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燕京, 已经是十一月。
昔日巍峨殿宇经历了一次火患后又遭兵祸,半数都被波及毁坏,如今还在修整。
但好在偏远的几个宫殿没有被殃及, 得以完整保留下来, 而姬淙现在就被专人看管着, 关在某座殿宇中。
裴煦端着漆盘踏进殿中时, 姬淙被绑缚着手脚鬓发散乱,绢布紧塞在口中,抬起眼来冷冷注视着他。
“大殿下何故这样看着我?”裴煦将漆盘放下,瓷碗中满溢的暗褐色液体轻轻漾出一点波纹, “是大殿下总要寻断见, 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我现在让人将绢布取出,还望大殿下不要试着咬舌自尽。”裴煦看着他,语气平淡, “不然, 我就只能让人把你的下巴卸掉了。”
原本还在挣动的姬淙停下来, 用惊异愤恨的目光投向他。
一旁持刀覆面的暗卫上前,将姬淙口中的绢布取出。姬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是姬浔让你过来的?”
“如今百废待兴, 陛下诸事繁忙, 这种小事自然就交给我来处理了。”裴煦公事公办的态度,问道, “有人想让我替他问问你, 对于从前做过的事, 你有过任何一丝歉疚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姬淙扯了扯嘴角,死也不肯悔改,“我只是输了, 不是错了。”
裴煦将那碗暗褐色的东西端起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把这个喝了吧。”
“是毒药吗?”姬淙紧盯着他,笑了下,“不让我自绝,就是为了亲手来杀了我?”
“怎么会是毒药呢,你欠下的恶债还没还就想一走了之,哪有这种好事。”裴煦挥挥手,有两人走上来,“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这东西可能更像是……孟婆汤?”
走上来的两人一人将姬淙按住以防他挣动身体,另一人扼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然后将一整碗药不由分说给他灌了下去。
“喝下它,你会昏迷几日,然后你会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身旁是陌生的男人,无论你是否愿意你都要和他一起生活,哪怕被逼迫,你也要为他生育孩子,一个,两个……”裴煦冷眼看着他,“也或许是三个,四个,五个?”
“但每个月会有一天的时间,你会记起所有的一切,这一天留给你反省自己的罪过。”裴煦终于露出一点笑来,“放心,你不能在这一天想办法自尽或者离开,因为每月这一日你都会连一丝张开嘴的力气也没有,只有头脑还能运作思考。”
姬淙被抓着下颌强行仰起头,没法将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听完近乎有些崩溃了,“生育不是小事,你怎么能……”
“你也知道生育不是小事。”裴煦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将公主和亲嫁去突厥时,怎么没想过她在未开化的荒蛮之地,被陌生残暴的异族人强迫生育是不是小事?”
“问你有没有后悔,你说不后悔。”裴煦缓缓站起身来,“那就自己去试试吧。”
“对了,你怀着孩子的时候千万要小心,我一定会让人去围追你,截杀你,但又不让你真就这么死了……”
“这种报复,一回哪够呢?”
片刻后,药开始发挥效果,姬淙昏死过去。
有人被从殿外引进来,走近在裴煦身边站定。
“原本陛下的意思,是秘密处死以绝后患。”裴煦微笑,去看身侧的人,“但他与表哥又实在有些渊源……”
“我会管好他。”周恃明将什么东西从袖中掏出,交给他,“他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人前口蜜腹剑算计别人了。”
“我们自然信得过表哥。”裴煦将东西收好,表情不变继续道,“我年少求学时曾在东陵待过几年,那里民风淳朴,山水秀美,是个好地方。”
“陛下已经在那里为表哥置办好了家宅,表哥应该会喜欢那里。”
作为一种交换,周家的兵权就这么跟着兵符被转交回了他们手里。
……
最初的几个月,事情多得忙不过来。两人似乎又回到了还在王府的那段时日,白日里忙得碰不着面,只有晚间能喘口气。
又是一整个白日没怎么见面,傍晚时分,裴煦回到寝殿。
殿中灯火煌煌,姬元徽就在矮桌前坐着看折子。裴煦将鞋子脱下在一旁,赤着脚踩在毯子上,一面往里走一面卸着发簪外衫。
衣物随着走动一路堆在地上,簪子被随手搁在桌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裴煦抬起姬元徽的手臂,将自己塞进他怀里,手顺着脖颈往上摸,在脸颊处停住,摩挲,声音轻轻的有些委屈:“陛下怎么都不看我?”
姬元徽目不斜视,表情坐怀不乱,但手已经放在人膝盖顺着摸到大腿了:“是皇后在问我为什么不看他,还是尚书令在问我为什么不看他?”
裴煦没说话,只是□□让他摸,攀着他的肩顺着他的脖颈往上亲吻舔舐。
姬元徽除了手在慢悠悠的摸他,其他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就这么好整以暇的含着点笑意看他。
裴煦因为他的手而有些发颤,伏在他肩头呼吸湿热,侧过脸在他颈侧求欢似的轻咬:“快一点……”
“唔……”
片刻后,姬元徽抽手擦了擦。裴煦半阖着湿润的眼皮喘息,眼睛追着他的脸痴痴的看。
很平静的神色,却看得裴煦心头酥麻,忍不住祈求他的注视,想要他的目光只看着自己。于是裴煦伸出手,指尖落在姬元徽脸侧,轻轻滑动。
“到底是谁在问我为什么不看他?”姬元徽低头去亲吻他,手握在他腰间笑着低语,“原来是融融啊……”
很温柔和缓的吻,裴煦那颗乱跳的心安定下来,专心搂着他的脖颈接吻。姬元徽问:“去床上?”
“好。”
将人抱到榻上,看着裴煦自己坐过来,挨近他,姬元徽牵起他的一缕头发:“要我帮忙吗?还是想自己来?”
裴煦手向后撑在他腿上借力:“我自己来。”
但这实在太耗体力,不多时裴煦就被姬元徽握着脚腕拉到了怀里,他自觉将腿盘到了姬元徽腰上,又因为一时有些受不了而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哭喘。
姬元徽看着裴煦舒展开的身体,看着他微张的唇瓣和湿红的眼尾。
就像是朵开得极艳丽,含霜吐露的花。
是他一手养护起来的花……
结束后,裴煦懒懒散散披衣想要起身。
裴煦在他面前不太在意这些,衣服也没仔细穿,只是披着虚虚挂了一层在身上,姬元徽支着脑袋看过去,能看到半露不露白皙滑腻的肩颈。
他伸手勾着衣服边缘扯了扯,整片白皙的肩就全然露了出来。
姬元徽从背后拥过来,轻轻咬在他肩头,又上移去亲他的耳垂,声音带着情事后的微哑:“做什么去?”
裴煦没回头,手向后去摸他的脸:“突然想看看月亮。”
姬元徽咬了下他探过来的手指:“我和你一起。”
两人一齐在窗边那方贵妃榻上挤着,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们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依偎着。
姬元徽从身后抱着他,嘴唇挨在他颈侧,不时轻咬。裴煦似乎有些享受的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手向后碰在姬元徽脸侧,有一下没一下摸着。
裴煦冷不丁道:“听说有几位大臣一直上折子让陛下纳妃?”
姬元徽一下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即刻警惕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裴煦回头吻他,微笑,“因为那些折子根本没送到陛下案上,就被我扣下了。”
“若是让这种虚耗时间的折子呈到了陛下的御案上,那便是身为尚书令的失职了。”裴煦眨了下眼,微眯着眼睛望着他,“陛下忙得连我都没工夫陪呢……哪来的工夫纳妃。”
姬元徽抬手用掌心托着他的脸颊,欣赏着他的表情:“融融这样子,真有权臣的架子啊。”
裴煦贴着他的掌心蹭:“陛下要处置我吗?”
“嗯。”姬元徽揉捻着他的唇瓣,“就罚爱卿……执掌尚方剑吧。以后杀人不必问我,处理不了再来告诉我,但是要记得把剑擦干净。”
次日,皇帝宣旨将尚方剑赐给了皇后,望其能清浊祛恶,为国除弊。
持此剑在手,尚书以下皆可先斩后奏,以往规矩只有这一句,姬元徽大笔一挥又加了一句,尚书之上可事急从权。
简言之,除了皇帝本人,其他惹你不开心的随便砍,尚书之下的不需要解释,尚书之上的皇帝替你解释。
姬元徽知道,如果不是真的被那群老东西吵得受不了,裴煦不会拿这些自己可以定夺的事来麻烦他。但既然裴煦都开口跟他诉苦了,那他给他撑撑腰就好了。
裴煦不是滥杀的人,剑放在他手里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剑赐下来之后,那些胡喊乱闹的声音果然消停了。皇帝纳不纳妃和他们没有什么实际的关系,可脑袋却切切实实长在他们脖子上。
理智告诉他们,最好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小命去赌那位尚书令的脾气,毕竟是能跟那个手撕兄弟的皇帝睡一个被窝还被重用的人,能这么投机,自然是一路人。
皇帝手撕兄弟,他的皇后劈个大臣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近来那些闹哄哄的大臣老实了许多,一个两个跟鹌鹑一样。但不知道是哪里传的谣言,说姬元徽的大哥失踪不见是被他严刑折磨碎尸万段了,后来越传越离谱,谣言逐渐变成了姬淙被姬元徽徒手撕了,撕成了一块一块的,惨不忍睹,这才被暗中处理掉了。
大概是这样夸张的东西比较吸引人,这版谣言越传越广,姬元徽的形象在民间逐渐变成了身高九尺,体型硕大,能镇妖魔的新门神。
裴煦放出姬元徽长相俊美为人谦和之类的的消息来压旧的谣言,尝试挽救姬元徽的形象。然后谣言就发展成了姬元徽是个长相俊美但身高九尺能手撕恶鬼的谦和门神。
作为姬元徽的皇后,裴煦也没能幸免。为了让他在形象上和姬元徽相配,他也被塑造成了类似的形象。
裴煦:……
大概这就是夫妻一体吧……有难同当谁也跑不了。
从那以后,昇儿一哭,裴煦就有些无奈的说:“你父皇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门神,我们把他叫来,别哭了好不好?”
后来也有人因为看裴煦的权力大而起了歪心思,来给他送礼求他办事。
裴煦事不办礼照收,转头就充公。
隔天姬元徽把送礼官员叫走说是伴驾游玩,结果玩着玩着就去了国库,更要命的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送出去的东西摆在国库最显眼的地方。
姬元徽在一旁微笑:“爱卿怎么了?”
官员大骇,昏厥过去被抬回家。
此事一过,成功起到了些威慑作用,京城贪腐之风有所收敛。
日子一天天过去,昇儿也渐渐到了能走能爬会说话的年纪。
某天他做了噩梦,梦到裴煦死去,几年之后姬元徽也随之而去。他惊慌的大哭着,然后被一股力道摇醒。
“醒了?嘴里一直念叨什么爹爹不要父皇不要,做噩梦了吗?”
姬元徽将他抱起来,轻轻拍着背,“我和你爹爹都好好的,他现在在接见外邦使臣,一会就带好玩的异域玩意回来给你。饿不饿?让你周二叔给你拿些点心过来……”
“呜……呜……”昇儿伏在他肩头,余惊未定的打着哭嗝,但不一会儿就被轻轻摇着又睡着了。
裴煦回来时,就看到姬元徽还抱着孩子轻轻晃着。
裴煦走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做噩梦醒过来了,一直哭。”姬元徽见他睡熟了,才将他放回去盖上被子,“这会儿刚又睡着。”
裴煦点头,又问:“今日陛下还有旁的事吗?”
“没有。”姬元徽笑着看他,“想做什么?”
“今日是元宵,要不要趁昇儿还睡着,一起去看灯会?”
“好。”
大概是哭累了,昇儿这一觉睡得很沉,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父亲和爹爹都还睡着,他被挤在中间。他看看左边的人,又看看右边的人,不知道他们背着他偷偷做什么去了,累得现在还不醒。
昇儿费力的爬起来坐着,就看到床头放着三个小灯笼。
小老虎在左边,小兔子在中间,小蛇在右边。
看起来就像他们一家三口。
一张纸条压在下面,昇儿拿起来看,却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一时没拿住,纸条轻飘飘落在了地上,是相似的字迹,实际却来自两个人。
淡淡的晨光洒落,拢在上面,仿佛也给这墨迹镀了一层金边,上面写着:
此后寒来暑往,地久天长,永岁终朝常若此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