,三人站上钻井入口的简易电梯轿厢。这轿厢一看就是平常仅供维护工人使用,负重不算高,站上去摇摇欲坠,脆弱的钢绳仿佛随时要崩断。


    “行动开始,”章凝停顿片刻,少见地加上一句,“祝我们一切顺利。”


    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压下电梯门口的控制杆。轿厢重重摇晃几下,发出刺耳的嘶鸣,而后急遽下坠,一头扎进黑暗。


    深度迅速增加,钻井内壁的无数光影自眼前闪过,空气中的温度也越来越高,预示着某种危险的接近。


    这是拿性命做赌注的一场豪局。


    由于地下基地屏蔽外部信号,他们现在无法与Gareth取得联系,只能盲开。如果他没有如期得到系统的控制权,电梯轿厢的去处只能是炙热的岩浆,等待他们的无异于死刑宣判。


    在最接近地心的火山熔岩中挣扎死去,尸骨无存。这可能是最接近十八层地狱的死法。


    明灭不定的灯光中,艾沙紧抱双臂,脸色苍白如纸。


    毫不夸张,这次的行动计划是他们有史以来最不要命的冒险,仿佛四处漏风的危房,处处都是bug,随时可能会全盘坍塌。


    如果说毫不畏惧,那肯定是假的。但出于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对同伴的信任,他们别无选择。


    “别紧张,”黑暗中,章凝悄悄抓紧她的手,“跟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我们都一定能全身而退。”


    掌心传来的热度携着信心和力量,令人稍稍安定。而另一侧的陆霜也默默伸过手来,覆在章凝的右手指尖。姿态像温柔的安慰,又近似卑微的乞求。


    她内心倏然一动,想起不到二十四小时前那个燥热的冬夜。


    她和陆霜的关系就像房间里的大象,所有人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


    她已刻意忽略太久,不容再迟疑。这次之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当然,前提是大家都能留得命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叮——”


    微妙而短促的一声。


    熟悉的白色人造灯光仿佛灿烂的暖阳,照进敞开的电梯内,驱散严寒与黑暗。


    大门洞开。


    像是某种无言的邀请。


    第152章 权限


    出电梯后进入通道, 行不多时,就遇到基地第一道门禁。


    这就是陆霜口中所说的核弹都打不穿的大门。三米厚的特制钢材,天花板装有摄像头, 下方的门禁系统闪烁红光,将周遭的一切染上危险可怖的气息。


    “请验证面部信息。”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提示道。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 陆霜促狭地说:“维尔诺先生,你先请。”


    这是最外层的验证, 等于是给章凝的易容术提供的新手试炼关。万一有问题, 现在或许还有机会处理, 回头还来得及。否则一旦深入基地, 到地下二层才验证失败的话, 就只能束手就擒。


    本质上而言, 陆霜和艾沙原本就有内部系统的权限, 只是在大中华区反水后, 分部人员都被拉黑处理。所以章凝的验证才是核心问题。


    恢复权限比硬生生伪造信息总归要容易得多。


    章凝瞥他一眼, 默默低下头,凑近验证晶板。凭借当初对维尔诺的记忆, 她努力调整面部,接近他的微表情。


    Gareth昨天提到过,基地人脸识别系统的精度是当前世界一流水平, 仅凭地球人类现有的技术基本不可能骗得过去。


    也只有章凝亲自出面, 或许能靠地外黑科技实现降维打击。


    系统成功读取面部信息, 等待验证。短暂的一两秒, 仿佛被拉长成一个世纪。


    章凝面无表情,手指却已经搭上星蚀的刀柄。身后的陆霜和艾沙也不由紧盯着屏幕, 心跳如擂鼓,大气都不敢出。


    “欢迎进入莱瓦汀基地, 维尔诺先生。”


    绿光安然摇曳,机械的电子女声此时听来也多几分暖意。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同时松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有所平复。


    “不错,出师告捷。”陆霜微笑道。


    “即将正式进入莱瓦汀基地,”艾沙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赌场开门!”


    “从现在开始,倒计时十五分钟,”等不及大门全部开启,章凝立即闪身跨入走廊,“十五分钟一到,无论发生任何事,没有接到我的通讯就立即撤退,各自逃生。”


    “之前都说好的嘛,明白。”陆霜笑笑。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艾沙才忍不住垂下眼,嘟囔道:“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在遍布冰岛的各项千灯会总部建筑中,莱瓦汀基地是保密级别与权限等级要求最高的设施之一。据Gareth说,由于近期核心芯片的运抵,为保证交易顺利进行,以及防止应时庭和章凝等人可能有的突袭,所有安全保卫等级都已经提到最高。


    不过好在钻井并不是基地的主要入口,实际只相当于维护保养所需的后门,通道内并没有重兵把守。


    顺利进入基地主体后,局势很快变得棘手。


    虽然临近午夜,整座基地仍然灯火通明,无数巡逻人员组成的小队在走廊、通道间穿梭,加上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几乎没有死角。


    别说是三个活生生的人,就连三只苍蝇都别想活着溜进去。


    久未露面的“维尔诺先生”一出现,多多少少引起基地内巡逻士兵的注意。不过没有人敢上前跟他打招呼,更没人敢盘问。


    章凝目不斜视,大摇大摆地与巡逻队擦肩而过。


    绝大多数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一两秒,随即或畏惧或犹疑地转开。作战靴底垫的增高垫无疑立大功,完美弥补两人的身高差异。她的身材健美紧致,穿上风衣也有一定的分量,远远看去,几乎没有什么破绽。


    “马上到午夜,维尔诺先生怎么突然来了?”走过去之后,章凝听到有人嘀咕。


    “不知道啊,今天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另一个士兵懒洋洋地回道,“最近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倒也不奇怪。”


    “用你那个笨脑袋想想也知道,你要是好不容易到手这种危险又值钱的家伙,过几天就能大赚一笔,你能睡得着觉?不得一晚上起来五六次啊!”见人走远,胆子也大起来,排在小队最末的士兵开玩笑道。


    尽管他们对“大家伙”的详情一无所知,并不妨碍基地人员内部自然也有诸多流言与揣测。


    午夜本就是最容易麻木的时候。他的调皮话虽有些冒犯,却恰到好处,惹得队伍中笑声一片。


    众人没有留意到,头顶的监控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闪烁的红光。而身后的通道内,倏地闪过两道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维尔诺先生”的身影只是一顿,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向基地深处。


    然而一旦离开众人的视线,她立即迅速前行,再转为疾走,最后几乎是搏命奔跑。


    警卫室内暖气开得很足。两三名轮值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坐在办公椅上,盯着几年如一日的监控屏幕。


    “怎么还有半小时才轮班……”其中一人伸个懒腰,揉揉酸胀的双眼。


    “你小子,满脑子就想着下班,上面交代过的都忘啦?”另一人笑骂道。


    “那不然呢?”那人不满地嘟囔,“安德森中尉就喜欢小题大做!要我说啊,基地这种防护等级反正我是没见过,如果这都能出事,你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话音未落,警卫室的门禁绿光一闪,有人通过验证进来。


    屋里人有些莫名,回头看来:“工贼来早了吧?不是还有半小时吗?上班这么积极——”


    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陆霜掠过他身后,一把雪亮的军刀骤然划过脖子,鲜血奔涌而出。


    另一人霍然站起身,抓过对讲机正要示警,被艾沙一脚踢飞。胳膊如铁钳从背后绕来,死死捂紧他的嘴,手中刀不容分说卡进后颈,干净利落。


    “你们……”他惊恐地睁着眼,四肢徒劳地胡乱抓挠,触及的却只有空气。


    噗通——


    身影闪过,第三人也应声栽倒。


    陆霜和艾沙对视一眼,收起刀,默契地开始扒尸体的衣服。


    一分钟后,监控室的门悄然开启。两名警卫装扮的工作人员若无其事地出门,沿通道向基地另一侧走去。


    莱瓦汀基地是一个巨大的回字型迷宫,中心部分是贯穿基地的天井,各种设施和房间都分布在复杂的通道和走廊两侧。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地下一层最靠近西北方角落的数据库。


    一切的答案应该都在那里。


    “维尔诺先生!”某个转角处,巡逻的士兵队伍与章凝短兵相接,避无可避。


    从服色打扮和装备看,越靠近基地中心,士兵的等级与权限都有一定提升,也意味着更为凶险。跟之前的巡逻队不同,这些士兵对维尔诺相对少一些畏惧,纷纷停步敬礼。


    此时的“维尔诺先生”显然无意展现亲和力,“他”行色匆匆,只是傲慢地点点头,脚下未作停留。


    双方错身而过,分道扬镳。士兵们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最高长官焦急离去的背影,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不敢拦下他盘问个清楚明白。


    即便用尽想象力,他们也不会想到,竟有人胆敢且有能力冒充基地的最高长官。


    凭借“维尔诺先生”的身份和权限,章凝顺利地通过三四道门禁,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岑寂已久的Gareth终于接入通讯频道:“能听到我说话吗?通报现在位置。”


    “已进入基地。我正在接近天井。”章凝压低声音答道。通道的视野尽头,银白色的围栏和电梯门已清晰可见。


    从天井下电梯,再通过一重少数几个高层人员专属的权限验证,才能正式进入地下二层。而下层的具体情况,以Gareth的权限已经无法探知,只能肉身赌博,走一步看一步。


    “维尔诺先生”有意无意地保持贴墙,悄无声息靠近天井。围栏呈椭圆形,下方似乎还有两三层,除几队身着基地作战服的巡逻人员外,她没有看见其他威胁。


    “准备进入电梯。”章凝按下按钮,早已停在本层的电梯门应声而开。


    她抬手看腕表。从进入基地大门开始,目前已经过去七分钟。星蚀的易容效果很快失效,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然而此时的章凝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等待着她的不是黑压压的士兵,也不是密密麻麻的致命机关,而是她终其一生也没有寻找到的答案。


    真实而残酷的命运正张开巨口,扯起嘴角,露出狞笑,等待着猎物的光临。


    “我和艾沙正在接近数据库,”陆霜低声说,“Gareth,我需要内部数据库的访问权限支持。”


    “半分钟后可以登录,用你以前的账号。”Gareth短促地回答。


    地下一层的角落,Gareth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眼前的办公电脑显示屏挂着内部软件,界面却空空如也,下方隐蔽的小尺寸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闪烁滚动着无数行密密麻麻的代码。


    基地的办公电脑都有监控软件,即便以他的职位也不例外。若不是他早有准备,偷偷提前夹带进自己的私人小电脑,伪装成基地的设备识别号以绕过系统的监控,这项计划恐怕从一开始就已胎死腹中。


    对于其他无数工作人员,这或许只是乏味枯燥的日常一天,但对于他们几个来说,这是生死攸关的一晚。


    连续鏖战好几天,Gareth眼下悬挂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向干净整洁的桌面上堆满残余咖啡渍的纸杯。办公室暖气很足,说不清是因为热还是紧张,涔涔细汗不断从他额角流下。


    半分钟时间已到,测试无误。将陆霜的账号访问权限恢复,再伪装成管理员账户,以绕过系统的告警机制,而不留下任何可被追溯的痕迹,等同于与监管系统看不见的厮杀。


    手指微微颤抖,他按下回车,靠向办公椅背,紧张地盯着屏幕。


    数据库后台日志显示,有管理员账户成功连接访问。


    网络的另一头端口,陆霜同样紧盯着数据中心的电子屏,直至页面成功刷新,他终于露出笑意。


    “耶!”他迫不及待地接入访问,在数据搜索栏键入他日思夜想的名字。


    Zhixing Lu。


    系统加载中。


    陆霜皱眉:“不会吧?我记得千灯会的系统没这么垃圾。”


    “会不会是有什么复杂的校验程序?”艾沙在他身后警戒,闻言问道。


    “不好说,”陆霜既紧张又期待地盯紧屏幕,“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接近冬季,冰岛的天黑得格外快,下班也早。现在是大半夜,数据库空无一人,黑暗中只有服务器设备的红光闪烁,偶尔发出“滴滴”的声音。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一路似乎顺利得有点过分?”艾沙不安地张望四周。


    章凝踏入电梯,按下关闭按钮。一只手却猛地钻进来,紧紧抵住正在闭合的门。


    方才错身而过的巡逻小队去而复返。


    她皱眉看向为首的队长,对方只是意味不明地笑笑,带着队员进来。小小的电梯里顿时涌进七八个人,挤得满满当当。


    电梯门重新关闭,章凝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


    屏幕上的数字缓慢跃动。


    “不好意思,维尔诺先生,”以闲聊式的口吻,队长状似无意地开口,“请问今天的动态口令是?”


    数据库的电子屏仍在加载,陆霜坐立不安地等待。


    作为曾经的千灯会大中华区负责人,数据库里理应有陆知行的一切资料信息和行动备忘。他曾经花费数年时间寻觅的答案,或许此刻就在眼前。


    正在此时,屏幕忽地一闪,弹出提示框。


    “找不到任何数据。”


    冰冷的电脑字体像死刑宣告,击碎他的所有幻想。他难以置信地盯紧那行英文,仿佛想从中找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不对劲,”陆霜的脸色瞬间煞白,“所有人,终止行动,立即撤退!”


    “怎么回事?”Gareth忙不迭起身收拾,紧张地追问道。


    “我重复一遍,行动终止,马上撤退!”陆霜不由分说,扭头就往外走。艾沙意识到不妙,立即也转身退出数据库。


    “章凝!能听见吗?章凝!”陆霜摁紧通讯器大吼。


    没有回应。


    大门被一脚踢开,荷枪实弹赶来的士兵黑压压地挤满走廊,同一时间,尖锐凌厉的警报声响彻基地。


    “哎?”陆霜无奈地举起双手,慢慢后退,“我说,你们可悠着点……”


    Gareth刚冲出办公室,被黑洞洞的枪口堵回来。


    “别管我!快走!”他大吼。


    紧紧抱在怀中的随身笔记本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第153章 事故


    “叮——”


    漫长的五秒钟。


    电梯门向两侧飞快退开, 露出地下二层的通道入口。章凝抬脚,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身后的轿厢里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一只残臂无力地耷拉下来, 反反复复地卡住梯门。


    电梯始终无法关闭,刺耳地聒噪着, 血泊无声地攻城略地。


    除此之外,身前身后寂静如死。空气清新而微凉, 章凝抬头, 能听见天花板上通风管道微弱的气流声。


    通道宽约两米, 空无一物, 仅能前进十几米, 便被厚重的金属特制门挡住去路。灯光惨白, 地面微微反光, 一前一后的两扇门像某种三明治夹心。


    一回生二回熟, 章凝在门前停下, 看见自己的面部出现在门禁系统的屏幕中。


    “欢迎您,维尔诺先生, ”机械的电子提示音陡然响起,“请靠近验证虹膜,并检测指纹。”


    比起第一道门禁, 地下二层的校验机制无疑复杂加倍, 而Gareth甚至都没有权限进入, 更遑论了解内部构造和机制。


    没有时间犹豫, 沉默的“维尔诺先生”眨眨双眼,依言照做。


    屏幕上的扫描线上下滑动, 勾勒出维尔诺那双灰蓝色的眼眸。章凝一手放在指纹识别器上,另一手握紧藏在衣襟中的星蚀。


    漫长的几秒钟。


    “验证通过。”电子音再度出现, 平板无波。


    眼前的气闭金属门缓缓移开,章凝不易觉察地松一口气,单手插兜,偷偷取下食指上戴的肉色指套。


    作为莱瓦汀地下基地最为核心机密的区域,理论上应该有不少于三重的生物验证门禁。Gareth的推测所言非虚。


    幸好,几乎每一道可能会出现的关隘,他都已提前准备对应的破解措施。


    “成功通过门禁。”她向通讯器同步。


    跟想象中不同,首先入目的是一间偌大的实验室。章凝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陈设。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震惊地愣在原地。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满眼是纯净的白色,灯光很亮,投不下一丝阴影。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台,约两米长、半米宽,四周整齐陈列着各种器具柜,角落里还有几台医疗设备。


    似乎是一间手术室。


    一只硕大的白色金属水箱横亘在手术台前方,无数线缆从中伸出,连接各种生命监控仪器。


    不,这是一间标准且高端的人体生物实验室。跟EDF的实验室规格相同。


    章凝的心渐渐下沉。


    因为这实验室中的一切,几乎都与她的梦境如出一辙!


    “……”她张张嘴,欲言又止,微微颤抖的手指不由紧握星蚀的刀柄。


    眼前这一幕的冲击过大,以至于她没有注意到,通讯器竟未收到频道内任何一个人的回复。


    气闭门在身后迅速关闭,没有给她更多犹疑的时间。她紧盯着水箱,不自觉地加快脚步靠近。


    尽管梦中没有出现过,但对她而言,这种水箱并不陌生。早在EDF的死亡谷基地,她就见过他们用来保存实验体的这类容器。不论是出于先入为主,还是潜意识的某些记忆作祟,她心底都已隐隐浮现出猜测。


    水箱由某种合金框架制成,四面有钢化玻璃,从磨损程度来看,使用时间大概只有几年。一些密度很高的白色溶液充斥其中,以至于暂时无法看清具体的内容物。


    章凝绕着水箱端详一圈,发现开口在侧边,有密码锁。如果暴力破解,其中溶液和内容物性质不明,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EDF死亡谷基地时,不信邪的“夏云笙”就曾经吃过这种亏。


    她决定暂不深究。


    比起水箱,更令人在意的是手术台右侧的器具柜。上层存放着一些盛有溶液的标本瓶,下层却用传统机械锁锁住。纵观整个实验室,除水箱的密码锁外,这是唯一一处上锁的位置。


    章凝抬头张望。除进来的气闭门外,暂时没有发现实验室的其他出口。


    这些场景跟她的梦境如此相似,它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必然不是毫无意义,很可能跟她一直寻找的答案有关。


    于是她决定动手,一窥被锁住的秘密。


    跟盛满不明溶液的水箱不同,普通器具柜的机械锁在星蚀面前不堪一击。


    这是实验室的档案记录所在。十几摞密封文件夹整齐叠放,最上面落了一层薄灰,似乎久已无人问津。


    章凝随手取出最上面的文件夹,视线落到扉页上的日期标注,她瞬间眼皮一跳。


    2011年6月2日。


    翻开尘封的文件夹,是十几页格式标准的实验记录。笔者写得一手漂亮的英文字体,以极为认真严谨的态度,事无巨细地写下实验的所有细节。


    “2011年6月2日,科研小组全体到岗,并成功接收实验体抵达,‘双星’计划正式开始。”


    ……


    “很不幸,经初步检查,因坠落时遭受剧烈撞击,Z-001的下半身损毁程度极其严重,实验风险极高。即便侥幸成功,恢复体能的几率也极为渺茫,无法达成计划的最终目的。”


    “不过可喜的是,Z-002目前的状况优于前者,虽然资质相对平庸,但可提供几近完美的实验受体。”


    “基于以上情况,经科研组讨论,我决定即刻启用Plan B。”


    章凝一目十行,越看越急,最后视线落在记录人的签名落款。


    是中文。虽然字迹潦草,但仔细辨认,赫然是“陆知行”三个字!


    从档案来看,他提及的实验几乎可以跟她的梦境完全对应。


    在诺亚方舟时,她曾经梦见过陆霜的父亲陆知行似乎在对女大学生章凝进行某种实验。已知章凝死于2011年5月17日,四年后的同一天,她的“飞鸢”坠落在黄浦江。而陆霜在家中秘密地下室发现章凝的尸体时,是5月22日。


    这就意味着,如果章凝死后五天,善后事宜处理完毕,陆知行将尸体转运到家中临时存放,再算上尸体移送出国到冰岛的路途,时间线几乎可以完全吻合!


    而上海警方恰好曾经发现,章凝溺亡事故的出警记录和死亡档案都有伪造嫌疑,她很可能根本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谋杀!


    问题只剩下一个。


    千灯会总部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一位普通女大学生的死亡,并不远万里转运尸体到冰岛基地实验室,目的是什么?


    而如果Z-001或Z-002代表女大学生章凝,则另一个代号的所指是谁?


    一向冷静的章凝也不免心跳加速。她隐约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距离所有谜团的真相最近的一刻。


    她急不可耐地翻过这一页,继续往下看。


    然而接下来的记录乏善可陈,基本是一些专业性极强的生命监控指标等内容,直到2011年6月20日,又一张表格引起她的注意。


    “手术已成功结束,全程共计8小时42分31秒。Plan B虽然风险稍微可控,但手术耗时数倍于A,且后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培养维护。目前康复组已进驻。已将情况同步全体项目人员,并通知特训组提前做好准备。”


    这一份记录中,出现好几个令章凝格外在意的字眼。


    手术?是Z-001还是Z-002的手术?目的是什么?


    之前的记载提到,Z-001的身体损毁情况严重,似乎已经被放弃,那么,手术对象大概率只能是Z-002。


    康复组倒很好理解,毕竟手术后需要休养复健。可特训组是用来做什么的?


    章凝瞟一眼腕表,时间不等人。她急切地抓过剩下的文件夹,匆匆翻阅。


    2011年9月24日,陆知行在这一天的记录上写道:“毫无疑问,受体的恢复速度令人惊喜,推测几乎已能达到术前健康状态60%-70%的体能。或许,我们在术前对它的资质评估需要重新审视。基于此情况,先生命令执行新的增补计划,已通知科研组,将需要准备一次补充手术。”


    先生是谁?难道是维尔诺先生?


    章凝摇摇头。以陆知行首席科学家和大中华区理事的身份,他理论上应该至少与当时的维尔诺平级。


    那么,先生就只有一位。


    那位始终未曾露面、连陆霜都知之甚少的“阿诺德先生”。


    如果连他都要亲自过问,这项实验的内部等级必然非同小可。他临时提出的增补计划是什么?


    她立即翻到下一页。


    然而8月之后的记录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什么信息量,甚至连12月中补充手术完成都只一笔带过。更怪异的是,从这一页开始往后,实验记录的字迹都已发生改变,再未出现陆知行那手漂亮的字体。


    章凝直接看向签名落款。


    果然,记录人都从陆知行变为一个英文名。


    AnnaSmirnova。


    看上去是一名俄罗斯科学家。


    在2011年12月28日的记录上,她写道:“由于陆教授在补充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Z-002的术后情况不达预期。在语言与行为能力测试中,它时常出现认知、思维紊乱的问题。但考虑到陆教授的身体状况,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而言,实验室的所有使命已经完成,虽然不完全尽如人意,全体同事也已经是尽力而为。或许,将它移交给康复组是更好的选择,日后能否过渡到特训组,就要看命运的安排。”


    几乎是瞬间,章凝立即想到,陆霜曾经告诉过她,陆知行在他发现尸体后第二天就离开家进行保密项目,几个月后因脑梗病退。难道正是在这次补充手术中,他突发脑梗导致实验发生意外?


    最后一段中,她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笔迹出现些许颤抖:“无论如何,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同构异体移植手术,也是物理学界第一次发现平行宇宙存在的确切证据。或许此次尝试不为伦理所容,参与者亦永远不会被历史书写,但我们获得的多项研究成果必将反哺全球科研事业,促使人类文明不断开拓进步!”


    “向先生致敬!向陆教授致敬!”


    同构异体移植手术?平行宇宙?这些名词代表什么?


    如果章凝是地外基地的星舰舵手,那么女大学生章凝是她的同构异体吗?


    讽刺的是,无论字里行间如何冠冕堂皇,也无论是陆知行还是后来接手的这位科学家,他们的记录口吻都冰冷残酷。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把Z-002当成一个人看,要么使用代号,要么使用的是没有生命的“它”。


    在他们眼中,Z-002只是任人摆布、毫无尊严的实验体。


    章凝翻回之前的补充实验记载,确认没有找到更多细节。想来当时发生意外情况混乱,没有心思和时间坐下来仔细记录,处理完毕后才得以复盘。


    她正要失望地合上手术记录的文件夹,突然留意到那一页上落的时间。


    2011年12月14日。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百慕大EDF基地与神农架横山军事基地发现的资料中都曾提到过,那一年的初冬前后,全球发生超强地磁暴,以至于中纬度都能观测到经久不散的极光。


    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前后,EDF死亡谷基地发生事故,只有杨纪梁一人存活,而百慕大基地则出现行尸暴动,幸存人员弃岛而逃。在神农架横山基地,则导致“野人”白落梅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波动,冒死出逃。


    而这次由陆知行主持的补充手术,与地磁暴的时间几乎是同一天!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冰岛远在北欧,并不靠近北纬30°的范艾伦地磁带,陆知行的实验事故与EDF全球基地中发生的事故之间又有什么联系?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应时庭那位所谓的“神”同样在背后操控?


    随着实验体的移交,实验记录也就到此为止,没有更多关于Z-001与Z-002的细节。


    章凝合上最后一页,站起身来,才察觉背后已是冷汗涔涔。明明获得的信息量巨大,但她心底反而疑窦丛生,更多问题纷至沓来。


    五年前陆知行在* 千灯会总部主持的最高保密等级实验项目,究竟是在做什么?


    她举目四顾,熟悉而又陌生的实验室冰冷依旧,欲盖弥彰的过去像躲在角落的魔鬼,缓缓举起死亡的镰刀。


    正在此时,头顶霍然警铃大作,响彻四壁!几乎同一时间,实验室内的仪器都自动启动,所有屏幕上出现同一张脸。


    “好久不见,孩子,”他露出和善的微笑,“怎么样?我精心准备的礼物,还喜欢吗?”


    这声音竟然再熟悉不过。


    章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眼前的屏幕,不由踉跄几步,勉强伸手撑住身侧的器具柜。


    时间分秒滑过,星蚀的易容效果已经开始弥散,玻璃映照出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被冷汗濡湿的头发下,一半还残留着维尔诺的轮廓,一半是属于她自己的神韵,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诡异莫名。


    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她震惊而疑惑地喃喃道:“父亲……”


    ——父亲?


    不,她并没有疯。但走到这一步,她的心绪神志也已差不多濒临崩溃。


    因为屏幕中出现的面孔,跟亿万光年外另一个时空的地外科研者,她年迈的父亲——一模一样。


    第154章 天父


    老者约六十左右, 须发的末端都已花白,却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脸颊被岁月刻满刀纹,轮廓瘦削, 深褐色的双眼仍饱含坚毅与不屈。


    曾几何时,这张面孔极为亲切熟悉。每每想到, 总有一些跟“家”相关的久远温暖字眼浮凸而出。


    章凝记得年幼时父亲工作繁忙,却仍日日惦记着她, 一下班就往家里跑, 只为赶在她睡觉前蹭蹭她幼嫩的小脸;她在叛逆的青春期偷偷报名参军, 也是他最先捂脸长叹, 放弃劝阻, 转而支持她的选择。


    甚至在她接下远赴星海、注定有去无回的重任时, 父亲沉默半晌, 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局促地转过身去, 偷偷抹掉眼角的泪。


    他到最后也没有忍心阻止女儿的愿望,却咬牙违背自己身为科研工作者的底线, 冒着上军事法庭身败名裂的风险,说服妻子使用尚未大规模测试的抗体蛋白,只为护她周全。


    理工科出身的父亲自认嘴笨, 很少说体己的话, 却以行动真切表达爱意。


    自从来到平行宇宙的地球, 四百多个日夜过去, 这些记忆仍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何其幸运,拥有爱她的父母, 无论身在何方,永远有牵挂的归处。


    可是现在, 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却出现在敌军基地的屏幕上。


    “你是谁?”章凝警觉而冷淡地发问。


    “你明明已经认出我了,”对方笑答,“不是吗?孩子。”


    “我不认识你,”章凝立即否认,“我猜,你是他们口中的阿诺德先生。”


    她没有跳进对方编织的语言陷阱。阿诺德闻言微微一滞,随即再度展颜,仿佛戴着某种皮笑肉不笑的面具。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应该有很多疑问,”他神色平和,“我在这里等候已久。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答疑解惑。”


    章凝瞬间明白,这次行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Gareth也参与其中?阿诺德为什么会跟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太多的疑问堆压在混沌的脑中,她微微皱眉,试图保持清醒。


    不过好在,对方显然并不想杀她,至少不是现在。


    “你想要什么?”她不想绕弯,直接追问。


    “别紧张,如你的记忆所见,你的确是我的孩子,”阿诺德温和地说,“我曾经救过你的性命,给予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无论你承认与否,我是你的创生者,亦是你的父亲。天底下哪有父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章凝茫然地看向屏幕里的脸。


    尽管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但对方的气质和语气与记忆中相去甚远,即便他故作温和也无法掩盖,只会让她心底泛起恶寒。


    她有些烦躁地四处张望,警铃声还在继续,尖锐得仿佛要刺破耳膜。不用想,现在所有的出口应该都已被封锁。


    “中国的《道德经》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阿诺德循循善诱,“你和我,都是这个世界的强者,但我们毕竟还是人类。人类就应该行人之道,知晓自己的底线和能力,不应该妄自干涉天理,不是吗?”


    章凝冷笑:“你是想说,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夸克弹重型核武器变卖给军火商,是你想奉行的人道?”


    “不应该吗?人类有互相杀戮的需要,才有军火买卖的市场,”阿诺德坦然承认,“别妄想拯救世界,世界需要我们拯救吗?毕竟世界,就是这些渴望杀戮、权力、欲望的芸芸众生的集合。”


    “那是你们这些上层蠢货自以为是的欲望而已,”章凝不耐烦地离开原地,试图寻找出口,“你问问战争中流离失所、粉身碎骨的平民,他们谁愿意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平民?呵……”阿诺德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又很快平复,“他们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一旦他们尝到权力的香味,谁不是争先恐后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没兴趣和你辩经,”章凝直接打断他,“我赶时间。”


    她抬手就是一枪,角落的仪器屏幕瞬间四分五裂,阿诺德的面容沉入黑暗。枪声在空荡的实验室中嗡然作响,久久不散。


    枪口平移,对准下一枚屏幕,她眼神挑衅。


    阿诺德轻轻叹道:“你是我的得意之作。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毁掉。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我不稀罕跟人渣同流合污的机会。”章凝抬手又是一枪,另一枚屏幕应声粉碎。


    没有任何犹豫,阿诺德多说一句,她便多开一枪,直至不再看到那张厌恶的脸。


    她的激将法颇为有效。实验室仅剩的几枚屏幕上,阿诺德的眼睑微微抽动,浮现克制的怒意。


    “‘飞鸢’是被我带到这个世界,后果也应由我一力承担。核心芯片必须在我手里坍缩毁灭,谁拦我,谁死。”


    身边已几成废墟,章凝站在实验室中央,气势凌然。手中的枪口仍在冒烟,空气里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阿诺德闻言,神情一凛,突然嗤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你把‘飞鸢’带到这个世界,你配吗?”


    章凝不言不语,退后一步,身前的显示屏应声而碎。


    只剩下最后一块屏幕。


    无暇去深究对方话中的意思,她实在烦得很。


    枪口再度瞄准,阿诺德笑声歇止,提高音量:“我告诉你,章凝!你还以为自己是个英雄,是地外基地的星舰舵手,是人类文明的守护者是吗?你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大学生,废物、冒牌货!”


    章凝扣下扳机的手指一顿。


    这句话落在耳里,无异于惊涛骇浪。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满意地欣赏再度占据上风的局面,阿诺德大笑,“这间实验室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按下身前的按钮,原本安然摆放的金属水箱内突然传出声音。章凝骇然望去,却见溶液的水位正在飞快下落,露出其中保存的苍白躯体。


    早已失却生机的、无力蜷缩着的,她自己。


    她不由失神地靠近,脚步踉跄。


    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下肢几乎齐大腿而断,只有残余的部分肌肉还连在一起,因长期泡在溶液中,表面的皮肤早已发白卷曲,布满无数皱褶,不难想象原本血肉模糊的惨状。


    她微微皱眉,五官扭曲,双眼犹自睁着,显然死于极度的痛苦和不甘。


    “看清楚了吗?这才是真正的章凝,你只是她的替身!”


    年迈的上位者得意洋洋,傲慢而恶毒地说出真相。


    “如果没有我,你一辈子都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平民,拿着少得可怜的薪水,给资本家辛苦卖命,甚至随便一个路边醉汉都能欺负凌辱你,根本轮不到操心什么人类的战争。”


    一个个真实而又极尽羞辱的字眼落在耳里,像一连串的子弹。


    她难以置信地紧盯着水箱内的尸体,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她早已猜到陆知行所谓的Plan B是什么。所有过去出现的幻觉、梦境,几乎都在这间实验室里找到一一对应的证据。


    事实摆在眼前,她无可辩驳。


    “五年前,我们将Z-001的尸体从月球带回来,‘飞鸢’搭载的夸克弹却四分五裂,失落在全球各地,”阿诺德得意地说,“没过多久,大中华区理事陆知行——也就是你那位好队友的亲生父亲,向总部报告,他找到了本世界的章凝。”


    “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大学生。一个nobody。也就是可怜的你。”


    “陆知行提出,可以利用你复活她,找到夸克弹的核心芯片。能给她做器官供体,就是你活着的唯一价值。只不过我们发现她的尸体损毁严重无法修复,才不得不启用plan B,你才有活下来的机会,懂吗?”


    章凝沉默良久。再抬眼时,眸中不自觉已有些动摇。


    “章凝-001的‘飞鸢’坠毁在月球?”她破罐子破摔地问,“你们去年大费周章搞黄浦江那一出是为什么?”


    阿诺德微笑:“自然是为了抬价,我亲爱的孩子。将坠落地点选在中国,既能引起全世界的关注,又能避免我们引火烧身,还能卖出天价,一举三得。”


    “Z-001的终端只有你和她才能启动,我们才将她的大部分记忆移植给你,”阿诺德嘲笑道,“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只有你在当真,一心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他的语气残忍而狰狞:“现在,搞清楚自己是谁了吗?面对现实吧,可怜虫!”


    章凝紧咬下唇,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所以……这一年多来她和同伴的出生入死,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尽管你只是个资质平庸的废物,尽管经过四年特训,你也只拥有她百分之六七十的能力,但我交付的任务,你完成得还不错。念在这一点,我才赏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不给章凝更多思考的时间,他势在必得,步步紧逼。


    “你想做英雄?可以。启动终端,取出核心芯片交给我,我就能让你活下去,活得光芒万丈,世人瞩目,数不尽的名望、财富唾手可得。”他胸有成竹地微笑,语气蛊惑,“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闭嘴!”章凝再也无法承受,霍然伸手捂住双耳大喊道。


    心乱如麻,脑中嗡然作响,她绝望地侧过身去,瘫坐在地板上,任坚硬的金属柜门硌着后背。


    记忆里一直以来尖锐嘶鸣、互相矛盾的部分,此刻如同鲨鱼群的三角尾鳍,正纷纷浮上她的思绪之海。只等她意志崩溃,它们便会一拥而上,将仅剩的理智撕咬殆尽。


    地外基地优秀的星舰舵手,智慧机敏,勇敢无畏,意气风发。拥有非人的恐怖身手与反应速度,没有她完成不了的任务,没有她杀不了的人。


    家庭和睦,父母平等慈爱,拥有无条件的信任、尊重与温暖坚实的后盾。


    但原来那不是她的人生。是她偷借而来。


    无能的普通大学生,手无缚鸡之力,柔弱易碎。她一事无成,既无法改变世界,甚至都无法保持不被世界改变。


    家庭冷漠,姐姐排挤,被神秘组织设计假死后带到异国他乡,成为实验的牺牲品。


    她离奇身亡后,甚至都没有任何人怀疑过,至亲则迅速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几乎是一瞬间,一直以来被覆盖的不堪记忆彻底决堤。太阳穴剧烈作痛如针刺,章凝徒劳地捂着后脑勺,发出不甘的怒吼。


    她终于全部记起。


    寒冽刺骨的黄浦江水淹没口鼻四肢,载浮载沉的浑浊视野中,她隐约瞥见姐姐嘴角的一抹冷笑;


    在基地实验室苏醒,全身赤|裸,毫无体面和尊严,四肢胸口插满粗细不一的电极和针管,护目镜后的双眼始终面无表情,看她就像看牲口;


    因各种药物的副作用,精神混乱恍惚,呕吐不止。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哪怕一分。


    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不是没有试图反抗过,可弱小无力的大学生能逃出几米?


    她原以为自己身体上的无数伤痕是荣耀的战斗勋章,没想到其实是恐怖的实验和非人的受训留下的罪证。


    这才是她原本拥有的,铁锈、血腥与消毒水味混杂的底层人生。


    “我到底是谁?我拥有的记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脑中混沌不堪,章凝在心底嘶问。


    模糊的视野中,她突然看见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仿佛海上迷途的孤舟找到灯塔,于无尽的混乱与绝望中,浑浊的眼神渐渐清明。


    经过无数次生死搏斗的关节粗粝有力,因长期持刀枪而留下硬茧,早已不是当初细皮嫩肉、柔弱无骨的模样。


    眼前的阴翳似乎渐渐散去,她尝试着握紧手指,咯吱作响的骨节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虽然力量不强,但也杀过无数训练有素的敌人;虽然拳头不大,但只要握紧,总能击碎些什么。


    这是一双属于星舰舵手、地外基地上校的手,也是一双劳动者的手。


    它们早已拥有力量,不需要获得谁的承认。


    “醒悟了没?”惬意地尽情欣赏对方的崩溃后,老者才再度开口,“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人之道。接受自己的平庸,做个普通人没什么不好。我是你的造物主,也是你的父亲,除了服从我的命令,跟我站在一起,别的选择都不算明智。”


    章凝慢慢站起身来,紧盯着最后一方屏幕上的面孔。


    “你在2011年12月要求执行的补充手术,是为篡改我脑海中章凝上校的记忆,对吗?”


    阿诺德微笑着,不置可否:“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可能也时日无多,而千灯会总该有人接手。孩子,如果你留下来,一样可以做英雄。”


    这一刻,他的神色少见地有些黯然,仿佛只是一个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垂暮老人。


    章凝垂下眼帘,避开他的视线。每当面对这张脸,仿佛都在注视她被操控的人生,提醒她的弱小无能。


    但很快,她义无反顾地拒绝:“无论是造物主还是所谓的父亲,我生来都不是为顺从你们而存在的。”


    阿诺德的表情瞬间僵住,仿佛表演陡然被按下暂停键。


    “这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摇头,“我曾经在你大脑中埋下精神锚点,你必然会听从我的命令!我是你的天父,你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贱民!不可能……不可能……陆知行这个老混蛋,竟敢欺骗我!补充实验根本就没有成功……”


    他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直至声音低落下去,变为几不可闻的神经质自言自语。


    章凝猛然抬头,直视着他的脸。她举起手中的枪,扣动扳机。


    正中眉心。年迈者的五官陡然扭曲,伴随无规律的电子杂音,液晶屏的渣屑溅落一地,犹自莹然发光。


    世界终于清净。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成为谁,”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她轻描淡写地说,“而我现在,非常知道我该做什么。”


    她弯腰弓身,猛地向实验室前方墙壁弹射,像一只迅捷扑食的鹰隼。


    特制的防护墙在所向披靡的星蚀面前不堪一击,断面光滑如玉,被她飞脚踹出一个大洞。


    “出来吧,”她淡淡地说,“贪生怕死的人渣,别只会躲在屏幕后胡说八道。”


    尘埃渐渐散去,废墟中露出另一层透明的单向玻璃。她毫不畏惧地凝视黑暗,就像直面自己平庸惨淡的人生。


    “别急,孩子。”


    阿诺德的脸再度出现在玻璃上。他脸色铁青,咬着牙狞笑。


    “好戏正在登场。”


    章凝脸色微变,脚下陡然一震,她踉跄几步,伸手勉强扶住身侧的器材柜。


    头顶的白炽灯管虚弱地痛呼几声,终于彻底熄灭。浓厚的黑暗中,齿轮咬合,机械传动,四面墙壁不断折叠、嫁接、重组。


    章凝跌落在地,昏天黑地间失去所有对空间的感知。


    “我也想看看,你为了所谓的个人英雄主义,究竟愿意牺牲什么!”


    阿诺德状似癫狂的大笑中,实验室地板陡然崩塌,章凝脚下踏空,刹那间坠入深渊。


    无数次梦中的失重感扑面而来,仿佛落下无边地狱。


    他竟是连章凝反叛的这一步,也早已算到。


    第155章 抉择


    楼板摧枯拉朽般坠下, 章凝重重滚落下一层地面,无数混凝土块劈头盖脸,砸得她眼冒金星。


    危险的灼热扑面而来, 她心知不妙,立即手起刀落, 星蚀刺入废墟中,火星四溅, 终于堪堪止住去势。


    脑中的眩晕还未散去, 她缓缓放下护住头脸的胳膊。眼前灯光昏暗, 温度莫名燥热, 鼻间充斥着不祥的气味。


    “……”她不明所以地爬起身, 警惕地四处张望。


    “章凝!章凝!是你吗?”不远处, 陡然有人高声喊道。


    她心下一惊。这是陆霜的声音。


    章凝抬头望去, 这一眼, 差点魂飞魄散。


    原来实验室下层是一方偌大的水池, 此时水早已被抽干,取而代之的是沸腾炙热的熔岩。而岩浆中心各有一座一人高的金属牢笼, 被困在其中的正是陆霜和艾沙!


    “不要过来!危险!”她下意识靠近一步,艾沙立即高喊。


    章凝心下了然。她跟阿诺德在实验室对峙时,其他队友应该已因行动失败而被捕。或者说, 这原本就是一个注定失败的计划, 因为阿诺德早已布置好所有陷阱, 只等他们飞蛾扑火。


    莱瓦汀地下基地本就建在火山上, 地热发电站便是抽取岩浆中的热能转为电力,只需要稍稍深入, 便可使用现成的钻井设备抽取熔岩。而这种钻井机械往往体量巨大,如果强行动手炸穿, 反而可能会招致火山爆发,不但无法救下陆霜和艾沙,整座城市甚至国家都将毁于一旦。


    章凝抬头,望向天花板。原本的实验室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相当于两层楼高度的穹顶。这里本该是地下基地的负三层,现在则直接与负一层的地板相接。


    构筑楼板的混凝土块仍在不断落入池中,溅起灼热的岩浆,再缓缓下沉,直至被全然吞噬。而在一左一右两座灌满熔岩的池中心,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另一个房间。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章凝隐隐看见在轮椅上安然端坐的老人。


    他身着考究的西装燕尾服,身前靠着一支金丝楠木手杖,似乎不良于行。那张曾经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脸如今看来,已全然是狰狞和陌生。


    而在他身边摆放着的,就是他们得而复失的夸克弹核心。由于没有章凝的终端,核心暂时无法启动,仍然像待开的花苞,将芯片合在其中。


    然而一旦阿诺德成功与买家完成交接,核心芯片中的微夸克核技术被破解复制只是时间问题。


    “章凝!不要犹豫,别听他的鬼话!”白烟蒸腾,熏得陆霜视线模糊,他只得眯着眼急切地大喊。


    他和艾沙一左一右,双手双脚都被反绑在身后,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跪坐在笼中的地面。身侧不到一米处就是炙热沸腾的岩浆,如同烁金流火,缓缓滚动。即便他们能有办法挣脱锁链,割断金属牢笼的栅栏,也无法凭肉身趟过这汪熔岩巨池。


    “看清楚了?”阿诺德满意地抚掌,“念在你和我有些渊源,我才以莫大的耐心跟你交涉。现在,是时候做出你的选择。”


    章凝薄唇紧抿,乌黑的双眸淡漠地俯视他。


    他饶有兴趣地拄着手杖,隐在缥缈的烟雾后,注视自己的猎物:“他们可都是你出生入死的好队友,你该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不管他们的死活吧?”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轮椅自动驶向前方,靠近防弹玻璃,将核心掩在背后。


    “哦……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以一种慢条斯理的语速,他双眼放光,“陆知行正是双星计划的主持者,你如果害死他儿子,是不是也算大仇得报,两不相欠?”


    “别听他瞎扯!”陆霜大喊,“你以前无数次都毫不犹豫丢下我,这次也可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以后也不会!”


    艾沙紧咬下唇,强颜欢笑道:“我们早就说好的,不是吗?”


    她脏污满面,狼狈落魄,身上的作战服早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虽然仍故作坚强,她却如一只惊弓之鸟,徒劳地试图扭动身体,以躲避四面不断溅落的岩浆。


    章凝望着阿诺德,面无表情地问:“Gareth呢?”


    阿诺德摊手:“死了呀。”


    他不可遏制地嘴角上扬,语气却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废话。


    “你说什么?!”陆霜艰难回头,灼灼的眼神怒视防弹玻璃后的上位者,“老东西,你杀了他?!”


    阿诺德慢慢敛笑,表情阴冷:“‘矛隼’是我苦心培养多年的棋子。不听话的,自然都得死。”


    “你……!”艾沙眼角通红,怒骂道,“你这个人渣!”


    “可是,如果不留他到今天,又怎么能引你们入局呢?”他转而轻笑,抬起手杖指指天花板,“此时此刻,他应该正在被处决。不过,我可不想让叛徒死得太痛快。”


    章凝冷道:“难怪你会众叛亲离。”


    阿诺德无所谓地耸耸肩:“快点吧,章凝,我也赶时间。你只有一分钟,杀我做英雄,还是救你的队友?当然,我之前提供的offer,也暂时仍然有效。”


    章凝沉默不语。


    “买家正在赶来的路上,”他兴奋地舔舔嘴角,“而熔岩也不会好心等人。你们猜,如果军火商获得章凝上校的超重型核武器技术,第一个被夷为平地的会是哪个倒霉蛋国家?而你拼死累活想保护的平民,会不会将你们几个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放你爹的狗屁!”陆霜破口怒骂,“历史的罪人是你!唯利是图的小人!”


    阿诺德轻轻笑道:“有需求就有市场,商人唯利是图,天经地义。”


    局势尽在掌控,莫大的快感促使他兴奋地哆嗦:“来吧,让我看看!我的孩子,究竟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章凝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以她的极限体能,跑到通道尽头最少也需要十秒。启动终端关闭核心耗时十秒,即便她能在剩下四十秒内杀掉阿诺德,通道和牢笼仍会陷落沉入熔岩,来不及返回救人。


    要么屈服,当一只座下走狗,要么放弃仅剩的至亲至爱,余生痛苦悔恨,要么任务失败,世界陷入混乱的战争。而阿诺德或许想要她尝尽所有的这些苦果。


    平心而论,若是换做以前的任何一次,她都不会犹豫。


    她很早就察觉陆霜别有所图。


    第一次南京空难后,她抓住跳伞的机会掉头就走,完全没管他们的死活;


    在以为找到夏云笙时,她再次果断丢下他,还利用他掩护自己;


    在三星堆面对群起攻之的白毛怪,她也毅然决然拉着最近的艾沙跳断崖,留陆霜和Gareth两人殊死鏖战;


    锒铛入狱那次,她更是直接将所有罪名推到他身上,以便自己能脱身离开。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愧于回想。


    因为她那时的自我认知是优秀的星舰舵手,是接受过严格军队训练的上校,秉承优胜劣汰的宗旨,也信任自己的队友能化险为夷。准确地说,她甚至从内心深处认为,不会自保的队友不配做她的队友。


    可无论她如何丧心病狂地牺牲陆霜,他都没有丝毫怨言,甚至多次不惜搭上性命来救她;


    他们每次遇到的险境和谜团,也都靠艾沙渊博的学识化险为夷;


    甚至无数次出入海关、潜入强敌环伺的龙潭虎穴,半点离不开Gareth的技术和后勤支持。


    而到现在她才醒悟,她本来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光凭她自己,根本不可能在数次危机中死里逃生,成功找回核心芯片。


    临行之前紧握的手似乎还残留着温度,一颦一笑,历历在目。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就是个千灯会总部,我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


    “我们一定都会活下来的。”


    “有时候我感觉,我也想有勇气……在现实中做点出格叛逆的事。”


    Gareth已经死了。


    如果她再袖手旁观,陆霜和艾沙眼看也没有活路。


    真实的她身为普通人,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换做是她身在牢笼,被迫成为天平上以性命做赌注的砝码,她会希望自己被放弃吗?


    但凡有得选,没有人不想活着。


    然而,这个星球上同样有数十亿毫不知情的平民。他们正在经历爱与被爱,有热爱的事物,有亟待实现的梦想,生活也许艰难,也许贫穷,他们却也同样渴望活着。


    活着才有改变命运的希望。


    阿诺德原本只想让她继承章凝上校的记忆与能力,却没想到,她同样被赋予的还有使命。由于陆知行事故导致的阴差阳错,她甚至还多了几分反叛的勇气,少了些顺从和规训。


    如果章凝上校还活着,她会怎么做?


    在她的时间线里,人类文明已经毁灭,舰队被迫流亡两百六十年,才得以建立幸存者基地。她一定想要维护正在繁荣的地球。


    黄浦江的波澜壮阔,鄱阳湖的渔舟唱晚,死亡谷的大气神秘,三星堆的诡谲神庙,百慕大的清浪碧波,神农架的巍峨高山,金字塔的宏伟绮丽,大西洲的独特文明,甚至北欧的冰川雪原。


    如果放任重型核武器技术流落世间,这一切瑰丽的自然景观、璀璨的文明古迹都将灰飞烟灭。


    何况那数十亿平民中,一定还有衣食富足的冬生和秋媛,成功开设独立实验室的艾沙,千年后成功当上女将军的青乌,拥有自由生命的白落梅,在某个领域叱咤风云的克丽奥佩特拉七世,以及为子民谋福祉的盖娅和Nova。


    无数个他们、她们,原本鲜活的生命该有的希望和成就,都将随核武器带来的战争逝去,随腾起的蘑菇云烟消云散。


    孰轻孰重,难分难舍。


    远远传来阿诺德的一声长叹,打断章凝的思绪。


    “哎……我还以为真能高看你一眼,”他故作惋惜,“人最怕野心超过能力。不是谁都能做Z-001那样的孤胆英雄。”


    似乎意识到死亡的迫近,陆霜和艾沙开始剧烈地挣扎,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即便是生死关头,他们仍然不想干扰章凝的判断。


    他遗憾摊手:“没时间啦。或许,你还可以选择给他们陪葬。”


    他露出优雅的微笑,按下自己身前控制台上的红色按钮,双手抱胸,准备欣赏即将上演的残酷画面。


    池中陡然巨响连连,白烟弥漫。岩浆剧烈沸腾,中心翻涌着象征死亡的橙色,如同地狱业火中燃烧的红莲,将四壁染得透亮。恶臭的硫化物剧毒气体腾空,迅速充溢密闭的地下空间,活生生无异于纳粹集中营的毒气室。


    不过十几秒,距离最近的两人挣扎渐止。


    陆霜一向英俊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铁青着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恍惚间,他仍在艰难吐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想要阻止核心的泄露才……选择冒险求生……如果死可以……达成目的,我们可以求死……”


    因硫化物中毒所致的呼吸困难,他脖颈上的血管根根暴起,每说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印象里潇洒不羁的模样已荡然无存。


    艾沙也虚弱地瘫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双眉紧蹙,涕泗横流。


    “章凝……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给我个痛快……”她几近哀求地喘息道。


    她歪着头,肩膀顶着岌岌可危的金属栅栏,眼看就要滑入池中。爆裂的岩浆已经沾上她的长发,难闻的蛋白质焦臭味腾起,发丝瞬间化为乌有。


    所有人在临死前,都终将狼狈不堪。


    “我不想做英雄,”章凝终于抬起头来,“我们是一群普通* 人,只是选择做不普通的事。”


    难道只有英雄和强者的故事才值得被书写、被叙述吗?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普通人同样在与生活殊死搏斗,抵御绝望,对抗虚无。


    而普通人就是会纠结,会犹疑,会优柔寡断。


    但普通人并不比孤胆英雄缺乏勇气。


    “你知道吗?其实世界上存在真正的神,你也同样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冒牌货,”她露出冰冷的微笑,“不过,哪怕是真正的神,只要敢挡我的路,我一样照杀不误。”


    她抬起手,扣动扳机。


    精准无误的两枪。


    章凝的枪法一向很准。两颗子弹精准飞过熔岩,穿过栅栏,射进陆霜和艾沙的心脏!


    两人应声倒地,鲜血渐渐从心口洇开,汇入身下的熔岩。两泊殷红渐渐归于一处,像与死神交握的手。


    “谢……谢……”痛苦终于结束,艾沙惨然一笑。


    下一秒,章凝扬手,星蚀凌空越过熔岩池,撕裂空气,径直钉入厚重的防弹玻璃,直取阿诺德的眉心位置!


    而她的人竟比星蚀更快,如流星,如朗月,跨越死亡,凌驾黑暗!


    第156章 决战


    这一击用尽章凝毕生所学, 星蚀如子弹钉入厚重的防弹玻璃,人类的顶尖科技不堪一击,瞬间碎裂如蛛网。


    她紧随而至, 凌空飞踢,脚尖正中破洞中心, 玻璃碎渣迸裂一地。星蚀去势未竭,穿过玻璃后仍然直直飞向阿诺德的眉心, 甚至能看见他深褐色瞳孔中的倒影。


    眼见寒芒下一秒就要刺入头颅, 阿诺德却没有丝毫惊慌之色,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 却连人带轮椅直接从原地消失!


    而他背后就是放置在底座上的核心, 章凝不得不飞身来救, 终于堪堪夺回匕首, 翻滚落地。


    熔岩池与密室间的玻璃洞穿, 地上落满碎渣, 背后不断有热浪袭来。她单手撑地,仰头看向诡异地出现在核心背后的阿诺德, 额上沁出细汗。他安然端坐在轮椅上,双手交握,拄着黄花梨木制的手杖。


    “亲手杀害队友?”阿诺德轻笑, 语气说不出是赞许欣赏还是阴阳怪气, “不得不说, 哪怕是我都不一定有这种魄力。”


    章凝不理会他的挑衅, 双眸不动声色地微瞥,打量四周。


    密室不算大, 核心被安置在半米高的底座上,一旦动起手来, 很难避免误伤。而核心内甚至还有两个小型微夸克反应堆,如果遭到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再一次地,对方算准她会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在千灯会内部,阿诺德一向深居简出,极少出面,身为大中华区理事的陆霜潜伏多年,甚至都没有见过他。


    传说他老谋深算,城府莫测,多智近妖。从设计这一系列毒辣陷阱的手段来看,似乎名不虚传。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阿诺德本人竟只是一个年近古稀、不良于行的老头。


    然而以星蚀无与伦比的速度,他刚才究竟是如何躲过这致命一击的?那种非人类的闪现动作,连章凝都没有看清楚。


    短短几秒间,她心念百转。


    对付这种老奸巨猾的魔头,光凭武力,难上加难。


    “章凝,我不想对你动手,”阿诺德敛起笑容,神色近乎怜悯,“别再执迷不悟。”


    章凝不动声色地冷哼:“我也没想杀你。我只想完成我的使命……她的使命。”


    阿诺德一愣,随即双肩耸动,大笑道:“荒谬!是什么让你以为能杀得了我?”


    “你手里的星蚀,我赐予的,你的队友,我给你挑选的,你本人更是我培养的工具,”他将视线落回章凝脸上,嘴角还有未收敛的冰冷笑意,“想杀我,就凭你?”


    章凝不答,径直飞身扑上前去,伸手就要取底座上的核心。


    阿诺德气定神闲,只在她即将触碰到的前一秒,轻轻抬手一挥。


    一道光猛地从他手中射出,章凝早有准备,脚尖借力,半途翻下地,伸脚勾住底座的护栏,瞬间急转90°。


    灿如金丝的激光斜射而去,密室外残余的防弹玻璃顿时被烧穿。蛋白质的焦臭味腾起,几缕章凝的头发飘落在地。


    但凡她晚上半秒,激光灼穿的就将是她的视网膜。


    然而她真正的目标是底座背后的阿诺德。


    星蚀破风前探,卷挟的气流掀起对方所剩不多的头发,但下一秒,他故技重施,再度从原地消失,出现在章凝背后,激光紧追她而去。


    章凝一击扑空,立即闪身躲避,但两人距离极近,为时已晚。她小腿的旧伤处被洞穿,不由闷哼一声,屈膝委顿在地。


    “哼,不自量力。”阿诺德端坐在核心背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在鄱阳湖村外的树林中,章凝的右腿后侧曾被黑曼巴的狙击枪击中,由于感染差点交代。他明显是故意的。


    章凝单手撑地,伤处的皮肉被烧焦,腾起难闻的味道。钻心的剧痛自神经传入大脑,她咬紧下唇,死死盯着他,如倔强的头狼。


    全知即全能。


    阿诺德知道她的所有技巧和弱点,而她对阿诺德一无所知。曾经她的自我认知是天外优秀战士,普通人类在她面前不堪一击,但现在她知道,她并不是。


    普通人会害怕,会绝望。


    阿诺德始终将核心护在身后,她没有任何机会接近,更遑论启动终端。


    “我猜,以你的年纪,你应该比我更怕死,”章凝咬着牙,调整呼吸以对抗剧痛,“任何顶尖科技都无法让你重新行走,也无法阻止你的衰老和死亡,对吧?”


    “你想说什么?”阿诺德不置可否,“死之前赚点大钱,做点大事,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耻的。”


    章凝慢慢勾起嘴角,看向他身后,冷笑道:“那就让我看看,你本人有多少本事。”


    付出一点血的代价,她已经试探出阿诺德的底细。


    章凝缓缓站起身,以完好的左腿为支撑,径直飞身扑向轮椅上的阿诺德!


    “还想找死!”阿诺德怒道,抬手射出激光,一路疾追。


    然而章凝早已料到,提前计划过前进的路线,她在半空中陡然转弯,负伤的右腿点上墙面借力,左支右绌,激光如影随形追在她身后,却总归晚上半秒。


    仅仅几步,她已接近阿诺德身前!


    章凝已经看出,他之所以能发射激光,倚仗于他手中的手杖。而他的瞬移能力,则来自座下的轮椅。这轮椅显然是特制,虽然尚不清楚作用原理,但只要能将他逼下轮椅,就有胜算。


    七八道激光追在章凝身后,却并未命中。眼见她已经破空袭来,阿诺德直接抬手横扫,左侧三米内的墙面齐齐被切割,刺耳的噪音令人头皮发麻。


    章凝再度佯攻,猛地转身躲向他背后,他收势不及,眼见激光即将切断自己的轮椅扶手,才堪堪停住。他心知不妙,立即施展瞬移,但章凝已经一脚踢在轮椅后部,他连人带轮椅滑出去,笔直撞向前方墙面。


    章凝两次佯攻,兵行险着,第一次是为试探他的手牌,第二次冒着被激光切断核心的风险,目的就是要将他逼下轮椅。


    然而就在阿诺德即将撞墙的前一秒,轮椅却瞬间移动回头,如同失控的卡丁车反撞向章凝。


    她心下一惊,立即闪身避开,右腿牵动伤口,她的动作陡然一滞,摔倒在地。阿诺德没有再追,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如同俯瞰一脚就可以踩死的蚂蚁。


    “我劝你少打这个主意,”阿诺德也已看穿她的意图,轻描淡写地笑道,“放弃无谓的挣扎,我还能留你全尸。”


    章凝的胸口剧烈起伏,艰难地爬起身来。小腿的伤口仍在流血,下半身已麻木不堪。星蚀粗粝的刀柄硌着手心,她感受到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流失。


    每一次轮椅的瞬移都如同魔法,她甚至看不清阿诺德的操作,只能说明他不是用机械操控,恐怕是某种反应极快的触发机制。


    蓦地,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阿诺德之所以对她的旧伤了如指掌,且在亚特兰蒂斯时还能准确无误找到归墟的位置,恐怕不是由于Gareth或任何人的告密。


    而是从一开始,她的一切行动就处于千灯会总部的严密监视下。


    她伸手,慢慢摸到自己的耳钉。除星蚀外,这是唯一一枚她随身携带的物件。


    毫无疑问,如果星蚀和耳钉是章凝上校的遗物,他们不可能对这些物件不做测试和检测,甚至改装。


    “你在我的耳钉里装有定位功能,”她开口,“而你的轮椅,则是用章凝上校的脑电波通讯器技术破解复制的,对吗?”


    根据她拥有的记忆,耳钉是一枚来自地外基地最前沿科研领域的通讯器,以量子纠缠技术建立联系,并用脑电波进行控制。


    如果章凝上校留下的夸克弹核技术能被破解复制,对于当前地球科技而言,虽然量子纠缠恐怕暂无希望,但复刻脑电波技术的难度并不算高。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瞬移,并拥有如此惊人的反应速度。


    阿诺德知道她在套话,没有回答,只是好整以暇地冷哼一声。


    章凝露出微笑:“知道了。”


    下一秒,她径直冲向阿诺德。


    对方立即伸手,激光如影随形,疾射而出,毫无意外洞穿她的左肩胛骨,切割一道长达五厘米的伤口,距离心脏只在分寸之间。


    皮肉烧焦的难闻臭味熏人欲呕,身体几乎被撕裂。她却咬紧牙关,毫不避让,右手星蚀疾砍,挥出凌厉的弧度,直取阿诺德。


    以命搏命。


    阿诺德没想到她竟然不躲,右臂连带手杖被齐齐切断,飞进身后的熔岩池中,断口处血流如注。


    不等他下意识回头看,章凝直接扑向核心,不顾几乎已经自上而下撕裂的左半边身体,仍然伸手试图强抢。


    “你疯了?”阿诺德怒斥。


    轮椅瞬间移动,出现在核心面前,挡住去路。


    章凝要的就是这一刻。


    她人在半空霍然收手,转而右手前探,手中的星蚀直直逼近他的胸口。


    她预判他一定会来救。


    “该死!”阿诺德咒骂一声,立即驱动轮椅,却晚一步,星蚀没入左肩。


    两人各自负伤,一触即分。章凝筋疲力竭地滚落,鲜血挥洒一地,已分不清来自于谁。


    “你变慢了。”她意味不明地吐出一句。


    阿诺德的眉心微微一顿。她的话戳中他心底的疑惑,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承认。


    “不可能,只要我的大脑还在工作,”阿诺德傲慢地回答,“倒是你,这种自杀式攻击你还能来几次?”


    章凝浑身浴血,无力地倒在一地玻璃碎片中,气喘吁吁。她的作战服已被激光灼裂,冒着焦烟。敞开的布料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已发黑焦炭化,血还在汨汨涌出。


    身下的血泊慢慢洇开,将一地玻璃碎片染为红色。她沉默不语,仍然面无表情。


    虽然仍在强撑神志,但她看上去确实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阿诺德兴趣缺缺地打个哈欠,神色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失去一条胳膊:“到此为止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轮椅缓缓驶向前,阿诺德居高临下,俯视着躺在地上的章凝,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满面鲜血中,章凝乌黑发亮的双眸仍然死死盯着他,用仅剩的右臂和左腿试图支撑,却一时站不起来。


    “你是我亲手培养的孩子,像Gareth一样,我本来也不想杀你,”他故作惋惜,“可惜,贱民就是永远不知天高地厚,非要自取灭亡。”


    他按下轮椅的扶手顶端,一支小巧玲珑的枪应声弹出。


    章凝无力地挣扎。迎着她不甘的目光,阿诺德用仅剩的左手缓缓举起枪,仿佛掌管生杀予夺的神明。


    黑洞洞的枪口倒映在瞳孔中,章凝认出,这也是一把小型激光武器。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她连再次站立的能力都没有。


    这就是结束吗?


    不,她不想认命。


    在阿诺德得意的注视下,章凝忽地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她用仅剩的完好右手缓缓握拳,举到左肩的伤口下端心脏的位置,眼神淡漠,嘴角微扬。


    满地熔岩与鲜血中,她虽然全身已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表情却平和安宁,仿佛只是个正在祈祷的圣女。


    阿诺德一愣,随即长叹,语气近乎嫌恶:“你真让我失望……我一手塑造的顶级战士,却也会跟贱民一样慌不择路,信应时庭那帮家伙的胡言乱语?”


    “说再见吧,孩子。”他扣下扳机,“失败的造物不配存活于世。”


    意料中的死亡激光并未触发。阿诺德狐疑地调转枪口,试图再次驱动手中的杀器。


    “我说过,世界上存在真正的神。”章凝语气怜悯,“而你,和从前的我一样无知。”


    同一时间,她凝聚所有力量,抓住这瞬间的机会,飞身向前,直接横腿扫向他座下的轮椅!


    星蚀接踵而至,凌空划出绮丽的弧光,不给他挣扎的机会,径直没入胸口。


    年迈狂妄的老者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失去对轮椅的控制,惶然无措,跌落在地。在他的心脏处,准确无误地插着一柄冰蓝的匕首,鲜血如暴突的泉眼不断喷涌。


    “怎么……可能……”他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就被鲜血呛住喉咙。


    他剧烈咳嗽着,喷出一大口暗红的血,双眼犹自圆睁,全身神经质地抽搐。


    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个发病亟待救治的普通老人。


    章凝慢慢爬起身来,弯下腰,握住他心口处的刀柄,翻搅转动。


    “以凡人之躯,一样可以比肩神明。”她伏在对方耳边,轻轻地说,“可惜你不相信。”


    此时此刻,在基地百米之上的地面,雷克雅未克的游客正迎来今冬的第一次极光。


    无数射电高能粒子从太阳系中心喷涌而来,像子弹般射向这颗蓝色星球的南北两极,与大气层剧烈碰撞,形成绮丽美妙、变幻莫测的极光。


    下一秒,铃声大作,凄厉的警报响彻基地。阿诺德头顶的光源无力地闪烁几下,陡然熄灭。


    因强烈的太阳风暴,基地已经断电。


    密室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炙热的岩浆仍在放射不祥的光芒,映着满地斑斑血泊,如同修罗地狱。


    阿诺德皱眉捂紧胸口,鲜血仍不断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他无力地仰躺在地,头歪向一侧,终于得以面对熔岩池的方向。


    仿佛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画面,他惊惧不已,紧盯着池面,无助地张张嘴:“你……你们……”


    方才两人的近身搏斗中,章凝一直控制他的方向,不给他机会关注到核心的另一侧,为的就是此刻。


    她顺着阿诺德的视线望去,终于露出释然的笑意:“我们会赢的,一直都会。”


    本该早已横尸两具的牢笼中,有两道熟悉的身影正竭力站起身来。他们身前的金属围栏已被齐齐割断,断面光滑如琢。


    陆霜一手捂着伤口,艰难转身,另一手亮出手中的武器,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那是章凝开枪射向他们的那两颗子弹。


    “你会用激光武器……我们也会……”他笑得灿烂,一口白牙却已被血色浸透。


    阿诺德瞬间明白原委。


    他们早已演练过,一旦其他人失手被捕,为免受人威胁,章凝会直接开枪。但她使用的是被特别改装过的空包弹,杀伤力远不及正式子弹,且空出的装药部分,内置有一个微型激光发射器。


    然而很快,阿诺德的嘴角再度微微上扬。


    陆霜和艾沙同样身负重伤,眼见连起身行走都费劲,绝无可能逃出四周偌大的熔岩地狱。


    他缓缓抬眼,看向蹲伏在他身前的章凝,眼角流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


    章凝一言不发,静静仰头,看向天花板。


    阿诺德神色剧变。


    “轰隆——”


    似有某种无言的默契,剧烈的爆炸声从头顶传来,密室猛地一颤。


    阿诺德下意识闭上眼。他知道大势已去。


    摧枯拉朽的巨响很快不绝于耳,楼板接二连三地掉落,惨叫声撕心裂肺,无数建筑残骸、尸体落入熔岩池中,缓缓沉没。


    地下一层发生爆炸。


    毫无疑问,这是Gareth的手笔。


    楼板、尸体不断坠落,溅起滚烫的熔岩,却正好成为陆霜和艾沙的垫脚石。


    陆霜狼狈地抱着头,大喊道:“走!”


    艾沙心领神会,探身向池中堆叠的废墟腾挪。两人头顶的建筑还在不住垮塌坠落,他们捂着伤口,艰难地避开障碍,匍匐往章凝的方向靠近。


    章凝拔出插在阿诺德胸口的星蚀,缓缓站起身来。迸射的鲜血溅她半腿,她全身浴血,眼神却亮如妖鬼,仿佛从修罗地狱中冉冉升起的杀神。


    “……咕……”阿诺德的神情几度变幻,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至极,却已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所有的不甘、怒吼、咒骂,都被堵在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内。


    章凝径直从尸体上跨过,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取出藏在怀中的终端,贴上核心外壁,手指点按,开启核心芯片自毁模式。


    而后,她走到熔岩池边,借助还未完全沉没的废墟和尸块,几个起落间,紧紧抓住陆霜和艾沙的手,将他们救上来。


    “我的计划……还可以吧?”陆霜露出一个血腥的微笑,眼神亮晶晶的,像讨要奖励的小狗。


    章凝纠正他:“是我们的计划。”


    艾沙笑着附和:“对,是我们的计划!”


    三只手沾满血污,紧紧握在一处。


    他们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地滚上池边,胡乱瘫倒,再也爬不起来。


    “章凝上校,请问是否确认启动夸克弹自我坍缩机制?此命令一经下达,不可撤回,请谨慎考虑!”


    身后终端绿光闪烁,机械的电子女声迅速发问,紧迫而急促。


    章凝抬头,望向眼前这一地狼藉。


    莱瓦汀地下基地已几成废墟。


    周遭的震颤塌陷仍未停止,炙热的熔岩不断外溢,眼看就要淹没池边,血腥、硫化物与尘灰的味道混合在空气中,氤氲出难以名状的恶臭。


    池中胡乱堆叠着无数混凝土块、尸骸与,无不沾满鲜血,塞得满满当当,被岩浆缓缓吞噬、融化,仿佛地狱业火,烧尽一切罪恶。


    而在遥远的地面,如轻纱如薄雾的极光下,无数尖锐的鸣笛正从四面八方飞来,靠近这方小小的地热发电站。


    章凝的视线被熔岩池角落某处拴住,神情复杂。她沉默良久,终究只是轻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回过头,她向终端命令道:“我是章凝,确认启动坍缩机制。”


    终端的绿光双闪三次,而后红灯长亮,随即陡然熄灭。


    沿着她方才的目光,陆霜视线逡巡,向那个角落找去。他陡然血冲脑门,猛地直起上半身,试图不顾一切爬过去,却开始剧烈咳嗽,再次瘫倒。


    他死死盯着池中一角,目眦尽裂。凌乱不堪的废墟中隐隐露出一缕金发,缠绕在刺出混凝土块的钢筋上,周围散落着各种人体组织,早已分辨不出是血迹还是脑浆。


    那是Gareth的尸身。


    他如期完成自己的承诺,在最后送他们一程,却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章凝和陆霜对视一眼,看见对方眼圈通红。她咬着下唇,摇摇头,两人默契地什么也没说。


    “三!”


    “二!”


    “一!”


    如同新年倒数,三张面孔神色各异,齐齐盯着那枚如花苞状的金属构体。


    倒计时结束,核心的花瓣裂为三处,像蛋壳般掉落在地。芯片的红灯闪烁三次,再次要求确认。


    “确认指令。”章凝轻声说。


    几秒钟后,随着一声微弱的爆响,芯片冒出白烟,瞬间化为乌有。


    而后,整枚核心蓦地发出剧烈的闪白光芒,夺目炫神,令人几乎不敢逼视。那光芒圣洁而纯净,像池中怒放的莲花,仿佛能净化这一池污秽。


    花开到荼蘼,光芒倏然熄灭。视野渐渐清明,底座上空空如也,核心已经消失无踪。


    如同一个破碎的梦境。


    三人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互相看着对方血迹斑斑的脸,他们终于如释重负地笑出来。


    第157章 逢生


    核心彻底消失, 基地下层一片狼藉。


    轮椅歪倒在地,阿诺德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目光呆滞, 尸体蜷缩着,渐渐失去温度。


    坠落池中的士兵惨叫着, 挣扎扭动着,却仍被红黑色的熔岩吞噬。


    但池中的动静并未平息。


    天花板上两层都已坍塌, 掉落的废墟远远超过熔岩池的容量, 炙热滚烫的岩浆不断外溢, 沿着池壁攻城略地, 池中原有的通道已被完全湮没。


    “快走!”章凝见势不对, 踉跄着爬起身, 奋力搀扶起陆霜和艾沙, 转移退入密室。


    左肩胛骨几乎被激光洞穿, 只能全靠仅剩的右手, 一番折腾后,小腿伤口又开始崩裂流血。章凝靠墙瘫坐, 已是强弩之末,一句话说不出来。


    陆霜和艾沙各自横陈躺在她脚边,尽管已经采用半卧位, 神志还算清醒, 但情况不容乐观, 需要尽快接受救治。


    正在此时, 头顶的警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剧烈的电子音警报。


    “警告!警告!钻井发生硫化物气体泄漏!所有人员迅速转移!所有人员迅速转移!”


    尖利的双重警报交叠在一起, 昭示着死亡的临近。


    基地深处的钻井通道内,因剧烈爆炸而导致的裂缝正在迅速蔓延, 原有的保护层几乎已成齑粉,无数剧毒的硫化物气体正从脚下逃逸,沿通风系统攻占整个基地。


    “得尽快找到出口。”章凝抹去脸上的血和汗,冷静四顾。


    阿诺德的尸体僵硬地侧躺在地,原先用以承载核心的基座空空如也,池中溢出的熔岩仍在不断接近密室,才过去半分钟不到,已经蔓延好几米。


    照明系统早已失效,密室内忽明忽暗,一地殷红触目惊心,甚至说不清是警示灯照射的赤红,还是熔岩的火红,或是满地鲜血的红。


    章凝艰难地挪动身体,半跪在地上摸索。密室左侧有一道隐蔽的门,应该是唯一的出入口,但外面的通道也已经倒塌,被废墟封死,根本推不开。


    头顶的通风管道也不再输送新鲜空气,只有被堵塞的尘灰和水泥块簌簌掉落,混杂着硫化物的难闻气息。


    所有的方向都已尝试过,无路可退。


    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没有包含全身而退的那部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陆霜,艾沙,”章凝一无所获,只得挪回原处,“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出口?”


    却没有回应。


    “陆霜!艾沙!”心底腾起不好的预感,她拔高声音喊道。


    橙红的光线明灭不定,她凑近细看,才发现两人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得可怕,胸口起伏微弱,几乎难以辨认。徒手爬过熔岩池后,他们身穿的作战服也早已被岩浆融化,大大小小的灼伤遍布全身。


    章凝心下一沉,勉强扶起陆霜,他浑身绵软无力,径直倒在她肩上。她伸手一摸,发现他背后亦是洇湿一片,入手温腻。子弹应是穿胸而过,后心也有伤口,还在流血。


    空包弹的杀伤力虽不及实弹,章凝开枪时也已避开要害,但因射击距离近,几乎贯穿胸腔。大量失血的情况下,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坚持一下!”章凝大喊。


    幸好这是之前就预演过的计划,背包里都有准备对应措施。


    她立即找出简易医疗箱,用医用塑料薄膜盖住前后伤口,再用无菌衬垫覆盖,最外层用纱布紧紧包扎。鲜血仍在不断向外涌出,不多时,洁白的纱布就被洇开,像一团殷红的烂肉。


    “陆霜!艾沙!”她狠狠掐他们的人中。


    “……干嘛?”陆霜悠悠醒转,“差点睡着。”


    “别再睡过去了!”章凝急道,“保持清醒!”


    失血过多的情况下,大脑容易缺氧昏迷,人一旦睡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剧烈的痛觉刺激下,艾沙微微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炼狱中,不由扯扯嘴角:“咱们……是不是出不去啦?”


    “这不是……早有预料的么?”陆霜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神呆滞,“反正任务已经完成,跟Gareth死在一起……也不错,大家不孤单。”


    章凝跪坐在两人面前,手上还在缠止血带,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以往的任何一次,她都没有像这样绝望无助过。


    思绪混乱如麻,她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也想不出她要怎么带两个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队友逃出生天。


    “也……也是,”艾沙附和道,“我们捣了总部的老巢……彻底毁掉核心……这种不可能的任务……都做到了,还想不死,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人?”


    “别说话,省点力气。”


    陆霜和艾沙的装备早已被基地的人搜刮殆尽,章凝只能艰难地爬起身,用唯一完好的右手翻过自己的背包,汇集所有物资,全部摊开在狼藉的废墟里。


    防毒面罩、水,消炎止痛药和几支肾上腺素,以及弹药补给。这次Gareth不在,物资都是陆霜负责准备,还算可用。


    她给两人戴上防毒面罩,各自灌进去几颗消炎药,打一针肾上腺素,再脱下衣服,盖在他们身上保暖。染血的贴身布料早已与自己的伤口粘连板结,分离都颇费一番功夫。


    “你们不能睡,听见没有?”章凝命令道,“我来想办法。”


    熔岩的攻势越来越近,密室内温度渐渐升高。她身上仅剩一件工装背心,肩胛骨上焦黑与赤红的伤口触目惊心。将剩余的纱布系在左肩近心端止血,她低头一咬,牙齿卡住末端,单手草草打结。


    两人的伤势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移动,章凝只能将残余的混凝土方拖过来,顶端架上阿诺德的尸体和轮椅,在他们身前筑一道临时工事,权当防护掩体。


    她要尝试炸开被堵住的门,从废墟中硬生生开出一条通道。


    遇山开山,遇火蹈火,即便希望渺茫,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等死。


    章凝单手扶墙,踉跄着半跪在地,往门口的废墟前堆上一小捆炸药。一向凝定的手却不自觉剧烈颤抖,抓着火机点不着引线。


    Gareth已经牺牲,陆霜和艾沙的性命危在旦夕。


    早在得知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又或者在不得不亲手射出子弹的那一刻,章凝就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置身事外。


    这世界一切的璀璨与消亡,与她有关。


    她揉揉被血和冷汗糊住的双眼,强迫自己冷静。


    如果现在被困在绝境的是章凝上校,她一定不会有丝毫犹豫,赌上一切带上战友逃生。


    如果她能做到,章凝也没有理由不可以。


    再睁眼时,视野稍微清明。她划开砂轮,火苗欢快地跳跃,凑上引线。


    火星四溅。


    勉强拖着残躯,她迅速后撤,还没来得及躲到掩体后,爆炸的冲击波已经扑面撞来,她的大脑嗡然一声。


    漫天灰石土方劈头盖脸砸在身上,几乎淹没章凝半个身子。她只来得及护住头,耳膜剧烈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


    硝烟散处,原先的密室门被炸出一个大洞,封得严严实实的废墟似乎有些松动的空隙,向房间内流泻一地。


    “唔……”陆霜皱眉,疑惑地嘟囔道,“章凝,你在搞什么?”


    “找出口。”章凝操起星蚀,蹲在废墟里开路,头也不回地答道。


    “别……白费力气啦,”陆霜虚弱地笑笑,“这个结局……我们早知道,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


    她切割大块混凝土,徒手抠出残余的碎屑,扔到墙角:“我不接受。”


    “可是……好累啊……”陆霜喃喃地说,感觉意识正在远去,声音逐渐低落。


    “不许睡!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章凝霍然回头,双眼通红,哽咽而强硬地命令道。


    陆霜的神志似又被拉回来,怔怔地望着残破不堪的天花板。由于无法承受剧痛,神经已经关闭感知,人仿佛轻飘飘地,浮在宇宙混沌间。


    身边的艾沙不见动静,好几秒,才有一点喘息嘤咛的声音,表示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场生死豪赌,他们本来就是杀红眼的赌客。赌“神”会出手,赌命运会站在自己这边。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上天眷顾。


    章凝一言不发,魔怔般机械地重复切割、挖掘、搬运的动作,心中已没有任何杂念。


    蓦地,她听见陆霜的声音遥遥从掩体后传来:“章凝。”


    “嗯?”


    “上次你说……给你时间,”陆霜闷闷地说,语气近似乞求,“现在快没时间啦。你能不能……给我个答案?”


    如果无法及时得到救治,眼看他是真的时日无多。


    章凝沉默片刻,手中动作仍旧没停。


    “* 我……”


    陆霜笑笑,随即剧烈咳嗽,嘴角溢出血沫来:“我知道了。”


    狠心的女人。


    “现在不是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章凝开口说道,“如果我顺你的意,你会认为这是善意的谎言,如果不顺你的意,只会让你更加失去求生的意志。无论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答案。”


    陆霜惨然一笑:“不愧是你。”


    四周恢复阒寂,只有熔岩上涨,气泡破灭,像火舌舔舐的声音,以及章凝弯腰工作的动静。


    星蚀的助力让她动作很快,说话间已清出约三米深的通道,身后的密室里,废墟堆出一人高。


    炸药还有剩余,挖不动就继续向前炸,直到炸穿朗朗乾坤。


    陆霜半仰起头,吃力地朝章凝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无数砂石土块和尸体堆成的山。这一人高的废墟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


    章凝起身,继续搬运炸药,准备进行二次爆破。


    然而因长时间下蹲,双腿已经发麻,伤口再度撕裂流血。她走得太急,猛地牵动灼裂的肩胛骨,血流如注,早已透支的体力再也无法支撑。


    彻底昏迷之前,她陡然听到什么声音,从洞外遥遥传来。她的耳力一向远超常人,但此时已经无力分辨是幻是真。


    她颓然倒地,只来得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这里!”


    ————————————————


    再次醒来时,眼前灯光刺眼,胡乱地四处乱晃。


    她艰难地动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正在行进。全身伤口做过简易包扎,痛楚稍缓,看来死神已远。


    四周似乎是某种人工开凿的坑洞,隐约可以分辨抬担架者荧光色的身影。


    “……”她张张嘴,嘶哑的喉咙暂时说不出话。


    身前的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他身穿橙黄特制防护服,戴着防毒面罩和头盔,面罩后隐约可见一双冷淡而锐利的眼。


    章凝微微愣住,半晌,才不可思议地吐出一个名字:“陈涵?”


    对方向她使个眼色:“我不是陈涵,我们是来勘探地热的中国工程队,意外发现有人被困。”


    “你醒了?!”


    章凝还没反应过来,视野正上方冷不丁出现另一张熟悉的脸。


    这两人她不可能认错。


    可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冰岛地下基地?


    “你的伤已经初步处理好,”顾子沉热情地解释,“陆霜和李艾沙的伤势太重,只能先一步紧急转移出去,安排救治。放心吧。”


    “你们怎么……”章凝脑中有一万个问号。


    他们在冰岛雪原的百米地下,整座基地塌陷成废墟,熔岩池不断外溢,剧毒的火山气体疯狂逃逸,当时唯一清醒的她也已经昏迷,应是必死局。对方是怎么救到的?


    仿佛知道她心底的疑惑,顾子沉有几分得意地说:“幸好陆霜提前知会大概位置,我们又听到你的呼救……老实说,再晚一时半刻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章凝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智者的安排。


    他们毕竟在别国地界,智者就算再想救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插手,只能提前安排人伪装成民间工程队,以合作勘探地热为借口下来找人。而陈涵和顾子沉跟他们多次打过交道,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之一。


    恍惚间,担架的角度已由平行转为向上,他们正在接近地面。


    “智者的任务……没问题吧?”陈涵不忘最关键的问题。


    章凝点点头。


    “真厉害!接下来我们会接手,妥善处理一切问题,”顾子沉语气里有三分佩服,“你们就安心养伤吧。”


    虽然他们对章凝一行的具体任务一无所知,但就惨烈血腥的现场来看,不难想象艰巨程度。


    “谢谢。”章凝轻声答道。


    通道仅容一人通过,似乎是基地原有的通风斜井临时拓宽而成,开挖痕迹还很新。大约每二十米处都有人持矿灯警戒,想来被安排出动搜救的人还不少。


    某种熟悉的安全感让章凝短暂地放松,担架晃晃悠悠,像童年的摇篮。


    她终于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朦胧的意识间,她似乎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实验室。


    而这一次,她终于得以成功跳下手术台,杀死一切拦路的阻碍者,逃出基地,再见天日。


    她不再为过去所困。


    “小心她的头。”人们互相提醒着,七手八脚将担架抬上雪地。


    迎面而来的雪光刺痛眼角膜,章凝的睫毛不断颤动,直到渐渐清醒,不得不微微睁开眼睛。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极光。


    冰岛的夜幕星光璀璨,而在黑天鹅绒般的幕布上,墨绿、绯红、幽蓝的光如轻纱,如烟雾,轻盈舞动。


    仿佛正在上演一曲寂静深邃的宇宙终章。


    第158章 封神


    2016年冰岛冬季的第一场极光盛大而热烈, 已经一连持续数天之久。


    “据相关学者介绍,本次极光是由自2011年以来最为强烈的地磁暴引起,”主持人用一口浓重的北欧口音英语播报着, 她身后的屏幕上,各色绚丽的极光正如轻纱笼罩夜空, “地磁暴是太阳风高速等离子体受地球南北磁极吸引,抵达地球大气层后而引起的磁场全球性剧烈扰动现象。”


    “据了解, 目前本次地磁暴已引发不少全球性|事故, 有少数国家和地区出现停电故障, ”主持人的声音被调小, 直至转为静音的画面, “预计未来几天内, 由地磁暴导致的极光现象以及引发的通讯、电力故障仍可能持续, 普通民众也可能会出现精神状态异常、睡眠质量干扰等问题, 建议做好对应防范措施。”


    “滴——滴——”


    电视的播报声归于岑寂, 监控设备的电子提示音渐渐浮凸。


    “命都差点没了,不想着好好养伤, 还看电视。”


    陆霜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章凝站在门口,信手丢下遥控器。她的左肩还绑着厚厚的弹力绷带,仅能靠右手行动。


    陆霜虚弱归虚弱, 一张嘴可不饶人, 立即不满地抗议:“这是‘神’赐予我们的礼物, 可不能辜负。”


    只有他们知道, 这句话是双关。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地磁暴,章凝在对抗阿诺德的战斗中几乎没有胜算。凭借那几秒对脑电波的干扰, 她才得以抓住机会,一击致命。


    伊迪丝口中的“等待时间的安排”, 就应验在这里。


    章凝走进病房,环顾四周。房间干净雅致,配色冷淡,是典型的北欧本土风格,但从墙壁和地面的用材来看,显然是由集装箱板房临时建成。


    陆霜和艾沙各自躺在病床上,全身连着密密麻麻的电极和线管。艾沙动弹不得,看见她来,勉强露出微笑,权当打招呼。


    章凝单手收起中间的屏风阻隔,拖来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


    “你少贫两句,多睡觉。”她拿陆霜没办法,只得无奈地翻个白眼。


    陆霜不以为然地嬉笑:“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啊……”


    “差点就……没法说话了,还不让人补上啊……”


    艾沙的情况比陆霜略差,气虚体弱,说几个字就得停下来,缓一缓喘口气。她劫后余生,竟然也还有心情开玩笑。


    章凝轻叹一声,视线落到两张病床的床尾处。他们的病历诊断几乎没有区别。


    “胸腔贯穿中弹引发失血性休克,弹孔距心脏约1cm,第二、三肋骨断裂;全身多处烧伤,长约5-6cm,短约1-2cm;长期呛入硫化物气体,上呼吸道、肺部均有不同程度感染及内部灼伤;伤者意识不清,昏迷3天后苏醒。”


    简单来说,就是在鬼门关左右横跳三四次。


    虽然当时三人都已奄奄一息,但他们毕竟还是肉体凡胎,伤势又远比章凝严重,恢复速度也大不及她,以至于目前每天只能有半小时特许探视,绝大多数时候仍然需要上重症监护。


    “他们……找到Gareth了吗?”艾沙强撑着问。


    “他……”章凝垂下眼,沉默片刻,还是选择说实话,“现场情况太惨烈,他跟其他尸体和混凝土楼板残骸混在一起,已经……难以辨认。”


    她没有说的是,派去善后的医疗队不仅一无所获,甚至所有进去的人都呕吐不止。基地的墙壁、地面到处都是泼洒的血迹,岩浆搅拌尸块,混凝土间杂人体组织,即便工作人员都见多识广,仍然超过人类的心理承受极限。


    不难想象当时那一战的惨烈程度。


    哀痛像有毒的气体,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艾沙一怔:“他……”


    虽说多少有心理准备,可残忍的真相总归让人难以面对。


    陆霜沉默片刻,收敛笑意:“是我没能保护好他。”


    对于自己的死,Gareth像是早有预料。


    当初制订计划时,他们曾针对所有可能会面临的危机做过预案。他煞有介事地提出,一旦自己被捕,就引爆提前藏在办公室洗手间里的巨额当量炸药。


    而遥控的引线,就藏在他的牙齿里。


    事实上,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危机预案。每个人都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


    但谁也没想到,命运选中的会是一向最谨慎保守的他。


    章凝咬紧下唇,声音也少见地有些哽咽:“他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之一。”


    “其实作为队友,我们都有责任。”


    艾沙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两行清泪慢慢淌下眼角,没入发际线。


    她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们都有心理准备!而且,如果当时是我们任何一个人死,都不希望剩下的人为此自责,对吧?”


    她试图缓和气氛,却只是徒劳,反而越说越难过,只得默默背过身,对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荒原,大雪纷飞,银装素裹。透过略微起雾的玻璃,缤纷绮丽的极光遥遥照进病房,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伤者。


    “他早就说过,他想干一些轰轰烈烈的叛逆的事,”陆霜也眼眶一热,“现在他做到了。凭借一己之力攻破总部森严的安保系统,炸毁整个莱瓦汀基地,这些都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艾沙笑笑:“说得也是。如果不是他,我们都会被熔岩烧死。这些都是他的功劳。”


    章凝默然不语。


    某种意义上,她也欠遥远的章凝上校一条命。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她不可能有机会活下来,获得第二次生命。


    她已经替对方完成使命,然后呢?


    曾经的章凝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可这个身份已经死亡,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已尘封割舍,再难回到从前的生活。即便是作为章凝上校,也被困在地球时空,找不到回家的归路。


    两个身份早已在她的脑中融为一体,她们共享梦想、使命、悲喜,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还活着的她。


    她茫然四顾。


    接下来,应该往何处去?


    视线落到窗边的女子,章凝不由开口问道:“艾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艾沙抬头看向她,意外地一怔。


    老实说,章凝向来目标明确,执行力更是不容置疑。很少能在她身上看见这种无措的表情。


    艾沙沉思片刻,答道:“我……想继续科研工作,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当然,这一次,我要开设属于我自己的独立实验室。”


    章凝点点头,神情复杂。


    “探视时间到,”门口的医护人员探头进来,轻声提醒,“章小姐,你该走了。病人需要充分的休息。”


    “好。”章凝回过神来。


    她起身正要走,手却猛然被人抓住。她回过头,正见陆霜挣扎着坐起来,还插着留置针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你呢?你以后要去哪里?”


    章凝猝不及防被说中心事,恍惚片刻,摇摇头。


    “如果你不知道,可以先到处走走,”他热切地说,“但是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压迫感,他又拉下嘴角,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可以吗?”


    他鼻间连着氧气管,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残留的尘灰和血迹,狼狈不堪。身上的病号服领口露出大大小小的斑驳伤口,有些已经发黑,边缘的愈合处泛着新粉色。


    “你知道……”章凝犹豫着,想挣脱,“我其实并不是章凝上校……”


    “我管你是谁!”陆霜猛地打断她,“你就是你本人,是和我们一起走到现在的这个人,是我手里的这个人!”


    因过分激动,他脸颊泛红,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门外陡然冲进来几位医护人员,掰开他的手,七手八脚地给他吸痰。他被放倒在病床上,乖巧地任人摆布,却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定定地看着章凝。


    章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良久,她才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靠窗的病床上,艾沙噗嗤一声笑出来,促狭地看向陆霜:“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安置他们的病房是中方的医疗队基地,名义上是民间公司,实际都是从国内抽调的精锐。医护人员训练有素,早已习惯严格遵守纪律,也不会私下打听这几位特殊病人的来历。


    其实地球的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危机,但绝大多数都被提前妥善处理,普通人一辈子也不会见识到。对于他们而言,遥远的哭声早在传入耳边之前,就已被按下静止键。


    章凝踏着及小腿的深雪,信步走出基地大门,想出去透透气。


    也想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荒原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车辙和脚印,雪层纯净明澈,像刚出炉的棉花糖。空气凛冽而新鲜,深吸一口,神智清明。


    北极圈的永夜已经开始,冰岛的日照时间也少得可怜,天幕晦暗深沉,只有缤纷的极光像神明的衣袂,缓缓流转起舞。


    天地浩渺,寒风呼啸穿心。章凝站在雪原中,怔怔地出神。


    直到一些微妙的声音猛然响起。


    她大吃一惊,转身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除天幕上的极光外,雪地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起初只是一些只言片语,混杂在电磁杂音中,随即越来越清晰,直到她听见第一句问候。


    “章凝小姐。”


    她震惊地发现,这声音似乎来自自己的大脑。


    “你是谁?”


    “我来自此维度之外的高等文明,”对方的嗓音模糊空洞,仿佛穿越一整个宇宙而来,“为方便理解,他们一般称我为‘神’。”


    章凝的视线茫然逡巡,最终惊诧地定在冰山后的夜空。因为对方说话的停顿韵律,好像与极光飞舞的节奏几乎一致。


    “你用太阳风暴给我定向传递信息?”章凝控制着颤抖的声音,难以置信地确认道。


    “这有何难?”对方高傲地说。


    章凝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根据她的了解,章凝上校出身的地外基地对恒星能源的探索尚且有限,何况是现在的地球文明。按照戴森球理论①,如果对方的文明能够控制太阳系中的恒星能量来达成某种特定目的,只能说明其发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III型文明的范畴。


    而在宇宙的璀璨星河中,现存地球文明的发展程度只抵达I型文明的70%,相当于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成年人只需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摧毁。


    这样的科技程度,在地球人面前的确可以自称为“神”。


    “地球上的中国人说,天外有天,”祂继续说道,“你拥有宇宙849-b章凝上校的记忆,应该很容易理解。”


    “你就是应时庭口中的‘神’”,章凝了然,“多谢你的帮助。”


    “据我观测,在所有的平行宇宙结果中,你们生还的概率是0.0001%,”对方语气傲慢,“你能活着出来,我确实意外。”


    章凝知道,祂的推算跟事先的预测几乎没有差别。


    平心而论,行动不能算成功。Gareth付出惨烈的牺牲代价,才给三位队友争取到渺茫的生机,而他们亦是数次命悬一线,几经抢救,直到昨天才算是脱离生命危险。


    然而能从阿诺德手中关闭核心,杀掉他并摧毁莱瓦汀地下基地,还能留得命在,确实在事前的他们看来也已经是匪夷所思。


    周密的筹措和预案、Gareth的牺牲和她的坚持,以及智者在背后的及时救援,这些因素缺一不可。任何一环缺失,都会导致他们万劫不复。


    不过“神”的本意显然并非夸赞:“应时庭效率太低,差点坏我大事,好在你还算能让我勉强高看几分。”


    “什么大事?”章凝敏锐地戒备,“你想要什么?”


    “别想太多,我还不屑于毁灭你们,”对方不耐烦地说,“好吧,或许我应该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跟你沟通。”


    “假设你是一名农场主②,某一天羊群患上瘟疫,你虽然不在意每一只羊的死活,但出于维护农场秩序的目的,你依然会去解决瘟疫。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章凝反问:“地球人类是你的羊群?”


    “不,你所在的849-a地球文明只是我的其中一只羊。”对方否认道,“我不在意地球文明的死活,但需要保证我的羊群规模。因此,我一直在寻找一只合格的牧羊犬。”


    祂语气平淡无澜,并不在意自己对他人的冒犯。


    面对章凝的怒目而视,祂不以为意:“出于某些原因,闯入其他时空的异物就像病毒,会引发‘时空回溯’这种瘟疫。如果不加以控制,我的羊群就会受到重创。”


    “作为携带异物记忆和能力的个体,你原本也是一枚病毒。不过,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新的选择。”


    章凝警觉地望向天空。


    “成为我的巡天领主,”祂似乎是轻轻一笑,“作为牧羊犬,替我监管所有地球时空,消灭一切不应该出现的病毒。”


    章凝没有直接答复,而是问道:“如果控制‘瘟疫’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你不亲自出手?”


    对方不置可否地回答:“农场主有很多要忙的事情。”


    “可你却亲自出手干涉过陆知行的实验。”


    “黑洞是宇宙的bug。那位上校与她的‘飞鸢’作为本宇宙不该出现的异物,会对EDF的‘太空战士’实验产生巨大推动,导致一连串蝴蝶效应,”祂沉默片刻,答道,“我不得不做一点微小的工作。”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祂出手,陆知行的实验一旦成功,她绝无可能意识到自己真正的身份,更遑论对抗阿诺德的觉醒。


    “有问必答,我的诚意已经足够,”见她不再发问,祂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应该比我更不希望地球文明这只羊死于瘟疫。毕竟在过去的两个地球年里,你曾为保护这只羊付出过惨烈代价。”


    章凝思索片刻:“如果我拒绝呢?”


    平心而论,祂的语气实在难以称得上令人舒服。章凝不喜欢被胁迫。


    但祂只是淡淡答道:“你没有拒绝的选项。”


    “你是蝴蝶效应的产物之一,本来不应存世。只有成为我的巡天领主,才能避免‘时空回溯’的出现,否则我将不得不抹杀你的存在,或者,坐等地球回到智人出现的二十万年前。”


    “这是在威胁吗?”章凝反问。


    对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不,我只是在救你。同时,也是在救你身处的地球文明。”


    章凝沉默。


    极光盛大而平静,灿烂却冰冷。


    她的生命来路已绝,也没有归处。成为茫茫宇宙间时空的观测者,或许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黑曼巴’也是你的所谓巡天领主吗?”她问。


    “不,他远远不够。”


    “我不认同你们的方式,”她转而说,“我不喜欢滥杀无辜。”


    对方倨傲地回答:“我只看结果,不在意手段。”


    章凝低下头,沉思半晌。


    “可以,”她说,“我接受。”


    她朝北方夜空伸出手。片刻后,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在掌心,触感微凉。随即,仿佛拥有生命或魔法,雪花以惊人的速度进行三维展开,伸张延展。


    几秒后,一枚魔方静静躺在她手中。通身透明,流转光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制造,也不知能量来源,凑近仔细端详,似乎能窥见宇宙万象和古往今来的所有时空。


    “这是九维魔方,”祂解释道,“分别对应平行宇宙序号、星系、文明坐标、空间三维、时间,旋转魔方将能抵达所有平行宇宙的任意时空。”


    “据我所知,宇宙最多有十维。”


    “那只是你们地球人的认知水平,其实远远不止,”祂轻笑一声,“你只是我观测羊群的工具,暂时无法掌控其他维度。不过你愿意的话,反正有永生的时间来向我证明能力。”


    “永生?”对这个词汇,章凝感到陌生。


    祂停顿片刻,含糊其辞地吐露。


    “没错,向你过去拥有的一切告别吧。你将为守护地球文明交付终生,而你现在作为人类珍视的所有,在未来的某一刻都将见证它们的消亡,到最后,只剩你自己。”


    根据熵增定律,宇宙迟早有消亡热寂的一刻。但落到个体生命的尺度,这意味着,这段精彩纷呈的旅程中她拥有的所有记忆,最终都将只有她本人独享。


    Gareth的存在已经消亡,或许几十年后,就是艾沙、陆霜。最终,所有人都将离她远去。


    章凝沉默良久。九维魔方冷如坚冰,硌着她的掌心,遍体生寒。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的这句话。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可以吗?”


    “我有一个条件。”她开口。


    “呵……”对方意味不明地冷笑,“你们人类总是这样。”


    “我需要一名助理。”


    “另外,如果我将拥有永恒的生命,”章凝定定抬眸,望向星空的某处坐标,“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


    一个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竟敢放言挑战宇宙的高维秩序。


    似乎很是意外,祂少见地沉默半晌。


    “勇气可嘉。”祂低声回答,语气复杂难辨,“我将拭目以待。”


    章凝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她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③。


    第159章 暮秋


    十一月初, 北京秋意正浓。


    云穹高远,天空湛蓝不含一丝杂质。院里的秋海棠竞相绽放,清雅别致, 银杏铺叶洒金,轻盈飘逸, 仿佛刚落过一番金红花雨。


    将落未落的夕阳漫过复古的雕花窗棂,贪恋地倚于书桌一角, 光影交错斑驳。


    “以上就是本次行动的全部汇报内容, ”陆霜合上手中厚厚的文件夹递过去, “您看看还有什么想问的?”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接过, 桌后人的肩影轮廓浮凸隐现, 却看不分明。


    陆霜重伤初愈, 难以支撑这番长篇大论的陈述, 说完已是一身薄汗。他脸白如纸, 不得不稍缓片刻, 气息渐匀。


    “身体还没好,就别急着来见我嘛。”智者低头翻阅文件, 语气有三分嗔怪。


    陆霜强笑:“毕竟事关重大,不能耽误。反正现在任务也算顺利交差,之后有的是时间休养。”


    大中华区脱离总部后的繁文缛节虽然精简许多, 但他们此行多亏智者相救, 后续事宜终究还是要当面汇报, 以示尊重。


    章凝坐在陆霜身侧, 一言不发。三人位置还跟上次一样,却已人事两非。


    神农架行前来的那回, 智者全程坐在书桌后,仅一盏荧灯如豆, 看不清样貌。这次天公作美,夕阳正悬在窗框,她得以一窥些许真容。


    如预想的那样,智者年纪不轻。他身着低调沉稳的深灰中山装,坐在铺着软垫的雕花太师椅上,桌旁靠着拐杖,显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


    然而与日渐衰弱的身体对比鲜明的是,他仍然精神矍铄,双目亮如萤烛,思维敏捷,语速不紧不慢,却总能提纲挈领,切中要害。


    “此行真是几经生死,辛苦各位,”智者不由感慨,稍顿片刻又问,“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


    两人对视一眼。


    神谕的事,他们商讨后没有在汇报中提及。按照巡天领主的规则,他们无法干涉当前世界的进展,贸然将高维文明的存在告知智者,可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连锁反应,而面对当前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触及的宇宙上位者,或许得知祂的存在只能徒增焦虑。


    “我打算……卸下大中华区理事的职责,”陆霜迟疑片刻,含糊说道,“将它交还给官方,由您指定的人管理一切事宜。”


    “你不干啦?”智者温笑。


    陆霜不自觉转头,看向章凝。她没有什么反应,目光平静坦然。


    “我跟她走。”陆霜直白地说。


    智者会意,了然轻笑。


    “你有理想的接任人选么?”他思忖片刻,又问。


    陆霜不假思索地答道:“难道您认为还有比辛希娅更合适的人?”


    多年来身为陆霜的秘书,她接触的信息不少都是大中华区的核心机密,这次亚特兰蒂斯的大迁徙也是她一力安排协调,的确没有比她更为合适的人选。


    至于她是智者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陆霜倒并不在意。


    聪明人从不点破,智者自然也心知肚明。


    “你父亲身体还好?”他转而问。


    陆霜的神情不易觉察地一凛。


    身为当年“双星”计划的主要责任者,智者会做出何种裁决?


    “还那样,神志不清,连我也不认识。”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智者眉头微蹙,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良久,他开口道:“他是知名学者,多年来的贡献有目共睹,也算功过相抵。现在他疾病缠身,又失去记忆。让他安度晚年吧。”


    陆霜暗暗松一口气。陆知行的确罪大恶极,然而终究年事已高,他也不想太过苛责。


    智者的答复,也是对他自愿卸任、交权于官方的回馈。


    “我们已经跟冰岛官方达成合作,对千灯会总部的多处基地展开联合调查,”智者不动声色地透露,“目前已经掌握一些相关罪证,结合之前你们提交的关于EDF人体实验的资料,预计不日将发布白皮书,公诸于世。”


    “您的意思是……”陆霜一喜。


    虽说他一直对千灯会总部的立场多有怀疑,但导致他决定带领大中华区反水的直接导火索,就是对方在EDF人体实验一事上的消极态度。


    智者知道他在意,特地给他一颗定心丸。


    “所以他们之间早有勾结?”章凝直接说出猜测。


    智者点点头:“四年前地磁暴发生前,EDF的太空战士人体实验已经取得一定成果,并反哺于所谓的双星计划。他们实际是一丘之貉。”


    “怪不得……”陆霜暗自庆幸。覆巢之下无完卵,若不是他当机立断与总部解绑,只怕辛辛苦苦维系的大中华区分部也得被拖下水。


    回想起“神”所说的话,章凝同样心有余悸。现在想来,如果不是EDF和千灯会总部早有合作,人体实验实际与双星计划有诸多勾连,祂也没必要亲自出手,同时破坏全球各地数起实验的进程,以阻止他们继续研究。


    “顺便一提,维尔诺也被抓捕归案,正在审理。”智者补充道。


    陆霜喜不自胜:“那可太好了!”


    当时潜入莱瓦汀地下基地时,他们并未发现维尔诺的踪影,章凝才得以顺利冒充。人在局中来不及细想,现在看来,他应该当时就已被控制。


    “非常感谢您提供的一切帮助,”章凝诚恳地说,“当时所有人都身负重伤,如果不是您及时派人搜寻,我们早就被废墟活埋。”


    智者摇摇头:“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成功避免一场即将到来的世界大劫难。”


    暮色渐沉,夕阳缓缓偏移,逃离书桌,智者的面目重新隐在桌后。


    陆霜见天色已晚,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智者笑吟吟地问,“你们再想想。”


    章凝一愣,下意识看向书桌后的老人。他的眉眼藏在浓稠的暮色中,半明半暗,谈笑间举重若轻,令人捉摸不透。


    陆霜起身的动作僵在半空。他跟智者多少打过交道,知道他话里有话。


    两人对视一眼,章凝犹豫片刻,点点头。陆霜咬咬牙,破罐子破摔地重新坐下:“看来的确瞒不过您。”


    “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听起来极其匪夷所思,”他慢吞吞地说,“其中甚至有很多我们都无法解释的疑惑。”


    “章凝,你来说吧。”


    毕竟章凝才是直面天命的人,陆霜只是听过她的转述。


    出发之前,两人就已经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以智者的神通广大,试图瞒过他可能是不明智的选择。


    “我们所处的宇宙外可能存在高维文明,其* 中的生命自称为‘神’。”她谨慎地挑选措辞,将北地极光中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智者的神情越听越凝重,在章凝结束很久后,他仍保持沉默。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转为藏蓝,夕阳已沉入皇城的屋宇,夜幕悄然降临。


    这是宇宙849-a的落日,或许也昭示着人类文明某一天将到来的落日。


    “上世纪中期,各国曾经致力于寻找地外文明的存在,”智者长叹一声,“后来突然被紧急叫停。因为我们意识到,以地球文明的发展程度,如果贸然暴露我们的存在,可能会招来不可想象的灾难。”


    “听祂的意思,宇宙间绝不只有地球文明,”章凝点头,“而是有很多发展程度不一、意图也不尽相同的星球。”


    “宇宙何其深远,我们还只是咿呀学步的孩童,”他站起身来,“但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我们迟早将会面对这片黑暗的森林,不得不提前防备。我会如实记录在备忘中,以供我们的子孙后代参考。”


    “章小姐,感谢你的坦诚,”智者恳切地表示谢意,“你的直言一定承担着某些我不可想象的压力。”


    章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保重,两位同志。”智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看似轻巧的两个字称呼,实有千钧重。


    章凝不由神情一凛,起身抬手至眉侧。标准的敬礼手势。


    智者微笑回礼。


    “您保重。”陆霜神情庄严。


    书房外早有人进来,其中一位附在智者耳边说些什么,另一位引他们出去。


    转过花园一侧古色古香的回廊,章凝与另一行人不期而遇。


    竟是陈涵和顾子沉。他们跟在另一位中年制服者身后,比之前见时姿态拘谨许多。


    上海警方来这里做什么?


    没等章凝多想,领头的那位女性已先一步上前,视线落在她脸上:“章凝小姐,久仰大名。”


    对方约四十来岁,目光如炬,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倒是陆霜反应极快,立即握手致意:“詹局长,好久不见。”


    章凝想起来,这位就是詹辞。


    当年她初落黄浦江时,在公安局大楼外听到过他们的秘密会议,主持者就是她。


    她不由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当时给你们添过许多麻烦。”


    詹辞的名字文艺温柔,符合对江南女子的刻板印象,但她本人却柔中带刚,精气神十足,言谈举止颇为雷厉风行。


    她寒暄几句,也不多说,点点头:“我先走一步。”


    她转头看看另外两人,交换眼神后,径直往智者的书房大步走去。


    章凝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涵和顾子沉这副模样。他们虽然见惯大场面,显然也是第一次进来,身板挺直,眼神凝定,一点也不敢到处乱看。


    “上次在冰岛,还没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陆霜笑道。


    “不客气,职责所在。”陈涵仍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


    倒是顾子沉一如既往沉不住气,乐呵呵地说道:“我们最近可没闲着。当年女大学生章凝的失踪案,我们已经挖了个底朝天。”


    “怎么说?”陆霜好奇地问。


    “我们已经查明,当时的出警记录和死亡证明都是伪造,相关人员已经追责处置,”顾子沉笑道,“也算是揪出系统中被腐化策反的一批害群之马。”


    章凝点点头:“谢谢。”


    陈涵只是淡然道:“这是我们的失职。她应该有的公义,我们得还给她。”


    他们只负责具体执行,完全不了解其中内情,却能仅凭一腔赤诚砥砺前行。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顾子沉神情雀跃。


    “你的通缉令已经取消,”他笑呵呵地说,“以后,你自由了。”


    章凝淡淡地嗯一声,没有露出半点喜色。他们自然不知道,她或许获得的是人间的自由,却已注定是宇宙的囚徒。


    顾子沉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章凝。


    “你看这是什么?”


    章凝盯着这张似曾相识的硬塑卡片,没有接。正面印着她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头像照片,除个人信息外,还有一连串数字编码。


    陆霜替她接过来,塞到手里:“这是你的身份证。以后就可以出入自由啦。”


    章凝蓦地想起来,这是过去她自己的身份证,户籍地址那一栏里,还写着上海某高校的信息。


    照片上的年轻女孩五官疏朗大气,却眉目颦蹙,仿佛凝着愁怨,望向镜头的视线有几分回避和畏惧。


    那是四年前的自己。虽然少不经事,却也还未遭受那种非人的折磨,未曾亲身浸润过血与火,触摸过世界的残酷与黑暗。


    硬挺的手感熟悉地硌着掌心,令她眼眶一热。


    “谢谢。”她握紧自己本来的身份,像抓住一份人间的羁绊。


    屋内传来通报,几人匆匆告别,章凝和陆霜离开小院出门。


    夜色渐深,街头华灯初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方才经历的一切仿佛犹在梦中。陆霜正要去开车,手机轻响一声,打断他的动作。


    显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


    视线落到发件人那一栏,熟悉的名字触目惊心。陆霜眼角一跳,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章凝问。


    陆霜举起手机,示意她看屏幕。


    “这是Gareth……定时发送的邮件。”


    是他的遗书。


    第160章 归处


    遥远的宇宙849-a的一隅, 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上,蓝色行星又绕着他们星系的恒星完成公转一周。


    新的一年悄然来临,举球欢庆。


    上海郊外寒冬凛冽, 雪片纷扬飞舞,苍松翠柏披挂银装, 天地间只剩黑白两色,仿佛盛大的葬礼。


    已到年末, 清晨的墓园人很少, 这场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三天, 仍没有歇止的意思。


    年轻女性登上长阶, 站在一座新坟前, 弯腰放下花束。白色小雏菊凌霜傲雪, 在黑色大理石墓碑下怒放。


    她裹着黑色羽绒服, 脸上未施脂粉, 双颊和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 发间落满雪粒。


    身前墓碑的照片上,金发碧眼的男人淡淡微笑着, 在这个场合下显得过分年轻。


    墓碑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用中英文刻就。


    “GarethColington”


    “1993.06.19-2016.09.28”


    “致我们的朋友,你拥有世界上最可贵的勇敢之心”


    碑铭没有署名。


    黑衣女子长久地伫立在墓前, 沉默不语。山林间肃穆沉凝, 寂静无人, 鸟踪俱绝, 恍惚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由于Gareth的遗体已无法找到,这只是衣冠冢。依照他生前的心愿, 坟墓选在中国,而没有葬在出生地瑞典。


    东方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曾将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青春奉献给这片热土, 以后也将永恒长眠在此。


    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你怪我吗?”年轻女性开口说,“我曾经误会过你,怀疑过你,甚至……”


    甚至不负责任,撩完就跑。


    艾沙当然不可能不知道Gareth对她的心意。


    恍惚就在一年前的此时,他们还曾在北京西山疗养院共度美好的农历新年。那天夜里,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她拉着Gareth跳舞,对方无奈而配合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


    那时他说:“我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出差。”


    后来他们屡屡挫败,每次找到新的线索,历经生死最终都是一场空。小队里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怀疑退缩,Gareth则越发保守,越发害怕冒险,直至在撒哈拉沙漠矛盾爆发,两人意见相左,不欢而散。


    或许,他早已预知自己的结局。但他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无法保护其他队友,尤其是她。


    一语成谶。


    讨厌出差的Gareth最后客死异乡,以极其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只为给队友博取一线生机。


    艾沙总以为还有机会,他们有的是时间共处,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顺其自然。核心还没有找到,前方尚有漫漫长路。


    谁也没想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误会没有再被解开的契机,便空悬在彼处,像一张不断卡壳重播的旧磁带,成为活着的人心中一个死结。


    “对不起。”艾沙轻轻地说,像是害怕惊扰什么,“希望你能原谅我。”


    墓碑上的男人不言不语,唯有寒风呼啸,穿心而过。


    “时间仓促,我得先走,”她吸吸鼻子,“如果有机会,再来看你。”


    艾沙自顾自地笑笑,半是无奈,半是凄凉。


    “哟,看这是谁呀?”她起身要走,一道漫不经心的声线从阶下响起,“大忙人,你怎么有空来上海?”


    伤感悲戚的气氛陡然被一扫而空,森然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些许。


    两人显然赶得很急,一身风霜之气,快步登上阶前。


    章凝一如往常,神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她的气质却柔和许多,不像从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仿佛某种人形兵器。


    陆霜一身黑色毛呢大衣,头上落满雪片,精神状态倒是不错,又恢复成以前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


    故人相见,总归心生安暖。


    “好久不见,”艾沙笑笑,“我有一个国际研讨会在上海开,就顺便来看看。”


    “你的实验室筹备得怎么样?”


    章凝走近几步,在墓前放下手中的三色堇。天寒地冻,这种话并不好找,要不是陆霜非坚持说这是Gareth最喜欢的话,她也不会费这番功夫。


    “智者和中科院安排得很周到,选址已经完成,定在南粤,我妈妈的故乡,”艾沙温声笑道,“致力于研究宇宙射线对人体的影响,也算是延续我之前的领域。以后我应该也有不少机会回上海。”


    “身体还好吗?”章凝问得直接。


    艾沙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关心自己的健康。


    其实他们曾数次与夸克弹的残体近距离直接接触,多少也有受到放射性辐射的影响,只是那些危急情况下,没人会在意这种问题。章凝受过特训和改造,陆霜也是训练有素的特工,但艾沙只是比普通人体质稍好一些,又数次身受重伤,不可能安然无恙。


    “后遗症嘛,自然有一些,”艾沙慨叹道,“不过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换别人怕是早死上十几次。”


    视线落到墓碑上的男人,她轻叹一声。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既得利益的生者哪有资格在牺牲者的墓前抱怨。此生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已经颇为知足。


    艾沙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话说……你真的答应那位……”


    “神”这种字眼,一个无神论者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章凝点点头。


    “既然我已经接替章凝上校活着,她的使命就是我的使命,”她答道,“她可以为保存最后的人类文明而死,我也可以继续我们之前的方向。销毁核心以避免文明毁灭,是为我和她的初心,答应祂的要求,目的也一样。”


    她原本或许只是一位胸无大志的普通大学生,但当她拥有毁天灭神的力量与意志,一切都将不同。


    她的生命,或许就已经不是自己的生命。


    “我们去过很多地方,”陆霜难掩得意,“你知道吗?在宇宙849-b,我们得以见到章凝上校那颗死寂的地球,还有玛雅人传说中的尼比鲁星。那种感觉……”


    难以言喻。


    过往千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无数人类文明的传说得以被见证。在那些逝去的时代里,始终有一位神秘的天外来客,写下命运的伏线。


    章凝同样回到过三星堆时代。青乌的命运已成定局,她虽然扼腕,却不再绝望。也回到过玛雅时代,默然旁观当时的王为天外的浩瀚星河穷尽所有力量,更曾经见证九千年前的亚特兰蒂斯文明为自我延续,毅然决定举族大迁徙,驱动诺亚方舟远渡重洋。


    所有逝去的文明都将找到自己的归处。而她再也无法插手,只是宇宙的旁观者。


    一如她曾经在这些文明留下的古迹中的冒险,能永存的只是废墟。


    故事的开始和结局在这里形成闭环。


    “你们能赶回来,应该很不容易。”艾沙露出些许感慨的神色。


    “毕竟是新年嘛,”陆霜故作轻松地笑,“在西山疗养院时,我们说过是永远的朋友。”


    艾沙鼻头微酸,重重点头:“出生入死的朋友。”


    陆霜转而掏出手机,点开邮箱,递给艾沙:“这是……他定时发送的邮件。”


    Gareth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竟提前写好遗书,设置好定时一个月后发送。他一向体贴,竟是连他们逃出生天后养伤的时间也算在内。


    艾沙惊诧地接过手机,不明所以地答道:“他没有给我发。”


    陆霜低下头去,神色黯然:“他没有你的邮箱地址。”


    艾沙失笑。也是,那几年他们几乎天天同吃同住,甚至都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章凝更是连手机都不用。


    艾沙低头盯着屏幕上的字句,神情复杂。


    邮件用英文写就,并不很长,她却埋头很久很久,直至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屏幕上,打断她的思绪。


    她勉强一笑,伸手擦拭眼角。


    “不好意思,弄脏你的手机。”


    陆霜担忧地端详她的神色,试探着问:“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转发给你。”


    “没事,”艾沙摇头,“都记在心里。”


    她淡然一笑,抬眼望向远方的雪原。


    “我还要回去准备开会,得先走。”


    艾沙将右肩背的沉重托特包换到左肩,又恢复成若无其事、风风火火的模样。包里有她的办公笔记本,还有这几天为presentation连夜赶制的PPT。


    陆霜了然笑道:“当然。”


    当然,当然。她是李艾沙,任何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只是路上的风景,而不会改变她这一生想选择的方向。


    “再见。”陆霜向她道别。


    “好好保重身体,”章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离去的身影,少见地殷切叮嘱道,“你要努力活下去,活得精彩肆意。”


    “我会的!”艾沙没有回头,只是高高挥手,留下一抹洒脱的背影。


    就像她走到生命尽头的彼时那样。


    章凝唯一没有告诉她的是,死亡不再是自己能拥有的权利。


    在未来的某一天,而且不会太远,艾沙会像所有的地球人类一样老去、重病、死亡,成为众多黑色大理石墓碑的其中之一。


    但她将拥有短暂而精彩的一生。


    而章凝能拥有所有此时此刻,以及彼时彼刻,却被囚禁在无穷的时间长河中,永远无法解脱。


    他们曾经以为盛宴常在,那个酩酊大醉、笙歌燕舞的夜晚只是开始,却没想到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属于普通人的幸福时刻。


    艾沙走后,两人沉默良久。


    陆霜站在Gareth的墓碑前,垂目望着他多年的战友、兄弟。


    “这家伙,以前我总觉得他性格稳重,”他笑骂道,“谁知道一玩就给我玩命。我如果早知道你的计划是这样,我死也要拦住你。”


    照片上的男人微笑着,似乎还有几分得意。


    “他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章凝客观评价,“虽然他看起来总是在反对我们,反对冒险,反对赌命,但其实只是害怕我们死。”


    而曾经的她,却为保命和她的任务,连任意一个队友都可以拿来牺牲。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错得离谱。


    “无论从哪个层面,艾沙都是我们之中伤得最重的人,”陆霜黯然道,“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应该很难释怀。”


    章凝笑笑:“时间会给她答案。”


    “你现在说话好像伊迪丝修女,”陆霜夸张地咋舌,“你别真是被应时庭洗脑了吧?”


    章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飞雪絮絮地飘落,两人的发间、肩膀叠着厚厚一层,仿佛已经一夜白头。


    “章小姐,”陆霜蓦地开口,以正式的口吻,伸出手,“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章凝狐疑地转眼,递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嘛,走嘛!”陆霜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


    时间的飞轮连连后退,光影络绎不绝。


    再睁眼,入目是一片红色。


    两人携手站在窗外,氤氲的香气自室内逸出,飘散在冷冽的雪中。


    “今天可得好好大吃一顿!我小时候就最喜欢在唐人街过新年。”


    是艾沙熟悉的声音,欢天喜地。


    章凝顷刻间反应过来,惊诧地看向陆霜:“你……”


    那种名为饺子的面食被漏勺从热腾腾的汤中捞出,软木瓶塞被撬开轻启,香气四溢。


    “庆祝陆霜顺利完成疗养,早日出院!”艾沙举起红酒,笑道。


    “那我也预祝我们的任务顺利完成,”Gareth随即举杯,“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出差。”


    身边的陆霜沉默伫立良久,不自觉已是泪盈长睫。


    “嘿!你们!”身后猛然有声音传来,听起来有几分熟悉。


    章凝恍惚地回头。


    男人站在雪地里,眉眼深邃,鼻梁挺直,眸色是孔雀蓝。他年纪似乎并不大,一头金发,下巴上还留着青色胡茬印。


    他招手,露出初见时的微笑:“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这么好的酒,不进去喝一杯吗?”


    窗户上雾盈霜满,仿佛定格瞬间的相框。


    玻璃高脚杯发出清脆的铮鸣,微微苦涩的绯红酒液淌入喉间,醇香混着丝甜回转。


    夜色已深,忽地有烟花冲上天空,接连绽放,照得窗外山林如同白昼。


    “那时你问我,人类为什么要过年,”陆霜吸吸鼻子,含泪笑道,“我回答过你。”


    新年的意义,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


    为捍卫这颗星球上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活,给他们以生存的权利,让他们能看见明天的朝阳,和明年的烟花。


    这是Gareth勇敢的意义。


    也是章凝心甘情愿成为宇宙的流浪者,再也没有生命归处的意义。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陆霜悄悄捂紧她冰凉的手,“这是我身为一个人类的意义。”


    在那段过去的时空里,埋头喝酒的章凝似乎心有所感,忽地望向窗外。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依稀有几道背影互相依偎着,迤逦远行。


    “怎么了?”陆霜偏过头,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章凝眨眨眼,再看时,雪地里已空空如也,像从未有人来过。


    “新年快乐!”她回过头,Gareth递来酒杯,微笑颔首。


    万物新始,一切尚未命名。①


    而盛宴终有尽时。


    在时间和维度的长河里,在浩瀚的无尽星海中,她将永恒回望。


    下一瞬间,绚烂的烟花竞相盛放,撕裂夜空,创造白昼。


    这是属于人类文明的造物。


    ——永不落幕的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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