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黄河, 转西行,过兰州。
山地落雪如鹅毛。
谢明裳发间落雪,脚下踩一双厚实皮长靴, 哈出白气。拨开风帽, 出神地打量崇山峻岭间矗立的一道雄关。
城门下把守的将士在挨个查验出关文牒。出这道关卡,便是凉州地界。
细细地数, 来路十二天。其实已行得慢了。
辎重车队忙忙碌碌,卸下两大车货物。谢明裳不要车, 挑挑拣拣, 选出四五匹骆驼,两匹骏马, 把辎重放去骆驼上。
“兰夏。”她踩着地上一层薄冰走去兰夏面前,“随队伍回京城罢。”
兰夏站在一名轻骑马前, 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闻言吃惊地回头:“娘子!”
兰夏最近在谈婚论嫁。
王府遇袭当夜,晴风院大火。兰夏从火场里冲出, 衣裙冒火苗。当时一名王府披甲亲兵疾冲过去, 把兰夏一巴掌拍去地上滚灭火苗, 又把她拉上马背。
从那夜之后,兰夏就和那名姓高的亲兵频频接触起来。
姓高的亲兵也在巡视队伍里。隔三差五地找兰夏说话, 偷偷往帐子外送东西,鹿鸣私底下笑说好多回了。
谢明裳拦住马前,姓高的亲兵急忙跳下马来, “娘子有何吩咐。”
谢明裳带笑打量。被选入王府亲兵的, 各个都是铁甲军出身,这位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北地儿郎。
“高勋虎。说说看,什么时候看中兰夏的?你看中兰夏什么了?”
高勋虎一张脸涨得通红。支吾半天, 一咬牙大喊:“卑职早就中意她了!兰夏小娘子刚入王府那阵子,天天在院子里跟顾队副对骂,嘴皮子好生利索,又泼辣又飒爽——”
顾沛:???
兰夏眼睛都瞪大了:“啥?”
谢明裳笑得前仰后合:“行了,知道了。原来情根深种。”
轻轻一推兰夏的手臂,“既然情投意合,放心回京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厚底长靴咯吱咯吱踩着碎冰,走去鹿鸣面前,“你呢。你心里如何打算?”
鹿鸣微微笑着,万福拜下。
“娘子,奴早做好打算了。奴自小被自家爹娘卖去别家做童养媳,夫君不等长大暴病死,又被兄长抢回家来倒卖,侥幸这回入了谢家。奴在人世间打滚一遭,早断了嫁人的心思。”
“娘子去何处,奴便跟去何处。以后奴便跟着娘子终老了。”
谢明裳干脆地点头应下,道:“你想清楚了就好。跟我走,以后少不得要学骑马赶骆驼。”
说话间升起白气,眉间落下的细小雪珠融化成细小水滴,她随手抹了一把,踩着地上薄冰,咯吱咯吱地走去队伍前头。
乌钩的大脑袋伸过来蹭了蹭。她抓一把干草喂食,顺手摸了把乌黑油亮的鬃毛,仰头对马背上的人说:
“回去罢。哪怕你快马加鞭,也得七八天才能入京。和大长公主提前打过招呼的半个月期限超过了,大长公主必定要抱怨的。”
萧挽风坐在马背上。等候片刻的功夫,肩头已落了雪。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说话的小娘子。看嫣红的唇翕动开合,看浓密乌发间飘落的雪花。
从头到脚看过,他自马背上俯身,重重地抹去她眉间一枚雪花。
“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就送到今日。”
谢明裳笑起来,可不正是送出了千里?
她洒脱地挥挥手,“回去罢。趁天光亮堂赶路。”
萧挽风盯着她的笑靥。此去一别,何时回返?
明年春日?明年夏日,秋日?你还会入关么?
开口说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言语。
“春主生发。”他极平静地道:“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谢明裳遥想一阵,露出期待的神色。
春日草木生发。去辽阔草原上走一走,果然极好的。
“我这趟要去的地方多,说不准人在何处。有空给你写信。”谢明裳仰头笑说:“等我的信。”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等你的信。”勒马转头,吩咐下去:“启程。”
巡视队伍启程回返。
乌钩嘶鸣着奔出小半里,马背上的主人忽地猛勒马,停步回头望去。
关卡城门开启,裹着厚斗篷的小娘子已验过文牒,牵马入城关,四五匹骆驼跟随,一行身影消失在城门下。
北地朔风刮起细雪,城关轮廓模糊在身后。
——
一路疾行返程。千五百里路程,仅仅七日便入京畿。
依旧比约定的日子迟了四日。大长公主好一通抱怨。废帝病亡于行宫的消息已散布出去,朝野质疑之声不绝,几乎弹压不住。
宫廷摆下盛大接风宴,迎接河间王巡视回返。接风宴上,萧挽风给姑母敬酒三杯,接了小圣上的敬酒。
一边喝酒,一边整理名册。接风宴当夜,雷厉风行抓捕废帝余党二十余名。
城西菜市口的鲜血混合雪水四处横流,日复一日,持续整个冬月。
腊月二十五,大寒。
京城大雪连绵不绝。
萧挽风接到了来自关外的第一封书信。
信里清丽的字迹写道:她已顺利抵达凉州边镇。认识了许多谢帅当年的老部下,拜访了谢帅和谢夫人当年住过的府邸。听说了许多谢家夫妻当年在凉州的故事,祭扫过珠珠的墓。
“凉州镇子上现烤的馕也很好吃。随信寄热馕一枚。”
“挽风,你在京城可好。”
“寄凉州的馕给你看看样子,你可别吃。”
书信末尾一道漂亮的花押:明裳。
跋涉山水寄入京城的凉州热馕,当然早变得干硬如石头,难以下咽。
萧挽风掰下一小块,蘸热水,慢慢地吃了。
她在关外似乎过得很好。写信的语气轻快又调皮。
关外是她出生长大之地,生活在关外,仿佛游鱼儿入水,当然会比规矩森严的京城快活。
接到信的这个晚上,萧挽风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回京整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好心情持续到新年。
上元节后,官府开印,文武上朝。
年前未来得及理清的卷宗,继续审,继续判。
“殿下。”严陆卿夹着厚厚的卷宗,赶来书房,喜形于色。
“追查谢帅贪腐案,消失不见的二十万两军饷,查出下落了。”
谢崇山任职枢密使五年,过手的账目一笔笔很干净。
但干净的只有账目了。
库房囤积的实物、银两,早和账册对不上。过手的主簿、文吏,账房,一笔笔地涂抹,绞尽脑汁对出一份干净假账。
谢崇山以边关武将的身份坐镇京师枢密院,京官哪个服他?枢密院下属文官每个都知道账目有问题,没有一个人提醒谢崇山。
为什么?因为账目最大的窟窿,来自于内廷。
谢崇山入京赴任的头一年,奉德帝越过谢崇山,发下手谕,直接调拨走当季军饷,叮嘱经手的官员:“此事密,莫令谢知。”
当季的枢密院账目记录,一笔两万五千两的军饷发往云州。
实际只发五千两。
两万两银拨去内廷,御花园新添了一批奇花异草、假山奇石。
奉德帝开的好头,自此之后,枢密院账目成了筛子。谢崇山军旅出身,哪能看出干净账目下的门道?
“自上到下,挖坑给谢帅跳。要不是龙椅上换坐了新天子,牵扯内廷的阴私事,这辈子也查不出真相。”
严陆卿感慨说着,把卷宗放于桌上,“涉案官员大呼冤枉,自称按天子手谕行事,何罪之有?当如何处置?”
萧挽风随手翻了翻卷宗,合拢道:“私挪军饷做他用,知犯法而不报,依律从重处置。”
“喏。” 严陆卿抱起卷宗欲走,忽又回身仔细打量主上疲倦的面色。
“殿下,最近夜里又休息不好?保重贵体啊。”
萧挽风在盯着窗外出神。完全没听见严陆卿说话。
严陆卿忧心忡忡地走了。
还好关外的第二封信很快寄来。
信里写道:她在凉州军镇过完新年,去凉州边地探访,一处处地寻找当年谢帅驻扎营地,寻找她当年骑骆驼走出大漠的地点。
随信送来凉州野地随处可见的仙人刺一只。
萧挽风把仙人刺放入沙碗中。虽然埋在沙里毫无动静,兴许开春后会
生长呢。
身边亲近的人逐渐发现,主上只有收到关外来信那几天才睡得好。四五天之后,睡眠不足的疲倦又挂在脸上,人也越来越喜怒不定。
满京高门贵姓、文武百官,每隔三五日就有一家被盯上。重罪处斩,轻罪流放,日复一日,仿佛筛子里的砂砾,被从上到下筛了个遍。
杀戮越重,威严越甚。萧挽风如今和人会面,已无人敢直视。声线略冷淡些,对方就惊得两股战战,倒春寒天气里汗流浃背。
这一日,筛子里翻滚的砂砾,筛到了城南武陵侯府。
萧挽风对武陵侯府并无多少印象。呈上来的文书写道:
武陵侯:骆子浚,世代京城勋贵,自幼和裕国公世子蓝孝成相识。
去年六月,蓝孝成秘密相约林相之子林慕远,两人于城西风华楼见面,共谋阴事。武陵侯骆子浚当时赴宴在场。
萧挽风略有点印象。
这场风华楼会面,林三郎借着酒意,从酒楼阁子下窥王府,他和谢明裳都当场撞见,索性将计就计,谢明裳伪装“逃离王府”,骗得林三郎当街追赶。
萧挽风领着“追兵”出现,把事情当街闹大,“争斗导致腿伤”,把腿脚重伤的罪名栽给了林三郎。
武陵侯骆子浚,当时也在风华楼?
萧挽风已经许多天睡不好了。眼下泛起淡淡黑青,声线也淡淡的。
“既然是蓝党,一同处置了。” 随手圈上姓名,写“处斩”,扔去桌上的大摞文书里。
当夜,这封处斩令却被严陆卿急匆匆带回书房。
“殿下,刀下留人!”
“骆子浚虽然出身勋贵,自小认识蓝世子,却是谢大郎君的好友!谢家三月围门时,骆子浚暗中出力帮扶谢家,娘子感激他。”
严陆卿呈上一封旧书信,叹气说:“殿下请看,去年谢家解围之后,娘子亲手写给骆子浚的感谢书。此人斩不得啊,殿下!”
萧挽风的视线凝在面前摊开的信纸上。显然是谢明裳亲笔,熟悉的清丽小字,开篇写:
“骆候敬启。
今春三月,谢家大危。得骆候襄助,嫂嫂无恙,不胜感激……”
纸张略微泛了黄,显然有月份了。他的目光扫过末尾,漂亮的花押旁,记录下这封书信的日期。
写于去年五月。五月初,明裳大病初愈,他曾带着她回返谢家一趟。
兴许就在那次回门,她得知嫂嫂安然无恙,感激写下的书信。
萧挽风的指腹按在末尾形状熟悉的花押上。
明裳。
“她给骆子浚也写过信?”萧挽风自言自语,“为何不给我写信。”
严陆卿在五六步外没听清,疑惑问,“……殿下?”
萧挽风清醒过来,把文书上的“处斩”二字涂去,改写下:“查明无罪释省”。
严陆卿如释重负,抱着文书离去。
第三封关外书信寄回时,京城已入仲春,杨柳匝岸,草长莺飞。
接到书信之后,萧挽风出城踏青。亲手掰下两支青柳,带回王府栽种。当晚王府大赐宴。
现今,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河间王心情和关外书信之间的联系了。
逢春徘徊在河间王府书房外。
自从去年巡视路上,不明不白受了厌弃,从此主上对他不冷不热。虽说封赏样样不缺,但逢春心里,七上八下的。
如今,他终于能够准确猜度到主上心意了。
逢春自一贫如洗的贫户之子,能够在短短时日高跃入龙门,成为内廷呼风唤雨的显赫大宦,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豪赌胆气。
逢春推门入书房,跪倒在给予他无限风光权势的主上面前,恭谨拜倒,“殿下。”
萧挽风自案牍中抬起头来。
“殿下,无冕之天子也。殿下摄政,坐拥天下,万民仰视如日月。”
“日月不可得,但这世间有的东西,烈酒,华服,奇珍,美人……只要殿下想要,无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殿下又何必自苦呢。”
萧挽风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逢春大礼拜下:“关外地界虽广袤,撒网寻人却也不难。奴婢愿赴关外,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
萧挽风深黑色的眼睛挪去桌案边角,目光落在镇纸下一沓信纸上。寻到她其实一点也不难。寻到又能如何?
“她在关外过得快活,不思归。”
逢春恭谨垂目:“奴婢只要殿下一句吩咐。”
萧挽风什么也未说,继续伏案书写。逢春终究没等到他要的吩咐,遗憾地退下。
这天深夜,萧挽风如常睡下。
后半夜,他忽地被一句话灼烧惊醒。那句话他自己都几乎忘了,却在梦里清晰地显现出整句。
去岁送她出关,两厢分别前夕,他自己对她说:“春主生发。”
“开春之后,去草原上走一走。那里适合你。”
如今正是仲春季节。草原上青青碧草,野花遍地,成群牛羊如天上云朵。
草原万物生发,她必定满怀喜悦,策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他却在想着,她为何不思归?
她忘了自己了?就像翻越呼伦雪山那次,她寻到自己的部落,给他留下一匹马,指了路,轻轻松松挥手告辞,从此五年不见。
她当真会回返?这次的离别,会不会又是一个五年?
逢春那句“寻回娘子,重归殿下身侧”,就像滴入美酒之中的一滴毒液。剧毒,却又充满诱惑。
他竟未当场斥退逢春。
这杯掺毒的酒,已放在他案上了。
严陆卿深夜被急召入书房。
萧挽风缓缓抚摸着拇指铁扳指,道:“逢春不能留。继续留下,他会是第二个冯喜。”
*
穆婉辞清晨被召入王府书房。
跪倒在地,听主上一字一顿地吩咐下来。
“宫廷制度,除了内宦,另有女官。本朝对女官不甚看重,只把女官用在服饰、礼节、教导方面。内廷涉及的密事,多启用内宦执令。”
“本王想着,可以改一改,重用女官。”
穆婉辞又惊又喜,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
萧挽风平静地吩咐她,“盯紧逢春。”
“找他身上的大错处,抓牢了。击倒他,逢春现在有的,尽数移交给你。以后内廷选拔女官事宜,由你负责。”
“一击不中,被他脱了身,本王不会救你。”
“敢不敢接令?”
穆婉辞强忍激动,额头触地大礼,毫不犹豫接下:“奴婢定不负殿下所托。”
穆婉辞退出书房后,严陆卿从屏风背后转出,轻声道:“替换逢春之事,臣属亦极力赞成。”
“但臣属还有一事谏言,愿殿下三思。”
薄薄的名册摆在萧挽风面前。
名册上的,俱是京城文才卓著的饱学名士。
“小圣上即将入学启蒙。蒙师的选择……殿下,慎重啊。”
严陆卿忧心忡忡,指着这份精心挑选的名单, “都是才华横溢之大儒,学识不必多说。但是殿下……果然要挑选名师,精心教导小圣上?”
“殿下果然打算把小圣上教导成一代明主?”
“小圣上长成一代明主,势必要亲政。再过十年,哪怕迟点,十三四年,小圣上二十加冠,必然要亲政了。那时殿下才不过三十七八,正当盛年……交还摄政权柄之后,殿下有没有想过,余生要度过如何?”
萧挽风的目光从桌案上的名册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直视面前跟随他多年的信臣。
“你如何打算?”
严陆卿从袖中取出第二份名册,奉上桌案。
萧挽风打开名册,迎面跃入眼里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新拟的几位,同样是饱学之士,可以为小圣上启蒙。但这几位为人圆滑机警,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小圣上交由他们教导……”
严陆卿顿了顿,寻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可以教导成为温躬谦良之君子。”
温躬谦良的另一侧意思,便是软弱,顺从,无主见。
“如此小圣上可与殿下相安无事。”
严陆卿把两份名录并排放在桌案上,萧挽风逐个看过,沉默了好一阵,道:
“你的意思,让我把商儿自小养废了?”
严陆卿苦苦劝谏。
“自古主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殿下,此乃未雨绸缪,为十年后计啊。今日不做准备,等到十年后已迟了。请殿下早做决断。”
两封名录放在桌案上,严陆卿叹着气退下。
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萧挽风独坐着。
未雨绸缪。
从六七岁开始,就得把商儿养废了。商儿养得越废物,在他长大成人后才能相安无事。
灯火映在铜镜上,反光刺眼。那是明裳留在书房的镜子。他从不用,却也一直把铜镜放置在桌角。
挪动铜镜时,他不经意地瞥过一眼,看到了铜镜里的侧脸。
轮廓分明的男子,眼神锐利寒凉,眉心阴郁锁起。
铜镜中人的神态,从这个侧脸角度看去,居然和奉德帝有四五分相似。
他们本是堂兄弟。眉眼轮廓原本就有三分相似之处。从某个角度看起来相似,其实并不出奇。
但萧挽风心里一凛,不知怎么的,心头忽地划过废帝被强行架出寝宫那晚,指着他高喊的那句:
“你以为你和朕大不同?坐拥天下之人主,最后都一个样!”
“朕之今日,你之明日!”
啪嗒,铜镜被猛地按倒。镜中人瞬间消失无踪。
长案后方的男人缓缓往后靠。
靠在紫檀木椅背上,头往后仰,深深地呼吸几次,抬手捂住自己眉眼。
杀逢春,并不难。
不少人从逢春身上,看到冯喜的影子。
被逢春顶礼叩拜的自己呢。
在他自己身上,有没有奉德帝的影子?
桌上镇纸压的三封书信,平日被珍重对待,连一丝皱褶也无。今日却被狂乱中重重抓起,揉皱成一团。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亲兵兴奋高呼:“殿下,娘子自关外来信了!这次来信好快!”
陷入书房暗影中的男人霍然起身!
这是一封简短的书信,附上几朵无名野花,一支算不上太细的沙棘树干。
书信自凉州发回。
“春主生发。草原开春,野花开得遍野。我此刻坐在山包头写信寄你。”
“前日横穿戈壁,偶遇沙棘,骆驼贪吃到拖不走。索性折一支寄你。”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即将自凉州回返关内。”
“明裳。”
——
谢明裳冬月出关。
去凉州军镇。祭扫过珠珠的墓碑。走访凉州边境,几处驻军大营挨个走过探访,对比舆图,锁定自己当年被骆驼带出戈壁的大致位置。
备足食水、御寒衣物,等天气开春,赶在沙尘暴刮起之前,北上戈壁。
这一趟艰险。她把鹿鸣提前在凉州安置好,自己牵马和骆驼,孤身北上。沿着旧日记忆,穿过戈壁,自西往东穿越呼伦雪山。
三月,满山冻雪融化,雪水融化的小河汩汩环绕山下。她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半融化的雪地,寻到了族人当年出事的聚居地。
显然有幸存的族人回来过,所有尸身都被妥善安葬。眼前的山谷重新覆盖满坡新绿,野花开得遍野,鸟群处处,静谧宁和。
谢明裳循着记忆,仔细地挨处找寻,在某处小山坡下寻到了母亲安葬的痕迹。
她花了两三天功夫,小心拨开覆土,一点点地挖掘,挖出衣角。
凭这块衣角确定是母亲,小心翼翼地重新把覆土覆盖上,原地削木立碑。
“女儿来看你了。”
她轻声祝祷,“当年的事已查清,下令袭击我们的不是父亲。父亲对母亲的心意终未改。母亲,莫哭了,听到好消息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
“女儿很快回来。下次再来时,女儿会把父亲和母亲同葬。”
“生同寝,死同穴。谁说你们不是夫妻。我想,父亲也会高兴的。”
再度穿越戈壁,回返凉州边地,已经是大半个月后。路上到底还是遭逢了一场沙尘暴,马和骆驼都无事,就是从头到脚灰扑扑的,简直像个泥坯子人。敲开鹿鸣的住处时,鹿鸣半天没认出她。
那天洗沐的水换了三回,才把泥人给洗干净了。
“娘子下面打算去何处?”
鹿鸣这辈子从未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处处新奇,向来谨慎的性子也变得活泼三分。“之前娘子说,还想去朔州?”
确实打算去朔州。
像探访凉州这样,探访自己年幼居住过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朔州军镇,再四处寻父亲当年麾下的将士,问一问他们眼里的贺帅。
寻回父亲的尸身,和母亲合葬。
打算的行程有很多很多。甚至还包括等天气好的夏季,再横穿一次呼伦雪山。
“这辈子长着呢。下次再去。”
谢明裳摊开舆图,沿着细细的边境线,划往中原,在京城画了个圈。
母亲坟头的墓碑竖起之后,她搭起帐篷,独自在那处无人山谷坐了几天。
看天上日月交替,晨光渐晦,一轮弯月悬挂在雪峰山头。
她想起母亲曾对年幼的自己说:“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之后,满月依旧在同样的地方挂起。”
月光下的千千万个不同的人,在同样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万支弯刀舞。
圆月升起的那夜,她当着母亲的面,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
毕竟在汉人军镇里长大的孩子,她心里不怎么信长生天。弯刀舞早就学会了,始终不肯跳而已。
在那个寻常的满月夜晚,她跳起这辈子第一支弯刀舞,不为献给长生天,只为献给母亲。
愿爱她之人满怀喜悦注视她起舞。被注视的她亦欣喜。
“跳完那支舞,突然就想回京城看看。”
谢明裳按着舆图上代表京城的小点,轻快地说:
“京城虽然有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但也有值得挂怀的人在。总不能为了种种厌恶之处,把值得挂怀的人也舍弃了。这种感觉……唔,”她用了个比喻形容。
“就跟我娘当年奔来朔州寻父亲,捏着鼻子吃汉人饭食差不多吧。”
鹿鸣噗嗤乐了。
“娘子的回纥母亲,后来吃习惯了汉人饭食没有?”
谢明裳不知道想到什么,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吃不惯。后来忍无可忍,把汉人这边卖的食材按照回纥做法,切做一锅大锅脍。滋味居然不错。”
后来就在朔州军镇流传开了。每年新年设宴,母亲独创的大锅脍也算一道大菜,在边地流传甚广。
“树挪死,人挪活。” 谢明裳点了点舆图上圈起的京城位置,“再回去看看。”
逐日逐月,总会
有点变化的。
哪怕变化再细微,一点一滴,日积月累,总能把笼罩那片天地的细密如牛毛的天罗地网撕开几分。
上一代的悲剧,不会在这片大地反复轮回。
边关投身军伍的男儿,不再枉死。
母亲临终前的眼泪和痛苦,不在另一个女子的面上浮现。
爹爹谢崇山这般的英雄,能够安然老死在家里。
挽风把她送出关外,独自回返。她如愿四处畅快行走,在草木生发的春日草原上纵马飞驰,在月下对着雪峰起舞,在沙尘暴里拖拽骆驼。
她想念他了。
中原春日,也有草木生发的山野。
她不想他独自回返面对风雨,她想和他站在一处。
——
四月暮春,京城天气燥暖,人人换上轻而薄的春衫。
凌晨时分,启明星升上东方,薄雾笼罩四野。
京城南门缓缓开启。
薄雾远处的官道上,逐渐出现一行身影。为首的人骑着马儿,身后跟一大列骆驼。
红白相间的马儿几乎被灰泥淹成了灰马儿,马上小娘子依旧穿着西北山地的皮坎肩,风尘仆仆,行囊也一片灰扑扑,自远处缓行而来。
一匹高大黑马静静地停在城门下。城楼火把明亮,映出马背上的男子冷峻的眉眼。浓黑的眉峰罕见舒展开来,眼神灼亮如烈火。
眼见着薄雾当中的小娘子察觉了城下动静,开始快马急奔,边跑马边冲城门下的方向猛挥手,萧挽风无声地细微笑了下,拨马往前迎接。
那边谢明裳已经飞奔过来。
不知她何时踩蹬下马的,赶路赶得灰扑扑的小娘子,猛地掀开风帽,眉眼娇艳如三月枝头盛放的花儿,眼神熠熠光彩,满是喜悦,仿佛一团明亮火焰扑了上来。
“挽风!”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