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阎的手掌附在虫茧光滑的表面, 继续轻慢滑动，里面的人也追逐着热源，不断撒娇般的磨蹭着他的手心。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突然就松懈下来。
虽然无法探清虫茧中的情况，但他知道, 简宁就在里面。
沈阎：“冷吗？”
“……”
意料之中的, 虫茧没有任何反应, 追寻热源的举动仿佛只是出于身体的本能。
飞行器一路按照导航路线行驶，现在降落的坐标点刚好是在路程中段。
这里纬度高, 气温比中央基地还要低上许多。
简宁一直都很怕冷, 现在却在这样一个他不喜欢的寒冷环境下结茧昏睡过去, 唯一做的, 就是在昏睡前勉强找了一个避风的山洞。
简宁在开口让他停下的时候，恐怕就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身体异样的变化。
沈阎在靠近洞口的那侧坐了下来。
“别怕, 我在这里。”
他静静凝视着眼前的这枚虫茧。
下一秒，从脊骨下方刺出的黑色异肢以保护性的姿态, 小心翼翼地环住虫茧, 尽量减少虫茧和冷空气接触的面积。
沈阎不知道简宁现在还能否听见外界的声音, 但一向寡言冷漠的人，却在这时仿佛变了个人。
“宁宁……”
“睡吧。”
冷淡微哑的音色带着丝丝缱绻的柔意，无视外面肆虐咆哮的风雪, 响彻在黑暗的山洞中。
山洞外狂风怒吼, 这样的雪夜，恐怕难有生物能够在外界存活。
沈阎在山洞里陪着那枚白色虫茧度过了一个夜晚。
后半夜, 他闭眼休息了片刻，一夜无梦，等再睁开眼时，他看见洞口的方向传入一丝微弱的光亮。
天亮了。
外面肆虐整夜的风雪终于平静了一些。
沈阎看向身侧。
除了最开始触碰时的异样, 没过多久，追逐热源的本能也仿佛随着沉睡渐渐反应迟钝下来，到了后来，这枚虫茧就像是一枚死物，静静地杵在原地，里面再也没有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
他已经睡着了。
沈阎眸光低垂，估算着时间，按照预计的飞行时间，他们这时应该早就回到了基地，现在迟迟未归，基地应该也发现了异常。
他思索片刻，压低了声音，对着虫茧道：“宁宁，我离开一会，马上回来。”
走之前，他安抚般的摸了摸虫茧。
虫茧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沈阎起身离开山洞，按照记忆，折返到飞行器先前停放的地方，启动飞行器，连接上中央基地的信号。
沈阎声音平静道：“总指挥，我和简宁暂时无法返回基地。”
那边停顿了几秒钟，才传来沈擎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一切都结束的过于突然，过于顺利……先前的联络中，沈阎并没有汇报在母巢中发生的具体情况，但所有人都知道，想要从不知道藏着多少虫子的母巢中全身而退，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没见到两人前，沈擎几乎已经做好了最糟糕的预想。
沈擎想到什么，呼吸微窒，哑声道：“是不是小宁他……”
“他没事。”沈阎回答。
“……”
在短暂的沉默中，沈阎没有做更多解释。
简宁目前情况不明，他不想让基地现在就知道他们的位置。
他会看好简宁的。
如果，那枚虫茧孵化出来的是简宁，他们会一起回到基地，但如果孵化出来的，是虫母或是已经神志不清的怪物……
他也会亲手解决。
但前提是，在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会对现在的简宁造成威胁。
在最终结果出来前，那枚虫茧，仍是简宁，是……他的爱人。
“我会带他会回来的，不用派人来找我们……”沈阎的声音微微一顿，压低声音，在末尾叫了声“父亲”。
他的声音中难得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好。”
联络中断。
沈阎将飞行器上有可能会用得上的物资全部收拾进军用行囊中，没带任何联络设备，很快再次返回山洞。
山洞的位置离飞行器有一段距离，沈阎一来一回将近两个多小时，在走进山洞，看见虫茧依旧完好地躺在原地时，他才松了口气。
他将军用行囊放到一边，走近虫茧，抬手摸了摸，自顾自地说道：“我回来了。”
沈阎在山洞里住了下来。
他察觉到自己对于温度的变化似乎变得不太敏感，哪怕就穿着身上这套从那莱穿走的清凉衣物，对他来说，也不会让他产生任何寒冷的感受。
沈阎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王虫胚胎已经彻底湮灭，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但过往的，还有在母巢里杀掉的那些虫子，积攒的能量仍然都保留在他的身体里。
耐寒……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些能量带来的作用。
沈阎用飞行器上带下来的睡袋加固了洞口，这种军用睡袋结实柔韧，防水性也很好，用来防风挡雪再合适不过。
做完这些，他又将行囊里的物资一一收拾出来。
事实上，这架临时出行任务的飞行器上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在沈阎看来，唯一最有用的，恐怕就是刚才那只被他用异肢切割，固定在洞口的睡袋。
至于其他的……
营养剂，手电筒，军刀，行军日志……
都没有多少作用。
沈阎的视线从这些东西上一扫而过，目光再次落在了一旁的虫茧上。
莫名的，他仿佛看见了简宁蜷缩着身体，躺在虫茧里被冻得发颤的情形。
他看了一眼洞口的距离，随后用几只异肢小心地卷住虫茧，又将其往山洞深处挪了一些。
沈阎很少会有这么清闲的时候。
从前在基地里，每日围绕着他的，都是各项繁琐的工作。
部队训练，执行任务，清除异种……他一直都完成的很好，除了那越发频繁的失控迹象，其他事从来没有给他造成过太多困扰。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活里也一直只有这些事情。
他早就习惯了。
直到简宁出现。
沈阎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谁成为伴侣。
因为他的失控频率增加，他的父亲，沈擎，和其他几名执政官联手，欺骗了一名Omega成为他的爱人。
沈阎还记得，当他看见那条通知他已经结婚的消息时，感觉有多荒谬。
简宁。
Omega。
爱人。
无论哪个词，看起来都是那么陌生。
第一次见到简宁，那是个和他记忆中其他Omega没什么区别的小家伙。
胆小，娇弱，漂亮。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Omega特别脏。
他似乎怕极了他，看上去随时都会被吓晕过去。
直到后来沈阎才发现，这个小家伙似乎只是怕他一个人。
也是那个时候，沈阎迎来了第一次易感期，或许，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个本该只是名义上的伴侣。
再后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控，在他自己都完全失去身体控制的情况下，简宁却也一次又一次克服着恐惧，将他从漩涡中带出。
同时，他也在另一个漩涡中越陷越深，但却从没想过挣扎。
他们的开始源于一场荒谬的强制婚姻。
事实上，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都被各种意外充斥着，很少有两个人能在一起，不被其他事情打扰的时候。
如果有更多时间，他想好好了解简宁，他们或许会像任何一对末日前的恋人那样，在夕阳下接吻，在朋友的祝福声中见证婚姻，而不是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匆忙不堪。
不过，哪怕在这样匆忙混乱的世界中，他还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爱人。
宁宁……
似乎已经是到了最寒冷的时候，暴雪再次降临，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冲破洞口的阻隔，丝丝冷意再次闯入山洞。
沈阎拧了拧眉，将身体变成巨大的黑色虫体，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牢牢挡在虫茧身前。
在山洞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那枚虫茧。
似乎是发现了这具身体的用处，沈阎开始尝试将更多时间维持虫体——这具从前只会在失控状态下转换的身体，他逐渐熟练地掌握，甚至还能精准控制虫躯体表温度，模拟人体的温度，紧紧环抱着虫茧。
日复一日。
外面的大雪下了很久，天色总是昏暗不清。
沈阎没有携带任何电子设备，也无法知道时间的流逝，他就像是只藏在洞穴深处守护宝藏的恶龙，不过如果有人贸然闯入，会惊骇地发现，这是一只远比恶龙更加丑陋而邪恶的狰狞巨虫，那枚被视为珍宝的白色虫茧完全被笼罩在巨虫强悍身躯的阴影下。
直到这天，外面远远传来了人类的动静。
黑暗的洞穴中，一双猩红的复眼猛地睁开，冷冷朝着洞口的方向望去。
外面的人类正在快步靠近，刚走到洞口，就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大爷的，我在这附近找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你们了！”来人语气兴奋，一把推开洞口的遮挡门。
是封启。
他看上去风尘仆仆，脸颊被冻得发红，身上飘着一层厚厚的雪花。
半个月前，当另一批支援月矢研究基地的队员都回到基地后，沈阎却迟迟没有出现，所有人都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封启当时原本正带着队员在清理基地里虫子的尸体，听说这件事后，死缠烂打的从杜索那里要来了沈阎飞行器的最后坐标。
他二话不说，直接从基地里开走了一艘飞行器。
基地的光幕还没有修复，封启离开时也没受到多少阻拦。
当他赶到沈阎的信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时，很快就找到了那艘停放在平地上的飞行器，不过驾驶室里显然早已没了人。
封启在附近每个方位都找了个遍，始终没找到任何线索。
从飞行器上的痕迹上看，沈阎应该折返回来过，但是连日的大雪加上沈阎似乎刻意抹除了脚印，封启根本毫无方向。
想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在这处找到了线索。
虽然山洞洞口极为隐蔽，洞口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但封启还是发现了异常。
他一眼认出，那在积雪中若隐若现的灰绿黄三种颜色交加的布料，正是基地里的军用睡袋——
他曾因为睡袋的配色过丑的问题向上提出过多次建议。
但都没有被采用。
封启急吼吼地走进山洞，当他透过光线看见山洞里的景象时，表情顿时僵硬。
山洞深处，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色虫子正危险地盯着他。
封启吞咽着口水，浑身戒备，直到他看清虫子身后那些威胁晃动的黑色异肢。
“沈阎？！”
沈阎看着来人，神色不明，不动声色地朝封启身后看了一眼，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他才收回了目光。
“关门。”
听见熟悉的声音，封启总算松了口气，连忙回头将洞口的遮挡门重新合上。
沈阎松开虫茧，伸展肢体，变回人类的身体。
先前被他虫体挡住的白色虫茧也终于暴露在空气中。
封启走进山洞没几步，看见突然出现的白色虫茧，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就抽出了别在腰间的枪，可还没等他抬起枪口，就看见一只黑色的异物猛地抽飞了他手里的枪。
那双属于人类的琥珀色眼瞳正冷冷地盯着他。
封启顿时明白了什么，视线再次转向白色虫茧，迟疑地问：“这是……简宁？”
“嗯。”
“他……这是怎么了？”
虫茧……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除了那些虫子是在虫茧中孵化出来，还会是什么东西呢？
他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简宁在母巢里遭到了感染。
“不是感染。”沈阎仿佛猜出了他心底的想法。
他淡淡瞥了封启一眼，目光在看向虫茧时，神色顿时温柔不少。
“也许，是进化。”
“进化？”
“嗯。”沈阎低声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向封启，问：“你来做什么？”
“……”
封启：“你说呢？还不是想着你们已经挂在外面了，过来看看能不能赶上收尸呗。”
“现在你看见了。”沈阎盯着他，仿佛在无声催促着什么。
封启嘴角微抽，道：“这么快就赶人？”
“嗯。”
“……”
封启注意到沈阎似乎对他没有放下戒备，一当他稍微有靠近那枚白色虫茧的意思，那双琥珀色眼瞳就警告般的紧盯着他，和从前明明没有什么区别，但莫名的，总让人觉得更加骇人了。
封启只好继续站在洞口附近。
他呼出一口冷气，搓了搓胳膊，转着脑袋打量了一圈山洞里的环境。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类活动过的迹象，就连被随意放在角落里的行囊和那一堆东西，也像是拿出来后就再也没碰过。
封启：“你真不走？就一直在这儿陪着他？”
“嗯。”
沈阎态度敷衍，赶人的意思愈发浓厚。
封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看了一眼周围的物资，道：“那我半个月之后再过来，给你送点东西，放心，不会被基地发现的。”
沈阎想了想，道：“好。”
他并不需要那些物资，但他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这几天似乎也在发生某种变化，封启到时候过来一趟也好……能够确认他们的状态。
——
按照约定，半个月后，封启再次暗示来到了山洞。
但这一次，他却没有见到沈阎。
山洞里没有灯光，但是两只诡异的巨大虫茧正散发出微弱的光晕，一黑一白，悄无声息地靠在山洞的最深处。
封启脸色顿时一白。
他快步走近几步，在地上找到了一本被人打开的行军日志，翻开的那页只写着一句话：
【通知基地建立瞭望台，出现异常，立刻清除。】
笔迹潦草，似乎是匆忙写下的，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些变形，像是写字的人当时已经无法再维持人类的形态。
封启木然地看向两枚靠在一起的虫茧。
真行，你们两夫夫变虫子也要一对是吧？
——
封启向沈擎告知了山洞里的情况。
很快，沈擎派人在山洞坐标2公里左右的位置建立了瞭望台，并在洞口外围放置了各项设备，随时监测山洞的情况。
瞭望台建好后，由封启带领一支清灭部队的士兵长期驻守在这里。
封启几乎每天都会走到山洞里，看看哪个虫茧有没有要破壳的趋势，有时候，为了打发时间，他还会和洞穴里的两只虫茧聊天。
当然，他可不会管里面的人愿不愿意听。
“哎，瞭望台已经建好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基地里虫子的尸体都已经销毁了，杜索这段时间都快忙疯了，哈哈，还好我已经和总指挥申请了任务调令，专门负责来看着你俩。基地的事就交给杜索，四十多岁的人，正是拼搏的年纪。”
“其他基地伤亡不算大，那天的虫潮似乎的确只袭击了基地负责人，现在那些基地也都有了新的负责人，也就只有中央基地和月矢基地的负责人没事，啊，还有个基地叫什么来着，忘记了，好像负责人也还活着，听说是有个身体虫化的人一直保护着他来着，现在所有基地都在陆陆续续地重建基地呢。”
“哦，对了，江博士也知道了你们的事，你们不知道，江博士发火有多恐怖，那天直接冲进总指挥办公室骂了几个小时！不过他最近也忙起来了，月矢基地那边给我们送来了不少生物基因样本，江博士作为“复苏计划”的负责人，正在培育现在已经灭绝的末世前的各类生物，加上月矢基地过来支援的研究员，都快有上百个项目组了！再过段时间，就会有培育动物陆续投放野外了。”
“又来看你们了。基地城门已经开放了，不过基地里的人都没人敢出去，那天虫潮都把大家吓出了阴影，很多人还是不相信那些什么虫子啊异种的全都死了。”
“哎，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还真要给你们来点什么加温孵化啊？要不……我试试？应该不会烫熟吧……”
日子在封启的絮絮叨叨中一天天过去。
这一年的冬季比以往都要漫长，但所有人都很忙碌，甚至都没有人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气温逐渐升高，覆盖山丘的皑皑白雪日渐消融。
被掩藏在冻土下的种子耐过整个寒冬，终于在一场春雨后开始发芽。
整个世界从寂静冷清渐渐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清晨。
封启打了个哈欠，从休息室出来。
他往检测室里面瞄了一眼，站在门口，道：“小郑，你该换班了吧？我去山洞那边一趟。”
听见他的声音，原本坐在座位上年轻队员“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神躲闪，小声道：“队……队长，今天半夜出现了一段时间的信号紊乱，丢失了一些画面。”
封启黑了脸，“你现在才说？”
小郑支支吾吾，心虚的说不出话：“我，我……”
他当时没太在意，以为只是信号问题，可是这几个小时里越想越不对劲，在看见封启的那一刻，还是没忍住将发生的情况说了出来。
封启匆匆赶来山洞，刚到门口，就发现紧闭的加固隔离门大开，像是被什么过于猛烈的力量一下撞开。
完了。
封启一时间心脏狂跳，快步走了进去。
原本静静靠在一起的两枚虫茧早已从中间裂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只剩下空荡的茧壳留在原地，粘液有些凝固，看上去离开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封启眼前一黑。
这两人不会真变成什么怪物跑出来了吧？！
就在这时，他手上的通讯器突然响了。
封启表情麻木，大脑一团乱，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信号。
接通的那一瞬，对面立刻传来激动的声音：“队长！！上将回来了！哦哦，对，还有简宁！他们一起回基地了！”
“……”
“队长？”
“……知道了。”
封启转身冲出洞口，几乎立刻朝着飞行器停放的方向跑去。
几只成队的小鸟恰好从前方飞来，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
他咧开嘴角，眼尾的余光掠过头顶，穿过枝头嫩绿的新芽，他看见一团团橘色的羽毛像是燃烧的火焰。
那是实验室最近才放生的一批鸟类，听说是叫什么知更鸟。
它们将和其他生物一样，在这颗星球上再次开始生命的延续。
一切都将相会于无尽生机中。
人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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