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无尽星河


    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 像太阳系这样孤独的单恒星系属于少数派。


    绝大多数星系都由一颗恒星围绕另外一颗恒星运动,并相互存在引力作用。它们彼此依存,彼此掣肘, 共同构筑为稳定的双星系统。


    位于波江座的雷柏星也不例外。


    在稳定的一日升、另一日落的气候中,这颗星球表面无时无刻不在肆虐着沙尘暴, 但由于处在距离双星系统相对较远的位置,它才得以在南北两极保存下来冰形态的水。


    人类幸存的深空舰队之所以选在雷柏星建立基地, 便是看中它与火星相对较为近似的环境。


    然而尽管如此, 所谓的“宜居星球”比起地球而言, 仍相当于神话传说中的幽冥地府、修罗炼狱。


    没有生机勃勃的动植物, 没有烟波浩渺的江河湖海, 更遑论壮阔恢弘的文明建筑。除极地永冻的冰川外, 便是永不歇止的飞沙走石。


    雷柏星幸存者基地位于靠近北极的环形山缓冲带中, 由一个个大小颜色不一的旅居球组成, 远远望去, 仿佛一堆错落有致、互相联结的巨型菌落群,维系着2012年后人类文明的仅存独苗。


    而现在, 根据基地向地球发射探测器后得到的回传资料,已在地球上肆虐两百六十年的超级丧尸病毒正在向深空扩张。


    如果不加以遏制,它将成为不可医治的宇宙癌症。


    三天前, 基地议会通过决议, 运载夸克弹前去毁灭地球的重任, 落在基地最为优秀的战士之一, 章凝的身上。


    “她睡了吗?”


    菌落群中一枚较小的旅居球中,听见脚步声的章东海回过头, 问自己的妻子。


    章凝的父母是从地球逃亡的顶级科学家之一。在七代人的流亡中,他们始终沉睡在冷冻舱中, 直至幸存者基地建立后才被唤醒。


    所以章凝一出生,便不得不面对雷柏星的恶劣环境,以及基地毫无人性的苛刻管理制度。


    章络音悄悄掩上女儿卧房的门,点点头。


    她此时约五十出头,鬓边已有斑白雪迹。得知唯一的女儿即将出征星海,这段时间她茶饭不思,轮廓更是清减许多,露出肉眼可见的疲惫。


    旅居球的高强度合成玻璃落地窗外,一年四季无休的沙尘暴仍在肆虐,发泄着这颗星球如野兽般茹毛饮血的愤怒。


    章东海久久地凝望土黄色的晦暗天空,终于低下头,长叹一声。


    察觉到他的犹疑,章络音不动声色地补充道:“安眠药已经起效,她睡得很沉。”


    “好……好。”章东海转身,视线落到桌上的无菌密封箱。银黑相间,小巧玲珑,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是他这几天分批从实验室私自夹带出来的,尚未经过大规模人体试验的病毒Z免疫蛋白。


    “真的要这么做吗?”连日来同样缺少睡眠,章东海强忍后脑勺的晕痛,迟疑着再次确认。


    Z免疫蛋白目前只经过一期试验,副作用尚不明确,在人体内的反应机制更不可知。


    “‘飞鸢’明天就要启航,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章络音语气笃定,提醒道。


    基地议会公布决议以来,他们抗争过,愤怒过,据理力争过,最终仍然只能被迫接受女儿的使命。


    如果不是章凝,也会是其他人。无论谁被选中担任这一职责,同样也是某人的孩子。


    天下爱孩子的父母总归是一样的。


    既然无法改变迫在眉睫的事实,给她注射Z蛋白,就是科研者能想到的唯一保护她的办法。


    章东海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她可能会遭受可怕的副作用折磨,反而弄巧成拙失去自保的能力,而且到那时,我们甚至都不在她身边,更何况……”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何况,章凝走后,实验室样品失窃的事情会很快败露,他和妻子都将身败名裂,被送上军事法庭,流放到旅居球之外以痛苦的凌迟方式死去。


    即便章凝能安然生还返回雷柏星,面对的也只会是尸骨无踪的父母,以及军事法庭的审判。一旦基地容不下她,天才的陨落将更令人扼腕。


    到那时,她会更加孤立无援,孑然一人。


    “有希望活着,总比眼睁睁被病毒传染成为行尸好,”章络音淡淡扫他一眼,“章东海,你是不是害怕?”


    与章凝被阿诺德篡改过的记忆不同,实则章络音才是父母中更有主意的那个。她坚定果断,雷厉风行,一旦做出决定从不退缩。当初深空舰队遴选时,也是她力排众议独自前去报名,才得以逃出后成病毒炼狱的地球,保存夫妻俩的科研成果。


    章东海不说话。


    章络音不意外,继续说:“既然事已至此,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到时候受审,我也只会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毫不知情。”


    章东海有点难堪:“我只是觉得,章凝也已经长大成人,是不是……多少得问问她的意见?”


    “不用,那孩子死心眼,又被基地的军事化训练荼毒得满脑子原则和纪律,不当场举报我们就算不错。”章络音摇头苦笑。


    她不再犹豫,转身径直提起桌上的无菌箱,走向章凝的卧房。


    章东海轻叹一声,也不得不跟上去。


    章络音脚步放轻,悄悄推开门。昏黄黯淡的夜灯下,隐约可以看见床上章凝熟睡的身影。


    受药效影响,她似乎睡得正香,但人在梦中却仍眉头紧蹙,似乎在经历什么不算愉快的梦境。


    章络音回头,向章东海做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捣乱。而后,她将无菌箱轻轻搁上书桌,拆掉封条,取出其中的注射器和药瓶。


    章东海轻轻掩上门,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妻子的动作,神色悲哀而绝望。


    护女心切的母亲轻咬下唇,熟练地挤出空气,抽取无色透明的药液。


    然而转身面对女儿时,她抓着注射器的手指却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是有去无回的一针。


    视线落在章凝的脸上,章络音不易觉察地轻叹一声。


    人生的前三十年,她都一心扑在事业上,在同一辈中结婚相对算晚,刚回到工作岗位,地球就已经爆发病毒。


    在幸存者基地苏醒后,她开始热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经历过流亡时代,她深刻地意识到,个体的生命总归有极限,后代才是能将文明延续下去的希望。


    为生下章凝,从冰冻休眠舱中苏醒不久的章络音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基本所有的关隘都被她闯个遍,没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这个孩子的来之不易。


    而章凝也不出所料,完美继承母亲的聪慧要强,才十七岁就已成长为基地的优秀战士,就连以古板封建著称的军队高层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瞩目。


    她的军装总是最快磨损,换来的硕果是崭新而层叠的勋章。


    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执行任务的军人,或是父母的女儿,她的表现都堪称完美。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即将陨落在茫茫宇宙间。


    章络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双眼紧闭,而后复又睁开,她低声喃喃道:“孩子,你别怪我。”


    熟睡的章凝似有所感,低声嘟囔着什么,章络音微微吃惊,连忙凑过去看时,她又已翻个身睡熟。


    房间温度稍有些高,她的胳膊露在特制睡袋外,肌肉紧致,线条流畅漂亮。


    章络音紧张地做出吞咽动作,伸手慢慢凑上去。


    针尖准确无误地探入静脉,她手上施压,药剂缓缓推入。


    章东海眼眶微湿,调转目光,不忍再看。


    针管推到底,药剂全部注入章凝的身体。章络音正要抽出针尖,却听章凝嘤咛一声,长睫抖动,双眼半开半闭,她大吃一惊,右手微颤,连忙将退出的注射器藏到身后。


    基地的优秀战士一向警觉,胳膊上微妙的刺痛令章凝彻底清醒。她反应极快,本能地施展擒拿,上身一扑,已紧扣住章络音的手腕。


    “阿凝……”章络音吃痛。


    “母亲?!”章凝这才放手,敛起杀意。她揉揉双眼,茫然地环顾房间,却见父母一脸凝重,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那是她从未在父母脸上见过的表情。紧张与茫然交织,孤注一掷的绝望,和视死如归的勇气。


    安眠药的药效令她昏昏沉沉,她皱眉怔忡片刻,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章络音沉默不答。


    按照以往的实验数据,Z免疫蛋白起效很快。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根本无暇注意仍然肿痛的手腕,却紧盯着章凝的脸和身体,心里暗暗祈祷。


    在这一刻,秉承无神论者的夫妻头一次愿意相信有神明护佑。


    顺着父母的目光,章凝转回视线,看向自己的胳膊。尚未愈合的针眼还豁着口,沁出微茫的血色,周边皮肤已有青紫的迹象,微微发肿。


    视线落到桌上的无菌箱,她陡然顿悟:“你们……给我注射Z蛋白?”


    章凝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为基地军人、科研者的女儿,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果。


    “阿凝,你听我说,”章络音最先反应过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任务有多凶险,我们放心不下,只能……”


    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径直将注射器放回无菌箱,坐到女儿床边,抓过她的手,循循善诱。


    “可是你们会上军事法庭!”章凝甩开她,双眼已经瞬间通红。


    她哽咽道:“我不会有事!我只是去完成投弹任务,不会降落在地球上任何一处,燃料、动力都全部检查过很多次,一切紧急情况都做过预案……”


    恐惧与担忧的眼泪模糊视线,她再也说不下去。


    一向坚毅要强的战士终于在父母面前,像个普通地球女孩那样袒露出脆弱。她不得不缓和片刻,收敛情绪:“我不想孤身奋战,穿越茫茫星海回来,却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人在等我。”


    章东海上前安慰她* :“阿凝,这是我和你母亲商量过后共同的决定。”


    “你们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章凝眉头微蹙,“从小到大总是这样,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阻止我做想做的事,一厢情愿地自我牺牲……”


    章络音按住她的胳膊,心底一片冰凉:“章凝,你冷静!”


    章凝无法冷静。覆水难收,她对私自注射Z蛋白的后果一清二楚。


    不论在人前如何果决谋断,只要回到爱她的父母身边,她就还能做个叛逆骄纵的小女孩。可以后如果父母不在,她只会变成一具冰冷的人形兵器。


    章络音双手轻抚她的双肩,暗自咬紧下唇。


    “这不是我们私自的决定,”她定定地看自己的女儿,“Z免疫蛋白的确没有做过大规模人体试验,所以,即将去执行任务、直面病毒的你,就是最好的样本。”


    章凝微微愣住,沁满泪水的双眸茫然地从她脸上滑过,又看向章东海:“你是说……?”


    眼见妻子转眼看来,章东海立即会意,重重点头:“这也是议会的决定。既能为你多提供一重保护,又能试验Z免疫蛋白的效果。”


    章凝将信将疑地看向父母。


    章络音立即又补充道:“你放心,前期所有实验的结果都表明它很安全,不然我们不会答应的。”


    章凝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如果是那帮没人性的家伙干出来的事,我倒也不意外。”


    章络音和章东海对视一眼,趁转身的工夫,她立即擦去眼角沁出的泪,回头笑道:“没事的,你就当这是父母送你的护身符,一定会保你平安归来。”


    灯光昏暗,章凝没有发现异样,因第二天即将出征而过分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


    “什么是护身符?”她好奇笑问。


    章络音一时失声。她不由搓搓慢慢恢复温度的双手,逼迫自己扯起嘴角:“那是……很久以前地球文明的说法。是一种给远行之人的信物,有了它,就能保证他们平安归来。”


    “好,那我就收下这支护身符,”章凝思忖片刻,又问,“很久以前,地球是什么样的?”


    章凝出生在人类文明的流亡纪元。她未曾见过全盛时期的地球,而这次要前往的,也不再是那颗能被称为蓝星家园的星球。


    “来,我们给她说说!”


    章络音转开头,向丈夫使眼色。她眼角唇梢上扬,指甲却狠狠掐进掌心,直至沁出血痕。章东海神情一滞,不由也在床边坐下。


    他们久违地回忆起2012年前的地球。那是一颗绿色、蓝色与白色交织,孕育生命与希望的星球。


    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林,湛蓝无垠的江河湖海,银白的雪山之巅与极地冰原。而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人类建立起神秘诡谲的神庙、巍峨壮丽的金字塔、群龙飞舞的长城与宏伟高大的钢铁城市。


    这是独属于章凝的睡前故事。


    逐渐零落的叙述消散于颤抖的齿关间,而她也终于在药效的双重作用下,再度沉沉睡去。


    年迈的夫妇相互依偎,久久凝望着明天将要出征无尽星河的上校。


    “睡吧,孩子。”


    章络音在女儿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记忆蓦地复苏。她想起二十五年前隔着婴儿护理舱的玻璃,自己曾亲吻过同样的位置。


    彼时章凝只是一团皱巴巴的粉红胎肉,而现在,被她误伤的手腕仍在隐隐作痛。


    “孩子,愿群星照耀你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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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凝上校,请报告当前位置。”


    “收到。已抵达猎户臂外侧,距离地球大约还有600光年。”


    “注意,你所在位置靠近参宿四,这颗超新星正处在不稳定状态,最好马上离开,”男人语气平板,“请务必小心。”


    “收到。”


    章凝坐在驾驶舱控制椅上,双眼紧盯着眼前的主控屏。


    从监控屏幕上看去,这片区域暂时风平浪静。至少在当下,她还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预兆。


    270°透明舷窗外,宇宙如黑丝绒底衬,其上星云密布,美不胜收。


    冰蓝、朱红、赭黄、白垩,诸色星球在飞船两侧缓慢地后退着,犹如浩瀚大海中明珠点翠般的一个个小岛,各种电磁波穿梭来往,就像看不见的水波荡漾开去,传递着海中生物的喃喃私语。


    尽管人类已在雷柏星建立幸存者基地,但以现存的科技水平,还没能完全发现外星生命。不过如果看见这样浩如烟海的星团,即便是再坚定的怀疑论者,也不免会有所动摇。


    这是从波江座的雷柏星前往太阳系地球的必经之路。而飞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航程中最为绮丽的一段。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还能得以远远窥见著名蝴蝶星云的惊鸿之姿。


    不过章凝坐直身体,并未有过多的闲情逸致。她系上操纵椅的固定安全带,手指飞快点击正前方的虚拟主控屏。


    “指令确认,开始加速。”温柔的电子女声提示道。


    舱内微弱的轰鸣频率似乎有所加快,1.5秒内,超光速引擎启动,“飞鸢”以一级速度开始逃离三点钟方向不远处的参宿四。


    参宿四又叫猎户座α星,是猎户座最传奇的一颗星。


    早在地球还没有发生危机前的2012年,人类就已经预测这颗超新星将要爆发,不过至少2315年的今天,它看上去还是毫无动静,仍然肆无忌惮地剧烈燃烧着自己内部的氢和氦,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章凝调转视线,看向左侧的后舱监控屏。那枚白色大块头仍然稳稳躺在特制支架内,仿佛某种沉睡的巨兽。


    她揉揉眉心,转而看向右侧舷窗外的浩瀚宇宙。


    几百年来,参宿四一直令人类提心吊胆。此刻它仍在舷窗外不远处的虚空中悬挂着,姿态优雅而静谧,看起来像一枚红得发黑的玛瑙。


    当然,能无碍地观看这颗超新星,主要得益于星舰舷窗特殊的减速焦距效果。实际上它们之间还相隔数光年,连已经开启超光速引擎的星舰都还要至少半个小时才能完全远离。


    章凝从小就对星海有强烈兴趣,经常缠着父母问东问西。在小时候他们讲的睡前故事里,参宿四也曾扮演重要角色。


    “夏云笙,”手指轻轻一滑,她若有所思地点开通讯,“基地的Z蛋白实验进展到哪一步你知道吗?”


    几秒后,夏云笙的声音回传,不知怎么,似乎有点杂音。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诧异:“才做完一期实验吧,刚开始抽签指派志愿者。你问这个做什么?”


    章凝的心陡然下沉。


    握定舵盘的手猛地掐紧,用力得指尖发白。


    “快去找我父母……”她颤声道。


    可随即,她又不知该说什么。即便对方愿意帮她,任务在身的星舰也不可能半途回航,严厉冷酷的军事法庭更不会听从年轻人的指令。


    “夏云笙?”


    几秒钟后,章凝并未等到引航员的回应。她不禁心生诧异,抬眼瞟向主控屏,四个血红大字正不断闪现:“通讯中断。”


    主控屏的触控也失去灵敏度,不再响应。章凝霍然起身,扑到手动控制台,十指飞动,按照事先准备的紧急预案,输入指令密码解锁逃离。


    超光速引擎在0.7秒内抵达极限速度,舱内轰鸣声猛然剧烈,像某种怪兽的低吼,在狭小的空间里肆虐。


    但极限速度只持续不到三秒,困兽最后嘶吼一声,归于寂静。


    章凝不断尝试重启程序,然而无济于事。


    她脸色煞白,转脸望向右侧舷窗。


    前几秒还安静悬停的玛瑙猛然炸开,向周围的太空中倾泻出一片修罗场般的星际废墟。无数刺眼的红色流光如烟花绽放,犹如宇宙中最盛大的庆典,在她眼中凝固为绝望的慢镜头。


    死之庆典。


    舱内的红色警示灯开始闪烁啸叫,眼前的一切仪器仿佛都融化为诡异的流体,影影绰绰地流动弥漫。


    超新星爆发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外壳的气体结构坍塌,最终剩下的遗骸形成一枚中子星和超新星遗迹,但它的气体爆炸会引发剧烈的电磁风暴,以高速砸向她的星舰。现在的通讯中断及程序失灵就是电磁风暴的杰作。


    要么,由于质量太大,超新星的核心引力无法承受,导致内部结构全面坍塌,最终由内而外形成黑洞,吞噬万物。


    无论哪种可能,星舰和她的舵手章凝都是死路一条。


    正在此时,“飞鸢”突然猛地颤抖,而后开始剧烈摇晃,犹如在海中突然撞上冰山的大型轮船。


    章凝扑在控制台上,一手紧紧抓住安全护栏,另一手仍然试图手动夺取系统的控制权。


    尖利的电子警报音响彻舱内,所有设施开始失效,灯光明灭闪烁不停。


    星舰正在失去平衡。如同在狂风巨浪中拼命挣扎的一叶扁舟。


    章凝不得不重新固定操纵椅,以抵御令人眩晕欲呕的摇晃。一旦星舰失灵,操纵椅下的紧急弹射装置是她最后的希望。


    顶灯猛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彻底熄灭。舷窗外,电磁风暴发出的红色流光诡异地照进舱里,仿佛死神的宣告。


    “啪!”几根粗如手指的电线终于崩断,一路火花带闪电,直接迎头袭向章凝。


    她不及细想,飞快解开束缚,单手一撑翻下控制椅,而与此同时,四五根电线正正抽中她先前坐的位置,飞溅的火花四散,腾起难闻的烧焦气息。


    章凝只得紧紧抓住操纵椅的腿,以防自己被甩出去。


    大团流光不断撞在舷窗上,闷重的巨响令人头皮发麻,甚至越来越密集。“飞鸢”虽然代表地外基地的航天科技最高水平,但显然远没有达到足以抵挡超新星爆发的标准,迟早难逃解体的命运。


    章凝顺手一摸,抄到一截安全带,三两下将自己的手绑在椅腿上。而后,她挣扎着半直起身,向右侧舷窗外看了一眼。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星舰舵手,也不免脸色瞬变。


    窗外已经根本看不见参宿四。视野所及,只有业火般的红色,夹杂着子弹般高速袭来的黑色气团。


    星舰正在被难以抵御的恒星引力,拉到正在爆发的超新星外围。


    显然,参宿四属于后一种情况。它的核心区域正在形成黑洞。


    剧烈的电磁风暴使星舰一切设施失灵,而引力又将它拉近中心的黑洞区域。


    完美的死局。


    章凝咬紧牙关,心底一片冰凉。


    人类的科技与个体的智慧在宇宙面前渺小如蝼蚁。


    她也曾执行过近地勘察的飞行任务,经常路过参宿四。出发之前,她并未想到过这是有去无回的旅程。


    黑洞吞噬万物,接近它的任何物质都将在瞬间被分解为量子态,连光都无法从中逃逸。别说一架星舰,就连质量相当于数百个太阳的恒星都能在千分之一秒间被吞噬殆尽。


    “轰!”


    一股剧烈的热浪迎面扑来。


    黑色气团正面撞上舷窗,随即炸开。电磁能量碎片飞溅如流矢,光芒灼目,有十几秒,章凝的视觉被剥夺,什么都看不见。


    坚固的星舰外壳终于不堪重负,全面崩坏,空气在千万分之一秒内飞速流失逃逸。


    章凝立即扣上头罩,开启氧气输送。但这只是权宜之计,多受一刻死神的折磨而已。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从宇航服的口袋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录音器。


    朴素的银灰色外壳,古早的OLED屏幕,没有任何地外科技的痕迹。


    这是父母从遥远的地球上带来的,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章络音和章东海都是优秀的科学家,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导致不能经常陪伴唯一的女儿。他们告诉她,如果想和他们说话,可以用它录下来。


    幼时每天父母深夜回到家时,她都已经睡下。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摸进房间,找到录音器,回放她的问题,并录下回复,第二天她起床时便可以听到。


    这是他们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而今,也是章凝命悬一线,用黑洞的史瓦西半径做赌注,不得不延时的爱意。


    视觉尚未恢复,她熟练地摸到录音键。金属的触感微凉粗粝,跟童年时一模一样,令她意外安心。


    “我是雷柏星地外幸存者基地,星舰‘飞鸢’号舵手,一级上校章凝。2315年5月17日,我驾驶星舰搭载夸克弹,前往地球执行投弹任务。现因遭遇猎户座α星超新星爆发,已经无法返航。我重复一遍,已经无法返航!”


    她艰难地吞咽口水,感受到面罩中的空气正在迅速干涸。生理性的泪水如同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失去重力的空间内旋转飞舞。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参宿四这一次的爆发,导致连续数百年不断向外喷射的电磁风暴。剧烈的电磁粒子席卷附近的所有星系,最终形成一个直径达太阳数十倍的黑洞。


    从雷柏星通往地球的航道被毁,地外基地的幸存者不得不重新探出一条新的航道。


    对于人类而言,再次回到参宿四也已是几千年后的事。


    在本次任务中牺牲的章凝,作为基地军队中唯一的女性,亦是凭借自身的优秀立于巅峰的成员,永远地留在无尽的黑暗和永生的寂静中,从此化为宇宙尘埃,再无踪迹。


    黑洞是她的碑铭,无尽星河是她的坟墓。


    一级上校章凝,生于2290年11月26日,卒于2315年5月17日,时年25岁。


    为铭记她的牺牲,地外基地议会通过决议,将每年的这一日定为公祭日,以纪念从太阳系逃亡至幸存者基地的茫茫旅程中,所有为人类文明的存续而付出生命的人们。


    生死劫灭,不过回归来处。


    而在另一个宇宙的一隅,一颗绿色、蓝色与白色交织,孕育生命与希望的星球正静静悬停在无尽的黑暗太空中。


    在它围绕恒星的公转轨道上,一枚小小的卫星正温柔地围绕它公转。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但少有人知的是,月球从来只向地球展露出它的其中一侧脸颊,另一侧则羞答答地藏在背面,人类始终未能窥探它的全貌。


    在时空中的某一瞬,月背的无垠黑暗中,忽地有一缕火红的流光悠悠亮起。


    伴随裹挟而来的高速电磁粒子,“飞鸢”号庞大的星舰躯体陡然从虚空中冲出,径直一头栽进环形山的石壤中。


    经过超新星爆发的洗礼,原本崭新闪亮的星舰早已解体,外壳四分五裂,仅能勉强维持着框架的形状,而后舱载物则早已不翼而飞。


    驾驶舱控制椅下,一位身着宇航服的年轻女性静静躺在地板上。她的右手被安全带牢牢束缚住,才得以留在舱内。


    因受到剧烈撞击,她的另一只手已几乎支离破碎。然而僵硬的掌心中,仍紧紧抓着一只属于遥远地球文明的录音器。


    所剩不多的电量反复播放,混杂着背后惊心动魄的噪音,是她延时的爱意告白。


    “章络音,章东海。”


    “爸,妈,阿凝爱你们。”


    第162章 于澜静处


    五月中下旬, 上海即将入夏。夕阳沉入林立的高楼间,白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晚风送来些微凉意。


    外滩的大街人来人往, 汽车堵成长龙,人行横道的提示音聒噪嘈杂。


    临江观景长廊上人潮汹涌, 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游客相互穿插, 仿佛城市心脏处精密咬合的齿轮。


    跟以往的任何一天似乎没有不同。


    章凝独自站在江边, 晚潮夹带暮色侵袭她的后背, 未经烫染的长直发在风中微微拂扬。她穿一件简单的白T, 外套搭在臂弯还没穿, 牛仔裤, 帆布鞋, 典型的学生打扮。


    “喏——”章玫提着咖啡纸袋, 游刃有余地穿过人群, “渴吗?喝点东西。”


    跟妹妹的打扮不同,她一身奢牌贵妇衣裙, 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长发,妆容细致,走路步步生香。


    章凝看向她递过来的冰美式, 没说话。


    她正在月经期。姐姐是知道的。


    章玫没等她伸手来接, 径直塞她手里, 像是甩脱某种累赘。


    她腾出手来, 将吸管插入自己的杯中,长吸一口咖啡, 享受冰爽的口感在嘴里爆炸。


    章凝杵在原地。小腹仍在隐隐作痛,凉意透过塑料杯壁递到手上, 像徒手握着一块同体积的寒冰。指节缓缓僵硬,章凝不得不换到另一只手。


    章玫抬眼:“怎么不喝?”


    章凝没有回答,转而问道:“姐,怎么今天想起叫我到外滩玩?”


    章玫微微一怔,笑着说:“这不是想着你来上海这么久,也没出来玩过,正好最近有空……”


    状似亲昵地拽过妹妹的胳膊,她的语气不容拒绝:“走,姐姐带你去夜游黄浦江!”


    章凝欲言又止,咽下心底的不适。


    光流影动,人群熙攘,章玫一心拉着妹妹向观光船港口走,她只得狼狈地左支右绌,避让迎面而来的游客。


    章玫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次。


    平心而论,从记事起,两姐妹的关系不算差。她们虽然出生在苏州乡下,毕竟也是江浙沪地区,跟国内其他地方的农村比起来,生活还是宽裕很多,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章玫出生于1985年,本是家中独女。那时人口政策严格,父母也负担不起,没有生二胎的想法。


    但没想到五年后,章络音突然发现自己怀孕,由于生一胎时落下隐疾,只能遵医嘱生下来。


    所以章凝的出生,本是一个意外。


    跟开朗外向的姐姐不同,章凝性情内敛,寡言少语,小时候没少受同龄孩子欺负,几次都靠章玫保护撑腰。


    但她虽不善与人交际,却意外地能沉下心学习。


    章玫在普通高中里叛逆地翻墙早恋时,妹妹的初中成绩则在县里名列前茅,深受长辈喜爱。章家父母收入普通,面对章玫提出想学艺术考大学的要求,自然没有答应。


    几年后,章玫勉强才从大专毕业。但她凭借姣好的容貌和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只身闯上海,当上奢侈品牌的SA(柜姐),得以结识她后来成为跨国集团总裁的老公,彻底跻身上流贵妇圈。


    而章凝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高考照常发挥,加上竞赛加分,顺利收到交大理工科的通知书。


    出身苏州农村的姐妹俩命运在繁华的大上海再次交汇。


    章玫通过婚姻完成阶级跃升后,除定期给钱外,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来往都不多,显得神神秘秘。


    这是章凝来到上海的第二年,她才接到姐姐的电话,邀请自己出来玩。


    “怎么样?好看吧?”


    章玫站到妹妹身边,语气有几分自得。


    章凝站在顶层甲板的护栏处,脚下波澜迭起,白浪堆雪。游船缓缓滑过黄浦江面,两岸流光溢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光竞相闪耀,令人眼花缭乱。船上放着正流行的欧美电音舞曲,衬着繁华夜景正是相得益彰。


    她收回思绪,笑道:“好看。”


    “还得是带你来,我天天看,看得腻,”章玫不以为然,“闵行就是个大乡下,可没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除佘山别墅外,章玫一般都住在陆家嘴的大平层,方便丈夫工作。章凝才大二,住在闵行校区,进一趟城得转三次地铁,来回四个小时。


    “我今天给你买的衣服,下次穿给我看,”章玫瞟到她手里的纸袋,又打量一眼她的衣着,“你身上这些衣服都扔掉,晓得伐?”


    章凝下意识地捏紧纸袋提手。春秋衣服不厚,但架不住买得多,在她手指上微微勒出红痕。


    “谢谢姐姐。”她轻声细语地回答。


    “咖啡不喝吗?”章玫皱眉,“冰美式放得久就不好喝,像中药。”


    章凝下意识嗯一声。走这一路,冰块也融化得差不多,她举到嘴边浅啜一口,用体温稍稍蕴暖才敢下咽。


    “你也知道,我们家亲情淡薄,我就你一个妹妹,”章玫转而望向江面,若有所思,“要不是一直抽不出时间,我早就带你到处玩,给你买这买那,对伐?”


    她回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章凝:“你不会怪我吧,阿凝?”


    今天是工作日,顶层风大,又是VIP区域,周围游客并不多。章凝习惯性寻的僻静处,身边更是空无一人。


    不知怎么,她忽地打个寒颤,不由抱紧双臂,摸到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船上光线昏晦,对岸彩灯从章玫背后照来,她的面部朦胧地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长发被江风吹乱,挡住章凝的双眼。她按捺下心底莫名的不安,笑道:“说什么呢,姐。我们之间不用在意这些。”


    章玫静静地看着她:“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有一瞬间,章凝对一起长大的姐姐莫名产生怪异的陌生感。从前在苏州时,她们都说方言,后来章玫开始说普通话,再后来,她开始在普通话里掺杂一些沪语词汇和口音。


    她再也没说过苏州方言。


    章凝看不清姐姐浓妆背后的真面目,也对普通话里杂沪语的口音听得不惯。


    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去感如同厚重的阴翳,悄然笼上心头。


    “这里风大,有点冷。”她抱着双臂,“姐,我们下去船舱好不好?”


    她转身就要走,章玫在背后道:“等等。”


    在错落的流光里,她粲然微笑:“好不容易来一趟,我给你拍张照吧,留作纪念——你站这儿。”


    她半拉半推,让章凝站到甲板边缘,背靠护栏。


    章凝浑身不自在,笑得僵硬,看向相机的双眼微微酸胀。


    快门声闪过,章玫满意地点点头:“我妹就是怎么拍都好看。”


    章凝松一口气,正要逃也似地离开,面前却有大力袭来,身体陡然失重,向护栏外栽倒。


    求生的恐惧胜过所有,她本能地大声惊叫,脚踝撞到游船坚硬的外舷,痛得钻心。


    最后的视野里,是姐姐伸出的手。


    章玫随即也惊叫起来,泫然四顾,声音比她更大:“救命!来人啊,救救我妹妹!她落水了!”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心飘到半空,两岸绚丽的夜景放缓成慢镜头,凛冽的江风刺痛她圆睁的双眼。从未有过的失重感扑面袭来,脚下是无尽深渊,丝丝森然寒气翻涌滚腾。


    现在的章凝还不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都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梦。


    像过去一个世纪,她终于坠落水中。沁凉的江水像千万支寒冰铸成的利箭,同一时间齐齐刺穿四肢百骸,仿佛被大卡车从头到脚碾过,全身散架般剧痛。


    苏州水网密布,但章凝没学过游泳,作为好学生,也不会擅自下河嬉戏。


    章玫什么都知道。


    载浮载沉中,她隐约听见头顶的船上乱作一团,有人惊叫,有人高喊,有人痛哭。已经微温的咖啡杯从渐渐无力的手中逃逸,纸袋中的衣服吸饱水后更是沉得离谱,将她慢慢拖向水下。


    她奋力挣扎求生,但不得章法。月经期本就虚弱,落水时的张力引得全身剧烈作痛,小腹更是坠胀,身下丝丝血迹在水中洇开,很快消弭无痕。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从小爱她护她的姐姐,会痛下死手?


    她想不明白。


    明明亲手推她落水前……姐姐还在夸她,还在说下次要穿新衣服,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濒死的幻觉中,她似乎又看见姐姐站在甲板上,低头垂目望着自己,却分辨不出表情是喜是悲。


    “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涟漪散尽,江心归于暗寂。最后划过脑海的,是姐姐彼时稍显突兀的这句话。


    ————————————————


    静安区。上海市局审讯室。


    章玫穿一身名贵的皮草,长筒过膝皮靴,两颗泛孔雀绿的大溪地黑珍珠在耳畔流连,叠戴金镯的双手被银色的镣铐束缚在审讯椅上,指间夹着女士细烟。她就着手凑过去,深吸一口,神情自若。


    “章玫女士,”陈涵坐在她对面的桌后,神情不耐,“饭吃了,烟也抽了,能说吗?”


    “当年在黄浦江游船上,你为什么要推你妹妹章凝下水?”


    章玫向后靠坐,姿态舒展,抬起眼皮:“在我的律师到达之前,我不会说一个字。”


    陈涵猛然一拍桌子,埋头记录的顾子沉惊得跳起来:“你懂不懂中国法律?!中国没有沉默权,也没有资本主义那套运作脱罪的手段,你只能老实交代,懂吗?没事少看点电视!”


    章玫微微一抖,稍稍坐直:“你有什么证据,就说我推章凝下水?她可是我亲妹妹。”


    毕竟江面漆黑,游船上又没有监控。


    陈涵勾起嘴角冷笑,望向审讯室一侧的单向玻璃:“受害人的指控够不够?”


    章玫轻蔑地随之望去,不以为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或是心有所感,她陡然动作一滞,眼神透出犹疑和惊恐。


    一年前在外滩四季商场,她见过一个吊诡的女人。难道……


    “她……没死?不可能!”章玫全身颤抖,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我亲眼看见她……她心跳呼吸都没了!不是要拿她的器官做实验吗……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一墙之隔,章凝独自坐在玻璃后,面无表情。


    “为什么……她为什么不消失?!难道不知道她的存在给别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吗?为什么像女鬼一样,老来缠着我……”


    女人还在神经质地低喃着,手铐却撞在金属桌板上,发出刺耳的聒噪,仿佛她灵魂深处的尖叫。


    “老实交代吧,”陈涵双手抱胸,“为什么要推她下水?这是故意杀人罪!你要是实话实说,还有从轻量刑的机会。”


    章玫深深地低下头去,埋在掌间,看不清表情,只有高耸的双肩剧烈抖动。


    陈涵语气放缓:“你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应该也不想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吧?”


    章玫沉默,压抑地低声啜泣。


    陈涵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视她回避躲闪的双眼:“孩子多大?”


    “……大女儿……八岁……小儿子……六岁……”她的神色稍稍温和,戾气褪去,哽咽着回答。


    “才隔两年,不容易,”陈涵平静地说,语气像聊家常,“夫家要生儿子?”


    章玫微愣片刻,点点头:“试管做的。”


    “听说试管很痛苦。”


    章玫嗯一声。


    良久,她只是低低地说:“上海很大,想活下来、活得好,不容易,侬晓得伐?”


    字句渐渐低落,直至大颗眼泪滑落脸颊,“啪嗒”掉在审讯椅的小桌上。


    “促排针打几十次,针眼肿得面包那么高……每天吃激素药,全身胖得像猪……受精卵质量不合格,从头再来……发育途中胎停,又是从头再来……”她说不下去,崩溃地哭喊道,“大宝还在断奶期,可是孩子爸爸呢?!不管不问,一年才回来几次,回来就非打即骂,平时根本人影都不见,外面的莺莺燕燕却跑我眼皮子底下来挑衅!”


    身材走样,精神凌迟,遍体鳞伤,一胎后遗症还没好全,就得奔波辗转于试管二胎的副作用之间。


    没有“阁楼上的疯女人”,只有吃干抹净后被逼疯的女人。


    跟老家父母和亲戚断绝来往那几年,实则是章玫最狼狈、最不堪的几年。


    旁人都艳羡地议论章家有福气,“虽然没有儿子”,但大女儿能攀上高枝,钓得金龟婿,小女儿自己争气,品学兼优,却看不见这袭华美袍子下遍布的虱子。


    “可是……”陈涵循循善诱,“这些不是章凝的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她!如果不是她出生,我就是独生女,父母会不愿意花钱让我学艺术,让我考好大学吗?!”章玫陡然抬起头来,满溢泪水的双眼旋即透出恨意,先前的楚楚可怜荡然无存,“如果我自己有本事,怎么会只能寄人篱下忍受这种男人这种婆家的虐待?!如果他的公司都是我掌权,他敢这么侮辱我吗?”


    她直勾勾地盯着玻璃后的章凝,眼眶通红。


    “我嫉妒她……嫉妒她轻轻松松就能有好成绩,上好大学,跟一张白纸一样,前途一片光明,”章玫肆意发泄,仿佛要将多年来潜藏体内的毒瘤彻底切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而我只能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窝在空旷的家里当一个绝望的家庭主妇,手心向上问人要钱,一辈子出门被人瞧不起,像阴沟里的老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晕厥过去。


    章凝身形晃动,忍不住扶着桌面,慢慢坐下,眼眶渐渐湿润。


    这些年,她只知道姐姐的变化,看上去都是向好,光鲜亮丽,挥金如土。小时候她们经常共浴,长大后却再未曾看过她华服下的身体,更不了解她背后的辛酸。


    不是只* 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才努力奋战,普通人同样在拼命穿越自己生命的硝烟。


    “所以,那些人找到你的时候,你答应帮忙,是想赚一笔钱好离婚?”陈涵若有所思地问,“可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婚。”


    章玫缓缓抬起头来。她仍在抽咽,却渐渐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阴森残忍的冷笑。


    “我没有要钱。我又不缺钱,”她轻笑,“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


    两人隔着玻璃对望,章凝毛骨悚然,熟悉的不安与失去感卷土重来。


    经过那几年惨烈的实验和特训,章凝早已脱胎换骨,与从前判若两人。章玫熟知的那个妹妹,或许的确已经死在当年的黄浦江里。


    可对她本人来说,其实也早在多年前就已失去这个姐姐。


    是张开双手拦在她身前,横眉怒斥霸凌者的姐姐;是初次来潮慌乱无措时,耐心讲解注意事项、教会她使用卫生巾的姐姐;也是怕她在学校长身体吃不饱,会省出工资偷偷塞给她零花钱的姐姐。


    但单一的评价体系令人窒息。小时候唯成绩论,长大后唯钱论。


    在旁人的口舌和父母的差别待遇中,她们被迫无形内卷。嫉妒、自卑与迁怒交织,逐渐分离血缘与骨肉亲情,长成硕大丑陋的肉瘤,发烂发臭。


    章凝遍布刀茧的手紧握成拳,又渐渐松开。


    眸中噙满的泪终是没有落下。她沉默良久,只是一声长叹。


    审讯结束,外间的门一响,陈涵推门进来。


    “你姐姐……”他张张嘴,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了句废话,“你都看到了。”


    “嗯。”章凝背对他坐着,短促回答。


    陈涵沉默片刻,犹豫着开口:“你知道……身为警察,我有义务提醒你,犯罪嫌疑人是你的直系亲属,如果受害者愿意出谅解书,法官量刑时会纳入考虑,可以很大程度上予以减刑。”


    章凝站起身来,抬眼望向正被押送出去的姐姐,眸中神色不明:“替我给她带句话。”


    “在狱中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日出狱和孩子团聚。如果男方不管她女儿,我来想办法。”


    孩子总归是无辜的。


    她转身离开,跟陈涵擦肩而过。


    “但是,我不谅解。”


    第163章 霜凝长夜


    陆霜有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张一直放在背包里的全家福照片, 是他伪造的。


    而他的母亲颜瑾过于迫切,并未来得及等到他成年。


    1988年初春,上海。十年严冬的余威仍在, 学术界乍暖还寒,百废待兴。


    在实验中途突发呕吐不止后, 32岁的颜瑾乍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怀孕。


    作为当时国内最年轻的基础医学教授, 她的前途不可限量。她与陆知行是经人介绍认识, 同为科研工作者, 两人婚后工作繁忙, 且长期分居两地, 一直没有考虑过繁育后代。


    这是一颗不期然的流星, 划过她生命的夜空。


    “……你自己考虑一下。”告知丈夫陆知行后, 颜瑾得到的答案不痛不痒, “如果决定生下来, 就让我父母来上海照顾。”


    撂下这句话第二天,陆知行就结束休假, 回到北京。


    特殊年代,不得不放弃家庭甚至销声匿迹多年的科研人员不计其数,陆知行也只是其中之一。颜瑾可以理解他。而身为医学教授, 她对堕胎和日后高龄产妇的风险也了然于心。


    深思熟虑半个月后, 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同年冬天, 陆霜出生在一个满地霜色的深夜。


    然而他的降生带来的不仅是母体的受难, 更是颜瑾日后悲剧的开端。


    原本以为身体恢复后很快能回到工作岗位,可年幼的陆霜因早产体质虚弱, 而来上海照顾陆霜的公婆又年事已高接连生病,不但帮不上忙, 反而更加重负累,彻底击碎颜瑾的幻想。


    做学术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陆霜两岁时,她不得不辞职离开学界。


    空有一身才华和抱负无处施展,每日每夜的光阴浪费辗转于厨房、婴儿车与医院之间,颜瑾曾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决定。她发现自己并不爱孩子,仅仅只是出于责任。


    相比于承受母职惩罚的颜瑾,这几年间陆知行却顺风顺水,硕果累累,在物理学界的地位与影响力扶摇直上。


    偶尔逢年过节,他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家里,吃一顿饭,睡个觉,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次消失,陌生得像个过客,以至于年幼的陆霜对他的印象乏善可陈。


    而在陆霜的记忆里,母亲则变得日渐沉默,愈发抑郁。


    七八岁时,他刚上小学没两年,陆知行破天荒地在某一天突然回到家里。


    他对大人之间的气氛缺少感知,只知道从那天开始,陆知行出现的频率比以往多。甚至那年暑假,他第一次和父亲单独出门,被带去游泳馆。


    而后被陆知行踹下水。


    出于心理自我保护机制,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那种鲜明的恐惧与痛苦深深刻印在心里。被救上岸后他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被颜瑾发觉异样,担心地问起来时,他才全盘告知。


    年幼的陆霜并不明内情,他只知道当天晚上,父母之间爆发有史以来最为剧烈的争吵。


    他们以为他已经睡着,实际当时住的筒子楼隔音很差,他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听得清清楚楚。


    “这么多年来你都没管过,你就跟以前一样,离他远一点不行吗?”崩溃的颜瑾却还记得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孩子。


    陆知行一言不发,沉默地抽烟,一支接一支。


    “他才多大,你就带他去成人泳池,还扔下水?你是人吗陆知行?要是没有救生员,你就眼睁睁看他淹死吗?”他的沉默在颜瑾眼里是另一种对抗,她不得不连连诘问。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要回来……”声音逐渐低下去,变为绝望的呜咽。


    在她泣不成声时,陆知行才熄灭烟头,开口说道:“上面已经取消对天体物理的扶持,终止寻找地外生命的计划,我们……不再被需要了。”


    陆霜听不懂成年人的工作内容,只是目瞪口呆。因为对于将亲生儿子扔下水的行为,陆知行自始至终没有半句解释。


    仿佛那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


    他抛出的问题实在严峻,颜瑾的情绪也只得卡在半空:“你……”


    之后的对话慢慢低沉下去,沉默的间隔愈发拉长,叹息越来越多。


    陆霜只记得,他们不断提到“科研经费”、“收入”、“家用”这样的字眼。


    第二天起床时,陆知行照常已经消失,颜瑾面色不佳,双眼红肿不堪,却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做饭。


    “陆霜。”她在厨房喊。


    “怎么了,妈妈?”陆霜放下暑假作业,跑到门口问。


    颜瑾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上的水,从兜里摸出纸币:“帮我去巷口买瓶酱油。”


    90年代,酱油才两块钱一瓶,而她像往常一样给五块钱。


    陆霜抓在手里,欣喜地暗暗计划剩下钱的用途。


    颜瑾别开目光,语气一顿,又交待道:“剩下的,你看看自己买点什么吃,不用急着回来。”


    “有数嘞妈妈!”陆霜没有多想。


    1995年的夏天,蝉噪树静,阳光明媚。年仅七岁的陆霜沉迷于小卖部的花花世界里,等他提着酱油和一肚子零食晃晃悠悠回到楼下时,却意外发现不合时宜的人群。


    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令他大脑瞬间空白。


    以幼小的身躯,不顾旁人的阻拦,他奋力挤到包围圈中央。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见到尸体。甚为讽刺的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在以后的人生里,他将会见到不计其数的尸体。


    而在那个遥远的上午,他只看到被白布从头到脚蒙上的人体,布上沾着大片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


    白布不够长,末端露出一双沾血的脚,一只鞋歪倒着,躺在脚边。


    那是颜瑾的白色塑料凉鞋。


    陆霜手里的酱油瓶猛地坠落地面,摔得稀碎。


    暗棕色的酱油流得满地都是,像干涸的血迹,二者混在一起,再难辨分明。


    ————————————————


    虽然拥有身为高知的父母,但陆霜自小家境清贫。


    直到初中前,他们都一直居住在狭小逼仄的筒子楼里,隔音很差,做饭时油烟弥漫,热闹无比。


    情况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颜瑾去世后,陆知行是他唯一的亲人,不得不申请调回上海。


    父子之间的交流极少。陆霜基本不跟他说话,而他为数不多的只言片语也基本是命令或通知。


    1999年,陆霜上初中,某个周末回家,却发现大门紧锁,人去楼空。他找到公用电话打给陆知行,才得知已经搬家。


    甚至忘记通知他。


    学期结束后,同样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直接被转学到外国语学校。


    新家位于静安区,三百平大平层,窗外就是苏州河。而进入新学校后,陆霜也很快发现身边的同学家境出身非富即贵。陆知行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钱,他虽有疑问,但自然不愿意开口问。


    年复一年,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


    身为两位高知的孩子,陆霜虽然成绩还算优异,但在陆知行眼里根本不够看。他永远要求更多。


    考上复旦的那天,陆知行一如既往地绷着脸,嘴角没有丝毫笑意。


    不过上大学后,陆霜终于有时间查阅资料,又在杂物间找到颜瑾尘封多年的日记,渐渐想清楚母亲的死因。


    她死于日复一日的重复家庭劳动,死于因突然降生的孩子而被迫终止的事业,也死于不堪重负的母职惩罚。陆知行工作变动而导致的家庭收入锐减,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母亲是个长期抑郁症患者,而年幼的他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他的出生不是期待和祝福,是惩罚与折磨。


    可是如果有得选,他也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矛盾终于在那一年母亲的忌日爆发。


    陆霜在墓前等到天黑,陆知行也没有出现。直到半夜,风尘仆仆的陆知行才推开家门。


    “你还回来干什么?”陆霜为数不多主动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


    “最近在国外出差,今天才回来,”陆知行若无其事地换鞋,“你没吃饭?”


    他全然不记得妻子的忌日。


    “陆知行,你有没有人性?”陆霜冷笑,“今天什么日子?你现在连墓园都不去,算什么丈夫,什么爸爸?”


    陆知行一怔,似乎才意识到。


    “丈夫?爸爸?”他平静地说,“结婚是父母安排的相亲,孩子是你妈要生的,我从来没有选择过。”


    陆霜气极反笑:“所以呢?是他们逼你领证,逼你上床?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责任?!”


    彼时他刚成年不久,气火攻心下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挑破被上一辈父母视为禁忌的话题。


    陆知行脸色难堪,时红时白,他终于忍不住扬手,一巴掌扇在陆霜脸上。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小赤佬!”


    陆霜捂着脸,转头不屈地瞪着他,双眼通红:“我是我妈生的,不是你生的!”


    “我辛辛苦苦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你还想怎样?”


    陆知行甚至懒得争吵,撂下这句话,径直摔门而去。


    下到停车场,他关门坐在驾驶座上,怒气未消,用额头一下一下撞方向盘。


    秘书打来的电话截断他的自我折磨。


    “今年的大学生物理学术竞赛已经结束,下旬举行颁奖典礼,主办方想邀请您到时候出席,”连日加班,秘书的声线听上去也透着疲倦,“您的日程现在已经有点满,需要我帮忙回绝吗?”


    “……这么快。”陆知行恍惚答道。上一年的物理学术竞赛仿佛还在昨天。


    秘书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恭谨地等待。


    “给我看看获奖名单。”他揉揉眉心,哑着嗓子说。


    “好的,现在发到您电子邮箱。”


    深耕多年,陆知行现在已是学界泰斗级人物,却仍在从事博士生导师的教学工作。他时刻关注后辈中的佼佼者,以便将来加以培养,往年都会受邀出席CUPT的颁奖典礼。


    挂断电话,打开留在后座上的笔记本电脑,陆知行一扶眼镜,降下车窗,燃起一支烟,漫不经心地点击附件。


    获奖院校依然是那几所顶尖大学,跟以往差不多。


    他草草扫过数排名字和照片,霍然脸色一变,不由坐直身体。


    “章凝


    上海交通大学”


    视线落到照片栏,过分熟悉的面孔令他不由眉头紧锁。


    千灯会总部刚从月背找到那位天外来客和她的星舰残骸,从她留下的录音中,他们得知她叫章凝。


    陆知行此去冰岛出差,就是因为此事。


    宇宙中竟有这等巧合?


    陆知行的大脑飞速运转,直到香烟燃尽灼痛指尖才惊觉。他猛地抓过手机,拨通一个加密线路。


    这一年,是2011年。


    而此时才读大二的章凝死也不会想到,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的,反而是她的优秀。


    跟陆霜大吵一架后,陆知行干脆睡在办公室,很长时间没有再回过家。


    陆霜再见到他,已是两个月后。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陆霜翘课没去学校,将自己锁在卧室里。


    他坐在敞开的笔记本电脑前,开着某加密聊天软件的对话框,显示对方的ID叫“cyberspectres”,两人用英语交谈。


    “根据你提供的照片,这是用电脑模拟出的结果。她现在应该长这样,”对方发过来一张图片,“不过因为图像背景比较复杂,很抱歉,我没能满足你的全部要求。”


    陆霜点开照片。


    高考录取成绩出来后,学校举行庆功大会,经领导再三邀请,陆知行才姗姗来迟。他和陆知行的唯一一张合照,就是当时由老师拍的。


    十七八岁的陆霜面容稚气未脱,笑容单纯灿烂,满溢少年气。他身后站着一对中年伉俪,男人绷着脸,表情很不自然,女人头上虽然有白发,却气质出众,姿态优雅。


    但照片里本没有颜瑾。她是“cyberspectres”按照陆霜的要求模拟现在的长相后P图上去的。


    陆霜原本希望他去掉陆知行,但由于技术原因,似乎对方暂时还做不到。


    双眼久久停留在中年颜瑾的脸上,陆霜不由抽抽鼻子,眨眼平复模糊的视线。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半晌,他才打字回复道,“给我一个可以支付的账号吧。”


    对方回复很快:“我现在的技术还不够,本来也没能完成你所有的要求。不收费啦,兄弟。”


    他不断输入又删除,似乎在斟酌用词,良久,发过来一句:“我能懂你,朋友。希望你现在过得好。”


    打字的手指停在半空,陆霜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兄弟。”他回道。


    陆霜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客厅的动静的。他开门出去,见陆知行带人进进出出,几个硕大的纸箱看起来像搬家。


    看见他在,陆知行稍显慌乱,但没说话,也不解释。


    陆霜倚在房门口,双手抱胸,也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比合租室友还疏远。


    直到离开,陆知行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几天后的周末,陆知行一如既往没出现。趁他不在,陆霜第一次靠近主卧的门。


    门锁着。陆霜从杂物间翻找备用钥匙,发现竟然全都不翼而飞。


    事有蹊跷。


    越不让他进去,他偏要进去看看。


    陆霜找人开锁,却被告知这门技术复杂,如果要求保持原样,要加钱。


    “是么……”陆霜若有所思。


    一间普通的卧室门,要复杂的技术做什么?


    “钱好说,没关系,开吧。”他抬头笑道。


    因他不是开入户门,对方也没怀疑,只是抱怨几句,完事收钱撤退。


    住进这套房子十几年后,陆霜第一次进入主卧。


    床上被褥凌乱,衣柜里空空如也。看来陆知行真的不打算再回来。


    正要关门退出,陆霜的视线却落在衣柜的底板。


    有拼接的痕迹,下面是密码锁盘。


    如果只是用来装贵重细软,买个保险柜要省事许多,何必大费周章?


    陆知行到底在家里藏着什么秘密?


    陆霜隐约感觉,他可能正在接近什么惊天真相。


    从天亮坐到天黑,他在纸上推演无数陆知行可能使用的密码,终于成功破解。


    密码锁打开的一瞬间,陆霜目瞪口呆,一个字说不出来。


    这是他最不可能想到的答案。


    密码是陆知行和颜瑾初次见面的日期。


    如果不是陆霜偷偷看过颜瑾的日记,他不可能知道。


    从小到大,陆知行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父亲的符号载体,后来则更是一个毫无感情与责任意识的渣男。


    然而事实可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至于接下来的发现,则更是颠覆他的认知。


    主卧衣柜下藏着一间地下室,约五米见方,除一台冰柜外,别无他物。


    如多年前那个夏天一样,不祥的预感再度袭来。


    双手颤抖着打开冰柜门,看清内容物的一瞬间,陆霜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后退,直至背部抵住墙面,全身不自觉地哆嗦。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见到尸体。


    强迫自己平复呼吸,他慢慢挪动僵硬的双腿走近。


    厚重的冰层下,一位年轻女性躺卧其中,从身上衣着看,很明显还是学生。她双眼大睁,脸颊苍白中微微发紫,乌黑的瞳孔已经涣散,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脖颈和前胸。


    陆霜瘫坐在地,脑海中无数问号纷至沓来。


    这具女尸是谁?她怎么死的?陆知行又为什么要放在自己家里?


    陆知行……到底是谁?


    他哆嗦着手,从兜里摸出手机,按下报警电话。


    如果陆知行是杀人犯,报警无疑是最保险的做法。


    但……如果他不是呢?


    陆知行或许是个人渣,是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但他绝不是个杀人犯。刚开始和陆霜一起生活时,他连拿菜刀杀鱼都不会,更别提杀人。


    陆知行在学界的地位和成就有目共睹,如果……他正在进行某种保密实验项目,报警会不会反而害死他?


    陆霜犹豫片刻,又逐个数字删除。


    他呆坐半晌,直到手脚麻木僵硬,才站起身,将自己来过的痕迹恢复原样,退出主卧。


    当晚,陆霜一夜无眠。紧张的神经在天亮前后方有所松懈,一两个小时后,又从噩梦中惊醒。


    从洗手间出来,经过主卧门前时,他发现门没锁。


    陆霜停步。他记得清清楚楚,前一天明明是锁好门退出的。


    沿原路再次去到地下室,女尸连带冰柜都已不翼而飞。四壁空空如也,地板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那之后,陆知行再未回来。一周后,陆霜终于忍不住联系他的秘书,却被告知陆知行在出长差进行保密项目,可能会暂时中断联系。


    几个月后,陆霜才突兀地收到陆知行的消息。他因突发脑梗,导致老年痴呆等后遗症,已经不得不办理病退。


    去浦东机场接他时,秘书推着陆知行的轮椅,缓缓步出到达厅。他蜷缩在逼仄的轮椅上,全身干瘦不堪,右手扭曲成诡异的姿势。


    “老爷子,您看看谁来啦?这不是小陆嘛?”秘书蹲在身侧温和地笑,替他擦去嘴边的流涎。


    陆霜面无表情,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本该像普通人一样或痛心疾首,或扼腕叹息,或失声哀哭,但他从小就没有过正常的家庭关系,演不成正常人。


    陆知行仰着头,目光呆滞地望向他,眼神像面对陌生人,警惕又戒备。


    秘书本以为看见儿子,他怎么都该会有些反应。见状,只得干笑两声,打圆场说:“……现在病情还刚控制住,需要长时间休养,以后会好些……”


    陆霜并不意外,只是笑笑,推过轮椅向外走。他早已习惯命运的捉弄。


    此后匆匆数年,陆知行再未开过口。过往的一切罪恶与秘辛,都随着他的大脑退行而物理意义上地守口如瓶。


    施暴者遗忘自己的罪行向来轻易,只有受害者终身活在漫长的黑夜中。


    而陆霜才刚刚窥见他隐秘世界的一角,就已被永远闭于门外,通往真相的小径永远为杂草与荆棘所蔽。


    但他却再也没能忘记那位躺在冰层下的女性。


    所有人的出生即伴随恸哭。生命于他而言,只是并不温和地走入霜凝露重的长夜。


    直到四年后,他得以见到她本人。


    那时他才突然理解数百年前千灯会最初设立时的宗旨。


    ——黑暗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如果长夜将如期而至……


    他愿意为光明终身守望。


    不惜一切代价。


    第164章 生死博弈


    2013年, 拉斯维加斯幻影赌场。


    经理步履匆忙,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神色慌乱。


    “施密特先生来了。”


    斯派罗坐在真皮座椅上, 正剪开一支雪茄,闻言手不由一抖, 咒骂道:“该死。”


    他扔开雪茄和剪,二话不说起身就走。经理慌忙捡过, 亦步亦趋赶紧跟上。


    “他有什么要求?”斯派罗问。


    经理低声答道:“他今天酒喝得不少, 正在大发雷霆呢。”


    “还是老样子?”


    他苦着脸:“是啊, 非逼我们找人陪他玩。”


    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斯派罗愁眉微锁, 不由习惯性地扭扭脖子, 直到听见“喀啦”一声, 方觉稍稍顺气。


    “另外……”转过走廊拐角, 经理又说, “姓陆的那小子也又来了。”


    刚刚稍顺的气卡在胸口, 斯派罗猛地停步,经理差点撞上他, 连忙急刹车:“没用的废物!怎么不早说?”


    经理不敢争辩,只得假装没听见:“他在大厅呢。”


    “还玩21点?”斯派罗咬着后槽牙,“庄家输多少了?”


    经理欲言又止:“今晚的盈利恐怕……”


    “该死!”斯派罗在VIP包间门口猛地掉头, 转向去大厅的走廊, 一路骂骂咧咧问候那小子的家人。


    门一开, 斯派罗一眼便瞧见围在陆霜身边的人群。


    工作日晚上九点, 大厅的散客本就不算多,此时几乎都被他吸引过去, 围聚在那张小小的牌桌前,大呼小叫, 热闹非凡。


    年轻的亚裔男子一身夸张的花衬衫,戴着飞行员墨镜,骚包得意,面前的筹码已经堆积如山。


    看见老板现身,周围的保镖立即推开人群,让出通道。斯派罗面色阴沉,走到陆霜身后。


    “陆先生!”他皮笑肉不笑。


    荷官正发好牌,陆霜笑嘻嘻推过去面前的所有筹码:“All in。”


    他转脸来,见是斯派罗,并不意外。


    “斯派罗先生,今天你也在啊。”招呼很是热情。


    荷官正巴不得停手,抬眼看向斯派罗,投来求救的目光。


    斯派罗不动声色地说:“陆先生真是好兴致,您连续三天光临我们赌场,不会腻吗?不如考虑考虑换别家?”


    其实正在恼火的并不止斯派罗一个。


    三天前,这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拉斯维加斯各大赌场,拜他所赐,整个赌城的盈利连续三晚断崖式下跌,所有老板都在暗中骂人,却又不明来头,不敢妄动。


    最离谱的是,即便是数百双眼睛盯着,再加上后台高科技手段,也没找出他有丝毫出老千的迹象。


    他借口自己的名字外国人不会念,只让人叫他陆先生,不知真名。


    陆霜见荷官没有继续的意思,便兴趣缺缺地靠向椅背:“别家我也去啊。怎么?不会只有您斯派罗先生不欢迎我吧?”


    斯派罗咬着牙,额上青筋跳个不停。


    他转头,向工作人员使个眼色。保镖立即会意,驱散围观的人群,让他们回到自己的赌桌。


    “陆先生,想不想玩点有意思的?”斯派罗凑近他耳边,低声问。


    陆霜挑眉:“那可好得很。”


    斯派罗转身,引他入内。经理一看方向,吓得脸色煞白,赶紧追上去,低声问:“您确定要这么做?”


    斯派罗白他一眼,不回答。


    VIP包间内,那位施密特先生正在暴跳如雷。


    “这就是拉斯维加斯最负盛名的赌场吗?没意思!斯派罗要不还是收拾收拾,带你们这帮孙子滚回他的佛罗里达老家!”


    斯派罗一推浮金门把手,假装没听见,径直张开双臂:“施密特先生!好久不见!”


    偌大的包间内富丽堂皇,天鹅绒帘幕低垂,施密特双腿架在赌桌上,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他一袭军装,头发和络腮胡已有些花白,满脸泛着通红的酒晕,手中把玩着一支上等雪茄,还未点燃。


    金色的灯光在他眉骨上跌碎,落入深邃锐利的瞳孔中,像暗藏锋芒的深潭。


    除赌桌外的其他地方暧昧昏暗,隐隐可见十几名随行军官,都是荷枪实弹。半透明的玻璃隔断后,几枚火辣的身影正卖力热舞。


    施密特不满地抬眼,正要继续发作,却瞥见斯派罗身后跟着的年轻人,饶有兴趣地微眯双眼。


    斯派罗径直走到他身侧,一旁经理早赶紧递上先前的雪茄剪和喷枪。商人殷勤地帮对方点燃:“施密特先生,别急,我给您找来一位有意思的赌客。”


    眼前的亚裔男人年轻得过分,却不卑不亢,礼貌地微点头一笑,脸色丝毫未改,径直坐到赌桌另一侧,以逸待劳。


    “就他?”施密特轻蔑地挑眉。


    斯派罗一个头两个大。


    施密特是欧洲军方总司令,近期在跟国会打交道,根本不是幻影赌场能得罪起的人。且他有一个癖好,赢不行,输更不行,只要求玩得尽兴,不尽兴就要砸场子。


    来赌场的多半是为钱,能有几个真正的亡命之徒?


    斯派罗面露难色,只得附到施密特耳边简要说明陆霜的战绩。


    视线落到桌后的年轻人脸上,施密特冷哼一声,余怒未消。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趁早滚回你妈怀里吃奶吧!”


    陆霜平生最恨别人骂娘,闻言不由脸色一沉,敛起微笑:“施密特先生,先来玩一把?”


    他打个响指,身后的工作人员上前,将刚才赢来的所有筹码哗啦啦一声全倒在桌上,堆成小山。


    “这是我今天晚上的收成,”陆霜说道,“赢了,都归您。”


    这才九点,距离赌场开门还没几个小时,他已经赢走六位数美元的筹码。斯派罗恨得牙痒痒。


    施密特打个酒嗝,看都没看一眼,懒洋洋地问:“小伙子,你想要什么?”


    陆霜笑笑,向他身边的副官指道:“我看他那把军刀不错。”


    斯派罗眉间一跳,猛地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明明手无寸铁,却胆大包天,张嘴就要副官配备的军刀。总司令的副官至少也是个中校,要是真输给普通人,一个字就够崩他千百回。


    满室阒寂,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陆霜双手抱胸靠在椅背,言笑晏晏,模样跟在阎王面前脑袋摘下来当球踢没区别。


    施密特双眼微眯,望着这灯光下年轻人锐熠生辉的长眸。几十年战场、政坛与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他嗅得出那种熟悉的气味。


    亡命之徒的气味。


    亡命之徒有两种,一种是迫切地想毁灭别人,一种是迫切地想毁灭自己。


    这年轻人属于后者。


    “可以。”


    施密特陡然扯开嘴角,一笑。


    “你还挺识货。”


    这是钢鹰C-26军刀,是一种制式甩刀,民间又名“蝴蝶|刀”。作为世界几把顶级军刀之一,它使用高强度昂贵不锈钢制作,经过特别热处理工艺,完全不会卷刃或钝化。


    而陆霜指定的这把刀更是由欧洲军方特别生产制作,与普通制式天差地别,只有高级别军官才能配备。


    “21点?”他笑眯眯地问。


    施密特懒洋洋地望向斯派罗。斯派罗立即会意,亲自坐到桌边当荷官。


    任他如何身经百战,洗牌的手仍止不住微微颤抖。施密特自然是惹不起,但这神秘来头的小子既然口出狂言,八成也是哪家全球顶级权贵的公子。


    斯派罗预感到,今晚的局面可能很难收场。


    第一轮发牌结束,各家翻开自己的明牌。


    施密特坐庄,一张3。陆霜一张4,一张5。


    两人都没有大牌。*


    陆霜将面前所有筹码推到牌桌中央:“All in。”


    经理在一旁殷勤地倒酒,不由也暗暗捏一把冷汗。


    施密特不以为意地笑笑。陆霜抬手:“拿牌。”


    第二轮发牌结束,他继续抬手:“拿牌。”


    斯派罗忍不住擦擦冷汗,抬起眼皮,狐疑地望向他。


    他总不可能每次都小吧?


    连要三轮,陆霜才停牌。


    他手中四张牌,一张4,一张5,一张7,一张4。刚刚好卡在20,确实没爆牌。


    陆霜神情自若,抬眼笑看施密特:“请。”


    施密特翻开暗牌,一张9。


    满场惊叹。局面对施密特并不有利。


    除非他能刚好摸到21点,否则他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平局。


    施密特一言不发。他伸出手去,从牌堆里摸出一张牌,缓缓翻开一角。


    陆霜向后仰,单手撑在椅背上,胸有成竹。


    施密特脸色铁青,将牌甩在桌上。


    一张Q。


    22点。庄家爆牌。


    陆霜眉开眼笑:“施密特先生,您输了。”


    施密特没有说话,淡淡地瞟一眼副官,身形凝定如山。


    副官走到陆霜身旁,手按腰间,不怒自威。


    腰间不止有军刀,还有枪套。


    斯派罗张张嘴,欲言又止,冷汗涔涔流下。比起施密特对自己这个荷官的迁怒,他更害怕这来头不明的小子血溅赌场。


    他到底图什么?


    先是不请自现,在大厅爆杀全场,显然是有备而来。可斯派罗这段时间跟其他赌场的老板通气,谁都没听说过国际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最离奇的是,施密特先生竟然会答应他的要求,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


    军刀铿然一声,冷锐出鞘。


    陆霜面不改色,笑吟吟地伸出手。


    副官倒转刀柄,递给陆霜。


    “多谢,施密特先生。”陆霜接过来,顺手耍了几下眼花缭乱的蝴蝶|刀花,赞赏道,“好刀。”


    施密特咬牙笑:“看来真是行家。”


    ——下一刹那,副官陡然拔出手枪,顶在陆霜的太阳穴上!


    满场人倒吸一口凉气,尤其是斯派罗。


    他整个人瞬间从椅上弹起,又被身边的军官不容分说地按回去。他不由谨慎地赔笑,大脑飞速运转:“施密特先生……您看,这毕竟是我的赌场,您能不能……给我个面子?要不,今晚赌场的盈利都做个薄礼,我先恭送两位出去?”


    一旦出赌场这道门,他们斗生斗死也就与斯派罗无关,麻烦也找不到他头上。


    施密特面沉如水,陆霜却不动声色,姿势都未变一下,手里仍然耍着蝴蝶|刀,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像在哼着吊诡的歌。


    斯派罗见没人理他,更是心急如焚。


    场上气氛凝至冰点,施密特却陡然一笑,骂道:“谁他妈说我要杀这小子?斯派罗,你还不了解我?我最不喜欢杀人。”


    他醉醺醺地站起身,晃荡着走到副官身边,一把推开他的手,夺过枪。


    “哐当——”


    左轮手枪的枪膛洞开,六颗子弹滚落到施密特手中。他放入其中一颗,手指一滚,枪膛飞速旋转。


    陆霜转眼看来,笑道:“要玩轮盘赌?”


    “再给你个机会,”施密特皮笑肉不笑,“我赌你这条命。你赌什么?”


    陆霜视线逡巡,勾起唇角,接过施密特手里的枪:“我用五枪,赌你这把刀。”


    他指的是施密特腰间的佩刀。


    施密特脸色一沉,饶有兴趣地挑眉。


    “你看上这把刀?愿意拿命来换?”


    斯派罗再也忍不住,推开人群,质问道:“陆,你是不是疯了?”


    左轮手枪一共可装弹六颗,虽然现在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但如果连开五枪,他不死的概率只有六分之一,而他有六分之五的可能血溅当场。


    死亡率83%。


    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就算这年轻人一心寻死,也不能死在幻影赌场。


    平常赌客死不足惜,但他举手投足不凡,谁知道背后藏着多少麻烦?


    施密特却挑眉,哈哈大笑:“我该说你是太想死,还是太识货呢?”


    他取出腰间佩刀,拍在桌上。刀甫一出鞘,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这是世界传奇名刀,名为大马士革|刀。


    这种刀最早来源于波斯,以印度北部地区特产的乌兹钢制成,因冶炼和锻造工艺复杂,破甲如砍瓜切菜,且制造的伤口极难愈合,素有“天下第一刀”的美名。


    而这种刀的制造工艺于17世纪就已经失传,施密特手里这把是世界上仅剩的存货之一。


    乌木制刀柄,两侧各镶嵌三颗精巧的宝石,以便于握持。刀身约三十厘米,一面平直,一面弯曲,两面开刃,深厚的血槽令人不寒而栗。最罕见的是刀身上的花纹,乃是铸造时自然形成,奇特华美,仿佛玛瑙翻卷,又如流云堆叠。


    陆霜的视线锁住刀锋,双眼发亮,仿佛自己全然未曾命悬一线似的。


    “年轻人,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我赞赏你的勇气。”施密特满意地抚掌大笑,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将双腿翘上赌桌,“你的命虽然没它值钱,但我愿意一赌。”


    上一轮21点已是作弊一般的存在,他不相信这次命运还会眷顾于这小子。


    他倨傲地抬起下巴:“斯派罗,我奉劝你们走开点,别到时候被血溅到,场面不好看。”


    “愿赌服输?”陆霜举起手枪,目光灼灼地问施密特。


    “愿赌服输。”施密特笑道。


    手枪顶在眉心,陆霜闭上双眼,唇角还留着笑意。


    “第一枪。”他扣动扳机。


    手枪空响一声。


    他轻笑,面不改色,立即移到太阳穴,扣响第二枪。


    空弹。


    “施密特先生,您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陆霜!”


    陆霜嘴角撕扯,露出一个癫狂的笑,双眼亮如灿星。他陡然将手枪对准下巴,连开三枪!


    施密特眼角一跳,下意识微微起身。斯派罗更是不由退到墙边,内心一片冰凉。


    三枪空响!


    陆霜低头垂目,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只有沮丧和绝望。


    施密特目瞪口呆,缓缓坐回椅上,一个字说不出来。


    纵横赌场七十年来,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赢得这种生死局。


    命运竟然真会如此眷顾同一个人。


    陆霜放下手枪,枪膛洞开,仅剩的一枚子弹滚落桌面。


    他没有看任何人,抄起桌上的大马士革|刀,转身离去。


    满场人惊得鸦默雀静。


    走出赌场大门,身后忽地有女人的声音喊他。


    “陆霜先生!”


    陆霜回头,看见一位身材曼妙的白人女郎追出来。她金发红唇,一双笔直的长腿蹬着黑色高跟鞋,衣服似乎还没来得及穿好,吊带滑落,露出白皙的肩。


    “您今晚大胜而归,不该找点乐子?”女人娇柔地自动贴上来,压低声线,附耳说道。


    越过女人的头顶,陆霜看见斯派罗站在大厅中央,正向这边看来。他无奈地笑笑,也没拒绝。


    不用想他也知道,这是施密特安排的人。


    自古黄赌毒不分家,常人总归是要找点更强的刺激。


    这是别人的弱点,却不是陆霜的弱点。


    回到酒店,他刚一推开门,一直焦急来回踱步的Gareth立即迎上来。


    看见他身后的女子,Gareth的笑容陡然一僵:“你……”


    你转性了?他意识到不对劲,没有问出口。


    这可不像他认识的陆霜。


    “给她开个房间,”陆霜从今晚的收获里随意取出一沓美金,递给女人,“这些当封口费。对方要是问起,你就说我什么也没说,他不会怪你的。”


    她是本地的陪酒女,图不到陆霜这样的优质客人,拿到巨资自然也不亏。于是女人潇洒地道谢,欢天喜地离去。


    陆霜走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将脸埋进水中。


    他努力睁着眼,感觉到冰凉的水刺激自己的视网膜。


    时间随规律的流水滑走,不知过了多久。


    “任务成功了?”办完事情,去而复返的Gareth倚在门口,问他。


    陆霜抬头,发尾带起一片哗啦啦的水。他盯着镜中的自己,一张爬满疲倦的面容,双眼红通通的,明明没哭,却像嚎啕大哭过。


    “第一步算是成功,”他回答,声音喑哑,“我帮斯派罗解决个大麻烦,施密特也算是从此记住我,以后都能用上。”


    “但想从他手里拿到我们想要的情报,这还只是第一步。”


    他走到沙发旁,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下,解开衬衫的纽扣,像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着。


    “这第一步就已经够惊心动魄的,”Gareth咋舌,“反正我是去不了那种地方。我的小心脏受不了。”


    陆霜闭上眼,没答话。


    “我听那位小姐说,你真的……”Gareth试探着问,“跟施密特玩轮盘赌那种不要命的游戏?六分之五的死亡率,你还赢了?”


    “没办法,施密特这人生性谨慎多疑,也就这种爱好算是个突破口,否则基本不可能接近。”


    Gareth夸张地抚胸口:“那也还是命要紧啊,朋友。”


    陆霜疲倦地揉着眉心。已近午夜,窗外的拉斯维加斯仍在燃烧无数赌客的血肉,点亮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


    半晌,他才闷闷地答一句。


    “其实,我挺想输的。”


    命运对他的再三眷顾,并非恩赐,只是想逼迫他留在赌桌上,继续接受漫长的折磨。


    遇到章凝之前,陆霜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可讽刺的是,命运连死的机会都不给他。


    第165章 完璧归赵


    洛杉矶, 比弗利山庄某豪宅内。


    “Lily小姐,你……”


    弗雷德是豪宅主人的二公子,现年19岁, 正是闯祸的年纪。他父母都是跨国集团创始人,哥哥也被视为下一代掌门人培养, 只有他不上不下,只负责吃喝玩乐, 沉溺酒色。


    喝得醉醺醺的他还没来得及说完, 就被身材娇小的亚裔女性拽住衣领, 推倒在床上, 引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你力气还挺大……”弗雷德脸涨得通红。


    “今天家里有其他人吗?”对方问道, “你知道, 我怕到时候不好收场。”


    “放心吧, ”弗雷德双眼微眯, “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


    被称为Lily小姐的年轻女性自称25岁, 两人相识于不久前一次上流社会的生日宴。“Lily”来历不明,衣着打扮低调华丽, 又谈吐不凡,尤其是她充满异国情调的黑发黑眸,仿佛燃烧着无穷的热情。


    若是平常的富家小姐, 弗雷德自然见怪不怪。但她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明知他的身份显赫, 也丝毫没有要结交的意思。


    这反而引起弗雷德该死的征服欲。


    颇费一番心思后, 他终于得以把人带回家厮混。


    酒精和大麻的双重作用下,弗雷德心旌摇荡, 急不可耐地想进行下一步动作。对方却竖指放在唇边,取下自己长裙的腰带, 娴熟地将他的双手打结捆在床头。


    “上来就玩这个吗?”弗雷德吃吃笑道,“你可别后悔。”


    他没来得及反制,双眼就已被柔软的丝绸蒙上。


    Lily狡黠地一笑,声音喑哑性感:“等着。”


    弗雷德满怀旖旎期待:“小东西……你要做什么……”


    名为“Lily”的年轻女性突然敛笑,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起身。她身手敏捷,没有惊动任何声响,径直离开卧室,摸向这座庄园的另一处。


    躺在床上的弗雷德等上片刻,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下一步,不由狐疑地问:“Lily?”


    没有人回答他。


    “该死!”弗雷德开始挣扎,却发现他的手腕被打上的是死结。


    一种不祥的预感,随着凉意陡然爬上他赤|裸的脊背。


    借着夜色和树墙的掩护,“Lily”悄无声息地快速穿行在花园中。


    来时坐在弗雷德的敞篷跑车上,她早已暗暗留意建筑分布。起居室所在是一栋三层建筑,除此之外,庄园内除仆人的居所,只有一幢二层的低矮小楼,现在没有亮灯。


    虽然事先检查过,弗雷德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工具,他想脱困再叫保镖,也得一段时间。但留给她的时间窗口很窄。


    小楼大门紧锁,“Lily”当机立断,捞起自己的长裙捆在腿上,几步爬上窗户旁的树干。手中钢绳破空飞去,爪钩牢牢钉上窗台,她纵身一跳,娇小的身躯灵活轻便,迅速落下。


    弗雷德家的安保毋庸置疑,如果不是出此下策,她很难有机会得手,但眼下这扇窗户就是目前的重头戏。


    “Lily”看似性感轻便的长裙中,竟然还穿着一袭特制贴身夜行衣。她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匣子,贴在窗户旁的墙上。


    而后,她再用一根形似手电筒的工具贴上玻璃,开启按钮。


    钢化防弹玻璃无声地被激光切割出一个圆洞,完好无缺地被取下来。用铁丝撬动内侧的把手,玻璃窗应声而开。


    这是二层的通风窗,正在挑高的楼梯上方,“Lily”小心翼翼地钻过看上去根本无法通人的缝隙,手中钢爪钉住内侧窗框,悄无声息地速降下地。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是弗雷德家的私人博物馆。一层是大厅,供身份不凡的来客参观休憩所用,二层才是真正的藏品展厅。


    此时,通向二层的金质雕花双扇大门同样紧锁。


    “Lily”蹲在门侧,取过咬在嘴里的发圈将头发挽在脑后,脱下累赘的长裙,扔在门边。她信手取出一只读秒器,倒计时一分钟,开始读秒。


    她贴在窗边的信号屏蔽器有时效,一旦窗口期过去,系统仍然会报警。


    二层大门是指纹锁。“Lily”取出刚才趁弗雷德不注意留下的指纹样本,不费吹灰之力,门应声而开。


    除藏品柜下有微弱的光之外,展厅内一片昏暗。她半蹲在门口,没有着急进入。


    “Lily”低着头,在凌乱的衣服里一阵翻找:“该死,手机呢?”


    她猛地想起来,刚才跟弗雷德一进起居室,手机就被他收走,美其名曰不想被打扰。


    这种公子哥当然最怕一些隐私视频或照片流出,被旁人当做把柄。弗雷德虽然满脑子声色犬马,倒也不是真的傻到家。


    她知道,这种展厅内必然有红外报警系统。这是一种肉眼不可见的光,会在四壁、天花板和地板间来回折射,一旦有活物触动这些光线,系统就会认为有入侵者而报警。


    但红外线很容易被手机摄像头检测到,也有很多女性用这招来防止偷拍。


    不过眼下她没有手机,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


    “Lily”站起身,在门口遥遥望向展柜。昏暗的微光中,她已经发现自己的目标所在。


    作为庄园主人最为得意也最为珍贵的收藏品,自然会摆在显眼的位置,以便让来访的贵客第一眼即看见,以此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望着近在咫尺的展品,“Lily”咬着牙暗自骂人。


    她为今夜可谓用尽心思,提前一年打造人设,就为坐实弗雷德眼中这位神秘的异国小姐身份。


    这是她仅有的机会,不可能在门口放弃。


    犹豫几秒后,“Lily”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径直赤脚踏入禁区。


    她要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硬闯。


    像“Lily”这样的惯偷心知肚明,红外防盗系统的布置一般有其规律。为最大限度地检测人体,一般平行角度的红外线会设置在人体的胸口,也就是距离地面约一米二的位置。


    即便在亚裔女性中,“Lily”的身材也可算娇小,她大约仅一米五高,正是天生做大盗的料。


    所以平行的红外线在她看来,并不算很难通过。


    关键在于,无法预判垂直线和斜线的位置。


    “Lily”低头弯腰,走出三步,而后折向右方,纵身跳过接连两道斜线,姿态轻盈得像在跳舞。


    她明明无法看见,却仿佛周身都长满红外线监测仪,或闪转腾挪,或趴地匍匐,轻巧地避过每一道关隘。


    好不容易骗过红外系统,“Lily”的额头已经沁满细汗。她悄悄从玻璃展柜的一侧探出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线,贪婪地看向其中的展品。


    那是一枚铜像,雕刻成蛇首的形状,双目上挑,蛇吻大张,两侧的毒牙清晰可见,细长的蛇信稍稍吐出。整枚蛇像的雕刻工艺精细绝伦,铜色深沉,内蕴精光,栩栩如生。


    这是中国失散海外至今的圆明园十二铜首之一。它始造于1759年,原本藏于圆明园海晏堂外的喷泉,1860年,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十二铜首也被掳走。


    几百年来,它们虽然以各种手段被找回,但时至今日,仍有五尊下落不明,蛇首就是其中之一。


    “Lily”前前后后花费三年,才得知它藏在比弗利山庄的一个富商宅内,也就是弗雷德的父母家中。


    跨越两个世纪,它究竟经历过多少风雨,又是如何辗转落到跨国集团创始人手中,成为他们的私人藏品,其中内情已不可知。


    但在中国人朴素的价值观里,既然是偷窃得来的赃物,就理应物归原主。


    一分钟已经走尽,“Lily”回头看向二楼门口,暂时风平浪静。她取出激光切割器,直接在玻璃展柜上开洞,小心翼翼地取出底座上的蛇首,抱在怀里,原路返回。


    她有条不紊地消除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将丝绸长裙结成包袱,裹住贵重的蛇首,翻窗出去。


    信号屏蔽器离开窗侧不到三秒,尖利的警报声响彻庄园。刚刚费尽心思解开双眼和手腕束缚的弗雷德气急败坏,忍不住破口大骂,冲出卧室,已经人去楼空。


    可怜的孩子。他好不容易认真一次。


    而在庄园外,一位娇小的女性行色匆匆,怀中抱着长裙,手上提着高跟鞋,满身酒气,像是刚参加完豪宅聚会的普通女孩。


    在美国,万物皆可走保险。她并不担心。


    接下来面对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运送这枚价值连城的宝物偷渡回国。


    这事她熟。


    一个月后,国家文物局。


    北京昼短夜长,天刚蒙蒙亮,来上班的工作人员猛然发现门口放着一枚不明物体。


    用随处可见的羊毛围巾包裹,没有任何异响,看上去就像一颗硕大的人头,引发危险的联想。


    她不敢轻举妄动,立即上报并封锁现场。十分钟后,排弹专家抵达。


    专家小心翼翼地掀开围巾,随即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是两个世纪后归乡的游子。


    经过鉴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和生物信息,监控也没有拍到来访者的身影,仅有一段电脑处理过的录音。


    没有人知道幕后英雄的真面目。


    ————————————————


    三星堆新馆开放,新发现的太阳祭盘震惊世界,前来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


    两名年轻人边走边看,操着本地口音,为三星堆是不是外星人的手笔而争辩不休,引得周围不少游客微笑侧目。


    他们身后,一位娇小的年轻女性混在人群中。


    她戴眼镜,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扎个马尾,没有刘海,露出素颜苍白的脸,背着游客常用的双肩包,牛仔裤,显得平平无奇。


    除那两位显眼包年轻人外,她身侧还有两名游客。男人约二十七八岁,五官俊逸舒朗,高大的身材将她的视野挡得严严实实。而另一位女性也显得鹤立鸡群,眉目冷锐,很是扎眼。


    借着这两位吸睛的游客掩护,年轻女子的踩点行动无人察觉。


    她左右观望,鼻梁上的眼镜借机拍下所有展品的空间关系、位置和监控所在点,传回后台终端以便分析模拟。


    三人顺着人流向前游览,即便是目光如炬的章凝和陆霜都没有发现身侧这名女子的异样。


    他们更不会知道,当天晚上自己就将被请进局子喝茶,而价值连城的太阳祭盘已被轻巧地偷走。


    没有人想到,或许擦肩而过的某个游客,就是他们苦苦追寻、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午夜时分,一辆厢式货车在城市主干道上疾驰。驾驶座背后的车厢里,各种监控设备一应俱全,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窝在简易沙发里,拨通报警电话。


    “您好,这里是接警中心,请问有什么警情?”


    女孩按下按钮,播放提前预制好的录音。经过特殊处理过的声线模糊难辨,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显得空旷而诡异。


    挂断电话,她不由回想起白天时在展厅见过的那一对男女。


    对方身材和气质不凡,绝对不是一般人。他们应该是她最好的替罪羊,能给她争取不少时间。


    女孩饶有兴趣地扬起嘴角。


    “让我们猜猜,需要花多长时间能找到呢?”她不由自言自语,用的是英文。


    不过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找到墓园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她几乎前脚才埋下,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找过来。


    更意外的是,来的不是警方,而是两男一女。其中较年轻的那两位,她见过。


    他们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代表官方掺和进这件事?


    女孩饶有兴趣地点起一根烟。她一身黑色卫衣,脸藏在兜帽里,站在不远处的墓碑后。由于增高鞋垫的关系,她看上去只像一位还处于发育期的少年。


    三人的行动引起路人的驻足,工作人员正在赶来。而那名男人竟然不慌不忙地自称警方,报出警号让工作人员去查证。


    年轻女孩忍不住笑出来,甚觉荒谬。


    热闹看得差不多,她深吸一口烟,将未燃尽的香烟插在被自己不敬的墓主坟前,微鞠一躬。


    “事出有因,不是故意冲撞您,您可别怪我啊。”她笑嘻嘻地说。中文不是很熟练,有一些ABC的口音。


    沿着墓园主干道蹦蹦跳跳地下山,女孩嘴里咬着棒棒糖,心情大好。


    两天后,市区某偏僻巷里的小酒吧。


    年轻女孩坐在吧台旁,打个响指:“来杯Bloody Mary。”


    调酒师狐疑地打量她:“小姑娘,你成年了吗?”


    女孩正色道:“我孩子都有了,两个,单亲妈妈。”


    调酒师轻轻一笑,知道她信口开河,也不深究。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视线逡巡片刻,径直走到女孩身旁坐下。


    “东西呢?”他咬着牙,低声用英语说道。


    女孩搅着鸡尾酒里装饰用的樱桃,漫不经心地回答:“被截胡啦。谁让你去得晚。”


    “不是说好在旧厂房?为什么临时改地点?”男人冷冷地说。


    “警方又不是傻子,”女孩白他一眼,“我临时改地点,不也还是被他们找到?”


    男人咬牙一笑:“你该知道得罪金主的下场。”


    女孩饮尽杯中酒,一抹嘴角:“东西,我偷到了,交接地点,告诉你了,你没拿到,是谁的问题?”


    “‘玄鸦’,”男人怒道,“我记住你了。”


    “酒钱帮我付一下,”女孩笑嘻嘻地说,“如果想算账,让你的金主来找我。不过……”


    她戏谑的目光在黑曼巴的脸上流连:“我猜,先被算账的会是你。”


    “玄鸦”伸手一撩头发,黑发如漆,挑衅般留下几缕甜香。


    她的背影轻盈娇小,在逼仄的巷口一闪而逝。


    只留下一地混乱不堪的鸦羽。


    第166章 竹报平安


    正月刚过, 乍暖还寒,神农架林区仍是白雪皑皑。


    才离开一年,通往村庄的县道已整修拓宽, 比之前好走许多。


    陆霜从市区租车一路开过来,两侧田里遍野新绿, 油菜花即将盛开。


    “哎哟……陆霜,我这一把老骨头,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老头歪坐在后座, 胡子稀疏不剩几根, 头发散乱地堆在头顶, 像冬季裸露丛生的野草根茎。


    正是简峥嵘。


    “你帮我的忙, 上次我已经回过人情啦, ”他紧抓住车窗上的扶手, 叽叽歪歪地抱怨, “我可不想再跟着你打打杀杀。”


    他本来好端端地窝在鄱阳县某个偏僻的山沟里, 打算几间破房两亩薄田了此余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陆霜打扰清净, 自是有不少牢骚。


    前年鄱阳县一役后,他成为当地的重点监控对象,三天两头被以关心孤寡老人的名义送粮送油。简峥嵘心知肚明, 关心孤寡老人是真, 监视调查也是真。


    他可不想再惹一身麻烦。


    “放心, 我们这次安全得很。”章凝从副驾回头来, 安慰地笑道。


    “对嘛,你就当春游, 出去逛逛不好吗?”开车的陆霜立即附和。


    “哎呀……”看见那张杀神般的面孔,简峥嵘一怔, 客气地堆笑上脸,“小章姑娘!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老头摸爬滚打几十年,什么没见过,当时早看出陆霜心里有鬼。不过他满心只当下一次见到她会是陆霜的婚礼,倒没想到这趟半邀请半绑架还有她参与。


    领教过章凝的狠厉,简峥嵘多少收敛几分,倒老老实实闭嘴,窝在后座昏昏欲睡,不再抱怨。


    虽是跟去年差不多的时辰光景,路况却已提升不少,年后回乡返程的车流并未困扰陆霜的行程。


    与之前的翻山越岭不同,现在群山之间已架起天堑高桥,双向车道公路直通到深山,神农架西南的旅游路线开发也正如火如荼。


    陆霜一路开过去,畅通无阻,不由连连感叹。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三人下车步行,找到白落竹家,却见大门紧锁,不觅人影。


    几个人不由面面相觑,简峥嵘继续抱怨:“臭小子,你到底神神秘秘搞什么?这下可好,人都不在家。”


    陆霜神秘一笑,不回答。踏着未化尽的残雪,他越过低矮的院墙,径直问旁边的人家:“阿姐,白落竹还在这里住吗?”


    跟之前的戒备封闭不同,现在的当地村民明显热情许多。见他们风尘仆仆,像是外地游客的模样,大姐出来掩上门,一挥手。


    “你们前年来过,我认得,”她操着方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阿竹在上班呀,我带你们去!”


    章凝和陆霜对视一眼。如果她还能上班,可能情况算比较乐观,跟来之前的预判不太一样。


    热心的中年女人也不锁门,似是对当地治安放心得很,径直走在前面引路。


    深山里的村寨高低落差大,石阶铺就的各种小路错综复杂,若不是她熟络地领路上下坡,初来乍到者还真容易摸不清头脑。


    走到一处藏在民居中的平地,她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啦,”大姐热情地在门口直接喊,“阿竹!有人来看你!”


    村委会并不大,两层钢筋混凝土平房,一方小院,夹在其他木制吊角楼民居中,倒很显眼。小院中浇筑的水泥已有些开裂,堆着残雪,旗帜迎着寒风猎猎飞扬。


    听见熟悉的声音,白落竹从办公室窗口探出头来,看见这几位,脸色陡然一变,神情有些复杂。


    “你们怎么来了?”她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对中年女人摆出客气的笑,“谢谢你啊,萍姐。”


    虽是初春,白落竹仍裹着厚厚的毛衣和羽绒服,似乎比从前更怕冷。她脸色苍白,笑意不达眼底,脸颊凹陷得很深,眼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


    初见时她眉眼弯弯,热情开朗,总是未开腔就先笑,如今倒真是判若两人。


    送走萍姐,陆霜不由试探道:“是不是我们来得早,现在上班不方便?”


    毕竟出生入死过,见到章凝两人,白落竹多少觉出几分亲近。但她瞧一眼对方身后跟着的陌生老头,又不免有些瑟缩。


    “没,没有。”白落竹强笑道,“我先去说一声,告个假。”


    等她回来的空隙里,简峥嵘实在忍不住,又问:“陆霜,你到底叫我来干嘛的?我看这姑娘也不缺胳膊缺腿。”


    陆霜神秘一笑:“你呀,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


    不是他非要卖关子,而是以他对简峥嵘的了解,如果提前透露,这老头非得当场打车回家不可。


    见他口风紧,简峥嵘也无奈:“哼,我看你这小子,就是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白落竹回来,老头才停下骂骂咧咧的嘴。


    她也不多说,径直出门,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章凝跟在身后,沉默地望向她的背影。窄骨清瘦,却如园角堆雪覆霜的竹,清冷倔强。


    但那只是表象。真正的她可能实际已经疲于奔命。


    逃离横山地下基地后,由于遭受重度精神创伤的后遗症,白落竹在军方安排的疗养院休养过几个月,听说因强烈要求继* 续工作,医生才允许她回到岗位。


    现在看来,她恐怕只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内心仍在流血化脓的伤口。


    她已经足够坚强,当初在基地的生死关头仍然勇敢协助作战,却无法接受失去至亲的重大打击,和不得不努力若无其事面对现实生活的自我拉扯。


    回到家门口,白落竹用钥匙打开大门。章凝站在厅中略扫一眼,发现原先的那些照片都被撤下,现在墙上空空如也。


    大概是白落竹不想看见和姐姐的合照,害怕触景伤情。


    她不由心生感慨。章玫虽然也撤下妹妹的照片,二者的缘由却有天壤之别。


    比起上一次来时,白落竹的家里脏乱不少,以前用作民宿前台的桌椅也不见踪影。村寨的旅游业在蓬勃发展,她却反而无力再维持自家的生意。


    一层久未打扫,白落竹只能带客人上楼落座。二楼也已恢复成寻常民居的模样,她略带歉意地解释:“民宿已经停业,现在就我一个人住,父母过年才回来。”


    虽然背靠神农架景区,但鄂西北深山里经济也不算发达,这些年依然有不少当地人为谋生计而外出务工。


    白落梅失踪多年,家里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认为她在某处好好活着,真相大白后父母承受不住打击,以赚钱为名远走他乡,更是不愿回老家。


    陆霜有些唏嘘。帮忙找到姐姐是好事,结果一家人却反而被迫天各一方。


    许是太久没来客人,白落竹手忙脚乱地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才找出一小罐茶叶。


    虽仍是熟悉的碧玉春毫,落入喉间却少几分香醇,多几分苦涩。


    她终于落座,试探着问:“你们大老远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给你带好消息来的。”陆霜掏出手机,给她看一段视频。


    他难掩兴奋:“经过接近一年的调查和取证,横山渡已经在国际军事法庭受审,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视频画面中,横山渡白发苍苍,面如土灰,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铐,被押上被告席。考虑到白落竹的精神状况,作为受害者家属和关键证人,她只在调查过程中提供过相关证词,没有去庭审现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后续的相关消息。


    上世纪远东军事法庭审判时,迫于国际压力,一些跟横山渡同等的战犯相继被释放,然而如今国家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已不可同日而语。


    法槌重重落下,审判落听。


    罪恶多端的横山渡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为自己犯下的反人类罪行而忏悔。


    白落竹沉默地抱紧茶杯,直到视频播放结束半晌,才抬头来。


    她眼含热泪:“姐姐在天上……应该都有看见吧……”


    “另外,当初的人口拐卖案件,官方也已经找到人贩子和姓黄的买家,”陆霜柔声说,“开庭的日期定在下个月,他们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白落竹轻轻点头:“这件事,他们知会过我。”


    “那么,你呢?”章凝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关切地问。


    死者的公道纵使能得到讨还,可活着的受害者要怎么办?


    “你过得还好吗?”她追问。


    白落竹低头,沉默半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茶杯。


    她不好。


    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姐姐固然是心病,但在神农架深山中度过的那几天更是此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


    每当黄昏降临、黑夜将至时,彼时的暗影就如同鬼魅的恶魔跟在她身后,向她伸出沮丧绝望的触手。


    就像演员退场回到后台,卸下白日正常人的伪装,终于袒露幕后真实的模样。


    深山里那三天三夜,她身体遭到非人的虐待,精神也不得不承受残忍的真相,以及姐姐到最后都沉默而决然的牺牲。只要一合眼,仿若依然浮现横山渡可怖的狞笑,和“野人”脖颈后沾血的胎记,以及她丑陋却温柔的模样。


    见识过世界残酷阴暗的那一面,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余生漫长的阴湿晦暗。


    他们将再也无法相信现实的光明。


    陆霜适时递去纸巾,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


    其实有过相同经历的,并不只有白落竹和简峥嵘。


    他勉强笑笑,介绍道:“这位是简峥嵘,我找来的心理医生。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和他聊聊。”


    不顾老头抗议的眼神,他逃也似地拉章凝下楼,留两人独处。


    “简峥嵘什么时候是心理医生了?”章凝不解地问,“陆霜,你是不是又在满嘴跑火车?”


    陆霜狡黠地朝她扔个眼神:“你别管。”


    客厅中,一时只剩下黯然神伤的白落竹,和坐立不安的简峥嵘。


    老头一把年纪,虽是军医出身,但真没做过心理咨询。更何况,心理咨询又不是全无门槛谁都能做,他和白落竹是第一次见面,连说话都难。


    然而从刚才的所见所闻,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小姑娘经历过什么,如果撂挑子丢下不管,自然也不忍心。


    心里暗骂陆霜上百遍,简峥嵘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愁眉苦脸想半天,放下茶杯,从外套内侧口袋、靠近胸口处摸出一张照片,递给白落竹。


    “我叫简峥嵘,以前……咳咳,是一名医生。”他尴尬地自我介绍。隔行如隔山,要自己主动冒充心理医生,他还真没那个脸皮。


    白落竹有些诧异,但还是接过去。这照片显然有些年头,相纸黑白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微微发亮。


    是简峥嵘和一位女性的合影。他当时看上去年轻不少,浓眉大眼,英姿飒爽,两人甜蜜依偎,显然感情甚笃。


    女子约二十七八岁,打扮时尚复古,五官大气昳丽,微笑着看向镜头,双颊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这是我的妻子。”白落竹不问,他只得主动回答。


    “她……很漂亮,气质真好。”白落竹真心实意地赞叹。


    “是我的亡妻,”简峥嵘双眼一闭一睁,咬咬牙,“也是为了救我。”


    “啊……”白落竹讶然,无意识地拧紧手里的纸巾。


    简峥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陆霜半强迫半邀请把他找过来,图的是什么。


    合着是搁这开病友互助会呢。


    “好小子来这招,出去后非得找他算账不可。”他咬牙暗道。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您能讲讲和她的故事吗?”白落竹擦擦眼泪,勉强笑问。


    简峥嵘想想,仿佛陷入回忆:“我啊……”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喽。


    “我们原本隶属于同一个……公司,”他改口道,“是搭档,哦,也就是同事。”


    白落竹只是个局外人,简峥嵘叙述的版本自然刻意做脱敏处理,以免惹祸上身。


    “那年柏林的雨……特别多……”他哑然一顿,喉结无助地滚动。


    碧绿的茶汤倒影里,破碎的皱纹重新拼凑出年轻面容。


    1995年,军医出身的简峥嵘被公派去德国深造,继续攻读临床医学。


    四年后,取得学位的他和同学温书意一起回国。


    温书意是当时学院有名的学霸。她天资聪颖,理论知识扎实,实验操作又稳准狠,几乎所有课程都傲视群雄。


    “原本呢,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这糟老头的……”简峥嵘苦笑着说。


    但在柏林短暂的夏天里,他们同被千灯会的宗旨打动,决定加入该组织,共同为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


    客观来说,阿诺德当权以前的千灯会还很理想主义,并不如后来那样变质。在世纪末黄金年代,它吸纳过不少世界顶尖人才和高级知识分子,延续着数百年前创立时的荣光。


    为方便出行,简峥嵘买过一辆二手甲壳虫,经常载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一来二去,温书意才得以注意到这个愣头青司机。


    久未提起过去,简峥嵘多少有些滔滔不绝,回过神来赶紧道歉:“啊……人一老就容易话多,我尽量长话短说。”


    他抬手挠挠头,白落竹注意到手上有一道自虎口横贯掌心的旧疤,历经岁月仍然狰狞可怖,足见当时凶险。


    简峥嵘并未察觉异样,继续绵绵回忆。


    回国后,他和温书意同在上海,自然经常接受组织的指派,一起搭档执行任务,渐渐熟络。


    世纪跨年夜,简峥嵘在和平饭店告白成功,两人很快结为连理。


    2004年,他们受命探听一伙军火买卖商人的情报,由于线人的出卖,两人身陷囹圄,温书意选择留下来掩护,让他带着重要线索逃跑。


    然而增援到来时,她已经永远留在那处废弃的旧厂房中。


    简峥嵘埋着头,断断续续地叙述,声音低哑。


    这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回忆当时的情景。


    “后来我才知道,她死时……已经怀有身孕,而她自己都还没发觉。”他老泪纵横,“当时形势所迫,为确保任务完成,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独自逃生……她总是比我更坚强勇敢,可她却不愿意自私一点……”


    如果当时有得选,能以命换命让温书意活下来,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线索名单在他手里。他们都别无选择。


    “当时的一念之差……我这辈子都……”


    压抑多年的开关一旦决堤,情绪如怒洪倾泻而出,再也无法关上闸门。最后几个字卡在喉间,简峥嵘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徒然凝望桌上的瓷杯,怔怔流泪。


    白落竹没说话,默默地将纸巾放到他手边。


    被至亲至爱丢下,苟活留在人间的两人抬手擦眼,动作莫名地同步划一。


    自那以后,简峥嵘一蹶不振,无法再继续工作,也无法面对与亡妻有关的一切。在陆知行的帮助下,他以假死脱身退出千灯会。


    这就是他欠陆霜的大人情。


    心灰意冷的简峥嵘回到温书意的老家,在偏僻的小山村租下矮破小屋权做栖身之处,守着她的坟墓,就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我的故事……讲完。”简峥嵘怔忡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有些尴尬。


    “若是她当时活下来,我们的女儿应该也……”他感慨地看向白落竹年轻的面孔,又猛地摇摇头,强笑道,“不说这些。人呐,最难的是放过自己。”


    白落竹深以为然地点头,坦然承认道:“其实……我也真的过不去。”


    许是由于相同的际遇,又或许看见对方就仿佛窥见时空彼端的自己,两人不约而同放下伪装防备,互相倾诉那人离去后的辗转痛苦。


    “最初的几年里,我也……我每日每夜梦到当时的情景,”简峥嵘握紧瓷杯,纹路硌着掌心的伤疤,“你应该也会吧?活着的人总不断反刍痛苦,在悔恨中来回翻涌。我始终在想……如果当时我没听她的话……”


    白落竹含泪点头。


    的确,她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她能早点看出来“野人”的异常,如果钟楼的岗亭不是正好倒在她身上,甚至,早在那之前几年,村里发现所谓“野人”的踪迹时,她能认出姐姐……


    所有后来的结局都会不一样。


    简峥嵘长叹道:“常人不能理解我们的痛苦。他们会说,逝者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这样,所以要坚强,要振作,要跟所有平常人一样,努力生活。”


    白落竹若有所思地嗯一声。这些类似的话,姐姐失踪那些年里她听过,姐姐死后,她更是已听得太多。


    “但是……”简峥嵘怔怔地说,“我们有哀痛的权利。”


    白落竹惊诧地抬眼,看向他。


    “哀痛的……权利?”


    “没错,”简峥嵘语气笃定,“世界上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等着我们。伤筋动骨尚需一百天,何况是更难治愈的心病?我们需要时间去哀痛,去疗养,去愈合。”


    “我现在告诉你,小白姑娘,”简峥嵘温慈地看向她,“不是转移注意力,不是压抑情绪,不是假装若无事,更不是用无谓的忙碌麻痹自己。”


    “是休息,是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不要再试图抵抗自己的心,如果想哭,就去坟头大哭几场,如果想躺着什么都不干,就从天亮躺到天黑,再从天黑躺到天亮。”


    “什么都没关系的。”


    老头须发皆白,面有土色,看上去半截快入土。他的话却字字珠玑,像锋利无情的匕首,割开白落竹强作镇定的外壳。


    最初在疗养院时,她整夜无法入睡,医生只好开安眠药,外加抗抑郁药配合服用。这些药物副作用大,她每天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什么都顾不上。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没来由的焦虑陡然袭来,她开始意识到,如果再不好转,工作不会一直等她,年迈的父母也还需要照顾,更遑论后续案件的跟进处理。


    有这么多事被搁置,都等着她去处理,她怎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消沉?


    她以为自己已经好转。


    但强行回到工作岗位后,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恢复力气。不是身体上的力气,是一种能像从前一样全然投入其他事情的情绪。


    她再也做不到了。


    她反复提醒身上背负的种种责任,却唯独忘记,那个被虐待两天一夜、至亲姐姐死在眼前的小女孩,反而最需要安慰和拥抱。


    内心仍在流血的巨大空洞与强迫自己面对的现实反复拉扯,将本就已羸弱不堪的身体与精神拖垮。


    “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如果再抗拒疗养,就是无数次被重复伤害。”简峥嵘既是在劝她,也是在劝自己,“我经历过你这个阶段,小白姑娘。后来我只能辞职隐居,虽然付出的代价惨重,但抛下身上背负的一切,专心哀痛,才有疗愈自己的希望。”


    “那……”白落竹望向他,“你后来好转了吗?”


    简峥嵘愣怔半晌,才摇摇头。


    “我一把老骨头啦,不想再骗人。时间会治愈一切——个屁,好不到哪儿去的。”他苦笑。


    “不过嘛,好不了也没关系。我活得不算开心,但至少依然赖活着。如果当时我非要抵抗自己的情绪,逼迫自己去做别的,不可能活到现在。”


    简峥嵘自嘲地笑笑。


    “还是会习惯。时间越长,越能睡好觉,有时候梦里没看见她,我还怪想的呢。”


    时间诚然残忍。


    简峥嵘竖起手掌,示意那道伤疤:“当年突围时留下的。三个月后结痂淡化,但第十年才不再发红。”


    然而阴雨天来临时,掌心的隐痛还是会比天气预报更早提醒。


    “真的……可以吗……”白落竹含泪问他,“可以什么也不做吗……”


    简峥嵘用力点头:“没什么不可以的。你是病人,愈合是你唯一要做的事。”


    白落竹终于放下所有负重不再前行,痛痛快快地伏在桌上嚎啕大哭,像是要将前半生的痛楚发泄殆尽。


    老头坐在她身侧,低头望着年轻女孩圆溜溜的脑袋、颤抖如落叶的双肩,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她的发顶。


    是曾经梦寐以求的女儿啊……


    临走时,简峥嵘给她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这号码世界上可没几个人知道,经常欠费打不通,”他豁达地笑笑,露出几乎掉光的牙,“但是,小白姑娘,以后我会记得缴费的。”


    “还有,其实我不是心理医生。”


    “我是你的病友。”


    第167章 烈焰狂沙


    烈阳灼目, 侍女们满脸仓皇,被士兵各持戈矛押跪,不时传来凄切的啜泣。


    屋大维等在殿外, 一言不发。


    他面目森冷,短发蜷曲, 肌肉虬劲,一双精目射出不怒自威的光芒。在当时古罗马的审美中, 堪称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特使一路小跑出殿门, 恭谨地弯腰, 双手递上手帕。


    按照事前的吩咐, 如果不答应屋大维的条件, 直接就地处死。


    手帕中裹着的银质匕首就是信物。


    “她竟敢拒绝?”他一抬眼, 森然问道。


    特使的双肩不易觉察地颤抖, 嗫嚅着回答:“是的。”


    他呈上克丽奥佩特拉临终前留下的密函。


    屋大维草草看完, 冷哼一声, 手指轻扯,将莎草纸写的密函撕得粉碎。


    他抬步, 径直越过哭声一片的侍女,步入殿内。


    宫室狼藉混乱,女官和黑猫的尸体躺在地上, 早已没有声息。


    屋大维站在床榻前, 透过重重帘幕, 隐约可见克丽奥佩特拉的遗体。她长发齐背, 双眼微阖,面容安详, 仿佛只是在安睡小憩。


    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貌,似乎也不过如此。


    然而她虽已香消玉殒, 气质仍然如生,眉目优雅端方,周身遍溢凛然之气,仿佛神圣不可侵犯。


    屋大维暗暗握紧手指,一拳打在旁边的石柱上,碎屑四处飞溅。


    她竟敢……竟敢……以死明志?


    不是人尽可夫吗?


    恺撒可以,安东尼可以,凭什么……他不可以?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屋大维想要她。不仅因为她艳名在外,更是因为她背后,有着埃及富可敌国的财富和强盛骁勇的军队。


    然而他渴求埃及女王的垂青,却又厌恶自己的渴求。


    他高高在上地派出特使,满心以为必是江山美人均可轻易入手,两全其美。如果女王自愿委身于他,他自是名正言顺的法老,对埃及的占领和统治都将易如反掌。


    但万万没想到,带兵攻入亚历山大港后,等待他的不是克丽奥佩特拉的投怀送抱,而是她宁愿身死也不愿拱手让出埃及的抗争。


    美人落空不说,埃及举国上下的贵族和平民自然也不会心悦诚服。


    她的死给他带来的麻烦不小。


    屋大维危险地眯起双眼。


    古埃及法老的转世传说?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通告全国,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畏罪自杀,处以神灭之刑,永生不可转世。”


    他并不解恨,咬咬牙,记起密函中请求的内容。


    想跟安东尼合葬?


    “将她秘密葬入奥里西斯神庙附近的金字塔内,不要留下任何记录。”


    想留下恺撒的子嗣?


    “处死恺撒里昂,现在就去。”


    她在意什么,他就偏要毁灭什么。


    离开宫殿时,特使仍然忐忑地捧着那柄沾血的银质匕首,等在门外。


    屋大维斜睨一眼,抬抬手,一旁早有人接过。


    他没有回头,径直扬长而去。


    很多年后,他的生命终于也走到尽头。没有人知道,帝国的元首究竟出于什么理由,才会下令将这柄匕首放入自己的陵墓内。


    死人不会为自己解释。


    ————————————————


    两千年后。


    2012年。


    才刚过十点,亚历山大港附近的酒吧里,马丁内斯博士已烂醉如泥。


    “您好,小姐。”


    醉眼朦胧间,吧台旁坐下一位当地人打扮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凑近。


    “看样貌,您不是本地人吧?”男人微笑,“可以有这个荣幸请您喝一杯吗?”


    马丁内斯博士正心烦,抬抬眼皮,口吐芬芳:“滚!”


    男人一怔,没想到这女人不好惹,骂骂咧咧地走开。


    马丁内斯博士的确不是本地人。她出生于多米尼加,甚至也不是学考古出身,而是曾拥有金融硕士学位的执业律师。


    她半路出家决定做考古,源于27岁时的一场梦。


    在那之前,她从未看过任何传说中埃及艳后的相关资料,却在梦中旁观她的一生。


    同为女性,她看见她的荣耀与梦想,屈辱与不堪。


    梦醒之后她尝试查找史料,却意外地发现,流传于世的只有美貌艳名,和各种不堪入目的风流韵事。


    克丽奥佩特拉七世波澜壮阔的一生被扁平化,而她的功绩更是被一笔勾销。


    马丁内斯博士别的没有,执行力极强。她立即辞职,花两年获得考古学硕士学位,又在四年内博士毕业。


    她决心投身考古,并将寻找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陵墓作为终身目标。


    梦中的所见过于真实,她认为那才是正确的历史。


    来到埃及后,她很快与吉拉哈帕斯取得联系,两人带队合作开启克丽奥佩特拉陵墓的考古项目。


    几个月前,他们曾一度以为自己接近真相,找到陵墓的正确坐标。哈帕斯喜出望外,甚至已经对外发表声明。但很快,他们发现是由于监测数据偏差而引起的误会。


    哈帕斯不得不重新出面,告知学界这只是一场可怕的乌龙。声誉受损倒是其次,在关于下一步行动的计划中,她和哈帕斯意见相左,不欢而散。


    他们曾经从一些史料中分析出的陵墓可能位置,在地中海北岸的马留提斯盐湖附近,但哈帕斯认为,经过十几年的无功而返,或许史料有误,应该转移目标,前往其他区域勘探。


    然而马丁内斯博士坚定地认为,马留提斯盐湖附近有神庙遗址,并且曾发掘出克丽奥佩特拉的头像和金币等文物,陵墓一定就在附近。他们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和耐心。


    爆发激烈辩论后,哈帕斯仍然一意孤行,马丁内斯博士决定退出项目。


    然而没有埃及文物委员会的支持,仅凭她一人之力,很难找到靠谱的资助,更遑论组建优秀的考古团队。


    这就是她今天酩酊大醉的原因之一。


    马丁内斯博士机械地举起酒杯,一口喝干剩下的威士忌。她招手唤来酒保,大着舌头道:“再来一杯。”


    “您确定吗……”因为常来,酒保和她也算相熟。对方见她双颊通红,不由有些担忧。


    “没关系的,我照顾她,”身旁人影散乱,又有人坐下,“这杯算我的。”


    今晚什么日子?怎么这些苍蝇阴魂不散?


    马丁内斯博士一掀眼皮,正要再骂人,却见对方一头金色长卷发,气质优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是一位约三十多岁的女士。


    “你是……”马丁内斯博士紧急撤回咒骂,转而彷徨问道。


    “您可以叫我凯瑟琳博士,”对方笑道,“我主攻生物学。”


    不等马丁内斯博士再问,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份检验报告。


    “前些日子,我们从意大利屋大维陵墓中的随葬品内,发现一柄银质匕首,”凯瑟琳博士介绍道,“匕首上有残留的DNA。经过和托勒密王朝其他王室成员的DNA谱系对比,确认这份样本来自克丽奥佩特拉七世本人。”


    马丁内斯博士震惊地瞪大眼,酒意顷刻间醒去多半。


    “您是说……”她不自觉低喃,“克丽奥佩特拉七世并不是自杀,而是死于屋大维之手?”


    凯瑟琳博士点头:“可以这么认为。”


    马丁内斯博士霍然坐直身体。这跟她的梦境相差无二。


    “您的酒。”酒保递来两杯威士忌。凯瑟琳博士娴熟地接过,推到她面前。


    “我知道,找到她的陵墓是您的毕生心愿,”她举杯,“现在,或许就是我们离她最近的时刻。”


    马丁内斯博士点头,示意她继续:“我有兴趣。”


    但她没想到,三分钟后,自己会狼狈地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马丁内斯倚在门口,仍感觉自己的心脏扑通乱跳。


    “疯了……真是疯了……”酒意上涌,她按着胸口喃喃低语,“克隆她……?真是荒谬!”


    “我们已经发现,由于DNA的记忆特性,双胞胎之间存在的某些心灵感应现象,在用DNA复制的克隆人和本体之间也同样存在,”凯瑟琳博士言犹在耳,“或许,这会是我们寻找陵墓坐标的突破口。”


    在现代社会复制一位两千年前的埃及法老……再利用她去寻找本体的陵墓?


    且不说可行性有几何,擅自克隆人体不仅有违科学伦理,而且会给现代社会带来多大的骚乱……后果不堪设想。


    马丁内斯博士猛然摇头,试图找回清明。要么疯的人是凯瑟琳,要么是她自己。


    她随脚踢掉高跟鞋,因重心不稳跌坐在地板上,抬起头,视线正好落到玄关上的一角。


    那是一枚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胸像。


    她眉目清秀,神情肃穆,双眼不怒自威,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女王,而不是流连于床笫之间的艳后。


    根据考古学原则,马丁内斯博士是不被允许私藏文物的。但出于某种私心和执念,在发掘神庙遗址时,她趁人不注意,偷偷瞒下这枚胸像的存在,带回家偷偷欣赏。


    一旦被发现,她会被吊销执照,逐出考古学界,万劫不复。


    马丁内斯博士忽地勾起嘴角,痴痴地笑。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是吗?


    如果真能实现毕生夙愿,找到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陵墓,为她正名,有何不可?


    马丁内斯博士在地板上呆坐半晌,不由打个酒嗝,浊气上涌。


    她伸出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却连带着落出什么东西,静静躺在地板上。


    她眨眨迷茫的眼,信手捞过来。


    是临走时,凯瑟琳博士趁她不注意塞进来的名片。


    凯瑟琳诺顿博士


    生物学家


    地球防御联合会(EDF)亚历山大基地


    马丁内斯博士死死盯着最后这行英文字母。


    EDF……是什么组织?似乎没听过。


    她从包里扒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过去。


    凯瑟琳博士听上去并不意外:“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


    “2毫克肾上腺素。”


    “给她点电极刺激。”凯瑟琳博士冷静地吩咐,助手有条不紊地执行。


    “真的……能行么?”马丁内斯博士忧心忡忡地问。


    这不是她的专业领域,只能干着急。


    “我们做过很多相关实验,”凯瑟琳博士温笑,“放心吧。”


    透明医疗舱内,裸身的女性人体安静仰卧。她面目精致,曲线玲珑,周身皮肤呈现润泽的蜜蜡色,仿佛某种光芒内敛的宝石。


    马丁内斯博士长久凝望。


    平心而论,柯莉欧跟她梦中见到的克丽奥佩特拉七世并不完全一致。


    虽然五官七分相似,但她本人……没有这么美。


    而两千年后的复制体,却意外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第一眼除了美貌,无暇顾及其他。


    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美貌与智慧并存,互相加冕,使得面容显得并不那么出类拔萃,更多的是人格魅力。但柯莉欧美则美矣,因没有灵魂而空洞许多。


    凯瑟琳博士解释过,出于找到陵墓的需求,为提高柯莉欧在现代社会的生存能力,她们对用于克隆的本体DNA做过一些优化,显然,为更符合刻板印象,似乎连外貌也有影响。


    所以或多或少,马丁内斯博士对于克隆实验的效果满怀问号。


    凯瑟琳博士双手抱胸,站在医疗舱一侧,双眼紧盯着监控屏幕。


    随着一声长响,心电仪开始显示波形,跳跃出生命的信号。


    “成功!”在场所有人欢呼道。


    躺在舱中的柯莉欧长睫剧烈颤动,双眉紧蹙,全身忽地开始抽搐。


    马丁内斯博士一惊:“她怎么……”


    凯瑟琳瞟一眼体征信号,淡定地回答:“没事,她只是正在适应。”


    无数两千年前的零碎记忆,如同开闸的海水,顷刻间纷纷涌入柯莉欧记忆的堤坝。


    “埃及……找回埃及……”


    “亚历山大……屋大维……”


    “找到我……替我复仇……你知道我在哪里……”


    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喃喃私语,陌生而熟悉的奇特口音,语调低沉,仿佛某种古老的吟诵。


    柯莉欧猛地张开眼。


    入目之处是实验室的天花板。周围都是纯净的白色,透过玻璃,她看见两位女性的脸。


    她们露出喜色,仿佛看见初生的婴儿。


    柯莉欧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些人,也不熟识这个奇怪的地方。


    “先观察三天,给她定时输送营养,抽血检查稳定性。”凯瑟琳博士吩咐着,声音渐渐远去。


    医疗舱的玻璃隔音,之后的话听不分明,仅有一些只言片语:“三天后……定位……”


    柯莉欧困惑地眨眨眼。


    她默默抬起手,端详自己的五指。尚未经过战争洗礼的手细皮嫩肉,指尖修长,指节分明。


    在左手手腕处,她隐约摸到一个小小的硬块,像是某种不慎留下的茧或增生的伤疤。


    柯莉欧没有多想。


    实验室不分昼夜,只有无休止的注射、服药和抽血。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她第一次踏出医疗舱,涉足地面,开始尝试行走。


    她第一眼就看见实验室器材柜上,有一个小小的样本盒。


    透明玻璃后,是一柄古旧的银质匕首,由于已经离开隔绝空气的墓室,因氧化作用,边缘已微微发黑。


    “找到我……替我复仇……”


    耳边的喃喃私语再度响起,仿佛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柯莉欧不由自主向它靠近。因尚未适应行走,她走得太急,无法保持平衡,跌倒在地。


    工作人员心惊肉跳,生怕摔出什么好歹,立即上前扶她。


    直到重新被放置进医疗舱,柯莉欧的视线仍紧紧锁住那柄匕首。


    她隐约意识到,那就是她的宿命。


    又一次漫长的沉睡后,柯莉欧从梦的碎片中苏醒。


    她动动手指,试图推开医疗舱的玻璃罩。这并不是她第一* 次这么做。


    意外的是这一次,她竟然成功得以逃出。


    取下自己身上的电极和线管,她站在实验室中央,茫然四顾。


    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之前一直严密监控她身体的工作人员也无影无踪。


    柯莉欧很快意识到,这将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悄悄观望片刻,径直开门离开。未着寸缕的身体多少有些不自在,她不由抱紧双臂,路过更衣室时,顺手摸到一件白大褂披上。


    然而终于站在基地门口时,她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


    柯莉欧抬头张望。


    所在位置是偏僻的荒原,除丛生的干枯草茎外,就是稀碎的砂石。


    她闭上双眼。


    风悄然轻抚脸颊,鼻间有海的气息,咸湿微润。


    海……地中海?


    柯莉欧沿着地上凌乱的车辙,决定先向大海走去。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人。


    城市喧嚣吵闹,钢铁方盒来来回回,摊贩将路面占得水泄不通,柯莉欧茫然地走在人间,大脑被现代城市急速冲击,混乱不堪。


    “这位小姐,买漂亮裙子吗?只需要五十埃及磅!”一位女性摊贩热情地招呼。


    她知道自己没有钱,便摇摇头。


    意识到很多人回头看她,柯莉欧知道,问题或许出在这身衣服上。


    她见过工作人员穿这种衣服,可能有某种特定含义,就像祭司的法袍。而且,她们总会从一侧口袋里掏东西出来。


    想到这里,柯莉欧不由伸手摸摸腰间。


    她还在对着奇异的纸张发愣,已被女摊贩不由分说地抢去,塞给她一件裙子,推她进后面的小帐篷。


    “小姐,你这么美,穿上肯定漂亮!你试试!”


    柯莉欧半推半就地换好衣服,注视着镜中的女性。


    她高鼻深目,比本地人要白皙一些,眉眼精致绝伦,暗敛风情。游客常穿的雪白长裙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引得闻声进来的女摊贩眉开眼笑,连连夸赞。


    她不以为意,回头问道:“这是哪里?”


    摊贩一愣,不由打量她,迟疑着答道:“这里是亚历山大,小姐。”


    柯莉欧点点头,取回剩下的钱随意塞进口袋。


    告别摊贩,她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去。川流不息的人群纷纷回头看她,目光令人不适。


    柯莉欧再次闭上眼。


    跟从内心的声音,她朝着西南方向径直走。离开城市,离开荒原,离开戈壁,直至进入撒哈拉沙漠。


    太阳东升西落,周而复始。


    柯莉欧并不觉冷饿,也没喝过水。


    她只是朝着心中的指引不断行走,偶尔卧沙而眠。


    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是由于她事先被注射过营养液,能保证她在沙漠一个月的生存需求。


    不知过去几天,她寻到一处古城遗址。


    城墙高达百米,由巨石垒制而成,难以判断年代,在夕阳下反射出辉煌的灿金光晕。但柯莉欧知道,这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她径直赤足踏入,准备只身穿过古城,继续深入沙漠。


    “什么人?!”


    巨石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叱,柯莉欧茫然转头,看见一枚黑洞洞的枪口。


    她不认识枪。


    只是径直继续往前走。


    “别动!”对方继续警告。


    柯莉欧不明白他的意思。双方素不相识,凭什么她要听人家的话?


    她没有停下。


    枪声响起,一排子弹闪着火光向她扫来。城内瞬间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视野清明后,雇佣兵惊诧地发现——


    她还在继续前进。


    毫发无伤。


    “他娘的,这女人有问题!”他嚷道,“注意警戒!开火!”


    柯莉欧疑惑地偏过头,看向对方。枪林弹雨从四面八方袭来,却仿佛命中的是冰层,从她身体表面迅速弹开。


    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头一次知道世界上真的存在刀枪不入,露出见鬼的表情,越发癫狂地开火。


    “卡卓?!”有人开始发现同伴哑火。


    柯莉欧不由停下脚步,露出无辜的表情。她可什么也没做。


    但她很快意识到,雇佣兵的身后另有其人。


    “见鬼!这地方肯定不对劲!”有人命令道,“撤退!快撤!”


    柯莉欧举目远望,十几个人影仓皇逃离,向沙漠西边奔去。


    终于清净。她面无表情,决定继续赶路。


    “谁在那里?!”


    一声低喝,柯莉欧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临近,她加快速度逃跑,却被抓住一抹裙角。


    刺啦——


    两相拉锯下,衣料撕裂,她被脚下碎石绊倒,跌落在地。


    “什么人?”其他人也赶上前来。


    柯莉欧缓缓回头。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她手持一柄奇异的冰蓝色匕首,头巾下露出凌然的眉眼,警惕地看着自己。


    柯莉欧隐约意识到,相比起之前那帮人,这名女性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但她的脚踝在跌倒时扭伤,逃不出多远。


    面对他们的审问,她决定保持沉默。


    另一名女性将武器交给队友,慢慢走近,在几步外停下。


    “我叫艾沙,你叫什么名字?”她声音温柔,莫名令人安心。


    柯莉欧沉默片刻。莫名地,她想起在亚历山大遇到的那位热情的女摊贩。


    “柯莉欧。”她开口答道。


    “Gareth。”


    “我叫章凝,这是陆霜。”持刀的女人弯弯嘴角,似乎想让自己显得亲和些。


    柯莉欧本能地害怕她。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对方将是她这短暂的一生中,最为信任的人。


    然而在章凝和那位镌刻在血脉中的女性之间,柯莉欧只能选择一个。


    她选择自己的本体。


    在生命流失殆尽的最后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起章凝说的话。


    “你的基因、神经、血肉或许不是天生,但你的心,你存活的意义,可以自己赋予,”她一字一顿地说,“不应由他人定义掌控。”


    可以吗?


    可以那样存在吗?


    然而跟马丁内斯博士一样,柯莉欧亲身共享过她的悲喜,了解她的孤独,饮过她的痛苦。


    她们有共同的记忆和人生,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柯莉欧无法自私地放下她,假装若无其事,去过自己的人生。


    就像身为女大学生的章凝也不会拒绝章凝上校的使命一样。


    或许这就是千里迢迢孤身穿越撒哈拉沙漠的意义。


    是赴约。是朝圣。


    第168章 无名旅人


    夏云笙?黑曼巴?神使?还是, 实验体编号?


    他有很多名字。


    又或者,那些都不是他的名字。


    夏云笙,是他在任务目标面前为博取她信任而曾经用过的伪装;黑曼巴, 是他招募雇佣兵时使用的国际知名杀手身份;神使,是他在应时庭内部的身份;实验体编号, 则是“神”对他的称呼。


    这些称呼,没有一个是他自己。


    在久远的记忆里, 颈动脉血流如注, 他瘫软在地, 双眼遥望死亡谷烈日如火的湛蓝青空, 嘴角上勾。


    在他接手过的诸多任务中, 章凝无疑是最难缠的对手, 没有之一。


    而在那一次的生命中, 他也隐约记得, 自己正是死于她之手。


    当然, 即便身为神使,归功于应时庭的自保机制, 他依然被要求落入敌人之手后,若判断局势不利就自杀。


    这是他的后台程序设定。


    不过既然是程序,就一定会有bug。


    跟当初在死亡谷密林中发现的NASA工作人员尸体一样, 死透的黑曼巴在谷底的盐湖中心躺了好几天。头顶烈日灼灼, 身侧蚊虫环绕, 他只是直视着天空, 仿佛在诘问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神”。


    直到应时庭派来的人前来回收他的躯体和记忆,他才得以摆脱死亡谷的酷刑。


    不知是第几次, 黑曼巴从科隆大教堂的秘密基地中醒来。


    他睁开双眼,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正在加载, 他回想起来,自己是应时庭的“神使”,使命是为“神”消灭祂的目标。


    至于原因,他不需要知道。


    他记得自己昏睡过很长时间,不过那也是正常的。


    这是神罚后的副作用。


    黑曼巴坐起身来,摇摇混沌的脑袋。他隐约意识到,可能有一些记忆已经散轶,在时间的长河里消失无踪。


    “神使大人,您醒了。”修女打扮的女性等待已久,恭谨地说。


    黑曼巴认出来,这是修女伊迪丝。


    在应时庭里,他莫名感到安全。


    身处之处是一间巨大的舱室,处处充斥着金属线条,各种仪器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点。医疗舱就放置在正中央的圆形平台上,周围布满监控仪器,似乎都在为他的复苏服务。


    “神使大人,”施耐德主教站在伊迪丝修女身侧,低头道,“祂一直在等您。”


    黑曼巴点点头,轻车熟路地走向舱室的另一侧,检测到他的面部,气闭门轻缓开启。


    “主教大人……他……”伊迪丝修女欲言又止。


    这一次,苏醒后的黑曼巴似乎与之前有些不一样。


    多一些……人味儿。


    施耐德似乎知道她的疑问。他只是淡淡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神’知晓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不用担心,孩子。”


    黑曼巴沉默地站在舱室后的电梯里。电梯直达教堂的穹顶,在距离星空最近之处,他们才能得以接收“神”的旨意。


    “我已进入待命状态,可随时行动。”


    黑曼巴安静地跪伏在穹顶的地板上,高大的身躯因卑微的姿势而显得有几分滑稽。空间逼仄狭小,跟神父的告解室相差无几。从心底响起的声音却仿佛有回声一般,在只容一人的静室里回荡。


    “上一次的太阳祭盘,你让我很失望。”“神”语气严厉。


    “……”黑曼巴茫然地眨眨眼,无可辩驳。


    不用问,他也知道。每一次任务失败后,神罚便会降临。


    但他不知道的是,神罚实际是在正反物质互相吞噬的莫大痛苦之中,被抹杀掉在物质宇宙的存在,再重新创生。


    “你的时间不多,我也不会一直给你机会。”“神”一向冷漠无情,“中国神农架有另一枚残体的线索,你必须尽快回收。”


    “是,一切阻止我行动的人,都得死。”黑曼巴轻声回答,机械而面无表情。


    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迅速招募雇佣兵,伪装成旅游团迅速入境,从神农架南侧进山。


    护林员是第一个阻止他的人。


    他记得当时大雪纷飞,他们正在林地里急行军,倒霉的护林员站在值班室的小院门口,雪亮的大功率手电筒径直照过来。


    “喂!你们是什么人?!”他厉声高喊,“国家打击偷猎,你们这是犯法的!”


    “老蛇……”身旁的雇佣兵看向他。


    黑曼巴冷着脸,在护林员摸出手机搬救兵前,已经近身一刀毙命。


    他站在尸体旁,被血溅一身,生命最后的温度很快在他衣服上凝固。大雪纷扬而落,像给倒霉的护林员盖上往生被。


    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突然袭向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绪。仿佛一直以来始终忠实执行命令的机器人,突然有一天冒出想法: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从他?”


    来不及深究,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处理干净。”


    雇佣兵七手八脚地上前,挖的挖,拖的拖,将尸身埋入深雪。


    白落竹则是第二个阻止他的人。


    他们人生地不熟,在正面刚上千脚蛇后大为减员,手下的雇佣兵抓到白落竹后发现她是当地人,便逼迫她带路。


    没想到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你们是坏人!”白落竹只顾哭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告诉你们怎么走的!死也不会!”


    她双手被钢绳紧紧捆住,一路像牵狗一样被迫随行,身上被磨得没一块好皮,为逼她就范还断粮断水,连站都快站不稳。


    却始终不肯低头。


    黑曼巴觉得稀奇。


    在绝对的武力下,他见过的软膝盖很多,绝大多数人不等他开口,已经识相地跪地求饶。


    她非但不为所动,还不怕死。


    黑曼巴看在眼里,却不理解。


    人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放弃容易的路,而去选择吃苦?


    那时的他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走上吃苦的路。


    他们挟持白落竹来到崖下。白落竹见他们实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开始服软,装傻求饶。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


    在章凝手下,他又折损几个雇佣兵。


    躲在山石后的陆霜笑道:“又见面了。”


    黑曼巴躲在凸起的崖石后,仔细端详着这几个人的面貌。


    可以确定的是,他没见过他们,但路数显然有几分熟悉。而对方,似乎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你们是什么人?”他疑惑地问。


    “不认识你爹了?”陆霜咬牙恨恨道,“我该叫你什么?老蛇?还是……‘黑曼巴’?”


    他知道他的代号。


    黑曼巴的中文不算好,只能问:“你们是谁?”


    “有没有搞错啊,这么狗血的剧情,”陆霜扶额,“你真不认识我们?”


    黑曼巴蹲在岩壁后,百思不得其解。


    他隐约意识到,似乎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些自己并不熟知的人生。


    离开神农架时,他手下的雇佣兵已所剩无几。完成遣散善后事宜,他马不停蹄赶回应时庭。


    “神使大人,您的下一个任务地点是去埃及……”


    伊迪丝修女剩下的话卡在喉间。


    因为黑曼巴径直欺近,狠狠掐住她的脖颈,将她逼到墙角,双脚悬空。


    “神罚究竟是什么?”他厉声问道,“你最好告诉我真相。”


    他已经思虑周全,没有丝毫犹豫。


    施耐德主教老奸巨猾,不可能轻易开口,伊迪丝修女一直服侍他们,她才是唯一的突破口。


    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他不在乎。


    伊迪丝修女的双手在空中无力乱抓,试图挣扎,脸颊涨得通红。


    “我……我说……”


    黑曼巴松手,她跌落倒地。


    “在您之前,有其他版本的您,”她喘着粗气说,“神罚其实是……毁灭重生。‘祂’说,唯有这样,才能让我们理解时间的真意。”


    “这是‘祂’的旨意?”他压抑着暴怒。


    “您是尊贵的神使……无论是主教大人还是我,都不可能敢……”伊迪丝修女苍白地自证。


    “为什么我的记忆有缺失?”黑曼巴又问。


    “之前在死亡谷时,您不慎死于章凝手中,”伊迪丝修女虚弱地说,“由于回收不及时,有些记忆无法恢复……”


    “给我证据。”


    黑曼巴无助地退后几步。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相。


    在应时庭内部,他的身份看似尊贵无比,所有人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凌驾于施耐德主教之上。然而在知情人眼中,或许他只是没有感情思想的工具人吗?


    多么荒谬的笑话。


    伊迪丝修女沉默着,半晌,爬起身来,调出医疗舱的操作日志。


    铁证如山。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对没有骗你……”伊迪丝修女哭丧着脸。


    她总是温柔怯弱,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虔诚信仰。然而在遭受死亡威胁时,她仍然会选择自保,而背叛所谓的神明。


    没有人是不为自己打算的。


    黑曼巴扯起嘴角,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刚才说,下一次的任务地点是埃及?”他抬头笑问,笑容却森冷。


    “主教大人说,埃及艳后的陵墓中有另一枚残体,需要您前去回收。”伊迪丝修女不明所以地点头。


    黑曼巴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准备吧。”


    修女死里逃生,仓皇离去。黑曼巴抬头望向穹顶,挑衅地笑笑。


    他没有杀修女灭口。很快,施耐德主教也会知道这件事,号称全知全能的“神”更不会例外。


    所以他的时间不算多。


    在那之前,他手中必须握有足够的筹码,才能有资格位列谈判桌。


    一个新的计划正在心底成型。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始至终,他都是棋子。


    既然他的任务一直都是回收残体,抹杀章凝的存在,那他就偏要和敌人合作。


    “神”不是全知全能的吗?


    如果他非要挑战天命,结果会如何?


    不过在克丽奥佩特拉七世陵墓中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他行前的意料。


    在他们的火力压制下,章凝竟仍然拒绝他提出的合作。


    而在之后的塌陷中,他更是被凌空钉在石柱上,命悬一线,得求着人家救他。


    如果是以前的黑曼巴,他大概为保命也不会难堪。


    但他现在不一样。


    跟其他人类一样,他有自尊心。


    黑曼巴提出用物资交换,同样被拒绝。眼见无计可施,他心底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你救我,我可以分享我这段时间得到的线索。”


    “你之前真不知情?”章凝疑道。显然不相信他提出的条件。


    黑曼巴沉默片刻。


    其实应时庭中,能够与“神”直接对话的只有他和施耐德主教两人,其他人只能由他们代为传达神谕。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权力结构。


    回想过去的那些任务,很多时候他和施耐德获得的信息都很有限,甚至互有隐瞒。


    “神”不希望他们互通有无。


    尤其是他。


    施耐德那个老学究从前就醉心钻研神学,一心信奉所谓的“神”。比起他,拥有一定力量、长期在外的黑曼巴更不可控。


    而现在,他拥有自我意识后,显然在应时庭眼中更为危险。


    他黯然苦笑道:“蝼蚁能知道什么。”


    这一刻,他少有地低着头,掩盖自己落寞的表情。


    他以为自己拥有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而他决定对抗神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为讽刺的是,他竟会在陵墓中遇到另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柯莉欧。


    从在海市蜃楼的古城中见到她的第一眼,黑曼巴就知道,他们是同类人。


    他熟悉那种迷惘的表情。


    由于所谓的DNA羁绊,她孤身踏入撒哈拉沙漠,一意寻找所谓内心的召唤。却浑然不知,这也是被植入的程序。


    每个人都有自己方向的惯性,不是谁都有那种脱轨的勇气。


    “人不是为别人存在的,”他既是告诉柯莉欧,也是告诫自己,“可以自己赋予意义,寻找自己的答案。”


    不知道柯莉欧有没有听懂。但他不在乎。


    因为此刻,他开始恍然大悟。


    之前的残体回收任务,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失败而归。他知道,将残体带回总庭后,会由施耐德主教接收处置。


    克丽奥佩特拉七世的主墓室近在咫尺,而章凝和柯莉欧正困在碑林中,一时半刻显然无法脱身。


    这是他距离残体最近的时候。


    如果可以自己赋予生命的意义,为什么不为自己活一次?


    一旦成功取回残体,或许他就能拥有跟施耐德主教,甚至“神”谈判的筹码。


    他能从这些无尽的轮回中脱身,摆脱这鬼打墙一样的命运。


    他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姓名,有一份普通的工作,也许……肮脏卑贱如他,也会有人欣赏。


    一切还有转机。


    然而在被主墓室的机关数次重伤后,黑曼巴已奄奄一息。


    以他强悍的体能,他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天。可他同样清晰地认知到,即便能勉强活着离开金字塔,也会死在撒哈拉沙漠里,成为一具风干的木乃伊。


    他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灭。


    在寻找自我这件事上,柯莉欧是失败者。她选择为千年前的本体而付出生命,以实现她未完成的心愿。


    而在生命弥留之际,他想通很多事情。


    他不想那么做。


    不想替以前版本的黑曼巴活着,或死去。那是以前的黑曼巴被赋予的使命,不是他的。


    他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他之所以被从虚空混沌中创生,就是为执行“神”指派的任务。如果肉身陨灭,也只是被回收躯体和记忆,重新开始,继续下一个任务。


    然而,如果他决定彻底自毁,无法被回收呢?


    那至少当下这个版本的他,就会是独一无二,以后再也无法被复制。


    他就能从轮回中解脱。


    在这趟循环往复的旅程中,他是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旅人,甚至也没有想过另一条路。


    但是至少,他还可以选择彻底终止旅程。


    黑曼巴开口,语气轻巧:“蠢货们。我留下……不就好了?”


    他心意已决。


    “啥意思?”


    “你留下?”


    “为什么?”


    众人大为震惊,不由接二连三地质疑。


    “别问那么多,蠢货们,”黑曼巴不耐地翻个白眼,“快滚,趁我改变主意之前!”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陆霜摊手,示意他冷静,“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谈。”


    “砰——”


    一声枪响,石板地被击出深坑,火花四溅。


    黑曼巴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但他还有想做的事。


    他要报复。


    报复“神”对他的戏弄,报复冷漠不堪的应时庭,报复这该死的命运。


    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心甘情愿接受洗脑、愚不可及的应时庭,残忍不公、倨傲戏谑的命运。


    和肮脏阴暗的他自己。


    “滚!”黑曼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开始狠狠咳嗽,“再假惺惺婆婆妈妈,老子先打死你们!”


    晦暗不明中,喷出的鲜血像墨色,涌涂在身下的石砖上。他调转枪口,遥遥对准距离最近的艾沙,却手抖如筛糠,连枪都拿不稳。


    他猛然想起很久以前,“神”似乎对他说过,夏云笙是对章凝很重要的人,可以用他的身份接近她,博取她的信任,利用她来回收残体。


    那么,他就偏要利用她来达成自己的复仇计划。


    人走的瞬间,脚底地面一歪,黑曼巴的手猛地磕到石墙,骨裂的声音清脆可怖。他却如释重负,松开被冷汗浸湿的掌心,扔下枪。


    “哈……终于清净了。”扯起嘴角,他仰头轻轻笑起来,双眼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像冰冷的火焰。


    弥留之际的辉光中,章凝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在云的彼端。


    “我救过你,你还有答应我的事没完成。你说过,你是言出必随的人。”


    “交易仍然有效,”黑曼巴一怔,微微笑道,“星期四下午四点十六分,科隆大教堂。我可没忘。”


    “黑曼巴……不是你的真名吧?”


    脚底响起熟悉的震颤,预示着下一秒的异变。


    黑曼巴沉默片刻,神情自嘲。


    他哪里配有名字。


    工具人的作用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必要以名字区分。


    “复制人只有代号,不配有姓名,只有使命,不配有思想。这是我到现在的短暂人生中,出于自我独立意志的唯一选择。”


    耳边腾起不祥的巨响,墓室倏然一顿,顷刻间疾速下坠。


    黑曼巴放开灯柱,闭上双眼,惬意地舒展身体。


    为自己而活也好,为自己而死也好,都好过浑浑噩噩地赖活。


    当初面对白落竹时的疑问,他突然想到答案。人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放弃容易的路,而去选择吃苦?


    因为容易的路,没意思透顶。


    他咧开嘴笑,牙齿沾着血,在黑暗中微微发亮:“老子也想像个人样,自己做选择!所以我现在选择去死,死得透透的,再也不他妈的复活!”


    人间的光亮愈来愈远,黑曼巴知道自己在坠落地狱,嘴角的笑意也愈来愈深,直至放声大笑。


    墓室四壁与深井岩层剧烈摩擦,噪音尖锐刺耳。流沙从天花板和石缝渐渐渗进来,挤压所剩不多的空间,直至夺走呼吸的余地。


    没想到他触发的古埃及诅咒,竟是终究应验。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嗤笑。


    不知道在古埃及人眼中,复制人有没有灵魂?会有转世的机会吗?


    最好别玩这套。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然而命运却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


    聒噪的人终于离开,黑曼巴疲倦地闭上眼,想好好睡一觉。


    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却在脑中响起。


    “849-a-219号。”


    这是他第一次在教堂穹顶之外的地方收到神谕。


    “神”一直用这串数字称呼他。


    在很久以前,不知道之前版本的黑曼巴编号是什么?


    黑曼巴本能地抗拒。他试图堵住双耳,可惜已无力做到,而“神”的晓谕甚至是直接抵达他的脑电波,不容拒绝。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神”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如没有意外情况,不会再被创生。”


    仿佛意识到某种绝望的事实,黑曼巴挣扎着,试图抗拒这道声线。


    “我不想听!让我死!”他在心底嘶叫。


    “神”残忍地轻笑一声:“创生849-a-219号时,我已经想好怎么使用。所以你的所有决定,都在我的掌控之内。包括现在也是。”


    “什么……?”黑曼巴茫然。


    他自主产生的意识,他对自我认知的怀疑与挣扎,他试图以死来反抗神明的意志,也全都是祂设定好的程序?


    “我本可以不告诉你这些,”“神”平淡地说,“但念在你过去为我做过很多事情,或许你值得一个真相。”


    黑曼巴绝望摇头。他想起身怒骂,想对天竖中指,想发泄他所有的愤慨。


    但他是濒死之人,内脏已粉碎不堪,全身的每一个出口都在流血,连动动手指都已艰难无比。


    “我已经找到更好的替代品,你和应时庭都不再被需要,”“神”继续残忍地宣布,“章凝,她会成为我的下一个助手。”


    “她……是新的神使?”黑曼巴问。


    “不。过往的结果已经表明,她的能力超过你们所有人,”“神”否认道,“她会是比神使更高级的存在。她将拥有9个维度的权限,成为所有宇宙时空的守护者。”


    黑曼巴露出冷笑,牙齿上血痕犹在。


    他甚觉荒谬。


    如果章凝才是命运选定的人,那他这些努力算什么?算是“神”的失败剧本吗?还是,他同样只是祂的一个小小测试品?


    “你真虚伪。”黑曼巴只是平静地说。


    “神”不以为意:“作为你的创生者,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有存在的机会,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挑战我。可惜,低维生物的可替代性太强,没有什么所谓独一无二的存在。”


    祂低笑:“你出门遇到一只蚂蚁,会在意它跟昨天、前天的那只蚂蚁有什么异同吗?”


    黑曼巴双手抱头,痛苦地嘶吼。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逃脱“神”的掌控。祂只能看到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情,怎么能知道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我并不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祂似乎知道黑曼巴的疑惑,“但我能看到所有事件可能的结果。所以,只需要做一些小小的推理,倒也不难。而后,我再小小地推一把,静观其变即可。”


    就像在蚂蚁探路的途中放下一块小面包片,等它回巢搬来大军,再在抵达前撤走不就行了?


    人类不是经常干这种事么?


    对于“神”而言,也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在墓室无尽的下落中,黑曼巴不再动弹,说不清是已经无力挣扎求生,还是他只想尽快结束这绝望的痛苦。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最终,黑曼巴只是仰躺向天,失神地瞪大双眼,“让我死得不算太折磨。”


    “你一直在渴求真相,”祂并不理会黑曼巴的讥讽,“所以,我给你真相。”


    全身血流如注,他瘫软在地,双眼遥望金字塔外的浩瀚星空,嘴角上勾。


    这一幕,跟久远记忆里的死亡谷似乎重叠。


    最后一声巨响,墓室终于到底。岩壁塌陷,彩绘倾颓,流沙掩盖他的身体。


    死透的黑曼巴只是直视着天空,仿佛在质问那位不知是否存在的“神”。


    黑暗浩瀚的深井像怪兽的巨口,吞噬掩埋一切秘密,和黑曼巴荒谬可笑的生命。


    时间一往无前,他始终是无名的旅人。


    第169章 长风破浪


    “盖娅小姐, 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西历1519年的一个深夜,天穹晦暗深沉,诺亚方舟万籁俱寂。


    盖娅笃定地点点头:“去看看。”


    艾珂(Echo)无奈听命, 轻抚着仍在剧烈跳动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靠近。


    港口的浅岸边潮声轻吟, 栈桥的阴影里,人形轮廓若隐若现。海水冲淡血色, 反复拍打堤岸, 人影却一动不动, 散出危险的腥咸气息。


    “救……救我……”


    艾珂小步挪近, 正撞见一双亮如鬼火的眼睛, 狼狈地藏在湿漉漉的金发后, 像某种困厄的野兽。她下意识转身想逃, 干瘦湿冷的手径直伸出, 死死钳住她的脚踝。


    “救我……求求……”如溺水的人找到稻草, 对方恳切地哀求。


    艾珂暂时挣脱不开* ,只得无助地望向身后的盖娅。


    身为诺亚方舟未来的掌舵人, 此时的盖娅正在逐渐接手一些事务,其中就包括定期巡视神庙、港口等重地的工作。


    如果不是意外发现这具被冲上岸的“尸体”,她们此刻早已结束任务, 进入梦乡。


    “盖娅小姐……”见她不置可否, 艾珂紧咬着唇, “……要不还是先别管他, 天亮后再向执政官大人禀报吧?”


    盖娅走近几步,视线落在“尸体”的身上。他大约三十来岁, 面容苍白而英俊,一头鬈曲的金发, 身着深蓝色粗呢外套,领口露出白色亚麻衬衫繁复的绉领,手里紧紧抓着一枚黄铜圆盘,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刻纹和指针。


    从头到脚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从小与世隔绝的盖娅从未见过的稀奇东西。


    彼时的诺亚方舟并不像后来那样刻意封闭,但当时航海技术有限,他仍然是出现在方舟上的第一位活人外来者。


    盖娅知道,他必定来自那个神秘的海外世界。


    可他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会流落到诺亚方舟?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材料?黄铜圆盘是做什么用的?


    盖娅打量他好一会儿,仿佛在等他回答自己心底的一万个问号似的。


    “盖娅小姐……?”艾珂又试探着喊她。


    “他可能等不到天亮就会死,”求救声渐渐微弱,外来者再度陷入昏迷。视线落到腿间深可见骨的伤口,盖娅暗自决定,“来,我们先把他抬走。”


    “可是……执政官大人……”艾珂犹疑。


    盖娅环顾四下无人,径直动手:“我们先藏到底舱,别让其他人知道。如果没救回来,也不会有任何麻烦。”


    艾珂曾在卫队中任职,自然懂些医术,作为盖娅的侍女也只能听从她的命令,将外来者转移到居所下的底舱,并加以救治。


    许是命不该绝,尽管条件简陋,艾珂的照料也不算上心,但外来者的伤势仍是一天天好转。


    盖娅不定期地偶尔探望。她并不关心外来者的死活本身,她好奇的是他背后的神秘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她盯着单膝跪下谢恩的男子,好奇地问,“你来自哪里?你是渔民吗?”


    “我名叫费尔南多德麦哲伦,是一名环球旅行航海家。”对方恭谨答道,“我来自葡萄牙,公主殿下。”


    盖娅噗嗤笑出声:“公主殿下?是什么?”


    从他口中,盖娅渐渐了解外界的日月星辰、文化宗教,也知道当初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就是航海罗盘。


    麦哲伦说,只要有它和羊皮纸地图,就可以随心所欲,去往地球上任意一个地方。


    他描述欧洲上流贵族的奢靡舞会,美洲北地土著巨大的鲸鱼骨墓场,亚洲神秘富饶的东方古国,印第安人头插羽毛脸画油彩,在雨季成群结队泛舟亚马逊丛林,以寻找更好的定居地。


    但他并没有提及,欧洲各国资助的航海舰队在以上这些土地上的所作所为。


    看似宏伟浪漫的大航海时代,背后潜藏的尽是血淋淋的生意。


    “所以你去过世界上每一个地方?”盖娅追问。


    “我没有,但我希望可以,”说这话的时候,麦哲伦的双眼燃着渴望,“这一直是我毕生的梦想。”


    于是盖娅明白,外来者不会久留。等伤势大好,他还要回到外面的世界,继续完成他的环球旅行。


    “真希望我也可以去环游世界。”盖娅满怀憧憬。


    麦哲伦顿时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闪烁:“如果您愿意,有何不可呢?”


    盖娅沉默。身为执政官卡俄斯(Chaos)唯一的女儿,她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偷偷救下外来者而不禀报,已经是她此生最出格的行为。


    麦哲伦的身体已几乎痊愈,他却并未如期提出离开。


    “艾珂,想办法尽快送他走。”在一次日常巡查后,盖娅命令道。


    “您……”艾珂并不明白。当初是盖娅不顾自己的反对,坚持救下麦哲伦,现在又迫不及待要远离。


    盖娅只是本能地意识到,麦哲伦是一枚不应该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异色拼图。尽管精彩纷呈,璀璨夺目,但无论形状或颜色,都不适合置入原有的缺口。


    临走之前,麦哲伦找到一直避而不见的盖娅,辞行道别。


    “请收下这份信物。如果我能顺利完成环球旅行,”他诚恳地说,“就说明世界是圆的,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


    盖娅居高临下,垂目望着跪伏于地的男子。他双手高捧羊皮纸画的世界地图,也抬起头来,宝石蓝的双眼紧盯着身份尊贵的盖娅,目光灼热贪婪。


    “我说过很多次,不用跪,”似乎有些畏惧其中意味,她最终只是说,“我们这里没有这种规矩。”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麦哲伦认真地说,“对于我敬重、爱慕的公主,这也是我应有的礼节。”


    他措辞直白而锋利,戳破一直以来心照不宣的窗纸。


    “你……说什么?”盖娅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有误,迟疑着问。


    “两年,”麦哲伦言之凿凿,“我答应您,两年后,我一定会回来找您。”


    他只抛下这句话,没等盖娅回答,径直离开。


    麦哲伦走后,忙碌的盖娅并未有太多记挂,直到三个月后。


    西历1521年的一天深夜,如同他出现时那样,麦哲伦偷偷潜入诺亚方舟,熟络地找到盖娅的居所。


    “不是两年么?”盖娅疑惑地问,“这才三个月。”


    “你的环球旅行完成了吗?”


    男人的双眼亮晶晶的,不等她继续说话,迫切地走近,弯腰紧紧抱住她。


    盖娅剩下的满心疑问,被顷刻间堵在喉间。


    三个月的时间恰到好处,没有长到抹去他留下的一切痕迹,又不至于短到思念还没有开始发酵。一直以来艰难维系的理智终于溃决,她束手闭眼,放纵自己沉溺于温柔的幻梦里。


    但欢愉总是格外短暂。


    第二天,卫队上报海面出现异常舰船,盖娅陡然明白原委。


    她借故离开,径直回到居所,直截了当发问:“军队是你带来的?”


    “不是,”麦哲伦诚恳地拉住她,“您听我解释……实情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没记错的话,舰队用的是西班牙的旗,而他们的国王——是你环球旅行的资助人。”盖娅甩脱他的手。


    “我不可能出卖您和诺亚方舟!”麦哲伦单膝下跪,急切地起誓。


    “这些已经都不重要。”盖娅神色转冷。


    右手握紧法杖,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英俊,睿智,博学多闻,破雪踏浪,逐鲸驱狼,全世界的风霜争相在他脸上留下沧桑的吻痕。


    他像潜艇的潜望镜,满足盖娅对复杂世界的好奇,又能保持在安全距离不致暴露受伤;又是完美有趣的情人,体贴温柔到卑微,满足少不更事的盖娅最狂野出格的幻想。


    但现在,他是随时会将亚特兰蒂斯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人。


    “举起您的剑,麦哲伦先生,”盖娅冰冷生分地说,“您曾说过,您是骑士家庭出身,一个骑士不可以拒绝决斗。”


    男人抬起头,难以置信地仰望她:“您……在说什么?”


    “你无法证明自己的无辜,因为西班牙舰队已驶到海面,可我也无法相信,恩将仇报、向外界泄露位置的人就是你,”盖娅神色平静,“那么,你交给你的骑士道,我交给我的神明来裁决。”


    她举起法杖,一道弧光陡然从顶端飞出,击中男人的左肩。


    “举起您的剑!麦哲伦先生!”盖娅高声嘶吼道,“像您接受的骑士教诲那样,反击我!杀死我!毁灭我!”


    骑士的尊严不允许投降受死。


    然而从毫不还手到避开要害,到最后的濒死反击,麦哲伦经历的是生与死的距离。


    “对……对不起……”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仍然勉力伸手,想触摸盖娅血流如注的右眼。


    盖娅茫然地起身,避开他的动作。她转身离开,什么也没说。


    双眼刺痛灼目,像被浸泡在咸涩的海水中。她分不清流下的是血还是泪,就像她分不清杀死的是完美情人,还是对外面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


    为彻底绝后患,亚特兰蒂斯付出惨重代价,才得以全歼西班牙舰队。诺亚方舟尸横遍海,十室九空。


    执政官卡俄斯亲自率领卫队征战,身受重伤。盖娅向她坦白真相、忏悔认罪时,她已是弥留之际。


    “都是我的错……母亲大人……”盖娅泣不成声,“我愿意受罚……什么都行……死也可以……”


    跟她的名字一样,卡俄斯性情多变无常。盖娅满心惶恐,疑惧交加,不安地等待母亲的怒火。


    卡俄斯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傻孩子……死,很容易,活着,才难呢。”


    “我们不能死,”她猛地抓紧女儿的手,“你……得替剩下的子民好好活着。”


    卡俄斯撒手西去后,盖娅自动继位,成为亚特兰蒂斯的新掌舵人。


    “传令下去,”她唤来艾珂,“调整诺亚方舟的停泊位置,把亚特兰蒂斯藏到归墟的漩涡下。关闭对外航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开启。”


    “执政官大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艾珂忧心忡忡地问。


    她隐约意识到,曾经熟识的盖娅正在自己眼前消亡。


    “确定。”


    盖娅面无表情。


    “另外,以后任何人如发现有外来者,一律处死。”


    ————————————————


    “执政官大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以往平静美丽的荒岛上,此时四处黑烟弥漫,刺鼻的燃烧气体钻入鼻腔,哭喊声此起彼伏,人群惊慌失措,乱成一锅粥。


    “人命关天,还犹豫什么?所有医者,集结去现场救人!”Nova不假思索地高喊,“还有,说好多次啦,别再叫我执政官大人!”


    她带头赶往现场,顺手从侍从手里抢过通讯器,拨通专线:“你好,请帮我尽快联系辛希娅小姐!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报告!”


    五分钟前,南海海面犹自晴空万里。一架飞机却陡然从云层边缘出现,随即愈来愈大,直至坠下高空,尾部曳着浓浓的黑烟,一头栽进荒岛北部的树林。


    失事地点距最近的居民楼仅有几十米,民众从未见过如此庞然大物,个个被吓得不轻。


    Nova第一个抵达,有条不紊地指挥现场救援。浇灭起火点,清理飞机残骸和尸体,伤重的立即转移,轻伤则安排就地包扎,发放应急物资。


    “Nova大人……”年长些的女官面色担忧,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决定开口,“新舟岛是我们租借而来,如果没有我们,飞机坠落的地方就是荒岛,本来都要死。何况这些人都是外来者,他们以后痊愈后离开,难免会对外界暴露我们的存在。”


    当年盖娅农夫与蛇的故事仍历历在目,她不想看到Nova重蹈覆辙。


    “那些事之后再说,先不管那么多!再拖下去人都会死光,”Nova猛地回头道,“智者和辛希娅给我们安身的岛屿,又帮我们修建遮风避雨的住所,提供太阳供能设施,而我们却对他们子民的灾难不闻不问,这是亚特兰蒂斯奉行的生存之道吗?”


    “辛希娅!辛希娅!”电话接通,她不再多说,扯着嗓子向那边喊,“有飞机坠落到岛上,我正在安排救援,你能帮忙确认一下情况吗?”


    辛希娅抓紧听筒,猛地坐直身体,右手迅速接通另一条专线。


    “空难?”她神情惊讶,“稍等,我问问。”


    几分钟后,辛希娅回拨电话,并立即飞往新舟岛处理善后事宜。


    失事飞机是飞往著名旅游胜地岛屿的航线,乘客绝大多数都是本国人。由于机械故障,飞机不得不选择迫降,虽然成功落在荒岛,但仍因落地速度过快,引发机尾油箱爆炸,导致大火。


    三小时后,辛希娅的专机抵达。与此同时,她还带来附近驻扎的军队,以接手救援和应急物资运输等事宜。


    “辛希娅小姐!你怎么来啦?”还在现场忙碌的Nova脚不沾地,满脸尘灰,看见她露面,仍是笑容灿烂。


    “出这么大的事,我当然得亲自来看看,”辛希娅来不及寒暄,“现在情况怎么样?”


    “火已经扑灭,残骸和乘客遗体清理大半,轻伤已经处理完毕安排休息,个别重伤的还在抢救,”Nova一五一十地汇报,“不过……我们的医者技术有限,还是有一些……没救回来。”


    辛希娅看着灰头土脸的Nova,难以想象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能熟稔地承担起一岛之主的重任。


    “你做得很好,Nova小姐,”她握紧对方的手,回头招呼军队长官,“接下来的所有事情由我们接手,你们都去休息吧。”


    Nova不放心,确认交接无误好几次后,才回到住所疲倦地倒头睡去。


    辛希娅悄悄掩上门,正要离开,却见走廊上站着一位女官,似乎有几分眼熟。


    她寻思片刻,想起这是一直跟随在Nova身边的侍从。


    “艾珂女士,您是想找我说点什么吗?”辛希娅走过去,礼貌地发问。


    “想斗胆问问您,以后新舟岛亚特兰蒂斯的存在或许就无法对外继续隐瞒下去,”女官不卑不亢地微微行礼,“我仅代表个人,迫切地想知道您和智者的看法。”


    “如果是几个月前,没有你们,飞机上的所有乘客都只能在荒岛上等死,这一点毋庸置疑,”辛希娅回答得滴水不漏,“但我们堵不住悠悠众口,也无法全盘操控舆论的走向。所以,我猜想在下令施救的那一刻,孰轻孰重,Nova小姐的心里就已经有答案。”


    “您的意思是,亚特兰蒂斯的存在将对外公开,是不可改变的结局?”女官神情复杂。


    “我尊重你们希望避世隐居的意愿。我只能保证,从所有后续流程安排上,我们官方主观上不会泄露秘密,”辛希娅答道,“Nova小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们投桃报李,或许也会愿意替你们保守秘密。”


    “……呵。恩将仇报的故事,倒也不是没见过。”女官愤慨地冷笑。


    “跟她的前任执政官不同,Nova大人……是一位异常年轻的掌舵人,她单纯又热情,聪明又跳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女官忧心忡忡地解释,“但政治不是跳房子。我担心,这对于亚特兰蒂斯的未来,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我能理解,”辛希娅微笑,“不过有时候,政治或许也需要一些赤诚和热血才能成功。”


    她不再多说,点头告辞。


    在新舟岛逗留一周后,辛希娅才终于处理完毕所有事宜。派来接乘客的船只已停靠在港口,经过几天的相处,两边民众互相沟通了解,离别时都有些依依不舍。


    “辛希娅小姐,”港口的猎猎海风中,Nova侧头看向身边的女性,“您觉得他们会信守诺言吗?”


    昨天夜里,Nova已经恳求过他们,希望不要有太多人来打扰新舟岛的宁静。本着感恩友好的心态,所有人都一口答应。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辛希娅审慎回答,“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想,即便日后有什么变故,他们的初衷也绝对不会是想要伤害你们。”


    Nova双眉微皱,似乎逻辑有点绕不过弯。


    “我大概理解,”她忽地笑开,“就像章凝姐姐他们初来时对我说谎一样。虽然欺骗不对,但不代表他们是坏人。相反,他们是很好很好的人。”


    辛希娅温和地应道:“没错。”


    “母亲或许都没想过,但我知道,”Nova继续说道,“麦哲伦先生当年回去之后,根本就没有向国王告密,是西班牙舰队有所怀疑,追随他的航行轨迹而来。所以歼灭舰队后这几百年,外界都没有人再得到亚特兰蒂斯的下落。”


    辛希娅点点头:“他做的是错事,但他也不算是一个坏人。”


    “看来陆霜说得对,”Nova笑笑,“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多变,有善意与爱,也可能有欺骗和伤害。跟亚特兰蒂斯确实很不一样。”


    辛希娅沉默半晌,才感慨道:“可是空难发生时,你明知随之而来的一切风险,却仍然选择救人。”


    “为什么不呢?”Nova惊奇而自然地说,“因为无论世界什么样,都跟我自己没关系,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呀!”


    辛希娅盯着她年轻的面孔,忽地开口道:“Nova,你有没有想过出去看看?你这个年纪,正好可以去读个大学什么的。”


    Nova坦然地问:“大学是什么?”


    “可以去学习一些对世界和人的看法的地方。”


    她唇角微弯,露出微笑。因为她看见小女孩的双眼瞬间亮起,像海上的星辰。


    时移世易,有人会恩将仇报,也有人会投桃报李。


    “陆霜说得对不对,”辛希娅微笑,“或许,你可以换个身份,改个活法,像普通人一样出去看看。不出几年,你就会有自己的答案。”


    三个月后。


    海鸥喧闹,成群结队起起落落,掠过青空。偌大的港口停机坪上,辛希娅的专机如约降落,掀起一阵微观层面的飓风。


    “都安排好了?”辛希娅下飞机,走近等候已久的Nova。


    她点点头。


    “那走吧。”辛希娅伸出手,做一个邀请的手势。


    “执政官大人,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Nova回过头去,看向身后欲言又止的艾珂。自从认识她以来,艾珂似乎总在说这句话。


    “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啦,不会出差错。”她转身,抓着艾珂的手安慰道。


    “可是执政官都不在,亚特兰蒂斯……”


    Nova打断她:“按照辛希娅的建议,我们已经选出姐妹会作为代表来决策一切事宜,再加上你坐镇,我一点也不担心。亚特兰蒂斯的特色就是母系传统,一定会延续下去的。”


    从卡俄斯、盖娅到Nova,艾珂见证三代执政官的生命和使命更替。她无法再辩驳什么,只得长叹一声,像是在驱赶无能为力的命运。


    Nova温声道:“我,以及我整个家族,都在为亚特兰蒂斯一代代付出时间和生命。但是现在时代不一样,我想换个活法,去海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别的风景。艾珂,您能理解吗?”


    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港口的人越聚越多,城民们呼喊着Nova的名字,依依不舍,挥手道别。


    Nova将双手放到嘴边,大声喊道:“无论我在或不在,亚特兰蒂斯一定都会越来越好,我坚信!”


    海风送暖,将她的声音传向大洋深处,仿佛穿越时间,给西历数百年前那一幕画上完满的句号。


    盖娅年轻时的心愿,终于在很久很久之后被自己的女儿完成。


    飞机轰鸣,离开地面,Nova兴奋地探头四处张望。


    “原来陆地上的人真的会飞?!”


    辛希娅温柔而无奈地笑,取出一枚礼盒,递给Nova。


    “听说我要来,智者让我给你带一幅礼物。”


    “智者大人?他这么好?”Nova兴奋地眨眨眼,忙不迭拆开。


    辛希娅宠溺地笑,实在懒得再纠正她的称呼。


    礼盒里躺着一幅装裱精致的字,写的是一句著名古诗。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智者的字迹遒劲有力,像破雪踏浪、逐鲸驱狼的锋利航船。


    第170章 人生课题


    “Action!”


    拳头击中**, 筋骨震颤,连连闷响。


    身着清装袄裙的中年亚裔女性出手如风,却被主角一招撂倒。她狼狈地撞碎桌椅, 克制自己下意识抱头的保护动作,径直重重地摔下地。


    “Cut!”


    导演一声令下, 外围的工作人员纷纷冲上前,检查主角演员的脸和身体。尽管那只是被咬破的道具血包而已。


    这段打戏已经拍到第六遍, 导演的耐心耗尽。他盯着监视器画面, 总算没有再多说什么。


    趴在地上的女人一动不动, 无人在意。工作人员立即开始打扫现场、更换布景, 直到路过她身侧, 才有人拿脚一碾她的肩。


    “醒醒!别妨碍我们工作!”


    女人痛苦地低吟一声, 稍缓片刻, 才慢慢爬起身来, 额头上的豁口还在流血。


    “安德森先生……麻烦把工钱算给我。”


    兵荒马乱的片场里, 她忍着阵阵晕眩,找到负责演员事务的执行导演。对方正在跟另一位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似乎没有听到。


    女人咬咬牙,再上前一步,伸出手拔高声音, 操着不熟练的英语:“安德森先生!麻烦算一下工钱!”


    执行导演这才转头, 随意摸出几张纸币塞在她手里, 再未多看一眼。


    倒是路过的场务看见, 递来一张纸巾:“擦擦吧。”


    女人抬眼看向对方,感激地笑笑。是少见的亚裔脸孔。


    “谢谢你。”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道谢。


    女人捏紧口袋里薄薄几张的纸币, 步履蹒跚地走出片场大门,感受到它像几团内燃的火焰, 灼痛着掌心。


    往来的人群中,焦急等待的小女孩早发现她,兴奋地张开双臂跑过来:“妈妈!”


    女人演技惊人,顷刻间将方才的困窘与疲惫收拾殆尽,换上由心生发的笑脸。她慌忙整理刚换回的自己衣服,撩顺凌乱的头发,悄悄将沾血的纸巾塞进口袋。


    女孩像一阵风扑来,抱住她的腰。她蹲下身,平视着女儿:“Elsa,你怎么来啦?”


    “我想妈妈……!”女孩娇滴滴地说。


    她抬头盯着女人,笑容慢慢收敛,小小的眉心微蹙。小女孩心疼地伸手,又不敢真切地触碰:“妈妈……又受伤啦?”


    女人微笑:“妈妈又演侠女啦!侠女哪有不受伤的呢?”


    牵起小女孩的手,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妈妈今天赚钱啦,先去唐人街吃顿好的!”


    “今天想吃什么?”


    “烧鸭饭?叉烧饭?”


    “想吃肠粉!”女孩瓮声瓮气地回答。


    “傻女女,”女人笑道,“肠粉是早上才吃的呀!”


    “我知道……但现在想吃嘛……”


    “好好好,请你吃!”


    趁妈妈不注意,小女孩狡黠一笑。她早就看过店里的例牌,肠粉是最便宜的餐食,吃三份肠粉才抵一碗烧鸭饭。


    女人不满地嘟囔:“还好这回没说左宗棠鸡……”


    小女孩心虚地吐吐舌。她还记得上次回答左宗棠鸡,被妈妈好一顿教训。


    “左宗棠鸡可不是中餐!你从哪里听到的呀?”


    “我同学说这就是中餐……他们都喜欢吃!”


    女人抬头,茫然四顾。道路两侧种满高大的棕榈树,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灯红酒绿的招牌起伏闪耀,巨型电影海报挑逗着对财富与名望的渴求。


    好莱坞的日落大道上繁华绮丽,寻不见一丝故乡的留影。


    她忍住心底泛起的辛酸,蹲下身来,双手轻扶女儿的肩膀,认真地盯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


    “左宗棠鸡……不是中餐,”她郑重地告诫道,“就像你虽然是中国人的孩子,却已经不是真正的中国人。但你得知道是与非,不能那些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似懂非懂地重重点头:“明白,妈妈!”


    她摇晃着小脑袋,晃走脑海里过去沉重的谜题,渐渐被关于肠粉的遐思取代。


    这是李艾沙记忆中的九十年代。


    彼时她还仅仅只有七八岁,小小的脑袋已展露出超越年龄的机灵与智慧。


    在她心里,母亲李南英女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侠女。关于父亲的所有信息她都一无所知,而且也不重要。


    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李南英女士几乎倾尽所有,只为给她饱满的爱与托举。


    母亲教艾沙明辨是非不可忘本,尽力让她了解中国文化,也是她跟遥远母国的唯一牵绊;在外被歧视被挑衅,她告诉女儿如何审时度势,如何竖回中指开骂,如何用拳脚功夫自保;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可能是天赋神童,便不惜一切代价,砸锅卖铁也要供她上好学校。


    而她总是乐呵呵地开玩笑,从不苦大仇深,也不道德绑架女儿。即便自己白天在片场摸爬滚打,落得满身伤痕;晚上在唐人街的后厨打黑工,双手长期被水浸泡,发炎溃烂痒痛不堪。


    母女俩的日子像雨后路上映出彩虹的小水洼,清苦却闪光。


    拿到博士学位后,艾沙在斯坦福大学物理实验室谋求到一份教职,一年后却突然接到调令,派驻她去死亡谷实验基地。


    她以前从未听说过死亡谷除爱德华空军基地外,还有什么别的基地。


    “你们搞科研的事呢,我没文化,我也不懂,”李南英女士大手一挥,“钱多,限制少,你就去。”


    “……”艾沙有点犹豫。


    这调令来得突然,又语焉不详,人员构成甚至研究课题她都一无所知,心里自然很多问号。


    “没关系的呀,瞻前顾后可不像你,”李南英女士瞅着她的神色,“还是那句话,不能那些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是别的地方让你不舒服的话,大不了闪人。”


    “……嗯。”艾沙轻轻点头,“明白,妈妈!”


    李南英女士出身武术世家,当地重武重商轻文,她的文化程度最高只到初中,拳脚远远大过头脑。若非囿于女儿的身份,她完全有资格执掌门庭。


    可惜她是个女儿,等待她的只有嫁人。


    因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年仅二十一岁的李南英女士毅然跳上横渡太平洋的偷渡船,决心去到地球的另一端讨生活,从此与家里断绝来往。


    她虽学识贫瘠,眼界却辽阔,并未影响她的勇敢与决心。


    身处异国他乡的社会底层,她从不怨天尤人,甚至想方设法苦中作乐。她的豁达和坚韧,也身体力行地影响着自己的女儿。


    决定接受调令后,艾沙让李南英女士离开洛杉矶,搬到她在斯坦福的公寓,不再工作。


    彼时李南英虽然才刚过五十,却因长期练武一身伤病,不适合再继续工作。她拗不过艾沙,便乐呵呵地接受安排。


    两人一起搬家时,艾沙从尘封多年的旧皮箱里,意外发现一张黑白旧照片。


    那是一位白人男子,身穿考究的手工西装,约二十多岁,头发精心打理过,身姿挺拔,眉目英俊。艾沙瞬间明白,这可能就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从打扮气质来看,他绝不是常人可比,应该至少非富即贵。


    她站在原地发愣,照片已被李南英顺手抽走,扔进新的打包袋里。


    “他……”


    “你的生物学爸爸。”李南英无所谓地随口答道。


    艾沙张张嘴,多少还是好奇,便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呀?”


    李南英撇撇嘴,颇有几分自傲:“当酒吧侍应生认识的。有钱的富二代公子,非追着我给小费,我就把他睡了。”


    艾沙惊得目瞪口呆。无论是影视作品还是旁人提及,她多少猜测过,以为是狗血的抛妻弃子剧情,没想到李南英女士的前卫程度着实超乎想象。


    “他……知道吗?”


    “知道,”先进的李南英女士不以为然地笑笑,“个衰仔还想向我求婚,吓得我赶紧换工作闪人。”


    “为……为什么?”艾沙惊得结结巴巴。


    如果她答应结婚,虽然不保证一定就能幸福,但至少应该不用那么辛苦赚钱。


    “我要是想结婚,还辛辛苦苦偷来美国做咩?”李南英女士翻个白眼,“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比叉烧还没用的老公。”


    艾沙欲言又止:“但你却留着他的照片……”


    不过她倒没有真的说出口。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李南英失笑:“这叫战利品。你不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吗?”


    艾沙咋舌。岂止是有几分姿色啊……


    李南英清醒得很:“你知的嘛,他们有些白人就是有那个什么……哦,yellow fever,语言文化都不通,还指望人家爱的是你的灵魂啊?睡到赚到赶紧跑,不然会被麻烦淹死。”


    艾沙对李南英彻底佩服得五体投地:“明白,妈妈!”


    ————————————————


    “关于基地的情况,事先应该都跟你说过吧?”


    负责人娴熟地通过门禁核验,进入基地大门。他约五十上下,身穿白色实验室防护服,戴一副高度近视的无框眼镜。


    从刚才的自我介绍中,李艾沙知道他叫杨纪梁,之前也是从加州理工被调来的。


    虽然看上去样貌平平,气质也跟普通的科研学者无差,但极偶尔的情况下,艾沙能从他的眼神中捕* 获到一种平静的癫狂。


    不过好歹负责人同是亚裔,她心里相对有底。


    “我的了解很有限,”艾沙谨慎地回答,“可能需要麻烦您介绍一下。”


    杨纪梁并不意外,嗯一声,从眼镜上方看她:“听说你是研究宇宙射线方面的?”


    艾沙微微皱眉。如果杨纪梁主持该课题项目,不可能没看过她的简历,除非决定开出调令的人……是远比杨纪梁更为高层的存在。


    艾沙坦然回答:“准确地说,是生物和物理双博士学位,我的研究领域主要是对有过航天经历的宇航员进行长期跟踪,研究宇宙射线对人体的影响。”


    杨纪梁赞许地点点头:“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换上防护服,他领着艾沙通过长长的地下走廊,进入实验室。她四处张望,发现培养瓶中基本都是动植物标本,不由心生狐疑。


    “死亡谷基地隶属于NASA,我们进行的研究项目都是绝密级别,你应该也都签过保密协议,不需要我提醒,”杨纪梁用掌纹开启另一道门,“这里是中控室,你之后的主要工作地点。”


    中控室共有三排仪器,是基地的监测和决策大脑,偌大的液晶屏幕上,各项五颜六色的数据图标缓慢变动。


    “我的分工职责是?”


    “死亡谷是特殊地质带,之前一直有监测到远高于别处的宇宙辐射,”杨纪梁介绍道,“你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监测辐射当量和磁场数据,如实准确地记录并汇总报告。”


    “杨博士,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没等他允许,艾沙径直继续问,“如果死亡谷基地的级别非常高,为什么我之前在学术界没有听说过它的存在?”


    某一个刹那,杨纪梁斜睨她一眼,神情掠过狠厉,很快收敛。他简短地答道:“四年前发生过事故。但那也是在我接手之前,不清楚内情。”


    “那是不是应该将复盘报告知会我们,避免同样的事故再次发生?”秉承专业的科研态度,艾沙提出要求。


    杨纪梁语气渐冷:“没这个必要。”


    他陡然转用中文,低声而急促地说:“不该问的别问太多。”


    艾沙微吃一惊。坦诚与信任是合作的基础,这可不是她预想的工作氛围。


    杨纪梁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向中控室内走去:“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吧。”


    屏幕后抬起几张肤色各异的脸,露出友好的微笑,无一例外都是男性。


    在理科领域学习研究这么多年,艾沙早已习惯悬殊的性别比例。再一次地,她成为基地同事间唯一的女性。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困扰她的倒不是同事,也不是性别。


    问题出在杨纪梁身上。


    身为基地实验的负责人,他是毋庸置疑的生物学领域巨擘,艾沙也早有耳闻,阅读过他的论文专著。


    名义上他们是在开展动植物辐射实验,但他却几乎不插手也不关注实验的进展,每周的例会甚至时常不来参加。艾沙曾经几次上报过实验存在的异常或问题,他都只是赞许地点点头,而后再无下文。


    由于李南英女士的教育,艾沙从小到大都不喜欢盲从权威。她隐约察觉到,他们手中所进行的课题或许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项目,在杨纪梁手里。


    那么问题来了,杨纪梁究竟在研究什么?


    艾沙萦绕于心的疑问,在某一天基地被雇佣兵闯入时终于水落石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章凝。尽管迫于紧张的局势,她并没有时间仔细端详观察对方,但她粗略判断,这可能就是她在等的机会。


    雇佣兵的领头人也是一名狠厉的亚裔男子,章凝虽然看上去是他的队友,却似乎并不怎么亲密。


    在他威胁基地的其他同事时,章凝已经找到水箱。


    艾沙在心底叹息。杨纪梁的秘密,可能就瞒不过今天。


    这枚水箱在实验室时间并不短,杨纪梁说这是备用舱,暂未用到。艾沙自然不信,她曾用一些手段留意过密码,并趁监控系统故障时偷偷开过。


    里面的确空空如也。


    但在几天前,杨纪梁就已经开始出现异动。他首先下令暂停动植物实验,同时在实验室出现的频率变高,并曾试图将水箱挪去他处,可它是几年前基地建造时就有的,与底座融为一体,并不能移动。


    艾沙判断,一直在“备用”的水箱可能要开始发挥作用。


    “打开,让我们搜。”雇佣兵的首领抬手,用枪示意道,“奉劝你们最好配合我,如果确实没有,我们自然离开。”


    “不……不能打开!”杨纪梁立即高声叫道,他爬不起身,但却仍然挣扎想过去阻止,“样本实验已经在最后阶段,不能前功尽弃!”


    样本实验?什么样本实验?


    几天前,他们就已经暂停实验,哪来的最后阶段?


    她故作紧张地问:“杨教授?你在说什么?实验不是已经全面停止了吗?”


    雇佣兵首领死死盯着杨纪梁,他举起手,后退一步。其他队员上前来,开始往箱门上贴包裹,艾沙猜大概是炸药。


    他们想直接炸开水箱的密码门。


    “别炸!别炸!求求你们……”杨纪梁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击溃,狼狈地瘫坐在地,面如死灰。军队早已撤走,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科研人员,面对荷枪实弹的雇佣兵哪里有胜算。


    但眼下的危急局面,却正中艾沙的下怀。


    她眼睛一闭,大叫:“密码是071821!”


    杨纪梁触电般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她看上去人畜无害,和同事相处融洽,毫无心机,为什么会知道密码?


    艾沙不易觉察地勾起嘴角。这就是她想要的。


    杨纪梁的秘密勾当,迟早得公之于世。


    但她心底还有更多的疑问,没有答案,可能杨纪梁也不知道答案。


    人体实验的目的是什么?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故?死亡谷基地真的是隶属于NASA的吗?在实验体被发现后,杨纪梁为什么要启动基地自毁机制?


    从死亡谷死里逃生后,她给李南英女士打去电话报平安。


    “没事的妈妈,实验出现点差错,现在暂时没法继续。”艾沙没多说什么,挑不要紧的事简短汇报。


    李南英兴高采烈地提议:“那你回家来吧?休息休息。”


    艾沙望向不远处的陆霜和章凝几人。她身上的伤口刚被包扎过,仍然隐隐作痛,加州西部的阳光炽烈,枪尖反射着光芒,令她只能微微眯眼。


    “我暂时回不去,”艾沙迟疑片刻,说道,“不对,不是暂时……可能是好几年。”


    李南英扯着嗓子,用一贯半普半粤的口音问:“你要做咩啊?”


    “你不是告诉过我,不要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嘛?”艾沙笑道。


    “现在……”


    “眼前有一个开启新课题的机会,我想去自己找结论。”


    她从容地挂断电话。


    她知道,李南英女士不会追问,也不会阻止,更不会扫兴。


    她可是浪迹天涯的李南英女侠啊。


    数年后,面对新闻采访镜头,功成名就的艾沙从容微笑。


    主持人出其不意地发问:“李博士,您一生科研硕果累累,请问到目前为止,您最满意的是哪一项成果呢?”


    艾沙微微敛去公式化假笑,神情逐渐凝重。


    她眼波流转,看向虚空某处,轻轻点头,似是向故人致意。


    “我曾有幸经历一场疯狂绮丽的冒险。”她声音很轻。


    “那是我此生参加过的最意义重大、最开心,也最危险的课题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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