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的议事厅位于内城, 距离波塞冬神庙并不远。此时圆桌旁座无虚席,惶恐的人们或吵嚷、或抱怨,不时夹杂着天穹系统的尖利警报声, 沸腾交织。
为畅晓民意,议事厅的内室是特制的单向隔音墙, 外面纷扰的人声尽入耳中。盖娅揉揉眉心,目送卫队指挥官离去的背影, 从水晶椅上起身。
“自从外来者来到这里, 无休无止的灾难就降临在亚特兰蒂斯。”
“要我说, 他们就是敌人的前锋!”
“不是Nova小姐救下这几个人的吗?现在这种时候, 她人呢?”
内庭的门陡然被推开, 一抹沉稳而优雅的身影逆光而立。喧闹立即消弭, 在场所有人不由转而看向她, 恭谨地低头道:“盖娅大人。”
亚特兰蒂斯仍保持古希腊城邦的民主传统, 有资格位列议事厅的都是头面人物。他们虽然不像平民那样惊慌失措, 但毕竟危机当前,哪怕有些人面上不显, 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亚特兰蒂斯不是永久的避风港,也不是初生婴儿的安乐摇篮,”盖娅平静地扫视四周, “诺亚方舟原本就降生于风浪, 各位这么快就忘了吗?”
众人不敢与她对视, 垂眼挪开目光, 半是愧疚,半是畏惧。
“多年来, 我们的学者一直致力于维护更新天穹系统,为的就是今天, ”盖娅继续说,“亚特兰蒂斯不可能永远避世,迟早有被外界发现的时候。”
在场众人一怔,知道她口中的真相虽然残酷,但的确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敌人已经抵达海面,”盖娅森然道,“现在,是时候睁开你们的眼睛,面对现实,做出决策。”
“可是……”有人低声嗫嚅着,“我们连对手的身份和力量都一无所知……”
似乎是对这一疑问做出的回答,恰在此时,头顶天穹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议事厅四壁剧烈震颤。众人大惊失色,不由站起身来,抬头望去。
一枚炮弹在天穹外的海水中炸开,精准命中,像盛放的死亡之花。橙黄的烟雾钻入水中,激起雪白的浪潮,层层泡沫湮灭破裂,整座诺亚方舟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救命!救命!”
“盖娅大人!”
“神明在上,求您救救亚特兰蒂斯吧!就像从前那样……”
议事厅外,有城民惊慌失措地哭喊,有人跪倒在地,向神明祈祷奇迹。门口的守卫勉力支撑着,民意汹涌,焦躁地冲破阻碍,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盖娅神情凝重,步下阶梯,站到圆桌后。她正要开口说话,天穹的警报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电磁杂音。
下一瞬,有人清清嗓子,凑近收音器:“亚特兰蒂斯的朋友们,你们好。”
他语气高傲,甚至含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该死!他们入侵了我们的通讯系统?!”有人震惊地嚷道。
“来自陆地的问候!同为地球文明,我个人非常高兴跟亚特兰蒂斯久别重逢,”对方继续笑吟吟地说,“请不要过于敏感,我们只是想谈一谈。”
最初的惊惶过后,圆桌旁围坐的贵族们不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着对方的来头和目的。盖娅不满地抬起手,示意噤声。
“我知道最近有几位外来者闯入亚特兰蒂斯,惊扰各位的安宁,我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并且很乐意帮助你们解决问题。”男人轻笑着,不可一世地狂妄道。
“他们不是一伙的?”
“只需要把人交出去,我们就会安然无恙!”
“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盖娅不动声色地听着,眸光深敛,紧皱的眉心并未有丝毫缓和。
男人故意停顿片刻,随即话锋一转:“当然,关于谢礼,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我知道,磁欧石是亚特兰蒂斯的至宝,也是你们赖以生存的命脉,”他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愿意给我,相关的一切后续安置工作,我都会妥善安排处理。”
“毕竟,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磁欧石总有能源枯竭的一天。”
方才还如释重负的贵族们大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接二连三的爆响在天穹顶端炸开,城内外的哭喊声* 越发凄厉,仿佛在为他的威胁做注解。
“好好想想。如果入世是注定的宿命,你们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男人放声大笑,切断通讯,“预祝合作愉快!”
议事厅内恢复岑寂,人人面如死灰,唯有门外平民的祷告和哀嚎如影随形,不时钻入耳中。
“都听到了?”盖娅一语双关。
圆桌旁的众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我斗胆提醒各位一句,”学者赫菲斯托斯斟酌着用词,打破尴尬,“天穹系统暂时还能保护方舟,但如果对方日夜持续攻击,我们迟早会陷入被动。”
“说得对……”有人附和着说,“不能坐以待毙!”
盖娅扫他一眼:“这么说,你愿意带兵前去迎战?”
对方脖子一缩,看看左右,嗫嚅着没能再说出成形的词句。
“那你们愿意屈服,让诺亚方舟毁于我们这一代手中?”盖娅又问。
“不愿意!”
“磁欧石是亚特兰蒂斯的安身之本,绝不能拱手让人!”
“外来者可以扔给他们!磁欧石,想都别想!”
似是为她的诘问所刺痛,圆桌旁群情激奋,纷纷表态。
“那好,站起来,”盖娅肃然,“为我们的家园而战。”
一道声线突兀地插入,打断她:“盖娅大人!我愿前往!”
盖娅抬头,缓缓转动眼球,见说话者是蓬托斯。
他站起身,振臂高呼:“我愿意带兵前往海面作战,誓死保护诺亚方舟!”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有人惊诧,有人无声嗤笑。
自从大迁徙进入深海后,亚特兰蒂斯逐渐改为母系为尊。盖娅至今未婚,蓬托斯既不是女儿,身上的父系血脉又出身平民,受重视程度甚至远不如Nova这个叛逆的妹妹。
但他的野心勃勃一向写在脸上,难以忽视,逐渐成为有僭越迹象的心腹大患。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此时临危出列,接下这种无异于送死的重担。
“你要去?”盖娅也微微讶然。
“是,盖娅大人!”蓬托斯躬身行礼,“几年前我就在军中历练,也上海面巡视过,在场应该没有人比我更适合。”
这话倒是没说错。
亚特兰蒂斯避世已久,但并非完全没有对外自卫防守的能力。除天穹系统外,他们同样配备训练有素的军队,轻重型武器一律使用磁欧石能源科技,自诩为世界领先的水准。
如果蓬托斯愿意亲自出征,胜负倒尚未可知。
“任命蓬托斯为此次行动的统帅,”盖娅点头,“你点兵前往海面,探探对方的深浅。”
“是!盖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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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点!”
身后的卫兵心不在焉,手持突刺狠狠一戳章凝的后背。
尖利的警报声四处回响,持续不绝,揪住人们的心脏。外城一片混乱,平民跌跌撞撞仓皇奔走,偶有人冲撞押送章凝的卫兵,却都被无情地呵责斥退。
Nova原本也想去议事厅,却被盖娅命令留下,和章凝一同被押走。此时她彷徨无措,一颗心七上八下,失魂落魄般东张西望。
“听我说,Nova。”章凝低声说。
Nova抬眼望向她,双眸湿漉漉的,盛满无助和迷茫。
“我们不是亚特兰蒂斯的敌人,”她柔声,“你可以相信我们。我会帮你,并且我有能力解决。”
Nova一怔,微微出神。对方的语气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濒临溺水时的救命稻草。她不由点点头。
“闭嘴!别说话!”身后的卫兵凶狠地呵斥。
经此变故,Nova在城民们心中俨然已是叛徒,态度大为转变。她的离经叛道正不断挑战盖娅的耐心,这次甚至被排除在议事厅之外,而野心勃勃的蓬托斯又虎视眈眈,Nova失势几乎是必然。
卫兵押送两人来到水晶桥,一人粗暴地抓住章凝的胳膊,将她拖近水岸,另一人抓向她的脚踝。
章凝顺势飞身斜踹,对方惨叫落水。手中寒光再一闪,鲜血飞溅,眼前的卫兵当即痛哼一声,仰面倒地。
“你……”Nova微惊,“你的身手……”
“放心,没出人命,”趁还未被发现,她立即离开现场,“快走。”
甫一踏进隔舱,空气里微妙的血腥扑面而来。章凝抬手,示意身后的Nova小心,慢慢放缓动作。
听见由远而近的杂乱脚步声,她在转角前停住,反握星蚀。
大敌当前,亚特兰蒂斯兵荒马乱,通讯器里也已经安静许久,不知其他队友的去向。
倒数结束,双方同时出手,削铁如泥的星蚀当先斩断突刺,铮然一声落地。幸亏章凝反应快,率先收手:“怎么是你们?”
“出这么大的事,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陆霜耸耸肩。
“放心,我们下手有分寸,”艾沙看向Nova,“里面的守卫没有生命危险。”
想破眼前困局,他们都知道Nova是唯一的助力,默契地选择博取她的信任。
两方人马迅速汇合,心照不宣地朝外走。
“来的是什么人知道吗?”Nova急问,“我们有什么计划?”
“我们?”陆霜眼带笑意,“你确定?”
“现在回头也来不及,”Nova咬咬唇,“只能跟着你们赌一把。而且,我相信章姐姐。”
陆霜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对方不是应时庭,就是千灯会呗。”
“应时庭原本就知道位置,要是想来,不用等到现在。”艾沙说。
“千灯会总部,”Gareth神情有些异样,“我们前脚刚到科隆大教堂,总部后脚就来,这次可能也一样。”
“但亚特兰蒂斯深藏在归墟下,不为世人所知,他们怎么追踪?”艾沙迟疑着问。
Gareth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说得通。”
陆霜点点头,赞同道:“诺亚方舟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我们一来就有人闻着味儿,确实很蹊跷。”
话音刚落,他们走出隔舱,尖利的爆响恰在头顶炸裂,脚下的方舟仿佛都在瑟瑟发抖。
“见鬼,他来真的?”逆着混乱的人潮,陆霜喃喃道。
“来自陆地的问候!”通讯器频道里,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们的通讯都被入侵了?”Gareth震惊。
人流如织,他们在跪地祷告和仓皇逃难的平民中岿然不动,安静听着对方的威胁,显得分外扎眼。
“如果入世是注定的宿命,你们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男人放声大笑,切断通讯,“预祝合作愉快!”
陆霜沉默片刻,神情渐渐凝重:“我大概知道这是谁。”
Gareth似乎也有猜想。
“直属于阿诺德先生的下线,维尔诺?”他试探着问。
陆霜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恐怕是的。”
“维尔诺亲自带人来,”他摊手,“阵仗不小。”
章凝听陆霜提过,阿诺德是千灯会当前最高负责人,手眼通天却深居简出,连他都没见上面。维尔诺作为原北欧分部负责人,代为管理世界其他分部,忠实地执行阿诺德先生的意志,俨然已是实际掌权者。
既然维尔诺亲自前来,千灯会恐怕对磁欧石是势在必得,也肯定不会放过自立门户的陆霜。
“难怪这么久没露面,也不追缉我这个叛徒,”陆霜苦笑,“原来放长线钓大鱼呢。”
“他们故意等我们找到核心,再追踪过来一网打尽。像维尔诺的风格。”Gareth愤然。
Nova态度坚定:“不管他是谁,也不论他要的是人还是磁欧石,亚特兰蒂斯都不会给他的!”
与此同时,内城方向陡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哨号,如破晓的天光驱散绝望。军士井然有序,步伐急促而整齐,从内城列队鱼贯而出,奔赴各自的使命。
“盖娅大人!”
“天佑亚特兰蒂斯!”
希冀像汹涌的波涛层层传递,平民欢欣鼓舞,纷纷起身退散,自觉为军队让出通道。
Nova精神一震,却又忍不住担忧:“出兵迎战的难道是……”
“磁欧石嘛,肯定不会给,”陆霜看向不断冲出天穹的船舰,“人倒是不一定。”
章凝若有所思地问:“你们的船坞在哪里?”
Nova眼前一亮:“我知道怎么办!你们跟我来!”
第142章 海战
西太平洋。
一望无垠的海面上, 汹浪狂潮扑向天空,雪白的泡沫肆意飞扬。爆炸留下的余波仍在扩散,原本深蓝的海水已被染成墨黑, 混着各色杂质,污秽不堪。
归墟漩涡范围外的安全区域, 银灰色三桅驱逐舰“诸神黄昏”号悬停在海天之间,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船首三角区的甲板外沿, 男子迎风伫立, 浅金色的短发被海风吹乱, 十几架战斗直升机列队在头顶盘旋, 为他保驾护航。
来人约摸三十多岁, 身形高瘦, 裹着价格不菲的定制长风衣。墨色护目镜遮住大半张脸, 也隐去双眸里的神色, 仅露出果断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维尔诺先生, ”身后有人脚步匆忙,“声呐探测到归墟内部有动静, 速度很快,可能有舰队正在接近。”
维尔诺眉头一挑:“这帮井底之蛙,倒是挺着急来送死。”
举起通讯器, 他下达命令:“敌方即将到达水面, 做好正式交火准备。”
通讯频道内陆续传来回应, 无人有异议。
“……”
见助手欲言又止, 他眉头轻皱:“有话说?”
“是不是有点高调……阿诺德先生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维尔诺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这里是公海。”
千灯会潜于幕后数百年, 行事向来低调隐秘。但归墟位置特殊,又是众所周知的太平洋死亡区域, 无论舰艇或渔船都会默契避开,不会有目击者。理论上,按照常规操作,即便他们将亚特兰蒂斯夷为平地,也能入侵卫星系统抹去证据,照样可以完美脱身。
真是绝佳的人类屠宰场。
“您放心,核心芯片对总部的意义不言而喻,”助手点头称是,“这一个月我们多方筹措,早就做好万全准备。如有必要,算上后方待命的舰队,全部兵力武器足够夷平一个小国家,不怕亚特兰蒂斯不乖乖就范。”
行将落海的夕阳自船艉漫射而来,粉紫色晚霞烧满半天。望远镜视野中的归墟却越发显得浓黑如墨,似可吞噬万物。
“一群遗民搭的冒牌货而已,真正的亚特兰蒂斯早就不复存在,”维尔诺不屑道,“诺亚方舟也只是一艘船,能经得起几轮现代科技的风浪?”
“敌方接近海面,各方已就位。”耳边传来通报,维尔诺转身离开甲板。
“好戏开场咯。”
话音刚落,背后尖锐的厉响划破长空。数百发火箭炮曳着长长的烟雾拖尾,如陨石雨极速下坠。随着接二连三的闷重爆鸣,海中波浪翻涌,烟尘四散,身下的舰船也为其所惊,颠簸震颤不已。
维尔诺镇定自若,伸手抓住护栏,正要一步跨进舰桥,通讯器内却陡然传来惊呼。
“Holy……”
他不解地转身。预想的海中修罗场并未上演,以惊人速度破水而出的不是舰队,而是一个又一个……水母?
很难用语言形容眼前所见。每一枚“水母”直径约二十米,以三十枚为一编队,正络绎不绝地浮上海面,互相蔓延伸展边界,形成坚固的防线。
它们就像撑开伞盖的水母,将前方海面彻底铺陈占据,染成银白。放眼望去,“诸神黄昏”号甚至如同漂浮在漫天的塑料垃圾中,一半身躯被彻底包围淹没。
“这些都他妈是什么玩意……”通讯器内传来疑惑的咒骂声。
第二波攻势转瞬即至,但火箭炮无法彻底穿透屏障,仅在表面就已爆炸。尽管承伤能力有限,尽管每次爆响都被撕裂出不小的缺口,但“水母”数量众多,前仆后继,一时也并未能突破防线。
维尔诺快步走到船舷边,摘下墨镜,举枪连扣扳机,射向不远处的海面。
子弹旋转飞舞,像排排图钉嵌入屏障表面,却无法击穿。他仔细端详,发现“水母”材质像银白固态晶体,夕阳下流溢着彩色虹光,熠熠生辉,应该是有某种特制涂层。
“注意保持距离,”维尔诺命令道,“这些家伙没那么弱智。”
身后的助手满脸疑惑,不由惊叹:“亚特兰蒂斯点的是什么科技树?!”
维尔诺摇摇头,切换频道,问舰桥内技术人员:“通讯系统能入侵,武器系统呢?”
“不行,”对面慌乱回答,“他们好像是纯机械操纵,没有计算机控制!”
维尔诺咬牙暗骂一句,命令道:“退后,离它们远点。给我上反舰导弹,炸穿这些玩意!”
“诸神黄昏”号的引擎开始剧烈轰鸣,迅速后撤,远离交战海域。与此同时,舰桥后端的发射装置自动浮出甲板,白色流线型弹头整装待命。
“所有人员远离甲板,”维尔诺进入舰桥,“发射!”
身下的“诸神黄昏”号怒吼连连,火焰喷出数十米高,硝烟弥漫中,数十发反舰导弹接连飞向“水母”所在海域。亚特兰蒂斯的屏障在疯狂炮火下难以为继,防线很快出现裂口。
“给他们点厉害尝尝!”维尔诺狞笑。
洋面痛苦震颤,不知名的晶片碎屑四处飞溅,地动山摇。一枚又一枚导弹在海中炸开,如同绽放的死亡烟花,宣示着亚特兰蒂斯的末日。
“目标已清除30%,”听着直升机的汇报,维尔诺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但对方随即疑惑,“等等……不对劲。”
他脸色一变,看向主控室前方的声呐屏幕。防线的裂口中,接二连三的红点陡然如幽灵般出现,呈现有组织的战斗编队。它们接连浮上海面,却借着“水母”的庇护,在伞盖下灵活穿行。
与其说那是舰船,不如说更像扁平的大型银鳕鱼。不同于驱逐舰这种庞然大物,它们的身姿呈流线型,由某种奇特的银白晶体制成,鱼嘴处炮口轻轻抬起,蓄势待发。
直升机编队意识到不妙,各自扔下几枚深水炸弹,仓皇拉升高度试图逃窜。舰艇却从伞盖的缺口处轻轻抬头,银蓝射线闪电般破空而出,仿佛海中巨兽吐出长舌,正中直升机油箱。
轰隆——
两三架战斗机身姿一歪,侧翼起火爆炸,径直翻滚着栽下半空,沉入深海。
舰艇却毫不恋战,再次转回伞盖的荫蔽下,掩护接踵而至的猛烈炮火反击。它们在水下如游鱼般灵活游弋,形如鬼魅,又利用雷达和声呐的探测盲点,不断推进战线。
“护卫舰靠近增援!”维尔诺发出指令。然而下一秒,驱逐舰右舷就有一艘敌艇神不知鬼不觉浮出水面,几乎近在咫尺,甚至能肉眼看见驾驶员的身影。
“开炮!”维尔诺推下控制杆,“直升机编队,给我撤回来!”
“诸神黄昏”号震颤不止,侧舷炮口打开,鱼雷破浪而出,其中两枚击中对方舰艇。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死鱼”翻出肚皮。
但敌方舰队体型小,航行速度极快,虽然不能即刻摧毁维尔诺的舰队,却像大型动物身旁围绕的成群飞蚊,极尽骚扰干预之能事。
短短半小时内,左右舷的护卫舰和天上的直升机编队接连减员。“诸神黄昏”号一时左支右拙,自顾不暇。
“Fuck!”维尔诺怒骂不止。
平心而论,驱逐舰是当前世界海战技术中的集大成者,堪称六边形战士。但由于海域空间和地球曲率的诸多限制,远道而来的庞然大物雷达和制导技术都稍显笨重,亚特兰蒂斯科技怪异,又是主场作战,拥有丰富的海航经验,战况并不如维尔诺想象中乐观。
“保卫亚特兰蒂斯!全力进攻!”为首的舰艇上,蓬托斯有条不紊地指挥舰队,意气风发。
“听说盖娅大人今天都没让Nova去议事厅?”助手笑道,“看来这回大胜回去,执政官的位置可就非您莫属啦!”
蓬托斯五年前入巡海军卫队历练,两人就一直是搭档,他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蓬托斯扬起嘴角:“那小姑娘懂什么?头脑简单。”
“就是,诺亚方舟落到那种人手里迟早得完蛋!”助手满脸不屑,“听说盖娅大人早就……”
“先别说这些,”蓬托斯打断他,“十点钟方向。”
助手立即调整炮口追踪,按下控制键。天上又一艘直升机被银蓝射线击中侧翼,吐着滚滚黑烟坠海。
“诺亚方舟如果保不住,谁当执政官都没用,”蓬托斯神色凝重,“你我都会是亚特兰蒂斯的罪人。”
“明白,”助手凛然点头,注视监控画面,“三点钟,调转航向,我来对付它。”
“诸神黄昏”号上,通讯器内不断传来噩耗,维尔诺正焦头烂额。
“先生,后方增援已到。”助手摘下通讯器,汇报道。
“让他们见识见识反潜鱼雷,”心头早就压着无名火,维尔诺精神一振,立即转换频道,“炸翻这帮该死的臭鱼烂虾!”
“诸神黄昏”号身后出现友方绿点,十几艘巡洋舰、护卫舰迅速到位,森然列为菱形战斗编队,维尔诺一声令下,数十道水痕离开舰队,直直飞向残余的“水母”屏障,精准命中其下隐藏的舰船。
“敌方增援!全体注意隐蔽!”蓬托斯高喊。
然而反潜鱼雷是目前世界领先的反制潜艇专用手段,无论海面或水下目标都能精准追踪制导,“水母”屏障在惊人的爆炸当量面前不堪一击,灵活快速的亚特兰蒂斯舰队也无所遁形。
反潜鱼雷所到之处狼烟四起,仿佛海神震怒的咆哮,“水母”晶体碎片铺满海面,狼狈地在滔天巨浪中载浮载沉。
局势急转直下,蓬托斯见势不妙,立即掉转航向:“全体撤离!”
“想跑?”维尔诺狠厉地冷笑,“直升机编队,追击目标。让他们有来无回!”
银色游鱼群舰队身姿灵活,穿行于海浪之间,但无力反抗这种全方位的精准打击,很快数量锐减。无数舰船残骸与遗肢断臂浮浮沉沉,瞬间被太平洋湮没无踪。
“全速撤离!”通讯器内的回应愈发稀落,蓬托斯脸色苍白,将控制杆推到最大。
舰艇沉入水下,垂直全速向深海前进,一道白花花的水痕却如影随形,从后侧瞬发而至,正中鱼尾。
“趴下!”蓬托斯大喊着,拽倒助手。
剧烈的冲击撕裂舱壁,热浪袭向脊背,夺走呼吸和听觉。蓬托斯趴在地板上,身边的助手嘴唇急切开合,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半分钟后,他才勉强爬起来,浑身剧痛得龇牙咧嘴。腥咸的海水从船艉的破洞疯狂涌入,已经淹到腰部。滚滚黑烟四处弥漫,蓬托斯剧烈咳嗽着,抓起助手的胳膊淌水弃船,尽全力向海面游去。
好在舰艇潜入水中还不算深,亚特兰蒂斯人天生水性奇佳,他半拉半拽,将助手托上水面,自己划浪上浮,狠狠吸一口腥咸微热的海风,缓解肺部的疼痛。
“你没事吧?”耳鸣的喧嚣仍在持续,他不得不大吼。
举目四望,夕阳已沉入海底,浪间尽是大战留下的残骸碎片,不远处漂浮着战友的尸体,已看不见任何舰船的身影。
两人在水中载浮载沉,手里的重量却愈发加重,他不由心里一沉。
“蓬托斯……我……”助手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无力地呛水。
一抹血色浓得发黑,在海水中迅速逸散。蓬托斯游水检查,只见几枚晶体碎片深深嵌入对方背部和后腰,伤口血肉模糊,边缘被泡得发白卷曲。
“抓紧我……抓紧我……”蓬托斯喃喃道,“别松手!”
助手脸色苍白,身体在浪潮间载浮载沉,动作渐渐微弱,直至手指松脱。蓬托斯下意识想再抓住他,对方却已被海浪冲走。太平洋像吞噬过往所有生灵一样,没有再吐出一根骨头。
“啧,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远处的“诸神黄昏”号上,维尔诺从望远镜里饶有兴趣地欣赏这一幕,露出轻蔑的笑,“归墟的漩涡将会是他们永远的坟场。”
“维尔诺先生,海域已清理完毕,没有发现其他活动目标。”通讯器里传来直升机编队的汇报。
“不出几个小时,这帮废物就得派人来乖乖投降,”维尔诺轻笑,“人和磁欧石,我全都要!”
身下的洋流方向悄然改变,蓬托斯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他举目望去,发现归墟的黑色漩涡已在远处静候,不由怒吼一声,四肢并用转头划水,试图凭借一己之力逃离死神的刀锋。
白浪汹涌无边,即便他绝命求生,在海水中仍只是一个时隐时现的点。耳畔仍有电磁波的轰鸣,喉咙涌上腥甜,胸腔里像埋着一万吨的炸药,下一秒就要被炸得粉碎。
最后一丝霞光被黑暗吞噬,舰队的发动机轰鸣也渐渐远去,仅剩无尽的潮声。夜空无星无月,仿佛置身于宇宙,浩渺无际,空茫莫测,只能无力地被黑洞俘获。
“太平洋面前众生平等,”直到确认对方在视野中消失,维尔诺才满意地放下望远镜,“何况人类嘛,本就渺小不堪。”
“投降吧,亚特兰蒂斯。”他轻笑喟叹。
然而下一秒,冰蓝匕首寒气森森,陡然探上他颈间。
“投降吧,维尔诺。”对方的声音比刀更冷。
蓬托斯筋疲力尽,四肢仿佛灌满重铅,每一次挥动都有千吨重。太阳穴剧烈跳动,海水从口鼻处疯狂涌入,他的动作渐渐停滞,颤抖的眼皮缓慢合上。
在濒死的幻觉里,他看见的不是黑暗的海洋,而是舒适惬意的温床。嘴角微微上弯,露出一丝恍惚的笑意,他终于不再挣扎,任太平洋将自己带向未知的死亡。
“不是吧?这就想着死?”声音清脆如刀,陡然刺入梦境,“我可没那么容易放弃!”
银色舰艇如飞鱼跃空,在黑夜海上划出漂亮的弧线,Nova从敞开的舱门伸手一捞,拽上浑身湿透的男人。
他狼狈地撞在舱壁上,滚落地板,下意识痛呼一声,终于清醒。
“走!”Gareth关门,Nova娴熟地驾驶舰艇,避开水中四散漂浮的障碍物。本已是风烛残年的舰艇全速前进,乘风破浪驶向“诸神黄昏”号。
“你……”蓬托斯环顾四周,船上人的面孔陌生又熟悉,表情都称不上友善。
他昏昏沉沉,猛晃几下脑袋,张嘴先吐出大口混着血沫的水,才勉强说道:“你竟敢伙同外来者……私自开走报废的舰艇?”
“谢谢,”Gareth露出一口白牙,“确实还挺难修的。”
Nova都懒得看他一眼:“闭嘴。要不是我们,你还有命活着?”
第143章 矛隼
通讯被掐断, 中控台指示灯明明灭灭,入夜的海风寒凉刺骨,但都抵不过寸寸逼近颈间的刀锋。
“你就是章凝吧?”短暂的惊愕后, 维尔诺转而微笑,“我听说过不少你的故事, 久仰大名。”
“撤退你的舰队,滚出太平洋。”章凝匕首一紧, 直截了当地提要求。
“喔……放松点, 别乱来。”维尔诺慢慢抬起双手, “千灯会不是你的敌人。我们的目标本就一致, 应该还可以谈谈的。”
章凝不耐地皱眉。为避开舰艇的监控, 她刚徒手从海里游上船, 黑发末梢还在往下滴水。
“我的情报显示, 你们在亚特兰蒂斯的进展并不顺利, ”维尔诺坦然微笑, “总部只是来帮个忙,给他们上点压力而已。举手之劳, 也不用谢我。”
章凝眯起眼,传递危险的讯号:“你哪来的情报?”
出乎意料的华点。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没问题, ”维尔诺状似无奈地耸耸肩, 选择避开话题, “不过你的队友——陆霜和Gareth都是……好吧, 或曾经是我们的人,想必你对千灯会的了解并不少。我说的绝对没有一句假话。”
章凝漫不经心地回答:“陆霜说你心眼多, 看来也不是假话。”
她收紧手指,星蚀一分分嵌入皮肤, 伤口渗出血来。
“下令撤退。”她重复道,“我的耐心有限。”
驾驶室外的甲板上,远远传来嬉笑交谈的声音,章凝立即闪身后退,将维尔诺拖向门侧:“别出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极轻地卸下保险,子弹上膛。
夕阳慢慢沉向海面,章凝出现得突然,驾驶室还没来得及开灯。她隐在维尔诺身后的黑暗中,一双鹰隼般的眼在湿漉漉的黑发后微微发亮。
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黑洞洞的枪口闯进来,来人持枪四处扫视:“维尔诺先生!”
在维尔诺有所回应前,章凝已从背后闪电般纵身而起,凌空踢飞对方手中的枪。曲腿后扫、跪地绞杀,动作行云流水,来人后仰摔倒,被她的膝盖死死顶住胸口,正好卡在门后,将门堵得严实。
而章凝的双手仍然稳定,没有松开维尔诺喉间的匕首。
助手痛得一声闷哼,大概有几根肋骨被折断。甲板上的同伴听见声音,似乎也正向驾驶室靠近。
“嘿,里面还好吗?”有人高声问道。
这些都是荷枪实弹的随舰作战人员,一旦被发现,章凝无疑会陷入被动。
正在此时,维尔诺抓住机会,立即下蹲避开刀锋,左手格挡她的匕首,右手抓住她双腿试图抱摔。章凝见助手暂时不成威胁,便直接一抬腿,就势绞住维尔诺的颈部,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僵持中谁也不愿放手,章凝肌肉发力,维尔诺竟挣脱不开,脸颊慢慢憋成猪肝色。他猛喘一口粗气,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拳击向章凝的小腹,试图逼她退开以夺回呼吸的权利。
章凝却顺势起身,一刀刺向对方右眼,维尔诺狼狈地侧身翻滚,堪堪避开,摧金断玉的星蚀仍是削下一小块头皮,血污横流。
驾驶室空间狭小,三面都是仪器台面,根本施展不开,只能用最原始的摔跤手段,拳拳到肉地近身肉搏。
尽管维尔诺的力量不落下风,但毕竟手无寸铁,对方出手又不可思议地快如鬼魅,他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章凝耳听门外脚步声愈发接近,自己时间不多,更是下手狠辣,刀刀不离要害。维尔诺连滚带爬,在方寸大的室内腾转挪移,脸上身上连连挂彩,战况不容乐观。
原本一动不动的助手却慢慢挣扎着,艰难地翻过身,两腿蹭地爬行,伸手去够落在中控台下的枪。
章凝一眼瞥见,立即转身扑过去夺,却被维尔诺双手抱腰,两人一起摔在台上。混乱之中,他的手似乎摸到什么东西,顿时心头一喜。章凝回身格挡,推开他的胳膊,但终究晚一秒,红色按钮已经按下。
这是主控台上的紧急按键,一旦告警,所有作战人员必须立即响应。霎时间红光笼罩全舰,电子警报声密针般刺穿耳膜,甲板下隐隐开始骚动,像天边酝酿的闷雷。
而在同一刹那,助手终于堪堪摸到枪柄。
“章小姐,你完了!”维尔诺仰躺在控制台上动弹不得,却狞笑着,血污横流的五官染上几分可怖。
但一只脚陡然踩住助手的手指,令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维尔诺先生,”陆霜弯腰拈起枪,顺手递给身后的Gareth,“好久不见。”
“你们迟到了。”章凝收刀起身,不满地挑眉。
维尔诺总算重获自由。他喘着粗气直起腰,重新扣好散开的衬衫纽扣,待呼吸平复后,才从风衣口袋里取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拭去脸上的血。
视线投向靠墙抱胸站着的年轻男人,他皱皱眉,不咸不淡地吐出名字:“陆霜。”
驾驶舱的门不知何时已大开,Gareth和艾沙守在门口,背后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身着制服的人,生死不明。
“你们还敢来?”维尔诺抬头望望兀自闪动的红光,“我的人不出三十秒就会到。”
陆霜笑笑:“已经到了。”
越过门口防守的队友,章凝能看见甲板上团团包围的人群。对方服色统一,正举着黑漆漆的枪口,对准驾驶舱的方向。只要维尔诺一声令下,他们四个三秒内就会被打成筛子。
攻守之势瞬间相易。
“我给过你们谈的余地,”维尔诺残忍地轻笑,“没人想要。”
军靴踩在甲板上,包围圈步步收紧,警报灯的光芒殷红如血,映* 得墙上人影纷乱。
“和你没什么好谈的,”陆霜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撤退,我们继续回亚特兰蒂斯找东西。”
维尔诺咬咬牙,克制怒意:“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陆霜?老朋友?还是千灯会的叛徒?”
陆霜笑笑,没有答话。
“你知道的,跟阿诺德不一样,我没什么耐心,”维尔诺继续说,“即使你们拿到磁欧石,我也不会让你们离开归墟。无论有什么手段,你尽可以随便尝试。”
“果然啊……千灯会创立之初的宗旨,只有我这种傻子在信。”陆霜冷笑,“阿诺德想要什么?用核心芯片里的技术再造微夸克核武器,卖给野心家好炸穿地球?哪怕杀死成千上万的亚特兰蒂斯人?哪怕再来一次人类大灭绝?”
“那与你无关。”维尔诺说,“也不关我的事。我的任务是带回叛徒和磁欧石,谁阻止我,谁就死。”
“我还有一个问题,”陆霜懒洋洋地说,“追到科隆大教堂很容易,但亚特兰蒂斯的位置这么隐秘,你们怎么嗅着味儿来的?”
维尔诺露出古怪的微笑,却以沉默拒绝回答。
“好吧,”陆霜抬眼看向自己的同伴,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们可以死,没关系。但没有章凝的配合,核心只是一块废物,你应该也清楚。”
章凝冷冷地接话:“我的生物特征信息只有活着才能用。我也有点好奇,你们准备花多少年破解它?”
“不劳你们费心。”维尔诺笑道。
话说到这一步,显然没有继续谈判的必要,玉石俱焚是唯一的解。
虽说从一开始,任何一方都未曾表露过丝毫诚意。
舱内一时僵持,无人再发声。门外则更是剑拔弩张,包围圈在隐秘而持续地缩小,艾沙手持缴获的武器怒目而视,整个人绷成一张待发的弓。
一个高大的人影忽地出现在门口,遮住血红的光幕。他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分辨不清眸中的神色。
他开口,一如既往地态度温和:“陆霜,让我和他谈谈。”
“你?”几乎是同一时间,陆霜和维尔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就连章凝也不由微微一惊,转头看向这位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同伴。
“你忘啦?在被派遣到大中华区之前,我也在总部和他共事过。”Gareth笑道。
陆霜不明所以地耸耸肩,眼中的警觉一闪而逝。但他没有反对:“好。”
维尔诺则扫视着这位年轻的叛徒同伙,满脸狐疑。
“单独。”Gareth补充道。
陆霜一愣,点点头,招呼其他人退出驾驶舱。维尔诺饶有兴致地摆手,有人进来将重伤的助手抬出去,只剩下他和Gareth两个人。
“你在总部待过几年?”维尔诺甚至有点好奇,“我好像没见过你。”
Gareth没有接话,只是走近中控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妙的笑。
入夜后,海上温度降得很快,腥咸的风像怪兽的犬牙,撕扯噬咬人的脸颊。桅杆上的天线摇摇欲坠,在风中悠悠地痛苦呻|吟。
“Nova呢?”章凝环顾四周,不由问道。
“她倒是很想来,”艾沙说,“我们让她先守舰待命。这里太危险,后方也得有人照应。”
她回头看看紧闭的舱门,忍不住低声问:“Gareth在演哪一出?”
“不清楚,”陆霜耸耸肩,“放心吧,他办事一向可靠,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他不会自寻死路。”
三人离开舰桥,外围人员却并未撤退,仍虎视眈眈地待命。
“歇着吧,朋友们!”陆霜远远招呼道。
显然并没有人听他的。相反,黑洞洞的枪口如影随影,他们走到哪里,枪口跟到哪里。
陆霜不以为意地笑笑,干脆钻进船舱,去厨房打劫。
“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干炊事班的。”艾沙忍不住吐槽。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陆霜只是挥挥手,头也没回。
廊桥狭小,章凝和艾沙站在原地,等待驾驶舱里的谈判结果。她回头看去,里面竟风平浪静,舱壁隔音又好,以她的耳力,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吃点东西,”陆霜去而复返,完全无视跟踪监视他的人,“亚特兰蒂斯真是够难吃的。”
他这一趟收获颇丰。总部的后勤供应难得靠谱,不仅有压缩饼干,甚至汉堡可乐、沙拉三明治一应俱全。跟踪他的人不明情况,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手,敢怒不敢言。
“我记得你和我提过,”章凝若有所思地问艾沙,“Gareth以前是总部派来监视陆霜的?”
艾沙点头:“他自己说的。”
“带点回去给Nova,”陆霜心大地收起剩下的食物,浑然不在意她们的对话,“她一定非常感兴趣。”
章凝接过艾沙递来的食物,小口吃着,没有再说话。
驾驶舱内满地血污,四处的狼藉显示这里之前发生过的恶斗。Gareth走到控制台前,伸手复位紧急按钮,恼人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他转过身,慢慢走近维尔诺,气定神闲,却有无言的压迫感,完全不似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
直至两人之间仅一步之遥,维尔诺毫无头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要什么?”
Gareth面无表情,右手抬到自己颈间,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在他心脏处,一朵三色堇徽记安然绽放,又像是三枚互为嵌套勾接的几何三角,因年深日久,花瓣微微褪色,图形轮廓却更为清晰地浮凸。
这是北欧神话中著名的奥丁结,又名瓦尔克努特。而三色堇,正是冰岛国花。
“认得这个吧?”他笑笑,“重新介绍一下,GarethCollington。代号‘矛隼’,你应该听阿诺德先生提起过。”
维尔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直勾勾地盯着他。
Gareth表情转冷:“现在,我需要你配合我的行动,撤离所有舰队。”
以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他继续说道:“不能拒绝,没有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第144章 欢典
因接连不断的爆炸冲击, 如今的穹幕苍蓝不再,显得分外低垂而破碎。鼻间弥散着浓烈的火药气息,昭示属于战争的硝烟并未散去。
然而舰艇停靠的港口外, 通道两侧此时正人满为患。有人翘首眺望,有人交头接耳, 有人却绞着双手,神情焦急而悲戚。
“Nova小姐回来了!”
距离最近的人群微微泛起骚动, 随即层层传递开去, 一如叠涌不休的浪峰。消息触达最外圈, 急迫挪移的脚步又互相交替着, 反弹回汹涌拥挤的人潮。
章凝和Nova一行人刚露面, 欢呼声就迎头扑来, 她不解地抬眼, 微微吃惊。
“这是怎么回事?”Nova也一脸懵。
早有人冲上前来, 将她抛上头顶。人群高声大笑着, 涌动着,像海浪般层叠传递, Nova身不由己,只能被卷入其中。
“向Nova小姐致敬!”
“神明没有抛弃亚特兰蒂斯!”
平民的视界有限,只能看到头顶来犯的敌人已退却, 浑然不知远在波塞冬神庙的磁欧石危机。在他们眼里, 现在的Nova就是当之无愧的救世主。
本就年少的Nova被不断抛起而又下落, 身体在空中轻飘飘地往复, 受民众的欢乐与热情感染,不多时也跟着欢呼大笑。
章凝在人群的簇拥中艰难前行。每一张笑脸都真实而饱满, 不再隐含戒备或满腔敌意,更多的是友善、好奇与敬畏。
“听说让对方退兵, Nova小姐只用了十分钟!”周围的平民不断交头接耳。
“十分钟……?”章凝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他们的舰艇抵达海面,至少也是四个小时以前的事,怎么都不可能是十分钟。
艾沙不以为意:“夸张的说法吧。”
“据说连Nova小姐偷偷出海的舰艇都是外来者帮忙修好的!”有人不屑,“这不比蓬托斯大败的舰队强?!”
章凝不动声色地听着身边的议论。原来在他们与维尔诺周旋时,舰队大败的消息早已传回亚特兰蒂斯。作为仅有的抵御手段,蓬托斯的几十艘舰艇多数沉没,生还者寥寥无几。
神明没有再度眷顾诺亚方舟,举城上下都陷入绝望。毕竟一旦溃败,亚特兰蒂斯跟海底监狱没有区别。
无地可躲,无处可逃,只能引颈就戮。
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章凝回过头去,看向落在队伍最末的蓬托斯。他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纸,显然伤得不轻,想恢复如常还有不少苦头要吃。
“果然男人们就是事先说得好听,什么也做不到!”
“就是!普通又自信!”
非议与唾弃劈头盖脸,有如飞溅的浪雨。蓬托斯沉默片刻,只得忍痛蜷缩着盖住头脸,假装昏迷没听见。
他无从为自己辩解什么。能活着回来,接受唾沫星子的洗礼已是幸运,更多的战友和属下早已回归深海。
没能换取胜利的牺牲就是统帅的耻辱。
Nova的金色脑袋仿佛阳光下的浪花,被紧促前涌的人潮愈发推远。劫后余生的欢典中,却有人逆流而行,焦急地拨开人群,试图辨认蓬托斯周围的身影。
“别靠太近!”抬着担架的侍者伸手阻拦,勉强维持着秩序。
“没有……没有其他伤员了吗?”来人探着脖颈,急切地问。
蓬托斯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开始颤抖。在厚毯的掩盖下,他羞愧地闭上眼,死死咬紧牙关,遏制崩溃的情绪。
他很清楚,那些是遇难者的遗亲。
得到侍者否定的答复后,对方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破灭。他们低下头去,神色转为更加深重的悲戚,仿佛法槌落音,候审多年的被告终于获得死刑判决。
隐隐的啜泣声低沉而压抑,渐渐为狂欢的人群所掩盖,消散在空气中。
眼见内城在望,筋疲力尽的Nova不断求饶,终于得以回归地面——诺亚方舟的甲板。她虽然累得微微气喘,双眸却灼然闪亮,意气风发地向渐渐散去的平民们挥手告别。
再回过头,年轻女孩接收到外来者同伴赞许的目光,不由咧嘴欢笑:“我们做到了!”
“是的,我们一起。”艾沙温声笑道,伸手与她击掌。
肌肤相触传递的力量令Nova惊奇不已,问清原委后,她兴奋地一一效仿,就连章凝也些微愣怔,终是没有拂她的兴。指尖微微相碰,对方的手虽然稚嫩,却并不柔弱。
人群渐散,等候多时的侍者小跑过来,恭敬地行礼:“章小姐,陆先生,盖娅大人邀请两位前去做客。”
章凝微微皱眉,Nova吃惊地反问:“没有我?”
“见谅,盖娅大人吩咐您,请先带另两位客人去休息。”
不过短短几小时,对他们的称呼已不再是充斥着敌意的“外来者”。
“不行……”Nova下意识向前一步,试图阻止自己母亲不明所以的邀请命令,“——不可以!”
“Nova小姐……”侍者露出为难的神色,但并未屈服。
“没事,”章凝示意她冷静,“我们去看看。”
见识过她的非人能力,Nova也接收到艾沙使来的眼色,没有再坚持。
章凝和陆霜两人跟在侍者身后,绕过议事厅和波塞冬神庙,继续深入内城。
在一幢两层水晶建筑外,侍者驻足:“请进。盖娅大人在等着两位。”
章凝抬头仰望,因不久前肆虐的战火,一些光轨损坏,苍穹显出奇异的铁灰色。内城深处道路宽阔,建筑稀疏地互相保持距离,来往的只有守卫,不见行人。
若作为最高执政官的府邸,这幢古希腊廊柱式建筑无疑低调了些,显得神秘而独立。门口卫兵默然相对而立,侍者恭谨地保持迎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某种雕塑。
章凝和陆霜相视一眼,点点头。
前厅兼做会客室,空无一人,四处装饰低调优雅,仅一架珊瑚屏风分隔内外。
“进来吧。”盖娅的声音隐隐从后传来。
内室同样空旷,她坐在水晶桌案后,面前摆着一枚珊瑚制的精致小盒。除她之外,并没有其他人。
“抱歉,当时情况危急,我们不得不借船坞里报废的舰艇前往海面……”以防万一,陆霜先捧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你们把自己的烂摊子收拾得不错。”盖娅不咸不淡地回答。
她抬起头来,章凝得以看得更加分明,不由心下一凛。
“您……”陆霜也吃惊地下意识开口。
盖娅的右眼处伤痕斑驳,因年岁久远,只余可怖的空洞。小盒中是某种不知名液体,那枚黑曜石制的义眼正漂浮其中。
“这么惊讶?”她不以为意,“你们明明早就知道。”
不介意将自己的伤弱示于人前,已经是一种最高的善意。
章凝坦然点点头。
“现在看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盖娅转开话题,“不过这次只是开始,对吗?”
“尽管不是有意引来,但对方的确是我们的敌人。令亚特兰蒂斯遭受无妄之灾,我们很抱歉。”陆霜诚恳地说。
“我们有多少时间?”
她的问题犀利精准,像劈开红海的摩西。
陆霜无法回避,只能摇摇头:“不乐观。对方对磁欧石势在必得,这次只是暂时退却,恐怕很快会卷土重来。”
“亚特兰蒂斯从来不是永久的避风港,”盖娅并不意外,“历史总会反复重演。”
陆霜讶然:“您是说……”
盖娅起身走到屏风后,霍然伸手,掀开遮盖的布毯。
些微浮灰散落后,一幅巨大的地图赫然出现。以章凝的知识储备,隐约能分辨出欧亚大陆的大致轮廓,但细节处与实际的地球有诸多不同。
陆霜凑过去一嗅:“真是羊皮纸。为什么……您会有十六世纪的世界地图?”
章凝震惊地看向盖娅。如果诺亚方舟的确长年与世隔绝,他们是第一批外来者,盖娅的世界地图又从何而来?
“十六世纪……”盖娅喃喃地重复,“已经过去五百年了吗……”
“这里的空间物理法则跟外界不一样,比如重力,比如时间流速,”她慨然道,“在第一次遇到那位外来者之前,我也同样一无所知。长年生存在深海的鱼都是瞎子,怎么会知道海面上有星光呢?”
“所以我们出海几个小时,在你们看来才会只是十分钟?”章凝问。
盖娅点点头:“你们口中的十六世纪,对于我来说,只是二十年前。”
“您说的那位外来者……”好一会儿,陆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盖娅坦然地说:“他就在这里。”
她走到内室的角落,从置物架上拿下一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摆件。
那是一枚骷髅。空荡荡的眼窝,面骨轮廓起伏嶙峋,因年代久远,头骨表面已被磨得精致平滑。
“他的名字叫费尔南多德麦哲伦。”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落在听者耳中却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
不顾两人的震惊,盖娅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我二十八岁,跟Nova一样,对外界有不切实际的愚蠢幻想。麦哲伦的船被海面的漩涡捕获,其他人都沉尸海底,只有他漂流到诺亚方舟,被我偷偷收留。”
“等等。您说的是……”陆霜目瞪口呆,“那位人类历史上首次完成环球旅行的……麦哲伦?”
盖娅冷笑:“看来在你们的世界,他的确很有名。至少他也这样介绍自己——尽管当时,那还只是他的梦想。”
她神色复杂,仅剩的左眼中既像平和的叙念,又沁着刻骨的仇恨。
章凝对地球的历史了解并不多,但她能猜到,麦哲伦的到来恐怕无论对于盖娅,抑或对于亚特兰蒂斯都不是一场美梦。
“他惊异于亚特兰蒂斯璀璨独特的科技,我则为他口中精彩纷呈的世界而沉醉,”盖娅的面容看上去平静无澜,“一个月后他伤愈,我偷偷送他去最近的岛屿,临别前,他恳求我……等他。为证明诚意,他留给我这幅亲手绘制的地图。”
她话锋一转:“我那时年轻、任性,愚不可及,满脑子想去闯荡世界,自然全盘相信。”
“他没再回来?”陆霜听得很认真,忍不住愤愤道。
“不。”盖娅摇摇头,“那是1519年。三个月后,也就是你们的1521年,他如期而返。”
陆霜下意识缓一口气。
“但他不是一个人。跟随他回到亚特兰蒂斯的,还有西班牙军队。”
这个答案比远比陆霜的猜测更为血腥可怖。
章凝并不意外:“磁欧石和诺亚方舟里的无尽珍宝,在当时的殖民者眼里应该是致命的诱惑。”
陆霜疑惑:“不过我记得……根据历史记载,麦哲伦死于菲律宾当地的部落争斗。”
“不,”盖娅摇头,“他是我亲手所杀——以他曾告诉过我的,他们外界的方式。”
她的瞳孔空洞,神色毫无波澜,只是在叙述既定的事实。
“他出身于骑士家庭。一个骑士不可以拒绝决斗。”她轻蔑地笑,“决斗以我的胜利告终,代价是失去右眼。可是,他的死并没能阻止西班牙军队的入侵。”
章凝了然点头。与世隔绝的亚特兰蒂斯,冷漠固执的盖娅,麻木保守的城民,一切疑问像井然有序的战争沙盘,严丝合缝地找到答案。
而与当年的盖娅何其相似的Nova,是时间的巨轮中又一次出现的变数。
“那是一场绝望的战争,”盖娅叹息,“只有全歼敌方不留任何活口,才能防止其他国家和军队的觊觎,之后源源不断找上我们。为保护诺亚方舟,杜绝后患,亚特兰蒂斯付出的代价极为惨重,一度在覆灭的边缘,直到今天都没有恢复全盛时的荣光。”
“而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是亚特兰蒂斯的罪人。”她摩挲着骷髅凸起的眉弓,神色平静,“但跟Nova一样,我恰恰是执政官唯一的女儿。以死谢罪不是我能拥有的恩典。”
“所以你们才掩盖过去的事,”陆霜叹道,“严禁任何人提起。”
“我的判断是没有必要,”盖娅坦然承认,“上一代的伤痛需要时间愈合,新一代也不该活在恐惧和不安中。”
“Nova……是不是也一无所知?”章凝敏锐地问。
盖娅默然良久,没有直接回答。
“除已经去世的上一任执政官外,没有人知道那场灾难的真正缘由。Nova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必须保护她,就像我的母亲那样。”
Nova的年龄……一道电光闪过章凝的脑海,她陡然明白所有。
盖娅将骷髅放回置物架,没有再开口。转回头时,她已恢复执政官万变不惊的模样:“坦诚是双方合作的前提和基础。现在,磁欧石的熄灭危机迫在眉睫,强敌还在海面不远处虎视眈眈,我们的喘息只是暂时的,对吗?”
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身为诺亚方舟的掌舵人,她必须对海面的风浪和海底的暗礁了如指掌,以决定这艘巨轮的去向。
“告诉我,亚特兰蒂斯已经无路可退,是不是?”
盖娅神情平静,眸中甚至隐隐有笑意,却不达眼底,如同漩涡深藏的静流。
室内一时岑寂,沉默像汹涌无声的海潮,将往事的留痕冲刷殆尽。
盖娅的话一点没错。眼下内忧外患交迫相困,行差踏错哪怕一小步,代价是一个璀璨文明的万劫不复。
“你知道,”陆霜沉吟着开口,“其实……我们或许还有别的路。”
第145章 公投
章凝和陆霜迟迟未归。
Nova的住处内, 她焦灼地不断来回踱步,时而望向空空如也的门外,时而眉头紧蹙, 却又欲言又止。
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她终于不堪忐忑, 吩咐剩下的两人:“不行……我得去看看情况!等我!”
不等对方答复,她径直风风火火地跑走, 消失在门外繁华却注定即将熄灭的夜景中。
“哎——?”艾沙刚抬起的手悬在半空, 无奈地落下。
“让她去吧。年轻人多少有点沉不住气, ”Gareth语气平和地宽慰, “其实时间越长越是好事,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艾沙点点头, 发觉偌大的厅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里是Nova在外城的私人住处, 一切开始的地方。盘桓在心底的疑问像港口起落的海鸥, 呕哑嘲哳, 扰人清静。
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时机。
她径直偏过头,决定打听:“话说, 你在‘诸神黄昏’号的驾驶室里,到底跟维尔诺说的什么?”
维尔诺撤退的命令下得相当干脆。甚至离开之前,他还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连人带舰艇送到归墟外围, 几乎与之前判若两人。
Gareth一愣, 只是摇摇头笑道:“你知道的, 千灯会没有应时庭那么不择手段, 我和维尔诺也算有点交情。何况如果事情真的闹大,他们也不好收场。”
“是么?”艾沙似笑非笑着, 淡淡看他一眼。
在Gareth提出要单独谈判之前,维尔诺的态度堪称趾高气扬, 可完全不像会讲情面的模样。
她一个字也不信。
自从两人在沙漠意见相左后,艾沙对Gareth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明眼人都看得出芥蒂。而现在,他在维尔诺一事上的语焉不详,更是让她心底盘踞的问号愈发扩大。
“我知道,你和我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并不一致,”Gareth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为自己辩驳,“我的思维和处理方式,你不一定能认同。”
“但无论我做出什么选择,绝对不会有损于你……”他尴尬地咳嗽一声,纠正道,“你们……我们大家的利益。”
艾沙斜睨他一眼。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呢?大家一起经历过那么多,自然应该互相信任,不是吗?”她倏地笑道。
出身于相似的文化背景,Gareth知道她的意思。话术用得越是亲热礼貌,态度就越是虚伪疏远,如果对方还想再继续讨论,则难免有失体面。
他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后仍是沉默。片刻后,他轻轻移开目光,敛去其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不过尴尬难捱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再度被风风火火闯入的Nova一句话击碎。
“大事不好!快走!”她不由分说,抓住艾沙的胳膊就跑。
“出什么事了?”艾沙大惊反问。
————————————————
自从外来者闯入后,诺亚方舟内城的波塞冬神庙从未像今天这样拥挤。
原本空旷的一层内殿此时人头攒动,城民们不安地交头接耳,如水滴入沸腾的油锅,争先恐后地炸响。唯有高大的神像们沉默伫立,低眉俯首,悲悯地睥睨着下方渺小似虫蚁般的芸芸众生。
“上一次启动公民大会还是二十年前……”有人不安地茫然四顾。
“Nova小姐不是已经和外来者联手赶跑敌人了吗?”
“不管是什么——”另一人刻意压低声音,“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诺亚方舟建立多年来,内外大小事务都由执政官决策,重大事宜才会由贵族列席圆桌讨论,而一旦牵扯到全体城民,则几乎是闻所未闻的场面。
“神明啊……护佑亚特兰蒂斯吧……像您以往那样……”有人低头默祷。
随着盖娅的出现,一切喧嚣嘈杂戛然而止。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却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但其中两位外来者也在她身侧,昭示着另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引得台下众人低声议论纷纷。
正在此时,Nova带着艾沙两人抵达神庙门口,却被面前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去路。
“让一让——让一让!”焦急的她不得不出声喊道。年轻清脆的嗓音刺破寂静,颇有几分不合时宜。
“是Nova小姐……”有人认出她来,艰难地互相侧身,让出通道。
“呼……原来不是公审……”Nova挣扎着挤到最前,总算看清楚情形,终于缓一口气,“没事就好。”
盖娅微微转头,漫不经心地一眼扫来。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Nova的心灼然一跳,下意识地低下头。
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更为不祥的预兆,她猛地瞳孔一缩。
难道……母亲终于要……
章凝站在盖娅身后稍远处,与人群保持距离。Nova投去的视线半征询半求助,她只是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没有出声解释。
盖娅收回训诫女儿的目光,环顾四周。贵族和平民神色各异,却都保持一致的静谧,等待她开口。
“会程开始前,请先随我为在这次战役中牺牲的军士祷告,”她抬手放在胸前,闭上双眼,“无论出身如何,承担何种职责,他们都是亚特兰蒂斯的勇士,应该被永远铭记。愿神明指引他们回家的路。”
“愿神明指引他们回家的路。”城民齐声低诵。
长达三分钟的致哀,人群鸦默雀静。悲戚悄悄爬上每个人的面庞,奠定这场集体会议凝重的基调。
哀悼结束后,盖娅重新开口:“众所周知,亚特兰蒂斯在过去几天里发生很多事。其中有些危机已经解除,而另一些则正在或即将威胁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所以,现在我不得不召集所有城民,来到神庙讨论这些重大事宜。”
内殿中微微骚动,窃窃私语源源不断地传入耳中。
“前几天,磁欧石的能源系统出现故障,导致方舟短暂瘫痪,”她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紧接着,这几位身份不明的外来者闯入,惊扰亚特兰蒂斯多年来的安宁。但也正是他们,帮助我们暂时击退外界军队的进犯。”
“暂时?”有人敏锐地捕捉到字眼。
盖娅微微合上眼,睫毛不易觉察地轻轻颤动。她停顿片刻,仿佛接下来的话语残忍到连她都需要勇气。
“只是很不幸,我们的位置坐标已经暴露,诺亚方舟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世界上有很多其他国家与文明,其中一些甚至拥有远超我们的科技水平,一旦知道亚特兰蒂斯的存在,他们会立即赶来猎杀分食,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
“如果我们不尽快做出决定,恐怕二十年前的悲剧将会重演。”
她的话像一枚扔进静湖的巨石,霎时间激起惊涛骇浪。
年轻一代彷徨无措:“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的什么悲剧?”
年纪稍长的城民们很快明白过来:“就是我们又要面临一次灭亡吗?!”
有人哭丧着脸:“神明还会像当年一样眷顾我们吗……”
他们或许私下有过交谈,但公开提及当年的灾难还是第一次。
众说纷纭中,章凝安静地旁观,并不感到意外。
“可是这一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外来者引来的灾祸吗?”
短暂的惊骇与恐慌过后,有人转而将矛头对准“天”外来客。
“有道理!我们安生度日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他们闯进来,诺亚方舟不可能暴露!”
“是吧……说到底,所有问题都是从发现他们开始的……”
“如果不先审判惩罚外来者的罪行,我们的所有决定都会处于被动,没有任何意义!”
眼见情势不对,Nova焦急地看向章凝,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但无论是章凝还是陆霜,都只是平静地沉默,似乎事先约定过不插手城民内部的纷争。
出乎她意料的是,盖娅竟会选择在此时出声,阻止事态朝着不利于外来者的方向进一步恶化。
“事实并非如此。磁欧石的危机早在外来者出现多年以前,就已有我们的学者警告过。我们赖以生存的磁欧石……”她几乎没有迟疑,“即将在未来的某一日熄灭。可能是二十年后,也可能是明年,亦或者,可能就是明天。”
骚动陡然平息,死一般的静默降临神殿。人群呆若木鸡,整整半分钟,没有任何词句出现在空气中。
但这沉默并非代表臣服,反而预示着更为剧烈的风暴。
“不可能!如果磁欧石真的有问题,为什么现在才突然公布?!”第一声质疑像尖锐的惊雷,刺破暴雨咆哮前的稀薄空气。
“赫菲斯托斯!你欠大家一个交代!”有人质问为首的学者* 。
“我们所有人一代代兢兢业业,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不就是为维系诺亚方舟的运转吗?可这些年来你们明知道能源系统有问题,却除了隐瞒什么也没做?”
被蒙蔽的不仅是平民,就连位列圆桌的贵族也是第一次知道实情,一时间,愤怒与质问充斥神殿。
赫菲斯托斯不得不抬高声线,试图压住喧嚣:“我们一直在寻求解决的办法,可是……”
在沸腾的民意面前,自护与辩驳显得苍白虚弱。唯有神庙二层的磁欧石静默伫立,不言不语。尽管如此,至少在此时,它仍然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没有熄灭的迹象。
无人留意到,章凝已悄悄离开,消失在神像背后。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盖娅不为所动,继续残忍地说,“不过,无论磁欧石是否会熄灭,它原本就不属于我们。神明的恩赐有时效,磁欧石也已经等到真正的主人。”
Nova的心猛地沉入海底。
她知道,如果不是事态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盖娅绝不可能跟外来者合作,更不可能公开承认磁欧石的危机。这无异于掐断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陆霜此时才上前一步,坦然承认道:“事实上,我们无意与亚特兰蒂斯为敌,只是因追寻遗失的磁欧石踪迹,而来到诺亚方舟。它是章凝的所有物。”
“什么意思?磁欧石千年来都属于亚特兰蒂斯,怎么可能是你们的?!”
“执政官大人,您到底还有多少事隐瞒我们?!”
“有什么证据?仅凭一句话,就想抢走我们的圣物吗?”
诺亚方舟使用的全部城市能源,包括卫队持有的武器装备,都必须依靠磁欧石供给能量。一旦剥离,等于他们不但瞬间失去自保的武装力量,连基本的生存都再难以为继。
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人群愤怒地指责痴心妄想的外来者。
“我就是证据。”
清冷的声线在头顶响起,恍如神音降世,割破尘世的混乱。众人饱含惊愕与疑惑的目光中,二层平台缓缓浮落,章凝站在磁欧石一侧,眸光平静,像天神俯瞰众生。
“她……”
人群不得不向后退让,腾出空间。他们注视着中央的璀璨晶体,随即茫然地面面相觑。
“她要做什么?”
“别听他们胡言乱语,肯定都是一些骗人的伎俩!”
“磁欧石是神明赐给我们的礼物,不可能听她一个普通人控制……”
“难道磁欧石还会回答她?荒谬!”
章凝的动作从容不迫。取出终端,附上磁欧石的外壳,校验生物信息。跟上次演示如出一辙,十几秒后,磁欧石如同飘摇的海葵,在众人眼中绽放,袒露其中的核心芯片。
“欢迎接入终端,章凝上校。”机械的电子女声响起。
磁欧石陡然光芒大盛,炫目夺神,衬得章凝的身影与背后的神明雕像几乎融为一体,众人竟不敢逼视。
“请汇报当前残余核反应堆能量情况。”
“好的,章凝长官,”女声很快答道,“当前核反应堆状况:健康,残余能量:5%。”
人群哗然。
“她究竟是谁……”语无伦次地,他们喃喃道。
众目睽睽之下,眼见为实。即便他们再难以接受,也不得不意识到圣物正在回应外来者的召唤。
亚特兰蒂斯的子民震惊地仰望章凝,也仰望着千年来奉为圣物的磁欧石。以他们幽微的世界观,根本从未想过磁欧石竟会内有乾坤——且以这样的方式。
“我已经做出证明,”章凝缓缓开口,神情怜悯而坚定,“很抱歉,我必须带走磁欧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才是真正的神明!”有人状若癫狂,双手局促地凭空比划。
“我们以为磁欧石是神明的恩赐,却不知道它其实只是神明的失落物!”
“神明从未垂怜过我们……”有人绝望地哀叹。
“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都是深海里的盲鱼!对吧?!”有人大笑着,眼角的泪却划破空气。
Nova的猜测或许是对的。很多人一生中从未参与过的公民大会,的确是审判。是亚特兰蒂斯的死刑判决。
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可以预见的未来,诺亚方舟的一切只是虚幻的谎言。不存在神赐,不存在眷顾。
内忧与外患交困,混为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乌压压地逼近人们的头顶,如同低矮的无形穹顶。
过多的信息量冲垮理智,神殿内的子民或哭或笑,疯狂而愤慨地诘问、嘶吼、质疑,乱作一团。他们的世界观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垮塌殆尽,只余残忍而狼藉的废墟。
仿佛亚特兰蒂斯的末日已经提前来临。
“以上种种,就是我今天召开公民大会的目的。”
沉默已久的执政官走到人群前,直面所有沸腾的民意,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她抬起手,示意安静:“诺亚方舟已经到命运的分岔路口。这些都是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亟待各位讨论。”
“生存?”有人茫然地喃喃道,“我们还有选择吗?”
“讨论什么?选择先集体自杀还是陪葬沉海吗?”
“是啊……要战争,我们可以打、可以牺牲,没有磁欧石,我们怎么办?”
惊愕与绝望的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神庙的穹顶。
“神明没有放弃亚特兰蒂斯,我们还有选择!”盖娅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流逝的终将流逝,失落的终将归还原主,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还可以选择去往新的世界。”
“新世界?我们能去哪里?”
“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叫亚特兰蒂斯的地方!”
“这跟逃跑有什么区别?换个地方又如何?外界的威胁会消失吗?熄灭的磁欧石会重燃吗?死去的兵士会复活吗?”
城民的质疑与彷徨迭起,盖娅不得不再度抬手制止。
“正因为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当年我才不得不考虑隐瞒磁欧石的真相,”她一向沉静的脸上,终于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是我的错。执政者不应该缺乏掌控局面的自信,面对自己应该承担的民意害怕退缩。”
Nova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盖娅,正见母亲的目光扫来。没有以往的严厉,只有殷切的嘱托。
她心中隐约有些不安的预感。
“我无法向你们保证新的世界就会万事顺利,也不认为届时我们面临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盖娅平静地说,“但是至少这一次,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贵族平民,都应该拥有知情、选择和尝试的权力。因为这关乎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死性命。”
“所以,作为不称职的执政官,我现在将决策权交还给各位。”
她抬手示意,侍者鱼贯而入,将准备好的投票用具搬上堂前。
“每人将有一黑一白两枚珍珠,白珍珠代表离开,黑珍珠代表留下,”盖娅宣布道,“在沙漏流尽之前,你们有一个小时用于决断。”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无论最终统计结果如何,神明仍将见证并祝福每一位子民,”她再次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而我、以及下一任执政官Nova,也将为诺亚方舟安排妥当所有相关事宜,直至这场纷乱画上句号。”
“母亲……”似乎觉察到词句中的异样,Nova不由关切地小声喊道。
“千年前,我们的先祖面对天灾,选择冒险投身未知的海洋,才辗转寻求到这处短暂的避风港。而海洋也一如既往地,以崇高与渊博接纳我们,令我们得以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传承知识,延续文明。安宁与和平固然早已镌刻于我们的血脉,但开拓的勇气与牺牲的决心也并不低微。”
盖娅疲倦地揉揉眉心,说出最后的叮嘱。
“现在,去往新世界的船票,握在你们每一个人的手中。请决定自己的命运。”
第146章 传承
一个小时前。
“Nova小姐, 您不能进去!盖娅大人正在会见贵客……”
罔顾门口卫兵的劝阻,Nova强行闯入母亲的住处。
在此之前,她从未这样做过。然而此刻, 一股强烈的不安始终萦绕心底,像海底的休眠火山, 终于抵达喷发的临界值。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母亲!您不能……”
内室中谈话的三人抬起头来, 疑惑地望向Nova。没有兵戎相见, 没有针锋相对。
“母亲……”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她尴尬局促地放轻声音。
“Nova?你来做什么?”有一瞬间, 盖娅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我……”Nova如释重负, 却又一时语塞。
两人各怀顾虑。
Nova恐惧于母亲的怪罪, 盖娅则担忧她听到不该听到的故事。
“她应该在这里, ”章凝却忽地开口, 刺破母女间的微妙气氛, “既然您决定让她接任下一代执政官,她就有权利知道, 并参与决策。”
“什……么?”Nova茫然。
从世俗意义上来说,Nova早已经成年。盖娅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冷静地审视。
“诚然, 诺亚方舟的时间规则跟外界不同, 这意味着, 留给我们的时间更为紧迫,”见盖娅没有反对, 陆霜直接将话锋转回刚才的议题,“希望两位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你们在说什么?”Nova仿佛大梦初醒, 肩膀触电般一颤。
“磁欧石一旦熄灭,诺亚方舟将即刻倾覆,并且现在坐标位置已经暴露,难免会引来更多麻烦,”陆霜言简意赅地解释,“距离归墟最近的西太平洋海域名为南海,其中有很多无人荒岛,用来安置亚特兰蒂斯的城民再适合不过。”
Nova终于明白状况,惊诧万分:“我们……要离开?”
“这是唯一的办法。南海荒岛位置合适,环境宜人,最重要的是,有能力且愿意提供庇护的国家只有他们,”陆霜继续说道,“我可以以人格在神明面前起誓,他们跟以往的殖民国家都不一样。如果世界上有任何国家愿意接收你们,仅仅出于和平与人道主义,而不谋求其他利益,那就是他们。”
有陆霜的倾力背书,听上去可信度多少能略高几分。
Nova没有答话,也没有追问。她垂下目光,心不在焉地咬紧嘴角。
她曾经热切向往海面的星空,然而当星空从未如此迫近时,她又害怕它的寒芒。
盖娅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随即,她单刀直入地问:“你们、或者说他们的条件是什么?”
陆霜露出欣慰的笑意。他是个生意人,最喜欢谈的莫过于交易。
“跟聪明人谈事情就是丝滑,”他坦然地说,“为回报您的诚意,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再粉饰身份。”
Nova惊讶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我们早就跟Nova坦白过,是为寻找失落的物品而来,”陆霜堪称图穷匕见,“见识过章凝对磁欧石的控制,相信您心底应该也有自己的判断。她就是磁欧石的主人。”
盖娅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抬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对于她而言,该露出水面的,早已洞察于心,而被刻意隐藏于海面下的冰山一角,便不会再有公诸于世的机会。
“一旦您做出决断,我会尽最大努力从中斡旋,妥善安排后续事宜,”陆霜胸有成竹,“条件只有一个,迁徙结束之后,我们请求取回即将熄灭的磁欧石。”
“你们根本不是遭遇海难的渔民!”Nova震惊地瞪大双眼,“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事已至此,我们是谁已经不重要,”陆霜答道,“有时候,言语的矫饰不代表立场,也不代表对错。我们在诺亚方舟的所作所为,相信无论是二位还是其他城民心里都有公断。”
“你们骗我!”Nova的眼神愤怒而受伤,“我那么相信……”
从未接触过外界的Nova有一颗玲珑心。她单纯而赤诚,爱憎分明,以为善良者必然不会以谎言掩饰自己,人性就跟做题一样简单。
“Nova!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盖娅斥责道。
几乎是反射性地,Nova露出委屈的表情,眼眶瞬间发红。
“Nova,我告诉过你,”章凝拍拍她的肩膀,“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多变,有善意与爱,也可能有欺骗和伤害。但更多时候,它们会以多面体的模样出现,需要时间才能看清楚。”
“可是……我以为你们不一样。”她闷闷地答道。
陆霜也温声解释道:“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告诉你是为取走磁欧石而来,你是否还会愿意救我们?在外敌来袭时,我们还会一起对抗他们吗?我们还会有机会帮助你们,像现在这样共同商讨怎么解决危机吗?”
Nova犹豫片刻,摇摇头。
陆霜欣慰地笑道:“所以啊,善意的谎言有时能指向更好的结果。”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章凝说。
Nova无助地看向她,吸吸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盖娅似乎心有触动,严厉的神色有所收敛。
陆霜长叹一声:“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想必两位已经一目了然,还请仔细考虑我们的方案。当然,无论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尊重。”
平心而论,章凝不认为他的提议有失公允。她当然有无数种方法强行取回磁欧石,但不得不承认,无论对于亚特兰蒂斯还是他们,亦或是远在北京的那位智者,或许这都将是共赢的局面。
问题在于,盖娅以及背后的诺亚方舟,是否会愿意交出他们的圣物。
盖娅沉吟半晌,问道:“磁欧石虽然即将熄灭,但短期内仍然可以提供大量能源。你们要拿回去做什么?”
“毁掉它,以防流落到不应该拥有的人手中,”陆霜答道,“中国有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盖娅大人,经历过当年那一役,想必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盖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思忖片刻,没有立即答复,反而抬眼看向Nova:“你怎么看?”
Nova一愣,迅速收敛情绪。她知道,眼下不是任性的时候,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被向来严厉的母亲征询过意见。
“我见识过章姐姐的本事。如果她是坏人,磁欧石早就……”她抿抿嘴,有些局促地回答,“我还是愿意再相信她一次。何况,我们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盖娅悠长地叹出一口气:“请原谅,在海潮最终倾覆之前,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卫兵!”她高声喊道。
“在,盖娅大人!”遥遥传来回应,随即,两名卫兵站到内室门口。
“将他们带往波塞冬神庙,”她平静地下达命令,“另外,传令全体城民,我要召开公民大会。”
“母亲?!”不明所以地,Nova惊叫道。
————————————————
一个小时过去,沙漏流泻殆尽。
匿名投票结束,亚特兰蒂斯的审判尘埃落定。心情沉重的城民各自散去,只留模糊纷乱的背影。
“Nova,你留下。”神像脚下的阴影里,盖娅孑然伫立,仿佛也成为雕塑,与那些远古的神明融为一体。
“母亲大人?”Nova有些忐忑地回身,小心翼翼地瞥一眼执政官。
正要离开的章凝看向Nova,拍拍她的肩,示意宽慰。
身为局外人,总归比棋手看得更为通透。
喧嚣与纷乱被抽离,偌大的波塞冬神庙回归岑寂,一如它千百年来的模样。
不知哪一年开始,Nova的身量已经高出母亲许多。她不安地站在盖娅身后,顺着她的视线,共同仰望姿态各异的神像。
“你知道他的故事吗?”盖娅信手指向其中一尊。
与其他光鲜威严的神像相比,他显得分外狼狈。粗如儿臂的锁链交错捆绑着他的身躯,胸膛钉入金刚石制的长钉,虬结的肌肉上伤痕累累。他的神情虽然痛苦,目光却仍坚毅。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Nova缩缩脖子。
童年时,某种不分场合、不合时宜的随机测验总能轻易杀死小女孩的快乐。而一旦她卡壳、答错甚至哑口无言,便会立即招致暴风雨般的苛责:“这都学不会、记不住吗?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如此无知,如此愚钝?”
在Nova自幼的教育上,盖娅与天下任何一位严厉、暴躁的母亲没有什么区别。而藏在背后不为人知的,是对女儿的未来命运无处安放、无处宣泄的深深焦虑。
“Nova?”见她没反应,盖娅微微皱眉。
Nova下意识地咽下紧张,轻声答道:“学者曾经教过我们。他违抗宙斯的命令,为人类窃取火种,使得文明得以延续。这些都是他因此而遭受的刑罚。”
盖娅的脸色这才缓和。沉默片刻,她开口说:“普罗米修斯,亦是当年出言警告我们的那位学者的名字。因涉嫌向民众散布恐慌,他被处以沉海之刑。”
她终于愿意提起那些讳莫如深的过往。
“很奇怪,我们世世代代拥有的名字都来自于祖辈,命运也多少烙上相同的痕迹,”她感叹道,“你不一样。你的名字是全新的,而你的命运,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在Nova的记忆里,盖娅鲜少用这种柔和与希冀的语气。
这一刻,她们既是执政者与继承者,亦是母亲与女儿。
“无论如何,投票的结果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盖娅笑笑,“不是吗?”
没有人不想活下去。无论以何种方式,生命都将找到它的出路。
“您……怪我吗?”Nova试探着,递出盘桓于心的疑问。
“你指什么?”盖娅反问。
怪她的降生于世,还是怪她的幼稚妄为,还是……怪她体内肮脏罪恶的血脉?
Nova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心而论,母女俩这样单独的谈话场合在以往几乎少之又少。
“你其实长得向来像我,”盖娅放松下来,“怪你或恨你,等于怪恨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一直以来的叛逆异类,您也不用遭受那么多非议,亚特兰蒂斯或许也不会……”
盖娅打断她:“不需要因为与他人不同而怀疑自己。与众不同不招致灾难,不计后果的愚蠢任性才会。”
Nova迷茫地眨眨眼睛。以她现在的阅历,显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
“投票统计只是结果,而不是结束。”
盖娅回眸望向敞开的神庙门外。似乎放心不下还未完全消失的城民们,又似乎在审视未知的外界。
“你一直都向往着海面,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Nova点点头,显然在决议投票的过程中,她已有答案。
“首先,我们需要与陆先生口中的智者取得联系,得到对方的允诺和许可,签订合约,其次,派先遣队前往目的地岛屿拓荒,与此同时,加紧修复和生产迁徙所需的舰艇,敦促所有城民配合动身。”她对答如流。
盖娅点点头,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许:“不错。后续的准备事宜,你来负责。”
Nova不由震惊出声,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早在盖娅提及“下一任执政官Nova”的措辞时,她已经隐隐有猜测。而现在这样的托付,则几乎是明谕。
“蓬托斯……”Nova茫然地吐出一个字眼。
“公投的结果就在眼前。以你对外界的了解,以及跟外来者的关系,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可是您……”Nova本能地感到不安,“这些事以往都是……”
“Nova,你不是小孩子了。我很累……需要有人分担。也不要以为这是权力,是荣耀,”盖娅的语气沉下去,“普罗米修斯将要背负的,远不仅如此。”
她举起手中的权杖,双手横持,递到Nova眼前。
“但好在,”她轻轻一笑,“你将带领所有人,找到新的家园,就像当初在灭世大洪水中迁徙的先祖一样。”
Nova惶恐地盯着她手中的权杖。纯金打造的主体,形状仿照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圣玛丽亚海蓝宝石,下方环绕着十二颗珊瑚、珍珠与砗磲,象征奥林匹斯十二主神。
这柄权杖来自上古时的亚特兰蒂斯,危难时仍被先祖带上诺亚方舟,作为最高执政官的象征和信物,代代传承至今。
而现在,她即将接过这柄沉甸甸的权杖,接替母亲的权力与责任。
可是……她能做到吗?
她彷徨无措:“母亲,我……”
盖娅抬眼扫来。尽管已经比母亲高出一头,她仍然不敢直视那双凌厉的眼眸。一如既往地,Nova剩下的话被掐断在喉间。
“我必不辱使命。”她低下头,伸出双手。
权杖落入她掌心,被紧紧握住。
“母亲……”
“现在,去吧。”盖娅打断她,疲倦地闭上眼,挥挥手。
“……好。”Nova犹豫着,终是点头。
袍角割破空气,划出欢快的弧度,神庙终于恢复安宁。饱受沧桑的天穹洒下黯淡的辉光,仿佛神明的双手,抚摸盖娅已不幼嫩的肩膀。
身为亚特兰蒂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政官,她并不缺少勇气。但作为一位面对女儿的母亲,她却始终无法开口告知真相。
她轻叹一声,低下头,视线落到始终虚握的右手,掌心躺着一黑一白两枚珍珠。
执政官本人尚未投出自己的一票。
容纳投票结果的水晶瓶中,白珍珠堆叠如雪,不含一丝杂色。此时大局已定,她的投票无足轻重,只能代表自己的意愿。
她轻轻松手。一抹浑圆的黑陡然滚入,闪烁着黑曜石般的光芒。像珍珠,又像空洞右眼眶中的义眼。
Nova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神庙门外。她的生命尚无可以回望的岁月,还有很多事在前方等待。
“就这样吧。”
盖娅压低声音,喃喃地对自己说。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
她微微松开手指,掌心只剩下一颗瑟瑟微滚着、光润莹然的珍珠。
洁白如浪花。
第147章 哀歌
“辛希娅小姐!”远远地, 陆霜热情挥手,“好久不见!”
章凝抬头望去。时隔多月,倒是没想到会在南海荒岛再见到这位女士。
阳光将沙滩涂抹成金色, 礁石上海风猎猎,辛希娅伸手摘下墨镜, 长发飞扬。她身穿低调的黑白色系套装,怀抱文件夹, 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智者派来的对接人竟然是你, ”陆霜伸手, 礼貌地与她相握, “真没想到。”
“你真不知道?”辛希娅微笑, “我不信。”
陆霜嘿嘿一哂, 没再继续话题。
早在辛希娅第一天入职成为秘书时, 他自然就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过他不在意。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就能让智者放心他的行动, 何乐而不为?
辛希娅心照不宣,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年轻女孩:“她就是Nova小姐?”
Nova显然有些兴奋过度。她不时跑跑跳跳, 或好奇地逗弄害羞的寄居蟹,或被涌上沙滩的白浪追得不知所措,肩膀和发间落满细砂, 眼神闪闪发亮。
在Nova不长的人生中, 这是第一次踏上名为陆地的领域。无论是嘲哳翻飞的海鸥, 还是细腻温暖的金砂, 甚至肆意杂乱的荒草、赭黑崎岖的礁石,在她眼里都无异于人类发现新宇宙。
察觉到陌生人的审视, Nova没有忘记正事,立即收敛笑容, 走上前来:“您好,女士……大人。”
辛希娅瞪大双眼,奇道:“这是什么称呼?”
Nova一愣,局促地看向章凝:“我应该……”
“叫我辛希娅就行,我们国家没有身份高低的分别,”辛希娅善意解围,“根据前期通话时的决议,一周后我们的舰队将前往领海边缘,接应亚特兰蒂斯的城民。你们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Nova踮起脚尖极目远眺,看见荒岛中央的山峦峰巅处,钢架主体已经拔地而起,轰轰烈烈的基建正在进行。
“那是……”她震惊出声。
“那就是我们的中国速度。”辛希娅笑道。
“我们的新家……长这样吗?好漂亮!”Nova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忍住喜极而泣的眼泪。
“除覆盖整座岛屿的居民区外,我们还将承建水电等基础设施,”辛希娅点点头,继续介绍道,“即便没有磁欧石的庇护,亚特兰蒂斯的城民仍然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不用再担惊受怕。”
“谢谢……谢谢辛希娅大人!”Nova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妥,只得稚气未脱地吐吐舌头。
“不需要谢我,这只是我的工作,”辛希娅公事公办地保持微笑,“没有异议的话,请正式签署这份文件。”
她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摊在沙滩椅上,娴熟地取出钢笔。
Nova捧起厚厚的中英文双语条约埋头苦读,脸色越看越丧:“这么严重?”
“那些都是免责声明,不重要,”陆霜善解人意地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就行。”
Nova迟疑地看向章凝,直到对方点点头,才下定决心,握紧钢笔,一字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辛希娅细致地检查后,收起文件夹,递给她其中一份,郑重其事地说:“双方约定,甲方永久租借位于此经纬度坐标的荒岛给乙方,且不干涉乙方内政,乙方在最后一批城民迁徙结束后,将磁欧石交接给第三方——也就是章凝和陆霜,由他们就地销毁。条约一式两份,请务必收好。”
Nova接过文件,入手沉甸甸的。一份重大的使命与责任。
她下意识地紧紧抱在胸前,深吸一口咸湿的海风:“这是我第一次拥有签名的权力……感觉真好。”
她眼中含着热泪。
原来一位女性真正的长大成人,不是年龄的无谓增长,也不是缔结婚姻或孕育生命,而是——拥有权力。
“我一定……不辱使命。”
辛希娅静静看着她,露出微笑:“恭喜。”
这笑容不是礼貌的公事公办,也没有职业化的熟稔,仅是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性的庆贺与祝福。
正事办妥后,辛希娅回去复命,几个人终于得以放松。
Nova彻底原形毕露,在海滩上放肆奔跑嬉戏,流连忘返。陆霜惬意地瘫在沙滩椅上,观落日熔金,听椰林戏浪。
“这才是生活!”他眯起双眼,悠然发出慨叹,“没想到啊,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章凝赞同地轻舒一口气。海潮漫过两人的手脚,像因无所事事而显得分外奢侈难得的时间。
“这一切都得多亏Nova,”陆霜望向不远处活力四射的身影,由衷感叹,“如果不是她从中化解调和,盖娅不可能会相信我们。”
“年轻人才是世界的希望啊!”他不由艳羡道。
“太过顺利可能也不见得是好事。”她喃喃低语。
章凝并不是故意泼他冷水,好在陆霜还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兴奋中,倒也没听见。
明明距离一直以来追寻的答案只剩一步之遥,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核心芯片到手,他们就地销毁,一切结束。
但她心底隐约的不安仍未散去。
“话说,任务完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陆霜凑过来问。
章凝沉吟片刻,摇摇头。她没想过。
回家吗?她还能回去么?不回家?地球上没有她的安身之所。
她是宇宙的流民。
“一点打算也没有?”陆霜讶然,“愿望、遗憾、期待,什么都没有?”
章凝沉默片刻,才开口说:“或许……我会想去寻求某个答案。解决某些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问题。”
“是那几段多余的梦吗?你觉得那可能是你缺失的记忆?”陆霜很快接话。
章凝点头。
“那我就去帮你一起找,”他语气郑重,“我保证。无论有多难。”
————————————————
天刚微亮,港口处的舰队已整装待发。银蓝色船只鳞次栉比,栈桥上人头攒动,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Nova站在船艏,居高临下俯瞰诺亚方舟的大小联舱。
天穹黯淡灰浊,水晶桥空荡无人。平日里繁华络绎的亚特兰蒂斯,已是一座死城。
在她和章凝等人的协调下,短短几天内,大迁徙的前期准备工作已基本完成。根据* 事先的安排,所有城民今日之内将离开亚特兰蒂斯,分批乘舰船抵达南海岛屿。
磁欧石的光芒还未完全熄灭,最后的告别时刻却已经来临。
穹顶熹微的天光中,城民们肩挑手扛着大包小包,神情或悲戚或惶恐,更是不时传出低沉的啜泣声。
“诸位城民们,我们的舰队即将离港,”Nova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请暂时放下手中的俗务,最后看一眼伟大的亚特兰蒂斯吧。”
她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声线,可藏在背后颤抖的手指仍然将她的紧张暴露无遗。
年轻的掌权者尚未掌握鼓舞人心的演讲技能,也无法像她的母亲那样无师自通。
迎着成千上万城民的目光,Nova的视线本能地在人群中逡巡,试图从中探取某种支撑的力量,却一无所获。她知道,事到如今,她的身前背后已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
她只得执起权杖,指腹摩挲顶端宝石的纹路,仿佛那是母亲的掌心。深吸一口气,她强行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先祖曾因躲避天灾来到这里。凭借自己的双手,他们从无到有,建立起不夜的城市与辉煌的文明。”
回忆母亲的措辞,模仿她的语气。抑扬顿挫,一字一句。
“过去的数百年里,我们都曾以为诺亚方舟会是永久的港湾。为保护她,我们也曾付出过惨烈代价,想必诸位之中的绝大多数都还没有忘却。如今外界的威胁与内部的衰败日渐剧烈,我们不得不离开,挥手告别我们曾经的家园。”
由于哽咽,Nova的声线微微颤抖,却反而更为真诚动人。人群沉默着,似被她的情绪感染,面容也染上悲戚之色。
“但开拓的勇气与牺牲的决心,我们从未抛却!我们将得以远渡重洋,再见天日,在千年后重新踏上这个星球的陆地,拥有属于我们的蓝天白云与阳光沙滩。”
胆怯渐少,信心渐多。
“这是盖娅大人和我的决定,也是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决定。”
“我们将在新的岛屿重新建立家园,不再害怕外敌环伺,也不再担忧能源危机,”Nova举起权杖,郑重说道,“我愿在此立下承诺,只要有我在一天,亚特兰蒂斯永远不会陨落!”
她扬声,目光灼灼,慷慨激昂。权杖顶端的海蓝宝石在她手中熠熠闪光,仿佛此时黯淡天穹上唯一尚存的星辰。被她的勇气鼓舞,人们也跟着举起手来,群情激奋,山呼海啸。
“亚特兰蒂斯永不陨落!”
“亚特兰蒂斯永不陨落!”
在她身后,陆霜由衷感叹道:“这才是下一代执政官该有的模样嘛。”
栈桥上方不起眼的角落里,年长的女性默然伫立,望着整装待发的新生舰队。她微笑颔首,黑曜石的义眼愈发黯淡。
Nova遍寻不见,有些失望地收敛心神,抬起头,望向晦暗的天穹。为确保最后的迁徙顺利抵达,磁欧石的能源放射等级已被调低。
无论是诺亚方舟本身,还是所有的城民,都已做好准备迎接最后一刻的来临。
“Nova大人,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卫队来人禀报道。
“叫我Nova就行,”她点点头,“以后的亚特兰蒂斯再也没有身份高低的区别。”
对方一愣,服从地领命而去。
是时候迈出那一步。Nova知道。
她微闭上眼,贪恋地深呼吸一口。独属于诺亚方舟的微凉、咸湿的气息,如今亲切而又平添陌生。
眼中莹然有泪,却倔强地没有滑落。身为背负责任的成年人,她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失态。
“请诸位按照既定的秩序,登船吧。”
人群沉默不语,列队缓慢移动着。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彷徨四顾,有人低声啜泣,仿佛一场盛大无声的默哀。唯有远处的舰桥高耸入天穹,如同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沉默送别着她曾经的子民。
“走吧,我们也还有事要做。”陆霜转身要走。
相比于陆上城市,诺亚方舟现有的人口并不多,每支舰队分别由他们和Nova之中的一人带领,向西横渡太平洋,抵达领海边缘再由军队接应护送。
艾沙左右张望,突然意识到不对,低声问道:“Gareth呢?”
这几天,她总是心神不宁。直到最终确定行程前,她还是决定如实告知。
“也可能只是我神经紧张,想太多。”艾沙最后补充道。
见她发问,章凝回过头来:“他已经走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Gareth被分配在先遣舰队中,此时早已启航。而按照事先达成的协议,章凝将会留到最后,完成磁欧石的交接后,和盖娅共同护送城民离开。
三个小时后。
Nova和其他人带着城民都已先行离开,港口空无一人。最后一支舰队整装待发,章凝站在船艏翘首以待,却始终没等到盖娅的身影出现。
“章小姐,”年迈的舰长终于忍不住问道,“盖娅大人她……”
“我去找她。请稍等我片刻,马上回来。”隐隐有不安的预感从心底腾起。章凝匆匆留下一句嘱咐,转身跳下舰船。
光轨熄灭,天穹灰败黯淡,曾经辉煌的海底城市如今一片死寂,街道宽敞得可怕,步入其中只能听见自己脚底空荡的跫音。
一个时代的落幕终章。
还未进入神庙,章凝就遥遥望见前任执政官独自伫立的身影。
磁欧石已降下二层,不再流溢光芒。高大的神像们垂目望着她,也望着千年来被亚特兰蒂斯奉为至宝与文明象征的那枚核心。
章凝缓步走近:“最后一支舰队已经准备启程。盖娅大人,您……”
盖娅恍若没听见,只是低着头,久久凝望着已不再发光的磁欧石。
章凝注意到,她手边的沙漏正流泻尽最后一粒。
她早知时辰已到。
“没有磁欧石,诺亚方舟将永远沉入海底。”沉默半晌,她说。
章凝点头:“但亚特兰蒂斯的子民将拥有新的家园。”
盖娅只是凄然一笑。
“我听艾沙说,以前的亚特兰蒂斯文明在大西洋附近,”章凝抬眼,望向跟古希腊神话有七八分相似的雕像,“面对灭族的威胁和未知的前路,却在几千年前就敢于带领族群横渡半个地球,只为寻找生存的希望,其实比完成环球旅行更为可敬。”
盖娅点头轻叹:“没错。那时太年轻,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其实,他们是幸运的,”章凝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气,“我也想跟您分享一个故事。”
“未来的某一年,地球爆发无可挽回的危机,人类集齐最后的精锐力量,遴选深空舰队前往外太空,只为求得渺茫的一线生机。面对无尽宇宙,他们可能燃料耗尽,可能一无所获,可能自相残杀,死于寂静的无人深空。”
“远行者只能绝望开拓,守望者只能无谓牺牲。但为博取人类文明延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别无选择。”
盖娅抬起头:“后来呢?”
“两百六十年后,流亡舰队才找到相对宜居的星球,艰难建立幸存者基地,”章凝平静地讲述道,“七代人为此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所谓的公平、道义、权利都得给生存让步。但最终,人类文明得以延续。”
“文明的命运总是相似的。历史留下过无数经验,放手一搏才有希望,抱残守缺或许只会加速灭亡。”
盖娅笑笑:“那么我想,我便应该做守望之人。”
“……”章凝微微愣住,“您的意思是……”
盖娅笑而不语。她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
好半天,章凝才找回词句:“但您的女儿Nova……”
Nova正在带领城民前往新世界的路上。如果她知道……
“Nova已经长大成人,”盖娅摇摇头,“她该有自己的人生。”
“可是……”
可是她的人生也不该止步于此。
“亚特兰蒂斯曾在我手中毁灭,两次,”盖娅惨然微笑,“这是我该赎的罪。”
她拾起黯淡的目光,在伫立的神像间流连眷恋,轻声细语地说:“我曾经憧憬外界的虚幻纷繁,不满于这里的封闭保守,我渴望变革,渴望冒险,渴望新事物,只想向着永恒的探索进军,迫不及待要将她抛在身后。”
“但在我犯下弥天大罪时,却仍是她包容我,原谅我,接纳我。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其实深爱着她所有的模样。”
“这是我的家。离开她,我将不再是我。我生于诺亚方舟,长于诺亚方舟,也该归于诺亚方舟。”
盖娅终于褪去盔甲,释然地长叹。熟悉的、令人畏惧的威严剥落,岁月与磨难酿就的倦意如海潮般涌上来。
“我愿意陪伴她到最后一刻。”
“能与她一同消逝,就是对我的罪行最宽容的判决。”
章凝沉默,没有再说话。她明白对方留意已决,这只不过是最后的通知。
“您的勇气同样令人敬仰,”她举起手,郑重地抬至眉侧,“再见,盖娅女士。”
“请带走磁欧石吧,”盖娅说,“按照你的允诺妥善处置,还亚特兰蒂斯安宁与和平。”
章凝点点头:“我一定会的。”
“祝福亚特兰蒂斯所有的子民,”盖娅苍白的面容上,浮起决然的微笑,“也祝福你,章小姐。”
“愿你的勇气永不熄灭,愿我们的文明得以延续,直至永恒。”
直到章凝带走磁欧石,舰队启航离开港口,鸣笛如呜咽响彻天际,她也再未抬头。
没有磁欧石的能源维系,天穹彻底熄灭,诺亚方舟很快陷入黑暗。
流光爆断,舰桥倾颓,水晶碎裂,珍珠四散滚落,声音清脆而悲凉,像最后奏响的哀歌。
盖娅的身影长久伫立着,仿佛早已是神像中的一员。
第148章 背叛
舰队破风前行, 不断将白浪抛在身后,仿佛海洋被撕扯皲裂的伤痕。
除亚特兰蒂斯所剩不多的舰船外,左右臂还有军方的银色远洋舰队随行, 呈正三角“人”字形远远地护航。
进入领海后不久,海天交接处的云端即有青黛色浓淡不一的轮廓若隐若现。
城民和舰员们肉眼可见地躁动, 甚至能听见甲板下传来的欢呼,仿佛某种海底巨兽的咆哮。
“那就是我们的新家吗?”驾驶舱内, 年轻的副手回过头, 犹疑地向章凝确认。他瞪大双眼, 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章凝乍然回神, 瞟一眼手表的定位, 点点头。
“她这么漂亮, 怎么会没有名字?!”对方兴奋地说。
年迈的舰长也接过话头:“大家之前私底下也商量过, 我们想叫Nova Island!您觉得怎么样?”
“中文叫新舟岛么……”章凝若有所思, “挺不错的名字。”
海鸥如雪片, 掠过深蓝的海面。瓦蓝的天际线尽头,苍翠的深绿浅绿像油画的不同图层, 在视野中渐行渐近。岛屿中心的山峦峰巅处,已落成封顶的基建设施探出崭新的白色屋顶,被粉紫色的夕阳照得熠熠生辉。
绝大多数人都是此生第一次感受土壤和绿树的气息, 看得目不转睛:“这就是陆地吗?”
“好漂亮的岛!”有人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装。
“谢谢你们!”有人向默默远去的护航舰队行礼, 对方回以致意。
船只缓缓泊入岛屿东面的海滩, 吃水渐浅。迫不及待的城民纷纷下船, 兴奋地直接跃入海水中。他们身姿优雅,像抢滩迁徙的银鱼, 争先恐后地涌向陌生而新奇的陆地。
前几批离港的城民早已抵达,或正在来回搬运家当, 或喜不自胜地端详游览。见最后一批舰队鸣笛入港,他们也纷纷招手呼喊,跳下海中寻亲觅友。
人群双向奔赴,在没及小腿的海水中汇于一处。所有人欢呼着,拥抱着,共同抬头仰望着崭新的海上岛屿。
“欢迎来到我们的新家园!”
“你知道吗?这里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Nova大人没有骗我们!”
狂欢的人群中,也有一部分人孑然感伤。他们在沙滩上独自默然伫立,极目向东方远眺,鼻间似乎还能闻到来自旧时代故土的熟悉气息。
浪潮卷舒来去,他们泪流满面,视线模糊。
对于自九千年前延续至今的亚特兰蒂斯文明而言,又一个时代落幕于此刻此地。总有人拥抱新生,亦有人缅怀来处。
舰船缓缓靠岸,熄灭动力,章凝打开舱门,淌水上岸。黄昏时分,海水仍有些许余热尚存,仿佛母亲的手,轻柔地抚慰脚踝。
“谢谢你们,章小姐!”章凝涉水走上沙滩,穿过狂欢的人群,不断有人迎上来行礼道谢。
最后一支舰队的抵达意味着,亚特兰蒂斯的全员迁徙已经结束。
当然,除那位决定留下的前执政官之外。
“章姐姐!”冷不丁地,一张笑脸凑上来。
毕竟如今身份不同,Nova已收敛许多,但仍掩不住活泼的稚气。在她身后,陆霜也站在沙滩上不远处负手微笑。
章凝笑不出来。
不仅仅是由于盖娅最后壮烈的告别,也因为心底隐隐的不安。自从上次签订合约时起,这种不安就如同阴暗的藤蔓,一直在她神思深处生长虬结。
“一切都还顺利吗?”Nova见她神情低落,试探着问。
章凝点头不语。
“我母亲没有和你一起嘛?”她四处张望着,“她还没下船?”
“……”章凝沉默。
从她的眼中,Nova陡然意识到什么。熟悉的身影遍寻不见,她只能紧张无措地追问:“母亲她……”
周围的城民也察觉到异样,慢慢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盖娅大人呢?”
“你们有没有谁见到她?”
“没有啊,她不是跟章小姐和最后一批人一起到吗?”
无数双眼睛不安而期盼地注视着章凝。她只得深吸一口气,近乎残忍地宣布:“盖娅没有选择和我一起登船。”
“你说……什么?!”Nova眼神呆滞,恍惚地反问。一阵晕眩袭来,她颓然跌坐在沙滩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冷,以至于肩膀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她没走?”她下意识地重复求证,声音哽咽。
“她选择留在诺亚方舟?”陆霜也大惊失色,“可是方舟……”
失去磁欧石提供的能源,诺亚方舟只是一具沉入深海的棺材。
章凝轻叹:“她心意已决,我没有再劝。”
噩耗像海潮般在人群中扩散开去,一时间周围悲声四起。年轻的女性统领一言不发,眼泪从无神的眼中不断涌出。
她早该知道的……她早该知道的!
早在母亲将全员迁徙的重大任务托付给她时,早在她突如其来地指派下一任执政官时,早在……
一切都已埋下伏笔。
盖娅之所以将所有后事安排妥当,只因为她想安然赴死。
人群长久地伫立,沉默着,啜泣着。
重新抬起头时,Nova双眼通红。海风混着眼泪,将她的长发粘上脸颊,凄凉狼狈。
“母亲……她最后说什么?”她开口问,声音像风中的破锣,喑哑难听。
“祝福亚特兰蒂斯的城民们,愿文明不灭,愿你们找到永恒的归处,”章凝回忆道,“她说,你已经长大,你会拥有自己的灿烂人生。”
Nova咬紧下唇:“妈妈……”
原来长大不仅仅是拥有,更多的是失去。
在所有人类的语言中,唯有“妈妈”的发音几乎没有区别。跨越大洲大洋、山川河流,跨越所有肤色、人种与文明。
章凝斟酌着,补充道:“她为你感到骄傲。”
尽管盖娅从未说出口。但她一定也这样想。
距离沙滩不远处的椰林边缘,蓬托斯拄着拐杖,独自伫立。经过那次大战,他仍未能完全恢复行动能力,只能作为伤员被转移。
曾唾手可得的权力早已离他远去,现在连身为人类的基本健全功能也已丧失。
他刻意不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此刻,他也同样咬紧嘴唇,泪流满面。
那也是他的故土,他的血亲。
“再见,盖娅大人!”有人向东方海面奔跑呼喊着,直至跌入潮水。更多的城民站在原地,低头弯腰,行礼致意。
越来越多的人效仿,远远望去,仿佛一场无言的海葬。海浪轻拍细砂,潮声低沉,似有某种回应的意味。
蓬托斯单手拄拐,也将另一手放到胸前,深深鞠躬。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消失在椰林深处。
然而身为新任执政官,Nova的悲悼都并未能持续太久。
“Nova大人!Nova大人!”远远地,有人边跑边喊,声音仓惶。
Nova很快擦干眼泪,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不见泪痕。
她冷静地转身,看向正在靠近的下属:“什么事?”
“李艾沙小姐带我们清点人数装备的时候发现,”对方无措地说,“有一支舰队似乎还没有到。”
Nova的神经猛地绷紧:“哪一支?尝试接入通讯了吗?”
由于迁徙人数众多,港口数量不足,他们只能分散在岛屿四周各自登陆,再由艾沙负责统一盘点。
章凝的心陡然一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恐怕已经落到实处。
在对方身后不远处,艾沙正带人匆匆赶来。来不及站定,她立即看向陆霜:“是Gareth带领的那一支先遣舰队。”
“什么?”陆霜大吃一惊。
先遣舰队虽然以军士为主,但因前几天的大战损耗大半,其中也有不少平民一同登船。
他开始翻找卫星电话:“按照航程计算,两个小时前他们就应该已经抵达。Gareth办事一向靠谱,不应该有问题啊?”
艾沙答道:“目前一直在尝试联系,但没有磁欧石提供的能源后,舰载通讯系统也受到影响,还没能接通。”
陆霜手忙脚乱地拨过去:“Gareth!能听到吗?”
幸好卫星电话还能工作。但另一头通讯电磁杂音严重,又像是场面本就混乱嘈杂,搅作一团。
章凝敏锐地从中分辨出警报声:“他有危险。”
“敌袭!敌袭!”另一端,纷乱的警铃和嘶吼夹杂在一起。
“陆霜!”疑似Gareth的声音终于浮出,“我们在公海不幸遇到了冰岛总部的军队!维尔诺攻势很猛……已经尽力……没办法了!”
“什么叫没办法了?!”陆霜大吼。
Gareth不再回应,只隐约听到另一头传来混乱的怒斥,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枪声。
子弹仿佛直接打进Nova的太阳穴,她立即挣扎着弹起身,向海中涉水而去。
随便一艘舰艇也好,哪怕徒手游过去也行。母亲已经不在,亚特兰蒂斯的任何子民都是她的亲人,更何况外来者也在对方手里,万一他们有闪失,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可能土崩瓦解……
后果不堪设想。
章凝冷静地拉住她,摇摇头:“那是公海,来不及。”
“留下我,放他们走!”卫星电话的另一端,Gareth仍在嘶吼,“他们都只是无辜的平民,什么用也没有!”
“拿我去换磁欧石!我能……”
砰——
枪响。Gareth闷哼一声,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卫星电话似乎从他手中滑脱,重重地砸下地,几声尖锐的电磁杂音后,彻底断线。
沙滩上寂静如死。劫后余生的欢乐被接二连三的变故驱散,摇摇晃晃地尴尬浮在半空中,再无法落地。
“他……”Nova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个个噩耗像连续的重拳,令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随从见势不对,立即冲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执政官。
陆霜拨通另一个号码,尝试接入维尔诺的联系方式,但直接被掐断。他铁青着脸,狠狠将卫星电话摔在沙地上,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
“他们会没事的……吧?”有人小声议论。
“听说之前不是也能安然脱身吗……”
有人低声斥道:“闭嘴,先扶Nova大人去休息!”
对于Nova来说,这的确是无比漫长的一天。她已经无力动作,只得任由侍者们上前,被七手八脚地扶走。
夕阳隐入背后的山峦,黑暗渐渐吞噬沙滩,城民四散而去,只剩失魂落魄的几个人。
艾沙双眸失神,茫然地望向海面。
“为什么偏偏是他?”她喃喃地说,“他不是说……和维尔诺有交情么?”
章凝眉头微皱。她隐约意识到,心底盘桓的不安恐怕不是因这件事而起,而是更为恐怖的变故。
没错,为什么偏偏是Gareth?
如果对方的目标是磁欧石,理应拦截她所在的舰队才对,众所周知,她不可能会放心将磁欧石交给其他任何人。
“Gareth没死,”陆霜强迫自己冷静分析,“他已经尽力告诉我们,对方要的是磁欧石。不杀死他,还可以用他来做人质交换,杀死他,我们更不可能乖乖交出去。”
章凝摇摇头。
Gareth必然不会死。但事实不应该是这样。有些端倪一直隐藏在海面的表象之下,始终为他们所忽略。
艾沙渐渐意识到什么:“不对,这件事有古怪……”
“陆霜,你真的不知道Gareth当初在‘诸神黄昏’号上,跟维尔诺说过什么?”章凝若有所思地问。
陆霜摇摇头。
章凝又问艾沙:“你还记得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觉得,Gareth可能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艾沙惊恐地瞪大双眼。
“没错。”章凝的语气已有七分确定。
不知怎么,她陡然想起回头去找盖娅时的情景。天穹黯淡无光,磁欧石也已熄灭,神庙中空无一人,了无生气。
如果那并不是为移交做准备的人为关闭能源,而是……
只有一种可能。
舰队启航之前,所有人都忙于搬迁事宜,诺亚方舟上下乱作一团,没有任何人顾得上关心神庙里已注定移交的磁欧石。
而盖娅和章凝道别时,早已将她珍视的一切托付妥当,自然也不会留意。
如果Gareth早已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神庙……
这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一旦成立,对他们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章凝霍然站起身,翻过自己随身带的背包。磁欧石的外壳晶体部分已经留给Nova做纪念,背包里只有核心和控制终端。
开启控制终端,校验生物信息。
入手的触感已告知异样。果然绿光只短暂闪烁一瞬,很快黯淡。
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熄灭。
“该死!”陆霜咒骂道,“他是什么时候……”
双眼燃起怒火,他彷徨四顾,脸色时红时白。
“Gareth没有死,”章凝冷静地说出真相,“不仅如此,他提前掉包带走核心,再联合维尔诺演出一场假死的金蝉脱壳大戏,就是为以自己的安危迷惑我们,分散对磁欧石的注意力来拖延时间。我想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飞回冰岛的路上。”
“我早该知道!”艾沙悔恨不已,“当初我试图套话,他一直敷衍的时候,就是有问题!”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陆霜双手抱头,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他跟我相处这么多年,怎么会……”
“人心难测。”章凝平静地说。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荒岛的夜冷得惊人。谁也没有再说话,耳边只余潮起潮落声,像狂妄的嘲笑。
而在他们背后,新生的亚特兰蒂斯犹自灯火通明。
第149章 接头
Gareth的先遣舰队最终在迟到四个小时后抵达, 军士和平民悉数安全,唯独没有他自己。
归墟海底的物理规则跟外界不同,自然也包括时间。在章凝看来, 他们只在诺亚方舟待过几天,外界的时间却以数十倍计。
才刚过九月, 北半球绝大多数陆地的暑气尚未散尽,冰岛雷克雅未克的气温却已节节下降。
身着黑色冲锋衣、游客打扮的年轻男子推开酒店的玻璃门, 跺跺没有知觉的脚。迎面扑来的暖气熏得他微微眯起眼, 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 脱下帽子和外套。
他轻车熟路地到达电梯间, 用余光确认无人尾随后, 按下顶层套房对应的数字。
“叮——”
电梯门洞开, 他低着头缩在角落, 等待几秒钟后, 才警觉地侧身贴着墙出去。
停在房间门口, 他屈起手指,以某种奇怪的韵律, 不紧不慢地敲响两下,随即是第三下,停顿几秒, 再敲第四下。
自始至终, 他的脸都藏在帽檐下, 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在他第三遍重复韵律时, 房门终于打开一条缝,他闪身进去。
室内供暖很足。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凛冽的寒气, 取下帽子、手套、围巾、外套等全副武装,露出冻得微微发红的脸。
“这鬼天气是真冷。”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 陷入温暖的毛绒堆中。
章凝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怎么样?”
艾沙侧身藏在窗户一侧,监视着门口的街道,此时才回头来,看向满身风霜、差点没被冻个半死的陆霜。
“多亏智者帮忙,目前确切的情报是Gareth和维尔诺的确已经在三天前回到总部,”陆霜耸耸肩,“但没有你的生物信息,他们应该暂时还没办法破解核心的技术。”
他搓着冻僵的手,继续说道:“不过也有坏消息。据说维尔诺正在全世界寻找合作对象,感兴趣的买家众多,可能没几天就会展开洽谈。”
艾沙轻叹一声:“一旦核心被再次转移,我们的机会更加渺茫。”
“我没去过你们总部,”章凝问道,“以你的了解,他们会把核心放在哪里?”
“你在想什么?”陆霜咋舌,“那可是千灯会冰岛总部,一只鸟都别想进去出来的地方。以核心的重要性,他们必然放在最为机密的工事,有授权的人就那么几个,主动入侵就更别想,地下三百米深,三米厚的门,核弹都无可奈何。”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在这里摆烂?”艾沙没好气地说,“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等着蠢货们的交易完成,把地球炸穿?”
原本因没能及时阻止Gareth的背叛,她就已经自责不已,现在看陆霜的态度不紧不慢,不由又多几分急躁。
“你知道工事所在位置吗?”章凝继续问。
陆霜摇摇头。
“冰岛总部机构众多,地下工事更是错综复杂,其中不仅有储藏重武器的密室,也有人类文明地球基因库这种末日设施。传说中的秘密工事别说位置坐标,我连影儿都没见过。而且,据说因为这次交易事关重大,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阿诺德都亲自过问——难于登天。”
“你们的身份权限呢?”她又问。
陆霜想想,答道:“上次伊迪丝叛变后,总部就进行过一次大清洗,我和艾沙的所有权限都已经被取消,中国分部也被开除出籍。现在我们都在黑名单上,就算我想混进去,估计人脸识别也会立即报警。”
讨论一时陷入僵局。
窗外寒风呼啸,仿佛鬼哭狼嚎。室内温气氤氲,陆霜冻僵的手脚也慢慢舒暖,犹如生锈一般的大脑齿轮重新开始转动。
“其实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凑近章凝,正要神神秘秘地往下说,门外忽地传来极其有规律的敲门声,打乱他的思绪。
不紧不慢地敲响两下,随即是第三下,停顿几秒,再敲第四下。
陆霜惊得差点没在沙发上跳起来。为避免Gareth的被判导致更多损失,所有小分队内部曾经使用过的接头暗号和密码都已被废弃,重新建立新的体系。
这会儿来的会是什么人?
见另外两人投来质询的视线,他不禁连连摆手,示意他绝对也是一无所知。
敲门声仍在耐心地持续,以固定的韵律。对方胸有成竹。
章凝慢慢拔刀在手,艾沙扣下手枪的撞针,装上消音器。陆霜跳下沙发,轻手轻脚地靠近门边,同时摆摆手,示意她们藏到两侧。
“谁呀?有什么事吗?”他眯起一只眼睛贴上猫眼,向外望去,换一种声线问道。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
门外站着一位修女,头戴兜帽,手中挎着环保纸袋,低眉顺眼地说明来意。
“我们正在为无家可归的难民募捐,恳请您献出一点力所能及的……”
陆霜倏地打开门,一把拽住修女,趁没人注意前立即关门。
伊迪丝修女温顺地站定,望向房间里的三个人,眼神不明所以。
“你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霜劈头盖脸地说,“还敢在冰岛露面,不要命吗?”
伊迪丝修女露出微笑:“没关系,时间会庇护我们的。”
陆霜忍无可忍地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来做什么?”*
“主教大人说,祂已经知晓发生的一切,”修女不紧不慢地说,“万事万物都有定时,请不要焦躁妄动。”
“你也看到,我们现在只能困在这里,”艾沙也没什么好态度,“何况我们还能怎么动?什么也做不了。”
“你们的主教,”章凝若有所思地问,“他会提供帮助?”
伊迪丝修女摇摇头,露出熟悉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时间会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我可不敢再相信你们,”陆霜冷哼一声,“上次二话不说把我们丢到归墟,让我们拼死累活拿到核心,你们坐收渔利!更何况,你们之前杀过的那么多人,也是时间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理解您的心情,陆先生,”伊迪丝修女波澜不惊,“但您现在需要等待。”
哐——
陆霜猛地暴起,伸手掐住她的脖颈,她不由向后跌去,重重撞在门上。
“不到万不得已,我向来不对女人动手,”他咬牙道,“你顶着和伊迪丝一样的脸,却妄想逃脱她该有的审判,这公平吗?”
伊迪丝修女惊恐地瞪大双眼。
“我的同伴背叛,任务功亏一篑,你却来居高临下教我做事?”他少见地暴怒道,“就不能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说点人话?”
她的脸渐渐泛白,又涌起不正常的潮红,两只柔弱无力的手徒劳地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挣脱。
陆霜弯起嘴角,冷笑着说:“其实我也有点好奇,如果将身为千灯会叛徒的你交给他们,能不能换点有用的东西回来?”
伊迪丝修女的挣扎声息渐弱。艾沙在一旁冷眼旁观,章凝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陆霜手上加力:“你最好说点有用的,让我知道你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听明白没有?”
直到看到伊迪丝连连点头,他才满意地放开手。筋疲力尽的修女立即瘫倒在地,大口喘息,拼命补充着肺里流失的空气。
“现在,我问你答,”陆霜冷冷地说,“再讲谜语,就给老子死。”
伊迪丝抬起眼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黑曼巴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陆霜首先问道,“他是那位国际杀手,还是为欺骗章凝而制造的夏云笙复制体?”
章凝惊诧地看他一眼。
费这么大力气,只为这么不重要的问题?
她却不知道,这是陆霜心里的死结。
伊迪丝好不容易缓过气,哑声答道:“他是我们的神使,也是复制体,至于国际杀手是假资料,只是他明面上方便行动的身份之一。”
“所以,从来不存在国际杀手这个人。”
“是的。”
“应时庭的目的是什么?”
“消灭所有不该出现在时空里的异物,人也是,物件也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秩序,神告诉我们,如果因不该出现的的异物导致时空紊乱,宇宙将会启动回溯机制,本世界最为强大的物种将会被湮灭。”
见对方明显不信,伊迪丝修女又补充道:“数万年前的恐龙大灭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章凝眉头微皱。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这一切无疑都匪夷所思。
“你是说……如果‘飞鸢’引发的时空紊乱没有被及时处理,湮灭的就会是……”艾沙喃喃道。
“是的,就是地球人类,”伊迪丝修女笃定地点头,“应时庭是为全人类谋求福祉和生存的可能性,铲除几颗挡在路上的小石子只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荒谬……”陆霜气极摇头,“太荒谬。”
“我没有半点假话,”她急道,“任何人如果见识到祂的能力,都不会对祂的话有半点质疑!”
“那么按照你的逻辑,章凝也是……”陆霜实在说不出那个冰冷的词。
伊迪丝修女摇头:“原本她的确是被界定为异物,亟待被消灭。但祂说已经改变判断,她或许能成为新的变量。”
“这种时候就不提时空回溯了?”艾沙敏锐地捕捉到异样。
“不清楚……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伊迪丝修女哭丧着脸,“至于您说的什么叛徒和罪行,我更加一无所知……”
她瘫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脸上挂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不堪。陆霜几人面面相觑,只觉好像拳头打进棉花,深深的无力感浮上来。
章凝忽地理解为什么黑曼巴选择殒命于墓室。
身为复制人,没有选择生命的权力。伊迪丝2.0只是一张白纸,却莫名其妙地要为作恶多端的伊迪丝1.0而赎罪。
对于她而言,难道又公平?
真正双手沾满罪恶鲜血的是幕后主使者。
“你走吧。”陆霜退后一步,示意她自行离开。
伊迪丝修女吸吸鼻子,慌乱地开门,跌跌撞撞跑出房间,还不忘捡起散落一地的环保纸袋。
房间又陷入一片死寂。几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开腔。
“陆霜。”半晌,章凝开口说。
“嗯?”
“在她进来之前,你本来要说什么?”
陆霜一愣,抬手挠挠头:“好像忘记了。”
说归说,他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隐隐感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被忽略。
艾沙若有所思:“伊迪丝修女完全没必要跑这一趟。我在想……她专程冒险前来,一直强调让我们不要妄动,要安静等待,说明这很重要。会不会……”
犹如电光闪过脑海,陆霜和艾沙猛地异口同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章凝露出微笑:“我猜,我们可能想法一样。”
话音未落,陆霜的手机屏幕忽地大亮。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猛然扑过去。
屏幕上是一串奇怪的特殊代码,显示来自未知号码。
陆霜紧紧盯着那串像乱码一样的字母数字符号组合,半晌,才如释重负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小子!”他笑骂道,“真有种!”
那是他和Gareth曾经约定过的特殊联系密钥,仅他两人可破译。
时隔多年,这是第一次被启用。
第150章 死计
黄昏时分, 室外寒风一阵紧似一阵,终于絮絮飞起雪来。门窗紧闭,隔绝所有冷气和声音, 天光都无法漏进房间。
昏暗的台灯下,陆霜展开一张白纸, 用马克笔在正中心画个圈,圈外引出一根长线, 连向另一个大圆, 打×标记。
“这是雷克雅未克市区,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这是核心所在工事的位置, 二者相距约两百公里, 在一片荒原雪地里。目前只知道地上有建筑伪装, 地下的情况, 我们目前还一无所知。”
“我们还能相信他么?”艾沙心有余悸。
虽然感性上, 她一直不愿相信Gareth会真的背叛,何况对方已经冒死传来情报。但从理性的角度, 以他们对Gareth的了解,玩这么大不是他的风格。
一直身为双面间谍、在他们面前隐藏自己也就罢,他先亮明身份骗过维尔诺, 再瞒着所有人, 跟维尔诺演出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只为套走真正的磁欧石, 博取总部的信任。
而这一切,他的所有同伴都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艾沙实在想不通, 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何况别的不怕,就怕假戏真做。
“认识这么多年, 我了解他,”陆霜语气笃定,“他是个少见认死理的人。身份可以左右横跳,立场不会。”
艾沙赞同地笑:“这点我倒确实认同。”
“如果不是他兵行险着,得到总部的信任,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进去,”陆霜胸有成竹地说,“他知道我们想去寻找章凝的答案和我父亲当年的真相,而这是唯一的办法。说实话,如果是我,或许也会选择铤而走险。”
“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应该拿核心冒险。”章凝正色,“这不是开玩笑。”
“Gareth一向保守,我也没想到这么胆大包天的计谋竟然会出自他的手笔。”陆霜哂笑。
正讨论着,视频已经接通,Gareth的脸出现在屏幕内。他看上去精神尚可,但整个人沧桑不少。
“哟……恭喜升职,”陆霜阴阳怪气地说,“让我猜猜,他们给你什么回报?”
Gareth并无悦色:“下一任大中华区理事。我自然一个字也不信。何况,我目前只有一个没有实权的空头title,他们没那么容易信任我。”
“总部向来风格如此,”陆霜点点头,认出背景,“哎呀,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Gareth的背后是简洁的白色瓷砖,地上标志性的物件显示他的位置所在。这是他独立办公室的洗手间。
“没办法……我想来想去,这应该是基地唯一没有监控的地方,”Gareth哭笑不得,“我的时间不多,现在听我说。”
“目前来看,核心被立即破解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在交易达成之前,我们确实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时间窗口。”
“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进入地下工事,”他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思路很清晰,“我会配合你们从内部修改系统,伪装成后台故障,暂时恢复你和艾沙的权限。但藏着核心的舱室在地下二层,我们都没有权限进去。”
配合他的叙述,陆霜在纸上写写画画,勾勒出行动计划的框架。
“你们只能在外围警戒,找机会进入地下一层的内部数据库,我会配合你们查阅当年的实验记录,”他有条不紊地说,“与此同时,章凝则利用‘星蚀’的短暂易容手法,伪造维尔诺的面部信息,用他的权限进入地下二层,设法彻底销毁核心。”
这着实是一场惊天豪赌。
“有没有问题?”陆霜问其他人。
“这个方案太疯狂。”艾沙中肯地评价道。
“疯狂,但确实不是不可行。”章凝说。
“我可没忘记,你当年就凭借这招躲过警察的追踪,这种神奇能力不用在这种时候,还能用在哪里?”陆霜笑道。
“等下,”艾沙敏锐地指出,“这个计划没有退路?”
Gareth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是的。一旦窗口期过去,系统恢复后就会告警,我们没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只能硬闯。”
章凝若有所思:“但在那之前,我们能保证将核心永久关闭,夸克弹将会自我坍缩,没有任何手段能恢复。”
陆霜黯然道:“只是无论任务最终是否能完成,我们……”
“我们会有去无回,”艾沙喃喃道,“Gareth,这就是你想到的唯一解法?”
他没有正面回答:“其实,我们以前每一次的冒险都是有去无回。”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漫长的沉默像一个世纪,良久,章凝开口道:“我去就可以,你们留在这里。我的地球文明已经毁灭,也无法再回家。我可以死,无所谓。”
“不行。”另外三人异口同声。
陆霜说得尤为大声。他局促地握紧手指,才说道:“陆知行在总部发生的一切始终是我的心结,我必须要去找到真相。”
“我是科研工作者,”艾沙冷静地说,“科研工作者早已准备好为科学献身。当年奥本海默知道氢|弹将导致的灾难,也曾经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她想想,又补充道:“如果有我和陆霜在外围接应,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逃出生天。过去我们曾经无数次面对险境,身受重伤甚至濒死,却都能绝处逢生,这次一定也一样。临阵脱逃不是我的性格。”
章凝看看陆霜,又看看艾沙。他们各自的理由充分,她无法反驳。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是茫茫宇宙星河中孤身奋战的舵手。
“好,那话不多说,”她伸出手去,“开始准备吧。”
三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温暖而有力,交付彼此的真心与性命。视频另一边的Gareth也伸手过来,隔空加入。
“放心吧,万一出现任何问题,我会全力保护你们。”他安慰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章凝敏锐地反问。
Gareth苦笑:“我是阿诺德安插多年的‘矛隼’,一旦知道我背叛,他不可能会放过我。不过……这也意味着,我会有帮助你们逃生的机会。”
他没有丝毫犹豫,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Gareth虽然年纪不算大,却一向寡言少语,保守如中年人。这是他第一次难得话多。
“你……你为什么这么做?”艾沙沉默片刻,抬头看向屏幕里的他,“从你主动暴露身份、掉包核心芯片的那一刻起,我几乎就不认识你了。”
Gareth露出熟悉的微笑,低下头去,吸吸鼻子。
“你们知道,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成绩好,内向听话,社交能力平平,同学都叫我nerd、weirdo。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也假装自己很酷,不需要朋友。”
他笑得比哭难看:“所以少年时期,我就已经成为一名黑客,后来还因此从大学辍学。为什么不呢?在赛博世界为所欲为,冒犯权威与秩序,还不需要跟人打交道。我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
“不过认识你们之后,”他刻意回避镜头,掩盖眼中的感伤,“有时候我感觉,我也想有勇气……在现实中做点出格叛逆的事。”
“Gareth……”仿佛嗅到某些不祥的意味,陆霜打断他,“你一直都是个勇敢的人,不需要证明。”
“你和章凝……都有想去寻求的答案,而只有我潜入基地给你们做内应,才可能达成目的,”他坚持继续说,“我早就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我因此而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艾沙眼角泛红,咬着唇角,离开摄像头的范围。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我曾经对你有诸多误会。”
“没关系,这不都重要。”Gareth立即回答道。
“我先撤,你们聊。”他看看外面,短促地说道,“如果没有异议,就按计划进行。”
挂断视频,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别这么丧!”陆霜看看左右,强行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就是个千灯会总部,我对他们的伎俩了如指掌!何况我们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命硬得很,再加上我这个军师的运筹帷幄,不可能有问题!”
艾沙重重地点点头:“我们一定都会活下来的。”
陆霜重新梳理一遍计划,确保各环节无误,才将白纸拈起来,用打火机点燃销毁。
火舌舔舐纸上的惊天冒险计划,纸张边缘迅速变黑、卷曲,直至落入墙边的壁炉,了无痕迹。
窗外的雪还在下,暖气熏得人头脑发胀。
艾沙捂嘴打个哈欠,站起身来。看向墙上的挂钟,她惊觉道:“一点了。”
“明天凌晨开始行动,抓紧时间养精蓄锐,”陆霜说,“睡醒之后,我们就得开始筹备。”
“那我先说晚安,”艾沙困倦地挥挥手,推开相邻卧室的房门,“我时差还没倒过来。”
章凝起身也要走,陆霜如梦初醒般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还有事?”她回头问。
没来由地,陆霜有点结巴:“你……你睡得着么?”
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就要踏入未知的战场,以身入虎穴,只为探寻真相,完成最终的任务。每个人都知道,即便能成功,生还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章凝笑笑反问:“你睡不着?”
陆霜冷不丁被戳穿,干脆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发出邀请:“喝点?”
这是最后的挣扎。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心底隐约涌起绝望的兴奋。说不清是因为大战在即,还是由于某些隐秘的躁动。
章凝少见地没有拒绝:“自从上次那个……哦,过年,确实再没碰过。”
地外基地没有酒。一切非生存必须的需求甚至享受,在流亡者眼里都是罪恶。
“酒是个好东西。”她坐回来,“能睡得好一些,不会做梦。”
房间里有酒店配备的泥煤威士忌。浑圆的冰球撞入杯壁,琥珀色的酒液流淌倾泻,声音清脆悦耳,浓郁的酒香四溢。
“苏格兰高地进口,好酒。”陆霜嗅一嗅,赞叹道,“敬我们的行动。”
他举杯。
“一切顺利。”章凝点点头。
窗外寒风肆虐,室内暖气氤氲,熏人欲醉。两人陷在松软的沙发里,相对而坐,享受难得属于普通人的静谧。
“其实我以前很喜欢冰岛,”陆霜一口喝下去一半,冰冷的酒液流过喉咙,熟悉的气息让他有些感慨,“风景美,人少,安静,酒好喝。”
章凝若有所思地赞同:“在另外那个地球,北欧也是人类文明最后沦陷之地。”
“这里的确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说,“不然也不会有人类基因种子库,和千灯会那该死的总部。”
陆霜惬意地舒展身体,喝尽杯中酒。自从上次在诺亚方舟的隔舱坦白一切,他已经不再有任何心理包袱。不过自那之后,他们也没有机会独处,更遑论像这样无目的地闲聊。
“我曾经想死在北欧。度过一个荒唐无稽的无尽白日,再在漫长的极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他继续说,“这样才不算虚度生命。”
“有机会的话……”
幽默的是,现在就是他的机会。
话题戛然而止。没有明天的人似乎不适合展望未来。
陆霜沉默地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杯中的冰块渐渐融化,酒液从冰凉变为温润,似乎喉咙的接受度也能更高一些,麻痹对数量的感知。
他一向酒量很好。
“陆霜。”
“嗯?”他抬起沉重的双眼。
“你知道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做吧?”章凝的面部在他的视野里有些模糊,但担忧的神色仍然很清晰。
“我知道。”
“你是害怕吗?”
陆霜摇摇头,思维仿佛变得迟钝。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我从来不怕死。我怕一无所知。”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有很多一生也无法参透的问题。
比如母亲为什么离开,而他的父亲,对他的所有交流都是祈使句,从始至终都像一个严厉的感叹号。
比如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究竟经历过什么,智商退化为孩童,一问三不知。
比如坐在对面的女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因为一无所知,他才会孜孜不倦地上下求索,探寻答案。
如果生命只剩下二十四个小时,你会想去做什么?
陆霜只知道,有些问题如果不现在问,他会含恨而终。
“你还好吗?”章凝的脸在眼前放大。
由于她体内注射的针剂,酒精不会造成严重影响,她始终能保持清醒。
一如绝大多数时候那样。
陆霜苦笑,挫败而自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因酒精上涌,一阵晕眩攻击中枢神经,令眼前的一切扭曲模糊。
北欧的冬季来得早,窗外早已漆黑一片。温暖的房间里,灯光流溢,火星四散,琥珀色的酒液仿佛失去重力,一滴滴如晶莹璀璨的露珠,晃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而在颠倒混乱的世界一切不稳定里,唯有她的身影恒常如一。
“章……”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跌跌撞撞地倒下去。
他酒量向来很好,章凝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才堪堪避免他的头跟地毯亲密接触。
“这可不像你。”她嘀咕着,将男人放倒回沙发上。
却被身下的陆霜反抓住胳膊。不设防的她跟着跌落,扑在沙发扶手上。
两人的距离从未如此近过。章凝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剧烈如擂鼓。
“放手——”她想爬起身,却暂时无处借力。
半是惊恐半是好奇地,她抬眼望向对方。
平心而论,陆霜有一张惹人犯罪的脸。他眼角飞红,双目微睁,长长的睫毛扫在下眼睑,灯光辉映下,仿佛某种鸟兽的斑斓尾羽。
陆霜收紧臂弯,将她紧紧圈在怀里,死也不放手。一直在她面前被小心收敛的攻击性借题发挥,从人畜无害的面具下探出尖牙。
“不好……”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章凝暗自腹诽。
这一刹那,脑子里一直缺的那根弦仿佛突然苏醒,并瞬间绷紧。
如同电光石火曳过脑海,她陡然明白很多事情。
陆霜之所以冒死接下关于她的任务,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与他父亲有关;而在无数次生死攸关时,他舍命救她,恐怕也不是出于使命;甚至一直以来从旁边伸过来抓住她的那只手,她都知道来自于谁,只是过去始终习惯性地选择忽略。
流亡的战士不容许有除任务之外的念想。
她以为那些不重要。而现在这把火是她一直以来的放任导致,终于越烧越剧烈,在这个北欧的冬夜里燃尽他所有的理智。
“陆霜。”她冷静地说。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适,陆霜微微松开手,给她一些喘息的空间。
“你终于明白了,是吗?”长睫掀启,陆霜眼神灼灼,像是要在她视网膜上烙出一个洞,“你认真看看我,好吗?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一点感觉。”
章凝沉默着,趁机起身,避开近在咫尺的热切眼神。
良久,她闷闷地说:“给我点时间。”
给点时间做什么?
她没说。陆霜也没问。
他只是最终放开手。酒精褪去,理智重新占领大脑。
陆霜坐直身体,看着她转身离开。
“对不起。”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他嗫嚅着说。
章凝没有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