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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我的‘弥留之际’可能就要结束了 我……


    1.


    除夕夜, 李闻雯守约领着邱迩去了程祥家里,不出意料地在程祥家里碰见了邱怀鸣,这顿年夜饭于是便同样不出意料地吃得鸡飞狗跳的。


    程祥与邱怀鸣的陈词滥调就不再赘述了, 餐桌边缘倾倒的酒瓶和断成两截的酒杯便可见一斑。“程松悦”小后妈秦女士的清奇观点倒值得一书。


    秦女士以过来人的经验表示,自古以来男女嫁娶, 要么图家产要么图模样要么图人品,普通人若能“既要”、“也要”已经是中彩票般的运气了,假若有人妄想“既要”“也要”“还要”,她最好要么去卫生间照照镜子要么去医院照照脑子。当然,秦女士说得比较委婉, 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秦女士绵里藏针地一顿输出以后, 跟程祥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嘴角微微下撇, 以过来人的经验劝说“程松悦”,“女人眼睛睁得太亮要得太多是过不好日子的,跟谁也不行。”


    李闻雯扯了两张抽纸擦了擦嘴, 瞧着年华不再的秦女士,似笑非笑道:“这话由你来说分外有说服力。”


    你现下这油光水滑的模样瞧着日子过得似乎还行,是在你之后没有你这样的人了, 还是你跟后来的姐妹们和平共处了——李闻雯其实还想替原主程松悦这么说一句, 但有邱迩在, 她实在不好启齿。


    李闻雯怼完也不管秦女士面色如何, 转头问邱迩“吃饱了没”, 邱迩一点头, 她便拉着他起来向这些人告辞了。这样的家,“程松悦”没什么好留恋的,邱迩也是。程祥一头劝李闻雯不要脑子一热跟邱怀鸣离婚一头劝邱迩听邱怀鸣的话出国, 均被拒绝以后,疾言厉色斥他们不识好歹。李闻雯此刻都有点后悔,没有在一开头饭菜没上桌时就走,她原以为这几个人最起码能在这一晚求同存异让邱迩吃一顿消停的年夜饭。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上一场雪还没开始融化,新雪纷纷扬扬又至。


    因为附近封路不好通过,李闻雯车子停得有些远,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大雪里前去开车的路上,李闻雯嘴里吐着哈气,突然说:“邱迩,我们以后就不来了吧?”


    程祥既然不需要程松悦这个女儿,那么她便索性直接替程松悦剔除这个父亲得了。程松悦即便恨程祥,也仍然做不出与程祥彻底决裂的决定,因为没有一种情绪是单一存在的,有恨就表示有期待。李闻雯一个外人没有恨,也没有期待,只有震惊和瞧不上,因此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不至于轻而易举,但确实也没什么难度可言。


    邱迩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好。”


    李闻雯抬手给他重新捂紧了围巾,突然想起一个笑话,顺势伏在他肩膀上笑了。


    说是大学新生报到,有个学生因故不能及时到校,掏钱请学长去帮忙签到,学长买一赠一顺便帮他竞选上了班长,被“班长”的苦主在表白墙上嘶声呐喊:他是不是有病!


    李闻雯觉得有朝一日程松悦回来,十有八九也是这一句:她是不是有病!


    ——我半年都忍不了,抱歉。李闻雯望着前方虚空默默道歉。


    “你姥……外公是比我们岁数大经历多,但他吃过的盐肯定是没有我们吃过的米多,我饭桌上就想纠正他了,但我怕给他气出个好歹儿来。邱迩,不用听他的,不用迷信过来人的经验,以你的感受和意愿为准,我在你这个年纪是顾头不顾腚的,但你不是这样的小孩。”


    “嗯,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怕你外公的恐吓吓退了你,我想告诉你,没事儿,你的未来不会因为现在没有听你爸的话去德国就暗淡无光。跟你爸离婚以后,划到我这边的财产我会都给你存到信托基金里,专用于你以后求学或者创业。你有这笔信托以后我自己都动不了的钱给你托底儿呢。”


    “我没害怕,我以后也可以自己赚钱。”


    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吐着哈气聊着,在大雪里嘎吱嘎吱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着。邱迩脚下一滑,仓促叫了声,劈着叉斜里摔了出去,李闻雯赶着伸手扯回他……摔出去更远。他俩不约而同以为脚下是风旋儿出来的雪堆,结果白雪覆盖下那竟然是个小斜坡。两人在迷人眼的风雪里一坐一跪突然相视而笑。


    邱迩突然清晰地叫了声“妈”,说:“快回家吧,冷。”


    李闻雯顿了顿,说:“嗯,快回,不然生病了你还得去儿科。


    2.


    夜里睡觉前,李闻雯收到安姚的邀请,说打算第二天带着李闻雯的父母去邻近的晋市泡温泉。在春节这种家家团圆的日子里老两口闷在家里不好,不如出门去周边转一转。李闻雯不假思索立刻同意。


    安姚想得比较周到,问“程松悦”她这边有没有成年男性可以同行,她怕泡温泉时间长了李辉万一感觉不舒服身边没个人照应。


    李闻雯不假思索道:“那就叫我楼下邻居吧,我去问问。”


    安姚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委婉地道:“你没有堂表兄弟之类的男性亲友可以托付?”


    李闻雯没搞清楚她什么意思,信口道:“啊,我们家不怎么跟亲戚来往,没有趁手的人。”


    安姚只好把话说明白,“会不会不方便,你毕竟还没有离婚。”


    李闻雯不当回事儿地笑,“没什么不方便的,他清楚我什么情况。”


    “他清楚我什么情况”这句话从李闻雯出发有两种解释,“他清楚我婚姻破裂”以及“他清楚我是谁”。从安姚出发也有两种解释,“他清楚我婚姻破裂”以及“他清楚我性向”。结合“程松悦”坦荡荡的态度——毕竟离婚证还没到手,现在就发展一段新关系确实为时尚早易遭人诟病——安姚鬼使神差地倾向于后一种解释。


    “三人成虎”这个典故至此形成了闭环。


    ……


    大清早的敲门声向来遭人怨怼,几乎一夜未眠的叶进仿佛一根紧绷的弦,“咚咚”声乍然响起,那根弦猝不及防断了。他倏地睁开眼,迅速起身奔向浴室,跪在了马桶旁边。


    叶进在说过“以后不要再来往了”之后,给了李闻雯两次闭门羹吃。寻常人吃两次闭门羹就却步了,但李闻雯显然不是寻常人——这位前警员在职期间曾六次上门规劝嫌疑人的母亲交待嫌疑人的下落——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八点钟第三次下楼敲门了。


    门打开时,李闻雯以为自己见到了鬼。叶进的面色太差了,几乎能媲美西方故事里的吸血鬼。李闻雯犹豫地望着他,一时拿不准他这是久不见日光所致还是身体不舒服。


    “很吵。”叶进皱眉道,声音有点哑。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给你带个三明治当早餐,再顺便提醒你下要一道出门。”李闻雯扯出柔软又真诚的笑脸。


    于是叶进的那句“我并没有答应你”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


    昨晚李闻雯结束与安姚的通话力邀叶进一同出门遭拒后,给叶进敲了很长的两段话,虽有故意博人同情的嫌疑,但没有花言巧语,很质朴,叶进一时不忍,没有把她拉黑。


    “我们现在好像都生活在世界的夹缝中,但我们不同的是,你只要愿意伸手,仍有许多人在侧。我也算是那‘许多人’里的半个——我朝不保夕的只能算半个。我不知道你哥有没有劝过你,就是你能不能偶尔稍微留意一下那些一直在你周围你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人,你多给点时间给他们,他们的面目就清晰了,你会发现他们各有各的有意思,他们每个人的存在最后都会对你有意义。”


    “要不然你就从我开始,我的存在最起码是有意思的,对不对?我一个未婚早逝的大好青年,现在陷入一个诡异的困局,一头是不能承认的亲爹妈,一头是不能否认的后儿子——好像这么叫也不合适。你多了解了解我,感受一下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和世界的多样性,然后再顺手帮帮我,一举两得,多好的事儿。而且,说实话,我最近感觉不大好,我的‘弥留之际’可能就要结束了,你就当给我践行,行吗?”


    ——如果叶进有机会认识“奇观”时期的李闻雯,就会发现根本不是“嫌疑”,已经很露骨了。李闻雯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硬茬,如果非要在服软博同情和挨踹中做选择,她必定是选择挨踹,这是分局全体警务人员的共识。因此这里一反常态服软博同情的行径就很值得推敲了。不过可惜,分局没有人开上帝视角来推敲。


    李闻雯见叶进没把门拍到自己脸上就知道基本事成,她把他的手指从门把手上挪下来,殷切地把装有三明治和热牛奶的环保袋挂上去,关切地问:“你面色不太好,没睡好吗?”


    叶进低头瞧着袋子里那造型略显埋汰但用料十足的三明治,按捺着心率过速下的胸闷和头晕,神思不定应了一声。


    李闻雯立刻摇着尾巴示好,“那你赶紧吃点东西再休息会儿,我跟朋友说声,我们晚点出发。”


    3.


    因为出发得比较晚,再加上晋都高速轻微堵车,李闻雯一行人抵达澜庭温泉山庄时已经是将近午饭时间了。李闻雯简略给大家做了个介绍,监督彼此各道了“新年好”,便与安姚一道张罗着自助餐去了。


    “给我来几片三文鱼,再一小碟海草,谢谢,”安姚端着托盘与李闻雯并肩站着,别有用心地与她闲扯,“我连我楼下邻居家里住了几口人都不清楚,你们邻里关系倒是不错,大过年的也能一道出门散心。”


    “也是遇到点情况慢慢熟悉起来的,”李闻雯解释着,“我现在在‘太阳’工作,这你知道的,上回在医院里聊过,请他帮忙给一个学员介绍了一份特别对口的工作,这样一来二去起来的。”


    安姚点点头,她往回瞧了一眼,轻轻碰了碰李闻雯的胳膊肘,不确定地问:“是不是比你小?”


    李闻雯没忍住笑了,“正经小六岁,跟雯雯同岁。”


    安姚瞧着“程松悦”几乎无暇的皮肤状态,沉吟片刻,再次试探,“六岁倒也不是多大的差距。”


    李闻雯立刻打断她,“你快别往深里琢磨了,没可能的事儿,就只是普通朋友。”


    安姚的目光因为“程松悦”的斩钉截铁变得闪烁不定。


    虽然各怀心思,但一顿午餐吃下来,氛围倒始终是和谐愉快的。


    赵大良重点表扬了“程松悦”,说她拿的食物调的酱汁都很合他们老两口的口味,尤其是酱汁,姜蒜辣椒汁比例十分得当。“程松悦”面不改色笑着,推说是按照雯雯的口味估摸着来的。


    安姚对“程松悦”的这位邻居赞不绝口,说他眉弓立体,骨皮平衡,鼻面角、鼻额角、鼻唇角全部长在了美学比例上,殷殷希望他能抽出时间来给自己的春季新品当平面模特。“就拍几组照片,报酬你定,上不封顶。”安姚叉腰夸下海口,却仍被拒。


    李辉席间不太说话,都是听大家聊,只在近尾声说了几句,“大过年的,劳烦你们了。一整年的奔忙,春节假就这几天,跟自己家人团聚都嫌不够。雯雯交的朋友都是实心眼儿的,叔谢谢你们了。”


    有人不知道收到了什么消息突然发出惊呼声,李闻雯顺势转头望过去,自然地避开了李辉略带感激的沉甸甸的目光。“压岁钱好多啊,一个赛一个的多啊,两口子不过啦?”前面高中生模样的细高女生得意地摇晃着手机,斜着身子“啪嗒”“啪嗒”在父母面颊上各亲了一口,父母故作嫌弃却笑容满面一人给了她一肘。李闻雯在叶进转头望过来的平静的目光里,微微垂下眼睫,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被搅得稀碎。


    安姚道:“你别说这话,叔,我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我就愿意跟你和阿姨一块呆着。我知道你们什么时候都不嫌弃我。我叔婶儿也不嫌弃我,但我堂弟堂妹烦我烦得……因为实在藏不住所以很早之前就已经索性不藏了。他们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接受家里凭空多出一个我,我不是不能理解。其实要不是怕我叔婶儿心里难受,我大年三十儿都想去跟你们过,他俩每年也就过年回来一回,我也不愿意见缝插针地在他们跟前碍眼,在那个饭桌上,吃下去的饺子还没吃下去的白眼儿多。”


    安姚自小跟着叔婶儿长大,叔婶儿待她肯定是在及格线以上的,但是叔婶儿的一对儿女比较排斥她,白眼儿和口舌上的挤兑是常有的事儿。不过正如安姚所述,因为这对堂弟堂妹都在外地工作,不常回来,因此亲情的天平虽然一直摇摇欲坠但一直□□。


    李闻雯整理好情绪,也仿着安姚道:“跟我也别说这话,叔,我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我全家现在就剩我和邱迩了,我俩在哪儿过不是过?”说着信手一指叶进,“他情况也没比我好哪里去,也是在哪儿呆着都一样的状态。”


    李辉琢磨了下眼前这两个人的境况,实在无话可安慰,揪了揪耳朵,无奈地笑了。


    赵大良不忍地摸了摸安姚的手背,“你叔婶儿我虽然跟他们打交道不多,但听市场里旁人说起过,嗓门一个赛一个地大,但心肠也一个赛一个地好。你饭桌上就瞧着你叔婶儿就行了,别理那对不上台面的弟妹。我瞧着你那对弟妹虽然精,但也没精到哪里去。现在他们都在外面,只有你在他们父母近前,以后你叔婶儿有个头疼脑热、割个盲肠阑尾、震个结石,需要你的时候多了去了,他们还打算千里迢迢请假回来伺候着不成?现在不跟你近乎点儿,以后有求于你了临时近乎不嫌臊得慌?”


    安姚轻轻摇头,“我以后给叔婶儿养老也不看他们的面子,不用他们来跟我近乎。”


    李闻雯神色不怎么好,她曲指不轻不重在桌上磕了两下,不以为然道:“你不用归你不用,但他们不能不要你的时候说你‘只’是个侄女儿,需要你的时候又说你是‘叔婶儿养大的’侄女儿,后半句你叔婶儿可以说,他们没这个脸说。”


    安姚笑着转开话题,“别说他们了,他们不重要。说说你们吧。阿姨你这两天胸口还闷不闷?嘿,松悦儿子这身高,今天一下车我都惊呆了。”


    李辉跟叶进碰了个杯,聊起足球的话题,说今年看球没有雯雯在一旁唾骂,感觉不大习惯,球也没意思了。叶进说,连个战乱中的东欧小国都踢不过,确实没意思。邱迩在旁边疯狂点头,他上周跟“程松悦”一起看球,“程松悦”输出不断,“你那是刚安上去的假肢吗”、“你射个门回头找屎吃呢”、“漂亮,球没进,稳定发挥”、“一群无用之徒”……邱迩在一室不绝于耳的聒噪声中,切身体会到了足球的魅力和无能为力。


    ……


    餐后如此漫聊了约一个小时,便商量着各自起身去泡汤了。


    李闻雯叮嘱邱迩,“别往水深处去,摔倒了起不来。”


    邱迩瞬时忘了来时路上李闻雯当着叶进面的重复叮嘱——不要说她车祸失忆的事儿——真的被忘得一干二净还是很不高兴,“我会游泳你也不记得了?”


    李闻雯心下一沉,反应极快地露出无奈脸,“哪不记得?会游泳和不要往水深处去这也不冲突啊。”她说。


    赵大良未察觉出异样,在一旁怀念地笑着,以过来人的口吻跟“程松悦”说,小孩到了一定阶段就是很讨厌被念叨,雯雯那时也是这样,可烦人了,又宽慰她有李辉在一旁盯着不用担心。


    第22章 你们是不允许合法存在的那种关系吧 你……


    你们是不允许合法存在的那种关系吧


    1.


    叶进瞧着李辉和邱迩坐下后, 眼皮微垂,缓缓向后靠去。这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处露天温泉池群,从池边的枫林石板路望出去, 往上是半山的积雪压枯枝,往下是一座破落古寺, 感情稍微丰沛点的,此刻脑海里已经涌出无数前人诗词了,即便实在胸无点墨,高低也得啊吧啊吧两声,但叶进就仿佛正坐在自己卧室窗前,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很难吧?”李辉在他旁边突然开口, “好像跟世界隔着一层雾,实在打不起精神, 一切都很乏味。”


    叶进转头看去,微抬了抬眉。


    “松悦说的,几乎在同一天差不多的时间你哥车祸去世了, 真的是……太巧了,”李辉往水下缩了缩肩膀,只露出颈部以上的部位, “我跟他妈之间不能说这个, 越说日子越过不下去, 只能跟你这个外人说说。没有想到会经历这个, 不敢相信不在了, 总觉得是个玩笑。”


    叶进收回目光, 半晌,两条长腿伸出去,轻轻附和了一声。


    李辉往后捋了把水, 沉沉呼出口气,问:“肇事方什么情况?松悦没说这个。”


    一旁竖着耳朵刷手机的邱迩骤然紧张起来。


    叶进简单道;“一死一伤,开车的死了,副驾……还没醒。”


    李辉一愣,唏嘘不已,“四个多月了还没醒,那就很悬能醒过来了。”


    大年初一冒着严寒跳露天温泉的人不多,大多如“程松悦”她们那样选择室内的汤池。因此此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温泉池群里,只有三分之一有人泡着,且都相距较远。


    “可那怎么办呢?日升月落,生活还在继续,有一天我们也会不在,生命就是这样,自然规律,”李辉胳膊肘从水里抬起来,抵在池边,他仰望着头顶灰灰的天空,继续道,“从宏观的角度看是能想开的,对不对?只是眼前总能看到她在家里各个角落出没的身影,有时候是她小时候走路不稳的身影,有时候是再大一些背单词的身影,有时候是后来她疼得趴在床上挥手叫我出去不要看的身影……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有脆生生问我要钱买糖吃的耍赖的声音,也有有气无力叨念‘你们怎么办’的呜咽声。”


    邱迩不知不觉放下手机,他还太小,而且亲缘关系也不大正常,因此李辉的描述令他感到困惑。


    叶进移开目光望向山谷,凛冽的北风裹着温泉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人四肢百骸都似乎轻了几两。


    李辉也并不是多健谈的人,依照“程松悦”的嘱托开导了几句,便准备闭目养神了。他的鬓发在短短几个月里尽白,却并没有去染黑的想法,他希望自己老去的速度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如果这个世界有二倍速按钮就好了”,他总是这样想。


    “就当是出了个远门,那地方通信不太好,联络不上,但最后事情做完还会回来再见面的,”李辉闭着眼说,顿了顿,又补充,“你别当他出了个远门,当自己出了个远门,他在原地安安稳稳的,你路上可能难免奔波些。”


    叶进揣摩着李辉的话低低应了一声。叶进一个人在情绪的泥沼里浮沉太久,如果是别人如此开导他,他第一反应必定是抵触的,他甚至都不大可能有耐心允许那人把话说完,但现在与他说这些话的是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那每个字便有分量了。


    “松悦跟雯雯很像,热心肠,是个会令人觉得踏实的人。以前没见过她——雯雯还在时,她说她跟你其实也是不久前搬到一栋楼里刚认识的。也是个巧合。出现在他们离开以后,又带着善意,那就姑且当是他们留下的礼物吧。她说叫你出门一回挺不容易……得出去,你听我的,得出去。”


    2.


    室内也是温泉池群,汤池大小不一,错落分布着。说是“室内”,其实是天然岩壁内,四下天光可现。


    李闻雯在池边趴着,歪着脑袋瞧着赵大良。赵大良也是面部留白较多的淡颜系长相,加之一直生活无忧,比同龄人都显小。但她现在瞧着瘦了一些,也似乎矮了一些,再加上太长时间没有护理过皮肤和头发,与李闻雯在街上遇到的其他这个年纪的妇女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你瘦了不少,阿姨,得多吃些,再圆润点好看。”李闻雯忍不住道。


    “没少吃,但这两年确实挂不住肉,”赵大良一顿,惊诧道,“你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


    “……雯雯给我看过照片。”李闻雯眨了眨眼,换了个姿势趴着。


    赵大良与安姚的眼神撞到一起又迅速分开,“那我再多吃点长长肉”,她心不在焉笑道。


    几近日落西山时,李闻雯与安姚淋浴后各裹着条浴巾并肩步入更衣室——赵大良早些时候受不住已经出去休息了。


    安姚揭开大浴巾大大方方去换衣服,同时用余光留意着“程松悦”。“程松悦”浴巾仍旧覆在背上,侧对着她,磨磨蹭蹭在擦头发。安姚动作放慢等了两分钟也不见她望过来,心下复杂,又故作无辜,缓声问:“松悦,你能不能来帮我后背涂一下保湿精油,我够不着。”


    李闻雯闻言不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够不着啊? ”


    安姚静静望着她,嘴角向上一挑,笑道:“我肩周颈椎都不好,胳膊抬不上去。”


    李闻雯故作自然反手重新裹紧了浴巾,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道:“那你转过去吧。”


    安姚依言转身,李闻雯压出两泵精油搓了搓,将湿漉漉的掌心按到了她背上。


    李闻雯生病之前也跟安姚一起泡过温泉,那时安姚还没有“肩周颈椎”的毛病,两人冲完澡擦完身体,安姚把精油放在中间歪头倒着耳朵里的水示意她先拿去涂,她按照自己涂便宜大碗多芬沐浴露的量一气儿压出七八泵,把安姚心疼得嘴都哆嗦了。


    “两泵就够了,你给我住手……你知道折算下来一泵多少钱么……”


    “两泵怎么能够,我这么大的面积……”


    ……


    安姚左肩胛骨的位置有一道约七厘米的斜长疤痕,李闻雯知道这道疤痕的由来,是被她家附近胡同里蹿出的电动车撞的,就在她去世前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安姚当时说的轻描淡写,“被刮蹭了一下”,她便以为是辆两轮电动车,赵大良在一旁蹙眉多问了两句,安姚说了实话,是四轮电动车。她去世前几天精神不大好,有一回半夜惊醒,突然记起似乎没问过安姚伤口恢复的情况,有没有留疤,安姚夏天喜欢穿吊带裙,那个位置留疤的话吊带肯定遮不住,但第二天睡醒却又把这个闪念给忘了……李闻雯手指蜷缩着,在那道疤痕附近多逡巡了两圈,迟迟未往下走,安姚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松悦,对不起,我知道这种测试方式不太光彩,但是…… ”安姚似乎非常难以启齿,她甚至不敢回头与李闻雯对视,但仍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你跟雯雯是那种……国内目前还不允许合法存在的关系吧?”


    李闻雯皱眉迷茫地“啊”,直直望着她,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片刻,仿佛被雷劈了似的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目。


    安姚瞧见“程松悦”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和赵大良猜错了方向。


    ——李闻雯在世时并没有露出取向异常的蛛丝马迹,但“程松悦”的表现很难不令人生疑,虽然她们的猜测离谱且荒唐,但当下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安姚慢吞吞把衣服穿好,转过来直视着仍旧不动不响像是被敲了个闷棍的“程松悦”,轻声问:“那,都是同性,为什么要捂那么严实呢?帮忙涂个油也好像很为难你。”


    李闻雯眨巴着眼睛,长长地“啊”一声,像是缺水的鱼似地徒劳地张着嘴巴,一时无言以对。片刻,她艰难出声,“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像话,但我是因为胸大感到不好意思,”她这样说着,一把掀开了浴巾,露出原主饱满的D胸——从A到D,“穷”人乍富,她一直没太适应,“泡汤时有泳装压胸看不出来,但没了泳装就是这样的……呃,很有冲击性。”


    安姚目瞪口呆瞧着这确实很有冲击性的画面,从心底里接受“程松悦”的理由了。她下意识地收了收与李闻雯本人如出一辙的A胸,尴尬地别开了目光。


    “我还是不能理解,”安姚涩声道,“你知道雯雯太多事情了,但我从未听她说起过你。她生病以后,我恨不得一周三趟去她家报到,能聊的我们几乎都聊了个遍,但她从没说过她还有一个这么投缘的朋友。”


    李闻雯正要张口,安姚抬手阻止了她,一鼓作气把话说完。


    “她病程不算很短,居家也有将近半年,所有的朋友都来看过她,且不止一轮,但里面没有你。她去世时,所有的朋友都到场了,里面也没有你。”


    李闻雯没办法面对安姚眼睛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她面色不能自控地微微胀红,在一片沉默中,重新裹上浴巾走回自己的置物柜前,借着穿衣服背对着她虚着声音故作镇定地解释。


    安姚如果读过心理学或者如李闻雯那样上过警校,其实根本不必去看“程松悦”那张涨红的脸,单是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她在撒谎。声音轻、语速慢、语气不坚定、不时会出现停顿和重复的情况。


    李闻雯读警校的时候受过专业的训练,在面对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也很会撒谎——说错了,不叫撒谎,叫遵循法律规定和职业操守基准上的策略性讯问——微表情和声音都能控制得很好,但此刻面对的是因为她忧心忡忡的朋友,她的专业便不起作用了。


    “我跟雯雯的相处模式,其实更像是……见过数面聊得来的网友,而且见面还仅限她警校在读时期,因为那时离得近见面方便,有时候甚至不是约好的见面就是偶尔碰到。我之前那个……狐朋狗友众多,日子过得不接地气,与她几个月甚至半年不联系是常有的事儿……要不是后来出了点事也许就顺其自然永远不联系了。”


    “……我是说,是出了点事以后重新筛选朋友,又主动来联系她的。我发现她把我删了以后,生了一段时间闷气,最后还是决定主动上门道歉求和。结果看到她家墙上没撕干净的挽联,又问了街坊小孩儿,才知道她不在了……因为是带着诚恳道歉的心去的,却来不及道歉,心里就一直惦记着。”


    安姚依旧神情复杂,道:“雯雯一般不会删人好友,她认为那是种在表达情绪的幼稚的表现,不对盘了就直接沉在通讯列表里不再联系。”


    李闻雯顿了顿,“她可能后来实在太烦我了吧,烦我那种好像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样子。”


    “程松悦”这样说,安姚就不好再细问下去了,但仍谨慎地再次确认,“你们真的不是……”


    李闻雯用粗糙的手法将挤到手心的面霜搓了搓胡乱糊到脸上,转身在自己太阳穴附近比了比,说出一个既定事实,“我儿子这么高。”


    安姚点点头,又面露狐疑,“那你和叶进……”


    李闻雯轻声叹息,“我上大学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呢,”她瞧着安姚,嘴角一勾,转而“袒露”心声,“但确实有点不那么道德的想法……”


    邱迩用电话手表发来信息,说叶进有些不舒服。李闻雯刻意向安姚展示了那条信息,留下一句匆匆的“我去看看”,将衣物往包里一扫拔腿就走。


    3.


    李闻雯来到休息厅,叶进已经缓过那阵难受,正闭着眼睛靠在沙发里休息,他大概刚刚为了保持清醒用清水泼了把脸,睫毛根部湿漉漉黏在一起,显得格外黑,戎扇似的随着呼吸细微颤动,潮湿的额头到鼻梁、嘴唇、脖颈组成一道黄金美学曲线,“四高三低 ”错落有致,清晰明了。李闻雯立在原地恍了下神,这位浑身上下榨不出几两两性审美禀赋的前刑侦警员脑中忽然蹦出一句没有前言没有后语的由衷的“他可真好看啊”。


    “你还好吗?”李闻雯俯身趋近叶进。


    叶进闻声疲惫地睁开眼睛,与李闻雯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李闻雯的眼神里是没有任何遮掩的平铺直叙的关心。


    “可能是低血糖,我早应该看出不对的,”李辉在一旁有些自责,“他来的时候面色就不好,中午没吃几口,泡汤的时间又有些长了。”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多留意留意旁人,别老只顾自己闷头往前面,” 赵大良目睹事情经过心有余悸,又用赞许的目光瞧着邱迩,补充,“幸好孩子在后面扶了一把才没磕到。”


    李闻雯直起身,目光平和望向李辉,“你别往心里去……叔,年轻人生活习惯不好,大多都有这些个毛病,缓缓就好了。”


    安姚跟来的很快,几乎与李闻雯前后脚,“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李闻雯回头,恰好捕捉到安姚与赵大良对视的一幕,她心里一沉,立刻领悟到更衣室里安姚那个荒唐的疑问也是赵大良的疑问。她突然有些难过,难为她妈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纠结挣扎辗转反侧最后做出那种无奈又无助的猜测的。


    ……


    胳膊突然被握住,那被温泉水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指一路向下,最后压在他的脉搏处,叶进缓缓抬头,只看到李闻雯的后脑勺,他听到她替他解释,“他可能是前面没休息好,上午出发之前就难受。”


    他不喜欢与人皮肤接触,要抬手避开,但李闻雯面上不动声色,却微微施力压住不放,继而笑眼弯弯转向他,盯着他的眼睛,轻声与他商量,“我们回去的路上去趟医院吧,给医生看看我也放心了,不然你一个人住,真有点什么事儿也没人在跟前,”她顿了顿,仿佛在掩饰什么,轻轻一咳,“楼上楼下的,远亲不如近邻。”


    赵大良和李辉心领神会移开目光。安姚歪着脑袋眼睛一弯露出笑意。


    叶进察觉李闻雯卸了力,如愿把手抽出来,“没休息好,不用去医院,家里有药。”


    李闻雯欲言又止,片刻,做出退让,细心叮嘱他,“也行,那你吃药之前记得留意一下有效期,不行就叫个闪送。”


    这下就连邱迩都不由得看过来了,他觉得自己虽然今天一直寸步不离,但似乎还是错过了什么,明明上午出发的一路上这两个人的沟通还没有这么熟稔,“程松悦”跟邻居说话非常客气,一种弥漫着尴尬的客气,邻居则惜字如金,一上车就合上了眼睛,“程松悦”辛苦起的话题他寥寥几个字就给打发了。


    ——邱迩瞧见“程松悦”被如此敷衍对待当然是不怎么开心的,但转而想起“程松悦”坐副驾驶的那场车祸,又悻悻地只得埋头不语。


    叶进察觉蹊跷,不明显地皱眉,望向李闻雯身后。中午吃饭的时候李闻雯还没有这个贴人的症状。李闻雯眼中噙着笑意,恳切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抿平唇角顺水推舟点了个头。


    第23章 也就是倒霉 也就是倒霉


    也就是倒霉


    1.


    “……但是她只是不承认那种关系, 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生活细节,”赵大良在后座贴着车窗喃喃自语,“如果真没见过几面, 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有流浪狗横穿国道,安姚轻轻按了一下喇叭, “阿姨,你不要着急,我再摸摸底,反正年后不忙了,我多跟她接触接触。”


    今天不应该直接问的, 打草惊蛇了。安姚目视前方暗暗揣度。


    “程松悦”大约也是让她给逼问懵了, 病急乱投医,难得她那位高岭之花邻居配合, 懒懒点了个头,没有问一句“你怎么了? ”


    ——安姚人又不傻,这也不是主角团演什么路人就信什么的白痴圈钱剧。“程松悦”急于撇清, 对邻居态度转变得太快太生硬了,如果确实问心无愧,根本没有必要着这个急。


    李辉“啧”一声表达自己鲜明的不赞同, 他认为这样没意思, “程松悦”这个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大家心里都分明, 人家不愿意说, 那就识趣点儿不要非去追根究底, 就像他劝叶进的那样, 当她的出现是份礼物。


    ——李辉不认可同性恋情这个荒谬的猜测,但也承认“程松悦”的出现确实蹊跷。


    赵大良沉默许久,轻声解释:“雯雯不在了, 她是或者不是也不那么重要了,但是‘松悦’……这孩子老往我们这里跑,自己的日子都没法过了,我也想弄清楚拉她一把。”


    赵大良固然是很想弄清楚李闻雯的取向,但不论如何逝者已矣,“程松悦”没妈,只有个聊胜于无的爸,听她自己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以前为人也比较偏激,没什么朋友,赵大良担心她无望地沉溺在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这里止步不前。


    李辉不说话了,扭头看向另一侧的车窗。他想得细,如果雯雯真是,那怎么可能不重要,那毕竟不是个常规的取向,代表雯雯背后多少次的欲言又止都未被他们注意到。


    安姚察觉出车里凝滞的气氛,缓声道:“难怪雯雯能当警察,继承了阿姨的周到善良。我没想过‘松悦’如何,我想的是我什么都告诉雯雯了,但她居然有可能有个重大秘密没告诉我,这可不行,我必须知道。”


    赵大良和李辉各自转头给了她个捧场的笑容。


    2.


    李闻雯从后视镜里留意到邱迩在后座睡成了小鸡啄米,她轻咳一声引起叶进的注意,眼睛望着车前方渐次亮起的路灯笑着与他闲聊,“你知道安姚今天在更衣室问了我个什么问题吗? ”


    叶进轻挑了挑眉,脑袋微微后仰,靠在柔软的头枕上,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她问我‘程松悦’跟李闻雯是不是一对同性情侣,”李闻雯转头极快地望他一眼,又去盯前方路况,“能问出这样炸裂的问题,肯定不是灵光一现,是在心底里揣摩有一段时间了,难为她了。”


    叶进确实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思维短暂停滞。


    李闻雯转头又确认了一遍邱迩在睡,视线收回的过程中,不经意似地在叶进面上停留了一下,“我撒的谎经不起推敲,我自己也清楚,那时没料到自己能存在这么久,是在家门口突然碰到安姚情急之下现编的,后来就只能费劲儿地各种圆,” 她说到这里停下,片刻,无奈感叹,“这种事情,我搜遍全网也没有前人的经验供我参考。”


    叶进听到最后一句不由有些走神,如果叶赫化成别人的模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周围,又含含糊糊自称是叶赫旧识莫名其妙地不断向他示好,他大概也难免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猜测。他这样想着,在车内逐渐模糊的光线里轻轻扬起了唇角。


    “……所以突然就开始表现亲密了。”


    “事出突然,也是没有办法。”


    李闻雯驶下高架桥时借着观察后方来车扫过叶进的侧颜,识别出他似乎尚算愉悦,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看我?”叶进突然问,他顿了顿,脑袋转向车窗那侧,又补了句,“很多次了。”


    李闻雯也没有装傻否认,她嘴角几乎要向后扯到耳根了,坦然道:“上午出门时,其实也不光上午……我感觉你像是一根扯得很紧随时可能崩断的弦,我一直挺担心的。现在感觉没有那么紧了,你似乎松快一些了。”


    叶进闻言转头望着她,他唇峰微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半晌也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李闻雯听到这声谢真是百感交集,她仍清晰记得几个月前他坐在车里冷冷看过来的样子,这一路能走到现在,当然首先是靠鸠占鹊巢这个“客观”存在,但她的厚脸皮也功不可没。


    “你不用谢我,是我要谢谢你听信了我的鬼话,给我留一条狗命,”她尝试跟他开玩笑,但自己也很快发现这个玩笑太地狱了,并不好笑,她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再度重申,“那种事,不值当的,你比较珍贵。”


    叶进不太明白为什么李闻雯总是能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出一些很动听的话,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似是裹着糖心的一压就软塌塌的话,眼皮不着力地半垂着,转移话题,“你上次说就要结束了,为什么?”


    李闻雯一脚油门驶过绿灯路口,“最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肢体也有点僵硬,”她说到这里面带犹豫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有些羞于启齿,不符合她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虽然在察觉出自己存在的那一刻她的唯物主义就几乎灰飞烟灭了,“而且我生日就快到了,你说如果真有神鬼,他们有没有可能会发现抓错人了,揪出我这条漏网之鱼?”


    ——她农历二月初七生日,她有些担心万一生日是个关口。不过倒也没有特别担心。“程松悦”的生日早在她住院期间就过去了,很普通的一天,抽血、输液、做康复治疗以及应对警察盘问,她当时并未感觉到哪里异常。


    李闻雯如此说完,感觉自己像个神棍,自己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儿来。


    叶进当然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也没有嗤之以鼻,毕竟她现在确实以这种怪诞不羁的方式存在。他打量着她,她本人不长这个样子,但那眼睛里如破晓时分星斗忽闪忽闪的微光和几乎要咧到耳根的极具感染力的畅笑都独属于她,他突然觉得可惜,如果以后再也看不到的话。


    难得气氛和谐,李闻雯忍不住借着与安姚有关于“她上大学时他小学还没毕业”的玩笑起了个话头,问叶进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她鼓励他“去交个女朋友,尝试了解和陪伴一个人,让生活热闹一些比较好”。


    叶进没有立刻给予回应,片刻,淡声嗤道:“你跟我同岁,不要表现得好像你真的多活了六年。”


    李闻雯敏感地抬头去看后视镜,见邱迩把脸埋在长绒抱枕里,睡得脖子都似乎有些软,心里一定,慢悠悠解释:“你不能跟警察、医生这些特殊职业简单地做生命的纵深对比。”


    叶进直接点破,“你也没有从警很长时间。”


    李闻雯痛快承认,“是不到三年,但足够跟你们这些从事常规工作的人群比划比划了。”


    叶进难得流露出对某个话题感兴趣的样子,他目光直视着她,微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你可以开始比划了”。


    李闻雯深受鼓舞,隐去当事人身份信息,开始给他盘点她工作中遇到的那些未被命运眷顾的人。


    有那么个人大概实在是过够了在烂泥里挣扎的日子,伸直了脖子奋不顾身往上够,又嫌亲朋好友累赘,趁早踢了个干净,最后一招不慎被勒颈吊在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说自己可能是挑错了分岔路口,但又遥遥看到另一个分岔路口也吊着个人。


    也有那么个人不过是在一个平凡普通的日子里一念之差做出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选择,然而不得不用接下来最黄金的数十年为当初的选择买单,大部分人的人生是场费时又绚烂的烟花,他的人生是一个哑炮。


    还有那么个人忙忙碌碌汲汲营营半生,转头发现自己鼓乐齐鸣的生活不过是一场宏大的笑话,然而人生行将就木,就连折腾一场的力气都没了,也只好装聋作哑苟完余生。


    ——她自己当然不在“未被命运眷顾”的这一列,因为即便英年早逝,与前面几位对比,她最多也就是比较倒霉。


    李闻雯道:“我那时经常就琢磨,世事无常,人到底应该如何过好一生……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我真是多虑了,没必要,我的一生短暂到就连琢磨这个问题都是在浪费时间。”


    叶进没有顺着她的玩笑往下接,他沉默片刻,说:“但是知道其他人也过得不怎么样,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境况。”


    李闻雯“啧”一声,反驳道:“怎么不能?这就像我们上学时的考场上,大家都交卷就剩你一个人了你不慌张?但如果还有一小撮儿人也没交卷你是不是心里就安定些?”


    老实说,叶进上学时没有感受过这种慌张,因为各科卷子对于他来说都太简单了,他没有被落到后面交卷过,即便高烧那两回也没有。


    李闻雯絮絮叨叨半天,终于来到了蓄谋已久的结论,她小心地往他面上望了一眼,字斟句酌道:“我刚刚说的都是些极端的例子,但其实即便不跟那些人比,我们的遭遇也没有多罕见。不用放大说这个世界上,就从西城分局一周的出警,你都能感受得到,不圆满的太多了。我们两个确实倒霉……但也就是倒霉。”


    叶进收回目光向前看去,说:“我今天听了太多的道理了。”


    李闻雯打蛇随棍上,问:“能听进去吗?”


    叶进嘴角轻轻勾起,“……也许能吧。”


    李闻雯立刻眉开眼笑。


    一辆福特Puma以极危险的驾驶方式紧贴着甲壳虫超车过去,李闻雯留意到异常,一脚油门追上,朝前车鸣笛并降下车窗,在灌进来的狂风中眯着眼睛向车主大声示警,“喂,你后车胎瘪了,右后车胎。”


    李闻雯如此叫了三四声,福特Puma才降速,并没有素质地直接开窗唾骂“□□……”待听清了李闻雯说的什么,后半截话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李闻雯懒得等他一句吭哧瘪肚的“对不起”或“谢谢”,迅速升起车窗,一脚油门便把距离拉开。


    邱迩呛了几口风,咳嗽着揉着眼睛坐直。


    “醒了?”李闻雯冲着后视镜里望过来的邱迩抱歉地笑着,“快到家了。”


    ……


    第24章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1.


    “笃笃, 笃笃笃……”


    “嗡嗡,嗡嗡……”


    李闻雯早晨是被敲门声和手机的嗡鸣声二重奏叫醒的,她睁开眼呆望着天花板正在醒神, 听到客厅里有人走动的声音,片刻, 手机蜂鸣声停止,与此同时,是邱迩压着嗓子的叫声,“小安阿姨来了。”


    ——安姚与邱迩其实只相差十五岁不到,但也只好当“姨”了。


    李闻雯先是失笑于邱迩变声期的破锣嗓子, 待听清内容心跳一顿当即翻身跃起, 而就在她翻身跃起的同一时刻,安姚来到卧室门口, 屈指敲响了半掩的房门 ——根本没给李闻雯巡视卧室物品是否有破绽的机会。


    李闻雯在大约十公分宽的门缝里与安姚对视,震惊和紧张的情绪一瞬收起,她嘴角不易察觉地微颤着往耳根勾起, 问安姚“你怎么有空过来?”又自然地惊讶站在安姚身后的邱迩“今天起这么早? ”邱迩欠身帮安姚把门完全打开,留下一句“跟教练约好练拳”,转头往回走, 继续去收拾自己的物品。安姚倚在门口, 夸赞一句“难得有假日不睡懒觉的小孩”, 目光从床前的的半包围斗柜上移开, 落在“程松悦”面上。


    “一个合作过的模特年前寄来两套护肤品, 但我是大油皮用不了, 我瞧着你皮肤中性偏干,应该能用,刚好有事过来莲湖, 就顺路给你捎来,”安姚手指往上勾了勾,露齿笑着,向她展示礼盒,“两三千一套,给别人可惜了。谢谢你照顾雯雯的爸妈。”


    李闻雯听着最后这句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本就应该是她的义务,但现在却要安姚来感谢她。她反手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拂至耳后,扯了把睡衣,又顺手捞起一旁的绒卫衣套上,以尽可能放松的姿态走向安姚,道:“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吧,起大早出门的?什么事啊? ”


    安姚转身跟着她走向小客厅,顺着她的指引坐进沙发里,随手将礼盒放到膝前地上,用平淡的口吻道:“我助理的事儿,已经处理好了。”


    李闻雯认识安姚的设计助理,一起吃过几顿饭,是安姚的小学弟,叫葛锦杨,大二就跟在安姚身边了,到现在得有三年了。不过李闻雯想不明白,葛锦杨一个二十出头一米八三的青年男性到底会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安姚一大早顶着严寒上门帮忙处理的。


    她拎着恒温水壶微不可察地皱眉,却忍住了没问,因为按理“程松悦”不会知道安姚的助理是男是女。当然可以也是李闻雯生前说的,但那显得李闻雯也太长舌了。


    邱迩收拾停当,在门口玄关换鞋,留下一句“我走了”,就推门出去了。


    门开的一瞬,李闻雯似乎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叮”响,但因为这里并非一梯一户,她便没当回事儿,一边给安姚倒着水,一边扬声嘱咐邱迩,“注意安全,身体活动开了再练,中午想吃什么给我发信息。”


    最后半截话尚未落地门就已经关了,像是要迟到了,很急的样子。


    李闻雯把水端到安姚面前,脑袋微微向门口的方向偏了一下,轻笑着解释:“寒假刚给报的拳击班,正新鲜着,可刻苦了。”


    安姚附和:“能选拳击的大多都是性格比较踏实沉稳的,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拳拳到肉。”


    李闻雯琢磨片刻,深以为然,邱迩的确是比她见过的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都能装事儿。


    “前几天见面时忘了跟你提了,年前我去了雯雯家一趟,回来时阿姨给了一袋鱼块,说是你送去的,那鱼味道不错,”李闻雯在沙发另一头坐下,诚恳地说,“也辛苦你了,时时惦记着他们。你有任何需要我伸手的,尽管开口,出钱出力的我都可以。”


    安姚听到这里笑了,轻声陈述,“我跟雯雯很多年的交情了,我做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我有个工作室这你也知道的……实话说,那个工作室挺能赚的,流水不大,但利润大。我的意思是,以后叔叔阿姨岁数再大一些,有个病痛什么的,养老金之外的部分,我都能负担得起。”


    安姚说到这里顿了顿,“程松悦”那句“出钱出力的我都可以”让她难免有些动容,因此接下来劝解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倒是你真应该往前看,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李闻雯被安姚明亮的眼睛盯住,没有立即接话,安姚的眼神似乎在语义之外在隐晦地向她传达着什么。门外传来不明嘈杂,听不大清楚,李闻雯正要竖起耳朵,蓦地回神,嘴角轻微抽搐,“你是不是还是认为我跟她是一对儿啊?”


    安姚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那是一道没有恶意但油盐不尽的浅笑。在她来看,“程松悦”露出的破绽已经太多了,多到口头上的“没有”、“不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安姚的目光越过“程松悦”的肩膀,落在玄关的鲁卡旋转柜、麋鹿洞洞板、法斗犬树脂收纳等鸡零狗碎上,这些以及刚刚“程松悦”卧室半包围斗柜上的黄铜胡桃木护眼灯,她都曾在李闻雯的购物车里见过。李闻雯最后居家养病的那段时间,精神只要稍微好些,就去购物平台上给她父母挑衣服,她偶尔会把手机交到安姚手里,问她意见。


    安姚坦荡地与“程松悦”对视,她清楚,至此刻,“程松悦”肯定也回过味儿了,明白她今天是故意不提前打招呼突然来访的,护肤品和助理葛锦杨都是借口。


    等等,葛锦杨不能算借口,他那里确实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况——被“竹马”断崖式分手了,难受得不能行。


    安姚实在恼透了越来越没有边际的猜测,结果攻其不备果然有收获——确信了其中最离谱的猜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李闻雯大脑飞速转动,她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正准备开口,突然一愣,倏地转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门口。她听到了邱迩惊慌的叫声。李闻雯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猛地拉开门,与面容扭曲闻声转头望过来的邱怀鸣打了个照面。


    2.


    李闻雯叫着邱迩的名字,大步向着邱怀鸣走去,又狠狠一把拨开堵在安全梯门口的邱怀鸣,再往前,便望见狼狈躺在楼底转角平台上,手抓着栏杆试图坐起来的邱迩。


    “你别动,”李闻雯瞧见邱迩脑袋底下流出的血,声音有些发颤,“在那里别动,一会儿叫医生来,给医生看过再动。我来了,别怕啊,没事儿。”


    邱怀鸣目光原本难得有些瑟缩,但瞧着邱迩能动,似乎没什么大问题,便又阴狠起来。“程松悦”的负隅顽抗固然令他痛恨,但邱迩的忤逆更令他五内俱焚。他五指扣住李闻雯的胳膊肘,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程松悦,我小看你了,你是怎么教的,能让我的好儿子跟个哈巴狗似的护着你,不许我进门。”他切齿道,恶毒几乎化作实质扑向李闻雯。


    “你是不是个人…… ”跟出来的安姚都忍不住开口了。


    李闻雯手臂向外一别,二话不说抬脚便往他肚子上踹去,又快又狠,踹得他急速踉跄数步“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她甚至没回头看他一眼,几乎是以飞掠的姿态下楼梯,一瞬就来到了邱迩身边。


    “都哪里疼邱迩?你别动,你磕到后脑勺了,在流血。”李闻雯这样说着,两手交叉抓住卫衣衣角向上一扯,双膝跪地,小幅度轻轻托起邱迩的脑袋,用扯下的卫衣给他捂住了出血口。


    邱迩眼神有点虚,气弱道:“不知道,现在感觉不到。”


    其实要不是“程松悦”说他后脑勺流血了,他连后脑勺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他现在人还是懵的,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刚刚被邱怀鸣振臂甩开后抓不住扶手砰砰嗙嗙掉下来的过程,思维如同陷入浓稠的沼泽几乎无法转动,感官也全线罢工。


    李闻雯俯低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我在呢,别怕啊。”


    邱迩的眼神呆滞而模糊,怔怔与垂眼下来的“程松悦”对望,片刻,模模糊糊想起一件事,手指挪动几寸碰到“程松悦”的膝盖,用低到近乎气声郑重交代她,“时间就快到了,你给我教练请个假吧,不然他会在场馆里一直等我。”


    李闻雯稳稳护着邱迩的脑袋,轻声答复他,“好,别担心,我等会儿就打。”


    安姚后来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打的急救电话,可以说完全依靠眼睛和嘴巴的本能,一点没过脑,等她回过神,电话那端已经收线,而“程松悦”表情无异常,可见她描述的伤情和报的地址都无误。


    在等待救护人员和警察到来的这一小段时间——为免更进一步激化矛盾,安姚是用12110短信报的警——安姚不错眼珠直勾勾盯着楼底平台上的“程松悦”。她与李闻雯那么不同,为什么刚刚反制踹人的动作一模一样。李闻雯反肘提膝凶狠利落,是在警校受的训练,“程松悦”这个普通高校毕业的当了十多年家庭主妇的人是在哪里受的训练。


    “叮——”电梯到达七楼的声音。凌晨四点多就再无睡意的人开车在寂静城市里游荡一周后拎着一杯咖啡回来了。楼道放大了李闻雯那句气息不稳的“我等会儿就打”和安姚的“好的,没有挪动他,莲湖新区安和路上的鹿鸣公寓,你们快点出发”,他出了电梯循声往旁边半开半掩的安全门迈了一步,与邱迩无神的目光对上。


    3.


    派出所民警比救护车来得早几分钟,他们来时邱怀鸣正蹲在邱迩面前——他眼大漏光终于发现邱迩脑后那一小滩血了——邱怀鸣两手微抖抓住邱迩的肩膀,要查看他后脑伤口的情况,李闻雯反手一巴掌就把他抽倒了。


    “你别再动他,要不然我让你躺那下面去。”李闻雯说得很冷静,但眼神如刀,那一记自下而上几乎要把邱怀鸣扇出脑震荡的耳光证明她绝对没有在大放厥词。


    邱怀鸣露出可怕的表情,抬手就去扼李闻雯的脖子,被叶进从后面揪住脖领子掼到了墙上。


    “喂,别动手!”


    “住手!都别动!”


    两位民警呵斥着,大步走来,一个站在叶进与邱怀鸣之间,一个站在邱怀鸣与李闻雯邱迩之间,“先不管你们什么矛盾,知不知道个轻重缓急!现在什么情况?救护车还得多久到?”他们问,虽然报警人短信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仍然按程序再度确认,“还有,小孩怎么掉下来的?”


    安姚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往邱怀鸣那里一指,未加思索直接重复报警短信里的内容,“这位先生把小孩从楼上推下来了,刚刚还要对小孩妈妈动手,我是说在你们来之前。”


    邱怀鸣被李闻雯那一巴掌打得耳朵一直嗡响,他手指压着耳根试图缓解不适,蓦地抬头,大声喝斥安姚,“你不知道情况少他妈瞎说! ”


    安姚不理会他,直接对民警点头,“我亲眼目睹。 ”


    较年长的那位民警往后推搡了邱怀鸣两步,说:“你往后站开点,小孩要没法呼吸了!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带了没有?”


    邱怀鸣冷道:“你们别听她瞎说,他是我儿子,我没推,是他自己踩空摔下来的。请你们让一下,我现在没空配合你们,我得赶紧陪儿子去医院检查。”


    李闻雯冷冷道:“我陪就行了,麻烦你们把他带走,他有家暴前科。”


    邱怀鸣只恨自己手不够长,不能越过一米九几的警察捂住“程松悦”那张自打车祸醒来再也没说过求饶话的嘴。他威胁地点了点她,掏出手机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几声忙音里,他不放弃地指着邱迩用沉甸甸的眼神向他施压,“你跟警察叔叔说,是不是我推下来的。”


    李闻雯伸手遮住邱迩的眼睛,此刻也恨自己手不够长,不能把腕子给他卸了。


    再过片刻,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近身查看邱迩的症状,给了几个指令让邱迩给反应,初步判定没有伤到脑干。李闻雯听到这个结论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跪坐着微微后倾——甚至忘了可以直接起身——给医护人员让出空间,让他们把邱迩放到担架上。


    今日温度大概是零下五度到五度,李闻雯忘了寒冷,在医护人员诧异的眼神里跟着担架进了电梯。


    “唉等一下。”安姚突然反应过来叫道。


    ——“程松悦”刚刚一阵风似地刮进家门,只拿了身份证和手机,忘了拿衣服了。


    李闻雯闻声转身,电梯门正缓缓合上,一件鸦黑羽绒服被丢进来落入她怀里。


    第25章 如果是最后一个冬天的话 如果是最后一……


    如果是最后一个冬天的话


    1.


    到医院立刻就被安排做了核磁共振, 一个多小时以后结果出来,确认脑干无出血、挫伤,也无微小水肿或梗死灶。李闻雯听到医生说没什么问题, 嘴里呼出一口热气,抬手狠狠搓了把脸。


    前来陪诊的民警给所里打去个电话报告情况, 之后按规定向李闻雯交代了几句,留下自己的号码便离开了。


    “不好意思,我再问一下,医生。刚摔下来时我问他,他感觉不到疼痛, 而且当时人看起来也有点糊涂的样子, 反应比较慢。”


    李闻雯为求周全又陈述了一遍邱迩来医院前曾出现过的情况,着重强调“糊涂”两个字。她那时跟邱迩说话, 邱迩的眼睛不太聚焦,这令她心里始终打鼓。


    “那是典型摔蒙了的症状,这不就缓过来了, 不用担心。”


    李闻雯低低长长地“啊——”一声,面上的凝重又有所缓解,她嘴里连声说着“那就好, 那就好, 吓死我了”, 伸手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上一直拽到下巴。病房里暖气充足, 即便她里面只穿了套睡衣也并不冷, 这个动作存粹是个心理慰藉, 毕竟邱迩还太小,不到她年龄的一半,要真是出点什么事儿……


    医生体谅地给了她半分钟整理情绪, 继续道:“那再跟你说说其他方面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右手食指、中指骨折,右踝骨挫伤和周围韧带撕裂,预计需要住院5-7天,做些消肿止痛治疗,视情况可能会再安排两次超声波物理治疗。”


    李闻雯没有异议频频点头,专业的事儿听专业的人安排,这没什么说的。


    医生说完病情和治疗计划,耐心安慰了李闻雯一句,“只要脑袋没问题,其他就都是小问题,你说对吧?”


    李闻雯深以为然,“对。”


    医生又笑,“不过这么大的个子行动不便,你挪动他一回得费老大劲儿了。”


    李闻雯转头望一眼病床上恹恹的邱迩,朝他安慰地一笑,道:“那没什么,小孩骨头轻。”


    医生护士均离开以后,李闻雯领着行动不便的邱迩去了趟厕所,重新把他安顿回床上,便要依照护士离开前的嘱咐出门去补办住院手续了——再晚些住院处窗口就要下班了。


    然而要留邱迩一个人在病房里,李闻雯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她环顾四周,此时将近正午,这个三人病房里,一张床是空的,听说是病情不严重,白天在家继续过年——大都正月初五之前都是年——晚上回来住院;一张床上睡着个鼾声四起的大爷,而大爷的家属出去吃饭未归。


    邱迩看出“程松悦”的为难,主动说:“我自己呆着也可以的,反正玩两把游戏你就回来了。”


    李闻雯断然拒绝,“不行,不能玩游戏,你伤了脑子,需要休息。”


    邱迩眼神热切,“就玩两把,玩两把转移一下注意力,不然太疼了。”


    不知道是不是东南方向的天光反射,李闻雯感觉邱迩的眼眶里似乎有微末的湿意,她靠近半步,试图看个分明,但邱迩却倏地垂下了脑袋。


    “玩玩玩,”李闻雯忙不迭地道,她避开邱迩后脑勺的纱布用手轻轻兜了兜他的脑袋,跟他商量,“但只能玩两把,我回来就收啊。”


    邱迩点头模糊地应了一声。


    李闻雯将要把手机递给他,又顿住,有些发愁,“但,你这一只手怎么玩啊?”


    邱迩倚向床头,屈起只有轻微伤的左腿,再在腿上斜放一只枕头,“这样就行。”


    李闻雯将手机放到枕头上,邱迩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艰难抵着,左手点开游戏App,抬头向李闻雯展示,“你看。”


    李闻雯没忍住又兜了兜他的脑袋,她轻声道:“再忍忍,哭没有用,哭也疼……你前几天不是说没玩过密室逃脱吗?等你把腿养好了我们就去。”


    邱迩保持着给她看自己“身残志坚”行为的自得表情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两句话。他不及她腰高的时候都没被她这样哄过,如今他已经长得快要跟她一样高了。


    李闻雯着实没有想到这样随口的两句话能引来邱迩这么大的反应。他目不转睛望着她,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扑簌簌往下落,没有任何征兆,很突然。


    李闻雯惊愣片刻,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放弃赶在上午去办入院手续的打算,肩膀微微下沉,把邱迩揽进怀里。


    “我小时候是干嚎,光打雷不下雨,你这不会偷工减料啊。”李闻雯说。


    “再这么哭一会儿你就该脱水了,我们来的时候没带水杯,可没法给你补水。”李闻雯又说。


    ……


    2.


    早晨在救护车上李闻雯似乎看到了拳头大小的太阳,光线稀稀拉拉的,像从破旧的筛子里漏下的似的,医院里一通折腾后再往外望去,连拳头大小的太阳也没了,天空仿佛被一块铅灰色的幕布遮住。


    李闻雯补办完住院手续,低着头慢吞吞往回走。她在思索如何能将邱迩带离邱怀鸣——是说在她有一天消失以后——但不管如何思索,都没有万全之策。


    李闻雯两手揣兜儿里回忆着醒来以后翻阅的各种志怪故事,她琢磨着,她有一天消失以后,无非出现两种情况,一个是程松悦回来了,一个是程松悦没回来这个壳子直接空了。


    如果是前者,程松悦直接跟邱怀鸣复婚也说不定,多半还会唾骂她脑子有病多管闲事。


    ——回顾绿瓣帖子里此人“波澜壮阔”的前半生,李闻雯自认对她这个人的侧写还是比较准确的。


    如果是后者情况更糟,邱怀鸣是邱迩的第一顺位监护人,没有大问题是不会被剥夺监护人资格的,他强烈的控制欲和独断专行,只要没把人逼出个好歹,在当前社会都不属于“大问题”之列,如果坚持告诉可能还会被斥以“不识好歹”。


    ——李闻雯早就确认过,虽然邱怀鸣一个幽深的眼神就能令邱迩如惊弓之鸟,但他确实没有对邱迩使用肢体暴力的习惯,他今天推搡中把邱迩抡下楼也的确不是有意的,这点前面在等核磁共振结果的时候邱迩醒过神来也如实告知陪诊的民警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邱迩侥幸能脱离这对父母,他一个未成年能去哪里?多半是被送到爷爷或祖父那里,有什么区别?


    李闻雯此刻终于切身体会醒到“原生”家庭的泥沼能有多深。她深感挫败越走越慢,无意识地耸肩将下巴缩进衣服领子里。片刻,疑惑地嗅了嗅……是叶进身上的很好闻的果木香。


    李闻雯走过一面黑玻璃幕墙,又慢慢倒退回来,转过身认真地望着墙里的女人。女人长过下巴的黑卷发被整齐地扎成一束,兔子尾巴似地支棱在脑后,精致的小尖下巴渐趋圆润,但因为肤白脸小颈长,所以反而弱化了五官的攻击性,给人平添几分温和……鸦黑色羽绒服很好看,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设计,但上身很托人。她扭头去翻后衣领,想瞧清它是什么牌子,又倏地顿住,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从各方面来说,如果这是她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的话。


    李闻雯低头又嗅了一下衣领,屈指挠了挠额头,长叹转身,与人撞在一起。


    “啧。”被撞的人不耐烦地出了个齿音。


    李闻雯霍地抬头,与安姚的前男友谢武泉四目相对。


    李闻雯瞧见谢武泉的动作和他身边的人,脸当即沉下来了。


    ——谢武泉怀里正揽着个几乎是临盆状态的孕妇。


    李闻雯去世到现在也才四个来月,而安姚和谢武泉是在她去世前两个月分手的,谢武泉闪恋闪婚李闻雯能理解,但他是怎么虚空变出来两三个月怀上孩子的。谢武泉有些微直男癌倾向,不可能给别人当便宜爸爸,李闻雯虽然一直看不惯安姚的这位“前男友”,但对他还是小有了解的。


    孕妇皱眉绕开李闻雯,继续与谢武泉聊着,只轻飘飘一句话就佐证了李闻雯的猜测。


    “老公,浓眉大眼可以像你,但个高腿长这点得随我,唉,你们一家子都是五五分身材你发现没?”


    “你别对着我说,你夜里摸着肚子对着他说,希望他能听妈妈的话。”


    ……


    是那么不令人意外。


    3.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是姓谢,谢武泉是吧?我在李闻雯那里看到过你和安姚的合照,”李闻雯在谢武泉夫妻身后扬声叫住他们,“那这位一定就是安姚了。”


    “你是哪位?”谢武泉面露疑惑。


    “有病吧?!”谢武泉的妻子急赤白脸斥骂。


    李闻雯轻轻一挑眉,立刻就明白这位直接跳脚的多半是知三当三。但她装作愚钝没接她茬,仍旧热情攀谈。


    “雯雯在时没有机会见到两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雯雯之前跟我聊天,说搞不好你们是她身边唯一从校服到婚纱的一对儿,我说这世界上贱男烂女扎堆,别报太大期望,没想到她真的说对了。恭喜。”


    没有人的“恭喜”前面是带有“贱男烂女”的假设的。谢武泉的妻子怒目圆睁,托着大肚子举步向李闻雯走来。李闻雯怕自己忍不住对孕妇出手,两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一步,她正要继续讥讽,瞧见谢武泉拽住了妻子,两人面色微异一同望向李闻雯身后。


    李闻雯跟着转头,脑袋嗡地一声。


    “姐姐,钱也给你了,没必要吧?好聚好散不行吗?”


    谢武泉的妻子虚张声势地瞪着安姚,在凛冽的冷空气里张口吐出一串白烟。安姚一出现,她就认定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是安姚指使的了。不过她敢撸袖子向着这个多管闲事的人走去,但面对安姚还是难免心虚色荏。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孕期的不易几乎都体现在脸上了。


    “他拿我的钱养你,他还给我不应该吗?我跟他分手六个月,你怀孕九个月,好聚好散是该你劝的吗?”安姚冷冷道。


    李闻雯的声音不大,但很响,而安姚是特地扬了声,因此路过的病人和家属耳朵一竖再略加推敲——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就能得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立刻就有几声阴阳怪气的唇齿声直冲着谢武泉夫妻的面门而去。


    谢武泉面色青红交错,“你这样没意思吧?”


    安姚瞧着自打她出现就再也不吱声的“程松悦”,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渐渐续满热泪。


    “我本来打算给你没出生的孩子一个祝福,祝他/她未来每段感情都以我跟你的结局收场,”安姚垂着眼睛轻声道,并不去看谢武泉夫妻瞬间难看的面色,“但我今天高兴,不想跟你们这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计较了。”


    安姚的眼眶到底没能盛住,眼泪如急雨很快就挂满了腮,但眼睛瓦亮,嘴角也翘得高高的,看起来精神状况堪忧。


    谢武泉从没见过安姚这副模样,以最难堪的方式分手时也不曾,他不忍心地道:“你别这样,你心里不痛快就再去我家砸一场,我没想这样伤害你。”


    ——谢武泉与安姚从高中起七年的感情,也曾经有过她一皱眉他就慌乱的美好时光。但最终仍是没能抵过那点贪图新鲜的劣根性。


    谢武泉的妻子恨得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她抱着谢武泉的胳膊把他往后拖,慌乱地让他走,但谢武泉不放心地盯着安姚,脚下几乎生了根,即便安姚并没有在看他。


    谢武泉的妻子拖不动他,恼怒地大叫“你走不走”,终于受够了被人耻笑,自己个儿托着肚子气咻咻地向前走了。谢武泉终于转身,跟着行动不便的妻子离去。


    ……


    李闻雯在安姚明亮又炽热的目光里忐忑不安地问:“你怎么来了? ”


    安姚不说话,只在病人家属散开前殷殷的“不值得”、“看开点儿”、“你还年轻”的劝说里流着眼泪笑。


    李闻雯硬着头皮讪讪圆场,“我在雯雯那里也见过他的照片,你跟我说过你们分手的时间,我看他老婆的肚子那么大,感觉不太对…… ”


    安姚抬手挥了把泪,咽下喉咙里的哽块,狠狠搓了搓脸,道:“那谢谢你。”


    李闻雯不自然地一扯唇角,“不客气。”


    李闻雯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奇怪,不对,是很奇怪,安姚只是朋友的朋友,“程松悦”愤怒得过于鲜明了。但安姚奇怪地却并未质疑她,只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仿佛第一次见。


    “我是不是多事了?”李闻雯察觉到气氛不明,画蛇添足地继续圆场,“我总是掌握不好跟人交往的分寸,所以没什么朋友。”


    安姚目光复杂,她轻轻点头,温和地扔出一个炸弹——


    “确实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别的什么朋友,是车祸以后全都忘了? ”


    李闻雯心脏重重一跳,倏地抬头望向安姚。


    第26章 好得不彻底,坏得不尽兴 好得不彻底……


    好得不彻底, 坏得不尽兴


    1.


    冬日午后的医院中庭,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两颗心脏裹在两幅胸腔里一个比一个跳得激烈。


    李闻雯用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注视着安姚。


    安姚平静与之对望, 片刻,眼眶又湿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生理期,控制不住,不好意思。我刚刚去了病房你不在,是邱迩说的。”


    安姚恍恍惚惚到了病房门外时, 李闻雯其实还在, 她正坐在床尾跟邱迩一起吃全家桶。安姚正要敲门,听到她跟邱迩交待说等会儿要去补办入院手续。安姚站在原地默不作声掐了会儿指关节, 转头离开了。十五分钟后再回来,病房里果然就只剩下邱迩了。


    安姚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筹划自己的工作室,有丰富的与人打交道套话的经验, 攻略邱迩这个小学生可以说信手拈来——喜欢读哲学的小学生也是小学生。


    而在邱迩这里,“程松悦”先前只叮嘱了不要在赵大良夫妇那里说漏嘴,“以免他们不好意思麻烦她”, 并没有提安姚。


    因此, 当安姚给他剥了个山竹递过来, 笑眯眯问他, “你妈感觉有点功夫在身上啊, 什么时候学的?”他便没什么戒心地回了她, “听她说上过几节课,去年或前年吧。”


    “程松悦”反肘提膝的娴熟利落和瞬间爆发力显然不可能是几节课的训练结果,安姚不露声色, “嘿”一声,微讽道:“那你爸挺勇敢的,松悦有这个功夫他都敢跟她动手。”


    邱迩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说:“……以前她不还手的。”


    安姚极力稳住自己的血压、心跳和脉搏,故作自然地起身给邱迩拧开一瓶矿泉水交给他,状似随意地问:“嗯?以前?多久以前? ”


    邱迩默了默,“几个月以前。”


    安姚仍旧是很随意的态度,“那怎么突然就想开了打回去了? ”


    邱迩:“是因为发生了车祸,她忘了很多人,也包括他,就不害怕他了敢还手了。”


    ——这是邱迩有一回从门缝里听到的“程松悦”的大致说辞。


    安姚的手指头在大衣兜里止不住颤抖,但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她扬眉笑道:“这不是古早电视剧里的经典情节吗?忘了很多人?也包括你? ”


    邱迩面孔突然涨红,不回应了。


    安姚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她嘴唇微动,有心要安慰邱迩两句,但大脑一片空白。她怕邱迩瞧出她情绪激越,压着嗓子说了句“那你继续玩游戏”,然而压制不住心里的鼓噪,又道“我去瞧瞧她办完手续没”,抬腿急匆匆离开病房。


    ……


    李闻雯紧绷的肩膀一塌,精气神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她张口正要承认,却叫安姚突兀地截住了,安姚扬声叫她“程松悦”的名字,横臂一抹眼泪,嘴角勾起,道:“邱迩在等你着呢,我没留神给他喝了不少水,可能正憋着要上厕所。”


    李闻雯瞧着眉开眼笑的安姚,做了个没有意识的吞咽动作。她有点跟不上安姚的思路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临门一脚突然退缩了。


    安姚转身领头往回走,声音里毫无异常,仿佛真的在跟拥有一个即将上初中的儿子的人说话,“不过邱迩也不小了,你领着上厕所是不是不大合适? ”


    李闻雯不得不跟上,她摸不透安姚的路数,只好她问到哪儿她回到哪儿,“我就扶进厕所,他自己可以穿脱——松紧带的裤子。”


    安姚点点头,又问:“得住几天院吧,出来也得俩月恢复,我给大外甥买个轮椅吧。”


    李闻雯默了默,“这个年纪的小孩自尊心奇奇怪怪的,我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坐吧,不愿意就算了,别买回来浪费。”


    安姚回头撇了李闻雯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你跟你前男友到底什么情况啊, ”李闻雯又憋不住追问,“我知道结果是这么个结果,但什么时候发现的?你咋发现的?发现时吃没吃亏? ”


    安姚伸指轻轻挠了挠眼泪干涸以后略有些发痒的眼尾,却差点又把眼泪给挠出来。这个人不论何时何地都总是惦记着她吃没吃亏这件事儿,可能是自己小时候被人嫌弃地用玩闹的方式锁在门外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了。


    安姚低头沉淀了下情绪,缓缓叙述:“去年七月底的一天,他从她那里回来,路上出了个车祸,脑震荡,人当下就没有意识了…… ”


    医院按照程序首先联系“紧急联系人”安姚,然而安姚因洗澡未接电话。医院遂在谢武泉的通讯录中查找亲属信息,但谢武泉为防诈骗,通讯录中仅存姓名未加称呼,医院未能搜索到有用结果,无奈之下,只得在最近通话记录里联系十分钟前刚与谢武泉通过电话、备注名为“高扬”的人。


    总之因为各种阴差阳错,最后安姚和这位“高扬”在医院里碰面了。


    高扬是谢武泉的同事,安姚见过,是个不太注重个人形象的胖大姐,谢武泉说她是个眼高手低的事儿逼。谢武泉的厌恶表现得那样明显,因此这位“高扬”的来电安姚从未怀疑过。


    原来“高扬”皮下是个叫“熊鑫”的。


    一照面安姚就瞧出了熊鑫不无辜,她在回答自己到底叫不叫“高扬”时畏缩的神态简直昭然若揭。安姚问她和谢武泉是什么关系,她面红耳赤把“朋友”两个字压在舌下迟迟不肯吐出。


    熊鑫以为自己高低得挨两个耳刮子,结果安姚迟迟不下手,她便判定这是个没脾气的,索性把心一横意有所指地挺了挺当时还不太显怀的孕肚。


    ——这后半截安姚就没提了,没必要。


    李闻雯听得频频皱眉,这种劈腿败露的方式真是令人无言以对。


    “俩人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说是前年盛夏谢武泉在街上派公司传单,结果中暑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好几个人从他旁边走过,怕沾惹上事儿,袖手旁观,只有熊鑫赶紧上前,把刚喝了两口的蜂蜜柠檬水喂进他嘴里。你说要不是前头有个多余的我,这是故事多好的开头。至于俩人这种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问,也不想知道。”


    “多是这样的人,好得不彻底,坏得不尽兴。”李闻雯说,


    “听说你们交往了很多年,那段时间过得很不容易吧?”李闻雯面露不忍。


    “听雯雯说?”安姚转头瞧她一眼,轻轻一挑眉,“是很难过,毕竟感情一开始也特别鲜美,最后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但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过。那段时间雯雯身体状况不太好,动不动就高烧不退,我总是害怕下回再去她人就没了,所以并没有那么多难过分给失恋这种小事。”


    安姚说到这里,又想起她和谢武泉之后在租房里争吵的内容——那天谢武泉回来收拾自己的物品。她顿了顿,感慨道:“他还是希望我像刚恋爱时那样围着他转,但我早就做不到了,我的生活里有毕业以后的房租水电,有一个个发布以后石沉大海在市面上砸不出一点水花的设计,后来又有生病的朋友……他也重要,但只是其中之一,他受不了这个。”


    李闻雯瞧着安姚低垂的眉眼,一时张不开口安慰,因为她就是那个“生病的朋友”。安姚那时不知疲倦地一趟一趟往她家跑,她本来经营自己刚有起色的工作室就已经很忙了。


    “砸不出水花”是安姚的谦词,确实有“水花”,不过也确实只是“水花”。


    安姚却并不需要安慰,“啧,他又不是黄金,没有人能一直围着他转,熊鑫也不能。他很快就会像对我有满腹怨气一样,对他的老婆有满腹怨气了,我们拭目以待。”


    “他劈腿他还有满腹怨气?! ”李闻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刚才还是骂轻了。”李闻雯扼腕。


    两人在邱迩的病房门口结束话题,安姚没有停顿地伸手就要去开门,真的不再追问“程松悦”车祸忘了所有人唯独记得李闻雯这件事,反倒让李闻雯沉不住气了。


    “等一下,”李闻雯叫住安姚,有些艰难地开口,“车祸其实……”


    安姚再次在这个切口截断了她的话,语气微妙地竟还有些急切。


    “你不用说,我也不用知道,松悦,你好好的就行。”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邱迩听到了,邱迩在里面叫了声“妈”,果然是要上厕所。


    李闻雯便顾不得揣摩安姚蹊跷的态度,应着邱迩的叫声推门进去了。


    安姚正要跟着进去,听见楼道里有人念了一句“下雪了”。她转头望去,果然瞧见了细小的雪粒。她垂下眼睫缓缓吸入一口清冽微甜的冷空气,心脏蓬蓬然绽放。


    2.


    “叶哥,林总给我的任务我修修改改做了两周,然后打了四回样,精度都有问题,林总已经不理我了,我可能给你丢脸了。”


    “叶哥,我今天看到你的毕设作品了,机器人AS16X。我真的被打击到了,真的。我怀疑我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东西,我的终点说不定离你的起点都很远。”


    “叶哥,我去你们学校蹭课了,你们教授又拿你举例了,说你领悟力极强,有绝佳天赋。”


    “叶哥,我今天领薪了,好多钱啊,真的好多钱啊,我再攒攒很快就可以抱台打印机回来了。”


    “叶哥,我在参加珠洲航展,肃飞展示了由你带领的SG团队改良的机器人辅助装配系统,我有点想哭了,你们太牛了。”


    ……


    叶进一条一条往下翻着崔其朝的信息,翻到最下面,是两个小时前的最新的一条——


    “叶哥,我好像被人认出来了,我可能给林哥带来大麻烦了。”


    叶进搁下已经看过两遍的《在死亡之中》,垂手静默十多分钟,重新解锁屏幕,从通讯录里翻出林灿均的号码直接拨打出去。然而电话那端长久无人接听。


    叶进忍耐着胃部的抽痛低头洗漱时,不由恼火地开始追溯事情的源头——那位借住在别人躯壳里生命朝不保夕却总是不吝向人伸出援手的李闻雯。但尚未来得及酝酿出几句难听话,李闻雯趋近与他对视的一幕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那几乎来到嘴边的“麻烦” 、“多事”便悉数被吞回去了。他抬手扯下几张纸巾擦过脸,又擦过雪花白大理石洗手台,将纸巾重重丢进纸篓里。


    叶进一进REVO大楼就被认出来了,尽管他明确表示是来找林灿均的,林灿均没空的话,崔其朝也可以,但REVO激动不已的接待人员还是给他们创始团队的主要成员之一胡淮安打去了电话。


    六十出头的精瘦老头儿得知刚刚离开SG的叶进来了,揣起个茶桶就奔出了实验大楼。据目击人士透漏,向来眼高于顶的老头儿在连廊上瞧见一直不对付的苟主任都露出了笑弥勒模样。


    ——胡淮安与叶进的教授曾共事过,有多年交情,在叶进还未毕业时,就通过教授频频向叶进抛去橄榄枝。不过因为叶进对SG在航空航天方面的探索更感兴趣,因此未能成事。


    胡淮安推门瞧见叶进,高兴得直搓手,“叶进啊,明前一级洞庭碧螺春,你……”


    “胡老师,我就是来找个人,你那茶有空还是跟我老师喝吧。” 叶进一见胡淮安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因此张口就把人给堵死了。


    胡淮安脚下一顿眯起眼睛专注地观察叶进的表情,片刻,意兴阑珊地“啧”一声,就手扔过来一瓶怡宝,真就收起了闺女孝敬的茶叶,不给人尝了。


    “啊,找人啊?小林,林灿均吧,大你两届的师兄 ?”


    “对,我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能力还行,但是服过刑,这可能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我来看看。”


    叶进以为胡淮安身居REVO高位,可能不认识刚来的崔其朝,结果胡淮安立刻就念出了崔其朝的名字。“那你说的是崔其朝,”胡淮安在叶进对面坐下,肯定地道,“他是你推荐过来的?”


    叶进默认,然后直视着胡淮安,等着他把话说完。


    胡淮安慢悠悠地也给自己拧开一瓶怡宝,直言不讳,“我见过他交上来的东西,细节方面一团糟,但很有想法,而且路子野,虽然照你是差远了,但能被你推荐又被你师兄特招进来,又比那些不求上进却越来越擅钻营的憨批们强多了。”


    叶进不清楚REVO内部的情况不便出声,把头转开喝了两口水。


    胡淮安后知后觉,“我就说最近组内氛围不大对。服过刑而已,又不是在逃,小事儿。林灿均要是连这点小事儿都处理不了的话,不如趁早把这个职位给我腾出来。”


    胡淮安说到这里微妙地一顿,眉毛上挑,双目凝视着叶进,略显干燥的嘴唇缓缓咧开,“不过你因为崔其朝专门过来一趟,等于是在给他的能力背书,这不知打了多少人的脸。”


    叶进没有附和,但也没有谦虚推辞。如果确实需要他来背书,那未尝不可。


    崔其朝只是缺乏实践经验——监狱只能提供有限的学习理论知识的条件,他数据分析能力非常强,如果叶进仍在主持SG的研发工作,也会因为他出色的数据分析能力把他留在SG的。


    这个领域里的人都清楚,经验可以积攒,但意识没有就是没有。天赋和勤能补拙孰轻孰重,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的答案,但在这个领域里在任何情况下答案毋庸置疑都是一致的。因此这种因为个人境遇而不是因为能力高低另眼相待的行径非常荒谬可笑。


    “小林在开会,等会儿过来,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胡淮安话锋突然一转,“你老师前些日子让你气够呛吧?刚出事儿时,他以为躺地上的人是你,当场就嗑了两粒速效救心丸。你突然退出SG,甚至似乎准备退出这个领域,他又得嗑两颗吧?”


    叶进靠向椅背,嘴角轻轻向下撇,眼睛微微眯起,眼神有些放空。


    叶进向SG提出辞呈以后,许炼眼见劝不住,只好去拜访了叶进的教授,请他帮忙劝阻。叶进因此与他急脾气的教授有了一段双方都不怎么愉快的交流。


    胡淮安瞧出叶进对这个话题微末的抵触和心不在焉,并没有长篇大论,只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兄长骤然去世,你正处于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状态里。你可以休息很久,但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叶进扯了扯嘴角,意兴阑珊道:“我目前确实没有精力想这些,但以后会好好考虑的。”


    胡淮安点点头,又开玩笑,“我听说你跟你老师吵架时,说卖虾酱面也是一种活法。我现在把话撂这里,你要是敢去卖虾酱面,我就雇你的师弟师妹们去打差评,我有信心在两周内把生意给你搅黄喽。”


    叶进依稀记得当时的对话是——


    “SG不去,太初不去,炼石不去……那你以后要做什么我问问你! ”


    “我现在不愿意往前去想,但哪种活法都能过一生。”


    “呵,卖虾酱面也是一种活法,那你卖虾酱鱼面去吧。”


    并不是他说的“卖虾酱面”,是老师自己在他钟爱的观省面馆里哐哐哐凿着桌子就地取材的。老师当时越说越气,最后把筷子一扔拂袖而去。观省面馆的老板还在柜台后面撇嘴,“咋还瞧不起人呢?卖虾酱面怎么了?平常你也没少吃!人前‘小甜甜’,人后‘牛夫人’!”


    胡淮安略略趋前,试探道:“需要给你推荐个心理医生吗?”


    叶进沉默片刻,“目前不用。”


    “咚咚。”敲门声响起,叶进闻声望过去,是刚开完会的林灿均拎着崔其朝过来了。林灿均进门就明确表示问题已经解决,“刑释人员”这个标签未来不会成为衡量崔其朝是否能够转正的标准之一。


    “这不算什么麻烦,那些人是借题发挥,他自己又太在意,”林灿均无奈道,他转向崔其朝,皱眉批评他,“不过你性格有点独,这点必须得改改。除非你像叶进一样,大脑像台高精度的计算机,能以惊人的速度多线程处理海量数据,天赋断层存在,否则这还是个团体协作的事情。他们是借你在针对我没错,但你平常要是跟他们多多接触搞好关系,他们也不至于这样毫无顾忌地拿你开刀。”


    ——林灿均最近在推进两个项目的拆分重组工作,动了几个老资历员工的利益,这是他被针对的原因。他身居管理和技术兼顾的岗位,这种事情是难以避免的。


    崔其朝其实不是性格独,是从各方面来说的自卑,但他未做解释,只是受教点头。


    林灿均见他态度良好,也不好再说他什么,转头邀请叶进,“晚上一起吃顿饭吧,也鼓励鼓励你的小迷弟,他在组内一般不开口,一开口满嘴是你。”


    崔其朝闻言倏地望向叶进,眼里转起期待的星星。


    “不了,要回去了。”叶进把喝空的塑料瓶顺手丢进垃圾桶里,起身道。


    崔其朝眼里的星星瞬间黯淡下来。


    叶进瞧向崔其朝,默了默,淡声道:“你服完刑就跟过去两清了,不用想太多。你的信息我看到了,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不要着急,我知道你可以才推荐你的。”


    崔其朝属实没料到能听到SG最年轻的研发总师这样说,他薄得纸皮似的胸腔当即涨得满满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崔其朝因为空降,也因为刑释人员的身份,最近这些日子过得实在算不得好,雪上加霜的是,学以致用时,又再清晰不过地发现自己的种种不足……一重一重的困难仿佛一只一只按压在他脊梁上的无形的大手。叶进这种时候的肯定可太有分量了,将他因自我怀疑而逐渐佝偻的脊梁又给扳直了。


    林灿均瞧见崔其朝这么明显的反应,后知后觉自己这段时间可能太心急也太严厉了。


    “叶哥,我会再努力一点,尽量不给你丢脸。”崔其朝神情激动地说。


    “嗯,你是大都九万考生里的前三,可以再自信一点,”叶进伸手拉开门,听到走廊里几声惊叹的“叶工”,他没什么表情一一回应了,扭头继续跟崔其朝说话,“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如果在这里过得不愉快, SG和太初也都是很好的选择。”


    胡淮安不满地敲敲玻璃门,“这种话你背着点人说。”


    第27章 在铁拳面前就讲究起仁义礼智信了 在铁……


    在铁拳面前就讲究起仁义礼智信了


    1.


    将近傍晚时起了风, 凛冽的寒风刀子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刮得人从指尖到心脏不剩一点热意。


    叶进拎着一袋速食不慌不忙向前走着,眼神有些放空。一辆出租车越过他开始减速, 轮胎大概是压到了什么东西,在前方十多米的位置停下时发出一声闷响。叶进听到声响慢半拍地抬眼望去, 前方与司机师傅同步开门下车的是他楼上的邻居。


    司机师傅去车头查看了轮胎,见似乎没什么问题,嘴里叨念着几句没遛儿的脏话,勾着脑袋往路肩下水道里吐了口痰,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 一手抓出拐杖, 一手拎出折叠轮椅。


    “麻烦你了,师傅。”李闻雯揽着单脚站立的邱迩道谢。


    “别客气, 地上有雪,别滑倒了。”司机师傅拢着皮夹克斯哈斯哈地坐回车里。


    李闻雯把后座的东西拿齐,车门一关, 师傅一脚油门走了。


    李闻雯把邱迩安顿在轮椅上,转头便瞧见叶进了。她嘴里呼着热气,眼睛骤然一亮, 笑容立即就揉进去了。


    叶进与李闻雯对视片刻, 徐徐移开目光, 问了句邱迩的伤势。


    李闻雯如实相告, 并再三感谢叶进那天出手相助。


    “衣服我送去干洗了, 明天拿回来再还给你。”


    “不急。”


    李闻雯推着邱迩往前走, 留意到叶进手里拎着的购物袋是地铁附近商场里的,不是鹿鸣公寓楼下商超的,侧首与他搭话, “出了趟门? ”


    叶进道:“去了崔其朝那里。”


    李闻雯一愣,迟疑道:“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多,少联系他,他是工作上遇到难处了?”


    叶进“嗯”一声,不欲多说,只简单道“解决了”。


    李闻雯顿感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叶进瞧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刚走到鹿鸣公寓门厅,右侧廊柱后头转出一个正在打电话的人,是半个多月不见的伍韵。伍韵瞧见“程松悦”,切断正在等待接通的电话,张嘴就是一串谁也插不进去的密集输出。


    “我听陈姐说去医院遇见你了,恰好今天来附近办事,就顺路过来一趟。结果到楼下才反应过来,也不知你们出院了没有,正要打电话问问你,就遇上了。”


    “给你儿子带了份新年礼物——叫邱迩是吧——但你儿子这明显比我都高大半头的个子,这花花绿绿的礼物我突然有点拿不出手了,显得我多缺心眼儿似的。”


    ——说这句话的同时,拎起脚边的一摞书轻轻颠了颠,是全三十一册的《大中华寻宝记》。


    “人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再有十来天就要开学了,邱迩现在这种情况开学你得天天接送吧?唔,那你上班应该没影响——小学生上学时间早,下班尽可以提前走,不用再跟谁打招呼。”


    邱迩望着膝上这位姐姐……阿姨给的封面印着卡通形象的漫画书一时回不了神。


    李闻雯几番尝试插不进去话,一句熟悉的喟叹压在舌下呼之欲出,“你那张嘴是租来的,这么着急还吗? ”


    “劳烦你还特地……”


    “塑封上就写的适读年龄7至12岁,正适合……”


    “对,得接送……”


    “……那太感谢了。”


    李闻雯坚韧不拔用一片片未竟的话语艰难地附和和感谢,然后力邀伍韵“来都来了,上楼去坐坐”,获得伍韵弯眸同意。


    伍韵表现得好像刚看到叶进——演技因为刻意显得拙劣,她热情地伸手向叶进打招呼的,秀美的下颌微微抬起,“你好,我也在太阳工作,叫伍韵,上次没有来得及打招呼,谢谢你帮忙解决了我二叔的心腹大患——我是说崔其朝。”


    李闻雯在旁边小声给这句话做了个注释,“她二叔是分局副局长。”


    叶进低眉望着伍韵伸来的手掌,片刻,伸手轻轻一碰,“你好。”


    伍韵目光灼灼望着叶进,笑眯眯道:“叶先生考虑注册成为‘太阳’的志愿者业余时间来‘太阳’转转吗?”


    叶进转头去按电梯,表情淡漠,“不考虑。”


    李闻雯已经一字不差地预料到“不考虑”这个简洁、明确、不留余地的答案了,她轻咳了咳,挠着鼻头向伍韵投去同情的一瞥。


    伍韵不以为意,也不坚持,只笑笑说“好吧”。她做这个行当实在是见惯了推拒。


    “叮——”电梯门打开。李闻雯推着邱迩先进去,然后是叶进,再是不明原因慢了半拍的伍韵。


    电梯门缓缓合拢,轿厢平稳上升,头顶液晶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从一跳到二,再从二跳到三,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比往常迟缓许多。


    李闻雯打破沉默主动说起与人事大姐在医院里的偶遇,“那天在缴费的队伍里遇到陈姐的……”


    伍韵两手插在兜儿里,怔怔盯着电梯显示屏,李闻雯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入耳。片刻,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直视着叶进,坦荡荡笑着,“关怀同事是一方面,也是知道叶先生住在松悦家楼下……方便加个微信吗? ”


    李闻雯正复述着与陈姐不痛不痒的对话,闻言震惊抬眼,一瞬口干舌燥。


    伍韵耳根有点红,神情却并不难堪,她目不转睛望着叶进,眼神柔软,笑容恳切,是非常热烈直白的追求的意思。


    叶进似乎也没料到伍韵突然有这一出,不过幸好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不难应对。


    “不方便。”叶进说,面容淡然平和,无波澜起伏。


    李闻雯低头又是研究轮椅把手的材质,又是整理邱迩卫衣的帽绳——拉紧又松开,忙碌极了。


    “叮——”电梯抵达七楼。叶进泰然走出电梯,破天荒地回头瞧一眼李闻雯,道了句“再见”。


    李闻雯无端哆嗦了一下,嘴角旋即大幅上扬,“再见。”


    电梯再度缓缓上行,李闻雯继续“忙碌”,直到听到一声轻叹,“我本来不尴尬,但你这么‘忙’,让我不禁反思,我脸皮是不是真的太厚了,以前别人这么说我我还不信。”


    李闻雯此刻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但仍是没忍住,悻悻吐槽她,“很赶时间吗?就非得在电梯里、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跟人说这些?”


    如果没有外人在场,也许还可以磨磨对方“哪里不方便”什么的。


    ——李闻雯心情复杂是真的,但愿意叶进有人作伴也是真的。如果她还是西城与伍韵并称的“奇观”,她肯定会毫不犹豫踹翻伍韵去争取,但她都烧成灰了,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伍韵倒是看得开。


    “没有外人在场也是这个结果。”伍韵又遗憾揉脸补充。


    邱迩嘴巴微张定定望着伍韵,因为后者的行事逻辑远远超出了他现阶段的认知,他难得露出符合这个年龄的迷茫脸。


    伍韵觉察出邱迩出神的注视,两手缓缓抱于胸前,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小帅哥,你可别跟他学,拒绝别人之前最好还是先发一张好人卡,程序还是要走一走。”


    李闻雯两手从后面伸过来捂住邱迩的耳朵,“是没用的话,不用听。”


    2.


    邱迩回家就钻进自己的卧室去了,他发现几天没回来,他有点想念这间卧室了,虽然它与以前的相比狭窄逼仄,盛放不下多少东西。


    《大中华寻宝记》就斜放在轮椅的踏板旁边,色彩缤纷的一摞书。邱迩趴在床边勾着脑袋去撕塑封,几番尝试终于成功撕开一个角,艰难地抽出一本印有不知名神兽和八爪鱼的,他有些迟疑地打开……很快就发现了它的有趣之处。


    李闻雯推门进来放下个恒温壶,便于邱迩自行倒水喝,顺便嘱咐他把床头的阅读灯也打开保护视力,便出来招待伍韵了。


    “开庭时间有了吗? ”伍韵问。


    “十二号。”李闻雯答。


    伍韵一愣,“那不就是下周? ”


    李闻雯长舒一口气,“对,下周。”


    ——这也是邱怀鸣沉不住气又找来的原因。


    伍韵沉吟片刻,郑重道:“行,到那天我找几个人陪你,黄琦彬、高小杰、谈锋吧,一看就不好惹的这几个。到时候往你身后一站,保证邱迩他爸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闻雯正要推辞,又把嘴闭上了。未尝不可啊。


    虽然章晓琪律师已经断定这婚能判离,但离了以后邱怀鸣以及其后的“邱同”还能接着纠缠要求复婚。


    “邱同”做生意不算规矩,常有问题传出,比如不实宣传、不正当竞争、产品质量问题等,需要在市监局有信得过的“内应”。“内应”一是可以提前通风报信,二是可以将停业整顿变成罚款。因此邱怀鸣的爷爷和大伯不会轻易放弃程祥,他们会用各种方式逼迫邱怀鸣复婚。


    而邱怀鸣需要有老丈人的助力,以便空有精英其表的他在“邱同”获得存在感;此外他本人恐怕也很难忍下这口气,“程松悦”已经被他掌控十来年,在他的观念里,就是他的所有物了。


    李闻雯把水杯缓缓推到伍韵手边,道:“一脸横肉的安排到最前排坐,有劳了。”


    很多人在安分守己的人面前得寸进尺、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因为他们清楚这些安分守己的人再愤怒也有一条遵纪守法的底线在——但在铁拳面前就讲究起仁义礼智信了。他们已有的体面的身份和优渥的生活都是他们不敢在铁拳面前放肆的成本。


    伍韵坐了半个多小时离开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李闻雯去厨房把水烧上,之后才得以有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骤然听到那句“加个微信”的心情。


    是有点酸涩,好吧,不是有点,是很多。酸酸麻麻的感觉从心脏蔓延至整个胸腔。


    李闻雯抬头望着厨房窗外的苍茫暮色,轻轻勾了一下唇角,觉得人生真是神奇,自己的躯体明明已经火化成灰了,却还有机会体会这种心脏揪紧的感觉。


    邱迩房间里传来叫“妈”的声音,说找不到数据线了,李闻雯在医院已经应习惯了,转头说了声“来了”,就收拾了心情寻去了。


    ……


    新年刚刚过去,冰箱里的食材仍算丰富,但李闻雯连续数日医院奔波,实在没有下厨的欲望,在征求了邱迩的意见后,两人最后分吃了一袋速冻水饺。


    “我想再买些书。”吃饭时,邱迩突然这样说。


    ——《大中华寻宝记》比他预想中的要有意思得多,他还想再看看其他同类型的。


    “买书不用商量,我转你钱。”李闻雯道。


    邱迩的“不用”刚出口,李闻雯就麻利地把钱转过来了。


    邱迩手执饭勺——左手不会使筷子——沉默不语望着微信界面里“程松悦”转来的那五百块钱,片刻,垂下眼睫点击收下,并轻轻碰了碰“程松悦”的胳膊肘,向她展示自己账户里的零花钱,然后在不记事的“程松悦”的目瞪口呆中难得笑得露出了牙齿。


    邱迩账户里的零花钱数额,用李闻雯在分局工作时领的工资来衡量的话,大概是她3.7年的工资。


    李闻雯食不知味咽下口中的鲜虾水饺,跟邱迩商量,“忘了你是个小富翁了,要不五百块还是还我吧。”


    邱迩假装没有听到,低头专心吃饭。


    ……


    一条微信消息无声弹出,显示来自楼上邻居。叶进本不欲理会,但新的消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又接二连三地进来,他面无表情松开鼠标,抄起手机查阅。


    “有个不情之请,但因为已经麻烦你太多了,我有点张不开口。”


    “……要不然我给你磕个吧。能不能上来帮我守一守邱迩洗澡,他要是五岁以下跟我能差出个我能生得出来的年纪,我就不麻烦你了,真的。”


    “如果实在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刚刚翻到一副墨镜,也可以戴着墨镜突破一下。”


    叶进放下手机,继续盯着电脑显示屏里尚未渲染的图,片刻,起身拎起椅背上叶赫的棒针毛衣套在睡衣外面,开门出去了。


    ……


    第28章 你打开过墓穴吗 你打开过墓穴吗


    你打开过墓穴吗


    1.


    相较上回敲开门以后的匆匆一瞥, 叶进这回得以较仔细地打量楼上这间房子的布置。总体来说,介于简约和潦草之间,没有什么能展现屋主偏好的物品, 所有物品都因朴素的实用性而存在——房主真正做到了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邱迩正在洗澡,目前听声一切正常, 李闻雯翻出来的墨镜就放在茶几上,令人欣慰的是,用不上了。


    “我刚刚联系了崔其朝,我发现每次只要说到你,他的情绪就明显昂扬。你们那个领域太精深了, 我不大懂, 我身边也没有其他懂的,但从崔其朝的反应来看, 我对你的景仰可能还是不大够。”


    李闻雯拎着两罐啤酒来露台,她将其中一罐交给叶进,并倾斜罐身与他手中的轻轻一碰。


    “我以前根本关不住, 精神非常旺盛,生理期都愿意出去蹲嫌疑人,蹲到人再把人按地上锤——只针对那些暴丨力反抗的。但你好像特别关得住, 能一周甚至更长时间非必要不出门, 这七八十平米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房子就看不腻吗?”


    叶进转头望向李闻雯, 后者唇角含笑, 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问, 但与他的目光略一碰触就移开了。


    “凌晨三四点钟路上没人的时候会出门, 没有一直呆在房子里。”


    李闻雯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她瞧着前方沾染着夜雾灯影绰绰的长街,眉毛微微上扬, 道:“又不是吸血鬼,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没人的时候出没?”


    是因为厌烦白日里的热闹,厌烦鼎沸的人声。叶进扯开拉环,也喝了一口。他没有回答李闻雯,不过李闻雯也大概能理解,没有继续追问。


    “后面有什么打算?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李闻雯十分愿意并热切期望自己能帮上叶进哪怕一丁点的忙,即便只是寻常跑个腿儿的也行。她麻烦他太多了,迫不及待要回报他——以后在天上保佑他属于空口画饼。


    “——我是说在我可能有限的时间里,有没有我能帮的上忙的?”李闻雯不待叶进回复,又态度微妙地补充。


    叶进转头望一眼嘈杂、热闹、霓虹闪烁、川流不息的长街,淡声回答了她前一个问题, “之前在南郊购置了一块地皮,在画建筑图纸,未来房子落成会搬过去。”


    李闻雯震惊和自惭形秽过后立刻自告奋勇表示,如果自己到时候仍在,可以跟他一起去逛建材市场,她曾处理过建材市场的几次纠纷,略懂一些门道。


    叶进瞧出了李闻雯拳拳的报答之意便没有推拒。


    叶进目光落在街边觅食的流浪狗上,百无聊赖瞧了片刻,突然问:“最近感觉怎么样?”


    “啊?”李闻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啊,就还那样,从后颈到肩胛骨底下放射性麻木,有时候视物模糊,偶尔脚下发飘……”


    片刻,她又分外不好意思地挠着脸说:“我琢磨着迷丨信和科学最好还是结合一下,就上网搜了一下,颈椎病也有这些症状,是颈椎病变影响到了脊髓功能或者刺激到了颈部交感神经。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只是颈椎病?”


    叶进注视着李闻雯郑重其事的模样——郑重其事地从迷丨信一步迈入科学,侧过头又喝了一口酒,嘴角在易拉罐后头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突然轻轻勾起。


    “……那有时间去医院里照个片子看看。”他说。


    李闻雯哽住,敬谢不敏,“那还是不了,我怕结果不是。”


    世人都对生病避如蛇蝎,但李闻雯现在却唯恐自己没有生病。


    邱迩洗完澡出来,瞧见叶进在,礼貌地问了声好,拄着拐杖慢慢挪回房间。李闻雯不放心地跟进去,检查了下他身上保鲜膜包裹住的地方,见果真没有沾到水,就手给他擦了两把湿淋淋的头发。


    邱迩伸出手指轻轻卷了卷李闻雯腰腹间的柔软衣料,突然道:“他这回不是故意的,但我小时候那回是故意的,他的同学医生给我缝的针,他跟我班主任请假说是我自己撞的……就在你现在手摸的位置。”


    李闻雯闻言面色一整,将毛巾丢在椅背上,俯身仔细搜看。果然就在邱迩左边鬓角略靠后靠上的位置发现个约1.5厘米长的细疤。


    李闻雯皱眉道:“我以前问过你,他对你动过手没有,你说没有。”


    邱迩默了默,“只有那一回。”


    不过那回不止伤了脑袋,也伤了其他地方,只是最后只有脑袋上留了疤。


    李闻雯问:“我当时不在家吗?”


    邱迩没说话,过了会儿,张口打了个呵欠。


    李闻雯听懂了这个呵欠下的回避,她垂头沉默片刻,赶着他上床,并叮嘱他把明早的闹钟关了,睡个长觉——医院太吵了两人这几天都没睡好。


    邱迩口中的“同学医生”李闻雯知道是谁,就是她刚清醒时的那位主治医生杨策。李闻雯在医院时就觉察到杨策总是回避她的视线,出院当天邱怀鸣撕掉人皮以后,她便对杨策回避的原因有了结论:杨策虽然本身可能不大情愿,但应该仍是没少帮助邱怀鸣“善后”。


    只不过李闻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善后”的对象居然还有邱迩。她决定这两天腾出手要敲打敲打那个没有医德的同学,她要问问他,是不是真就不怕出了事儿被吊销执照。


    “后天上午开始恢复补课,拳击课得再缓两个月,我跟你们教练说过了。”


    “嗯。”


    李闻雯再度来到露台上,叶进的啤酒已经喝得见底了。他显然听到了李闻雯与邱迩的对话,握着易拉罐指了指邱迩房间的方向,问她,“是因为警察责任心吗?”


    李闻雯想了想,严谨道:“三分之一吧,剩下还有三分之一鸠占鹊巢的愧疚和三分之一的喜欢——真的是个很乖的小孩。”


    叶进笑了笑,捏扁空易拉罐,道了句“走了”,穿过客厅直往门口走去。


    “叶进,”李闻雯没忍住叫住他,在他回头看过来时,眉毛微微上扬,嘴角大幅度向两侧勾起,“伍韵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有主见会沟通,性格也好,要不要先接触看看呢?”


    李闻雯站定在客厅与露台明与暗的交界处,试图掩藏自己说这句话时细微的力不从心。


    叶进一语不发,也没什么表情,只用一双有些冷漠的乌黑眼睛定定注视着她,片刻,推门而出。


    2.


    李辉一大早就起来了,说昨晚梦见李闻雯在跟他喊“冷”,他要去墓园看看,怀疑最近几日连续大风,墓洞的封层动了。赵大良一再向他保证封层不可能会动,李辉鬓角花白死犟一句“凡事无绝对”。


    赵大良眼见拦不住他,给他灌了个毛绒热水袋,让他到地儿揣在怀里暖着——深知道他不可能只看一眼封层就立刻回来,根据以往经验,他最起码要跟底下长眠的闺女说两个小时话儿。


    “姐夫怎么一大早就出门了?”赵小好拍掉帽子和肩上的雪粒咋咋唬唬进门,“我寻思周末你们两口应该都在,过来跟你们商量件事儿,就是上回在电话里提到一嘴的,我想买下你们邻居房子那事儿。”


    赵大良先是回答了李辉做什么去了,然后不轻不重一巴掌甩到赵小好背上,斥她“没事又作什么”。


    赵小好习惯赵大良上手就打的毛病了——两姐妹从小就是这么相处的,不当回事地解释:“没有作,我是真受不了图图他奶奶了,越老越跋扈。”


    赵大良顿悟,“又说让你辞职的事儿?”


    赵小好疯狂点头,“我四十多岁的人了,非逼我生个二胎,那是给她儿子生的吗?那不是给我儿子生的吗?见天唠叨要我辞职备孕,不把我那四千块钱的工资放在眼里,说比不上药店三天的流水。我看她也是飘了,忘了她年轻时候一斤肉吃四顿的日子了。”


    赵大良笑得直弯腰,但没再接她话茬,只问:“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赵小好没跟她客气,指定得很详细,“用花椒、茴香调出来的猪肉、韭菜、粉条馅儿的包子——粉条过一遍油。”


    赵大良斜睨她,“你这幸亏是来得早,你要是半晌来,你看我搭不搭理你。我择韭菜就得半天功夫。”


    赵小好赶紧补充:“我带了猪肉和韭菜来的,韭菜也给你择好了。”


    赵大良面露狐疑,“嗯?你不是最烦择韭菜吗?以前咱妈让你择两把,你放话要戒了韭菜馅包子。”


    赵小好默了默,讪讪道:“是图图奶奶择的,昨晚我说今天要来你家让你做包子,她饭后出门溜达时就顺便买回了猪肉和韭菜,后面一起追剧的时候择的……她说步骤都是按你说的做的,但就是味道不对,她也奇怪。”


    赵大良沉默不语望着赵小好,后者梗着脖子坚持了一分钟,烦躁道:“我知道她对我一直不错,我也没说她别的,是不是?那,我不要二胎,我也没错吧?”


    “好好说话,你急什么急? ”


    “你那眼神就仿佛在说我不知好歹。”


    赵大良步入厨房,揭开面桶盖子,又去橱柜寻了一个和面要用的不锈钢大盆,她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不疾不徐地道:“你要搬出来避避也行,但要跟你婆婆好好说,别闹大了。她七十来岁的人了,又没上过学,一些事情一时想不通很正常。生气时也别光惦记着人家做的那三五件让你窝火的,也惦记惦记那三五十件令你窝心的。我见你平常叫她‘妈’叫得也挺亲热,她要就是个跋扈不讲理的,你也不可能那样贴她。”


    赵小好听进去了,但仍微感不满,“你总是这么呲得我,就不能有一回跟我一起讨伐她吗?就只是痛快痛快嘴也行啊!”


    赵大良一下一下揉着面,语气很无奈,“那是因为我知道老太太大差不差,再说我倒是痛快嘴了,你是要接着过日子的呀,”她顿了顿,又轻轻叹息,“要是还有爸妈在,能给你压阵,我肯定跟你一起痛快嘴。”


    “行了,到此为止,说回那房子吧,”赵小好见势不对赶紧警告,“我觉得人家价格要的合理,他们家去年重新装修了,我去看了,审美不错,倒给我省大事儿了。”


    ——赵大良邻居那房子自打他家里的老人前些年病逝就一直空着,去年年初老人在临市工作并定居的儿子突然回来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说是要住回来,但不知为何最后未回。


    赵大良一愣,问:“你认真的? ”


    赵小好差点要翻白眼,“不然呢?我都跟他家儿子约见两次了。”


    赵大良道:“我以为你就是搬出来一段时间表达不要二胎的坚决态度。”


    赵小好默了默,“一方面是表达态度,一方面也是离你们近些互相能有个照应。”


    赵小好含在嘴里没说的是,李闻雯生病那会儿她就有这个打算了。


    其实两家的距离不算远,开车也就不到十分钟的事儿,所谓的“有个照应”只是托词,就图个赵大良能日日见到她——她是赵大良在世上仅存的血脉。


    赵大良习惯性想要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赵小好继续道:“虽然这个地方拆迁看起来遥遥无期,但反正手里也有余钱,不如换成房子有个念想。钱握在手里会消失、会贬值,房子一直在那里。”


    赵大良往和面盆子里一会儿加水一会儿洒面,含糊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赵小好一眼就看出赵大良说这话时的不自然了,她嘻嘻哈哈道:“高兴坏了吧,我们搬过来? ”


    赵大良用胳膊肘顶开她,说:“别跟着我在厨房里打转,碍事儿,出去等着吧。”


    赵小好嘴里应着,就手洗了个大西红柿,也不嫌凉,一口就咬下去三分之一。


    卧室方向传来嘹亮的电话铃声——上点岁数的人铃声都嘹亮,赵大良支使赵小好去把手机拿过来,瞧见是未保存的陌生号码,因手上有面,干脆开了免提。


    “喂?你好,是李闻雯妈妈吗?我叫陈敏康,是李闻雯的大学同学。”


    “啊,陈敏康同学,你好,有什么事儿吗?”


    “我没什么事儿,阿姨,就是前一段时间在准备比赛,没跟外界联系,刚刚得知雯雯的事情,所以打电话过来看看你和叔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


    “谢谢谢谢,我们一切都好,你们年轻人好好过日子,不用惦记我们。”


    “我听说阿姨一直在收集雯雯的照片,我这里有几张,是大一跟雯雯两个人从一个同学家回来时顺手拍的——因为那天的晚霞很好看。我们加个微信,我给您传过去?”


    赵大良支着面手,高兴地连说了两声“好”。


    “那我加你吧,谢谢你,同学。”


    “阿姨您不用客气。”


    电话挂断之后,赵大良连洗手的时间都不愿意等,就指挥着赵小好给她加好友。片刻,那位叫“陈敏康”的同学通过好友验证并立即传过来五张照片。两张李闻雯单人的,三张与这位“陈敏康”同学的双人自拍合照,从天色判断,五张照片拍摄时间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赵大良瞧见那两张单人照,目光瞬间凝住了。石板灰宽松T恤,同色系运动裤,大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与“程松悦”几个月前坐在八角亭石阶上传给她的照片相同。


    “……只给她拍了两张,没有合影,我不喜欢拍照。”


    ——“程松悦”当时是这么说的。


    赵小好瞧出赵大良神色不对,赶紧问:“怎么了姐? ”


    赵大良没理她,她抓着面盆,往回飞快倒着记忆,试图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松悦”如果确实与李闻雯来往数年,不大可能手边没有李闻雯一张照片,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没有,可以直言“没有”,为什么要撒谎从别人那里盗图,假装是自己拍的。


    赵大良细细回忆当时的情况,渐渐回过味了。那时是第二回见面,彼此生份得很,“程松悦”是为了以照片为证取信于她,让她相信虽然她从未被雯雯提起过,但她真是雯雯的朋友。赵大良这样想着,感觉逻辑似乎是通了,拧着眉继续揉面,但片刻,又停下了。虽然逻辑是通的,但是需要靠盗图来取信于她又似乎使得劲儿有点大了。


    赵小好把图片放大又缩小细细地查看,没看出哪里不对,她正要追问,听到赵大良吩咐,“你帮我回这位同学,就说谢谢她,另外再问问确认一遍,这些照片拍摄时,是不是只有她们两个在,如果她回答‘是’,就再问问她认不认识程松悦。”


    赵小好不明白赵大良问这话的用意,但从小与赵大良一起长大很会看她脸色,明白现在不是质疑的时候,老老实实按照她说的把信息编辑好发过去了。


    两分钟后,那端明确回复,“是的”,“不认识这个人,她不是我们同学”。


    赵大良把面揉的差不多了——如果在平常还得再揉会儿,但眼下心慌意乱揉不下去了——顺手扯来干净的笼屉布裹住面团醒面,心事重重拧开水龙头洗手。


    “姐你到底咋回事啊,”赵小好像条尾巴一样缀在赵大良身后,“咋突然提到松悦?”


    ——因为都来得勤,赵小好与“程松悦”在赵大良家见过好几回。


    赵大良洗净手,从赵小好手里拿过手机,点开与“程松悦”的聊天界面,再一路往上翻,一直翻到“程松悦”传给她的那两张照片。


    赵小好勾着脑袋瞧着那两张照片,惊奇道:“诶?怎么跟那位陈同学发过来的一样。”


    赵大良沉默片刻,问她,“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把自己的照片发给别人? ”


    赵小好不假思索,“意外拍到大美照。”


    赵大良又问:“雯雯是这样的人吗? ”


    赵小好立刻摇头,“那显然不是,咱家小警察多酷。”


    赵大良犹豫着,“那如果是恋……”刚说了个开头就停下来了。她此刻相信李闻雯的取向没问题了,否则“程松悦”何需盗别人图。


    3.


    李辉开车抵达墓园时,雪粒已经变成了雪花,风倒没刚出门时那么大了,但仍是吹得人鼻腔酸胀。他没给李闻雯带花,投其所好带了一斤杜记牛肉和两罐啤酒。


    ——李闻雯以前在局里加班时有“四宝”,啤酒、泡面、鸡蛋、火腿肠,杜记牛肉不好保存,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憾惜未被收录到“四宝”里。


    李辉在李闻雯墓穴周围绕了一圈,见下面封层很严实,便安心地来到碑前坐下,开始跟李闻雯说话,向她陈述在她离开以后的这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周围的变化:


    男足仍旧是常规操作,进攻乏力,防线形同虚设,一年年丢不起的人;街对面那家终于吵够闹够离婚了,以后周围的邻居可以踏实睡觉了,不用再在半夜里披着衣服出来调停;李闻雯的同事向戎戈前段时间在工作中负伤了,但已无大碍,获市局记功表彰;李辉的老朋友和饭搭子退休了,上班时间变得难熬不少……


    如此絮絮叨叨说了两个多小时,直至热水袋温度降到比体温还低,从身后拎出一个颇有岁月痕迹的双层四方月饼盒。里面的东西在移动的过程中“咣当”、“咣当”作响。


    “里头装着你从小学一直收集到高中的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开始就想给你放进去,但是哪里都找不到,我跟你妈你小姨在家里翻了半夜,最后不得不放弃。雯雯,你猜爸爸最后在哪儿找到的?在你奶奶的嫁妆箱里……永远也没有机会搞清楚是你放的还是你奶奶放的了。”


    李辉遗憾地这样感叹着,趋前不舍地抚了又抚墓碑,然后轻轻将之往旁边挪移开去。他用指腹在封层石板的右上方盲捋了一遍,找到了那不明显的凸起,微使巧劲便将其掀开了。


    “我把这些石头给你放进来,如果你还有别的挂念的,就托梦告诉我。”


    ……


    赵大良上一趟厕所的功夫李辉不间歇地打来三通电话——片刻前赵小好被支使出去买小米椒了无法代接。她心急火燎出了厕所,刚好接到那不屈不饶的第四通。


    “就上个厕所的时间,你到底是有多急的事儿…… ”赵大良仍在琢磨那两张照片,声音里满是烦躁。


    李辉抢道:“你打开过雯雯这里的墓穴吗?”


    赵大良一顿,待回过味儿,立刻急了,“我没有。你把话说清楚。”


    李辉快速道:“墓穴封起来时,我们俩写给雯雯的信,你的在上面,我的在下面,我记得特别清楚,你那个‘收’字写得有点歪。但现在我的在上面。”


    赵大良倏地沉默下来,她也记得,不对,是确信,她的信是压在李辉的信上面的。


    ——骨灰和一应物品放进去以后的那一幕,仿佛一张永久定格的照片,一直鲜明地出现在眼前和梦里,因此绝对没有记错的可能。


    赵大良突然炸了,气急败坏道:“我当初一直反对买这种封上以后还能打开的新式墓穴,我说会有安全隐患,你们父女给我扯一堆社会经济学,我真是脑袋被门夹……”


    李辉的声音突然变得不稳,他急喘了几下,截断赵大良的怒火,哑声道:“大良你听我说啊,里面所有东西都没动过——也或许动过又小心地放回原处了,只有这两封信交换了上下位置。”


    ……


    第29章 你听说过黄鼠狼讨封的故事吗 你听说过……


    你听说过黄鼠狼讨封的故事吗


    1.


    赵小好拎着小米椒回来, 与疾步而出的赵大良差点撞到一起。


    赵大良眼眶通红,叫了她一声“小好”,想要交代她“再过十分钟关火”, 结果哽咽到说不出话。


    赵小好急声叫“姐”,问“出什么事儿了”。


    赵大良转头望着自家的院墙暗自咬牙, 片刻,终于忍住情绪,她说:“是有件急事,但现在还不方便说,你回去看着锅吧, 再过十分钟记得把火关了。”


    赵大良说罢要走, 但赵小好拉住她的胳膊坚决不许,“姐, 你这样我不放心,你等等我,我进去把火关了, 然后陪你一起。”


    赵大良抽出自己的胳膊,嘴角勉强往上勾了勾,说:“有需要我再叫你, 不是坏事, 你放心。”


    赵小好还是不愿意, 但当目光触及赵大良那湿乎乎的但熠熠生辉的眼睛, 心脏突然仿佛被烫了一下, 咽下了要继续阻挡的说辞。


    赵大良开车一向很猛, 眼下心里装着事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更是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幸好赵小好这台车制动性好、抓地力强, 让她一路有惊无险开到了鹿鸣公寓楼下。不过下车时眼睛只盯着前方未留意脚下,还是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好在冬天裹的厚,这个跟头除了让她的心跳又快了几拍,并无大碍。


    ……


    李闻雯是送邱迩的补课老师出门时瞧见的赵大良,确切地说,是把老师送进电梯后转身瞧见的。赵大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也不说话,这让她惊讶的笑容逐渐变得不自然。


    “我正打算下午去家里看你们的…… ”她干巴巴地道。


    赵大良未语眼先红,她用指关节轻轻压了压眼角,“松悦啊,”她几乎是未出声儿地的叫着“程松悦”这个名字,“松悦啊,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李闻雯呼吸暂停,心脏揪紧,她不敢再与赵大良对视,唯恐眼睛泄密。但赵大良却并未有逼迫的意思——“程松悦”一低头她心里就有答案了。


    赵大良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但却又是在笑着的。


    李闻雯终于没法再硬着头皮保持沉默,她嘴唇微微抖动着正要说话,突然被赵大良一把搂进了怀里。是那种紧紧的恨不得把她镶进自己身体里的搂法。


    “我去给你煮碗鸡蛋西红柿面。”赵大良哽咽着轻声说。


    李闻雯仿佛中了一枪,整个人一颤,眼前的世界迅速变得模糊。


    李闻雯去世的前一晚,跟赵大良说想吃西红柿鸡蛋面,但那时她的身体十分孱弱,已经无法消化面食了,煮得稀烂的也不行,被赵大良哄着放弃了。赵大良后来一直非常后悔,如果她提前知道。李闻雯的生命只剩下一天,那晚无论如何也会做给她的。


    ……


    2.


    邱迩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拄着拐杖出来喝水,厨房的推拉门轻轻响了一声,他循声望过去,一愣,立刻有礼貌地问好。


    “姥姥好。”


    ——去年第一回见面,“程松悦”让他这么叫的。


    赵大良握着两根蒜苗回头,不明显地一顿,轻扯了扯嘴角,道:“去洗手准备吃饭吧,西红柿鸡蛋面,再有个五六分钟就好了。”


    邱迩转头望向露台,“程松悦”正在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掏出来,后者察觉到他的注视,直起身子也说了和赵大良一样的话,他便忽略这微妙的异样,态度乖顺地向赵大良点头,说:“好的,谢谢姥姥。”


    赵大良盯着李闻雯把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吃到见底,感觉心脏缺失的那个角终于补齐了。她撩起围裙揩了一下眼睛,在邱迩握着筷子投来的好奇的眼神里,勉强咽下喉头的哽块,说:“可能是睫毛掉进眼睛里了,我去照照镜子弄出来。”


    赵大良“照镜子”照了十多分钟,期间接了赵小好打来的一通电话,跟忧心忡忡的赵小好说,“不能说,但是是好事儿”。赵小好一针见血地指出,“针对中老年人的好事儿绝大多数是圈套”,被她用五个悲喜交加的“滚”给堵回去了。赵小好听出她声音里的轻松,再加上也自知大姐打小就比自己脑子清楚,松了一口气,她再度向赵大良确认过不需要帮手,叫了儿子赵图图来载自己……和半锅皮薄馅儿大的包子回家了。


    午后雪停了,赵大良说屋里闷要下楼转转,李闻雯便跟邱迩说了一声跟她一起下楼。


    “小安也知道了吧?”赵大良在下行的电梯里哑着嗓子带着笑意问,“她原来跟你不熟,一直对你不冷不热的,但最近这周联系她,她总说跟你在医院里,包括我们去医院的那天她也在。”


    ——邱迩住院的第三天李辉和赵大良闻讯去探病了。


    李闻雯沉默片刻,有些不情愿地“嗯”一声。


    自打邱迩住院,安姚几乎天天去报到,邱迩都习以为常了,“小安阿姨”越叫越顺口……也就出院以后这两天因为堆积的工作太多实在走不开没来,但人虽然没来,电话一天也没落下。


    李闻雯不清楚安姚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但清楚她肯定是猜出来了。


    两人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落座——李闻雯忆起年前自己独坐这张长椅的无边寂寥,是特意把赵大良往此处引的,企图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


    “松悦啊,”赵大良深深望着李闻雯,“跟我说说你这几个月的生活。”


    “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李闻雯觉得非常怪异。


    安姚也一直坚持叫她“松悦”,就仿佛以前叫“雯雯”一样亲昵自然。


    赵大良直视着她,坚持道:“你就叫‘松悦’,没有别的名字。”


    李闻雯琢磨这是要避讳“雯雯”这个已经被划掉的名字,沉默片刻,未再辩驳,开始陈述自睁开眼以来的种种。


    赵大良一声不吭地听着,听到最后,不自觉地抬起了巴掌。这个巴掌既想扇李闻雯,也想扇自己。李闻雯就因为害怕自己存活时间不长,竟然向他们隐瞒这么久,她固执地以为再度失去会是二次伤害,但其实哪怕是多一个小时都是老天爷的奖赏。而她自己呢,养了二十多年的姑娘就站在面前,性格、说话、小动作都与从前一样,她竟然没认出来,平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往这里想的,邱迩他爸挨了我多少顿打了,也没怀疑过这个。”李闻雯看出赵大良的自责,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劝解她。


    “那是因为你跟他交流不多,而且很快就搬出来了。那邱迩呢?”赵大良问。


    李闻雯沉默片刻,“他现在还小,应该想不了那么多,以后不好说。”


    “嗡——”“嗡——”


    赵大良的手机响个不停,她后知后觉掏出来,瞧一眼屏幕,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磕,“你……叔叔打电话来了,我让他过来。”


    李闻雯瞧着赵大良犹豫道:“我爸身体…… ”


    赵大良截断她,“叫叔,以后都这么叫,”她知道李闻雯犹豫什么,“你别担心,说之前我让他先吃两片降压药和两颗速效救心丸。”


    李闻雯露出只好如此的表情,又不高兴道:“……你们都知道了,叫叔叔阿姨多可笑啊。”


    赵大良注视着她,“不要计较这些没用的,只要你能留在这里,叫‘老李’、‘老赵’都行。你听话啊。”


    ……


    3.


    李辉将要抵达鹿鸣公寓前,李闻雯敲开了叶进的门,把邱迩寄存到他那里了。


    “我要跟姥姥姥爷说一下雯雯阿姨以前的事儿,你在你叶哥这里玩游戏啊。”


    “他游戏会戴着耳机,绝对不会吵到你。”


    叶进抬起胳膊给邱迩放行,问李闻雯怎么回事。李闻雯瞧见邱迩已经走到露台的“太空舱”了,小声说:“我妈知道了,我爸正在赶来的路上。”


    是苦恼的语气,但神情难言激动。


    叶进一愣,脑袋微微向后一转,冷静道:“那他怎么办?回他爸那里去? ”


    李闻雯不假思索,“当然是继续跟着我。情况不同——当然前提是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在他那里,直到他成年之前,即使他证据确凿,我也不会松口,因为只要我不松口,他妈妈就还在,”她顿了顿,突然感觉受辱,“我在你眼里那么不是东西? ”


    叶进立刻说“没有”,反手要关门,李闻雯横臂挡着不许,要求他,“你说对不起。”


    叶进试了几次仍是关不上门,低声说,“对不起。”


    李闻雯耳根微红,两手背在身后往回走,“邱迩就麻烦你照顾一下了……帮我的忙还要跟我说对不起,不知道你这个帐是怎么算的,那么聪明的人……”


    叶进勾唇听着她上楼的脚步声——似乎是一步三个台阶——然后在她开门时徐徐关门。


    “要喝什么?”叶进问。


    邱迩耳朵里塞着耳机未做答。


    叶进牛奶、果汁、纯净水各给他放下一瓶,便坐回电脑前继续工作了。


    即便有两片降压药和两颗速效救心丸打底,李辉听完赵大良的陈述,也还是差点没喘上来气。


    “爸爸爸爸爸爸……”


    李辉激越的情绪沉淀下来后,眼含热泪盯着因为叫了他几声“爸”被赵大良从后面掴了一掌的李闻雯,觉得他这一生所有遭逢的苦难都值了。


    “怎么能一声不吭呢?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李辉抖着唇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


    李闻雯不再多做解释了,就静静坐在李辉身旁,脑袋抵着他的肩膀不出声地叫“爸”——出声会被掴。


    “那怎么去墓园了?去那里干什么?”李辉擦着眼泪问。


    李闻雯便将与叶进的“复杂”关系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赵大良听完问:“他就信了? ”


    李闻雯顿了顿,说:“啊,就信了。”


    赵大良一时不知如何评价,是年轻人思路果然开阔不拘一格,还是年轻人脑子有问题。


    李辉喋喋不休想要李闻雯搬回家住,赵大良坚决制止了。程松悦最好仍是程松悦,没有人知道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那就应该最大限度地按兵不动。


    一家三口脑袋抵着脑袋絮絮聊着:李闻雯抱怨赵大良和李辉出尔反尔没有照顾好自己,白瞎自己给他们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理辅导;赵大良和李辉斥责李闻雯脑子有问题,人都清醒了,不立刻回家,平白耽误相聚时间;李闻雯立刻反驳说自己当时虚弱得都下不了病床,而且也不敢表露异常,要万一被人逮起来扭送到精神病院再想出来可就难了……不知不觉,暮色降至。赵大良以明天再来的理由说服了李辉,与李辉一道开车离开。


    “到家给我个信息,路上有雪,开慢点,不着急,尤其是你啊,妈。”


    “不用担心,松悦。叫姨。”


    李闻雯心情轻松了,瞧见赵大良郑重其事地第八遍纠正她,有些想笑,但嘴巴一咧,笑脸差点变成哭脸。她要是没死那么早就好了,她想。他们的战战兢兢和心满意足都让她一颗心脏仿佛被浸泡在浓缩柠檬汁里。


    4.


    夜很深了,万籁俱寂,李闻雯在床上贴了半个小时饼,毫无睡意,索性起床去楼下扔垃圾,顺便给过热的大脑降降温。电梯在七楼停下,载上了叶进继续下行。


    李闻雯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是将近午夜的十一点十五分,她低低叹息:“非得昼伏夜出吗?”


    叶进闻言转头微微勾了勾唇,“要搬回去吗?”


    李闻雯道:“不搬,邱迩要在这里上学,而且我妈也不让搬。”


    叶进没听明白,“不让搬?”


    李闻雯很无奈,“不止不让搬,她不叫我名字,也不让我叫她妈。”


    叶进默了默,问:“为什么?”


    李闻雯试图在脑中寻找合适的解释,片刻,似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你听说过黄鼠狼讨封的故事吗?”


    “……”


    “应该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叮——”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寒风随即卷进来,李闻雯拎着两大袋垃圾靠着轿厢一动不动站着,并没有要抬脚出去的意思。


    叶进未听到动静,转头看过来。


    李闻雯眼带笑意望着他,说:“我从生病以后就没看过这个城市的午夜是什么样了,你把我也带上呗。”


    第30章 你现在是想追我吗? 你现在是想追我……


    你现在是想追我吗?


    1.


    叶进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 就只是漫无目的地在环线上行驶着,瞧着一个个高杆灯急速倒退。


    环线下的城道上有人在寒风中缩着肩膀踽踽独行,某个店铺的灯牌闪了几下倏地灭了, 临街的高楼上传来几句有关于今天该谁做家务的争吵……


    李闻雯就像上车前承诺的那样,全程保持高品质静默, 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不打扰叶进感受这片…….死寂。


    夜驾结束,将要驶下环线时,李闻雯趋前轻拍了拍叶进的胳膊,向前一指, 道:“再往前开, 在大学城前面那个闸口下去,我们去吃点儿好的。”


    叶进拨回方向盘, 继续向前开,问:“这个点儿?”


    李闻雯道:“对,他家开在酒吧街后面的巷子里, 赚的就是这份日夜颠倒的钱。”


    ……


    “你一定没有喝过比这家做得还要鲜美的海鲜粥。”李闻雯在一片嘈杂声里,用笃定的语气向叶进推荐着。


    是的,凌晨两点, 嘈杂。


    “泰丰”做的就是酒吧街客人的生意, 早已习惯了这种酒鬼浓度大于百分之七十的场面。李闻雯端着碟豆瓣酱过来, 目不斜视的样子, 看得出来也习惯了。


    “以前平均每值夜三次就得来这里出警一次, 毫不夸张地说, 这附近的耗子洞我都熟悉了……唯一值得告慰的就是这家的海鲜粥,偶尔处理完警情能打包几份拎回去。”


    李闻雯这样说着,抬腿迈过长凳坐下, 刚坐下又半起身给两个小碗都盛满了粥,再拆开一套餐具殷殷送到叶进手里。


    叶进放下刚拆了个口的餐具,接过李闻雯递过来的,抬眼望着她,问:“你现在是想追我吗? ”


    李闻雯嘴边的笑意倏地僵住,她喉头微动了动,扯着唇角摇头,“那、那没有,那不敢。”


    叶进垂睫敛住目光,舀起一勺粥,说:“那吃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李闻雯应了一声坐下,她压制着心脏的鼓噪,硬着头皮尬笑着给自己辩解了一句“顺手的事儿”。


    叶进“嗯”一声,低头喝粥。


    李闻雯愣愣望着叶进鸦黑的眼睫,露出遗憾的神色。


    ……


    前头传来酒鬼的歌声,平心而论,音色不错,也没跑调,但唱得撕心裂肺的,像是被人踹了一次又一次。


    李闻雯就着酒鬼撕心裂肺的歌声喝完一小碗粥,目光越过叶进的肩膀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闪了一下以后变得有些昏暗的企鹅灯牌上——并未留意到灯牌旁边有对青年男女正在接吻。片刻,轻声慨叹:“你说我像不像个笑话?”


    叶进抬起眼睫,问:“为什么这么说?”


    李闻雯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嘴角勉强上扬,无奈又无力,“我从睁开眼的第一天起就焦虑不安,不清楚自己是个租客还是新房东,不敢轻举妄动,撒了很多不高明的谎,又左支右绌地圆,没任何根据地给自己划了个半年之期,结果距离半年还剩一个多月被认出来……多可笑啊。”这样说的时候,眼睛虽然在笑,但眼尾不明显地红了。


    叶进注视着她,缓缓道:“你没有先知视角,哪里可笑? ”


    李闻雯内心并不认可这句更像是托辞的安慰,但也没有进行无谓的反驳,因为时间无法回溯,事已至此。


    叶进瞧着她灰败的神色,态度多了几分认真,他不疾不徐地接连问她。


    “你带着邱迩搬出来也可笑吗?”


    “逼我去见崔其朝也可笑吗?”


    最后下巴微扬点了点方桌上的小锅,“现在坐在这里一起喝粥也可笑吗?”


    叶进的目光直接,且带有微妙的攻击性,李闻雯愣愣与之对视,否认道:“那没有。”


    叶进收回目光继续喝粥,平声道:“那就行了。”


    李闻雯揣摩着叶进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前方的企鹅灯牌上。


    正值热恋吻得难舍难分的青年男女实在是忍不了了,两张嘴拉着银丝分开。


    “你有病吧大姐,没见过人亲嘴么!”


    斥骂李闻雯的女生瞧着二十出头,在零下五度的半夜里只穿着棒针毛衣,在满座臃肿的人里显得格外洋气漂亮。


    李闻雯后知后觉她口中的“大姐”是自己,目光一凝,脸臊得倏地红了,连声道歉。


    “真是败兴。”


    叶进回头望一眼那对黑着脸的情侣,再望回不自在揉脸的李闻雯,眼里浮起不明显的笑意。


    在坐的净是喝了酒的,眼见有人声大,立刻开始起哄。有些人是跟猩猩似的纯嗷嗷地叫,有些人譬如西南角那桌的“莫西干头”和“破洞裤”直接就奔着擦边去了。


    李闻雯的脸由红渐渐转黑,在听到“莫西干头”那句“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亲三分钟是得邦硬”以后更是变得黢黑。


    棒针女生是个性子火爆的,赶在对象之前大声喝道:“你他妈把嘴巴放干净一点!”


    “莫西干头”得到回应,嬉皮笑脸哼哼:“我嘴可不脏,我又没吃别人的口水。”


    “破洞裤”在一旁怪声怪气地附和,“他确实没吃。”


    棒针女生瘦骨嶙峋的对象“操”了一声拎起个酒瓶就过去了。


    “孙子,再说一遍。”


    “莫西干头”和“破洞裤”在周围看客看热闹不嫌事大此起彼伏“这不能忍”“打起来打起来”“干他”的吆喝声中,纷纷起身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棒针女生的对象体格子实在不够看,因此这显然将是一场必胜之战。


    “孙子叫谁呢?!”


    李闻雯见势不对起身的功夫“瘦骨嶙峋”已经动手了……并迅速被卸下酒瓶按倒在地。


    李闻雯嘴里呵斥着“看什么看”、“让一让”挤进人群——未留意到另一个方向小包间的门开了有人也正挤过来——她抓着“莫西干头”的后脖领子将人拎起,照嘴先给了一拳,将之翻过去“砰”地重重按在墙上,又在其脏污不堪的国骂里力从腰发一个侧踢将“破洞裤”踹翻在地。


    整个制服的过程也就十二三秒,利落敏捷,场面落定时,小包间的人刚走到近前,叶进也刚走到近前。


    “瘦骨嶙峋”吃了亏爬起来立刻上前又要打,被李闻雯凌厉的眼神制止。


    李闻雯抓着“莫西干头”油腻腻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扯掉了“草你”后面的称谓,她冷冷道:“坐下来好好吃饭,行不行?别让我把证掏出来加班。”


    “莫西干头”和捂着肚子终于爬起来的“破洞裤”闻声互相递了个眼神同时停止了唾骂,正月十五元宵节在即,这个时候要是被拘起来在尚未返工的亲朋好友那里可是一点瞒不住,两人能屈能伸地决定给李闻雯这个条子个面子。


    李闻雯松了手后,再度跟棒针女生道歉,女生粗声粗气地应了声“算了”,给对象拍打掉身上的灰尘,催促着对象去买单了。


    李闻雯抬腿正要回自己桌,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一拍,她以为是那俩挨了教训的不服,皱眉压着人手腕就要反扭,被来者一个压肘化解。


    “同行啊姐,哪个单位的?”


    是前搭档向戎戈,而前领导正在向戎戈身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如果只有向戎戈,李闻雯完全可以胡诌个偏远地区的派出所,但有明察秋毫的前领导在,就不便信口开河了——前领导仅一面之缘就凭借多年刑侦经验判断出她值得怀疑顺手查出了她叫什么、住哪里。


    “不是同行。”


    “啊?刚不是要掏证?”


    “驾驶证。”


    向戎戈张口结舌一脸空白望向领导。


    李闻雯不太敢与前领导对视,假装没看到前领导打量的目光,自动当对话结束举步继续往回走。


    前领导犹疑中开口,“你……”


    叶进的声音适时插进来了,“回去了,困了。”


    李闻雯应声走得更快了。


    向戎戈刚要去拦,被领导叫住。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回去吧。”


    小包间里又出来两个人,拎着给加班同事打包的粥,一行四人聊着今夜失败的蹲点儿出了“泰丰”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


    警车在长街尽头转个弯消失不见以后,叶进发动车子调头离开。李闻雯收回留恋的目光,后脑勺抵着头枕呆愣片刻,没头没脑地解释:“我没有在看他俩接吻,他俩旁边那个企鹅灯牌不知道你留意到没有,羽片做得特别逼真。”


    叶进在车内昏暗的光线里转头瞧了她一眼。


    李闻雯后知后觉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特地解释这种事情似是有些不妥,她略感尴尬地轻声咳一声,准备另起话题,突然被打断。


    “以前没有跟人交往过吗?”叶进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踩下刹车,他注视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街道,状似随意地问她。


    李闻雯无奈再度为自己正名,“我没有在看他们接吻,我真的不好奇这个。”


    叶进没有理会她的澄清,仍在等她的答案。


    李闻雯抠着指甲旁翘起的倒刺,“啊,没有。”


    在校时的那段乌龙往事就不必多说了,过五关斩六将进到西城分局后,周围同事里岁数唯一合适的就只有向戎戈。但她和向戎戈两个人性格不怎么合,做搭档倒没问题,做情侣生活可以预见水深火热。在她查出病灶之前,局里的法医大姐把外甥介绍给了她,两人刚在微信上干巴巴介绍完彼此的工种,尚未来得及约见面。


    红灯读秒归零,叶进没有立刻前行,他转头直视着李闻雯,用波澜不惊的口吻道:“那现在开始可以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李闻雯“嘶”一声,倏地皱眉,倒刺仍旧倔强地嵌在肉里,唯根部渗出针鼻大小的血珠。


    “绿、绿灯。”李闻雯低头去咬倒刺,另一只手胡乱往前一指。


    ……


    凌晨三点半回到公寓,五点才勉强有了微末的睡意,结果七点就又醒了——因为听到门口有声音。


    李闻雯挠着满头乱发趿拉着棉拖出来,先是瞧了眼门镜,视野内空无一人,再侧耳细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她五指握拳又打开如此反复多次活动关节,沉着脸猛地拉开门。门外是一大早就来了的李辉和赵大良。两口子睡不踏实,一夜惊醒无数次,分不清哪边是梦,于是天刚破晓就出门了。


    2.


    开庭日难得是个大晴日,伍韵给李闻雯派过来六个人充当她的亲友团,清一色的小平头,高大壮硕。


    章晓琪律师再度确认,“都是表兄表弟?”


    李闻雯面不改色,“对,有亲的,有远一些的,都不出五服。”


    章晓琪眼藏深意望着她,“那你家族命运应该挺坎坷的,目测这六位表兄弟里最起码得有半数以上被人民民主专政过。”——律师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李闻雯双手合十恳求她不要道破。


    章晓琪抚鬓笑了笑,提醒她务必跟这几个人交待清楚,任何情况下不要扰乱法庭秩序。


    六位“表兄弟”里李闻雯只跟谈锋有过交集,她特地上前为占用他们的私人时间道谢和道谢,也只有谈锋回了句不咸不淡的“没关系”和“不客气”,其他五位都维持着那副不好惹的表情斜睨着她。


    谈锋双手抱胸问她,“你这个脾气和身手怎么会被他给收拾了? ”他初听伍韵说起时,以为“程松悦”是家暴的一方,还心说“那不稀奇”。


    李闻雯目视前方,“非要说的话,因为爱吧。”——比因为钱好听些。


    谈锋仿佛猝不及防被人喂了一嘴狗屎似的,决然撇开脸,再不与她说话了。


    章晓琪上庭之前给李闻雯打过预防针了,对方律师一定会针对“程松悦”车祸失忆这个点展开攻击,他们会引导法庭认为“程松悦”当前极力想要离婚的决定并非是在认知完全清楚的状态下做的,因此法庭极有可能不会当庭宣判,而是宣布休庭,择日再判;但邱怀鸣出轨和家暴都有铁证,再有“程松悦”承诺的信托和邱迩的选择倾向,因此最终结果无需多虑。


    果然,四个多小时的唇枪舌战后,法官未当庭宣判,称经合议庭评议后,预计将在三十日内作出判决,并将判决结果送达给双方当事人。


    法官离开以后,当事人需要等待核对庭审记录并签字。邱怀鸣忌惮几位眼神如刀的“表兄弟”,呆在座位上没敢上前,只隔空用冷血动物般幽深阴狠的目光威慑地盯着“程松悦”。“程松悦”神色淡漠与之对视,片刻,挑衅地勾了勾唇。


    谈锋往两人中间一挡,沉声道:“邱总,如果你不服法律,我们也可以法外比划比划。你那座驾小二百个W吧,能扛住泥罐车雨天失速转弯的一撞又一压吗?”


    邱怀鸣瞳孔骤然压紧,神色震惊。


    谈锋及他身后几人或站或倚或坐都不错眼珠地瞅着邱怀鸣,目光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滚你妈蛋,再来一回保险就超额了。”


    “给他那公司买几个热搜吧,现在的人喜欢这样。”


    “不如拳拳到肉痛快酣畅。”


    “你他妈八年的号子没蹲过瘾是不是?”


    ……


    3.


    核对庭审记录并签字后,李闻雯与章晓琪、谈锋等人在法院门口告别,她推着邱迩正要过马路去李辉车上,瞧见了正在路边等车的杨策——她住院时尽心尽力的主治医生和袖手旁观的“高中同学”。


    杨策今日是作为邱怀鸣方的证人出庭的,作证“程松悦”因车祸失忆。庭上有关家暴的问题他一律拒绝正面回复。


    “同学,别急着走,聊两句。”李闻雯叫住杨策,同时向路对面正坐在车里的李辉招手,示意他过来接人。


    杨策漠然望着她,“抱歉,我赶时间。”


    李闻雯满不在乎地道:“我不问你庭上的事儿,你没说他没有家暴,我就知足了。”


    李辉小跑着过来接走了邱迩,李闻雯本就给得吝啬的笑脸便收起来了,“我就问问,医生属于强制报告义务的主体之一,邱怀鸣照脑袋上打几岁的小孩,你也敢帮他隐瞒,听说你靠贫困补助本硕连读下来的七年,真就不怕出事儿被吊销执照前途全毁吗?”


    杨策显然并没有把李闻雯的话听进去,他嘲讽地轻扯了扯唇角,事不关己道:“他说小孩跑快了收不住自己撞的。”


    李闻雯非常厌恶这种彼此都知道是谎言的沟通,她不耐烦道:“他说了你就信了吗?”


    杨策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不等她余音消失就追道:“你也说了。”


    李闻雯后脑勺“嗡”地一声,眼前一花。


    杨策向前方正驶来的车挥手示意,用余光瞥了“程松悦”一眼,终于还是没能压住一直以来的恼火,出言讥讽她,“你真可笑啊,程松悦,这个事儿你来质问我。”


    李闻雯茫然瞧向在李辉的搀扶下正从轮椅上站起来的邱迩。李辉似乎问了他要不要背,他神情拘谨摆手。


    杨策单手拢着大衣,在清冽的冷空气里吸了吸鼻子。


    “一开始是你被打,他是进去帮你的。他敲破了邱怀鸣的脑袋,你才得以从邱怀鸣身下钻出来。然而你逃出时怕被追上,就手将他和盛怒的邱怀鸣关在一起……我去的时候他几乎成了个血葫芦。”


    “邱怀鸣是为什么盛怒呢,你可能又要问了。是因为你怀上二胎,邱怀鸣不许你打胎,答应以后收心跟你过日子,却疑似再度出轨;你不长脑子地直接去‘邱同’闹了,当着来访甲方的面,据传你还顺嘴侮辱了甲方在场的女性经理,结果合作黄了,你激动得上蹿下跳的已经成型的胎儿也黄了。”


    “程松悦啊,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上学时你几次三番捂着鼻子当众说我同桌不洗澡身上有味儿、污蔑我同桌手脚不干净、撺掇几个家境不错的女生排挤她,她在班里呆不下去高二没读完就辍学了……你有今天你活该啊!我当初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没替我同桌发声,你指望我今天替你发声啊?”


    杨策叫的车到了,他懒得再多看“程松悦”一眼,开门上车扬长而去。


    ……


    路对面李辉按了两下喇叭,李闻雯闻声望去的一霎,尚未来得及掩藏胸口不断翻涌的愤怒的情绪,双眉下压,眼里寒光凛凛。后车窗随着催促的喇叭声降下,邱迩戴着赵大良给买的毛线帽,在车里疑惑地望着她。李闻雯捋下手腕上的黑皮筋,借着低头扎头发,避开车里一老一少的目光,留神避让着来往车辆,抬腿穿过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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