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虽然人不太靠得住, 但医术还是能靠得住的。
时间过去几日,营地中将士渐渐好转起来,还没来得及为此高兴, 就传来了东面的阳州被突厥攻下的消息。
段家军溃败, 继续向东南退守。这消息简直是雪上加霜, 阳州与姬元徽他们所攻下的成州相接, 若接下来突厥不再继续向南攻打,而是调转攻势与并州方向一道合围成州,那他们就麻烦了。
毕竟人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突厥去打装备精良的段家军不易, 但如果来打刚刚大病过一场的成州军队, 看起来似乎就容易多了。
果不其然,突厥军队在阳州驻扎下不久,就派遣了信使来。信上的意思是让他们即刻退兵, 停止攻打金州并州, 那么还能和谈, 不然十日后突厥大军就会来攻打成州。
不可能和谈,更不可能退兵,姬元徽将信使扣下了。
“末将以为不可正面迎敌。”营帐内, 有副将道, “我军攻打北方诸城耗时已久,又遇大败疫病, 如今兵士士气低迷, 若要迎战必遭东西两面夹击, 不如暂且向南退居沛州,从长计议。”
“不可。”裴煦眉头紧皱,“金州并州被困多日粮草已尽筋疲力竭, 若在此时退兵此前半年心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人语气不善:“裴大人一书生,就不要纸上谈兵了吧。”
“将军此话何意。”裴煦循声望去,“若依将军之言退兵,使突厥军队与并州乱党汇合,届时两方合力向东直指京师,国将如何?”
“简直是强词夺理!”那人继续道,“你不必上战场拼杀,自然觉得仗打得容易……”
“好了。”姬元徽出声打断了争执,“都安静。”
裴煦望向姬元徽:“殿下以为呢?”
姬元徽都把信使扣下了,自然不可能存着半分撤兵和谈的念头。
他看着桌上的沙盘,缓缓开口道:“退兵不可行,如今并州不得粮草供给日渐衰败,若退兵使突厥为其支援,再想将其攻下就难了。”
“兵分两路,一路留守金州城下继续围攻金州并州。”姬元徽垂眸,做出决断,“另一路随我镇守成州,抵挡突厥军队。”。
议完事,姬元徽继续去做调度安排,裴煦则去确认了一遍他带来的医师人数是否与来时对得上。
明日就要出发离开了,不要有什么遗漏。
姬元徽忙到很晚,夜深时才回到帐内。
他刚将披在外面的斗篷脱下,就被人抱住了腰。
有人将脸颊贴在了他后背上,姬元徽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
他握住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腕,转过身将人抱住轻声问:“怎么还没睡?”
“明日就要回京了。”裴煦将脸埋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睡不着,总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在陇西的那几年……我又把殿下一个人留下,自己回京去了。”
“想什么呢,这怎么会一样。”姬元徽推着他让他躺下,拉起被子来把他裹住,“京中离不开人,朝中需得有人盯着。就像这次一样,若没有你在,说不定那位就被说动直接下令退兵了。融融得回去,为了我们的以后。”
“嗯。”裴煦又将自己蜷了起来,额头抵在他胸口,“殿下保重自己,平平安安的。”
姬元徽摸着他的头发,嘴唇印在他额头上:“会的。”
没工夫执手相看泪眼,匆忙赶来,又匆忙回去。
太子党在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异动频繁,但好在都被大皇子按了下去。
两人对坐,裴煦道:“这些日子多谢大殿下出手相助。”
“三弟与裴侍郎都是心怀朝廷的人,你们在前线奔波已是辛苦,总不能让你们还有后顾之忧。”大皇子话说得情深意厚,言辞恳切,“不必如此客气,都是分内之事。”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但裴煦心头还是有些狐疑。
大皇子为人狡猾多变,他越是示好越是让人不安,总觉得他递来的蜜糖里面裹着能将人喉咙划开的刀子。
“不知大殿下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裴煦道,“我与殿下必当竭力相助。”
“其实,说来惭愧。”大皇子故作犹豫,“眼下就有一事相求。”
裴煦微笑,若是他提的东西不合理已经预备好了一百个借口回绝他:“大殿下但说无妨。”
“裴侍郎与周家大公子可是表兄弟?”大皇子垂眸,唇角微微挂着笑,“我与你哥哥之间有些小误会,我想向他解释,可他总也不肯见我,更不肯听我说话……不知裴侍郎可否代为劝解一二?”
居然是为这件事吗。
“我与周将军虽是表兄弟,但彼此之间来往却并不多。我会尽力,但毕竟人微言轻,周将军能听进多少我就不敢保证了。”
裴煦刮了刮浮沫,“大殿下知道的,我自小并不长在京中,不然也不可能和宣师兄成了师兄弟……我和周家的联系实在不多。”
“无妨,不勉强。”大皇子退让道,“能说上一两句话也是好的。”
他的态度实在是很客气,诚恳得不像是他这个人会做的事。
将其送走后,裴煦绕到书房屏风后:“表哥,大殿下走了,可以出来了。”
周恃明缓缓走出,坐在了一旁。
大皇子来的不巧,周恃明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拜访,故而仓促之下让周恃明暂且去了屏风后等待。
“方才的话表哥应该也都听到了。”裴煦笑了下,“刚好也省了我再转述了……表哥打算见他吗?”
“我与他早就没什么相干了,又何必再多费口舌。”周恃明神色冷淡,“没什么好见的,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不知道又打算利用我做些什么。”
“原是如此。”裴煦转移了话头,“还没问表哥这次是为了什么来的。”
“太子府最近一直在收拢流民。”周恃明缓声道,“像是在私养死士。”
裴煦神色也庄肃起来:“养在哪里?”
周恃明摇头:“一时还没找到。”
“有劳表哥多盯着些,有什么动向随时告知一声。”
“放心。”
周恃明走出王府去没几步,就被几人围住。
“周大公子。”为首的那人面露歉疚,“得罪了,您还是随我们去一趟吧,我们主君没有恶意,只是想见见您。”
周恃明扫了一眼,想撂倒这几个人不难,但这是在姬元徽的王府附近,引来人围观似乎有些不太好。
“走吧。”
他被引到一小巷中,那些人便自发退去了。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一只苍白的手撩开帷子,踩着马凳走下来。
“我看着你进了我三弟的王府,怎么我一进去,你马上就不见了?”姬淙走到他面前,抬眼看他,“你什么时候学会飞天遁地这种奇术了。”
周恃明没什么表情:“你一定要见我,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见你了吗?”姬淙微笑,“叙叙旧不行吗?”
“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现在又装得似乎是圣人了。”姬淙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透着怨念,“就好像在崇文馆读书时晚间拖我进竹林的不是你一样。”
姬淙死死盯着他:“怎么那时候见了我那么喜欢,现在见了我厌恶成这样?”
他们大概也好过那么一段时间,姬淙的真话假话,甜言蜜语张口就来,那时候的周恃明信了。
“因为我那时被情爱蒙了眼,以为你哥哥哥哥的喊我是真的爱我喜欢我。”周恃明冷笑了一下,“谁知你的好哥哥好姐姐不止我一个。”
“我又没给他们碰过,逢场作戏你也要追根究底。”姬淙不满,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你的人脉又不是给我用的,还不许我自己去找新的人脉吗?你怎么自私成这样。”
周恃明闭了下眼:“我和你无话可说。”
“你们周家是老三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同意你跟我结亲……既然这样我物色几个联姻对象怎么了。”
姬淙望着他,神色不解,“我和他们只是表面关系,哪怕我成亲了我们也依旧和从前一样,这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只是因为这个就要和我闹成这样?”
周恃明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姬淙一顿:“什么?”
“你怎么知道周家一定不会同意。”周恃明表情有些空白了,“我当年向父母求过,我不要爵位,不要兵符,所有的一切全都留给周二,我来找你……”
“他们都要松口了……”
周恃明自嘲似的笑了下:“是你,是你不要我。”
姬淙还没出生时就差点被人下毒毒死在娘胎里,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没有权力就会死,他活到现在都在不停追逐权力利益。
于是他在听完周恃明的话后怔了下,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都不要?那你还有什么用。”
这下换周恃明愣住了。
说完后姬淙又后知后觉自己失言了,他尴尬想要改口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必说了。”周恃明被气得发笑,“原也没指望你这张嘴里能说出什么人话来。”
周恃明转身就走,姬淙喊了他几遍他都没有回头。
姬淙站在原地,气得眼泪往下掉。他恶狠狠用手背抹掉,喃喃自语:“傲气什么,我又不是非得要你,要不是你还有用……”
“要不是你还有用……”
他低落了一会儿,又把自己安慰好了。
只要这次能利用周恃明把事做成,那以后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日子了。
下次再见到他好好哄着他,别和他争吵。
这是他最后一次低声下气的哄人了。
第42章 都两个半月了 你心真是大
回京后的第二个月, 西北传来捷报。金州被攻克,叛党如今只据有并州一州。
形势变得有利起来了。
与捷报同来的还有一封家书,以及一支鹰翅骨所制成的骨笛。
这是他们成婚后, 裴煦过的第二个生辰。他握着骨笛打开信封, 信上的内容大概是说现在的情况很乐观, 若是没有意外两个月内便能拿下并州, 到时候再分出兵力向东与段家军合围阳州,取胜便指日可待了。
正事只占了几行,剩下满满三四页纸,都是姬元徽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有恭喜他又长大一岁, 有让他注意好好穿衣吃饭不要让自己生病, 也有些什么花开了什么花落了之类的琐碎的小事。
裴煦将这几页的文字反复看了许多遍,然后蜷着身子将脸埋在了怀中紧紧抱着的衣物上,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
姬元徽的衣物被他乱七八糟堆在床上, 因为挤压和揉搓而有些发皱。裴煦神色怔怔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然后把自己塞进了堆叠的衣物里。
还要两个月啊……好久。
但是也还好, 再等一等,等一等就到了。
被熟悉的气味挤压包裹,有种被拥抱着的错觉。裴煦在这味道里渐渐放松下来, 握着那支骨笛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暗下去了, 明明最开始只是想在有姬元徽气味的地方将信读完……没想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最近总是这样,疲惫的很容易。
“主子, 您醒着吗。”门外传来叩门的轻响。
裴煦问道:“什么事?”
小厮在门外答:“表少爷过来了, 想见您。”
从思在府上的身份是他远房表哥的孩子, 故而府上的小厮一般喊他表少爷。
裴煦回头看了眼凌乱不堪的床铺,慌张拉起被子盖住:“先把从思带去东厢房吧,我这就过去。”
小厮应声离开了。
裴煦松了口气, 扯了扯被角将这乱七八糟的一床狼藉盖住。
从思近来越来越喜欢粘他了,毕竟是年纪还很小的孩子,正是需要父母的时候。
前些日子仆从带从思出门去放风筝,回家路上撞上了旁人家的丧仪,乌泱泱一片白衣白帽的人。孩子年纪小,有些被吓到,回来后便发起了烧。
裴煦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两天,从思烧得迷糊,恍惚中抓着他的衣袖喊他爹爹。在这种时候强行纠正一个病中需要父母的孩子的称呼显得太过残忍,于是那时裴煦没有否认。
从思病好之后,就越发喜欢黏着他了。
裴煦到东厢房时,那孩子已经乖乖把自己塞在被子里了。
他走到床边坐下,摸摸孩子的头发低声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房间睡,是不喜欢听竹院吗?”
从思摇头,眼巴巴望着他:“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大概是刚受过惊吓,不敢自己睡吧。
裴煦道:“只允许这一次,以后都要乖乖的自己睡。”
孩子点头。
于是裴煦在床边那侧躺下了,轻轻给孩子拍着背:“睡吧。”
孩子嗯了声,窸窸窣窣靠到了他怀里。
怀里一个软乎乎的小孩,裴煦心情很好。他有些困了,合上眼要睡,就听到怀里的孩子小声问他:“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吗?”
“不是喔。”裴煦轻轻给他拍背,“你四岁,我十九岁,我不可能在十五岁的时候生下你。”
孩子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可是你对我很好。”
“因为你是个很聪明讨人喜欢的孩子。”裴煦温声道,“而且我和你爹爹是朋友,我答应过他好好照顾你。”
“那我爹爹呢。”孩子继续问,“他为什么不来接我?”
“他现在有很多事很忙,等他把事情都忙完了,就来了。”裴煦摸摸他的头发,“快睡吧,再不睡要长不高了。”
孩子乖乖闭上眼睛,裴煦也闭目睡了。
隔日,大皇子又来了府上议事。
“我是诚心来谈合作的。”大皇子眯起眼睛笑着,“我安插在太子府上的探子递来消息,太子对于三弟打的这几场胜仗忌惮的很,唯恐三弟班师回来后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他正在四处募集死士,似乎……”大皇子拖长了声音,“有密谋造反的意思。”
裴煦看向他:“那大殿下的意思是?”
“我来提供太子府上具体的动向和行进消息,你们出人镇压,到时候护驾功劳平分。”大皇子微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裴煦心知他要的绝对不止这些,但如今确实需要大皇子提供的消息来辅助行动:“大殿下觉得应当如何安排?”
“若没有意外,他应该会在一个月后的万寿节,动手逼宫。”大皇子道,“届时周将军守在城外的守军分成两路,一路入宫救驾,另一路安插在各处城门口,将出城之路封死,以免有余孽趁乱逃出城去。”
他说完,看了看裴煦,又看了眼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周恃明:“两位意下如何?”
裴煦道:“没什么问题,只是眼下还有许多细节尚不能确定,不如等消息更确切些之后,再详细安排。”
谈完事,周恃明起身离开时,姬淙款步跟在了他身后。
走出几步,周恃明回头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他一主动开口,姬淙就凑了上来,“我知错了,我向你赔罪,你别生我的气了,多和我说两句话好不好?”
周恃明不回答他,自顾自往前走。
“是我不好,让你伤心了。可是我从小见到的就是那样,我父皇和叔伯们都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我以为我只要一个妻子巩固势力已经做的比他们好了……”
“我不知道那样会让你难过,我真的知道错了。”哪怕周恃明不出声,姬淙也依旧跟在他身后说话:“我不太明白怎么对待心上人才算合格,你来告诉我好不好?我绝不会再犯了。”
周恃明短暂停下步子,眼瞳里盛着看不清的思绪回头看他:“我已经没法再信你了。”
“最后再信我这一次,好不好?”姬淙望着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真诚,“我这次真的想和你好好的过一辈子,等太子这件事一过,我就用这次的功劳去向父皇求旨赐婚,我身边再不会有别人了,只有你。”
周恃明看着他脸上虚浮的诚恳,以及埋在这层虚情假意下兴奋的算计,他笑了下。
“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他说,“但如果你又说谎,那你往后活着的几十年,身边都只会有我一个人。”
姬淙见他笑了,只以为他被说动了,微不可查的松下一口气,全然没在意他所说的话,只试探着去碰他的手:“那我现在可以牵你的手了吗?”
周恃明没说话,只由他牵着。
“你像块木头一样。”目的达成,姬淙舒心满意之下假话里掺上了两句真话,“可我见你第一眼,心里就开始喜欢了。于是不得已撒了些谎……不然你恐怕不会和我玩到一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被骂心术不正,朽木不可雕?所以格外想看看别人口中纯粹刚正的栋梁之木是什么样的。”他顿了下,“也难怪别人会夸赞会喜欢,我也喜欢。”
姬淙没说他一开始只是好奇这样冷冰冰的人被哄到手以后是什么样的,想着玩两天新鲜过了就散伙。但后来他真的开始喜欢这人之后,这人反而因为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再也不肯见他了。
“别说那些旧事了,你今日还回营地练兵吗?”姬淙眼睛弯起,对他笑,“把我也带上吧,我在一旁看着你就好。”
……
“则怀,则怀?”
裴煦朦胧睁开眼,发现是宣存礼坐在他对面轻声喊他。见他醒来,对面的人对他笑,“我只是走开了片刻,你怎么在这里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师兄见谅。”裴煦有些抱歉的笑了下,撑着有些发酸的腰坐直起来,“可能是春日将近,天气回暖,近来总是有些困乏。”
“从前你是最勤勉的那一个,如今竟也会在白日里打盹犯困了。”宣存礼垂眸斟着茶,正欲笑着再调侃两句,但他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止住,忽然望向他。
裴煦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师兄,怎么了?”
“我上次见你时,你就没什么精神的模样。”宣存礼斟酌着开口,“除了困倦,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不适?傍晚会不会觉得有些轻微的发热,晕乎乎的想睡觉。或者腰背酸痛,恶心欲呕?”
裴煦怔了下,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神情霎时间变得有些空白无措:“我没有想吐,反而食欲很好,但是其他的……好像都有。”
“别怕,别怕,没事的。”宣存礼看出了他的紧张,语气和缓安抚他,“你们府上的大夫呢?将他叫来给你探探脉。”
“廿七。”裴煦长长呼出口气稳下情绪,将暗卫喊来,“不要惊动其他人,去将住在安栖院的那位道长请来。”
上次道士回来后就暂时在王府住下了,看着一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裴煦自然也没催他,任他住着了。如今请他过来倒是也方便了。
道士被请过来时头发打着结乱蓬蓬一团,像是刚被人扯着头发打过一顿。他捂着一边侧脸坐下:“你的人来的正是时候,再晚一点过去,我就要被人打死了……对了,喊我过来什么事?”
裴煦卷起袖子将手腕露出来:“有劳道长为我探一下脉。”
“怎么了这是,又生什么病了。”道士摸上他的脉搏,“我来看看,啊……”
道士习惯性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些,转头看向他:“怎么都两个半月了,才想起来叫我探脉?”
“你心真是大,最不安稳的前两个月都过去了。”
第43章 他和殿下的孩子 盼他早归
得知这个消息, 比惊喜先来一步的是后怕。
裴煦头脑中飞快的回忆了一遍自己近两个月的吃穿饮食,确定没有什么损伤孩子的东西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自己饮食起居一向注意, 这方面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一直到将书房里的人都送走, 裴煦对于自己有孕这事都没什么实感。
孩子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在他腹中待了两个多月了。
大概它也知道自己来的还不是时候, 所以格外安静没什么存在感, 几乎没怎么折腾裴煦,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慢慢生长。
晚间洗完澡后,裴煦站在镜子前,撩起衣摆, 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
小腹依旧平坦, 尚且看不出什么变化。但知道这里面已经蜷着一个小东西之后,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裴煦想碰一碰它,但手不方便, 于是他将衣摆撩高咬住, 用手抚上小腹。
应该还很小很小, 他暂时还感受不到它。
他瞥向镜子,镜中的自己神色怔忪,几缕碎发垂落, 被隐约遮盖着的眉眼柔软下来, 似乎全心期待着什么。他闭上眼睛,跪坐在地上用额头抵着镜面, 心里充盈着奇异的感觉。
这是他和殿下的孩子。
他和殿下的第一个孩子, 不出意外也会是唯一的孩子。
他迫切的想要见到姬元徽, 想告诉他这个消息,想让他抱抱自己,碰碰孩子……
但眼下这个愿望显然无法实现, 他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莫名的有些难过,或许这个时候原该有人从背后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讲些什么话。
但是细想下来,又不太确定了,姬元徽一直没有表现出想要孩子的意向。
那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惊讶?开心?他会吻自己吗?或者他并不喜欢孩子,只是勉强接受这个现实?
但很快裴煦就想通了,这点其实无须太过担心,哪怕只是因为自己,姬元徽也会爱屋及乌连带着一起爱它。
……
姬元徽收到回信时,已经是几日后了。裴煦简要给他说了下京中目前的形势,说身边有周恃明配合,不用担心。
说完正事又说了许多自己的事,比如近来好像长高了寸许,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比如周二因为大声和自己说话被大将军咬了,现在不止怕鸟还怕狗。比如自己怀孕两月有余了,盼他早归。
姬元徽弯着嘴角将前面的内容看完,看到最后几行时,他顿住,惊得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没看错,不是别人是裴煦,已经有孕两月有余了。
高兴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走,他有些不太能思考,在帐内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脸上的热意才堪堪下去。
按时间推算,是上次来支援时怀上的。
姬元徽因为见不到人急得在原地走来走去。
自己让他怀孕,却没有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未免太失职了。
裴煦又是多思多虑的性子……他现在会想什么呢。
初次有孕,会不会很害怕。听说有的人孕期害喜厉害会吐得饭都吃不下,裴煦呢,他有没有难受,能不能吃得下东西?姬元徽从前从没说过自己喜欢孩子,他会不会可怜巴巴的抱着肚子胡思乱想?
姬元徽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写了下来,怕裴煦乱想,他明确的写明了自己很高兴,特别高兴,高兴得手忙脚乱半晌回不过神来。交代他好好吃饭睡觉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这仗打赢他马上就回家。
写完这些,姬元徽火急火燎将信加急送了出去。
送完信,他突然记起本城中有一寺庙,心血来潮去摇了一卦。
第一次摇,从竹筒中摇出了一支下签。
姬元徽不太高兴,一旁的老和尚擦着汗道:“此签有些磨损,施主不妨再试一次。”
姬元徽又摇了一次,下下签。
看到他紧皱的眉头,站在一旁的老和尚汗越擦越多。
姬元徽把竹筒里的竹签扒拉了两下,不信邪的将下签和下下签都挑了出来,重新摇。
这次他摇出了半根断签,此签因为太短被遮住了,于是刚刚没有被姬元徽发现挑出来。
又是下下签。
似乎是什么不好的预兆……
一旁的老和尚大概是怕他这个平叛的将军一怒之下把这寺庙也一块平了,吓得晕了过去。
姬元徽将竹签一根一根全掰断了,然后转身离开。
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神仙菩萨来了也顶不住长枪火炮,只要他打赢了这仗,整个西北从陇西到并州四州就都有他的驻军了。小半个大周都捏在他手里,大不了就造反……
前两个月几乎看不出什么,到了第三个月,裴煦的小腹开始微微凸出一点平滑的弧度来。
这弧度并不明显,借着宽松的衣袍遮掩基本看不出什么。
姬元徽不在,只他一人留守京中,谨慎起见他并不敢让其他人知晓此事。那日在场的宣存礼和道士,也保证过会守口如瓶不会说出去。
到了第四个月,腰腹弧度变得比从前明显了许多。朝服有些紧,为了显得自然,他不得不在上朝前稍微将腰束一下。
下朝之后再解开,摸着肚子向它道歉。
某天夜里,裴煦梦到自己吃下了一整条小鱼,小鱼游来游去,很悠闲的在他肚子里的摆尾巴。
醒来之后,才发现是胎动。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的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存在,像条小鱼一样在他腹中轻轻的游动。
裴煦有些僵硬,又有些欣喜。他急切的想要告诉姬元徽,可惜姬元徽现在不在身边,并不能回应他。于是他只能委屈的抱着肚子,把自己塞进姬元徽的衣服里,寻求一丝安慰。
身体开始有一些别的变化,胸乳刺痛,胸脯变软,身体似乎在提前做什么准备。
裴煦白日里若无其事上朝,坐班。到了晚上回家偶尔会坐着发呆,或者握着姬元徽给他的骨笛掉眼泪。
他的情绪有些不可控,尤其是在夜晚。
不久之后西北传来消息,并州被攻下,如今只要与段家军合围拿下阳州,一切就结束了。
时间也来到了万寿节当日,皇帝生辰设宴,百官朝贺。
大皇子府上,他同单膝跪在那里的几名黑衣人交代着什么。
“太子的人一动手,宫中必然大乱,到时候太监宫女往外逃时,你们扮成太监从西华门小道进去,埋伏在重阳殿,我会将周恃明骗去殿中……”
“我一下令,你们就上来将周恃明扣住,将兵符搜出来,带下去捆好关住……”
“将周恃明关好后留两个人守着,其他人去找裴煦,找到后捉下去就地杀了,不可犹豫。”
“主君。”听完这话,站在他身侧的宣存礼抬起了头,“为何一定要杀他,三殿下班师在即,若是将他惹怒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不如暂且留他一命,到时候无论主君想要什么来交换,三殿下都会给……”
“我本也不想杀他,我喜欢聪明人,他就足够聪明。可惜我问了很多遍,他都不愿意来我身边和你作伴,那我也没办法了。”
大皇子神情惋惜:“他是姬元徽心腹,把他杀了就相当于断姬元徽一臂,而有他在左右的姬元徽如虎添翼……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活着回去姬元徽身边,我冒不起这个险。”
宣存礼极力劝阻:“那若是三殿下得知此事,径直带兵杀入京城……”
“我们把消息封锁住,谁会知道裴煦已经死了。”大皇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眉头微微皱起,“关心则乱,人一急了就会不理智,只会相信自己想信的。我们说裴煦没死就在宫中,他就算理智知道不可能也一定会来。到时候以裴煦重病无法走动为由诱骗其入宫,一齐杀了,多简单。”
“可是……”
“好了,别再说了。”大皇子狐疑的看向他,“你究竟是为我好,还是因为那是你师弟你私心不想要他死?”
“不是不信你,只是这次决不能有半分闪失。”大皇子挥挥手,立刻有两名黑衣人上前来将宣存礼绑缚住,“行了,不为难你,这次你不必去了,留在府上等着吧。”
大皇子整了整衣袍,踏出门去准备入宫赴宴。
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太子一动手,周恃明的人就会来救驾,到时候两方人手厮杀,他再和金羽卫一同护送皇帝离席。
当然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皇帝被乱兵所伤殡天了是最好不过,无论是哪边的乱兵不长眼,最后都会是太子做的。
将皇帝安置好,随手顺个皇帝身上的物件就说是事急之下的符节,以此去找周恃明,说陛下召他另有安排,将其骗走扣下搜出兵符。
这时城中已经戒严,没人能跑出去,他再拿兵符去下令全力追击太子一党和其同党兵部侍郎裴煦。
若是旁的什么人拿兵符下令,周恃明手底下这些人可能会犹豫。但这几个月他都屡次与周恃明在营地同进同出,这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显然他是周恃明信任的人,将兵符交给他必然是周恃明自己的意愿,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等这场风波过去,太子就彻底废了,又或许直接死在了今日。姬元徽班师回京需要时间,光是大军赶路就要十余日,等他回来时,京中局势早就定下来了。
姬钧身体本就不算好,日日告病不朝,经此一事能不能活着也难说。若是死了,那就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有言官为他造势,由他上位理所应当。
若是没死,那就是皇帝不仁,在位期间天灾人祸民怨沸腾,如今更是父子反目骨肉相噬,在平乱当天携各路官员逼他禅位就是了。
天衣无缝。
第44章 你是谁啊 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姬元徽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已经是几日后了, 据传太子谋反逼宫不成便放火焚宫,陛下遭遇不测崩逝,许多官员都在这场动乱中不幸罹难, 如今京城由大皇子主持大局。
一切全乱了, 周恃明失去联系, 裴煦也没有传来分毫消息。
这样大的事, 他们不可能不传消息过来。
除非他们都出了什么事。
姬元徽派了人去打探两人的情况,还没得到打探的结果,就先等来了大皇子三辞三让后受命登基的消息。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那这下基本可以确定了, 裴煦他们失去联系和姬淙脱不开关系。好一点的情况, 是他们现在暂时被扣住,等姬元徽打完这一仗,姬淙就拿手上的人要求他交出兵权。
但若是不好的情况……
姬元徽不敢深想, 蹙眉闭上了眼。
“报——”
姬元徽抬眼看去:“什么事?”
一小卒来报:“营外有一抱着孩子的乞丐自称是周家二公子, 要见将军。”
姬元徽猛地站了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抱了个穿着和他差不多的孩子走了进来,一看见姬元徽, 那人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如果不是声音一模一样, 姬元徽险些没认出来这是周恃宁。
“姬元徽,你快去, 快去救他……”周恃宁糊的乌七八糟的脸上哭出一道白痕来, “快去……”
“说清楚, 怎么回事。”姬元徽走到他面前,“裴煦呢?救谁?这孩子是谁?你怎么成了这样?”
“去救裴煦,他说不能一起被抓到, 无论如何得有人把消息带回去,要我带着孩子先走,分开走,找你去救他……”
“他说,要是能活着,这孩子就是他儿子,要是我照顾不好他,他就杀了我,做鬼也不放过我……”周恃宁使劲擦眼泪,“拿我撒气,关我什么事啊……”
姬元徽将他抱着的那孩子接过,拿帕子把他的脸擦干净,发现是从思。
裴煦很喜欢这孩子,如果不是身边没人托付而他自己又实在无法安全离开,他肯定不会放心把孩子交给周恃宁。
“把前因后果讲清楚。”姬元徽手有些发抖,他将拳头捏紧半点不显露出来,平稳声音继续问,“裴煦让你带什么消息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宫不是太子烧的,太子造反没成,被镇压下去了。我哥不知道去哪了,他好像被关起来了,兵符被人偷走了……姬淙那个混蛋污蔑我们是同党,拿我哥的兵符让他们捉我们!”
周恃宁语速急切,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裴煦带着身边几个亲卫非要去救驾,没成,陛下他……他在明光殿自焚了。”
“那些宫殿都是木质的,烧起来很快,没一会儿就全乱套了。如果不是这场大火,我们可能连皇宫都出不去。”
“救驾没成,但是裴煦带出了两样东西……遗诏和玉玺。”周恃宁说着,将衣袍翻过来,内衬撕开,扯出一截布递给他,“遗诏在我这里,玉玺在他那里,我们两个无论谁活了下来,都能证明陛下要传位的是你!除了你其他人都是来位不正!”
姬元徽去看那块布,很眼熟,似乎是龙袍上扯下的一角。上面的字迹确实来自姬钧,但他现在实在没法集中精力去看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从皇宫离开,出城的城门口有人把守,本来在这里差点就交代了,但是突然有个穿白衣的公子拿了姬淙府上的令牌来,把我们放走了……”
分明是大皇子的人,却将他们放走了。而姬淙又是那种阴险狡诈睚眦必报之人,那人想活着恐怕难了。周恃宁想起了出城后裴煦悲戚的神色,这是他第一次见裴煦流泪。
停顿了下,他继续说:“裴煦说,那个人是他师兄。”
“然后裴煦把孩子和遗诏交给了我,让我和他分开走,不要一起行动。这样就算一个被抓了,另一个也还有逃跑的机会,不至于被一窝端了。”周恃宁道,“为了躲追兵,我扮成流民,一路往西来,走了好多日。你快去找他,他现在都还没来找你,我怕他……”
姬元徽问:“你们在哪里开始分开走的?”
周恃宁答道:“出了城门就分开了。”
姬元徽点头,有条不紊开始安排人手沿着从京城到眼下驻地的每一条小道搜寻消息,附近村落也要仔细的找。
最初的一两天姬元徽还能维持平静的表象,到了第三天起这表象终于还是破碎了。
他也不知几天没睡了,眼睛里铺满红血丝,忘记修整仪容,胡茬冒了出来,眉头紧锁几乎没有松开过,他像头处在暴怒边缘的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爆发。
“你……你没事吧。”姬元徽现在的状态让周恃宁有些害怕,“别还没找到裴煦,你先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
姬元徽充耳不闻,将脸埋在掌心长长呼出一口气。
冷静下来……别胡思乱想,找不到说明裴煦藏得好,他找不到,姬淙就也找不到。
白日里他尚且还能这样安慰自己,但一到了晚上就是无休止的噩梦。黑暗蚕食着理智,他忍不住想,如果裴煦好好的,怎么会不来找他?是什么人把他关住了,他还好吗?为什么耳边总有风声,是他在哭吗?
他累得几乎要晕过去,可他一闭眼,眼前浮现出的就是裴煦被折磨得苍白憔悴的脸。他无法入睡,一遍遍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
头痛欲裂,一些莫名的,从前不存在的记忆倏忽间从头脑中冒了出来。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冷汗不停的流下来,太阳穴鼓胀着跳个不停。
他靠在那里无法动弹,冷汗浸湿鬓发,太阳穴痛得像是要炸开了,可他连抬手按一按的力气都没有。
姬元徽眼神空洞的望着某处,半晌,闭了闭眼。
他全都想起来了。
那些隐约透出一点未来的影子的,不是什么预知梦。
那鲜血淋漓的是他们举步维艰的前世。
……
前世的事,对现在助益已经不大了。
事情的发展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前世他没有那么早带裴煦入宫,裴煦没有碰上太子,他们和太子府上的关系没有那么早激化,于是太子与大皇子相争他们也就没有插手。
没有他们插手帮忙,大皇子空有头脑人脉没有实权,两人相斗时丝毫不占上风,早早被耗死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皇子一死,他们要应对的就只剩下已经被大皇子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太子势力了。
姬元徽记起了前世裴煦和孩子身体都那样差的原因。
同样的宫变在那时也发生了,但那时没有大皇子干涉,太子势力远比现在要大得多。他在外平乱,裴煦则被仅剩的几名亲卫护送到了城外一处农户家中,早产了。
孩子生下时只有七个多月,先天不足,所以哪怕后来良药用尽,也依旧体弱多病。
姬元徽剧烈喘息着,撑着身子起来,在浓稠夜色中带着一队人马往记忆中前世裴煦藏身的小村落去。
时移世易,他不确定裴煦这次还会不会在那里,但总要去找一找……万一呢,万一错过了呢,他不敢赌。
村子不大,很快便找了一圈。
一无所获。
姬元徽不甘心,他自己去把记忆中那户农户家中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他留下了一些银钱做补偿,并不打算就这样走。别人找的他不放心,他要自己去找,挨家挨户去找。
其他人可以疏忽大意,他不可以。裴煦还怀着他的孩子,万一因为疏忽就这样错过去了,那他就是死了也该下油锅。
正想着,隔壁忽然传来两声犬吠,有些耳熟的声音让姬元徽倏地抬起了头。
“大人看的旁边那户,是李老太家。她家里没什么人,就一个老太太和她女儿女婿三口。”拿了钱的老农给他介绍道,“前些日子她家确实带了个年轻人回来,但那是个怀着孕的瞎子,听说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和大人要找的人不一样。”
姬元徽循着狗叫,大步踏进院落。原本还在汪汪叫的小狗见到他不叫了,瘸着一条前腿蹭到他腿边发出呜呜的哭似的悲鸣。
“大将军……”姬元徽几乎要失声了,他蹲下身来去摸那条扒着他膝盖呜呜叫的小狗,“融融呢?”
大将军扒着他的腿去舔他的脸,然后撕着他的衣角往某处走。
“大人……”
老太太被女儿女婿搀扶出来,有些警惕的看着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问他,“您找人做什么呀?前些日子也有来搜人的,非说有什么乱党流窜,把家里翻得鸡犬不宁……这里哪有什么乱党啊,除了老朽和女儿女婿,就只有我那盲眼的外甥女了。”
“老太太,我没有恶意,我是来找我的妻子的,他被歹人迫害失去踪迹,我寻了很久……他现在已经怀有四个多月身孕了,我得尽快带他回家。”
姬元徽用手比出一小段距离,“他身量很高,只比我矮这么些许,耳下有痣,红色的,眼瞳很黑,是男子……”
他说着,看向老太太:“是扮女郎不会突兀的相貌。”
老太太看了他很久,见那条瘸腿的小黄狗一直围着他转,这才松口道:“你去柴房看看吧。”
姬元徽被小狗扯着到了某个房间门口,他手有些不稳的按上房门,用力推开。
大概是为了保护他不被认出身份带走,裴煦身上被套着一套女子的裙装,头发梳起挽着,听到门口的巨大声响神情有些惊惧的望过来。
但姬元徽仍旧一眼将人认了出来,他快步走上前去猛地将他抱住,声音发颤:“融融……融融,我来接你回家。”
然而裴煦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姬元徽不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还没缓过神来,他理智稍微回笼,就发现只有他在单方面的拥抱裴煦,而裴煦小心翼翼的抱着肚子,完全是恐惧抵抗的姿势。
裴煦声音有些害怕,撑开手推他:“压到孩子了……”
他稍微将人松开,裴煦没有在看他,眼神空茫没有着落。
姬元徽张了张口,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张开手在裴煦眼前晃了晃。
没有反应。
“融融……”姬元徽喉咙干涩,心疼得发颤,“你的眼睛怎么了?”
裴煦不安的皱着眉后退,直到脱离开他伸手能触到的范围,似乎才稍微放心了一些。
“你是谁啊。”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是我的家人吗?”
“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第45章 摸摸孩子 什么也不记得,可是还在爱我……
将裴煦带回去, 第一件事就是找大夫。
“磕到脑袋,里面有淤血,所以才会这样……”
有人在说话, 裴煦下意识循着声音张望, 但却什么都看不到。他不安的低下头, 握紧姬元徽的手来寻求一丝安全感。
即使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 身体也依旧能分辨出熟悉的气味声息,依旧会在靠近时不自觉产生依赖。
原本在听大夫说话的姬元徽敏锐的察觉到了自己手上力道的变化,他低头,就看到裴煦垂着眸子茫然的盯着某处, 很不安无助的模样。
他展开手臂将人揽住, 整个拢进怀里圈着。
裴煦呆了下,整个人被熟悉的力道和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住了。这感觉实在是很舒服,让他想要就这么靠着不动了, 但是现在这里还有别人在, 于是他试着挣了两下。
“融融, 再等一会儿。”姬元徽低头亲了下他的头发,“有什么想和我说的,等大夫走了再说。”
很轻的一下, 像羽毛轻轻拂过, 裴煦不动了,反应了下才意识到刚刚姬元徽很自然的亲了他。他有些懵的窝在姬元徽怀里, 耳边泛起一层薄红。
如果是夫妻的话……亲一下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姬元徽对他说, 他是他夫君, 他们自小相识,成亲已经很久了。如今这个情形,是被人所害遭遇了意外。
他试着牵他的手, 小心翼翼的,力道很轻。姬元徽问愿不愿意信他,能不能跟他回家。
眼前人气息很熟悉,让他想要亲近。一开始的抵触只是因为开门的声音太大,而他的眼睛又看不见,所以被吓到了。
牵他的那只手温暖而有力,握着他的力道有些熟悉,似乎从前曾无数次这样牵过他的手。
鬼使神差的,他点了头,于是就被带回去了。
姬元徽还在继续问:“多久能治好?”
大夫道:“眼睛的话,施针半月应当能见成效,但记忆的话……小人才疏学浅,不敢做保证。”
“那就先治眼睛。”姬元徽的胳膊从他的腰后环过,握着他的手,“融融,一会儿要施针了,可能会有些疼。”
裴煦点头表示知道了:“没关系。”
这大夫是随军的军医,医术过关,但手法显然不如那道士。裴煦眉头因为疼痛蹙起,一直没有舒展开。
姬元徽在心里默默把找那个道士的事提上了日程。
施完针开好方子姬元徽去将大夫送走,裴煦坐在那里听到“哒哒哒”一阵急促的小跑声,那声音很慌张急切的奔向他,但最后只是力道很轻的抱住了他的膝,小声抽咽着喊他爹爹。
裴煦脊背僵硬的坐直了,被孩子的哭声弄得心头难过,他摸索着试着去摸孩子的头发,轻轻安抚:“没事,我没什么事……”
姬元徽很快回来,几乎是只听脚步声,裴煦下意识就能知道来的人是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喊姬元徽,想了想,决定喊一个不会出错的称呼。
“夫君……”
姬元徽一回来就看到裴煦朝他走来的方向抬头张望,裴煦现在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刺痛,他呼出口气,走上前握住他微微抬起的手:“怎么了?”
裴煦神情有些无措道:“我们还有其他孩子吗?我们有很多孩子吗?”
姬元徽看到了被他搂在怀里啜泣的孩子,也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环着他的腰轻声解释:“是义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还没有出生。”
裴煦点头,因为对周围的陌生而感到局促,而姬元徽是他在这环境中唯一感到熟悉的人,他本能的想要依赖,但又怕自己太黏着姬元徽会被他厌烦。
从思哭累了就伏在他膝头睡着了,有仆从上来将他抱走,怀里刚空出来,就又被抱住了。
姬元徽一大个塞在他怀里,将下巴搁在他肩窝,搂着他的腰深深拥抱他。熟悉的体温,灼热的吐息,心跳声仿佛就响在耳侧。裴煦头脑有些空白,就听到姬元徽的声音道:“也抱抱我吧,你不知道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想你想的快疯了。”
裴煦犹豫了下,还是合上双臂回抱住了他。
姬元徽侧过脸观察他的反应,视线从他的嘴唇移到那截白皙光洁的脖颈,牙齿磨了磨,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虽然很想咬上去,就像从前那样,撕咬舔吻,裴煦会纵容他,会摸着他脑后的头发露出笑来,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做任何事。
但现在显然不行,裴煦看不到,也什么都不记得,他会害怕,不能这样吓他。
于是姬元徽只是将视线紧紧黏在裴煦颈侧,半晌后,还是没忍住凑了过去,一个吻轻轻落了下来。
很轻的触碰,像一只蝴蝶的栖息停落,但还是引得裴煦一阵战栗。他下意识用指尖碰上姬元徽刚刚吻过的地方,忍不住问道:“我们感情很好吗?”
“男子孕囊深,有孕的可能比女子要小得多,如果不是……”话说了一半,姬元徽意识到现在的裴煦可能听不了太露骨的话,他及时收住了下半句,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感情不好的话,怎么会有孩子。”
裴煦点头,又发觉不对,他似乎迅速意识到了姬元徽下半句原本打算说什么,手下意识捂上肚子,咬着嘴唇脸颊通红。
看裴煦的反应,姬元徽就知道他想明白过来了。
“啊……本来不想这么早把话说得这么露骨的,抱歉,是不是有些吓到了。”姬元徽立刻道歉,很体贴的握着他的手,额头在他颈侧蹭了蹭,“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从前我们都是这样相处,一时有些改不过来。”
裴煦嘴唇嗫嚅了下,小声道:“不用改……”
他声音太小,姬元徽没听清:“什么?”
“不用改变什么。”裴煦道,“从前怎样,现在怎样就好。”
“好,那就一切照旧。”姬元徽又想起了什么,“你不要害怕麻烦我,需要我做什么马上告诉我。”
“再亲密的事我们都做过了,我们是夫妻,我是孩子的父亲,我理应照顾你。有哪里需要我马上告诉我,好不好?”
裴煦嗯了声。
姬元徽知道他哪怕应下了,也还是会放不开,于是主动问:“要不要抱?”
裴煦犹豫了下,点头。
他以为只是刚才那样的拥抱,却不想姬元徽直接抱着他让他侧坐在了自己腿上,裴煦因为惊愕抬起手臂,姬元徽将自己的脖颈递了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圈住。
“你喜欢被我这么抱着。”姬元徽抱到了人,心里很舒服,“看你一直很紧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确实很舒服,裴煦将脸靠在他身前:“没有紧张,只是因为看不到,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姬元徽下巴蹭着他的头发,和他商量,“我有些别的事要做,白日里可能有些忙,不能时时陪着你。你想见我了随时让人去喊我,我马上就来。”
裴煦说好,又问:“我们家是做什么的的?”
姬元徽想了想,说:“我外祖往上数三代都是打铁的,从我外祖开始,打铁打一半参军打仗去了,后来挣出来了些军功,就做官了。”
“我应该也差不多吧,也是靠军功,大概也算做官的?”姬元徽捏着他的手,“融融也是做官的,只不过你是文臣,我是武将。”
裴煦一滞,抬头,有些焦急:“可我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记得……”
“不用害怕误事,你是京官,但京城早乱成一锅粥了,咱们现在在成州。等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带你回陇西老家,你小时候也在那里待过几年,不知道回去之后能不能记起点什么。”
这边的事,自然是东边被突厥攻下的阳州。现在已经不指望段家军能帮忙了,姬元徽打算硬打,打完直接在阳州驻军。
“万一……”裴煦性格里似乎悲观是底色,不论什么都喜欢先想最坏的结果,“万一记不起来呢。”
“那也没关系,忘记的东西重新再学一遍就是了。”
裴煦过去的十九年里,遇到的好事远没有坏事多。如果能全忘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裴煦低头:“可是我也……不记得你了。”
“有什么关系呢。”姬元徽贴着他的指根,和他十指交握,“可是你不是,依旧记得爱我吗?”
裴煦怔怔的,姬元徽低头吻在他额间:“如果来的人不是我,你可不会让一个刚认识的人带你走,更不会让人牵你的手,甚至抱你亲你。”
“什么也不记得,可是还在爱我呢。”姬元徽声音带着笑,爱惜的拥抱着他,“这就够了,还要什么呢。反正老了也还是要忘的,你又不是因为记得那些事才会爱我,是因为爱我才想记起来。”
“忘了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姬元徽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只要还记得爱我。”
裴煦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到这极温柔的絮语和耳边声声不止的心跳。他试着抬起手去摸姬元徽的脸,姬元徽就闭上眼,任由他从眉心摸到鼻梁,然后是眼睛,嘴唇,下颌……姬元徽被摸得笑起来,歪头亲了下他的手指。
“好好摸一摸,试着想想我长什么样。”姬元徽亲着他的手背,“等眼睛好了,看看我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
裴煦收回手,摸索着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摸摸孩子。”
“我总觉得,我等这件事好像已经很久了。”
第46章 后来可有人似我 只得梦里逢君笑
最初的几天, 两人保持着一种虚伪的疏离。
分明是想要更多靠近一些,可都还顾忌着什么。
姬元徽怕太唐突会让他害怕,接触仅止于拥抱和亲吻脸颊头发, 目光几番落在他唇瓣上, 喉头滚动, 然后故作镇定移开眼。
裴煦心里忍不住想亲近依赖姬元徽, 但却不太清楚从前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如果过分黏着他,会不会让他厌烦?
他们之间的接触并不少,拥抱亲脸都是常态,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已经是极亲密的关系了, 但对他们来说显然不够。
渴求着来自对方肢体上的接触似乎已经成了习惯,难以遏制。
他觉得他需要知道裴煦现在在想什么,但从他彻底记起前世开始, 这能力就完全消失了。
从他隐隐开始做那些梦起, 这能力就在渐渐减弱, 从能听到全部,到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句,再到现在彻底消失不见。像是一种交换, 二者只能保留其一。
于是姬元徽只能暂时收敛些, 这样克制着相处了几天,他不得不短暂的离开些时日, 去指挥战事。
再回来已经是已经是十几日后, 所有事情一结束, 他就风尘仆仆连夜赶了回来。
自从想起前世之后,他一直在掩耳盗铃的竭力不去回想,自欺欺人假装只是一场梦, 人总是喜欢通过遗忘痛苦来保护自己。可一旦分离,这些堆叠的痛苦就会翻倍,只有相见才能将滞塞在心头的这口郁气消解一二。
赶回裴煦床边时已经是深夜。
他匆匆洗了个澡,带着一身潮湿水汽上床,将被裴煦紧紧抱着的被子小心的从他怀里抽出来,换成自己给他抱着。
裴煦仍睡着没有醒来,时间已经进入五月,天气渐渐暖和,姬元徽体温高,虽然裴煦穿得不厚,但被他抱着还是热腾腾的。
怀里的人脸色比刚刚更红润了些,蹙着眉无意识唔了声,似乎有些热。
姬元徽眼睛紧紧盯着他,见他又睡熟了,便凑上去舔吻他的脖颈,他稍有醒来的意思,便停下。
怀着孕的身子本就敏感,裴煦被他弄得颤巍巍挂着泪,双腿绞着,无意识摩擦。
姬元徽一瞬不瞬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凑上去吃掉他的眼泪,在他湿红的眼皮上吻了下,气息低沉,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半晌,什么微凉的东西弄在了裴煦掌心。
姬元徽在他唇上碰了碰,然后下床打湿帕子给他擦干净,恢复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回床上继续抱着他睡。
次日一早,裴煦在一个滚烫的怀抱里醒过来了。
熟悉的气息……是姬元徽。
裴煦试着动了下,就发现两人现在的姿势亲密的有些过分。他的腿抬起搭在姬元徽腰上,胳膊紧紧搂着姬元徽脖颈。姬元徽睡得靠下,将脸埋在他身前,胳膊环着他的腰。
这个姿势两人谁有一点儿什么异动,对方都能察觉的一清二楚。
“融融醒了?”姬元徽醒来了,脸在他身前蹭了蹭,鼻梁贴着他的脖颈下巴划过,抬起头来,“昨晚回来的太晚,就没叫你……有没有吵到你?睡得还好吗?”
“没有吵到。”裴煦望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先说了另一件事。他眉头有些心疼的蹙起,“怎么在夜间赶路?”
“我太想你了。”姬元徽说完,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指尖在他喉结滑动,“我能亲你吗?”
裴煦吞咽了下,嗯了声。姬元徽几乎立刻就贴了过来,吻落下的时候,裴煦闭上眼轻轻颤了下。
姬元徽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没有抗拒,便继续顺着脖颈曲线吻上去,裴煦不自觉配合的仰起脖颈,呼吸渐渐的便乱了。姬元徽手指按在他唇上,轻轻压了下,嗓音低沉:“能亲这里吗?”
得到许可后,姬元徽翻身压着他亲上来。裴煦起初还试着想要配合,但很快他便呼吸不畅跟不上节奏,只能被动的任由姬元徽施为。
一吻毕,两人靠在一起喘气。挨得太近了,彼此身体有什么变化都能感觉的一清二楚。
气氛变得有些暧昧微妙,姬元徽在他唇缝轻轻舔了下:“我来帮你吧。”
“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不用害羞。”
“我知道该怎么照顾你。”
……
虚假的客气被打破了,姬元徽又开始标记地盘一样在裴煦身上乱啃乱咬,不时低头闻闻嗅嗅。
裴煦依旧和从前一样,喜欢和他接吻被他弄出痕迹,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从前裴煦很喜欢激烈一些,但现在稍有颠簸他都会害怕的将人推开,哪怕已经失神混沌意识不清,也下意识护着肚子。
“别怕,是我……”姬元徽吻他,“只在外面,不会伤到孩子。”
裴煦像只护崽的大猫一样小心谨慎,反复确认过安全之后,才敢窝进他怀里。
裴煦的眼睛在姬元徽还没回来时便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仍旧记不起从前的事。
打下阳州后不久,姬淙派了人来传信召他回京,话里暗示裴煦在他手里。
姬元徽看了眼正靠着他打瞌睡的裴煦,反手将信撕了,并下令将传信的人押下扣住。
他决定尽快带裴煦回陇西,一来等月份大了不方便,二来若是姬淙发兵来打他,肯定先从阳州打,陇西相对安全。
在他们准备出发的前一天,道士也拖家带口找来了。
“差点没赶上。”道士满腹牢骚,“你哥哥四处清算和你有关的人,连我那小道观都不放过……”
“周家?周家还好。”道士说道,“毕竟南边的水师不是还在他们手里吗……”
一行人启程去了陇西,中途姬元徽让道士给裴煦看过几次,道士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他没什么事,和你之前一样,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自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姬元徽的舅舅张定光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其实脾气在武将里还算平和,只是不太说话所以显得严肃。
见了一面问候过后,姬元徽被单独留下谈事,裴煦则被仆从引着去了旧日所居的住所。
虽然头脑中对这里仍是空白,可看着此处陈设布置却觉得处处都熟悉,心头同时翻涌着奇异的欣喜和失落。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光线中飞扬的细小尘埃清晰可见。
他想起了从前姬元徽在这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他从前的字不丑,但握笔的姿势却不太对。幼时母亲还在时,他在家里备受宠爱,只要哭一哭,就什么都依他了,故而这小毛病也一直没纠正。
但姬元徽在这方面很严厉,一定要盯着他改正。一遍改不了就两遍,两遍改不了就三遍……裴煦自己却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心里委屈,就是不改。姬元徽干脆握着他的手写字,书抄了一页又一页,直到抄得他从前怎么握笔都忘了,只记得姬元徽教他的。
于是这也是后来他能模仿姬元徽字迹的原因。
他的字是姬元徽握着他的手一个一个教出来的。
还有什么?
裴煦闭了闭眼。
不止写字,如何骑马,如何挽弓搭箭,如何握刀怎么刺中要害……姬元徽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在教他怎么活下去。
他本来早就该在那个雪夜和母亲一起死了,可姬元徽抢回了他一条命,从那以后就一直在竭力让他好好活下去。
可他还是死了,在姬元徽救回他的第十六年的某个雪夜。
殿下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殿下想要什么他都会拼尽一切帮殿下拿到,哪怕代价是他自己加速流逝的生命。
最后的那段日子,来看他最多的居然是从前和他脾性不和的周恃宁。
周恃宁红着眼眶,不太敢看他:“你再多撑一撑……我听兵部说,就要打赢了。你再撑些时日,他就到了。”
裴煦说好,又问昇儿呢。
周恃宁说刚哭完,睡下了。
“别让他过来……”裴煦闭了闭眼,“别让他看到,我这副模样。”
周恃宁突然哭起来,大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裴煦不知道他是在为年幼时争夺玩具道歉,还是少年时一同做伴读时的无礼言辞道歉,因为什么也无所谓了,早就不在乎了。
他知道周恃宁只是人比较笨,但好在做事直来直往没什么坏心。
“表哥,别哭,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裴煦因为病痛脸色苍白,“我还有事要拜托你。”
“我只有昇儿这一个孩子,我走之后,还请表哥帮我照顾他,善待他……”裴煦眼睫垂落,打下一小片阴影,“陛下事务繁忙,可能会顾不上孩子,劳你多陪陪昇儿,别让他那么小,一个人……”
周恃宁应下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也日复一日虚弱。
周恃宁急得团团转:“怎么又吐血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裴煦笑了下:“大概是我命当如此,别为我伤神了。”
“你还笑得出来,你痛不痛啊?”周恃宁胡乱擦掉眼泪,眼睛哭得肿起来,“你要是实在难捱,就别等他了,等他回来你还要多痛那么久……”
裴煦摇头,固执的盯着某个方向:“再等一等吧……”
他没有白等,他见到了姬元徽最后一面,然后再也撑不住,像片枯叶从枝头轻飘飘落下了。
记忆混杂在一起,颠倒错乱。裴煦站不住,撑着身子胡乱扶着椅子坐下,头晕目眩眼前天地都在倒转。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从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混乱中勉强抽身,他看到夕阳下有人踩着碎光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姬元徽远远一眼便发现了他脸色不好,加快步子走来朝他伸出手,“哪里不适?”
裴煦握住了朝他伸来的手,望着他的眼睛摇头:“没事,只是有些头晕。”
姬元徽发觉裴煦的眼神有哪里变得不同了,这种成熟哀伤的神色,不是眼下这个年纪的裴煦所持有的。
十九岁的裴煦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的小鸟,一颗青色的尚未成熟的果子。他常常不安,慌乱,急切需要安抚。
可眼前的裴煦目光沉静,长成的羽翼抖落了昔日年幼时的惊慌,就算哀伤也很平静,带着一股千万次反抗都失败了的无能为力。
姬元徽心头一颤,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裴煦看着他的神色,一眼对视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他眸光深深望着姬元徽,神色温和问道:“殿下,后来可有人似我?”
是真的,全部想起来了。
姬元徽来不及分清自己心头是什么感觉,摇头答道:“才如君少。”
他从不觉得有人能与裴煦有分毫相似,但裴煦已经问他了,那他只能说后来就连才能与你相似的,也很少很少。
“只得梦里逢君笑,残梦醒,方觉天光晓。”
第47章 夫人想要我怎么伺候? 陪睡
他们回到陇西后不久, 张定光便派人向各州郡县散布消息,皇帝是被姬淙逼宫篡位而死,而姬元徽才是那个手握遗诏的正统继承人。
消息传播得差不多之后, 姬元徽出面请出曾经在崇文馆任教时教过先帝的老先生证明遗诏确实是先帝字迹, 又差人通知各州, 从前他们是被人蒙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若是仍然不知悔改助纣为虐,那不久之后他就要举兵向东征讨。
与陇西临近的几州没什么反抗,望风而降。
但京畿几州并没有什么动静。
“可惜我没能带回玉玺……”没有旁人在,裴煦很自然的按着姬元徽的肩坐到他怀里, “在被追杀的路上遗失了。”
“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我们打过去抢回来也是一样的。”姬元徽将他揽住,摸着他的头发亲在他鬓边,“怎么还不睡?”
“昇儿一直乱动闹我。”裴煦靠在他怀里, 有些恹恹的, “睡不着。”
姬元徽低头将手放在他的肚子上, 感受着那里偶尔传来的波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辛苦你了。”
裴煦摇头, 指尖顺着姬元徽的下颌往上去摸他的脸, 神情哀哀痴痴看他,“不辛苦, 已经很好了……殿下多抱我一会儿吧。”
姬元徽受不了裴煦拿这样的表情看他, 低头和他接吻。裴煦仰头和他亲吻, 指尖有些无力的蜷起,最后将胳膊挂在了姬元徽脖颈上。
他吻得很重,但很缓, 慢慢掠走裴煦的呼吸,看他渐渐有些迷乱,又放开他让他喘气。
随后细碎的吻落在了他湿红的眼尾,又去舔他的脖颈,姬元徽目光一直留意着裴煦的神色,见他难耐的眯起眼睛仰着颈子微微张口喘息,姬元徽在他喉结轻轻咬了下,低声问他:“来找我是想让我陪你睡?”
圈着他脖颈的胳膊收紧,裴煦将脸贴在他颈间,“不行吗?”
“怎么会不行。”姬元徽抱起他往卧房去,将人放到床上,姬元徽继续压下来咬着他颈侧的皮肉厮磨,“夫人想要我怎么伺候?”
“嗯……”裴煦发出一声轻哼,又咬着嘴唇吞回去。他抱住姬元徽的脑袋,手指在他发根穿插,“随便怎样都好,殿下多摸摸我。”
姬元徽看着裴煦含情望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珠里倒映出他的面孔,里面涌动着因他而起的粘稠湿重的欲望。
一想到裴煦在外对人温和却冷淡,但在自己床上却这样主动这样湿软……
姬元徽喉结不觉滚动了下,他一路往下吻去。
裴煦用手背挡着自己的下半张脸,喘着气微眯起眼睛看姬元徽用牙咬住自己的衣带扯开,一点点将衣服剥去。
姬元徽目光落在他隆起弧度的肚子上,手抚摸着,低头吻上来。
裴煦颤栗了下,将头偏到一边不敢继续看这场景,慌乱的用手去推姬元徽的脸:“别在这种时候,亲肚子。”
姬元徽握住他推自己的手,放到唇边亲吻:“怎么了?”
“腹中怀着孩子,还在做这种事……”裴煦一手推他,一手挡住脸,声音不稳,“感觉……太放浪了……”
“我不是孩子的父亲吗?”姬元徽撑着身子,去亲他挡着脸的那只手,“父母感情好,是好事才对。”
裴煦耳尖都在发红,挡着脸不说话。
“不亲肚子了,亲别处。别挡着脸了,让我看看。”姬元徽将他的手拿开,和他接吻。等裴煦重新放松下来,姬元徽咬着他的耳垂问,“先帮你咬出来,然后用腿?”
裴煦点头,吐息湿热:“好。”
……
裴煦在他怀里睡了。
姬元徽从背后抱着他,一时无眠,一下一下亲着他的头发。
他们从前都是面对面紧紧拥抱着,裴煦将脸埋在他身前,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颈,镶嵌在一起一般毫无罅隙。但现在这个姿势显然不合适了,会挤到肚子,于是只能从背后拥抱着。
姬元徽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似乎感到很安心,被他抱着睡得很熟。面上潮红还未彻底退去,有些发烫的脸颊紧贴着他的掌心,抱着他的一条胳膊神情恬静。
姬元徽伸出手拨了拨他颊边的头发,然后将手掌小心的贴在他肚子上。
孩子很安静,似乎和他的母亲一起睡着了。
姬元徽垂着眼睛看着他们,伸长手臂将他们一起抱住。
他对这两个人亏欠良多。
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前世战事没有起的这么早,而是等到他登基后,突厥才开始趁政局不稳大举南下。
一样是从并州打出豁口,然后向南吞并。但那时候的局面显然不如现在。现在北边的段家军虽然不怎么顶用,但在皇帝的调度下至少暂时帮他挡了一阵突厥人,让他不必在收复并州时还要担心东北方。
但前世不同,他推倒太子党,清查太子府,把段家得罪了个彻底。于是后来段家根本不听他调度,不仅帮不上忙,还举家向北投了突厥。
腹背受敌。
他离京亲征时昇儿才只有四岁,那么小一点儿,父皇父皇的喊他。他身体太弱,裴煦不敢让他多哭,抱着他哄骗他说父皇就走一两日,昇儿睡一觉就回来了。
孩子在裴煦怀里渐渐不哭了,抽噎着张手要姬元徽抱抱他。
和裴煦一样爱撒娇的性格。
姬元徽接过他抱了一会儿,昇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拱在他下巴:“父皇要早点回家……”
姬元徽拍着他的背说好。
周恃宁有时会看看昇儿的脸,再看看他和裴煦,然后新奇的说,这孩子和你们长得真像。
昇儿听到了,会细声细气的反驳:“昇儿不像谁,昇儿是昇儿,昇儿只像昇儿。”
然后引得裴煦笑着去亲他。
他其实看不出昇儿像他更多一些,还是像裴煦更多一些。但毫无疑问他爱这个孩子,这是他和裴煦的骨血。
昇儿这个小字是裴煦取的,宗牒上的名字是他取的。
姬栩,谐音便是冀许,希冀期许。
分明答应了孩子要早点回家,但这仗一打就是两年多。
等再回去,太多事都已经迟了。
裴煦走后,昇儿一连病了许多日,他想看看那孩子怎么样了,但昇儿怎么都不想看见他,宁肯让宣家那个孩子陪他都不要父亲陪他。
“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晚……爹爹一直在等他……”
姬元徽恍惚想起了最初的最初,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恨他的父亲。
他的母亲为那个男人生下女儿后就撒手人寰,从那以后他就没有母亲了。
两年多不闻不问,半点没尽出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他在昇儿眼里大概和从前姬钧在他眼里没什么差别。
他怨恨他的父亲,而现在他的孩子就像曾经他怨恨他的父亲一样,怨恨着他。
后来昇儿长大了些,开始学一个储君必须要知道的那些东西,他渐渐明白当年那场仗不得不打,父亲母亲都没有错,归根到底全是命运作弄,终归是不得已。
父子关系缓和了些,但仍旧没好到哪里去。因为他时常在昇儿犯错时罚他抄书,严重时会用戒尺抽他手心。
皇帝和元后就这么一个孩子,唯一的继承人,身体还不好,这么根独苗苗哪个老师敢罚?裴煦不在,于是孩子犯错时管教他的责任全落在了姬元徽自己身上。
昇儿爱哭,被罚了就一边抹眼泪一边抄书,呜呜咽咽跟宣从思抱怨:“哥哥,父皇好凶……总是罚我,我不喜欢他……”
宣从思给他擦眼泪:“别哭了,就要写完了,眼泪把字迹泡花了又要重写。”
昇儿哭得更大声了。
姬元徽抱着戒尺在门口站了会儿,走开了。
别说是他,就是裴煦小时候犯错,该罚也是要罚的。
裴煦也是边挨罚边哭,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自己给他擦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孩子性子实在像他。
大概是从出生起,宣从思就已经在他身边了,昇儿很依赖这个哥哥。
好在宣从思确实是个温和稳重的好孩子,他的两个父亲都是温厚善良的人,孩子再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宣从思十五岁那年,姬元徽给他封了淮安王,封地在最安定富庶的江州一带。虽然有了封地,但却并没有让他去就藩,依旧让他留在京城陪在昇儿身边。
册封之后不久,姬元徽将他叫到了自己身边。
“臣,参见陛下。”
他刚刚入仕,在朝中兼着兵部裴煦从前做过的差事。哪怕给他封了王,见到姬元徽时,他也依旧恭谨的行君臣礼。
姬元徽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咳了两声,挥手示意宣从思起来。
他将手里擦着的一把剑给宣从思看:“认得这是什么吗?”
宣从思答道:“回陛下,是尚方剑。”
“对,是尚方剑,我刚登基时,把它交到了皇后手里……”姬元徽说着,又咳起来了。
“陛下……”
姬元徽挥退了准备上前的人:“沉疴宿疾,积重难返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
“我时日无多,临终前,会把它交给你,你好好辅佐昇儿……”姬元徽顿了顿,“我把这个交给你,不是要把你们绑在一起,只是他现在还太小,我不能放心……”
“如果他喜欢做皇帝,你好好辅佐他到亲政的年纪,到时候你想继续为官或者去江南封地,都随你。若是他不喜欢……”姬元徽叹了口气,“请你择一可堪为用的宗室代替他,然后带他走,去江南。我与皇后,都只愿他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你愿意吗?”
“微臣领命。”
第48章 这么想我啊 想
裴煦留在陇西, 姬元徽又带兵往阳州去了。
姬淙不仅没有和谈退让的意思,还准备将姬令仪嫁往突厥和亲。
这消息还是东边景国遣使来告知的,那边现在的太子——也就是从前曾在大周为质的景逢, 派了人来将此事告知他, 还表示愿意协同他将和亲队伍截下, 并借兵给他助他平定内乱。
姬元徽有些狐疑这人的殷勤, 如果他后面跟着的代价是要姬元徽将妹妹嫁给他,那这外援姬元徽宁愿不要。
这么做就跟卖妹妹没什么区别了,不过是买家换了个人,将话说得更冠冕堂皇了些。
景逢像是早知道姬元徽会有此怀疑, 被遣来的使臣向他再三解释此举只是为了两国邦交。唇亡齿寒, 若是大周因为内乱被突厥攻打元气大伤,那势力膨胀的突厥下一个目标就是景国。
于是两方达成了合作,为了不浪费时机, 姬元徽整顿行装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启程携军队往阳州赶去了。
临行前他向裴煦再三保证, 一定尽快回来。只是去劫送亲的车队, 用不了很长时间。
裴煦点头表示明白,替姬元徽理好衣物,让他早去早回。
于是姬元徽又离开了。
姬元徽一走, 裴煦有些提不起精神来, 整日躺藤椅上打瞌睡。
天气正是闷热的时候,裴煦这院子里有大片的绿荫, 道士常过来蹭地方纳凉。
黄昏时候, 迷迷糊糊阖了会儿眼, 刚醒过来裴煦就看到道士也搬了个躺椅在不远处,摇着扇子一晃一晃的,热得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
他好像很怕热。
“怎么只有道长自己过来?”裴煦懒懒散散道, “那位公子呢?”
“他脸皮薄,不肯来。”道士捋了把头发,撑着脑袋歪过头,目光落在裴煦肚子上,“姬家……一群没良心的短命鬼,才一百来年,长寿的凡人估计寿数还没尽,但你肚子里这个已经是他们家的第六代了。”
裴煦不太高兴道士这样说,毕竟姬元徽和昇儿都姓姬。于是他反问道:“你活得很久吗?”
“放在我们族群可能不算久,但肯定比你们久。”道士又闭上了眼,摇着扇子,“上辈子你俩的骨灰还是我搅匀的。”
因为别人都不敢搅。
虽然是皇帝本人吩咐的等他死了烧成灰和皇后拌一块,但那可是皇帝……谁敢搅?
白今朝敢。
别人眼里的皇帝,在他眼里就是一茬又一茬死了又长出来的野草。他们还是小崽子的时候就被他捉着玩,被他喂过各种奇怪的药丸也被他救过命,这样的皇帝他已经送走了好几个了,很有经验。
裴煦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会儿,他想问些不忍心对姬元徽开口的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殿下他……”
“因为我说姬家短命,所以想知道上辈子姬元徽活了多久?”道士把他没说出口的话补全,回答道,“你走之后大概五六年吧,应该是三十岁?记不太清了。”
他说了个不太确切的数字,又安慰道:“比他爷爷曾爷爷活得久,除了他爹就数他命长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前面那几个是真的身体不好,到他爹开始就是装的身体不好了,再到姬元徽时人就已经壮得跟牛似的了,他短命完全是自己不想活了。”道士见他表情不佳,于是补充道,“放心吧,你不死他就不死,你长命百岁他就成不了短命鬼。”
他安慰了还不如不安慰,裴煦肉眼可见的低沉起来。
“怀着孩子别老想这些糟心的了,说别的说别的。”道士讪讪转了话题,绞尽脑汁道,“我来讲个故事吧……”
不顾裴煦冷淡的神色,道士自顾自道:“从前有一条美丽的狐狸,他有漂亮雪白的皮毛,有一天他在河边洗澡,顺便欣赏自己美丽的皮毛……但是河边突然来了一支饮马的军队,无礼的士兵偷偷用箭射伤了狐狸,还打算用他的毛做衣裳……”
“他们的将军出面制止了这场暴行,还把狐狸带在身边照顾狐狸的伤,摸狐狸漂亮的毛,狐狸看他长相俊美……啊不是,应该是狐狸看他身负龙气,为人善良,于是决定给他看自己的人身,跟随在他身边辅佐他成就霸业。”
“于是在某天夜里,将军回到营帐抱着狐狸摸狐狸毛的时候,狐狸变成了人身……”
似乎是一个很典型的狐狸报恩以身相许的志怪故事,但是说到这里道士突然停了下来,脸色怪异。
裴煦不得不出声,好让他继续讲下去:“将军是什么反应?”
“将军说……”道士的表情是一种难言的空白,像是从大周的起源与发展思考到了太阳为什么挂在天上,都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光秃秃的真难看,变回去。”
裴煦呆了下,然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道士恼羞成怒,“有什么好笑的!”
“对不起……”裴煦将笑忍回去,“道长继续。”
道士哼了声:“反正后来将军还是接受了狐狸的人身,还给狐狸取了名字。”
“他说是从一首诗里选的……”道士眨了下眼,神情放松下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裴煦问:“所以叫什么?”
道士因为慌乱而故意将语气拔高,变得凶恶起来:“自己猜吧。”
裴煦哦了声:“后来呢?”
“后来将军一统宇内,推翻了前朝暴政,成了开国皇帝。”道士愤恨起来,“男人有权力就会变坏,他对狐狸说他不可能娶一只狐狸当皇后,他要娶权宦家的孩子巩固地位。”
“狐狸伤心,和他闹翻之后自己离开了。”道士恶狠狠道,“然后他遭了报应,早早就死了,留下了不满周岁的孩子,老婆还跟人跑了。”
“然后呢?”裴煦看着他,很真挚的发问,“狐狸把他的孩子咬死了吗?”
道士大惊失色:“你怎么这么歹毒?那可是一个和他很像的孩子!”
裴煦试着换位思考了下,只觉得一阵恶寒,还是接受不了任何一丝背叛。
道士说完顿了下,声音又小了下来:“可能是有点犯贱吧,狐狸看不下去他留下的那个孩子无父无母在宫禁受欺负,帮忙把那个孩子带大了。”
“爹不是好人,但孩子挺乖的,很温厚的性格,只是命不长,二十来岁就死了……”道士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报应,他的后人命都不怎么长。”
“狐狸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后来的很多年都在研读古籍,寻找复活他的办法,得亲手报复回去才行……”
裴煦问:“只是为了报复吗?”
道士皱眉:“你别管。”
“想弄活一个死人一点代价都没有,天下没有这样好的事。狐狸把那个人从皇陵掘出来,又透干了自己的修为去换……”
道士继续道,“把他弄活了,但他好像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的后人一个两个混成这死样,把他打下的江山折腾的千疮百孔,可能也有点受不了狐狸对他的态度……他太容易死了,狐狸只是一时没留心,他又把自己折腾死了。”
“狐狸的修为一点也没有了,没办法再把他弄活一次,只能等时机,等天象布法阵,等一个时间倒转的机会……”
裴煦听得昏昏欲睡,道士还在自言自语,“狐狸和他的某个后人谈好了合作,他的那个后人答应了狐狸,愿意借自己的气运给狐狸运行法阵,但前提是狐狸要让他也能记起这一世发生的一切。”
“不过发生了一点意外,还没等到那个时机这人就死了,没有办法,法阵里只能放他的骨灰了。可他的骨灰里还掺了一半别人的骨灰,于是效果减半,他没能一回来就记起一切……”道士喃喃自语,“这可不怪我,骨灰拌一块是他自己要求的。”
听到后面裴煦就已经撑不住想睡了,等道士说完,他已经靠在藤椅上用团扇遮着脸睡熟了。
道士不满哼了声:“没心没肺,一点都不关心别人的喜怒哀乐。”
他躺在摇椅上慢慢晃,嘴里低声重复着:“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以永今朝……”
白今朝望着天边掠过的飞鸟,却没有半点从前做狐狸时想要跃起捕捉的念头了。
他原本无名无姓无牵挂,从他认下这个名字起,他就被囿于这一隅,再无法挣脱。
用绳子绊住他,用情爱网住他,他哪里逃得掉?
他被困住,何止今朝。
……
姬元徽得胜归来,带回了姬令仪。
作为姬元徽的同胞妹妹,这姑娘自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她挥着自己握在袖中的那支锋利金簪,显然余怒未消。
“姬淙那招雷劈的死爹玩意儿,他都没敢在和亲之前召见我,但凡有机会见他,这簪子如今就该在他喉咙里插着了!”
姬元徽侧头看她一眼:“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小女孩少说腌臜话。”
“皇兄!我差点被嫁到突厥那鬼地方去了,骂他两句怎么了。”姬令仪愤愤道,“我本来都想好了,如果这簪子没扎透姬淙的喉咙,我要是真被嫁过去了,那就用它扎烂那个老突厥人的喉咙,什么年纪了还敢娶十几岁的公主?他消受得起吗?”
“拜见过舅舅就去洗漱下好好休息一阵吧。”姬元徽看着她,“这一阵子受委屈了,皇兄给你报仇。”
“好!”
派人将姬令仪安顿下,姬元徽屏退了身边的人独自去找裴煦。
“融融。”他站在院子里喊裴煦。
他回来得突然,裴煦没得到什么消息,见到姬元徽时有些惊愕,旋即便是克制不住的欣喜。
他想小跑过去,又有些顾忌仪态,姬元徽看出了他的迟疑,笑起来朝他张开手:“没有别人,只有我,过来。”
裴煦眼睛亮晶晶的小跑着扑进他怀里,眼神明亮,拉扯着着他衣襟索吻。
“慢些,慢些……”姬元徽小心扶着他的腰护着他的肚子,“这么想我啊?”
“嗯。”裴煦认真回答道,“想。”
第49章 怎么停了,多哄哄我 哄孩子哄习惯了……
睡到半夜, 姬元徽被裴煦蹭醒。
“殿下……”裴煦的声音慌乱无措,脑袋拱在姬元徽下巴,“殿下怎么办?”
“融融……”姬元徽醒过来, 昏暗的光线并不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裴煦咬了咬嘴唇, 没说话, 而是拉着姬元徽的手按到了自己胸口。
指尖触到那一片濡湿时,姬元徽一激灵脑子都清醒了,扶着裴煦的胳膊让他坐起来靠在床头:“这次怎么这么早……之前不是昇儿出生之后才……”
“不知道……”裴煦眉头因为不适而皱起,“可能因为那时候昇儿出生时还不足月, 算下时间, 前世这个月份,昇儿已经出生了。”
姬元徽帮他把湿了的衣物换下,低头用手轻轻揉按:“难受吗?”
裴煦眼睛马上就湿了, 抓着姬元徽的头发:“疼……”
姬元徽低头碰上去:“揉开通一通就好了。”
好在这些事怎么说都经历过一遭了, 多少有了些经验, 不至于和上辈子一样手足无措。
半晌,姬元徽停下来擦去唇边水痕,抬头捏着裴煦的后颈和他亲吻。
裴煦在他唇舌间尝到了什么腥甜的味道, 心里怪异又莫名的有些兴奋。
他在姬元徽面前向来温驯, 姬元徽要带着他的味道亲他,他就乖乖张开嘴受着。
姬元徽的手在他颈后, 轻轻揉捏着将他压向自己, 以便吻得更深。但最终还是怕他喘不上气来, 很快放开了他,亲昵的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在他唇上最后碰了下, 然后慢慢退开。
裴煦爱他,信任他,对他毫不设防。他可以用这份爱和信任对裴煦做任何事,裴煦都不会有丝毫反抗——哪怕有些事可能很坏很恶劣,裴煦也仍然会在伤心之后选择服从。
但姬元徽对裴煦做过的最恶劣的事大概也就是小时候罚他抄书,长大了哄他上床抄他。再过分一点的就舍不得了,这是他要好好珍惜爱护一生的人,无论裴煦怎样纵容自己对他作恶,他都没法对他不好。
第无数次庆幸自己还算是个好人,没法想象如果他的性格随他爹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裴煦现在会是什么样。
裴煦伸手碰碰他的脸:“殿下怎么了?”
“没事。”姬元徽握住他的手摩挲,“突然想到,我可能不总是在你身边,从前教过你怎么按才能缓解一些,还记得吗?”
裴煦摇头。
现在形势还没稳下来,他随时可能离家,裴煦让他有些放心不下。
姬元徽拉着他的手腕,控制着力道教他使力:“再教一次,不要忘记了。”
……
姬淙晓之以礼动之以钱,说动了段家的军队在阳州城门外驻军。
这实在是个威胁,姬元徽将手下将领召集起来几番议事过后,还是觉得应该主动出兵而不是被动挨打。
一回生二回熟,比起前几次送姬元徽离开,现在裴煦的心态已经平和从容多了。
这些祸端留不得,越早解决,日后才能越安稳。
姬令仪自从回来后,便常来他这里陪他说话。
裴煦想起了从前姬元徽说过的她与景逢的事,无意间提起旁敲侧击了一下姬令仪现在的想法。
“喜欢他?应该算不上吧……”姬令仪支着下巴思考了下,然后笑起来,“我只是想让他娶我,多喜欢他倒是谈不上。”
裴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怔了下,然后问道:“不喜欢那为什么……”
“因为他很喜欢我,而且很听话。”姬令仪道,“我不是很喜欢他,但是我真的很想当皇后。”
“我知道皇兄是什么意思,他怕我去了别国会受欺负,想让我留在京中,肯定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妹妹……”姬令仪皱了皱眉头,“可是我嫁给京城的权贵之后,我是什么?是哪位将军家小儿子的夫人,还是什么领着虚衔的新贵的妻子?”
她摇头:“真的有前途有能力的世家子,他们的父母都不可能让自己家的孩子来尚公主。送来的都是些只有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但剥开一看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罢了。”
“我不想当哪个草包的妻子,我从小学习读书骑射不是为了长大后去给草包生孩子的。我想做皇后,还想做有实权的太后。”姬令仪托着脸,叹了口气,“哪位太后身边没几个宠臣?等他一死我要什么没有?”
“丈夫……别太老太丑说得过去就行,喜不喜欢的没那么重要,能不能让我拿到我想要的才重要。”姬令仪笑眯眯的看向他,祈求道:“嫂嫂,看在我这几天这么殷勤天天来陪你说话的份上,能不能帮我劝劝我哥哥呀?”
裴煦本身不是一个对权力很热衷的人,但他知道权力给自己所带来的好处,于是对这想法表示理解。
他点头道:“我尽力,但是我不确定你哥哥会不会听。”
“别人不一定,但嫂嫂说话他肯定听。”姬令仪眨眨眼,“有劳嫂嫂了。”
天气渐渐由热转凉,时间进入九月。捷报和家书一起,雪花一样飞回来。
和亲队伍被劫没多久,突厥老可汗暴毙。听说是和姬妾玩闹时助兴的五石散磕多了,老头身体受不了一命呜呼。
老可汗这一死,突厥乱成一团。虽然经历了一阵兄弟相残的厮杀之后推了新的首领上位,但突厥地域广阔,新政权的交接需要时间。他们忙于内斗,一时间顾不上南下继续攻打大周,不久后便退了兵。
没了外患,姬元徽只顾一路往东推便顺畅多了。没两个月就打到了燕京下,几万人马围着这座孤城。
姬元徽原本以为能在昇儿出生前打下燕京,但裴煦却比预测的日子提早了七八日发动。
好在一切顺遂,父子平安。
前一世生这个孩子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五个时辰,简直要了裴煦小半条命。
相比起来,这次就顺利多了。
“恭喜少君,是个小公子……”稳婆将孩子放到他怀里时,孩子还闭着眼,小脸发红皱巴巴的,一点儿看不出未来精致漂亮的模样。
裴煦发丝杂乱的贴在脸侧,虚弱的转过头去看他的孩子,伸出手去触碰他。
指尖贴上他的脸颊,原本还在哭泣的婴儿止住了声音,发出“啊,啊”的声响,手臂有力的挥动着,看起来很有精神。
真好……
前世他的孩子出生时,就连哭声都很细弱,像幼小的猫崽子,随时都可能停止声息。他总是一遍一遍的在夜里惊醒,不安的去试他的孩子是否还有呼吸。
现在他的孩子应该不用他再为此惶惶不安了。
“昇儿……”
裴煦握着他的小手,贴在唇边亲了下。眼角有湿热的水迹滑落,随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从清晨到了傍晚。从思趴在他床边,小小的脸上一派正经,担忧关切的看着他。
“在这里等了多久了?”裴煦问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嘶哑。
从思匆忙回头,从仆从那里接过杯盏,确定手指触到的温度合适,才捧着杯子递给他。
“好孩子。”裴煦润了润喉咙,伸出手摸他的小脑袋,“还没回答我呢。”
“不记得了。”从思想了想,摇头,“一直等。”
裴煦摸着他的脸颊:“累不累?为什么等在这里?”
“不累,爹爹在睡,很累……”温暖的掌心和柔和的嗓音让他忍不住贴的更近,“怕有坏人。”
裴煦愣了下,然后揽着这孩子抱住,轻轻摸他的头发:“从思见过弟弟了吗?”
从思摇头。
裴煦抬头问房间中侍立在两侧的人:“昇儿呢?”
“回少君,小主子还在睡。”
“抱过来。”
裴煦小心接过襁褓包裹的孩子,放在自己怀里,给从思看:“这是昇儿,他和你一样,也是我的孩子。”
从思看着他,想伸手又不敢碰:“他好小……”
“嗯。”裴煦微笑,“等他长大一点,就会喊你哥哥了。”
从思认真看了他很久,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孩子睡梦中紧握的小拳头:“我会一直保护他……”
“直到他长大……”。
军队围在燕京城下,姬淙插翅也难飞。姬元徽不急着马上攻城,先耗一耗他们也来得及。
而且他还急着赶回去见裴煦和孩子。
姬元徽赶回去已经是几日后,他一回府匆忙收拾了下便大步流星去找裴煦,将人紧紧拥住。
裴煦笑着将手推在他身前:“殿下,去看看昇儿……”
姬元徽将他推自己的手拉着挂到自己脖颈上,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一会儿就看,让我先抱抱你。”
“好。”裴煦也很想他,搂着他的脖颈没再放开,将脸埋在他颈侧闭上眼。
他们贴着脸颊抱了一会儿,像是才缓过来般,轻轻亲吻着彼此。很温情的吻,只是在脸颊游走触碰,用比语言更直接亲昵的方式诉说思念。
“我接到家书时都要吓死了,明明没到日子怎么就生了,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姬元徽想起来仍觉得余惊未定,“万幸你没事。”
裴煦回抱他,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轻轻给他拍着背:“只是提前了几日,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姬元徽被这动作弄得怔了下,然后笑起来凑过去亲他唇角:“融融哄孩子呢?”
裴煦动作一顿,失笑:“这两天哄孩子哄习惯了……”
“怎么停了,多哄哄我。”姬元徽继续亲他,“不能厚此薄彼啊。”
“等你修养一段时日,我们一起回京。”姬元徽一边和他玩闹,一边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语气寻常,“谁欺负了你,我将人捉住,你自己报复回去,好不好?”
裴煦眼睛愉悦的眯起:“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