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崖一切如故, 只有风声凛冽。
外面传来几声鹤鸣。
一只白色的猫咪蜷缩在案角, 看着江应鹤坐在案前查书。他露出尖尖的猫耳, 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尾巴, 似乎是想伸手把爪子探过去一下。
但江应鹤翻过了一页, 抬眸扫他一眼,他的爪子便不敢动了, 只能又缩了回去,委委屈屈地咬着自己的毛绒尾巴。
都不撸撸他。
白猫抱着尾巴舔毛,看着江应鹤神情专注地查找有关于阴阳果的资料, 按捺不住地小声道:“按照药王谷的药方化解下去, 就可以了。”
江应鹤没有看他, 而是将底下的一叠古籍拿了上来,淡淡道:“事情经过是怎样的,你知道么。”
长夜自然询问过巫成雨, 他凑过去一些,把脑门往师尊手心里顶,软软地道:“你摸摸我。”
江应鹤动作一顿,将掌心的小白猫推开,续道:“罢了,师弟未曾相告,我又何必多问。”
他将阅览过的书籍压下去,继续看有关于无量天阙、妖神混沌、以及太初剑仙的一些记载——他之前并未好好地看过,至如今才有时间将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一并看下去。
无量天阙之上, 似是住着本方大世界的开辟者,一位真正的合道道祖,只不过除了这一句隐约猜测之外,竟然全无记载。妖神混沌的描述倒是十分详细,只不过经历千百年的传递,难免失真,到还不如询问眼前这只猫来得快一些。
至于太初剑仙……
江应鹤抬起手,指腹慢慢地从上面的记载上掠过,听到一旁委屈的喵喵声。
……撒娇鬼。
江应鹤没有看他,只是听着小猫爪子在案角上踩来踩去的细微声响,感觉到对方的毛绒尾巴焦虑地拂来拂去,扫灰比拂尘还管用。
大约过了几息的时间,长夜终于忍耐不住,踩着小猫步再次靠近,那只毛绒尾巴可怜巴巴地、带着小心试探意味地勾他的手指。
江应鹤抬眸看他。
小猫咪立刻收回尾巴,端正地坐在案角,发出期待又忐忑的喵喵声。
这次总该被勾引到了吧……师尊怎么还不摸摸我。
江应鹤看着他漆黑圆润的瞳孔,静默半晌,道:“下
去。”
小猫咪:“……?!”
“你在这里,一直妨碍我。”江应鹤道,“李还寒住在风雪居,秦钧在秋暝故园,你去哪里都行。”
长夜呆了半晌,猫生至此,第一次受到这么沉重的打击。他嗫嚅片刻,没敢说话,而是把尾巴蜷得更紧,爪子抱住尾尖,低着头舔了一下。
连猫叫声都没有了。
江应鹤看着他备受打击地往后退,轻轻蹙起了眉,提醒道:“你小心,要掉……”
话语未完,这只毛发又密又长的猫猫就一脚踩空。从桌案上掉下去了。
江应鹤起身看了一眼,见这只半吊子猫咪差点没翻过身,险险地用肉垫落在了地上,然后委屈地转过身,趴在了地面上。
还好。
江应鹤继续翻过书页,看到太初剑仙的最后一行记载:
“……疏冷清绝,自称已有中馈。有秘闻传说,言其与道侣分居多年,或疑其妻已故,此生无续。”
简单来说,就是讲太初剑仙自称已经成亲了,但是有小道消息说,他只是跟对方分居多年,而有的人怀疑他的妻子已经亡故,终身没有续弦。
怪不得东西都是一式两份的……江应鹤沉思片刻,想到那位穿越者前辈留下的几句告诫,心里越想越不对劲。
……他没事推演这些做什么,一般来说,推演未来事态发展,都是跟自己有关的。
江应鹤当局者迷,几番猜想都不太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时,陡然听到几声猫叫。
他抬起头,看着长夜跳上桌案,尾巴粗粗地炸了一圈毛,连脊背上的毛都有些炸,他顺着长夜的目光看过去,听到玄门外轻轻的敲门声。
这个长短有序的敲门习惯……是李还寒。
江应鹤还在生他的气,并不是很想见人。
长夜见江应鹤没有回应,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就不那么炸了,他一边抱着尾巴尖把毛舔顺,一边松开爪子,跃跃欲试地往师尊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被江应鹤一眼制止。
……猫猫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小白猫缩回爪子,全身上下连带着这双耳朵都透露出一股委屈之感。原本竖起来的小耳朵都完全趴下来了。
外面的敲门声停了。
江应鹤以为他离开了……
毕竟李还寒现在是可以稍微控制一下那只心魔的,自从那天晚上过后……不,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些害怕那副模样的还寒。
这不像他认识的那个人。
在江应鹤的印象之中,他相识至今的大徒弟,明明是最温柔内敛、值得信任的人,但他一次又一次地体会到,李还寒心魔发作的时候,即便看起来再相似,但做出的选择却完全不同。
他可以接受情势所迫。
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的确不愿意。
风声骤起。
江应鹤以为他离开,下意识将神识扫了过去,确认一下门外有没有人,便感觉到李还寒仍然等在外面,寸步未离。
这算什么。
这让江应鹤陡然想起李还寒那日晨起,向他辞行的那一日。他受七日合欢余毒折磨,在发生了那件事的第二天,李还寒便告辞离去,随后再次相见,他心魔缠身,性情变化甚大。
或许也不能说是性情变化,不如说,是他原本能隐忍住的东西,脱离了掌控。
江应鹤想到他说过……怕伤到自己。
他停下了继续阅读的手,随后在神识的探测范围内,感觉到李还寒撩袍跪下了。
他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看向玄门方向,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等情形何其相似。
江应鹤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猫咪,道:“你出去跟他说,让他走吧,我并未生气,只不过……”
江应鹤想了想,道:“我有一些事,要自己去办。”
长夜没有想到李还寒能这么狡猾,正在无限震惊之中,就听到江应鹤淡漠平静的声音,他刚想问自己能不能陪同,就听到师尊继续道。
“把摘除尾巴的解咒方式告诉我。”江应鹤看着他道,“要是再骗我,我就带你去绝育。”
江应鹤的神情太过认真,小猫咪顿时觉得某处一凉,老老实实地摁了猫爪,用尾巴卷起江应鹤手中的墨笔,字迹端正地把咒法写了出来。
……原来他用尾巴也能写,甚至连字迹都是一样的。
江应鹤收好纸张,低头换了本书,语调清越平和,似对其他任何人讲话,都与此并无区别:“若是钧儿过来,也一并告诉他,你出去说吧。”
长
夜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跳下桌案,晃着大尾巴从门缝里挤出玄门。
白鹤玉宇的风的确比以前要冷。
一旁的鹤灵仍在安睡。
李还寒一身玄色衣袍,眼眸鲜红如血,长夜打量他时,注意到这只天魔的心魔纹路像是有所衰退,仿佛情况确有好转。
是他想岔了,心魔如故,只不过是李还寒试图控制它的这条路走对了而已。
他目光随之下移,看到对方玄黑的袖摆里,有一只黑鳞红眼的蛇从袖子里探出了头,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压制不住的魔气。
这应该就是血影吧。传说中可以为血河魔尊定位所有见过的人,是一只魔物。
长夜哼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猫爪子都开始痒痒的了。他知道李还寒看出是自己,却没有什么反应。
“师尊让你走开。”小猫咪毫不客气,在他面前伸了个懒腰,“他还有事,没空理你。”
那双血红眼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跟他沟通,而是转而望向玄门之内。
他厌恶脱出掌控的事情,却又总是不得不在这上面出问题,一次,又一次。
就在这只白色小猫咪满嘴喵喵叫的时候,李还寒站起身,重新敲了敲门,低声道:“师尊。”
“是我失控,对你……”李还寒话语稍停,“我自诩珍重,实则并未比他人对你更好,一切缘由,皆是贪欲作祟。若是我一心修炼的结果,反而铸造伤人之物,不若封印了境界,才可放心地照顾你……”
他只说到这里,旁边的白色小猫咪就已经惊诧地睁大眼了,噎了一下,急促问道:“你对他怎么了?李还寒你要脸不要啊?喂……”
李还寒完全没理会一旁上蹿下跳的猫猫,而是认真问道:“可以进去么?”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李还寒消磨着情绪耐心等待,直至焦躁渐升之时,一道神识扫过去——
里面没有人。
李还寒抬起手推开玄门,见到内中的悬剑台、床榻、书架、桌案,一切如故,连布置陈设、乃至茶盏器皿,都是他熟悉的故物。
只是空无一人。
案上的书翻了一半,悬剑台上的忘尘剑收了回去。纸张上素白一片,连一个字都没有留。
连眼前情景,都刹那如梦一般。
仿
佛回到清净崖、完好如初地回到师尊身边,只是他心中的一个奢望而已。他们之间所经历的事情,已并非师徒二字能轻易说清的。
李还寒走了过去,指腹抚过桌案,缓缓闭上了眼,吐出一口气。
一旁的白色猫咪顷刻变化,变回红衣少年的模样,神情比李还寒还要不知所措。
“他明明说,变成猫就……就原谅我的。”
“他跟我说让我告诉你一句,师尊说他自己有事要办。”
长夜的话语停住了,然后很细微的、悄悄地,又有一丝哽咽。
他不想在情敌面前哭。
可是一点也忍不住。
长夜的手捏皱了案上纸张,可是又怕他回来不高兴,又一边哽住,一边把纸铺平,一举一动都委屈极了。
“可不可以别抛下我……”
他念叨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又小小声地道。
“我在听话了……师尊……”
这几乎算不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更说不上是欺骗,最多算是不告而别罢了。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要告诉自己的义务。
长夜想得特别通透,他一向很拎得清,但不妨碍他难受。他毛绒绒的尾巴都垂在地上,觉得白鹤玉宇的冷玉墙壁好冰啊。
这里好冷,师尊怎么能在这里呢。
“我知错了啊,能不能让我陪你……”他很小声地、带着哭腔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努力了半天,才在情敌面前重新又板起脸,可是却一点对他的敌意都产生不出来。
他心里只有师尊。
不告而别尚且如此,那他曾经做的那些事,在师尊心里,又有多么难过呢?
————
蓬莱偏殿。
“宗主何必如此。”周正平挥了一下尘尾,“昔日之事,虽曾对蓬莱有所困扰,但也锻炼了一代弟子成长,有利有弊,并不需为此特意道歉。”
他算是看着秦钧一步步复苏的,还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傲慢自负的恶灵眼里,看进去了其他人。
与其说是看进去了,倒不如说这是为了江师弟,才屈尊前来,只不过他到此刻处理得最好的是,没有给周正平和颜采薇有任何一丝他在纡尊降贵的信号。
上位者低头,从来十分难得。
颜采薇也道:“况且你与江
师弟之事,我们并无插手的道理。宗主虽名义上是蓬莱门下,可实际上,只是江师弟一个人的弟子而已。”
“多谢。”秦钧道,“自重逢那日起,便已觉悔悟,我会尊重他的,还请两位放心。”
这对话颇有些两家人对话的感觉,颜采薇差点被他绕进去,哪敢应下来,刚想把话题拐回来,便听一旁的师兄道:“江师弟好像……离开了?”
颜采薇愣了一下,道:“怎么刚回来又走了,不是说小云师弟那边并无大碍,只要慢慢调养即可了么?药方灵丹,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去哪里了?”
周正平刚想说话,便看到对面同样视线强烈的秦钧,沉吟了一下,才道:“或许是,出去散散心。”
颜采薇满腹话语都顿时卡住了,想想他这段时日,从外界零零散散、风闻而来的几番曲折,内心复杂不已,叹道:“以江师弟的修为品性,无论在哪里都好,反而是让他这三个徒弟留在身边,倒是易生事端。”
她这话并未避着秦钧。
周正平淡然点头,随后看向秦钧,郑重道:“还望宗主体谅,切勿大肆寻人,让他自己安静一段时日。”
他能感觉到一位半步金仙收敛气息时的精准,自然也能感受到当对方情绪波动时周围陡然浓郁阴冷的鬼气。
过了片刻。
浓烈鬼气荡然一空,四周倏然静寂。
“……好。”
作者有话要说:火葬场的大门向你们敞开~
读者的心海底的针,让我看看你们的心有没有鹤鹤硬,还是很快就心疼啦?
另外小云那个……没有强制爱,我本来想一点点透露,别着急……我这么喜欢你们,咱们温柔一点交流嘛~
第52章
兰若寺。
禅房外养着一丛兰花, 此时时节未至, 还没有开放, 花叶之下爬过数只蚁。
微风入窗, 原本缓慢平稳的诵经声停了。
禅清默然地望着他, 看着江应鹤墨发束起,银冠长簪, 身上的道服外袍色泽清淡,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疏远至极的气息。
“江仙君。”
江应鹤寻声回眸,略带歉意地赔了一句礼, 随后道:“梵音不能入心, 是我心中不静, 叨扰住持。”
“仙君太过客气。”禅清俯下身,给他倒了一杯苦茶,望着他仔细观察了片刻, 道,“你可还记得,贫僧上次为你推衍时,曾告知仙君的那几句话。”
江应鹤自然记得,他还记得那时这位前辈的态度前后不一,如今想来,应该是从那时起便知道他的徒弟身份各异、不同寻常了。
禅清见他目光,便知道江应鹤心中所想,继续问道:“既然如今你已知晓一切,那我也便直言了。”
江应鹤想到此前掌门师兄曾转告他来兰若寺, 想必住持确有要紧事,便凝神静气,望向对方。
“贫僧曾道,仙君座下的三位弟子,也便是如今的那三位邪修……他们三个神魂太轻。”
“这是何意。”江应鹤想起此事,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奇妙预感,觉得对方接下来的几番话语,应是非常重要。
“万年之前的大妖,诞生于妖神鼎盛的时代,随后以绝世天资崛起,镇压混沌、共同沉眠。”禅清的视线转向棋盘,手中白子将即将连成一片的气截断,继续道,“三千年诞生的天生恶灵、鬼修之主,与一千年前出现的天魔之体、血河魔尊。”
他越是说下去,江应鹤就越发感到心弦微颤,莫名紧迫。
禅清住持是掌门师兄的故交好友,在年岁之上也是自己的前辈,他知悉这些倒是正常……
“贫僧在那日之后,时常回想当日情形。”禅清道,“这么轻的神魂,仿佛并不完整……若是再说得严重一些,他们三人的神魂与真灵,一同合并为一,才恰好与仙君的神魂相当。”
江应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立即回答,连一句稍显着急的猜想都说不出来,他单手扣住茶杯,脑海中不
断地回响着这几句话,骤觉掌心的茶水刹那间变得滚烫。
而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沥轻微,雨滴落在兰花的叶上,嗒得一声从叶面上滑落、破碎。
禅清低下头,提醒道:“仙君,该你了。”
江应鹤收回目光,持棋落下,随后尝了一口兰若寺的茶……这杯不是“莫如水”,反而苦得酽麻了舌尖。
他放下杯盏,修长手指搭在壁上,缓慢地握紧了。
“住持……”
禅清宣了一句佛号,将他欲问而未出的话语接了过来,道:“贫僧那日见到的情景,不好与仙君详说。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三魂,而能营造出这种分魂的大能,除了道祖以外,不做他想。”
江应鹤也懂得这件事,但他更清楚的是,如若禅清住持所说的都是真实的,那么大能分魂,至多不过是为了修炼之事而已。
或许他只是……别人问道之途上的碑石。
江应鹤又喝了一口茶,这一次,他连茶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了,觉得舌尖彻底品不出味道,像是被烫了一般。
可是手里的盏壁还是温的。
温水淹过喉咙。
“成道之路上,所历艰难险阻、世情百态,何止如此。”禅清静静地看着他,“昨日蓬莱掌门传信于贫僧,言仙友为情所困。可是想来情根已剖,心意难全,你又怎会有此种困局?”
他看着江应鹤放下了茶盏,目光落在棋枰上。
“至眼下,贫僧才回想出,原来所谓为情所困,是为师徒之情。”
禅清望了一眼窗外的雨。
“贫僧倒要劝一劝你,无论是否取回情根、是否顺利斩杀混沌,你陷在辟世大能的三魂之中,情劫与天劫一同高悬……”他话语一顿,“待他们三魂合一,所谓情深意浓,不过是登临道途中的一场幻梦而已。”
雨声慢慢地大了一些,兰花叶被打垂了腰,通体一片翠亮。
禅清前辈说得,亦是普世之中所有修士的第一反应。
吾之劫难,他人之幻梦。
“修士之中,游戏人间者皆不在少数,对于修士,红尘数十年,弹指一瞬。而对于他来说,你的千百年,也只是过眼云烟。”
禅清见他落子,并未继续接下去,而是提醒道:“
江仙君,茶凉了。”
“……嗯。”
那只手将杯盏放下了,手指落在棋枰边上,紧挨着棋篓。
即便江应鹤神态如常,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禅清还是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隐秘不发的伤怀。
“迷雾重重。”江应鹤轻叹一声,站起了身,走到了雨声清晰的木窗边,“依住持的意思,是即便我寻回情根,能够与之两情相悦,恐怕也是一场云烟,是么?”
禅清沉默少顷,话到嘴边,却在望着他背影时硬生生地顿住,半晌才道:“凡事,只要讲愿不愿意,便足够了。”
江应鹤推开了方才合了一半的窗,外面原本隐晦模糊的雨声乍然清晰,在耳畔骤响。
那株兰花叶片晶亮,即便是挤在一众生机勃勃的花叶之间,也显得鲜明醒目。
江应鹤道:“多谢住持。”
住持愿意这么说,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意。
江应鹤听到了他起身离去的声音,脚步声远去,极静谧的室内室外,只有雨声与风声在耳畔拂过,以及禅房里香灰颤落的微末生息。
可越是平静,就越让江应鹤从内而外地一步步思考、设想,一点点地回忆往事。
气氛愈发沉郁静寂。
江应鹤看了那株窗下的兰花一会儿,才注意到原来被雨淋湿的叶子下面,藏着几只蚁。
他也曾以为自己能保护他人、能为其蔽雨。
江应鹤收回目光,关上了窗。
————
江应鹤留在兰若寺静修一段时日。
这期间他跟禅清住持、以及诸多佛修、来此暂居的其他仙友见过面,参禅论道,过得十分平静。
不过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而已。
在兰若寺扫了半年地的九婴妖君一边坐他对面画眉毛,一边嘀嘀咕咕地道:“半颗妖丹啊,心疼死我了。要不是那个祖宗对你有所图谋,我们早就在他的率领下一统修真界了。”
江应鹤听得好笑,坐在旁边翻了页书,道:“妖君当日可是凶悍得很,若无长夜从中行事,你我不免要交手。”
“嘶……”九婴又画错了,扔下黛石,怨念深重地道,“如果不是你要跟我交手,尊者怎会那般待我。”
江应鹤淡淡瞥他一眼:“若无这番际遇,你也不会扫地扫到觊觎佛修,
恩仇虽解、身份有别,这里都是出家人。”
“出家不出家,有什么关系?本君在这里,也是出家人。”九婴一身妖纹,虽穿僧衣,却妖气满身,眉间生出妖丹缺憾的裂纹来,即便形容俊美,却看起来莽撞生硬、不通人性。
这厮在兰若寺扫了半年地,竟被一位佛修吸引,非要强求姻缘。他钻研这些黛石胭脂,也不过是误以为人族的审美,便是出家人的审美。
江应鹤劝了几句,全然无效,此妖几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翻了一页书,恰好看到妖族相关,问道:“若是修士误服阴阳果,佩戴外丹重新调和了阴阳,那此后慢慢调理身体、化解灵物功效,可否恢复如初?”
九婴撑着脸想了一会儿,头发毛扎扎地胡乱披在肩上,反问道:“佩戴外丹?自然可以恢复。只不过那该是纯阳的妖族……妖修失去内丹,境界跌落,严重者退回原型、就此陨落的也有。哪里来的蠢妖让人切内丹……”
他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腆着脸凑过来,朝着江应鹤的袖子底下闻了闻,道:“仙君——”
江应鹤脊背一寒,敛起袖摆,道:“有话直说。”
九婴抬头看他,不知是否是在佛门清净之地养好了性子,还是妖族本就有的习性,示弱时的声调总有一些野兽变家猫的别扭感。
“住持将我另一半妖丹给了仙君,若是仙君无用,归还于九婴,如何?”
江应鹤听得一阵反胃,不知道为何长夜撒娇软糯动听,换了对方怎么就不堪入耳了。
他向一旁移了移,道:“本座与住持谈过此事,住持说你如今心术不正,待你真心皈依之时,自可还给你。”
一旁的大妖顿时泄了气,神情恹恹地坐回原处,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后又道:“算了,不光是我感情不顺,尊者也一样不顺。不知妖尊究竟为何喜欢上正道修士的,真让人无比好奇,像天犼妖尊那般人物,敢在妖神如日中天时叛逆谋反,在我族内斗中浴血而战……那样一位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
“咳。”江应鹤被茶水呛了一下,脑海中的印象跟“雄赳赳气昂昂”这六个字半天也重叠不起来,抚了下胸口,道,“
你继续说。”
九婴点了点头,道:“慢点喝,你可不知道,昨儿三青给我传信,说妖族到处都在帮尊者写表明情意的书信爱语,教他如何追求一位正道修士、寻求原谅。妖族久未征战,一身的力气都用在追回尊者夫人身上了。”
江应鹤继续看书,似乎有些走神儿,略微敷衍地“嗯”了一声。
“就算我身在佛门寺庙之中,也难以逃脱被摆布的命运。”九婴唏嘘了片刻,不过半年光景,就从那个一身戾气敌意甚重的恶妖,演变成了眼前这个憨批。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纸条来,“你看……行了,这书有什么好看的,住持说你是来散心的,就该好好舒缓一下心情,光看书哪里不能看。”
江应鹤被他缠得头疼,只好放下书册,道:“你也知道我是预感到天劫将至,才来此处静修,为何反而不让我安静。”
他话语虽冷,但脾性一贯平和。九婴已渐渐试探出来了,他心里惦记着江应鹤手中那一半的妖丹,自然想跟他拉近距离。
江应鹤接过那张小纸条,徐徐展开,见到上面的拙劣字迹中写了许多不成熟的建议,一看便是九婴应付场面、敷衍了事。
他视线向下扫去,看到纸条末尾是长夜的字迹:
“我错了,再也不犯了,我能到你身边去吗?”
字句旁烙着一个小猫爪印。
江应鹤诧异抬眸,看向九婴那张脸,从他的神情中完全看不出异样,便知道这是长夜通过这只傻妖带过来的暗示……小徒弟一向如此,心里的路九转十八弯,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江应鹤看完内容,还给九婴,语调淡漠地评价道:“拙劣。”
九婴瞪圆了眼:“你怎么能说我想得办法拙劣,不行,你得拿另一半的妖丹赔偿我……”
他话语未尽,就被江应鹤一本书敲到脑壳上,话语冷淡无比。
“本座是说你的主子。”他话语一顿,“手段拙劣。”
此言一出,江应鹤明显能感觉到某只蠢蠢欲动的猫受到了打击,躁动一片的气息安定了下来。
他在此处静修已久,那三人已忍耐至了极限。江应鹤心中有数,知道果然是长夜先到。
四周倏寂。
九婴还没回过味儿
来,就听到禅房外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小沙弥的声音清亮的响起。
“妖君,住持让你把后院给扫了。”
九婴习惯地站起身舒展筋骨,对着江应鹤道:“你看,兰若寺就是离不开我嘛,扫个地还得找我,要不怎么说道行深的修士都娇气……”
江应鹤:“……去吧。”
他合理怀疑这只憨憨的大妖在寺庙里把脑子憋坏了,不过如今戾气全无,人傻一点,反倒是好事。
就在九婴走后,那个小沙弥蹑手蹑脚的探头进来,见到江应鹤望过来,然后快跑几步扑到了他怀里,语调又软又甜:“江仙君!”
小和尚才四五岁,声调高,吐字还不是很清晰,听起来糯得黏牙,比长夜小时候看着还听话。
“我来啦。”小沙弥弯着眼睛道,“江仙君教我仙法吧!师父都不教我,天天让我锻体挑水,还不让我吃糖!”
他这几日被分来照看仙君,虽说是照看,也不过是兰若寺的下一代跟道门长辈见个面罢了。
不过小沙弥还真的以为是自己“照看”他,还跟江应鹤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仙君还有糖吗?空净好想吃呀!”
小沙弥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江应鹤的储物法器里仍存着一些吃食,是之前拿来养猫的。
他取出一些甜甜的糕点,跟小和尚嘱咐了几句,全然没想到在禅房的房顶上,那只被遗弃的猫咪气得全身都炸毛。
小白猫差点把自己委屈哭了,在房顶上焦躁地换着爪子捣腾,又想继续看,又醋得不敢看。
呜……
那明明、明明是我的……
他咬着尾巴,从喉咙里往外冒着哽咽声。
甜甜的糕点是我的,师尊也是我的……怎么可以……别人怎么可以吃……
他肉垫里的爪子早就磨坏了,忍了好久才敢过来,里面的尖钩钩都因为自己的燥怒发作而被磨断掉了。
白猫把爪钩里的血迹舔干净,做一只又干净又乖的小猫咪,可是他的师尊却说他“手段拙劣”,不想看到他,还把给他准备的糕点让别的小朋友吃。
猫咪的耳朵耷拉了下来,趴在房顶上小声抽泣。
我就在等你啊……夜儿再也不对你说谎了……
你怎么、怎么都不摸摸我……
作者有话要说:雄赳赳气昂昂的妖尊大人,哭大声一点,麻麻听不到。
第53章
“虽然大家都说仙君看上去冷冰冰的, 但我知道您其实特别好。”
空净吃完糕点, 眼睛都高兴地眯成了一条线, 刹不住闸地道:“我好喜欢您啊。”
小孩子的心意剖白都是短暂而具有时效性的。江应鹤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问:“今日可有课业?”
“已经做完了。”空净凑过来道, “我前几天听到住持同旁人讲话,提到了您。”
江应鹤看他满脸想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没有说破,而是顺应对方期待地接道:“说了什么?”
空净果然很高兴,道:“住持预感这两日会有邪修接连造访, 先行收束弟子, 他说都是为您而来, 仙君一定要小心防范……”
他说到一半,又觉得江仙君盛名已久,光论正面战力, 即便是住持也未必及得上,转而道:“不过您这么厉害,一定……”
空净话语未尽,便从静谧无声的禅房外听到一声猫叫,叫声低软柔媚,还带着一点被遗弃的可怜之感。
正当小和尚善心发作,要去趴窗户看看的时候,江应鹤一手拦下他,把小孩子哄回去修行了。
门声微响,室内只余江应鹤一人。
猫咪的叫声越来越低落。
他恍若未闻, 把方才放下的书册重新翻了几页,想着自身天劫提前之事——洞虚境共有三次天劫,这便是最后一次。
三劫过后,躯体已锻至极点,只余道心考验,一步步返璞归真、纯粹道心、凝练神魂,随后登至半步金仙,寻觅道种,再行合道。
江应鹤想到这里,蓦然抬眸,果然见到一只白色小猫咪蹲在窗户上,圆溜溜的眼睛一片乌黑,泛着水光,浑身都充满小心和讨好的气息,轻轻地跳到了地面上。
江应鹤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
猫咪停在他的脚边,毛绒大尾巴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几下,喵呜一声。
江应鹤收敛目光,道:“白费力气。”
脚边小兽睁着圆圆的猫眼看他。
“你一面说不在意我是否有情,”江应鹤看书的速度很慢,从他的神情之中,窥不出对待此事的态度,“一面却为此神伤,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静默片刻后,脚边的白□□咪化成了人形。
长夜生得很漂亮,有一种超越性别的惊人美丽,即便是在如此狼狈、如此心魂不定的此刻,也能令人动容。
他跪在江应鹤面前,枕在对方的膝上,能感受到久违的淡淡冷香。
“夜儿是怕……怕师尊喜欢的人,不是我。”
江应鹤听到他低低的哽咽声。
“师尊本来就、就不喜欢我……我总惹你生气。可是我都改掉了,再也不骗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像是一只真正的猫一样,露出柔软又可怜的样子,带着密密绒毛的尾巴勾过来,缠住江应鹤的小腿。
“你不要再看别人了,你看看我……师尊,你看看我……”
江应鹤合上书页,叹了口气,伸手弹了一下对方的额角,道:“你师兄呢?”
长夜眼前一亮,随后又飞快地黯淡下去,似乎难以接受师尊跟他说话,却是问另外两个人的消息,哽了一下,小声道:“早就来了,就是……没、没过来。”
江应鹤又弹他一下:“就你没出息。”
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含着泪,凑过去往他怀里靠,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你别生气了,我真的再也不犯了。师尊要保护的东西,我也会护着的……”
江应鹤哪有那么冷硬,他不想听长夜哭,伸手给他擦了擦泪,道:“你真的知道错在哪儿么。”
长夜凑过去抵着他的手指,眼巴巴地看着他。
“错在——他们两人尚且明白,两情相悦,需我同意。而你,只是策划筹谋,步步为营,骗得我为数不多的宠爱垂怜而已。”
江应鹤语气平和,听不出来一丝一毫的生气。
“长夜,”他唤道,“何时你能懂得,尊重我,让我同意,才最重要?”
红衣少年望着他怔住了。
“在你眼中,无论是何种族,只要对你无用,就如蝼蚁一般。”江应鹤慢慢地道,“这是黑暗时代生存下来的认知,我心中有数。但你在我身边,要学会站在光明底下。”
“我不想做你从黑暗中捕捉的那束光。”江应鹤握住他的手,“我应该是拉你出来的那个人。你连我都不能尊重爱惜,又何谈对其他的生灵。”
他说到这里,抬起手又擦了擦长夜眼角的泪痕,叹道。
“罢了,不
能懂,就再等等吧。”
这句话是故意说的。江应鹤方才跟他讲话时,说得太顺了,差点把上一世教书时的思想道德修养的内容背诵出来。
他生活的时代、所受的基础教育,跟长夜相差的太远了,扭转思想、培养好少年,还要慢慢来。
就在江应鹤收回目光,准备把手上这本道书看完时,忽地被握住指尖,听到对方的声音。
“夜儿不能等了。”长夜红着眼睛注视着他,“我以为只要师尊在身边,一切如故,就还是一样的。可是虚假不能成真,若你心有挂碍,一切终究与往昔不同。师尊……”
他话语稍顿,又猛地停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般哑声问道:“师尊……你……愿意拿回情根吗?”
江应鹤想起禅清住持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想起他们三魂一体,自己对于大能分魂来说,不过是道途上的一场考验……他的手指摁在页脚,停顿了片刻。
静默之后,是低柔的相应。
“……嗯。”
就算最终没有结果。
但这样,对他们、也对自己,都有一个交代。
————
长夜关上门扉时,仍觉对方衣角的冷香徘徊不去。
他从室内退出来,几乎感觉到肺腑燃着一团火,在他一贯凶残冰冷、善于伪装的心口上炙烤。
他合紧房门,掌心在门缝间贴合,缓慢地滑落了下来。
后面响起一段脚步声。
长夜闭眸又启,舔了舔嗜血的尖牙,道:“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身后人止了步。
“终于也有让小师弟按捺不住、自行探路的时候。”秦钧抬眸望去,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这些年来,你总是最受宠的那个。”
“到这种时候还要再提往事,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记仇。”
长夜冷着脸转过身,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被阴郁染透,几乎有几分又疯又病的感觉,但这种状态只浮现了一刹,那个存在于黑暗中的天犼妖尊便缩了回去,只留下在师尊身边长大的、蓬莱弟子长夜的模样。
“……李还寒在哪里?”
“就在师尊的隔壁。”
“居心险恶。”长夜习惯性地评价了一句,随后道,“你告诉他,我要上无量天阙,解决一桩旧事。”
除了师尊的事,还有什么事情是更重要的?
秦钧靠着墙壁围栏,身上的暗色长袍上绣着很多鬼画符一般的纹路,衣袍内里的暗纹在日光之下,则会展现出冥河波纹、幽魂游荡、乃至刀山火海的图样与情景。
“我还以为你不会轻易同意。”秦钧盯着他道,“长夜小师弟,你自己前往,把两位师兄放在哪里?”
长夜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真切地考量了片刻,露出一个笑容。
“好啊,”他这两日总是哭,倒少见笑得这么乖巧无害的时候,“秦师兄这么厉害,当然是你先上,夜儿为你掠阵咯。”
“……刚说了几句人话,又假得让人恶心。”秦钧态度恶劣地评价了一句,“长夜小师弟,你还真是柔弱不能自理啊。”
两个人技巧拙劣,但看上去还能再持续吵上十年。在几句相互讽刺过后,忽地在李还寒笼罩下来的魔气之中停止争吵,鸣金收兵。
长夜向一侧望去,一直望进魔气散发的边缘,见到一身黑衣血眸、心魔花纹蔓延跳动的李还寒,居然与兰若寺的住持相谈甚欢。
两人从回廊的另一侧走来,禅清住持一身袈裟,底下是纯白的僧衣,额间一点佛印,透着一股佛修的超脱之感,而他对面的李还寒,却与之相去甚远。
两人交谈了最后一句,禅清深深地看他一眼,合掌道:“阁下思虑周全,是我等所不及。”
李还寒平静回礼,望了一旁的两人一眼,道:“我这两个师弟,给住持添麻烦了。”
禅清算是推测到他们三人的身份,自知辟世大能的分魂并非是他所能干预的,只是道:“窗外的兰花让猫踩坏了。”
“他是最不成器那个。”李还寒道,转而看向长夜,那双血眸里暗沉一片,“打一顿就好了。”
禅清哑然失笑,随后又问:“李施主所得的推测,是否是真?”
“八成把握。”
“善哉。”禅清道,“可堪相配。”
他点了点头,随后从另外两个分魂边走过,推开门扉,进入江应鹤所在的禅房之内。
而房门之外,三人形成了一个坚固的等边三角形。
魔气硬生生地碾压过来,又在激怒另外两人之前收敛而归。
李还寒淡淡道:“我已委托住持,让他留住师尊。”
斩杀混沌这件事,定然会引发天地之变,即便师尊再怎么失望,恐怕也会担心,而半步金仙之间的斗法,若是旁观,恐有误伤,他不能让师尊受一点点伤。
即便是意外也不行,他不允许意外。
秦钧盯了他片刻,道:“你将那件事告诉他了?”
他指的是,两人认为师尊是太初剑仙的转世之事。
“嗯。”李还寒道,“与此交换,他也告诉了我一件事。”
秦钧挑了下眉,扬唇道:“让我猜猜……是否与你我相似有关。”
李还寒轻轻颔首,知道秦钧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性情的逐渐贴近,这是一种被动的、难以感知的、却确实存在的趋同与融合。
就在两人交流之时,一旁的长夜简直满脑子问号,他看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交流,凶兽的嘶吼都到嗓子眼了,差点一声喵嗷出来。
不过他还是要脸的,耐着性子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秦钧转移目光,忽地问道:“他也是其中之一?”
李还寒沉吟片刻:“嗯,我也很诧异。”
长夜:“……说点人话吧行吗。”
此刻的三角形仿佛变成了等腰三角形,他就是被抛弃的那个角。
长夜没有想到,连情敌都不带他玩。
李还寒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便走,反而是秦钧自诩好心,提醒道:“小师弟,尾巴。”
那条毛发浓密、又软又香的大尾巴,一侧的毛简直炸成了花,与红衣少年神情面貌完全不符,宛若一个活体测谎仪。
长夜:“……”
猫和尾巴,果然是两种生物。
————
长夜离开后,江应鹤罕见地连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是□□书,是淬炼道体的书籍。只要再过最后一道天劫,他的道体便淬炼至极致,此后只需面对道心考验而已。
不知为何,他对此次渡劫,全有一种心中空茫,全无把握之感。
每次渡劫,都会在天雷之中伴随着大道的叩问,第三次尤为重要,这代表是淬体至问心的一个重要转折。与其说是大道之问,不如说是对修士心中执念的叩问、是看清本心的一次考验。
前两次,他心境如常,无波无
澜,可这一次……
情根剖离,师徒情变,道祖分魂,仿佛无论往哪里走,都不会走得长远。
江应鹤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在心思交错复杂之时,感觉到门扉一响,足音和缓地接近。
佛修身上的旃檀气息蔓延而过。
他抬起头,见到禅清坐在对面,在小案上重摆棋局,意有所指地道:“变天了。”
江应鹤向外看去一眼,见到才刚刚晴朗不久的天色骤然沉暗,天光灰蒙,乌云盖顶,似有什么急遽的变化陡升。
他注视良久,心中愈加不安,道:“天色似有异常。”
“春兰早凋。”禅清道,“至夏,常有暴雨,要再看兰花开放,需再等几个月。”
几个月而已,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只是极短的时日。
江应鹤颔首应了一声,压下心中的异样,与之对弈片刻,忽地听到对面传来平缓而温和的话语。
“江仙君,你是真生他们的气么。”
江应鹤没料到禅清这种前辈也会问询这类事情,犹豫片刻,道:“也没有。”
他看这位出家人略带笑意的目光,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含蓄地接了一句。
“其一,是不能动情,便拉开距离为妙。其二,是他们三人终究心性不同,确实与我的理念有所分歧。即便他是在自己创造的大千世界内翻搅风云,我也……”
“贫僧倒觉得,”禅清道,“他为何分魂,也许便是为了遇到你,他是你的情劫,你又何尝不是?”
“……我?”
作者有话要说:情根:我来啦我来啦,天空一声巨响,老子下一章闪亮登场!
等边三角形→等腰三角形
第54章
禅房内散着檀香。
这种气息沉郁、厚重, 慢慢地飘散过来, 与江应鹤身上的冷淡寒香交缠到一起, 经久不散。
“江仙君对自己, 未免太没有信心了。”
禅清为他递了一盏茶, 茶叶沉积,浮沫四散, 碧色的翠绿茶汤盈盈泛光。
江应鹤伸手接过茶盏,掌心慢慢地与盏壁贴合,正要开口之际, 忽地听到窗外一声轰隆雷响。
雷声震耳, 连带着云层之间的电光都在刹那间通天彻地、贯入眼帘。
江应鹤心中一紧, 愈发觉得这天气不同寻常,他转眸看了片刻,迟疑问道:“近来可有哪位仙友渡劫?”
禅清循其目光望去, 道:“并无。”
江应鹤愈觉奇怪,寻常雷雨,怎会给他一种摄人心魂之感,他犹豫片刻,起身行至窗边,道:“住持……”
禅清道:“以你如今的心境,如何应对来日。”
江应鹤想到一半的思绪被这句话打断。他知道禅清所指内涵复杂,一道是有形的天劫,一道是无形的情劫,可无论是什么, 他如今的徘徊不定,都让前进的路途显得颇为艰难。
他沉默片刻,正想暂安心神,镇定神智之时。远处的穹苍玉宇绽出一道宛若碎裂的光,通天的沉紫色横戈而过。
江应鹤心神一滞,猛地想到了他一切不安的源头,仓促道:“前辈,暂且失陪,我……”
话语骤然一顿。
他骤然意识到禅清为何此刻过来,而长夜问了那一句话后又去做什么了——他原以为三人不合,总有商量争吵的时间,不必如此着急……
“无量天阙金仙斗法。”禅清望着他道,“仙君请坐。”
他自知前往无用,可还是心绪难安,那颗做了两百年师尊、带着一股老父亲心态的思想转不过弯儿来,总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看看。
“……他们复苏不久。”江应鹤端起茶盏,看着茶面默然几息,忽道,“恐怕会受伤。”
“若是速战速决,受伤是必然。”禅清语句镇静,有一种平和内心焦虑的力量,“你去也无用。”
“……嗯。”
江应鹤慢慢地把自己的念头压回去,低首喝了一口茶。这仍是当日那一盏,苦得要命。
兰
若寺的茶只有这两种,另一种是几乎无味的“莫如水”,而这一种的名字,他还没有询问,想来也不外乎于红尘痴苦有关。
两人静坐片刻,正在气氛愈加沉闷之时,禅房外忽有一个清亮童声,顺着窗户趴过来。
“江仙君,你没有吃的呀——”空净的声音愈来愈近,直到小脑袋从窗下钻出来,那双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但在下一瞬便陡然一愣,结巴叫道:“住、住持……”
禅清没有看过去,而是直接问道:“你给他喂了什么?”
“一些糕点。”江应鹤有一种喂别人家的孩子被抓到的微妙感觉,但神情平静,丝毫不慌,而且供认不讳,“并非凡尘食物。”
外面传来小和尚悄悄离开的足音。禅清手中拨动的佛珠骤然一停,足音也猛然一顿,再也不敢偷偷跑掉了。
“养他嘴刁。”禅清闭眸道,“莫再给了。”
“好。”江应鹤略微心虚,注意力倒是被移开了一点,想着小和尚身上蓑衣单薄,过一会儿估计要浇透了,开口求情道,“这么小的年纪,修行不足,会得风寒。”
禅清忽地抬目,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复杂,随后才道:“怪不得分为心性不同的三魂,都能对你一心一意。像你这样教养弟子,即便再换三个人来,也是一样的。”
江应鹤感觉自己的教育事业受到了第二次的重大打击。
“仪容俊美,外冷内柔。”禅清道,“不要说苛责,连点教训也没给他吃过。不要说邪修觊觎,就算是正道之人,又怎能保证不会心旌摇曳、误入歧途。”
江应鹤此前与禅清并不相熟,两人年岁差一些,之前交集并不多。对方这么一提,他便下意识地想起了萧玄渝。
“仙君若是豢养猫狗,也会纵成一样习性。”禅清毫不留情地道,“何况是人。”
三分温情,便想要四分,一点点地生长贪欲,不肯放手……愈是亲密相交,就愈会让人痴心妄想、走火入魔。
江应鹤有一种被批评了的感觉,虚心请教,问道:“若是以住持之见,应当如何教导。”
就在两人交流下一代的成长教育之事,一声懒散的兽吼响了一下,随后是九婴的声音。
“小和尚,你怎么
在这儿站着啊。这是江应鹤的静修之地,你跟他这儿罚什么站……”
声音持续性地由远及近,露出九婴浮现妖纹的脸颊,他若无其事地往里一望,话语跟着一卡壳,道:“……禅、禅清住持。”
禅清点头示意:“九婴妖君。”
“住持,我……”
“妖君并无改邪归正之心,不若就此离开,还归自由之身。”
九婴立刻急了,他可还有一半的妖丹留在江应鹤身上,哪怕这一半拿不回来,他还在兰若寺有喜欢的交配对象,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住持,我这还没改造成功呢,空净是不是烦你了?没事,我马上就把他带走,别让他总来江仙君这撒娇,没事不用谢我,在寺里扫地特别有……那个,怎么说,那个……禅韵!”
他拎起小和尚,妖纹狰狞,但笑容灿烂地离开了。
暴雨仍旧,江应鹤上前关了窗,道:“住持并无放归他的心思,何必故意这么说。你也并无惩罚空净之意,却又要借九婴之手。”
禅清拨动佛珠,道:“松弛有度,才可成人。”
江应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他家这三个又不是在正确价值观的光辉下长大的,仿佛更应该用多种手段教导,才能……
他被彻底带偏了,心中的忧心焦虑刚刚散去不少,就感觉到一声轰然炸入耳畔的狂雷震颤。
下一瞬,兰若寺禅房的屋顶猛然炸裂开,比雨滴落得更快的,是一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巨兽。
长夜的原型比兰若寺还要更大一些,即便是此刻等比缩小,也仅仅足够两只爪子踏入房间,他背上有翼,尾巴可以轻而易举地掀掉房顶,此刻原型上有伤,殷红的血液一滴滴地漫过尾尖,被暴雨冲刷稀释。
江应鹤才关上窗,就感觉这间静谧于尘世之外的禅房直接炸了房顶,被一大团毛绒绒拥了满怀。
天犼用毛绒绒的脑门和脸颊蹭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他把獠牙藏了起来,身上有一股极淡的血腥气。
就在江应鹤看着面前庞大的毛绒绒,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另一双手揽着腰从后拽过去、抱入怀中,直接压到了墙角边缘。
雨丝一滴都未曾沾上衣襟。
现在的血腥气比方才闻到
的还重,江应鹤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就被李还寒按着腰身吻住了。
……佛门清净之地。
江应鹤脑海中浮现出这六个字,刚想推开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之前缺憾的东西慢慢地进入他的身体,在有形与无形之中的情根慧剑,缓慢而又缠绵不绝地随着这一吻过渡而来。
此物并非从唇间交叠之时归还融化,却在这一深吻间愈发镌刻进脑海。他空茫而迟钝的神经被拨动起来,空白无物之处被完全地填满了。
对方的唇温暖、热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开端时尚且谨慎收敛,可感觉到江应鹤推他的力道松了之后,就愈发地急迫滚丨烫,漫溢出压抑很久的欲丨望。
李还寒的气息实在是太熟悉了,江应鹤能感觉到他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箍着腰身的手越收越紧,齿尖轻轻地摩丨挲着他的唇瓣。
那里一定红了,说不定让他咬得微肿,没法见人。
耳畔风声拂过。
他终于,缓慢而认真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江应鹤抬起手,抓着他的衣领,等换不过气来时才扯开对方的领子,偏头匀了匀气息,声音微哑:“别在这发疯,住持是出家人。”
他都要被突然的深吻亲昏了头,但还记得禅清是出家人,这种画面怎么能让一身清净的佛修见到。
李还寒抬起头,血眸静默不语地看着他,随后稍稍松了点手,但还是揽着他的腰,道:“师尊……”
江应鹤“嗯”了一声,注意到他身上很重的血腥气,反手朝对方的腰后碰了碰,果然满手鲜血。
金仙斗法,还要速战速决、不伤脚下生灵,想必对他们而言,十分束手束脚,会在过程中吃很多亏。
江应鹤陪他这么多年,自然心疼。他还不太能体会到那么多陌生而复杂的情感,只是觉得心口闷疼,像镇了一块冰。
“严不严重?”江应鹤低头看了一眼指尖上的血迹,“伤到的是后背?”
“无碍。”李还寒伸出手,习惯性地握住江应鹤的手指,用雪白的丝帕将他沾血的手指擦干净,神态专注,“不需担忧。”
就在丝帕擦干净血迹之时,另一人的声音从旁侧响起。
“我说,李还寒,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让我看看……”
一只手探了进来,将李还寒围得密不透风的边角拨开一块,手心有些凉,慢慢地握住江应鹤的指尖。
秦钧就知道李还寒护着人都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态度,但他们三人才刚刚合作结束,还算是彼此有一点点情面,这只天魔才极其勉强地让开了一点。
秦钧灰眸如故,只有在看师尊时动人,看别人都像是在看修真界有害垃圾。他发梢沾了点血,但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靠近过来时,气息过于缠绵了一些。
恶灵的手比那只天魔还冰冷。
但动作却是如出一辙的柔和,有一种细腻而温柔的气息。
秦钧的指腹在他微微红肿的唇瓣上摩丨挲而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略微冷一些的温度,铺展蔓延在肌肤上,反而更加灼人。
“他这么过分,你都没有生气。”秦钧说得是李还寒,“那师尊可以,亲我一下么?”
与手指温度不同的是,秦钧的气息灼热缱绻,语调带着一点沉郁的尾音。
“……总不能一点甜头都不给吧,还是师尊不喜欢我这三分之一?”秦钧贴着他的耳畔,热息扑过耳根,“师尊,亲我一下。”
江应鹤虽然知道他们是一个人,还仍然觉得眼下这情况令人手足无措,他被秦钧反扣住了五指,对方几乎是压迫了过来,落吻轻盈,而又充满对情敌的挑衅。
“动心要全部。”秦钧只是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唇,随后像是蛊惑般地低声道,“不能半途而废,师尊教过的。”
江应鹤怎么可能招架得了他。
就在他被问得说不出话时,秦钧的身躯被李还寒挡开,大徒弟神情无波地擦拭了一下他的唇角,道:“不用理他。”
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江应鹤抬起眼,看向凑过来的巨大毛绒绒,看着最后的三分之一挡住了雨,粗壮的大尾巴缠住了他的腿。
江应鹤:“……别闹了,禅清住持呢?”
他转过身看向门口的前辈,又看了一眼被掀了房顶的禅房,心中颇为愧疚地道:“……这个,我们会修的。”
禅清面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道:“这倒没什么,只是兰若寺佛门清修,你们两人一定要克制。”
分魂总归要融合,他视
作一人来称呼。
江应鹤细细地品味了一下“克制”这两个字,心中愈发愧疚不已,道:“前辈放心,我不会影响寺中清净的。”
禅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别让贫僧那日的推演所见成真即可。”
江应鹤:“……虽然不知住持所见为何,但晚辈自当注意。”
他话语刚落,眼前的天犼就慢慢地缩小了身躯,化为一只大猫往他身上凑,带着倒刺的舌头撒娇般地舔他的手指。
江应鹤被他舔了几下,才想起住持说的教导成人,需要松弛有度,随后抽回手指,敲了敲大猫的脑壳。
“变小一点。”
大猫咪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他片刻,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给江应鹤重新擦手的李还寒、腆着脸凑到师尊身边低声说话的秦钧,简直被天大的委屈感淹没。
他抽抽噎噎地化成小猫咪,凑过去趴在江应鹤的脚边,圆溜溜的猫眼里都要哭出来了,可怜地抱着受伤的尾巴默默舔毛。
江应鹤刚刚有些心软,想把长夜抱起来,就被一旁的二徒弟捧过脸颊,秦钧的声音沉郁微哑。
“师尊,他的伤不重。”
混沌都没怎么伤到长夜。
那是他俩动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禅清:小鹤,保重。
鹤鹤:……?
推一下基友的小黄文(划掉)新文。
《所有人都对我图谋不轨》by晏休
谢东离被系统送去小世界改过自新,没想到上来就是双修剧本。
而他,身娇体软易推倒,弱的鸭批。
再回头,看见满脑子小黑屋想法的追求者,谢东离有些头疼。
系统404:只要将剧情走成清水向,宿主就可以回去了,加油哦比心心~
谢东离:……
你个小黄蚊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
谢东离没料到,自己在小世界里简直就是春.药成精,走哪都是想要跟他深入交流的青年才俊。
今天一号要带他看星星,明天二号想和他赏风景,后天三号邀他泡温泉……
实在是忙的不行。
糊(调)弄(戏)完后宫预备役一二三四五后,谢东离果断翻脸不认人。
为防翻车,他反手拽了个冤大头背黑锅。
结果冤大头扣着他不松手,还顶着一张宿敌的脸,一本正经:“用完就丢?”
谢东离:……
狗男人滚啊!
千层套路假正经攻x戏精附体病美人受
第55章
禅房重新修理完毕的那一日, 江应鹤向禅清辞行。
他一身淡青道服, 越到衣摆、蔓延下来的色泽便愈发寡淡。长发束在灵玉冠内, 素簪古朴, 衣边袖摆之间, 都能嗅闻到冷而幽然的淡淡香气。
剑修之锋锐,已在他年少之时显露过面貌, 可至如今,那些锋锐之气尽皆隐没,只余一片清润内敛。
禅清上下审视他片刻, 道:“不必如此急着走。与你论道, 贫僧也获益良多。”
江应鹤微微颔首, 解释了一句:“住持本就身有困境,我天劫将至,近日预感愈发强烈, 就更不应该留在兰若寺,以免引动他人。”
禅清犹在第一重佛心考验之中,不能轻易离开兰若寺、也不能轻易与他人动手。他受这重重考验的桎梏,虽有境界,但对许多事,却无能为力。
既然江应鹤如此说,禅清也便不再留人。他心里预感到江应鹤对于道祖分魂的顾虑,便提醒道:“贫僧曾与仙君说过,是缘是劫,都看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仙君心意未明……”
“并非如此。”
江应鹤抬起手, 指尖慢慢地覆盖上心口,轻声叹道:“正是因我心动,才反而踌躇不前。”
“阿弥陀佛。”禅清道,“贫僧知晓你怕什么,也许接纳,并不需要有结果。”
他意有所指:“那位太初剑仙,所传下来的功法剑术遍布天下,自称已有中馈,一生未改。可后世的所有记载,写得都是这位前辈道侣早亡、其人不知所踪。”
正在江应鹤沉默思考之时,对面之人又道:“或许,是仙君你……动心得还不够。”
————
他辞别兰若寺的那一日,又是一场小雨。
仲夏夜常有雨骤,雨夜易生幻梦。
江应鹤并未选择用遁术回归,虽然使用遁法或是飞行法器,几炷香的时辰便可回到门派,但他却雇了一辆马车,从佛门清净之地,进入了俗世红尘之中。
他需要慢慢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更重要的是,他这一劫来势汹汹,总给他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江应鹤打算回到蓬莱便闭关渡劫,故而想要在红尘之中看一看,或可为他自己面临的事情形成参考。
雨声遮蔽听觉。
等到江应鹤感觉到有人接近时,那只白色的小猫咪已经坐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他抬起头,看到长夜原本毛绒雪白的尾巴上仍有未干的血迹,把尾尖染得红彤彤的。那双水亮圆润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江应鹤故意不理他,低下头继续将篆字刻进玉简之中,一字字地排布剑谱时,听到一声极其委屈、极其微弱的猫叫。
马车有些晃,这是一件凡品,而并非法器所化,驾车的马也是一匹随手雇来的马,走得十分闲散。
雨声淅沥,若不是听觉敏锐,很难听到这一声叫唤。
江应鹤神色如故,想到住持说教导弟子不该一直宠惯,便歇了抱他入怀的心,只是继续镌刻玉简。
有一只雪白的小爪子,小心谨慎地凑了过来,然后拍了拍江应鹤的衣摆。
猫咪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着急地踩了踩小爪子,凑过去往他腿上来回磨蹭,伴随着又软又可怜的喵喵声。
……还是不理他。
长夜都有些怀疑,师尊只喜欢他们,不喜欢自己了。
如今再无情根缺失做借口,他得不到江应鹤的承认,心里说不出的着急,又想到在那座寺庙里时,他还喂别的小朋友吃糕点,醋意简直漫溢出来,酸得要把人淹了。
小猫咪趴在江应鹤衣摆边,尾巴勾着他的脚踝,圆润黑亮的眼睛又开始泛着水光了,他软软的喵呜几声,小肉垫开始往他腿上爬。
……怎么不看看我啊。
小白猫委屈得掉眼泪,强行忍住了。从江应鹤的道服边缘向上爬,一边试探一边往上钻,费劲力气地扎进了师尊的怀里。
江应鹤镌刻玉简的手停顿了一下,将神识从剑谱之中收敛回来,扫过怀里的这只外表无害的小猫咪。
猫咪先是在师尊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地方趴了一会儿,随后又有些蠢蠢欲动,止不住自己想被rua毛毛、撸尾巴的欲丨望。
他太喜欢江应鹤的手了,霜白修长,指节窄瘦,色泽通透得能映出皮肉底下淡淡的血管脉络,指尖一舔就红……
小猫咪打定主意,充满希翼地凑到江应鹤手腕旁边,先用尾巴过去勾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靠近,小脑袋顶着他的手腕蹭了蹭。
江应鹤被毛绒绒的柔软触感蹭
了一手,猫耳的耳尖往掌心上扫过来、蹭过去。
江应鹤移过目光,聚焦在小猫咪身上。
长夜蹭得跟碰瓷儿似的,尾巴缠着他的手腕,轻轻地发出两声猫叫,用全身上下的雪白绒毛诱惑他。
江应鹤怎么可能被这种诱惑打倒,他三观正直、积极健康、正人君子、为人师表……就摸一下下。
江应鹤放下玉简,在小猫咪期待的眼神中慢慢地揉了揉他软萌的脑壳,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后捋。
猫猫舒服得要命,往他怀里趴稳了,感觉到师尊身上淡淡的香气蔓延过来,还有他修长微凉的指尖,在脊背上抚摸而过,心里的那片醋海终于缓解了一些。
江应鹤慢慢地揉搓他的小耳朵,没注意到这只小妖精愉悦得到处乱晃的尾巴。正当此刻,车帘忽地掀了起来。
外面的雨声骤然变大,随后又随车帘落下而猛地微弱。
李还寒坐进车内,看了一眼他膝盖上那只撒娇惯了的猫,道:“前方是洛城,与瀛洲派为邻。明日天亮前便到。”
江应鹤“嗯”了一声,道:“钧儿在外面?”
“对。”李还寒似有所指,“秦钧说看见有只猫溜进来了,怕会抓到师尊。”
江应鹤听出其中的意思,觉得他这自己跟自己生气,颇有一些好笑,应道:“那他怎么不拦着。”
“他说,”李还寒将小案上的茶叶换了新的,语调平静,“这只猫惯不要脸,会来你面前告状。”
躺在江应鹤膝上的小白猫冷哼一声,抬头抱住撸毛的手,放在舌尖下舔了舔。
软刺倒伏,有些刮手,但却并不疼痛,反而发痒。
江应鹤刚想抽回手,就感觉到另一只手也被牵住了,他抬起眼,见李还寒把重沏的茶递进自己手心,散发出熟悉的茗茶清香。
“恩施玉露。”李还寒道。
这是清净崖上多年培养出的口味,李还寒对师尊喜欢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得尤为深刻。
江应鹤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刚将茶盏放下,便见眼前的大徒弟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开口道:“师尊……”
“嗯?”
那双血眸注视着江应鹤被茶水润过的薄唇,忽然靠近,语调随着泛热的气息一同落下。
“我能亲你吗?”
江应
鹤差点被这个直球打懵,他怔了一下,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连耳根都泛红。
李还寒没有得到第一时间的同意,但也没接收到拒绝的信号,他靠得越紧,越是能体会到逐渐交融、纠缠的气息之中,对方的心绪有多么混乱。
江应鹤毕竟单身这么多年,又是才刚刚确认了自己的心意,被这话说得整个耳朵都红了,犹豫过后才略微抬头,很轻盈地亲了他一下。
怀里的白猫炸了尾巴毛,喵嗷一声跳起来,然后被李还寒一只手摁下去,夹在两人之间。
江应鹤想着一触即分,却并未能如愿。对方的反应极快,下一瞬就含住了他的唇,用齿尖轻轻地摩丨挲几下,探入进去。
他身上旧伤未愈,江应鹤半搭着他的肩膀,本想往后躲一下,结果李还寒根本不给他躲的机会,从唇间一路吻过来,搅乱气息。
江应鹤不光是耳朵红了,连脑海都一片空白,他环着对方的脖颈让自己别被压倒,但还是不断被这种夹杂着占有欲的深吻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这人看着温和贴心好说话,怎么、怎么这么凶。
江应鹤又没有恋爱经验,仅有的几次亲吻都是对方主动,眼角都慢慢地红了,直到李还寒分开唇瓣,低声提醒道:“师尊,换气。”
江应鹤向后倚靠,缓缓地喘匀气息,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晌,半天才问道:“你怎么这么会。”
他回头一定要查查,血河魔尊之前有没有什么道侣、炉鼎、爱人……有没有什么风月史,或者雨露情缘……
正当他浮现出这种念头的时刻,李还寒不退反进,又轻轻地亲了他一下,道:“难道这个,师尊也想要教吗?”
“……什么?”
“人间风月。”那双血眸色泽昏暗,语调沉哑,“原来床笫之事,师尊也会教。”
“……我不是……”江应鹤说到一半,忽地想起自己也不一定是下面那个,就算是大能的分魂又怎么样,还寒温柔体贴、钧儿又这么懂事,就算是闹腾的小徒弟,如今都只是一只小猫咪……
而且他还算是长辈,在这种事上,若是教导……嗯,肯定也是在上面的。
江应鹤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思考片刻,道:“……
这个,也不是不可以。”
李还寒探指触上他的唇,指腹在唇瓣上摩丨挲几下,低声道:“又红了。”
“你还敢说。”
江应鹤拂掉他的手,低头把两人之间快压成猫饼的长夜拉起来,看着小白猫气乎乎的掉眼泪,安慰地顺了顺小猫咪的脊背。
长夜被他俩夹在中间,还目睹情敌亲自己的心上人,他还怕抓伤师尊不敢太反抗,生活太过艰难,现下简直能哭到泪流成河。
猫咪抽抽噎噎地撒娇,抱着师尊的手指不松爪。
“还寒。”江应鹤将白猫脊背上炸开的毛顺过去,听到马车外淅沥的夜雨声,“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的是一体三魂之事。
“先前便有预感,又经那位佛修的确认。”
江应鹤点了点头,踌躇片刻,又道:“预感?是有融合的迹象么?”
李还寒轻轻颔首,道:“我与秦钧相互确认了一番。是从……对师尊有旖旎之思时开始的。”
江应鹤怔了一下,道:“跟我有关?”
“对。”李还寒道,“至于长夜的那部分……或许是相隔年代太远,暂无融合的反应。”
伤心的小猫咪睁圆眼睛,仿佛才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
江应鹤应了一声,没再多问。随后,他的手被对方握住了,天魔之体的魔气并未在他面前掩饰,丝丝缕缕地散发而出。
“其实……我并不甘心。”
江应鹤怔怔地看着他。
“若我只是一个神魂的三分之一,那我的往事……算什么。”
李还寒似乎只是很随意地说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语气,反而平静至极,几乎像是在说今夜的风雨吹落花枝。
“可是我又很庆幸。”
他把没在顺毛的那只手握紧,牵起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师尊不必选择,总会有我。”
那双鲜红如血的眼眸,常常幽然静默、宛若漩涡。只有在注视着江应鹤时,才能从静谧到一潭死水般的眸光中,体察到一丝动人的情愫。
江应鹤隐约触摸到了深渊之下的,一片温柔。
“若不是这样,我怕你不会选我。”李还寒道,“我做了很多错事。冲动、暴戾、肆意妄为……我险些成为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
李还寒低下头,很轻地亲了一下他的手背。
就如同那一夜,他在白鹤玉宇中守了一整夜,珍惜的胆怯与蓬勃的贪求不断交杂、融合一体。
他是久久沉没于黑暗之中的人、心口冷凝成冰。
是在师尊的身上,第一次感觉到温情。
“再不甘心,我也接受。”李还寒慢慢地拥抱过去,抵住他的肩膀,嗓音微哑。“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我永远不要离开你。”
江应鹤被他拥紧了,缓缓回抱过去,避开他受伤的地方,想了片刻,道:“我既然选了你做徒弟,就会负责任。还有……”
他其实很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还寒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他的话语微微一顿,“我其实……”
他话语未半,两人之间又被挤成猫饼的长夜猛地钻出来,刚顺好的毛又炸了,肉垫踩着师尊的脖颈两侧,抬头喵呜了一声,凑过去堵住了他的唇。
……他的话被猫猫亲没了。
小白猫固执地亲了一下,然后绕过江应鹤的肩膀挂起来,窝在他脖颈间,凶巴巴地朝李还寒呲了下牙,然后却又含着眼泪跟师尊撒娇,软乎乎地亲他的脖颈,小声哼唧。
如果是分魂的话……
长夜迅速地处理了这个信息,把一切负面情绪都压下去,率先从中找出最好的那一点。
……那不管怎么说,师尊也有我的一份了。
小猫咪自觉理直气壮,刚想继续撒娇,就被他大师兄捏着后颈皮肉拎了下来。
“别挂在那儿。”李还寒无情地道,“你太沉了。”
小猫咪愣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乎对“沉”这个评价非常震撼。
————
他们在马车上闹腾了什么,秦钧大约知道。
夜间行路,两侧本就寂静,里面还没有布任何法术,闹腾得厉害。
因道路并不平坦,这马又是凡马,夜间行路,他便没有进入马车中。
直至抵达洛城。
行程较预计得慢一些,到达洛城之前,仍是夜半酣眠的时刻。秦钧敲了敲车壁,让李还寒出来替他。
稍等了片刻,李还寒才掀起帘子,道:“师尊睡着了,风冷夜寒,你先别靠得太近。”
“我知道。”秦钧看了他一眼,“后半程了,就
算是夏夜,也该合上车门。”
“不用关车门。里面虽然宽敞,却不大通风。”李还寒对此极不满意,但又因是江应鹤选的车马,并没有多说什么,“你看着长夜点。”
“啧。”秦钧哼了一声,没有应答。
马车重新行驶。
秦钧将染了寒气的外衣脱下,过渡了身上的冷意,才坐到江应鹤身边。
恶灵是没有困意的。
那只心机狡诈的猫就窝在师尊的怀里,被一只手压着,看起来睡得也很香甜。
但秦钧知道这只是看起来而已,在他进来的一刹那,这只猫的耳朵便抖了一下,早有察觉。
秦钧没有理会,而是坐在师尊旁边,像是习惯性般地、又像是单纯地手闲不住,拿起了江应鹤散在耳畔的一缕发丝。
这是他跟人族学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反而觉得,这寓意很好,他喜欢得不得了。
他将自己的灰色发丝,编进那一缕墨发之中。
长夜没有动静,秦钧也就懒得管他,正当他快要把手中的墨色发丝摆弄完的时候,身边人忽地低低地呢喃了几句,换了一个姿势。
秦钧松开手,等他换完再继续。
怎么看都好看,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这只恶灵对自己的眼光十分信任。他俯身凑过去,听到江应鹤似乎感觉到了他在身边,模糊不清的低语唤道。
“……钧儿。”
“嗯。”还好没有叫李还寒或长夜,让人心里松了口气。
“商量一下……我要在上面……”
秦钧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目光盯着他细白的脖颈,舔了舔尖牙。
不知道师尊梦到了什么,居然说这样的话。
他略微俯首,在师尊的眉心间亲了一下,低低问道:“你要在上面?”
“……嗯……”
“好啊。”秦钧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我在你里面,好不好?”
江应鹤似乎很矜持地犹豫了一下,其实是睡着了,有点没转过弯儿来,半晌才缓慢应道。
“……嗯……”
作者有话要说:鹤鹤,你知道你都答应了什么吗?
【亲妈の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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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江应鹤醒来时, 面前是雪白的小猫爪。
猫咪拍了拍他的手背,绕着他转圈圈,随后低着头舔了几下他的指尖。
他抽回手,起身洗漱前先整理了一下领口, 刚想要梳理长发时, 就摸到了一段细细的发结。
江应鹤动作一顿,转而望向旁边拎过小猫的秦钧, 先是伸手尝试着解开,无果,便只好道:“钧儿?”
秦钧闻声抬头,把手里的猫扔到一边, 靠近过去接过他指间的长发,道:“让我来。”
“你不觉得你有点幼稚吗?”江应鹤无奈道,“宗主?”
秦钧不喜欢他这么叫, 但在此刻听着, 又觉得没有那么刺耳。对方的声音清越好听,此时微微有些许初醒时的慵懒和沙哑,像是蝴蝶的翅膀, 轻盈又动人地扫过心尖儿。
秦钧侧过头,一边为他束发, 一边盯着那段白皙的脖颈, 低声:“因为师尊太好看了,我总想做点什么。”
江应鹤怔了一下,脑海中想到了一些不太健康的画面, 轻咳了一声,道:“……那你还是继续幼稚吧,我还接受不太了成熟的徒弟。”
耳畔传来低低的笑声,热息缓慢地落在脖颈上,有些微痒。江应鹤由着他整理自己的发丝,刚想说让他别靠这么近,就被尖牙咬了一口。
说是咬,其实也不恰切。因为秦钧并没有咬痛他的心思、更并非初见时想要舔舐血液、嗅闻神魂。他更像是做一个记号似的,在修长颈项上烙下一个醒目的吻痕。
江应鹤抬起手摸了一下,体会到他掩藏不住的炫耀和对情敌的挑衅,下意识地将外衫向上遮了遮,道:“属什么的你……”
像这种程度不深的责怪,反而更像是另一种别样的纵容。秦钧心口怦然,一边将外衫的扣结给江应鹤扣合上,一边却又揽住掌中瘦削的腰身,语意带笑地问:“师尊还记得,昨晚对钧儿说了什么吗?”
江应鹤还没想起来,旁边的小白猫便警惕十足地扑了过来,扎进师尊的怀里。
然而江应鹤正在回想昨夜自己有没有说话,并未抬手接他。这只小猫咪便顺着衣衫一路滚下去,险险地在地面落稳,委委屈屈地用尾巴蹭着师尊的衣袍边缘。
“……我说什么了?”江应鹤实在想不起来,他昨夜模糊地梦到了清净崖的往事,记得雨声纷繁、鹤唳云霄……往事一切如故,并不记得自己答应了什么。
秦钧的手掌绕过他的腰侧,掌心丈量了一下对方的腰身,将这朵易散的流云、易碎的珠玉,缓缓地抱入怀中。
“师尊说,你想要在上面?”
他这么一提,江应鹤就有点印象了,他虽然底气不足,但十分有梦想,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地球的子民、中华的儿女,五千年文化积淀,又生活在这么一个包容的时代,懂得肯定比他们多。
“对。”他格外认真地点头。
两个人的体温都不算高,一个是天生恶灵,一个是冰雪道体。只有贴着江应鹤脊背的心口是滚丨烫发热的,还有时而散荡而过的气息,充满了钟情的温度。
外衫上的扣结系好了。
秦钧略微松开手,道:“除了这个,师尊还答应了钧儿一个要求,还记得么?”
一句梦话,怎么会记得清楚。江应鹤将长簪贯入灵玉发冠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但对方却没有直言,而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还是先不说了,如果第一次就这样,你会很累。”
江应鹤:“……很累?”
“对。”秦钧的手从他腰间停顿,适当地收了回来,“会腰疼。”
江应鹤:“……”
虽然不知道昨天说了什么,但还真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
下马车的时候,已至洛城。
洛城虽与瀛洲派的驻地为邻,但周围又有许多小门小派,随处可见路边的算卦先生、符篆商人,言语之间颇有几分玄虚,将洛城称为求仙问道的登云梯,说是常有仙人出入、涉身红尘。
但又是在这种地方,有豪商专门来此,为“长生丹药”一掷千金;有江湖才俊连夜进城,不知何处有仙门;也有穷困潦倒的残疾乞丐,来碰一碰机缘运气……
号称是“登云梯”,却是红尘百态尽现之地。也许其中真有修行人,但更多的却是故弄玄虚,招摇撞骗。
像这种龙蛇混杂之地,就更有邪修掩藏其中。
江应鹤抱着白猫进客栈时,满大堂仍是喧哗之声,但似乎有人看到了他,骤然呆住,一旁的同伴便也跟
着抬眸望去,跟着傻愣住了。
眼前之人一身淡色衣袍,衣衫末尾绣着松柏翠竹的花纹。玉冠束发,墨眉星眸,肌肤如同通透的寒玉,透着月华映霜的色泽。
但令人呆愣的并非是纯粹容貌,而是他虽然抱着一只猫,却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之气,疏离清绝至极,宛似春日将融未融的薄冰。
“这是哪派的修行者……难道是陆地散仙不成?”
有人吞咽了一下口水:“这就算是有仙气了吧,前几日的那几个门派仙人,虽会术法,可不如他。”
“我倒是觉得……”最先看见的人咂舌品味,“虽然出尘,却不像实力强悍之人。”
江应鹤周身气息内敛,又因天劫将至,早已尽力收束道体,以免影响他人,故而凡夫肉眼,难以窥出半分真实。
只有靠近他一些的客栈小二,能感觉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淡香与冷意。
李还寒已安排了房间,客栈小二只是带他上楼而已。秦钧去安置了马车,便稍慢一些。
江应鹤对这些议论恍若未闻,但他上楼才走了几步,脚步便忽然顿住,从栏杆处向下望去。
在他望过去的地方,两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谈论。
“……看见没,就刚那位的气质,与我见到的那位蓬莱长老相差仿佛!”
“哟。”另一个压低声音,“蓬莱仙门,真的来洛城招收弟子了?”
“千真万确!”那人得意洋洋,“半个洛城都要知道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江应鹤在栏杆前驻足片刻,心说他们这是哪门子的蓬莱仙门,我们家收弟子,我怎么不知道?
虽然他甚少参加蓬莱的入门大典,但也知道所收弟子,多是修真世家,自小耳濡目染、根底扎实,或是如李还寒一般,复苏之前便已成孤儿,由蓬莱弟子捡回来的。要等到修行入门后,再正式记入门下。
江应鹤并未过多停留,而是向身旁的店小二问道:“这位小哥,你知道他们所说的蓬莱派收徒,是怎么回事吗?”
一旁的客栈小二被这个称呼一叫,也不知道哪里飘,但就是莫名有些飘飘然的,顺嘴便接:“嗐,据说蓬莱仙门来了一位仙君,要建造供奉庙宇,要收童男
童女,依资质收为弟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消息,那些有娃娃的求仙者,简直要将庙宇的门口都踏破。”
江应鹤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蓬莱只有他一位仙君,他也不吃小孩儿,要什么童男童女……
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想来该是别有目的的邪修……江应鹤一边想,一边推开门,一眼便看到统一天魔教的、名气广为人知的邪修天魔,站在房屋内整理书册、更换茶水,再加上叠被铺床。
……嗯,真是太邪修了。
他看着看着,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便伸手将房门关好,转过身道:“还寒?”
“嗯?”
“你……不太称职。”
李还寒抬眸看向他,手边按年份整理书籍的动作顿了一下,静默片刻,似乎没想出自己哪里不称职,半晌后道:“……怎么了吗?”
江应鹤放下小猫咪,走了过去看了看他整理的书册,道:“你不觉得,你有点不够邪修吗?”
原本这几本全都是兰陵书楼的话本,旁边则是近百年来的修真界传闻和消息,最轰动得便是半步金仙复苏之事,占据了三五本的字数。
江应鹤对这个兰陵书楼印象深刻,光是看名字就知道不正经,道:“你拿这些书做什么?”
“近年来风行此物。”李还寒血眸微凝,“与师徒之情有关。”
还未等江应鹤反应过来,就被对方靠近的气息感染到了,抬眸望去,正映入那双鲜红眼眸中央。
“那怎么样。”他低声问,“才算是邪修?”
“……招摇撞骗、欺世盗名……”江应鹤想了想,又道,“吃童男童女。”
李还寒皱了下眉:“童男童女有什么好吃的?”
江应鹤怔了一下,不知道魔物的口味如何,没太思考便问道:“那你们邪修……”
“吃你可以么。”
话语戛然而止。
江应鹤一时失语,被李还寒轻轻地抵住唇瓣,哑声问了一句:“欺世盗名,不太好,欺负师尊,可以吗?”
……怎么可以这么说。
江应鹤耳根发烧,认真定了定神,刚准备扯开话题提正事,就被封住了唇,拥进怀里。
李还寒的满身戾气从未消除,只是时隐时现而已,譬如此刻含吻他唇瓣时
,尖牙便凑过来抵磨微咬,越亲越深切。
江应鹤压着他肩膀推了推,偏过头换气,断断续续地道:“当然不行,你……”
他又没能完整得说出一句话。
因为身后的那只“无害小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大猫,体型宛若一只雪白的东北虎,但尾巴却粗壮毛绒,环在他腰上往外扯,舌面重重地舔过肩膀。
覆盖到了被钧儿咬出吻痕的地方。
这个小畜生……
或许是因为相互知道了彼此的根源关系,又或许是单纯得气氛太好,这两个欺负师尊的混蛋竟然没有发生过多的争议,反而配合得诡异默契,像一个人似的。
……不对,这本来就是一个人。
李还寒的手拨开他的领口,眸色沉如枯血,指腹摩丨挲着上面的吻痕,靠近过来低声问道:“秦钧做的?看起来,他更像邪修。”
江应鹤按着他的肩,有一点儿招架不了。
就在场面逐渐失控之时,房门吱嘎一声响动。
江应鹤浑身都僵了,已经想出洛城……不,修真界的下一个传言是什么了。
直到他听见钧儿的声音。
“李还寒、长夜。”秦钧关上了门,“心魔收一收、体型也收一收,清理门户了。”
————
所谓的清理门户,自然不可能是蓬莱派的门户。
但就如江应鹤想得那样,这个要求童男童女、打着他的幌子招摇撞骗的冒牌货,的确是一个邪修。
秦钧的恶灵,能感受到洛城内的生魂比例、甚至能探知到此处的鬼气浓郁程度,立刻便发现洛城之内有鬼修作祟。
再加上江应鹤听闻的“建造供奉庙宇”之事,已经八成能确认那是一只伪装成得道仙人的鬼修,在鱼龙混杂之地、凭借此地人对仙道的向往而蒙骗修炼而已。
鬼修若要涤荡神魂、扫去一身鬼气,就要建立庙宇,依靠人间的信仰,转为神道修士。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江应鹤收拢衣衫,继续道:“既然设下香火供奉之地,那前去看一看便是,若真是十恶不赦……便早日超度。”
大猫的舌面全是软软的倒刺,即便是没有立起来,刮在肌肤上也有些刺痛,刮红了一片。
他一边说,腿边的小猫咪同时纠
缠着撒娇卖乖,伸出肉垫扒住他的袍脚,企图获取师尊的目光。
江应鹤让这小畜生舔得有点疼,抬脚把小猫咪推远,面无表情地道:“没跟你师兄学点好,学着跟他耍流氓。”
小白猫喵呜一声,委委屈屈地甩回尾巴,勾着他的衣角。
江应鹤还记得这只尾巴变大时的力道,把他推得更远,转头道:“你也是,怎么越来越难讲道理了……”
李还寒认错道:“听师尊说话时,有些忍不住……心跳得太快。”
这个直球不偏不倚地甩过来。
江应鹤几乎能感觉到直球砸进心窝的声音。
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三个分魂……还是太……”江应鹤没办法想象出那个画面,“等融合……要是融合之后……”
像是有根刺在他心尖上扎了一下。
融合之后,也许他便渡过了道途之上的考验,重新回到无量天阙之上,做大千世界的守护运行之人。
江应鹤的话语在此停顿,脑海中不可抑制地走向预想中的结局。
他的心绪也同时触动天劫,让他更能预感到自己天劫中大道叩问的严峻之态……他走了些神,等回过头来,才听到秦钧的声音。
“你们刚刚太过分了。”
就是,江应鹤欣慰地点头。
“居然不带我。”他续道。
江应鹤:“……?”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传言:清冷仙尊被多个邪修客栈□□多人运动,点击就看.avi
鹤鹤:我、我有点接受不了QAQ
第57章 (修标点)
月色如纱。
庙宇之内有仙师的金身塑像, 贡品与香烛尽在眼前,来往的人群之中,有一些年纪很轻的小孩子,被父母牵引着叩拜上香, 随后再争相与庙宇旁边的一个道长交谈。
有些人衣饰华贵, 似是富家豪商,也有一些整洁干净, 满身诗书之气,但更多的,却是那些普通的百姓,脸上带着鲜明的渴望。
江应鹤来得晚了一些, 大多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只剩下一二个被父母留在庙宇中的小孩子,低着头怯懦地站在那位道人身后。
以江应鹤的眼光来看, 像眼前道人这般的资质, 在道门正宗之途上几乎没有希望,但他身上的邪修气息似乎隐藏得很好,让他一时难以窥探出究竟是什么修为。
他身上毫无修士气息, 但却因相貌气度,与手边牵着的小男孩, 被对方多看了好几眼, 最后那一身道服的男人还是按捺不住地唤道:“等一等。”
江应鹤驻足片刻,道:“道长?”
那人本是见这红色衣袍的稚龄男童根底极佳,才忍不住出言留人, 到了近前,才仔细地看到了江应鹤的面容。
男人瞬间一怔,心中狂跳不已,隐约觉得这并非是寻常人,却还是定了定神,故弄玄虚地开口:“这是你的孩子?以贫道所见,颇有仙缘。”
江应鹤看了一眼变成小孩子的长夜,点了点头。
这大概是第一个说妖尊天犼身有仙缘的人。
男人见他点头,心中便成一计,想要连人带孩子一起留下,正要从头开始忽悠,便听到眼前之人出声问道。
“不知道长,是蓬莱的第几代弟子?”
男人面不改色地应答:“是十七代。”
江应鹤淡漠颔首,又道:“那位前来收徒的仙君,是第几代,你可知晓?”
男人还未见过这种求仙态度,心中有些慌乱,正想梗着脖子继续胡扯,便发觉口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应鹤随手掐了个止言决,神情无波地看去,道:“既然你不知晓,本座告诉你。”
正在此刻,周围的灯火烛光乍然无风自动,前后摇曳。男人浑身受制,被一道冰冷灵气扫荡全身,猛地跌坐在地。
他仓皇抬头,见到一把通体如
冰的雪剑现于眼前,心头大震,立即想到他们冒名顶替的那位仙君,立马求饶道:“阁下饶命,我等只是替人办事——”
话语之间,眼前的道服顿时破烂,看似仙风道骨之人,霎时间变成臣服剑下的一只魔物。
江应鹤眉峰不动,手中雪剑已然脱指而出,如有自主意识般贯入眼前魔物的胸口,寒意冰冻血迹,下一刻,连同躯体都化为飞灰粉尘。
江应鹤收回忘尘剑,对长夜道:“那边有小孩子,你过去看着点他们。”
话语才毕,江应鹤便抬头仔细地端详起眼前这座塑像,淡淡道:“自我跨入此间的那一刻,塑像之上神魂忽动。你知道我要来?”
下一刻,塑像骤然粉碎,附着其上的幽魂鬼修尖啸一声,正欲逃走之时,却被一股无形吸力扯入庙宇之上。
江应鹤抬眸望去,见庙宇之上的秦钧已将幽魂收拢,以为此事尘埃落定,刚要收剑之时,庙宇一侧忽地响起一道女声。
“我就知道仙君要来。”
江应鹤思绪一紧,却感觉到一股纯正的道门正宗的力量蔓延而开,功体散发出与他相似的阵阵寒意。
“我自此处等候已久,江仙君。”
……那只魔物与幽魂,是为她驱使的?
江应鹤忽有一阵指尖发寒的预感。
“仙友,不如现身一见。”
庙宇角落穿出一阵清亮笑声,一人从庙宇之中现身,闲庭散步般走近几步。
“一别数百年,仙君别来无恙乎?”
“……离月真人?”
眼前的女子一身淡蓝纱衣,周身功体属性鲜明,乃是源自广寒宫的功法。她神情温文,身躯纤瘦,一眼望去,确是正道真人无疑。
可江应鹤却从她一步步走近之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注视过去,问道:“你身上是……元神到洞虚的雷劫?你我有何仇怨,何必如此。”
离月真人向庙宇之上看了一眼,叹道:“我自知无法渡过,仙途至此,已然终结。”
“只是……前些时日,恰从收服的魔物口中获知,原来统一天魔教的那位尊主,也叫李还寒。”她话语一顿,看向江应鹤,“昔日我儿败在他剑下,我道是技不如人,自此留下心结,乃至一步踏错,道途无望。可如今
——却才刚刚知晓,仙君座下那位绝世天才,原本便是走入歧途的魔物!”
离月真人已到渡劫边缘,但她却全无应对之心,几乎只是一心求死而已。她此行而来,寻其目的……
江应鹤猜到她想要做什么了。
“离月真人。”他握紧忘尘剑,“此处是洛城,并非修真界。”
洛城七十万百姓,对仙道向往不已,风气极易于修真后辈的诞生。
他想提醒对方,若在此处引下雷劫,天雷之下,这座城池就如同纸糊的一般,一触即碎。
“我自然知晓。”她走到江应鹤面前,能感觉到锁定在自己身上的三道危险目光,她抬手扬过拂尘,继续道,“他是魔物,仙君依旧收容,为何我儿却配不上入你门下?贫道倒是想问一问前辈,他是邪修之事,前辈是否早已明悉?蓬莱是否也早已明悉?!”
江应鹤凝眸不语,能感觉到对方平静的表面上,沉淀着近乎绝望的气息。
“……仙门之首。”离月真人咬紧银牙,“徒有虚名罢了。”
洛城之上天色晦暗,月华被乌云掩盖,雷云翻滚。
江应鹤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高悬的雷劫也被随之引动,颇有几分不稳。
“离月,”江应鹤深吸一口气,“你一生自诩正道,就要置七十万无辜生灵于不顾?”
“我倒要反而问问前辈。”离月真人道,“你身为剑道之首,包庇魔物、培养邪修,将真正的正道栋梁拒之门外,又是为何?”
江应鹤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寻常修士渡劫,多会找一个清净之地闭关,即便雷劫翻滚七日,也不会累及他人。而像离月真人这般,从元神到洞虚的天雷劈下,还能勉强承下,若将他身上的洞虚境第三劫带累降下,此处……根本承受不住。
离月站立原地,向四周望去,目光停到了庙宇之上,道:“上面便是那个天魔之体,和你另一位弟子吧?让他们不要白费力气了,天道运行,就算是那位魔尊真有半步金仙之能,也救不了属于你的道。”
江应鹤没有猜错。
洛城之上翻滚聚集的雷云,不仅是离月真人的,更有他自己的。
按照预测的时日,被一同引动下来,本不该降临的第三劫提前而至。
江应鹤辞别兰若寺的原因,便是为了禅清住持身上的佛心考验,不敢在他身边渡劫。没想到竟然在此处……
就在离月话语未尽之刻,她的身躯骤然被一把银色长剑贯穿,穿过她道躯之后,再猛然回到秦钧手中。
这只恶灵眉宇阴翳,从庙宇之上落了下来,就在他想要靠近江应鹤时,却被一股含有冰雪之气的灵力扫向周围。
“天雷在即,不要过来。”
江应鹤看着眼前的仙人道体化为灰烬,叹了口气。
“你们……可否帮我撑起结界。”
他的话语平静如常,却让人五脏六腑都渗出丝丝寒意。
“师尊……”
“立结界。”
江应鹤打断他的话语。
就如同离月真人所说那般,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天劫,不得有旁人干预。
即便江应鹤态度坚决,但长夜犹不甘心,几乎有些急了,道:“立什么结界?你的命最重要,你管别人做什么?这次是,上次也是,你什么时候能……”
他想说,你什么时候能先考虑自己。若是他们三人协助,即便无法渡过,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就如同昔日江应鹤对秦钧做的那样。可每一次,师尊都只是让他们撑起结界,不要波及他人。
而他所顾惜的、在意的,却是像蝼蚁一般生存的微末人族,是百十年光阴便死,神魂消散无踪的脚下尘灰。
长夜从没有这么恼恨过一个人的善意。
但他却不曾想过,昔日江应鹤出手之时,秦钧不过是金丹渡劫,而眼下洛城之上的乌黑雷云,却是洞虚境的第三道天雷,足以震碎尘寰、淹没足下的脆弱泥土。
更能够捏碎那些如蝼蚁般的生命。
雷云已凝,无法再转变地点了。
长夜根本没有立结界的打算,他只想护住他眼前的师尊,可却被心上人的灵力层层阻挡,就在这僵持的几息之间,一道覆盖着魔气的结界从四周升起,正好包围这座新建的庙宇。
塑像粉碎,供台倒塌,只有几个孩子缩在结界之外、躲在庙宇的角落。
“李还寒!”
长夜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句,对上一双宛若鲜血的眼眸。
“你听他的?!你要他死吗?!”
或许是妖兽太过敏感,长夜比任何人都能感
觉到江应鹤一丝一毫变化的情绪,他能窥知到师尊心中的不安,却更能感觉到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锐气。
毕竟是剑修,对于自己道途,总还要自己掌控的。
李还寒血眸幽然,静默如初,似乎并不打算回答长夜,目光却只是凝聚在江应鹤身上。
就在长夜这一句喊完之后,另一层弥漫着浓重鬼气的结界覆盖其上,将收束天劫的屏障再紧一层。
长夜不可置信地看向秦钧,手指捏出脆生生的骨骼响动。
这只恶灵同样什么都没有说,只在感受雷劫滚动时,语气沉如冰地说了一句。
“长夜,结界。”
长夜反手砸进桌案边,从桌子到地面都崩出裂缝,一片粉碎。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无法想象为了“不波及他人”而面临生命威胁的这种选择,更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李还寒和秦钧竟然愿意接受他的想法。
他的喉咙里发出兽类的嘶哑低吼,砸地的手指泛出淤血。
长夜将漫到喉咙口的血腥气咽下去,尝试着去接受、去理解,克制住自己冲进去的念头。
……他费劲力气地说服自己,要听话。
那只沾血的手,覆盖在了结界上,最后一层结界泛着光芒铺过去,形成了坚不可摧的壁垒。
于此同时,酝酿已久的雷云之下,一道紫色电光轰然而下,击穿本就残破的庙宇穹顶,带起一片剧烈得犹如爆炸的震响。
电光劈焦地面。
被强行引动的天雷,包含着离月真人启而未渡的余威,没入冰雪道体之内,震荡经脉。
江应鹤半跪在地面上,单手撑着忘尘剑,他的本命剑器发出剧烈的嗡然响动。
雷电劈裂开的伤口,流淌出鲜红腥甜的血液,慢慢地浸入地面。
又是一场暴雨。
这座崇尚仙风的城池,仿若在此夜歇了声息。
雷鸣滚滚。
血迹沿着手臂蔓延下来,沾湿他雪白的衣衫,一点一滴,如同枯死的红梅。
江应鹤咳了一声,撑着剑,慢慢地起身。
下一刻,雷云聚集之处,又是一道轰然而下的天劫,电光闪过天际,将沉夜掀起通天的一瞬雪白。
光华照见月亮。
就在轰鸣声巨震的下一刻,更多的血迹顺着损伤
的脊背蔓延而下,浸入躯体。
疼么。
……好像也不是很疼。
江应鹤握着剑柄,见到从臂膀淌下的血迹滑过剑身,他计算着数量,想到蕴含大道叩问的后三道,又要如何渡过?
按理来说,他应当是习惯了渡劫。从踏上仙途的那一刻起,他便有此觉悟——即便再有天资,也会在未来的某一日上,遇到自己的艰难之处。
身死道消这四个字,从来也没有离他很远。
暴雨倾盆。
就在巨大的雨声之中,更多的电光划破天幕。
轰隆——
收束天劫的结界随之而震。
血迹一点一滴地,浸透地面。
他像是一块碎裂了的玉,沾着鲜红的血迹,又仿佛淬过冰的剑刃,散发出无可抵挡的、所向披靡的锋锐。
他自己便是一把磨砺淬炼而成的神兵。
第四道,第五道……
直至最后一道淬体紫雷盖顶而下,他手中撑持着的忘尘剑倏然震断,坚冰塑成的剑身折成两节,崩进瓦砾之中。
血迹从指尖滴落,也从剑尖上滴落。
还有三道叩问……
他一直坚定的道心,在电光的映照之下,几乎快要有被劈成两半的错觉。
轰隆——
随着暴雨雷鸣、电光交缠之中,天道的叩问如同洪钟一般,贯入脑海。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他道心一如既往,从未踌躇不前。
江应鹤吐出一口鲜血,抬指抹去唇边的血迹。
自从他决定修行之日起,便一直行于途中,从未改变,何曾踌躇不前?
雷声卷过耳畔,庙宇碎裂,风声呼啸。
第八道天雷浩荡而至。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他万事遵循本性,无愧于天地众生,何曾踌躇不前?
江应鹤几乎是在叩问之声入脑的下一瞬,便找到了答案,他从未偏移自己的方向,一直坚持着本心如故,分毫未改。
在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雪白衣衫已被鲜血染红,雷霆贯入五脏六腑之中,连指尖都麻痹不堪,宛若碾碎了一身玉骨。
断剑犹自铮鸣。
江应鹤将手中的半截剑身插入地面,想要起身之时,最后一道天雷轰然而落,依旧是那个相同、而又不同的问题。
——为何踌躇不前?
为何……
一问道心,二问本心,第三问……
是问他的真心。
他被天道的叩问死死地压在地面上,眼前是四散的血迹和裂纹,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身边人的面貌。
为何踌躇不前……
是为天下声名、为正邪难容,还是怕交心只一瞬,分魂融合之后,只是一场云烟幻梦?
他或许只是别人道途上的一句记载,辟世大能,应在天阙之上长生久视,而非与他纠缠……
他的真心。
一点一滴,何处不是真心……
江应鹤嗅到一股极重的血腥气,却又能感觉到这一声质问顺着脑海灌入灵台,几乎要叩碎他的神魂。
正当此刻,收束天雷的结界猛然一松,一个庞大无比的巨兽显出原型,冲入结界,遮挡住江应鹤的身形,将那些四处乱窜的电光雷劫挡在身下,遮盖住倾盆暴雨。
天犼将他包裹在怀中,可在神识的感知之中,即便没有了最后一道天雷的吞没侵蚀,钻入心魂中的大道叩问,也已然在不断地消磨他、损毁他。
下一瞬,巨大的天犼原型顷刻不见,红衣少年将江应鹤紧紧地抱进怀中,吻上了他沾血的唇瓣。
江应鹤面前是半张漆黑的面具,另一半则是长夜瑰丽美艳的脸庞,他舔咬着自己的唇,却在交吻之中,将一颗妖丹吐出,一分为二,送进江应鹤唇间。
……他疯了吗?
妖族内丹,如同修士的金丹、元婴一般,和第二生命本无差别,轻则境界倒退,重则化为原型……
但江应鹤没有力气挣扎,他的神魂在不断地消碎,只能被动承受着半颗妖丹进入神魂之中。
江应鹤用力收拢手指,攀住他的肩膀,低微道:“……没用的……”
为何踌躇不前……
他难以回答。
解不开、绕不过、逃不脱。
就在江应鹤意识迷蒙之时,恍惚间听到了一声短暂的系统音,但他已无力去想,只能感觉到渺茫地虚空,感觉到溃散的神魂……
陨于天雷的神魂,都会自行度化成真灵,回归于天地。
或许他也将回归于一场雨中。
就在他的意识逐渐沉没之时,长夜被一只手狠狠拉开,另一股力量灌入其中,将江应鹤周身间溢散的神魂笼罩起来
,重新凝结。
李还寒掌中的魔气翻滚沸腾,将四周的雷劫余波全部压下,随后立即收缩结界,将屏障归入师尊的身边,协助那股力量凝聚神魂。
“还愣着?”秦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哑得难以想象,“护持转世。”
这四个字,每一个都抽尽了心神和力气。
长夜空白的脑海随之猛然一震,才从堆积而起的绝望之中寻觅到一丝生机。
眼前的半颗妖丹融入神魂之中,慢慢地凝实,随后转入天道运行之中。
长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凝聚而起的神魂慢慢地脱离视线,失去踪影。
四周静寂,唯有连绵不绝的雨声。
过了小片刻,才听到长夜低微的、沙哑的嗓音。
“转世之人……会有记忆吗?”
“点醒之后,就能想起来。”秦钧道。
“什么时候……能再遇到……”
“……不知道。”
“那他、他还会喜欢我吗?”
“师尊喜欢过你吗?”
又安静了下来。
雨水冲刷血迹,而躯体早已消散。
长夜看着李还寒捡起断裂成两截的忘尘剑。
君心切玉刀,一举成两断。
长夜站起身,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进入了雨幕之中。
没有人阻拦他。
李还寒低着头擦干净手里的断剑,他的手不是很稳,力道用的很轻,但是因为手太不稳了,还是被残碎的忘尘剑划伤了手指。
血珠一点一滴地渗出来,与剑身上的融为一体。
李还寒的动作顿了一下,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问道:“角落里那几个孩子……”
“没死。”
“……那就好。”
李还寒用布帛将碎剑包好,低着头道:“不然,他要怪我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收束天劫的结界彻底消散,破庙之内,只剩下断壁残垣、满地血迹,与孩童抽噎的哭声。
————
今夜是洛城的花灯节。
过节前一天,半夜下了一场大雨,把城西的仙人庙宇都劈碎了,家家户户闭门关窗了半宿,才发觉雨停。本来担心影响花灯节的举行,可今夜,却是难得的明月朗空。
洛城像是完全没有被一场暴雨影响到。在很多人眼中,这只是一场雨罢了,最多是太过不巧,劈碎
了一座仙庙。
然而再不巧,也仅止于此。洛城七十万百姓,四处皆安,无一人死伤。
长夜是从一座无人的小阁楼上醒来的。
他分裂内丹,境界跌落数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只猫,在楼上暂时沉眠了一天一夜。
他恢复人形,坐在小楼上向下望,满城的花灯光亮,起起伏伏,灯影晃动。
商贩叫卖、游人如梭、满眼都是红尘。
万家灯火。
长夜趴在楼上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懂得了师尊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他闭上眼,又变回白色猫咪的样子,毛绒绒的尾巴转了过来,身上都是未干的雨水、泥灰、与斑斑的血迹。
小猫咪趴在夜风较小的地方,像是突然失去了豢养他的居所。
……我明明有听你的话。
求你……别抛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夜儿没有师尊了。
你要长大了。
突然被屏蔽,重新提交一下审核,不用重看。
第58章
蓬莱。
殿内燃着一盏烛。
烛火在眼前慢慢地晃动, 拖出重影。
身旁人唤了第二声,颜采薇才仓促地收回视线,应道:“师兄。”
就在方才,安放在蓬莱的魂灯熄灭、命牌破碎。
清净崖之上的白鹤徘徊不断, 叫声撕裂声带、穿破云霄, 近乎凄绝。
颜采薇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续道:“我会前往勘察的……江师弟不会在洛城渡劫,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她扶着座椅起了身,心中仍是一片空茫,对于眼前之事难以接受,甚至还没有真正地感受到痛觉。
颜采薇按住腰间的铃铛法器, 指间从法器之上收缩回去,回首再看向周正平。
掌门师兄眉宇疲惫,宛若一座凝固不动的雕像, 一旁的拂尘搁在桌面上, 色泽冷透。
向来明亮的蓬莱大殿,沉闷地流淌着一股极度凝重的气息,宛若无形之云, 压在心头。
就在世事已成定局的下一个刹那,殿外的满天晴空骤然凝起无尽的暗沉赤云, 一个人影自赤云之间降下, 孤身一人踏入殿内。
颜采薇步履一顿,看向走近的来者。
李还寒一身玄衣,衣袖色泽沉暗无光, 仿若无星无月的冷夜,身后是一道里衬猩红的长披风。
披风沾血,在殿内地面上划过血痕。
在颜采薇的目光注视之下,眼前之人行至案前,将手中丝帛包裹之物放到了上面,正挨着周正平手畔的拂尘。
迫人的静谧之中,只有颜采薇低落而微喑的声调。
“这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抬起手,拨开素白的丝帛,露出里面两截断剑。
忘尘剑的材质便是坚冰,只因有江应鹤在,它才锋芒四溢,它才名满天下。而如今,它只是两截碎裂的冰罢了。
坚冰未融,却依旧漫出似有若无的水迹。
就在看到断剑的一刹,一向少动声色的周正平终于撑持不住,吐出一口积郁在五脏六腑之间的鲜血,随后被颜采薇扶住臂膀。
周正平抬起眼眸,看着李还寒取出曾经系在忘尘剑之上的剑坠,重新系于其上。
往昔故貌,依稀眼前。
这是他的天劫。
也是他的情劫。
周正平深深地闭上眼,听到
李还寒轻微响起的声息。
“我们已护持他转世。”
他低着头,语调听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却牵着人的心一沉再沉。
“我会去找他的……请掌门,将忘尘剑放回白鹤玉宇。”
话语落下,周正平看了他良久,才默然颔首。
他看着李还寒转身离去,重新镇定了一下心神,才向颜采薇道:“撞钟。”
颜采薇怔然片刻,立即道:“既然师弟有转世之机,便不需撞钟……他还会回到蓬莱的!”
“嗯。”周正平道,“撞十二次。”
按照蓬莱的规矩,十一次是仙君陨落的钟鸣,十二次,则是门内长老闭死关的钟鸣。
颜采薇霎时微愣,随后心里一松,默默点头,再无言语。
蓬莱钟鸣十二,响彻整个修真界,所有门派的掌权之人,都已知悉江应鹤闭关的消息。
幽冥界冥河涌流,万鬼奔向河岸对面。摆渡人穿上蓑衣,向身边的鬼女指向冥河画舫,告诉她那是宗主所居之处。
万妖边塞熙熙攘攘,从雪原走到此处的雪狐薛倩倩停留市集,听鹿妖老板讲述他见过的奇闻异趣,讲述通天彻地的尊者与他的美人兔妖。
天魔教之中,盘踞在血池边缘的黑蛇睁开血眸,似有所感般地向上仰望,却只能看到珠玉穿成的、密密的帘。
兰若寺的诵经声整日不歇,只在钟鸣的刹那骤然顿止,空净小和尚坐在禅清对面抄写佛经,见到住持手中的佛珠忽地一顿。
“住持?”小和尚睁着他乌黑圆润的双眼,“怎么了吗?”
禅清静默片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
三百七十五年后。
京华,瑞王府。
衣着整齐的侍女前后穿梭不断,炉香慢慢地散开,在室内弥漫出柔润的香气。
有一个梳着灵蛇髻的侍女合上门扉,朝周围的姑娘们抵唇示意一番,走远了一些,才道:“瑞王殿下仍在发热,刚刚才服了药歇下了,你们走远一些。”
小姑娘们乖顺地点点头,向别处走开了。先前的侍女才满意地走离两步,才走开数步远,便听到吱嘎的门声。
她转而望去,见到一截雪白的毛绒猫尾,便知道是瑞王殿下养的猫进去了,并未担忧,而是重新合紧了
门扉。
殿内燃着瑞脑香片,香气遮住了药味儿。
小白猫向前走了几步,舔了舔爪子,然后跳上床榻,趴在被子的角落边展开猫爪,抬起尾巴勾住榻上之人散落的长发。
他的发丝漆黑柔软,陷在淡色的被面里,十分的醒目。
江应鹤被这只小猫闹醒,将他慢慢地抱入怀中,发热的脸颊贴着软绒的猫耳,声音低微:“我困了,别闹。”
小白猫趴在他怀里,一双乌黑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他,过了片刻,猫咪凑到他耳畔蹭了蹭,气温愈发地温暖起来。
江应鹤烧得有些糊涂,隐约中听到耳畔一声低柔悦耳的声线,慢慢地响起来。
“生病了?你身上好热。”
他当然生病了。江应鹤闭着眼想,自己可是当今新皇最后的一个兄弟,要是不三天两头病着,估计早就牺牲在封建政权的扼杀之中了。
“别蹭……”他低低地道,“我吃过药了,好困……”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拂过他的耳畔,江应鹤听到一声带着些微压抑、而又极其小心的话语。
“你想……离开这里吗?”
……离开这里?假死脱身么?他已经在准备了啊……
江应鹤迷迷糊糊地反应了一会儿,半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人,神智猛地回笼。
怀里是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年,半张脸戴着面具,露出来的那一半却生得瑰丽俊逸至极,他的发间顶着一对猫耳,粗长软绒的尾巴勾着他的腰,此刻正目光熠熠地看过来,露出尖尖的牙齿。
……他的猫呢。
他放在这儿,这么大的一只猫呢?
江应鹤脑海空白一刹,努力地沉下心,冷静问道:“你是……”
“我是妖。”长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承认得好爽快,我还没问呢。
就在江应鹤愣了一下的短暂空档之中,眼前的红衣少年抬起手,指尖掠过他眉心上的印记,低声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想起我。”
江应鹤的眉心上,有一道类似于流云般的淡淡朱砂印,是出生起便存在的。因为这个印记的原因,父皇母后生前之时,对他十分宠爱,曾将他视为下一任的君主。
只不过他无心争权,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江应鹤被这句
话触到心绪,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心尖上跳动起来,颤出混乱的弦音。
与此同时,从他出生起……不,穿越起就伴随在眼前的系统骤然一亮,响起机械化的提示音。
“锁定目标——阿江净化系统为您服务。”
阿江净化系统,听起来像是一个扫黄打非的软件。不过这么多年来也没看它响过,今天是第一次。
这个系统的宗旨每年都要复述一遍,说是让每一个身心俱碎的攻略目标净化融合,旁边还附赠一个黑色状态条。
眼前的红衣少年只有一半的黑色进度。
江应鹤看着面前的人愈发靠近,不知道是该思考世界观发生了变化,还是该立刻喊救命。
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一瞬,对方的唇便逐渐地贴了上来。
江应鹤怔怔地看着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把人推开,他那颗从刚才开始就乱跳的心脏骤然一滞,随着交吻而加深的气息沉入识海。
这气息牵动他体内的那半颗妖丹,妖丹相连,像是突破了什么桎梏一般,让江应鹤原本镇定始终的脑海愈发地混乱,有些许记忆破碎着浮出水面,灌入心门。
他握着长夜的肩膀,被这只白猫化成的妖压在身下,抵唇交吻,最令人诧异的不是这个,而是他那些模糊不堪的记忆,似在吻中浮现了刹那的画面。
江应鹤眼角泛红,觉得换不过气来,要让他亲到略微窒息时,对方却骤然分开了双唇。
他看着对方,宛若星辰的眼眸中清冷透亮,光华隐隐,眼角微微浮现出一些淡红色。
喘息未定。
在他空荡无依的神魂之中,仿若有叩问之声遥远地响起。
他动了动眼神,下意识地道:“夜儿?”
长夜动作猛地一顿。
“你想起我了么?”
潜意识只控制了片刻,江应鹤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边思考着边道:“想起了一点点……感觉有些乱。”
他的记忆就结束在被雷劈死的瞬间,结果重新想起时,也停在被雷劈死的刹那。
太惨了,满脑子都是被劈死,他到底造了多少孽。
要接受这个设定需要一点时间,不过所幸江应鹤从一出生,就被灌输了穿越和系统这两个设定,此刻突然出现了第三个,虽然不至于
马上就能理解,但也不会特别得烦恼。
与这个相比,他如果真是转世之人,那这个穿越前的地球记忆是怎么回事,不受格式化影响的保护文件?
他甚至还发散性思维地考虑了这一层,抬起眼时,才见到眼前的人目光希翼小心,与那只白猫初见时别无二致。
“夜儿。”这个称呼简直太顺了,脱口而出,习惯得不可思议。江应鹤抬手又敲了敲额头,“我们是……道侣吗?”
那些记忆太乱了,他想起的那部分混乱斑驳,只有对待每个人的情感纯粹而真挚。他慢慢地接受着突如其来的设定,感觉自己的心性也在记忆浮现之间逐渐清洗干净,扫去了上面十余年历经凡俗时,所蒙的灰尘。
长夜愣住了。
灯光映照,朦朦胧胧的淡光渡上他的长发之间。眉宇似是常有几分疏离,但却又在俗世之中脱去了冷寂的外壳,露出温和而纯粹饱满的内心。
像是微雪融化时,垂在白梅上的仲春冷露。
明明这十几年来,他都是在红尘之中度过的。长夜却觉得对方愈发地晶莹剔透、永恒如一。
他捂住了心口,有无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一个好时机,只要承认下来,他就是对方名正言顺的道侣。
如果是以往,长夜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但在这些纷杂的声音背后,长夜却听到自己默默生长的、蓬□□伏的心跳声。
“不。”他凑过去亲了亲对方,低声道,“你是我师尊。”
他跟另外的两个人越来越像了,连这种沉郁平静的应答都相似了起来……原来天性贪婪的妖兽,也会有这种珍惜不忍的心情。
长夜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却抱住了江应鹤,埋头抵在他肩膀上,那条毛绒绒的尾巴缠绕着他的腰,在腰身周围不断地盘旋、转动,带着一股甜腻的亲昵味道。
江应鹤先是被这只变成人的小猫亲了两口,随后又让他抱了个满怀,但他却完全生不起气来,甚至还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对方,习惯性地抬起手,慢慢地抚过他的脊背。
这是安慰的动作。
是他永恒如一的温柔。
长夜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被心里的酸涩淹没,抵在他肩头咽下哭腔,带着温度的眼泪却还
是浸透了江应鹤身上单薄的衣衫。
“我好想你。”
他忍不住撒娇,故态复萌,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欺骗,每一个字都是烙在他心里的,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几乎镌刻进神魂之中。
“夜儿真的好想师尊……以前你、你这个身躯骨龄太小,我不敢吓你。但是我……我……”
长夜说不下去了,勉强地停了话语,紧紧地抱住了他。
“师尊,我们离开这里。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离开这里?你想起来了多少?”
江应鹤其实也没想起来多少。更多的细节都像是沉在水面之下一般,被波光粼粼的细纹所遮掩,只有劈死他的那道雷分外清晰,以及雷劫之后,巨兽化人,割裂内丹分给他的那一幕。
真过分,他还以为这真是一只小猫咪。
就像是曾经做过千遍万遍一般,江应鹤一边想着,一边习惯性地抬起手,揉了揉长夜柔软的发顶。
“想起来的不多……可能要慢慢来了。”
他还记得这个净化系统好像原来不叫这个名字?
就在江应鹤思索的过程之中,眼前的红衣少年俯下身,重新地贴了贴他的脸颊,有些担忧地道:“还是很热,我们早点回蓬莱,按照我的经验,重修起来是很快的……”
但也很容易重蹈覆辙。
就像是他们三人一样,即便重修至今,也没有任何一部分找到合道的办法,或许他们神魂分裂,根本就没有合道的资格。
而师尊也是,该要认清自己的真心,才能无惧大道叩问,更进一步。
刚才勾动他体内另外半颗妖丹之时,已经驱散了躯体之上的病气,这些残余的热意其实无伤大雅,只是抱起来令人担心罢了。
长夜亲了亲他的眼睫,道:“师尊,你休息一下……夜儿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鹤鹤:申请天雷给我整一个vip贵族用户。
天道: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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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三日后。
有长夜协助, 离开京华比想象之中的简单了许多。摆脱了受人忌惮的瑞王殿下的称号,江应鹤顿时有一种身心放松之感。
这个尘世之中的帝王天家,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一般,将他囚困在此处。
除此之外, 另一个问题就是脑海中不时闪现的记忆, 有一些模糊、沉闷,而更多的明快而清晰, 那些较为愉快的记忆,在与长夜的相处过程之中渐渐苏醒。
不过他还是没有明白这个融合系统,也隐隐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仿佛他其实不止有长夜一个徒弟似的……
江应鹤沉思之时, 天边月色皎然,载他远行的巨鹰听从长夜的吩咐停了下来,收敛目光, 停歇在一旁。
“师尊。”长夜归拢了一下他鬓边的发丝, “长期飞行,你身体受不了,我们停一停。”
这具身躯还是肉.体凡胎, 即便江应鹤的神魂凝练无比,但也无法发挥出他应有的实力, 只有到达蓬莱后重新筑基, 才可重返道途。
长夜虽然学习过蓬莱的道术,但他毕竟是妖,当时跟师尊修炼之时, 满脑子都是美色……此刻就不太敢教,万一教错了哪里,别说另外那三分之二,就是一向和善的蓬莱派师叔们,大概都想剥了他的皮。
江应鹤跟着整理了一下头发,也觉得被风吹得有些头疼,便应声点了点头。
他这段时间,几乎是修行以来最脆弱的时刻,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脆弱,反倒是长夜小心得不得了。
两人在合欢宗周围的小镇之上暂歇,江应鹤在房间内看一些修真界相关的书籍,长夜则变回猫咪的形态,趴在灯烛旁边,眸色乌黑地看着他。
月华如水。
初春的凉气仍在。江应鹤披着一件稍厚的软毛披风,才看了两三行,就被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勾住了手指。
他浑然不觉,习惯性地握住手指间的猫尾,指腹在上面摩丨挲揉捏。指间的毛绒尾巴像是触电般地猛然缩回,抽出来一瞬,随即却又软绵绵地缠上去,贴着他的手背蹭。
此刻的江应鹤还不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他才将修真界各门派的分布看明白,脑海中模糊的记忆慢
慢将缺失的部分补充填满。
随着记忆的补全,精神地愈发投入,他就更加意识不到自己在往哪儿揉了,手边一团的毛绒绒,不撸白不撸,手感又这么好……
直到他听到一声喑哑的猫叫。
……嗯?
江应鹤抬起眼,看着原本趴得好好的小白猫紧紧地盯着他,眸光显露出一股更接近于兽性的渴望。猫咪的尖牙露出来了一小半,带着倒刺的舌头在上面舔卷了一下。
……他想干什么?
江应鹤反应了两秒,才想起冬去春来,仿佛正是猫咪发情的季节。
“你……”他欲言又止,含蓄地问,“你不是天犼么。”
这也不是猫啊……
眼前的小猫咪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凑上前去,用软绒绒的下颔蹭他的手。江应鹤一时没忍住,手比脑快地又撸了起来,撸到一半才想起形势之严峻。
……在他模糊混沌的记忆之中,仿佛并没有太注意过长夜发情的情形。印象里只有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往他的腰上钻,缠得人动不了身。
江应鹤正想着,便被带着倒刺的猫舌舔上指尖,带着一点磨砂的质感绕过指腹……他的危机感来得太晚了。
下一瞬,桌边乖顺的小白猫顿时变大,眨眼间将他扑倒在地,浑身皮毛雪白柔软,那根大尾巴甩了几下,习惯性地往江应鹤的腰上勾。
“……夜儿?”
他低声唤了一句。
眼前的大猫似乎更兴奋了,宽大的肉垫按着他的肩膀,爪沟里的尖刃藏得严严实实。可肉垫本身就充满了压力,即便动作再轻,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人动弹不得。
大猫低下头,倒伏着软刺的舌面轻轻地在他锁骨上舔过,简直像是在舔……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
被舔过的地方又有些泛红,即便再轻微,江应鹤现下的身躯仍旧脆弱得过分,养尊处优久了的躯体,随便碰几下都会淤青泛红,实际上却并不太疼。
长夜埋头一片混乱地舔来舔去,温热的气息在脖颈之间散荡弥漫。
江应鹤被一大团毛绒绒包裹住了,只能拍了拍他的爪子,道:“……真的忍不住?”
还不是被他摸的,长夜想。
大猫蹭了蹭他,用灵活的尾巴尖勾开他外衫的衣带,随
后一半委屈一半别扭地又埋低头,出声道:“师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把情动的沙哑声线暴露无遗,这个勾人的劲儿,离祸国殃民的距离也相差不远。江应鹤被耳畔的悦耳声线蛊惑,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感叹。
不愧是妖族……
“师尊,帮帮我……”
当年如果妲己是用毛绒绒的形态和这么动听的声音迷惑君主的话,那还真不怪纣王。
江应鹤被他低着头乱蹭,只好问道:“怎么帮你?”
他再一次没能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这句话就仿佛是一个隐晦的许可一般,给了长夜莫大的信心和奖励。他的尾巴拆开衣带,将外衫向两侧刮开,尾巴悄无声息地潜伏进去。
大猫的一片毛绒绒之中,似乎有什么与柔软相距甚远的东西出现了。
江应鹤被硌到时,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反而抬起膝盖蹭了一下,直到肩上的爪子骤然一沉。
他蹭到了略微立起的倒刺。
……嘶。
他反悔了。
不行,这怎么帮,这种东西是人能帮忙的吗?
更多的记忆浮现而出,江应鹤试探着又碰了一下,脑海中联想出一些在这个网站不太好说的画面。
“师尊……”偏偏小徒弟的声音又乖顺又柔软,靠在耳边撒娇,身上的软毛毛也好摸的要命,“你是不喜欢夜儿吗?”
听着太委屈了。
江应鹤刹那心软,犹豫了片刻,才道:“怎么会……”‘
“那就是喜欢。”
大猫的尾巴贴着肌肤绕上来,把窄瘦的腰身换过一圈,那个带着倒刺的东西也开始蹭他的腿,只不过力道很轻,像是怕弄疼他。
江应鹤拍了拍他的肉垫,按着他的爪子便柔和地松开。他半坐起来,目光下移看了看大猫身下,片刻静默之后,挫败地道:“……养猫果然要绝育。”
长夜完全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而极度愉快地凑过去舔他,正当气氛愈发粘稠缠绵之时,门外忽地响起轰然一声,仿佛有人打起来了。
下一瞬,眼前的房门也跟着破裂,一个一身魔气的邪修闯了进来,身后全是喊打喊杀之声,似乎是被追得走投无路。
邪修看到面前的情景,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只妖
,顿时有一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感觉,心中大喜,喊道:“同道受困,阁下帮我阻拦一把……”
他话语未尽,就被一阵剧烈的妖气震荡而出,翻滚着打碎几面墙壁,在地上翻了好几下。
尘灰飞扬。
眼前的大猫像是被外人的闯入激怒了,但却没有直接把人弄死,而是化为人形抱住了师尊,埋在他肩膀上缓了一会儿,才语调微哑地道:“谁是他的同道。”
江应鹤松了口气,安抚了一下怀里的红衣少年:“好好好,不是,夜儿是正道栋梁。”
尘灰已尽,江应鹤抬眼望去,从破碎的墙壁之间看到了一个穿着淡粉色道服的男人持着拂尘,立在原地。
“合欢宗追缉叛乱,感谢仙友相……”相助这个词还未说出口,何护法便瞪大双眼,看着安慰少年的江应鹤,呆了须臾,才愣愣地道:“江仙君?”
江应鹤有些想不起他来,反问道:“你是?”
何护法猛然回神,道:“在下合欢宗护法何初,奉混元仙君童代掌教的命令,来此处缉拿内乱、清理门户。”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脚下被妖气抽回来的邪修,又抬起头看看抱着那只大妖慢慢安抚的江应鹤,谨慎问道:“江仙君已出关了?”
江应鹤自然不知晓自己转世后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何护法被看了片刻,背后发毛,自己脑海里便将一切都补全了,连忙道:“三百七十多年不见,代掌教一直十分思念您,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仙君定有他事要紧,晚辈便不在此处叨扰了。”
他带着自己脑补的内容,抬手拎起被妖气掀翻到脚边的叛徒,再三告辞之后,转身离去了。
只剩下这座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客栈,还有江应鹤怀中委屈得小声抽泣的妖。
江应鹤是无法体会到长夜这种极其想要亲近的心情,不过他心性通透、脾气又好,面对得还是自家徒弟,便由着他在怀里撒娇,一边缓缓地揉着他发顶,一边道:“又没受伤,只是被看了发情的样子,就这么伤心吗?”
他哪里是伤心这个。
长夜漆黑的长发都被江应鹤揉乱了,他凑了过来,从脖颈间向上,细密而轻柔地亲吻他,一直停到唇畔
,才哑着嗓音道:“被打扰到,才不高兴。”
江应鹤觉得他这种气闷闷的别扭样子很可爱,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么大,我会害怕的。如今这个模样就很好……还需要师尊帮你么?”
刚刚还颓靡没精神的长夜猛地抬眼,眸光一片明亮,那条不太受控制的尾巴又缠了上来,转着弯儿来撒娇讨好,散发出甜腻乖巧的、少年人的意味。
江应鹤的心像是被突然拨动了一下,像是被手指轻轻地拨开指针,归拢到原本的位置之上,精准得追随着时间。
他忽地感觉,自己仿佛一直都很喜欢他。
“一直”这两个字,到底是多久?
————
与此同时,合欢宗。
合欢宗擅长双丨修之术,因而非常鼓励修士寻找道侣,甚至其中欲在情先的一派,会豢养很多侍宠和炉鼎,其中的许多人都对这方面的术法技巧很是精通。
何护法归来之时,童归渔正在看最新一本兰陵书楼发行的插画版话本。他只看了一半,便随手扔在了案上,语气慵懒地道:“越写越差劲了,兰陵书楼的主笔愈发懒怠……”
何护法向他行了一礼,将缉拿叛徒之事如实禀告,才说到一半,就被挥手制止了。
“行了。本座知晓了。”童归渔合上书册,“自从江应鹤闭了个死关,连他的徒弟都罕见踪迹,连话本故事的原型都难找。”
何护法静默片刻,抬头看了看童归渔倦怠的神色,试探道:“代掌教,属下正要禀报,我在追缉叛徒的路途之中,遇到了……江仙君。”
童归渔猛地抬眼,定定地看了对方片刻,确认他没有说谎之后,才忽地一笑:“三百年的闭关,怎么突然就出现了。你们可有发生什么?”
何护法回忆道:“属下见到江仙君身边……有一只妖,穿着红色的衣服,身形如少年。还有就是……”
他说了这么几句,童归渔心中已然有数了,他敲了敲膝盖,继续道:“还有什么?”
“仙君身上,仿佛并无灵力。”
话语一落,满室呼吸可闻。
童归渔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他注视着何护法转身离去,脑海中迅速地回忆这些年来的几件大事,想到江应鹤身边的那
个小徒弟,便是一身红衣的少年。
他是遇到意外了么?可若是因故失去道体,蓬莱谎称闭关,江应鹤又怎会出现在合欢宗周围。
不过这条路,确实是这个方向前往蓬莱最快的一条路径。
童归渔沉思良久,像是想通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出来。他从道体之内取出红颜剑,一边擦拭剑身,一边思索。
剑身剔透,锋芒刺目。
童归渔注视着红颜剑,目光又落在剑鞘上的淡粉色剑坠上,自言自语道:“他闭关前后……广寒宫离月真人于洛城陨落,广寒宫与瀛洲派,还因此事争执了一番……倒是蓬莱,什么都没有过问。”
“……随后颜采薇为突破元神、跨入洞虚境而闭关,再一百年,云不休闭关。如今的蓬莱,只剩下周掌门一人……还有就是……”
“李还寒和秦钧,虽然两人深居简出,但确实深不可测、战力非凡。一百二十四年前,瀛洲派因蓬莱一位仙君、两位真人一同闭关,而上门挑战,被李还寒一剑镇压,再无声息。”
他没有说的是,在江应鹤闭关之后,无论是已经统一的天魔教,还是鬼主回归的幽冥界、或是尊者复苏的妖族,全部都安分守己、几乎不起争端,简直有一点和平发展的意思。
而三位半步金仙的消息,也被完完整整的封锁了。
童归渔思绪一顿,骤然道:“红衣少年……是妖?”
他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地对一旁的侍宠道:“将何护法叫回来,就说,我有两封信要送,一封交由天机阁,让他们送进天魔教内,另一封,何护法亲自送,送进幽冥界。”
作者有话要说:童归渔:新书素材来了!
第60章
暮霭停云。
巨鹰掠过层云, 风声过耳,即便已经飞得很慢,但在稍停下来时,却犹有一股轰鸣之感。
江应鹤重新整理发丝衣袖, 坐在崖上向下望去, 见到郁郁葱葱的森林古木、以及古木远方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峰。
火烧云铺满半个天空。
江应鹤注视了半晌,脑海中似有另一种红色浮现而出, 比此刻的残霞还要更鲜明、更热烈的一种红。
他记忆模糊,难以解读,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长夜。
长夜偏过头看他,那双墨黑的眼眸直直地望过来, 纯净赤诚至极。
淡风撩起江应鹤耳畔的发丝。
故人如旧。
这三百年七十余年的光阴,对于江应鹤来说,只是如同一场黑甜梦乡, 对于其他人, 却像是渐渐止痛、却又反复发作的过程。
长夜看了他半晌,低声道:“师尊。”
“嗯。”
江应鹤应道,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不安, 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有什么话要说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
都是一些小孩子的任性罢了。
长夜没有把这些任性都说出来, 而是任他揉乱发丝, 凑过去道:“师尊其实,不止有夜儿一个徒弟。”
他的语调有些犹豫,但还是继续了下去。
“我是第三个。”
江应鹤点了点头, 道:“我也是如此预感到的,只是想不起来。”
“但我们三个,”长夜认真道,“其实也是一个人。”
“……一个人?”
江应鹤愣了一下,脑海中的隔膜像是被什么捅破了,另外两人的影子愈发地清晰。
长夜离得太近了,气息慢慢地翻卷过来,透着熟悉的艳香。
这种气息缭绕四周。
“其实夜儿也不想跟他们做一个人。”长夜道,“只是因为师尊……”
他话语顿了一下。
“我猜他们也不想。”
江应鹤被他亲了一下,动作很轻,但呢喃的语句却尤其得悦耳动人。
“他们一定也是因为你。”
江应鹤慢慢地接受了一下这个设定,刚想回答,身旁栖息的巨鹰便是一声鸣叫,仰首看向了不远处的暮色之中。
长夜随之抬眸,见到被火烧云染红的天际边,凛
凛的孤峰之上,突地流淌过水迹鲜红的小溪,血液漫流。
长夜眸光一顿,对江应鹤道:“师兄要打我了。”
江应鹤怔了一下:“什么?”
长夜又道:“他嫌弃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找到了你,又不告诉他,李师兄要发脾气了。”
还未等江应鹤理解完这句话,孤峰之上的鲜红血流向上翻涌,塑造出一个渐渐明显的人形。
李还寒从鲜血组成的水流间步出,一身玄色衣袍,披风微动,随着初春微寒的山风掀起猩红的里衬。
在他的肩头,盘踞着一条通体漆黑发亮的蛇,血眸冰冷无比地扫视过来,随后在看到江应鹤之后,似是用尽了力气般地合上了双眼,进入休眠之中。
残阳染透的云层在他的身后,靡艳如血。
江应鹤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就发觉眼前像是有一阵冰凉的风穿过似的,对面的长夜被这阵剑风逼退几十步,随后剑风四散,血剑横扫而来,一直将他抽回另一座山崖之中,撞碎了半座石壁。
不止是那半座石壁,连中间的许多断崖凸起都被剑气削碎。江应鹤脚下响起裂纹,一旁的巨鹰猛然飞起,在云霄之中长鸣。
就在山崖断裂的刹那,他猛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被李还寒扶着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江应鹤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还在担心长夜时,就被对方捉住了手。
李还寒将他好好地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哪里受伤,才皱着眉头搓了一下对方的手。
“这么凉?”
此刻是初春,本来就有些冷,又是山崖之上,即便穿得很厚,但保暖的功能依旧显得薄弱。不过江应鹤自认可以接受,就没有放在心上,也便更没有跟长夜说过。
他的手指窄瘦修长,因为环境原因,指关节微微泛着些淡青色,此刻被李还寒的手掌包裹住了。
只不过他的体温也并不高。
江应鹤道:“没事,不太冷,长夜他……”
他话语未尽,肩上便多了一分重量。漆黑的绒毛缀在披风的上方,软软地围了半圈,下面则是内红外黑,长及脚踝。
李还寒一边半低着头给他系披风的系带,一边道:“死不了。”
仿佛像是映衬着这句话一般,
远处被凿进入的山石一寸寸碎裂,化为粉末。而看似柔弱的红衣少年,却完好无损地重新飞了回来,落在江应鹤身前。
就在长夜想再接近一点时,却被一把鲜红的血剑拦住了道路,他看了一眼毫无禁制、魔气滔天的寂灭剑,又看了一眼给江应鹤系披风的李还寒。
“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长夜道,“我也是因为半颗妖丹才能找到师尊的……”
李还寒充耳不闻,系好绸带后,才看向江应鹤宛若星辰的双眸,低声问道:“他有没有欺负你?”
江应鹤刚想说“我是他师尊,长夜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结果出口之前,就想起昨天在客栈时教小徒弟缓解发情的场面,他迟疑了一下,道:“没有。”
就是因为这半秒钟的迟疑,那把鲜红血剑仿佛闻知了主人的心意,剑身猛然发亮,从山崖之上拔地而起,魔气汹涌地冲荡过去。
又把小徒弟抽出去了。
江应鹤默然片刻,没想到他们师兄弟的关系如此“和睦”,叹了口气,道:“真的没有,你别生气。”
李还寒生气是很难看出来的,他素来面无表情、心绪内敛,即便心里想了十分,表现在脸上的也只有三分。很难从他的言语之上读到心意,却可以在行动和习惯之间,体察到对方的性情。
比如此刻,江应鹤虽然还没能彻底想起来,但还是觉得他吃醋了,不知道是在酸什么。
李还寒挑过他耳畔的发丝,问道:“记得我么?”
江应鹤老实地点了点头,道:“想起来……一点点。”
“想起了什么?”
江应鹤怎么好意思说,他看着对方鲜红平静的眼眸,踌躇片刻,才微微抬头靠近到对方的耳畔,道:“想起……你曾经把我关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
李还寒出现的刹那,他就在心底回想起了这个名字和身份,但却没想到最先变清晰的部分记忆是这部分,他一边慢慢体察品味回忆之中蕴含的复杂情感,一边补充了一句。
“还想起你跟我说……与温柔久伴。”
其实这句话后面还有四个字,他说得是“与温柔久伴,不识残酷”。但江应鹤没有加上去。
李还寒怔了一下,慢慢地环抱住他,低声道:“
抱歉,那时是我冲动。”
他的胸口贴合过来,心脏跳动,散发着微烫的余温,随后,一直沉默无比的系统突然出声,跳出一个崭新的净化条。
江应鹤盯着这个几乎满值的黑色状态栏,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语句低柔、眸光幽邃的男人,有些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随后,系统跃跃欲试地给了一条新的提示。
“净化任务一:请给予先天之真性一个安抚的亲吻。”
江应鹤第一次从这个全程机械音的系统中听出了情绪化的感觉,他将系统的用词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在“先天之真性”上停了一下,忽地想起自己重修之前所学过一些道术。
道门正宗之中,也有许多身外化身之术,不免要涉及分魂。其中有一套理论,是说人的神魂分为三部分,即先天之真性、后天之心智、心仪之趋向。
而此刻江应鹤还未曾发觉的是,先天之真性,乃是正邪结合的出身、出生即有坎坷无限,后天之心智,反而在顺风顺水之下被天道的否认从云巅斩落,需要不断的磨砺与矫正。
世事错杂,总不会尽如人意。
就在他思索的几息之间,系统又重复了一遍任务目标,他抬起头看了看对方几乎满值的进度条,抬头对上了李还寒的视线。
血红幽然,宛若缓缓流动的岩浆,或是无比剔透的宝石。
江应鹤看得发怔,尝试着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回复道:“……不怪你。”
他的动作很轻,只是小小地主动了一下,但眼前刚刚还漆黑的状态栏忽地倒退了一大截,回到了一个相对健康的状态。
……这么好哄的吗?
就在江应鹤考虑要不要再安慰一下对方,就被揽着腰吻住了,温热的舌尖探了进来。
他的腰身被扣得很紧,但又恰到好处地留出半指宽的空间,宛若欲丨望与自制的无形交锋。
盘踞在李还寒肩上的黑蛇似乎被主人的情绪牵动,从休眠中睁开了眼,竖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与此同时,第二次被抽下山崖的长夜重新爬了回来,甩了甩爪子上的灰尘,一上来便看到眼前的这幅画面。
他虽然境界跌落,无法跟李还寒动手打架,但并不影响他争宠,就在长夜变成
小猫咪,想要下一刻就扑过去的时候,那把通体鲜红的血剑自动悬浮而起,剑锋充满戾气地抵在他眼前。
长夜:“……”
……生活不易,猫猫叹气。
李还寒似乎感觉到长夜回来了,便收敛了几分,抬起手摩丨挲了一下师尊微红的唇瓣,低低地问了一句:“还是不会换气?”
江应鹤抓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了下来,才道:“……我就不该觉得你好哄。”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在这种事情上好像很容易冲动似的,而且有时候一失控还会很凶。
他已在无形之中找回了这部分认知。
江应鹤转过头,看向山崖角落上被血剑指着的小猫咪。小白猫灰头土脸地喵喵叫,浑身都充满了一股浓重的委屈感。
长夜见到江应鹤看过来,立即来了精神,想要三下两下蹦到对方怀里,却在半空之中就被一只手提溜起后颈,拎着上面的皮肉悬在空中。
一旁响起李还寒漠然中带着一丝隐蔽嫌弃的声调。
“一身灰,太脏了。”
李还寒转过视线,看了一眼江应鹤身上的漆黑披风,和披风下面的素色长袍,添了一句。
“别碰他。”
小白猫简直委屈到了极致,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圆润乌黑的眼睛看向江应鹤,可怜地喵了两声。
江应鹤被他打动,安慰道:“等到了有客栈的地方就给你洗澡。”
正当小白猫听到“洗澡”两个字,兴奋地竖起自己的小耳朵的时候,拎着他的李还寒忽然开口道:“还是让我来吧。”
小白猫浑身僵住,蔫了巴登地低下头,声音很小地喵呜一声,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到:“这个隐形醋缸……呸!”
————
隐形醋缸加入了陪同的队伍,并且将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江应鹤。
江应鹤展开信件,见到镶嵌着桃花花瓣的淡粉色信纸,上面是字迹漂亮无比的簪花小楷,内中隐晦地提到了江应鹤的行踪,并且隐晦地点出了李还寒的身份,还在末尾附言说,送了教主一件东西。
江应鹤看这字迹甚是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便道:“他送了你什么?”
李还寒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储物法器之中拿出一本书,交到了江应鹤
的手中。
封面纯蓝,书名竖着排列,工工整整地写着——
《仙君的隐秘情人》
江应鹤:“……风格不错。”
他一时找不到别的话来阐述自己的心情,只能感叹一句,果然无论是哪个世界,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渴望都是始终如一的……他一边想,一边掀开了书页,随后立即被第一页的画面镇住了。
一旁洗干净的小白猫把头凑过来,似乎也想看看,结果还没看到一眼就被江应鹤推开了。
他合上书页,觉得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又重新翻开了一遍,终于确认这是一本修真界小黄书,还是带插图的那种。
……太震撼了。
江应鹤吐出一口气,脑海中似乎隐约浮现出了什么,觉得这应该是一位友人的手笔。
“……没有落款,是谁送来的?”
李还寒道:“是委托天机阁转送的,一般人很难寻至天魔教。”
江应鹤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信纸上的字迹,道:“……他好像也并没有隐藏身份的心思,这字,我仿佛见过……童归渔?”
他一边说,一边翻过信纸,看到背面用朱砂涂了一个爱心。
江应鹤:“……果然是他。”
不愧是合欢宗,简直经营着修真界最大的淫丨秽色丨情产业,整个门派上下,都充满了不正经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变了色的童归渔:我的快乐,你们想象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